细雨润物悄无声,
双燕颉颃呢喃归。
看来我将来不会有啥大出息的,但是也会平平安安的,平安是福啊。
刚才走进庙门时,庙门旁边照壁上写的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那经上就告戒芸芸众生不可欲望太多,——对我来说,尤其要放下那颗要强的心。我把院子里的九个转经筒转了一遍,和蹲在地上铺垫方砖的八十多岁的老义工聊天。今天庙里没有法事活动,只看见两个尼姑在旁边破败且地势低矮下去的院落里晾衣裳。此庙正殿供的是南天本师释迦牟尼佛,左侧殿供的是南天极乐世界阿弥陀佛。我不懂佛,原以为那两尊佛是同一位佛,其实不然,他们是两位不同的佛。那么他们之间是啥关系?谁本事更大一点儿?搞不大清楚,——我问这个问题肯定是太幼稚可笑了。
从庙里出来,遇到了镇上居民老芈大夫和他老伴儿。芈大夫牵着老伴儿的手,缓慢地走进庙门。他看见了我,歪头大声问道:“大少爷,你啥时候回来了?”“昨天下午。”我说。“大学放寒假了?”芈大夫又问。“是的,大学放寒假了,”我说,“芈大夫,你也来庙里烧香拜佛?”芈大夫笑了。老伴儿听见芈大夫和别人说话,艰难地转过头来,目光游移了半天,也没有看见我。“大婶你好!”我走上前去说。老太太这才看见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只手按在后脖子上说:“是你啊,大学放寒假了吗?”芈大夫抬起右手指了指老伴儿对我说:“精神头儿不够用了,动不动就犯傻,今天算不错了,还认出了你来。她整天感到头晕,脖子痛,浑身无力,我是大夫,能治许多病,但是却治不了她的鬼病,只好求佛了。——快走啊,死老太婆,这边这边!——大少爷,我进庙去了,改天去你家再和你聊。”
告别老芈大夫,我爬上庙宇后面的山岗,在一棵松树下的石头上坐下来。已是深冬,但是今天太阳很好,天气暖和,坐在向阳的山坡上,暖阳满怀,一点儿也不冷。从这里能看见半山腰庙宇院子里升腾起的焚香的浓烟,山下河东岸整个黑石镇也尽收眼底:镇上的民房都很矮,外形非常相似,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医院是唯一的高楼,坐落在镇中心广场北面。我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大学放寒假了,我昨天下午回到家里。
那所大学坐落在一条大河的北岸,大学白色的主楼又高又尖,天气晴朗时,主楼的尖顶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时不时从大河岸边的树丛中飞来几只银灰色的大鸟,在主楼尖顶上空盘桓。矗立在学生宿舍后院的一根高大黑粗的烟囱,日夜冒出黑烟,烟囱根底下堆了一大堆粉煤,天下雨时,煤堆周围地面便变得泥泞不堪,黑水淌得老远,流进道那边的小湖里。学生宿舍狭长幽暗的走廊上,白天夜里杂沓的脚步声从不间断。到了就餐时间,学生们用匙子敲打着饭钵,从几个入口争先恐后拥进食堂,而食堂里的食物又难以下咽。狭小的宿舍里摆了四张双层钢丝床,睡八个学生。一张紫红色长条木桌摆在窗前。无论啥时候,房间里总是高高低低纵横交错绷起几根晾衣绳,绳子上晾满各式各样的衣服,水滴到地板上,形成巴掌大小的一块块水渍,脚不小心踩上去,啪的一声响,水花四溅。人要走到自己的床边去,得从衣服丛中迂回穿行,就像穿过迷宫一样。只要有一件衣服被碰动,整个晾衣绳上的衣服都会跟着抖动。衣服挡住视线,同学们躺在床上闲聊时,只闻人声不见人影,说话的声音也变小了。
窗前的长条木桌上乱七八糟摆放着七八个学生的餐具、水杯之类,也不遮盖,夏天开窗,苍蝇成群结队飞进屋子里,落在餐具上,扑撞在人脸上。到了晚上,苍蝇爬满了天棚,黑压压一片,分不清哪里是苍蝇哪里是苍蝇屎。灯绳上也爬满了苍蝇,毛烘烘的,灯绳比平时粗了好几倍。晚上睡觉,天棚上的苍蝇会不小心掉进人嘴里。半夜时,总会有那么一个晚归的学生,不把校规校纪放在眼里,打呼哨,脚步蹒跚从我们寝室门口走过去,有时还不小心一脚踢在寝室门上,把我们吓一跳,从梦中惊醒。那家伙肯定是在外边喝醉了酒。为啥门卫不管他?收了贿赂还是那家伙有啥背景?我有失眠的毛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走廊上的脚步声在我听来,无异于空谷足音。我难受极了,觉得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每天凌晨四点钟,我准时被楼下食堂和面机发出的轰隆声吵醒。
忽然树林中传来折枯树枝的咔咔声,回头一望,看见住在我们家前一条街上的居民冬城朝这边走来,肩上背了一只大柳条筐。他看见了我,大声问道:“大秀才,坐在山坡上晒太阳啊?你啥时候回来了?”“是冬城大叔啊,”我站起身来说,“我昨天下午回来了。”“大学放寒假了?”冬城又问道。“对,放寒假了,”我说,“冬城大叔,你折枯树枝干吗?做烧柴?不是有煤烧吗?”“不,不,”冬城说,“不做烧柴,做香的原料。我每天吃进不少木屑,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前后这几条街上的木匠不再把木屑卖给我了,有人出了更高的价钱。大秀才,你到庙里烧香拜佛了?我看见你从庙里出来,后来又看见老芈大夫领着老伴儿进庙里去了。”“对,我进庙里烧香拜佛了。”我笑着说。“求佛不如求我!”冬城大声说。我惊讶地望着他。冬城显然为自己说了这句唐突的话不好意思了,他解释道:“……大秀才,我的意思是说,也不能完全相信佛。庙里规定香客不准自带香和蜡烛,必须买庙里出售的。庙里的香和蜡烛又贵质量又差,手指粗的一炷香就卖三角钱,凭啥?谁给他们的垄断权?法规到达不了庙门吗?再说庙里的香也没有啥香味,比焚烧乱草的烟味还不如,蜡烛也不禁燃,你看从庙里升起的黑烟就知道了,他们在糊弄佛也在糊弄香客。佛被糊弄了,还能灵验吗?”
“文化大革命”时期冬城是我们黑石镇有名的打手,武斗分子。他长得粗壮敦实,一张阔脸,表情从容憨厚,还真有点儿像佛呢。“文化大革命”时期我父亲挨过批斗,有人把大字报一直贴到我们家大门上,就差贴到我们家人脸上了,被我撕掉了,我还写下一篇日记,被他们发现了,他们说那篇日记是变天账,把我也抓去批斗了两次。考上大学后,冬城认为我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的表现是一个政治问题,他去有关部门告状,说我不适合当一名大学生,要求当局取消我的入学资格。但是他的阴谋活动没有得逞。我们两家本来没有啥冤仇,但是不知道为啥,他总是恨我们家人;也不是恨我们家人,他好像恨镇上的所有人。见了他我总觉得别扭,便说:“唉,坐在这里太冷了,我回家去了。”“对,这么冷的天,别坐在山上了,”冬城说,“感冒了就糟了。大秀才,改天我去你家和你聊聊天。”
到晚上时,我开始打喷嚏,头也疼,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肯定是上午坐在庙宇后山上冻感冒了。朦胧中觉得自己像是躺在自己家炕上,又像是躺在大学学生宿舍里,也像是坐在庙宇后山上松树林里打瞌睡……母亲在厨房里煮肉的香气和大学学生宿舍里臭烘烘的气味以及庙宇里的香火味混在一起;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叮当声与大学生们聚集在食堂里用匙子敲打饭钵的声音以及庙宇里香客烧香拜佛的祈祷声混在一起……后来睡熟了。我走在一条不知道通向何方的荒凉的大道上。天昏地暗,狂风卷起漫天风沙,掠过山岗,掠过田野,摇晃着道路两边的树木,风沙铺天盖地,追逐着我跑,从四面八方扫打着我的身体,沙粒打在我冻得僵硬的双手上,叮当乱响,仿佛是打在石头上。云彩被狂风撕扯得不成片片块块,失去了光彩,偶尔从云层里露出脸来的太阳荒野一样萧索,黄沙一样昏黄,恰似快被烧尽的木炭,只发出一点点微弱的亮光。
一条大河挡在前面,河面结了冰。我站立不住,一下子跌倒在冰面上,咋也爬不起来了,被大风吹到了河对岸。爬出冰面,上了岸,不料身后的冰面咔嚓一声裂开了,从冰窟窿里伸出一只大手,我惊慌失色,却跑不动,那只大手抓住了我的右脚,把我往冰窟窿里拖。我叫了一声:“爸爸,救我……”醒了过来。
满窗月光,风摇动院子里的柿子树,树枝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动。我想坐起来,可是右脚真的不能动了。难道冬城真的抓住我的脚了?刚才梦中是他从冰窟窿里伸出手来抓我的。我掀开被子,借着月光看见我的右脚卡在窗台下面的壁柜里。窗台很宽,窗台下掏出一个储物用的壁柜,外面镶嵌了一块活动木板作为挡板。睡觉时右脚不慎把木板蹬歪了,脚卡在壁柜里了。
厨房里没有动静了,灯也熄灭了,母亲已经睡下。我听见父亲在西屋里打呼噜的声音,还有母亲的梦呓:“老鬼死了吗?真的死了吗?死了,死了,白色空壳飞不动了……”我昏头昏脑,脑袋灌了铅似的,痛得厉害,鼻子也不通气了。我得找一片药吃。窗台上的小木盒子里有止痛片吗?白天时我曾看见木盒子里有几片药。我眼睛闭着,把手伸进木盒子里。那里面有几片治胃痛的药,摸上去滑溜溜的,还有一些五分钱硬币大小的山楂片。没有止痛片。我把手伸进窗台下壁柜里摸索。我是睡糊涂了,壁柜里咋会有止痛片啊?那里面堆了一些红薯、几口袋粮食,还有鼠夹子、小石臼、小铁锤、扳子、钳子以及坏了的理发推子等杂物。
第二天早上醒来,体力恢复了,头也不疼了。我起来穿好衣服,把晚上被我踢歪了的窗台下壁柜活动木板安放好,出门沿着河岸慢跑了半个小时。
父亲在镇上承包了一个理发馆。在饭桌上,他谈到他的理发馆,说生意还可以。理发馆的员工除了父亲,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父亲已经把理发馆隔壁李大钧家的一间房子买了下来,扩大店面,准备再招纳一个员工。父亲说理发店还需要购买两把理发推子,几把剃刀,还准备购进一把可以升降高度的椅子,那可得花不少钱啊。我叹息一声,没说啥。父亲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多挣一点儿钱给我念大学用。
父亲总是忙碌,还没有吃完饭,院子里就有人喊他去磨豆腐。父亲放下饭碗,戴上狗皮帽子,走进厨房挑起装满泡黄豆的水桶,顺手把一个捣蒜用的小石臼夹在腋下,准备磨完豆腐回来时,顺便把小石臼给小学王老师家送去。父亲刚走,李大钧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父亲写的欠条,他是来讨债的。父亲买他家的房子还差一部分钱款没还上。母亲净说些好话,求人家再宽限几天,说孩子他大伯很快就会把钱送来的。李大钧是我的高中同学,见我回来,十分高兴,和我闲聊了半天,不再提起欠款的事。临走时,他把母亲叫进厨房,安慰她别着急上火,看在我的面子上,他客气得不得了,答应欠款可以再拖延几天。
送走李大钧,我爬到炕上坐下,顺手抓起一本杂志读。地上的火炉子火苗升腾,热气上窜,天棚上裱糊的彩纸受了热气,开裂翘起,毕剥乱响。母亲不在厨房里,她去找邻居帮忙扎笤帚去了,父亲在院子里劈木柴,一只小鸡蹲在外窗台上,可怜巴巴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一动不动。妹妹一声不响,坐在炕上读一本书。她伸直了双腿,腿上盖了一条薄被子,书翻开来放在被子上。她怕冷,双手也放在被子里,只等翻书时才拿出来。见我上炕坐下,她马上下地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我,还去里间屋子找寻来一盒好烟,——说是伯父来串门时留下的——抽出一支来在火炉子上点燃了,调皮地叼在嘴上吸了一口才递给我。“妹妹,多谢了,”我笑着说,“家里竟然还有好烟抽。”
院子里有人喊她。妹妹撇了书,掀开被子下了地,没穿棉衣就跑了出去。有两个姑娘来找她玩。她们知道我回来了,不好意思进屋来,只站在院子里喊。妹妹和她的两个伙伴在院子里叽叽呱呱聊了好一阵子才回来,嘴唇都冻紫了。“是芈志慧吗?”我问妹妹。妹妹用奇怪的目光望着我,摇摇头说:“不是芈志慧。哎,家里太冷了,我想去镇阅览室复习功课,阅览室里有好热的暖气。哥,你也去吧,给我辅导一下功课。”“那没问题。”我说。
一个穿紫红色制服的女图书管理员坐在门口左侧柜台后面嗑瓜子。我们每人交两角钱就可以进入阅览室,不限时间。阅览室是才建起来的,宽敞明亮,紧挨着书库,中间是一排排桌、椅,四周木架子上摆放着各种杂志、还有报纸。整个阅览室里只在东北角上坐着一个人。那人在读报纸,报纸挡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是谁。阅览室与外面坐在门口的图书管理员之间,隔了一道毛玻璃墙,有四尺多高。有毛玻璃墙挡着,人坐在阅览室里看不见外面的图书管理员,站起来才能望见她。
妹妹学习有点儿笨,我把电流表与电压表的原理给她讲了四五遍,她还是糊涂,没弄明白两者之间的区别。我对妹妹真是有点儿泄气。“妹妹,”我说,“人家都说芈志慧能考上名牌大学,她学习可比你努力多了。哥说一句话你可别不爱听,作为你的同班同学,她哪一方面都比你强。”“真的吗?”妹妹迅速瞥了我一眼,脸红了,“其实,她是挺强的……不过,不过,我也有比她强的地方。不说了,不说了,她是挺强的。可是她长得不算漂亮,我比她长得多少漂亮一点儿……不说了,不说了,她是挺强的。”妹妹说这话时,低着头,微微笑着,声音也放低了。从她说话那含糊不清又不连贯,还有点儿娇气的语调里,能听出来她既想表明一个事实,又不想表现得是在与我争辩。
妹妹把目光从书上挪开,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瘪了瘪嘴唇,忽然笑了。“哥,我讲个笑话给你听,你想不想听?”“笑话?啥笑话?”“关于志慧的笑话。你刚才不是提到志慧了吗?其他人又平凡又不惹眼,哪有啥笑话可讲?唯有志慧做啥事都引人注目,所以才有笑话。”我莫名其妙地望着妹妹。“哥,今年秋天,志慧忽然失踪了。”“失踪了?我咋不知道?”“嗳,哥,你糊涂了,你咋会知道?你上大学离开家以后半个月,她才失踪的。多少人出去找她!全黑石镇的人都惊动了,都跑到野外去找她。镇里乱了套,学校里乱了套,志慧家里就更是乱了套。学校停了三天课,发动八百个学生出去找她。我们找遍了全乡镇每一座山岗、每一条山沟、每一片树林、每一片庄稼地、每一个防空洞、每一眼废旧矿井、每一栋空房子,当然,小熊沟水库成了我们重点搜寻对象。哥,吓死人了,他们从长在水边的草丛里捞出来三具尸体,都让水给泡鼓胀了。都是女人的尸体,投水自杀,但是没有志慧的,——都是最近失踪的人口,她们只为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就寻死觅活,丢下孩子,真是悲惨——反正找了好几天,连志慧的鬼影子也没见到。人家都说她是让人贩子拐跑了,卖到南方偏僻山沟里去了。哥,你猜我当时咋想?我想她多半是让野猪给吃了。大人们都说北山坳子里有野猪,爸也说过。晚上睡觉,我心里害怕,把被子蒙在头上,还是听见野猪叫:哼哼,哼哼,哼哼哼,和家猪的叫声差不多。志慧是学校里的红人,人人都说她能考上名牌大学,就像你一样,反正她是坐在云端里,我们都趴在地上。老师还说她是全校的‘希望之花’,并且骂我们是蠢猪,让我们这些蠢猪向‘希望之花’学习。志慧失踪之后,她妈愁病了,一天到晚喝汤药,芈大夫眼神发呆,走路迟缓,走着走着就走到路边水沟里去了。他还躺在水沟里唱歌,不再热心为镇上居民开药方子治病了。这样大约过了二十多天,志慧忽然回来了,让全镇人吃了一惊。”“她在搞啥鬼啊!”我叫道,也吃了一惊。
我们说话的声音惊动了图书管理员,她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站在毛玻璃围墙边上,望着我们俩说:“请你们俩小声点儿说话,别影响别人。”阅览室里还有别人吗?对了,还有一个人,那人在我们兄妹俩说话时一直坐在墙角读报,报纸一直遮着他的脸,可是从图书管理员所处的位置看不见读报人,即使站在玻璃围墙边上也看不见。这时,读报人手上的报纸一阵乱响,但是并没有从眼前拿开。图书管理员虽然看不见读报人,却能听见报纸稀里哗啦乱响,隐约感到墙角坐了一个人,便从放了一个蓝色塑料垃圾桶的入口处走进阅览室里,手里还捏了一把瓜子,一瓣儿瓜子皮儿沾在她的嘴唇上。她走到那人身边,对他说:“喂,请问你啥时候进来了?”读报人不慌不忙把报纸从眼前拿开,望着图书管理员。
冬城!原来那个读报人是冬城!他啥时候进来了?我心里感到一阵不舒服,他咋老是跟着我?昨天我在庙宇后山上时,他也在后山上;今天我在阅览室里,他也在阅览室里。也不对,也可以说是我在跟着人家。他在山上,我去了山上;他进了阅览室,我也跟着进了阅览室。冬城双手仍然端着报纸,朝我努努嘴说:“我在他们之前进来的。咋的了,有啥不妥吗?”你交钱了吗?“图书管理员问道。“钱?”冬城说,“为啥我不交钱呢?当然交钱了。”“我没看见你交钱。”图书管理员说。“我往你柜台上缺了一角的铁盒子里扔进了两角钱,那时你正低头捡瓜子,当然看不见我投币了。”“铁盒子里只有四角钱,”图书管理员说,“是他们俩投的,你投的两角钱在哪里?”“丢了吗?”冬城一本正经问道,“是不是让人给贪污了?”图书管理员脸红了,她想撒泼,大概又顾忌手里握的一把瓜子,疑惑地望着冬城,手指捏了捏,不说话了。冬城望着我说:“大秀才,你也来了?”我朝他点点头。“冬城大叔,你好。”“冬城大叔?”图书管理员望着冬城自言自语道,显然不认识眼前这位身材粗壮,岁数比她大许多的男人,但是也许听说过他的大名。“冬城大叔?”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往后退,从入口处出去,坐回到柜台里去了。
“冬城大叔进阅览室看报,从不交钱,”妹妹小声对我说,“他总是趁图书管理员低头捡瓜子或者上厕所时溜进来,但是今天阅览室里人少,他的鬼把戏没有得逞,真讨厌。”“别说了,”我说,“他在望着我们呢。”“你们兄妹俩这么亲密,我很羡慕,”冬城望着我说,“我那老妹子倒好,嫁出去十多年了,也没回家来看看她的老哥哥。——俗语说,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刚才你们俩议论老芈大夫,我都听见了。老芈大夫整天吹牛,说他女儿不比你差,将来准能考上名牌大学,结果咋样?哈哈,落下一个大笑柄。黑石镇的居民,我最烦他了,我见了他,身上就起鸡皮疙瘩。整天吹牛,动不动就给人开药方子,他治好了谁的病?大秀才,你有失眠的毛病,他不是也给你开过药方子吗?治好了吗?能治病为啥还领着老伴儿到庙里烧香拜佛?到头来还得求佛。我这人就是硬骨头,既不求医,也不求佛。医和佛都是骗子。大秀才,你可能已经知道了,芈大小姐跟人私奔了,跟一个怪物,听说最近还要生小怪物呢。”他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报纸在他手里又是一阵稀里哗啦乱响。止住了笑,他又说道:“大秀才,我虽然只念过几年私塾,没啥文化,是个大老粗,但是我敢保证,我的女儿你就是把她打死,她也不会跟人私奔的。”我刚要说话,却被妹妹掐了一下,她应和道:“是啊,冬城大叔,你女儿可真是一个好姑娘,咱们镇上哪一个人不夸她?她素质高,像你。”接着妹妹小声对我说:“哥,你别和他搭言,你和他说不到一块儿去,让我来应付他好了。他女儿!她女儿那副傻相,能嫁得出去吗?”“他女儿不是长得挺好吗?”我说。“那叫好啊?他女儿傻,常常在水井边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把井水当镜子照,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她要投井呢。”“妹妹,”我说,“我看你和冬城一样,都喜欢幸灾乐祸嘲笑别人,那样不好,——妹妹,咱们还是回去吧,他在这里读报,我安不下心来给你辅导功课。”
我与冬城道别,拉着妹妹走出阅览室。我们路过妹妹的学校,转过电影院,穿过镇中心广场,从商业大厦一楼走了出去。一路上妹妹断断续续给我讲志慧的故事。
原来芈志慧跑到大河对岸杨柳镇混了二十多天。杨柳镇与我们黑石镇毗邻,中间隔着一条大河,那是一个繁华富裕的大镇,比我们这个偏僻山沟里的小镇强多了。志慧失踪了二十多天,回家来时的模样可是全变了,让全镇人看得目瞪口呆。谁不记得她从前的小模样啊:椭圆脸,薄嘴唇,黄头发,额头低矮,鼻子小巧。那姑娘不好打扮,一年到头穿一件肥大邋遢、旧得不成样子的黄军装,——用她父亲过去当兵时穿的军装改的。坐在课堂上,她就像着了魔似的,用牙齿龁住从鬓角搭拉下来的一绺头发,专心致志听老师讲课。下课后也不出去玩,把钢笔叼在嘴上,仍然孜孜矻矻钻研问题。可是她从杨柳镇回来,穿着打扮,表情模样,言谈举止全都改变了,仿佛是换了一个人。她身上穿一条肥大拖地的长裙子,颜色花里胡哨,上面缀满了五颜六色的塑料圆片,叮当乱响,裙子后面还拖了一条稀奇古怪的狐尾装饰,人走动时,狐尾会乱摇乱摆,引来一群孩子跟在她身后起哄。指甲蓄得老长,涂成紫红色,脚趾甲也涂成紫红色。红嘴唇,眼圈乌黑,眉毛涂成绿色,眼皮是蓝色,睫毛大概是假的,长且亮闪闪的。哪有啥漂亮可言啊,简直比青面獠牙的鬼怪还恐怖。她的头发更奇特,从后脑勺到前额上,颜色从黄到红,由红渐紫,由紫变绿,由绿转灰,五颜六色。头顶上用白头绳扎起一束头发,直指天空。她可不是一个人从杨柳镇回来的,她带回来一个伙伴,一个情人,一个笑柄。芈志慧领回家来的这个男人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整条街上的居民都拥进她家院子里看热闹。那个丑八怪男人是杨柳镇人,看上去有四十来岁,个儿挺高,穿一身粗布皂衣,衣服上没有一个纽扣,腰间还捆了一根稻草绳子。后背有点儿驼,两颗门牙又长又歪,面色青黄,右眼大,眼珠子突出,左眼有一点儿斜视,头发很长,披散在肩膀上。芈志慧也不大了解他的底细,只知道他是一个画家。他的爱好就是整天背着一个画夹子四处游荡。芈志慧私下里告诉妹妹,她之所以爱他,就是看中他的艺术家气质。志慧的母亲看见站在女儿身后的男人,差点儿晕了过去。老芈大夫倒能沉住气,他扬起下巴,装模作样,笑眯眯伸出手去,与那丑八怪男人握了握手,还递给他一支香烟。可是等那丑八怪男人一转身,芈大夫便伸出双手威胁女儿,做出要掐死她的样子。
芈志慧为啥要离家出走呢?据妹妹说,根本没有啥了不起的事情发生,她只不过是不想念书罢了。她要逃脱书本,逃脱学校,逃脱老师、父母的管教,一劳永逸地逃脱。读书那活儿太辛苦,太枯燥,太令人难以忍受了。但是老芈大夫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能让女儿就这样丢人现眼,辍学在家,放弃考大学的机会?他更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了,凭啥同意这门亲事?真是奇耻大辱。他命令女儿马上返回学校去,把野男人撵走。芈志慧不理父亲,碍于那个野男人在眼前,芈大夫也无计可施。有一天学校里还来了一大帮老师,来劝芈志慧返校,并保证既往不咎,芈志慧毕竟是学校里最有希望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可是没用,芈志慧铁了心,主意已定,她不想重返学校。她是豁出去了,也解脱了,逃离了书本,逃离了学校,不再为考试而焦虑了。老芈大夫夜里睡不着,从炕上爬起来,坐在厨房里搓了一根麻绳,藏在灶台下,准备等那个丑男人玩腻了,离开黑石镇四处流浪去了,好动手把女儿捆起来押送到学校去读书。担心女儿还会从学校里逃走,芈大夫还去镇上铁匠铺让铁匠为他打了一条铁链子,打算把女儿整天锁在教室里的椅子上,晚上放学以后,再去把她领回家。芈志慧为人机敏,还没等父亲动手,便在一天半夜里,携野男人逃走了,回到了杨柳镇。芈志慧曾对妹妹说,她承受的压力太大了,人人都说她能考上名牌大学,可是她哪有那个把握啊。不知为啥,别人对她的期望那么高,那么离谱,令她十分痛苦。一旦考不上名牌大学咋办?她如何面对学校?面对父母?面对同学?傍上一个男人,只是为了省事,也是故意糟蹋自己。她说她是不得已才跟人私奔的,做下一桩荒唐事,令父母蒙羞,她知道父亲到死也不会原谅她的。在最近给妹妹的信中,她说她怀孕了。她还劝妹妹千万别跟她学,做出那样的丑事来。
下午,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天飘起了雪花。我闲坐无事,去取我的半导体,想听听音乐。可是半导体不见了。谁动过它了?我本来把它和几本书一起放在旅行袋里。我问妹妹,妹妹说没看见,父亲也说没看见,我正满屋子寻找时,母亲从外面回来了,胳膊上e828了一个小竹筐,头发上满是雪花。“下雪了!”母亲说,浑身冻得直打哆嗦。她走进屋里,把竹筐往炕上一倾,我的半导体变魔术似的从竹筐里滚出来,掉在炕上。我吃了一惊,伸手去抓,可是半导体表面结了一层冰,鱼一样滑,哪里抓得住?原来母亲见我的半导体脏得不成样子了,便拿去丢进冰窟窿里洗了。
“妈,你把半导体拿到河里洗啦?”我说,这才注意到母亲手上也结了一层冰,“妈,半导体是不能洗的,你不懂,它是……它怕水,也怕震动,里面全是电子元件,很精密,见了水会失灵的。妈,你不懂也不跟我说一声。”母亲自知闯了祸,不言语了,走进厨房里烤手去了。妹妹乐坏了,站在地上张口结舌说了一阵子哑语,然后大笑起来,爬到炕上躺下来拿被子蒙住头。父亲急坏了,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停地搓手,不知道咋办才好,后来建议把半导体送到街上电器修理铺去修理。我说先等一等再说,嘴里嘟嘟囔囔仍在埋怨母亲。父亲也在责怪母亲,说她这人没文化,做事粗心大意不动脑子。我把半导体放在热炕头上烘湿鞋子一样烘烙,一会儿工夫,半导体开始冒热气,变得湿漉漉的,在炕上化出一摊清水来。父亲一边用抹布擦水渍,一边小声问我:“孩子,还能不能用了?”“没准儿,等烘干了再说吧。”“都怪你妈不好,她这个人哪,做事从来不和人商量,没文化的人……”
我坐在半导体旁边抽烟,也觉得好笑,后悔刚才对母亲发火。父亲一直紧绷着脸,小心翼翼地守在半导体旁边,好像守护着一个婴儿。他望望我,又望望半导体,看见我高兴,他就跟着高兴;看见我摇头叹息,他也跟着摇头叹息。“爸,你不用去管它。如果真的坏了,我拿回学校去修理,学校大门外有好几家电器修理铺,我有好几个同学也会修理半导体。”可是父亲仍不肯走开。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半导体烘干了。我扔了烟蒂,把半导体拿起来放在大腿上,父亲在一旁觑着,紧张得不得了,大气也不敢出,手都哆嗦了,好像我摆弄的是一颗定时炸弹。我拧开半导体开关,一下子把音量调到最大值。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它竟然哇的一声响起来,声音充满整个房间,把窗纸震得簌簌响,把全家人吓了一跳。母亲从厨房里探进头来张望,妹妹从被窝里爬出来,冲着母亲大喊一声:“妈!半导体修好了!”父亲急忙朝妹妹摆摆手说:“你就不能小点儿声说话!姑娘家说话高声大气的,像啥话!”想不到我心爱的半导体给母亲扔进冰窟窿里一洗涮,杂音少多了,声音更加洪亮,音质更加清纯激越。父亲松了一口气,笑了。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想起母亲惹的乱子,父亲又小声埋怨了几句。
我抽烟,听半导体,和父亲闲聊。忽然想起要喝茶,可是家里没有茶叶,父亲平日里不喝茶。听说我想喝茶,父亲动了心思,披上棉袄,戴上狗皮帽子,要出门到镇北面的茶庄上去买。天寒地冻,路途挺远,又飘起了雪花,我说算了,不让父亲去,妹妹也不让父亲去。过了一会儿,父亲不见了。大约过了半小时,父亲回来了,身上披了一层雪花。“雪下大了!”父亲嘀咕道,小心地把捏在手里的一个纸包打开,放在炕上,里面包了一撮茶叶。“我在小学王老师家讨的茶叶。”父亲兴冲冲说道。“爸!”妹妹叫道,“茶叶也好向人家讨吗?”“这叫啥话?”父亲训斥道,“讨给你哥喝,又不是讨给你喝……小学王老师人挺好,挺厚道,他平日里有喝茶的习惯,这条街上就他家有茶叶……我时常帮他家干点儿杂活儿,还免费为他理发,讨一点儿茶叶,有啥不应分的?再说我也不是专门去讨茶叶,我又给他家送去一个石臼。昨天送给他的石臼有点儿小。听说你哥回来了,他很高兴,还打算把茶叶亲自送来呢。”“谢谢王老师的茶叶,改天我去拜访他。”我说。
雪后天晴,阳光普照。一天上午,我在家里枯坐,心情郁闷,又不想去镇阅览室看报纸,怕在那里遇见冬城。我决定去拜访小学王老师,感谢他的茶叶。小学王老师家住在街北头。走在大道上,只顾欣赏四周的雪景,时不时在雪地上跌一跤,雪花都擩进棉衣袖子里去了。街上十分安静,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一点儿也看不出春节前夕的喜庆景象。人都躲到哪里去了?雪地上偶尔有几个狗蹄印子,狗蹄印子歪歪斜斜地前行,在一个别扭的犄角处停下了,那里竖的一根木桩子底下被撒上了尿水,刚滋上去的,雪化出一个孔洞,从孔洞里冒出热气。狗爪印旁边伴有一行细小的猫爪印。猫狗同行。我却没有一个做伴儿的,妹妹怕冷,也怕在雪地上跌倒,不肯出门陪我去拜访小学王老师。她大概还有点儿难为情,因为父亲前几天管王老师讨了茶叶。
通过两栋民房间的缝隙,能看见镇西面半山腰上庙宇高高的屋脊以及侧面涂成黄色、层层叠叠翘起来的斗拱。镇北面的大山,望上去十分遥远,山上除了灰紫色的巉岩外,其余地方,都被大雪覆盖了。道路两边的树木,迎风一面,沾上雪花,冻成冰碴碴。那些民房都差不多一般大小,低矮简朴,紧紧挨在一起,院子里的草厦子、烧柴屋、煤棚以及摩托车棚被大雪压得快趴下了。平顶的房顶上铺了厚厚一层雪,只有冒出浓烟的烟囱根底下,雪化了一圈,露出一团黑色。两只小鸟从远处飞来,无处落脚,其中一只胆子大一点儿的,落在墙头上,一下子埋进松软新鲜的积雪中,把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扑棱翅膀飞起来,扬起一小团雪花。在刺目的阳光下,天空湛蓝,山岗静默,积雪表面看上去就像是洁白的大理石表面,轻风打上面飒飒吹过,宛若吹在刀锋上。空气中充满了又干净又新鲜又清冷的雪的气味。我的已经变得肮脏不堪的肺叶、衰弱了的心脏、每一个不洁的毛孔以及每一根龌龊的血管,被新鲜干净的冷空气强行侵入,我感到不太适应了,眼睛发花,头有点儿晕。我在一户人家大门口站了一会儿。这是谁家啊?房屋覆盖在大雪下面,我更是分不清这是谁家了。
当我从小学王老师家出来时,天刮起了大风。王老师在前面引路,为我打开他家院子里银白色的铁栅栏门,让我在大门口等着,他转身跑进院子右边的草厦子里,从里面拖出一大草筐豆秸圪囊,叫我拿回家去给母亲生炉子引火。他怕干草撒出来,在草筐上面蒙上了一块鱼网,鱼网四周与筐沿紧紧系缚在一起。我伸手摇了摇大草筐,笑道:“算了,算了,王老师,不要了,谢谢你的厚意,你总是帮助我们家。听我妈说,我家现在还有干草引火,等用完了再来取不迟。再说,王老师,这么一个大草筐,太重了,我拿不动啊。”王老师年轻俊美的妻子站在我身边,她用怜爱的目光望着我,伸出纤纤细手,在我的胳膊上掐了一下,笑着说:“哟,瞧你这个大书生,念书念得瘦弱了,连一筐草圪囊都拿不动,真可怜。要不是他有事得马上去学校组织学生扫雪,就让他给你家送去。大书生,没上大学以前你在家里时没干过粗活吗?你没挑过水吗?没劈过柴吗?没搬过石头吗?其实呀,你也不必出笨力把草筐扛在肩膀上,雪地滑,又是顺风,你在雪地上拖着草筐走就行了。”王老师拍手称赞这个办法好,一直帮我把草筐拖到街上才松手。真是太奇妙了,的确不用太费力气,我只是摆好姿势,双手扶在大草筐边沿上,根本不用推,大风便推动草筐,拖着我一起在雪地上滑行。“大书生,有空来我家玩啊!”王老师的妻子在背后喊道。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两口子健康红润而又开朗的面孔在雪雾中若隐若现。
狂风卷起团团雪花,飘飞到空中;翻飞的雪尘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变成无数倏而消失、倏而出现的小星星。我不敢大意,双手紧紧抓扶在草筐上,让草筐尽量缓慢地拖着我走。可是风越刮越大,大草筐在雪地上飞快地嚓嚓前行,我想停下来都办不到,吓得我连头都不敢转动了。风雪肆虐,如惊涛骇浪般汹涌激荡的雪雾弥漫于咫尺之间,太阳被遮住了,天地间一片混沌,有时我连眼前的草筐都看不见了,连自己的双手都看不见了。雪尘钻进鼻孔里、嘴里、耳朵里,我的眼睛迷了,只模模糊糊瞥见路旁一株株大树,黑白相间的院落不断闪到身后去了。我听见耳畔风声呼啸以及大草筐在雪地上滑过的声音。估计快到家门口时,猛抬头,影影绰绰看见前面雪地上有一个人影,胳膊上挎了一个小筐,在风雪中踽踽独行。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还没等我拽住草筐,便连人带筐撞在那人身上,我们俩都跌倒在雪地上,草筐也翻到路边水沟里去了。待那人挣扎着从雪地上站起来,我认出他是冬城。为啥又是他?为啥他老是挡在我行走的路上?
前面说过,“文化大革命”时期,冬城是我们黑石镇有名的打手,武斗分子,为人十分凶残。由于他力大无穷,再加上生性阴险歹毒,全镇上下几万人没有不知道他的尊姓大名的。他身体强壮,生了一张方脸,仅从外表看,他的面容非常和善,谁也想不到他原来是如此残暴的一个人。别看他性格内向木讷,少言寡语,好家伙,他要是打起人来,可是又凶狠又残忍。无论在啥级别的批斗会上,他打人时与别人不一样,他既不大喊大叫,也不义愤填膺,也不乱呼口号,他那张和善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只是拳脚相加,一个劲儿地捶打。他喜欢用皮鞭浸上水鞭笞人。他的手腕子特别强壮有力,一鞭子抽下去能把牛皮撕开。有人说他一鞭子下去能勾起石头。在批斗会上,他只轻轻抖几下鞭子,就把人身上的衣服撕成一条条的。挨打的人牲口一样躺在地上哀号,在他的脚下翻滚。冬城无动于衷,既不激动也不气愤,表情平静沉稳,甚至有一点儿犹豫,有一点儿厌烦,抬腿迅速躲开地上朝他滚过来的罪人,一鞭子一鞭子有条不紊地抽下去,又准又狠,好像他抽打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肉体,而是一块木头,一块石头,即使是再身强力壮的男人,在他的皮鞭下,也滚不了几滚,便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口吐白沫哼哼着昏死过去。
很多人在被押往批斗会场的路上,听说今天的打手里面有冬城,便吓得一头撞在路边的水泥电线杆上死掉了。那时节一提起冬城和他的鞭子,镇上的人一个个都噤若寒蝉,怕得要命。
三十年代,冬城出生在一个富户人家里,新中国成立前夕家境败落,卖了地,才没有被划为地主成分。少年时他还念过私塾,受过良好的教育。自小没有受过穷,也没有受过欺压,也没有受过虐待,可是他为啥对人会有这么大的仇恨心理呢?他的残暴本性来自哪里?他变态的暴虐性格又来自哪里?搞不清楚。“文化大革命”时期,他连老人也殴打,连妇女也殴打,连学生也殴打。他打过我父亲,打过他的舅舅,打过学校里的老师,真是一个六亲不认、禽兽不如的家伙。“文化大革命”时期还有一个传说,说冬城常常在漆黑的夜晚怀里抱着他的鞭子,站在某户他不喜欢的居民家大门口,长久地朝院子里窥视,似乎在寻找鞭打的对象。
冬城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脸怒气,当他看清把他撞倒在地的人是我时,脸上的怒气消失了。他拍了拍身上的雪尘,微笑着和我握了握手。我连忙表示歉意,蹲在地上帮他捡起翻倒在路边水沟里的小筐,以及从筐里撒出来的几捆香和几根蜡烛,他帮我扶起大草筐。
“大秀才,原来是你啊,”冬城开口说道,声音低沉沙哑,“我正要到你家去,给你妈送过年用的香和蜡烛。早就定规好了。你妈就是喜欢我做的香和蜡烛,说我做的香香味浓,不冒黑烟,蜡烛也禁燃,价格还便宜。”冬城力气大,只用一只手拽着大草筐,草筐便平稳多了,滑行速度大大减慢了。我跟在他身后小跑着和他聊天。我问起他的女儿,他常年生病的老婆以及今年他家里的收入情况,并且夸奖了他的香和蜡烛。
“大秀才,”冬城说,“我做的香和蜡烛比庙里的好多了,你可能觉得我说这话有点儿扔大的,事实如此。全黑石镇没有人做的香和蜡烛能压过我。可是木匠们不再把木屑卖给我了,有人出了更大的价钱,也许是出于嫉妒,——这事儿让人恼火。恼火也没有用,我再也不能举起我的鞭子了……也许将来还有机会,谁知道呢?”“上山折枯树枝做原料也挺好。”我说,尽量打消他心头的怒气。“效果略差一点儿,”他说,“大秀才,以前我家里穷,最近几年状况有所改变,今年收入也算不错。略有一些,还谈不上丰厚。我常年生病的老婆把钱都抛费掉了。就这样,大秀才,不太多也不太少。我在镇上承包了一个磨粮站,生意还算不错。到了春节,我偷空做点儿香和蜡烛卖,模子是我自己雕刻的,锯末刨花主要从木匠那里购买,今年则自己上山折枯树枝当原料。大秀才,你知道我这个人做事从不强求,不像老芈大夫,一心想让自己的女儿考上名牌大学,结果咋样?跟一个妖怪跑了。不出几个月,就会有小妖怪降生到这个混蛋世界上。老芈大夫总是笑话我的女儿嫁不出去。嫁不出去咋了?嫁不出去也比跟人家私奔强,就看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哈哈,老芈大夫现在丢尽了脸面,到庙上烧香拜佛也没有用,看他还敢不敢给人乱开药方了……讲到家境嘛,大秀才,在咱们镇上,我比一些人略强一点儿,比另一些人略差一点儿,中上游水平吧……大秀才,不瞒你说,我是一个多少有点儿办法的人,大办法寥寥,小办法不少,对付着过日子吧。但是比不了你,你现在变成一个读书人了。世道又变了,读书人被捧到了高处,又有体面日子过了。不过,大秀才,人要知足才行,知足常乐嘛。大秀才,人在人上时,我见到过,人在人下时,我也见到过,e847等吧……人不要太富裕,太惹眼,太富裕招灾,太惹眼招祸。俗语说,现多大眼,丢多大脸,这话不错,老芈大夫的女儿不就是一个例证吗?凡事要自己把握住才好。和面和出玻璃碴儿,圪囊里面藏铁钉,老母猪思念万年糠,谁能料定以后的事?大秀才,你能料定吗?”我摇摇头。“冬城大叔,我是啥人啊?我哪能料定以后的事。”
到了我家门口,冬城走进墙角避风,抖抖索索从小筐里取出一包蜡烛,两捆香递给我。“大秀才,这是你妈要的香和蜡烛。”我过意不去,叫他进屋暖和一下,避一避风寒,喝一杯热水,冬城执意不肯,拒绝了。“我就不进去坐了,”他说,“大秀才,以后我会来串门的,和你聊一聊。告诉你妈,香和蜡烛不够用时,吱一声,我马上送过来。”我的手冻得不听使唤了,冬城帮我把大草筐拖进院子。他可真不傻,早就认出草筐是小学王老师家的,——在路上,我一直怕他问我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大筐草圪囊——他哼了一声说:“大秀才,小学王老师自从当上了教师,可不比从前了。瞧他整天得意洋洋的鸟样子!癞蛤蟆爬树,两眼瞪天,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最为可气的是,他还把一个美貌姑娘弄到了手。凭啥?他有啥本事?不就是一个酸腐的臭教师吗?从前镇上的居民谁稀罕搭理他?狗屁不是,狗见了他都不叫不咬……大秀才,再见了,我得走了,把剩下的香和蜡烛给几个老主顾送去。已经定规好了。”
我一谢再谢,把冬城送到大门口,他邀请我有空时到他家串门。冬城在雪地上走了几步,忽然转过身来。我踧踖不安地问道:“冬城大叔,你还有事吗?”“大秀才,”冬城说,“你在大城市读书,自然见多识广,有一件事我一直糊涂,没弄明白,请你告诉我。从历史上看,读书人几经风波,几经挫折,有时被埋进土里,有时因为文字狱被关进大牢里,或者被砍了头,有时却又被捧为座上宾,并委以重任。这种颠三倒四的做法,到底是啥道理?”我望着他被风雪吹得紫红的脸,想了一下,苦笑着回答道:“实在抱歉,冬城大叔,我也和你一样糊涂,一样没弄明白,不知道那是啥道理。你知道,冬城大叔,我这个人生性懒惰马虎,自小便不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孩子,对那些事从来不去深究,甚至现在衣兜里还揣着两个玻璃弹子,有时会偷偷拿出来玩一会儿……不过,冬城大叔,你好像对读书人有成见,其实,你也算是一个读书人啊。”冬城笑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嘴里嘟囔道:“你从小便敢撕大字报,敢写变天账,咋会不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孩子呢?”
他终于掉头走掉了。我站在大门口,一直望着他粗大臃肿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到街上呼吸新鲜空气。气温比昨天低,但是风减弱了。我看见院子里昨天上午冬城在雪地上留下的大脚印,还有大草筐在雪地上拖过的痕迹。那些痕迹到大街上便消失了,被风吹没了。我心情烦躁,想出去走一走。吃了早饭,我冒着严寒,推着父亲的自行车,踏着厚厚的积雪,给伯父家送去一坨冻鱼、一条猪腿。
晚上,母亲坐在炕上为我缝鞋垫。她把一些碎布条潲上水,从火盆里取出小烙铁把碎布条按在一块木板上熨平。妹妹躺在母亲身边,身上盖着被子。母亲困倦了,神情恍惚,缝着缝着便开始自言自语:“老鬼死了吗?死了,死了,白色空壳飞不动了……”
父亲坐在炕沿上擦一把剃刀,一边听我讲大学里的故事。其实大学里真的没有啥趣事可讲,大学生活枯燥无味,令人厌倦,我的嘴唇麻木不灵,声音僵硬呆板,吐字费力,连自己都感到讲出来的故事索然无趣。父亲却爱听。他对大学里的任何事情都觉得新鲜,听得入了迷,手也不动了,抬头望着我,小声感叹道:
“听听!真了不起啊!”
“他妈的,还有这种事?”
“我的天,那是真的吗?”
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我先去小学王老师家拜年,从他家出来,转过两个街口,往老芈大夫家那个方向走去。我远远望见老芈大夫身上披着黄色军大衣,站在大门口敲梆子。在鞭炮声和他敲打梆子的声音中,他拖着哭腔唱道:
“大年三十鞭炮声声,大伯家里冷冷清清。鳏寡孤独无温暖,我家有女不团圆。好心的人哪你请听,我家志慧改了名。不叫志慧叫铁慧,铁慧铁慧铁了心。铁了心,不认亲爹和亲娘。志慧她是一块铁,也是一块钢,也是一条黑心狼。荒郊野外大山上啊,铁慧就要生小狼。亲爹和亲娘,愁断了几根肠,活活气死爹和娘!”
见我来了,芈大夫感到很意外,他亲热得不得了,把我拖进屋里,把两根梆子扔到地上角落里,喊老伴儿泡茶,并拿出好烟给我抽。他老是斥责老伴儿反应迟钝,做事丢三落四。“大少爷,那天在庙门口遇见你,”芈大夫说,“本打算第二天到你家串门,和你聊一聊,可是我没有那个脸啊。”“为啥?”我说。“我说我没有那个脸,”芈大夫说,“芈志慧丢尽了我们家祖宗三代的脸,你妹妹没有告诉你吗?”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说:“芈大夫,你站在大门口敲梆子干吗?”“大少爷,我在唤我家的狗啊,”芈大夫笑着说,“现在啊,年景好,狗不跳槽;年景不好,狗也逃跑。你说咱们黑石镇到底缺啥?缺啥?只是缺一个护镇打更人,别的啥都不缺。”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芈大夫接着说:“大少爷,现在世道变了,不比从前了,不知你注意到没有:现在老黄的胆子可比从前大多了。别说是晚上,就是大白天,也敢溜出来掐小鸡吃。还有野狼。我老芈大夫一生精明,人家都说我是一个有点儿韬略的人。现在我熊了,像一条癞皮狗,终日抬不起头来。为啥抬不起头来?还不是因为我那了不起的女儿。自从她无耻地跟人私奔了,我的名声比从前更大了。啥名声?坏名声,教子无方的坏名声。本镇的居民,谁不嘲笑我?冬城那混蛋都快把大牙笑掉了。说来也奇怪,在我女儿上初中一年级时,冬城就预言她考不上名牌大学,并且婚姻也会出现问题。他咋会预测得这样准确?莫非他参与了这整个事件,收买一个丑八怪来勾引我的女儿?”“不会的,”我说,“他哪有那么大的韬略啊。”“哎,都是嘲笑人家得了报应。”芈大夫说,“我时常笑话冬城的女儿傻,到现在还没有嫁出去。”“芈大夫,冬城现在内心好像仍然充满了怨恨,”我说,“一如‘文化大革命’时期。那是为啥?”“我也不知道为啥,”芈大夫说,“有时在漆黑的夜晚,他仍然怀里抱着鞭子,站在某户居民家门口沉思。”我叹息一声。“芈大夫,“文化大革命”以后,为啥不把他抓起来?”“大少爷,你不记得了吗?”芈大夫说,“他不是被拘留了三个月吗?后来不知为啥又把他放了。”“那为啥不没收他那根鞭子?”我又问道。“不能没收,”芈大夫说,“那根鞭子是他的私有财产,现在又开始保护私有财产了。”
芈志慧的母亲站在地上立柜旁边,手里拎着冒着热气的茶壶,呆呆地听我们说话。
“还不倒茶!”芈大夫吆喝道,“大少爷,自从芈志慧出事了,她就变得痴痴呆呆的,耳朵也不大好使了。”芈志慧的母亲上前给我们的茶杯添满水,又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我们。“大少爷,”芈大夫说,“你问我刚才在大门口敲梆子干吗,我在唤我家的公狗。那条骚公狗,动不动就失踪了。去哪儿了?还不是去勾引母狗去了。骚公狗成群结队,多如牛毛。看吧,骚公狗们的阴茎在阴暗处,在湿地里,如雨后春笋般生长,生长,再生长,长成密密麻麻的一片,遮住了大地,就像海底的海草一样不停地摆动。e847等吧,精潽多了也会淌成河,终有一天会淹了这荒唐世界。我老芈大夫一生名声清白,可是到了快退休时,浑身上下却被人泼上了污水,再也洗不干净了。”
我非常同情芈大夫,也为芈志慧惋惜。芈志慧在学校里学习成绩优秀,有很好的前程。可是她的压力也太大了,实在承受不了了。我劝慰芈大夫,让他想开点儿。我说这些劝慰话时,芈志慧的母亲听懂了,她把茶壶放在地上,抹起了眼泪。
“大少爷,更让我生气的是,冬城的预言咋会成真呢?让谁的预言成真也别让他的预言成真啊。那头畜生,他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打过我,也打过你父亲。我这个人多少有点儿该打,因为我嘴不大好,喜欢瞎咧咧,可是你父亲,他咋得罪冬城了?他是多么老实厚道、言语谨慎的一个人哪。让冬城的预言成真,我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接受吧,”我说,“芈大夫,你现在不是常去庙里烧香拜佛吗?佛是咋说的?人皆有定数。芈志慧的遭遇就是定数,和冬城的预言无关。我记得小时候,你常把手放在冬城女儿的头顶上逗她说:‘大丫头啊,你将来找不到婆家。’你当时不也就是说说笑话而已吗?那也不是预言。况且听我妹妹说,志慧的男朋友画工不错,现在给人搞装潢,收入还挺可观的,那也不错啊。”
芈志慧的母亲站在立柜旁边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说:“那是,那是。”“你闭嘴!”芈大夫朝老伴儿大喝一声,“快滚开!滚到厨房做饭去!大少爷今晚在咱们家吃饭!”芈大夫望着老伴儿的背影又说:“傻老太婆,傻到家了,我叫她去厨房做饭,她把茶壶也拿走了,现在还老是劝我和女儿和好,让女儿回家来住。哼,那不可能,起码短期内不可能。”“芈大夫,还是让女儿回家住吧,”我劝道,“她怀孕了,在那边又没有人照顾。”芈大夫长叹一声,下地去厨房把茶壶拿来,给我倒水。他上炕坐下,絮絮叨叨诉说,推测女儿私奔那件事是咋发生的,何时发生的。女儿是咋认识那个丑八怪的?在哪儿认识的?谁搭的桥?谁牵的线?他四十岁时才有了这么个女儿,而这个女儿就是一个公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横草拿不成竖草,油瓶子倒了不扶。他还大骂现在的姑娘只懂得玩耍,只懂得浪漫,只懂得如何和人生孩子:撩起裙子往地上一躺就行了。他还说在这个混蛋黑石镇上,我是他唯一瞧得起的人,他只能和我坐在一起聊聊天解闷儿,并且一直把我作为他女儿学习的榜样,在这个混蛋黑石镇上,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同情他,人人都在笑话他。他说芈志慧身上到底发生了啥事儿,他永远也搞不明白。他承认大夫只能医治肉体上的疾病,却医治不了精神上的疾病。
天很快黑了下来。我在他家聊了一下午。老芈大夫说啥也不让我走,没有办法,我不好推却他的厚意,就在他家喝了几杯酒。留在他家吃饭,也能活跃一下她女儿不在家,三十晚上的冷清场面。我们俩都喝了不少酒。饭后又聊了一会儿,我告辞出门。芈大夫出来送我,手里拎着一只春节新扎制的红灯笼。他要把红灯笼送给我用,我说不要,我家就住在前二条街上,还能走丢了不成?“那你可别摔倒了啊!”芈大夫站在院子里醉醺醺喊道。“不会的,”我说,“芈大夫,请你放心回去准备燃放鞭炮吧,别再想东想西了。”
我踉踉跄跄顺着门口的大道往南走。夜晚多黑啊,天上的星星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临近春节时,天气变暖和了,地上的积雪快化净了。白天雪水汩汩流淌,形成一道道小溪,到了晚上,气温下降,小溪成了冰溪,固定在地面上,像一条条蜿蜒行走的蟒蛇。有时我的脚踩在滑溜溜的冰溪上,就跌一跤。偶尔踢飞一个石子,打在路边的篱笆墙上。路上没有人,大概都在家里吃年夜饭了。我得赶快赶回家去,母亲肯定在等我回家吃饭呢。啊,对了,我刚才从芈大夫家出来时,好像看见一个人站在他家大门口不远处的土堆旁边。那个人是冬城吗?如果是他,他怀里抱着鞭子吗?也许是我喝醉了酒,看花了眼,刚才他家大门口并没有人。
远处传来稀稀拉拉的鞭炮声。
我这是走到哪里啦?这是裁缝家吗?不大像。他家门口有一棵大柿子树。这是谁家?木匠家吗?对,木匠家。妹妹说他家大门口砖垛子上现在插了一面小红旗。听!小红旗在夜晚的微风中呼啦啦作响。为啥要插小红旗呢?应该插一把斧头才对。
我走到一间理发店门口。旋转的霓虹灯,红的黑的黄的头发在水的漩涡中旋转,不停地旋转,永无止境。这是父亲承包的理发店啊。里面肯定没有人了,都回家过年去了。但是门口的霓虹灯为啥仍亮着?过年了,大概为了吉庆。
打水井旁边经过时,看见一个人一动不动站在井边。他头上戴着棉帽子,我能感觉到那人在黑暗中望着我。从那粗壮的身影看,那人很可能是冬城,怀里也许还抱着鞭子。他承包的磨粮站在哪里?祝你生意兴隆。为躲避他,我赶紧拐进旁边的小胡同里。
人生是多么地操心劳累啊,没有尽头。父亲整天为我上大学的费用操劳,芈大夫整天为女儿的私奔生气上火,冬城则为自己嫁不出去的女儿发愁。
我似乎听见母亲在喊我回家吃年夜饭,又听见她的喃喃自语:“老鬼死了吗?死了,死了,白色空壳飞不动了……”还听见芈大夫的呼喊声:“大少爷,我是欲哭无泪啊,没有人了解我的心!”
镇上的路纵横交错,我真的迷了路。
忽然每家每户的门都开了,人们都从家里跑到街上,开始燃放鞭炮。嘈杂的叫喊声,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礼花在空中炸开,把黑石镇映照得通明雪亮,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紫红色的鞭炮碎屑在空中飞舞……这么说已经是半夜了,人们开始燃放送走旧岁的鞭炮了?
不知冬城是不是仍然站在水井边,而母亲肯定是在镇上到处找我,唉,我让她老人家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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