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俊中短篇小说选-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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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四点钟,天还没有亮;墙头上的枯草在黑暗中摇晃,早春的冷风吹动挂满清霜的树叶,在田垄上、在荒地里、在大道上悄无声息地滚动。一只老鼠,嘴里衔了几粒玉米,从院子里跑出来,越过大道,钻进它在路边一棵老槐树下的洞穴里。它在那个洞穴里储存了一小把发了霉的玉米,都是从社员王帽家的谷仓里偷来的。

    当鸡叫声此起彼伏响起时,有两条灰狗借着黑暗与鸡叫声的掩护,偷偷溜出村子,一前一后朝村西边跑去。很巧妙啊,我们是聪明的狗,我们是狡猾的狗,借着黑暗与鸡鸣声的掩护凌晨出行。做事儿要小心谨慎才行,否则,即使脚步再轻微,也会被黄毛们发现行踪的。他们整夜瞪大眼睛警惕地注视着,时不时把耳朵贴在地面上谛听,我们必须小心避开他们的监视。

    两条灰狗穿过一片杨树林,从沼泽地边上绕过去,爬到沼泽地与农田之间的一座土丘上,在上面徘徊瞭望。

    两条灰狗当中的瘸腿灰狗,是灰狗帮的首领,跟在他后边那条恶狼似的大灰狗,是他的保镖,长得瘦削慓悍,骨头锋棱突出,眼睛里迸射出隐匿不住的暗绿色光芒。对自己的首领,他是小心恭顺的。瘸首领站在土丘上面最高处,竖起双耳,昂头远眺。阴沉沉的天空下,周围一片死寂,只在村北面的山坡上有一个黑点儿在移动,那是瘸灰狗的主人王帽,背上背了一只大草筐。他早就起来了,赶在社员们上工之前出村搂一筐干草,晚上烧炕取暖用。

    我家主人真勤快啊,比我们狗起得还早。每天凌晨,当我从暖和的、铺满干草的窝里爬出来时,院子里结了清霜的地面上已经印上了老主人歪歪斜斜的脚印,靰鞡靴子印上去的脚印,他肥大的蓝斜纹布棉裤整天不停地甩动,上面满是粗硬的褶子,像犀牛的脖子,从里面能抖出二斤尘土来。

    瘸灰狗伸出舌头舔了舔黑亮柔软、光滑湿润的鼻头,把鼻子伸到空中嗅了嗅,留心四周的动静。大灰狗并不太紧张在意,他懒懒散散,抬起前脚搔搔头,举起后爪蹭蹭卵子,打哈欠,伸懒腰,注意力早就分散了。他躲在首领身后低凹处自己和自己玩耍,偶尔弓腰矬身,朝空中扑去,去攻击假想中的敌人,或者轻轻一跃而起,两条前腿斜着笔直地伸向空中,去咬一片飘飞的树叶。他自娱自乐,侦察敌情的重任全部落在瘸首领身上。瘸首领低狺一声,扭头望了大灰狗一眼。大灰狗马上明白了,首领是在提醒自己不要粗心大意,要赶快隐蔽好。大灰狗呻吟一声,垂下双耳,夹起尾巴,在首领身后趴下,下巴和肚皮紧紧贴着地面,小心翼翼地望着首领。瘸灰狗警惕性高,耳朵极为灵敏,嗅觉也极为灵敏,它站在土丘上经过一番仔细侦察,果然发现了敌情:它嗅出了远方狮黄的气味,听见了远方狮黄极为轻微的脚步声,虽然那脚步声比最细小的风声还要轻微,还要不可捉摸。

    自从学生们前年初夏排着长长的队伍,喊着口号穿过村子以后,生产队里的社员便分成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两派:王姓社员结成王家帮,杂姓社员结成杂家派。更凑巧的是,王姓社员家里都养了一条灰狗,而杂姓社员家里都养了一条黄狗,可谓泾渭分明。狗随主人,自然也分成了两个帮派:灰狗帮和黄狗派。在这两个狗的帮派中,瘸灰狗以其年老阅历丰富、足智多谋而又身经百战,当上了灰狗帮的首领;而狮黄,村子里所有狗中体型最大、也最凶猛的一条黄狗,自然成了黄狗帮的首领了。

    此时,狮黄正在西山脚下乱坟堆中间搜寻。远远望去,在西山灰蒙蒙的背景下,狮黄看上去只是一个模糊的难以分辨的小黑点儿。瘸灰狗抖一抖身子,龇牙咧嘴叫了一声,示意大灰狗他发现了敌情,抬起前腿拍打地面,心中一阵欢喜。

    天哪,狮黄,狮黄,那不是我们的死对头狮黄吗?该死的混蛋外来户,狂妄自大的家伙,妄图独霸山村,当南霸天,想不到自己的末日到了。

    西山脚下有一片乱坟堆,乱坟堆中间站立着几棵几乎断尽了枝杈的老槐树,树身上起皱的黑乎乎的老树皮被冬日里的寒风一片片吹脱,连在夹层里打洞啃树、又嫩又白的蛴螬幼虫,也被寒风吹落地上,成了狐狸们的美食。乱坟岗与沼泽边上的土丘之间,隔着一大片去年秋天深翻过的农田,土丘边上一条小路,向北拐过沼泽地,通向村子。狮黄的嗅觉和视力都不及瘸灰狗,还没有发现远处站在沼泽地旁边土丘上的瘸灰狗。他蹑手蹑脚走动,在乱坟堆之间搜寻一只红狐狸。昨天后半夜,一只红狐狸溜进他家院子骚扰鸡舍,想偷鸡吃,被他及时发现,一口气撵到西山脚下,红狐狸钻进一座坟茔里不见了。坟茔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窟窿,狐狸、獾子、野兔以及田鼠之类钻的洞。那些孔洞对狮黄来说,还是太小,他巨大的身体根本钻不进去。

    老瘸子身体小巧,肯定能钻得进去,否则他咋会逮住一只漂亮的红狐狸呢?引起了轰动,太他妈长威风了。我也希望引起轰动,逮住一只更大更漂亮的红狐狸。渴望引起轰动,人人如此。老瘸子挣足了脸面,而他那邋遢鬼主人王帽更是脸上有光。我就不信我逮不住一只更大更漂亮的。

    狮黄在乱坟堆中间躲躲闪闪,在每一个洞口周围嗅来嗅去,伺机而动。有几次,那只红狐狸从一个洞口钻出来,又迅速钻进另一个洞里去了。

    狮黄今天是大意了,它在乱坟堆之间逡巡,一心想捉住红狐狸,耽误了时间,没能赶在天亮之前借着鸡叫声的掩护返回村子,到底还是让机警的瘸灰狗发现了。以前常常出现这种情况:一条灰狗或者是一条黄狗,由于粗心大意,独自一个人跑出村子玩耍,被闻风赶来的一群黄狗或者一群灰狗撕成碎片,抛尸野外。但是狮黄毕竟是一条有魄力有力气的大狗,当曙光渐现,它最终放弃了搜寻,抬头凝视远方,发现了沼泽地旁边土丘上面的瘸灰狗时,心里虽然吃了一惊,但是很快便镇静下来。它知道瘸灰狗不是它的对手。虽然如此,它还是稍稍感到一丝不安。

    要警惕,千万要警惕,狮黄告诫自己,有点儿怪啊,那该死的老瘸子是咋发现我的行踪的?我的脚步轻的……它家住在村子东边,我家住在村子西边,两家离得那么远,天不亮我就溜出村子,它不大可能觉察到我的动静,是不是我们内部出现了问题?有叛徒?有内奸?想抢班夺权?睡在身边的赫……土丘后面会有埋伏吗?大灰狗哪里去了?要掌握它的行踪。我家主人许武子经常说这句话。他夜里出去,凌晨返回,煽风点火,秘密串连。要掌握他的行踪。有一天晚上他把一张大字报贴在政治夜校门口的板报壁上。我偷偷跟在后面瞧。待主人贴完大字报走了,我走过去舔一点儿糨糊吃,冰凉的糨糊。大字报贴得位置太高,别的狗根本看不见上面写了些啥,唯有长得高高大大的我狮黄才看得明白。我家主人真有意思,诬蔑人家王帽那爱打扮的女儿跟阶级异己分子耍流氓。耍流氓就流氓呗,还讲啥异己不异己的。我就不在乎那么多,我经常与雌灰狗们偷情。要提高警惕,要注意大灰狗的动向。它的体型、力气仅次于我。有前途的家伙,我也欣赏它,能为我用就好了,但是它太忠心了。总想找机会先把它干掉,总也没得手。

    瘸灰狗再次发出警告,让大灰狗隐蔽好,不要乱动,以免暴露目标:它怕狮黄发现土丘后面有埋伏,不敢下山来决一死战,以解决他们两派之间多年来的矛盾纷争。它张牙舞爪吼叫,掉头抬起后腿朝狮黄那个方向撒尿,侮辱它,戏弄它,以期激怒它。

    狮黄脾气暴躁,果然上当。它勃然大怒,大吼大叫,脖子上一圈狮子般的鬣毛根根倒竖,眼睛里迸射出瘆人的金光。

    老瘸鬼!你这个狗东西!你是在戏弄我吗?是在气我吗?好大的胆子!——我想我们解决矛盾纷争的日子到了。红灯照我去战斗。不错,我们黄狗是村子里的外来户,多少年来,村子里的灰狗仰仗自己是地头蛇,上下关系疏通,一直不肯和我们外来户和平共处,处处排挤我们,时时欺负我们,我们的尊严正在一天天消失掉,我们的生命财产正在一天天遭受到威胁,我们面临着被赶出村子,到处流浪的危险……几年前我在这个村子落户后,情况才有所好转:我把从前一盘散沙的黄狗们团结起来,移风易俗,推行新政,现在借一场运动的机会,与灰狗帮对抗。我们还能有啥别的机会与他们对抗?唯有这一次机会,千载难逢。由于有了我,黄狗派的实力大大增强,我们不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生活,何况我现在是村子里第一条大狗,力量最大,也最凶猛最勇敢。灰狗们有野心,我们黄狗也有野心;我们要独霸山村,执掌革命大权,当残暴的南霸天。老瘸鬼今天是大意了,大灰狗不在身边,他想凭借自己的力量与我较量,岂不是以卵击石?那个老瘸子,腿短身细,瘸了一条后腿,尾巴少了一截,奔跑起来时尾巴像陀螺一样旋转摇晃,丢死人了,还当啥帮派领导。瞧他在地上留下的四个爪印:那条瘸腿在地上留下的爪印方向偏了,与另外三个爪印分得老开,笑死人了。他也看不清楚大字报上的字。我个儿高,我看得清楚。阶级异己分子,坏分子,我代表主人代表党,一枪毙了你。打虎上山,泰山顶上一青松。等着瞧吧,我马上就会把他撕成碎片的。

    瘸灰狗远远望见狮黄一团火球似的在田野上滚动,心中窃喜,急忙让大灰狗做好战斗准备。狮黄在似乎没有尽头的田野上狂奔,脖子上的鬣毛迎风飞扬,威风凛凛,摄人心魄,而四只巨爪,宛若四个小石夯,夯打松散暄软的土地,扬起一股股尘土,尘土随着它的脚步,升腾窜起,在他身后形成一溜狐尾似的烟柱,烟柱慢慢由细变粗,随风摆动,经久不散。它一直跑到土丘下面的小路上才止步。他仰起头,双目凶光毕露,前爪轮流刨地,朝土丘上面张望。

    “老瘸鬼!你这个狗东西!”狮黄在土丘下面高声叫骂道,“你说,你是在戏弄我吗?竟敢堵截我狮黄的路!阶级异己分子,坏分子,倒学会剪径了!你真应该去读读那张大字报!受够了你们的欺压,再也不想忍受了!今天正是报仇雪恨的好机会,为我们死去的黄狗报仇。老瘸鬼,你害怕了吗?你胆怯了吗?你还等啥?现在,土丘帮不了你,大灰狗帮不了你,谁也帮不了你,快快下来受死吧!”

    瘸灰狗站在土丘上面仰天大笑。该死的混蛋外来户倒来叫我的号,真是自不量力,它以为自己是南霸天啊?他才是阶级异己分子,坏分子,残暴自负,企图抢班夺权。狂妄自大的家伙,有迷人的外表,老是勾引我们的雌类。瞧它家主人许武子,那个女里女气、人见人烦的两面派。

    “混蛋外来户,先别嘴硬,那是你的死期到了。你等着,我马上就下去,和你决一死战。不过,在你临死之前,我要宣布你的罪状,让你死得明明白白。你这个老黄毛,死到临头还在那里痴谈啥报仇雪恨,现在是我们灰狗讲报仇雪恨的时候了。一个多月前,你们用非常卑鄙的手段,把我们的两个小兄弟骗到野外咬死,还把尸体抛进污水塘里。更为残忍的是,他们的肠子被掏了出来。罪过呀,罪过呀。老黄毛,自从你们黄毛几十年前迁进这个村子后,我们灰狗的正常生活秩序就被打乱了,我们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我们的地盘一天天减少,我们的利益一天天受到侵蚀。谁偷走我们的食物?谁与我们的雌类偷情?谁抢走主人扔给我们的骨头?谁在暗中搬弄是非?谁不知廉耻,到处便溺,弄脏了河水?我们家主人冬天穿靰鞡靴子,而你们家主人却穿棉胶鞋;我们家主人渴了喝凉水,而你们家主人却喝茶水。跟谁学的洋把戏?春节时我们家主人只喝白酒,而你们家主人却喝黄酒,可恨哪,可恨。你们家供桌上的供品也比我们家的丰盛而且华丽,你们家燃放的鞭炮也比我们家的多,大门上贴的福字也比我们家的大,真是岂有此理!你们家主人还向官府献媚行贿,拉他们做靠山,处处与我们家主人做对,企图独霸山村的行政、财经大权。惯会走捷径、坐享其成的外来户。我们家主人的先辈们大约一百年前就漂洋过海来到这个荒山沟里,垦荒种田。西山脚下那座最大的坟茔前竖立的大石碑,就是最好的证明。你刚从那里过来,难道没有读一读大石碑背面用颜体字镌刻的我们家主人先辈们披星戴月创业的历史?你真该好好读一读那些碑文。而那时你们黄毛在哪里?白天,我们为主人看家护院,晚上,我们为主人驱狐赶狼,历经几十代而不衰。妈的,可惜好景不长,自从你们那些怪腔怪调的臭主人迁进这个山村,把你们黄毛带来了以后,我们的平静生活便受到了空前的破坏。呸!你们这些侵略者!”

    “去你妈的,别在我面前大谈特谈你们主人的臭祖先了,”狮黄反唇相讥,“谁没有祖先?我们家主人也有祖先,也许他们更古老一些,也更开通一些,不像王姓人那样封建守旧。碑文也不足为凭,谁能读懂那些混蛋碑文?莫名其妙。依我看,碑文全是假的,因为你们王姓人惯会篡改历史。你家主人王帽还自首过。”

    “胡说!我家主人王帽从来没有自首过,”瘸灰狗嚷道,“你家主人许武子才是自首分子,阶级异己分子,两面派,赫鲁晓夫,——你们黄毛受气,是因为你们太肮脏,太不讲卫生的缘故。你看我们灰狗,天生一身又短又亮的灰毛,不像你们,长了一身长长的无光泽的黄毛。你们身上生虮虱,也长癞癣瘰疬。不只是毛色难看,口音也难听,气味也难闻。我们瞧不起你们,要把你们一劳永逸地赶出山村。这个山村早就是我们的地盘,光绪年间就是我们的地盘,让你们重新流浪去!你们的臭祖先就是流浪汉,你们只习惯流浪。”

    “呸!历史反革命分子!”狮黄骂道,“清剿队!还乡团!老瘸子,像你这样身细腿瘸的家伙都能当上帮派领导,真是可悲。老瘸鬼,你还是下来用利齿说话吧,别像人类那样争辩不休!”

    可恨,他老是提起我的瘸腿。瘸灰狗恼怒,抬起前爪抓起一个石子朝土丘下面打去,正好打在狮黄头上。狮黄大怒,吼叫一声,朝土丘上面冲去。但是斜坡上的沙土松散暄软,塌流下来,险些把狮黄埋住了。狮黄不得不退回去,弄了一身沙土,气得他破口大骂,东一头西一头撞地。

    瘸灰狗站在土丘上捧腹大笑,直笑得肚子痉挛,后背抽搐。大灰狗躲在他身后窃笑。

    瘸灰狗不再说啥,他扭头朝大灰狗点一下头,两条狗闪电般从土丘上一跃而下,一边一个,把在通向村子的小道两边。大灰狗的突然现身,让狮黄大吃一惊。

    还乡团,清剿队,早就做好了向左派进攻的准备。大灰狗咋没坐火车去串联?看来他们早有准备,诱使我进入圈套。该死的老瘸子,企图阻碍历史车轮的滚动。今天一场恶战是避免不了了。奶奶,你听我说,红灯照我去恶战……那就来一场恶战,来一场生死战。我们黄狗们,扛枪为人民。

    天起了风,沼泽地边上的树木在风中摇晃,发出哭泣般的呜呜声,几朵垂天黑云,边缘闪着凶险的金光,沿低空飞行,从土丘上方疾驰而过。一阵狂风吹过,几股比锥子大不了多少的小旋风,仿佛是受到了狗们身体的吸引,附到狗身上,旋开了狗身上的毛发,露出了里面的皮肉。

    三条狗摆好架势,成三角形对峙。它们耸起肩膀,垂下脑袋,眼睛上视,按爪露齿,鹰瞵鹗视,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对视中,他们的头都一动不动,再加上从它们嘴里挤出来的拖长的低吼声,凭空增添了几分威力,令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瘸灰狗做了一个假动作,两条前腿一弯,头向前一送,又迅速缩了回去。狮黄见了,把头朝旁边略一躲闪,呻吟一声,抬起一条前腿,嘴唇周围的皮肉疙疙瘩瘩皱缩起,一道道黑褶皱,朝鼻子上面挤压,露出匕首般的牙齿,配以雄狮般的鬣毛,猛虎般的眼神以及嘴角淌下来的邪恶的散发出臭味的涎液,似乎无形中有一只巨手,镇吓住了对手。

    啊,那个混蛋外来户,还真是不能小瞧它。封、资、修的孝子贤孙,小瞧它必犯错误。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威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就因为是外来户吗?惯会使用离间计,给我们的雌类送上一根骨头,它们吃这一套。拉拢腐蚀。打虎上山。

    瘸灰狗身体哆嗦一下,退后一步。在紧张的对峙中,它再一次感受到狮黄摄人心魄的威风。三条恶狗不敢有半点儿怠懈,都处在高度警惕当中,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住对手,脑袋滑稽地同时慢慢抬起,同时慢慢低下。

    忽然,眨眼之间,来不及看清啥,更来不及思考啥,瘸灰狗一跃而起,直扑狮黄的脖颈;几乎在同时,狮黄的下身遭到大灰狗的迅猛攻击。默契的进攻。两条灰狗以前多次演练过,实战过,很有效果。狮黄早有准备,一看两个死对头来势凶猛,猛地朝后一跳,避开了对手的首轮攻击。

    “呸,该死的外来户,”瘸灰狗叫道,“你躲闪啥?心虚了吗?害怕了吗?封、资、修的残渣余孽!”

    它又扑了上去,利齿直奔狮黄的咽喉。这一回,狮黄不再躲闪,它等老瘸子的利齿就要碰到自己的脖子时,把握住机会,看得准了,猛一翻身,肚腹朝上,两条前腿一挥,把老瘸子打翻在地,几乎在同时,两条强劲有力的后腿,把张开血盆大口直奔自己下体的大灰狗蹬出去老远,跌倒在地上。

    瘸灰狗的鼻子挨了狮黄前爪的一记重击,一阵酸楚,淌下了眼泪。它呻吟一声,匍匐在地,把鼻子抵在地上揉搓。狮黄碍于大灰狗在其下首候着,不敢乘胜追击。

    “呸!你这个该死的外来户,”瘸灰狗一边揉鼻子一边骂道,“你为啥只用爪不用嘴?两面派的走狗,你和别的外来户一样,做事不讲规矩,老想走捷径抢在我们前面。”

    狮黄哈哈大笑。“老瘸鬼,今天尝到我狮黄的厉害了吧?反戈一击,这就叫反戈一击。略施小计,小小地教训你们一下,为我们黄狗出一口恶气。多少年来,我们黄狗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在你们灰狗的淫威下过日子,看你们的脸色行事。现在是时候了,黄狗们翻身道庆的日子到了,小人物再也不受欺压了!”

    “混蛋外来户,你们翻身道庆的日子到了吗?别高兴得太早了,你这保皇派的走狗!”

    三条狗再摆身形,前爪按在地上,嘴里发出拖长的低吼声。狮黄怒气大,银须乱摆,吹一口气,地上拳头大小的石头翻转了,直把地面吹出了一个凹坑来。

    两条灰狗沉着冷静,并不气馁,也不改变策略,继续使用老套路攻击狮黄。又拼了七八个回合,都被狮黄巧妙地挡了回来。狮黄的策略是,先耗尽两条灰狗的气力,然后看准机会,给老瘸鬼的咽喉以致命的一击,然后再去对付大灰狗。两条灰狗毫不气馁,一次又一次被击倒,一次又一次爬起来,前仆后继。一般来说,被狮黄弹飞三四次,就会摔得头晕目眩,骨软筋酥,夹起尾巴落荒而逃。现在,狮黄也不得不佩服两条灰狗顽强的斗志。又斗了几个回合,瘸灰狗注意到,狮黄肚子底下出汗了,毛发濡湿,变了颜色,巴在身上,并且扑击的速度也变慢了。它毕竟是在和两条灰狗作战,得付出双倍的力气。狮黄虽然是一条狂妄凶猛,不念恩情的恶狗,但他还是有理智的,它不能蛮干,尤其不能与两条灰狗撕咬纠缠在一起。如果贸然与它们撕咬纠缠在一起,它便会顾头不顾尾,下身会遭到巨大威胁,它必须顾及来自前后两个方向的攻击。

    瘸灰狗身经百战,顽强而又有耐性。与大灰狗配合,仍然坚持使用老套路,自己去扑击狮黄的上身,大灰狗径直攻击其下体。这一次狮黄奋力把瘸灰狗弹飞以后,还没来得及踢动后腿,大灰狗已经扑了上去,利齿咬住了他的后腿髈。狮黄一环身,也咬住了大灰狗的后腿髈。瘸灰狗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张嘴叼住狮黄头顶疙瘩皮不放。

    三条恶狗猛獒,竖起如剑双耳,瞪圆雷电之目,伸出如帆长舌,龇出佶屈聱牙,挥动似钩钢爪,抽打如棍长尾,撕咬在一处,纠缠在一起,翻滚嗥叫,声音凄惨恐怖。低抢时三条恶狗狗嘴接地,高争时三条恶狗狗身直竖,犬牙交错,迸出火星。只见狗头摇晃,狗尾乱摆,利爪乱攫,而扬起的尘土把三条狗都遮住了,天昏地暗,鬼哭狼嚎。从一团不断滚动的烟尘中发出阵阵令人汗毛倒竖的尖叫声,扑撞声,跌仆声,撕咬声。分不清谁咬了谁,咬在何处,伤在何处,更分不清谁的血在汩汩流淌,谁的骨头在咔咔作响,谁的毛发一撮撮飞落。狗们的撕咬扑击速度奇快,既无法揣摸,也无法看清,只能见到狗身上的一部分从烟尘中显露出来,一闪而过,稍纵即逝:或头或尾,或腿或嘴,或牙或颈,或鼻或肚,或爪或耳,倏而闪现,倏而消失,再闪现,再消失。

    一阵猛烈而又恐怖的撕咬过后,三条狗狺狺叫着分开了,浑身毛发蓬松,鲜血迸流,嘴角淌下的涎液混合着血水,身体都受了伤。瘸灰狗的左耳朵被狮黄连根咬掉,囫囵吞下肚里去,头上血流如注,洇湿了脖子上的毛发,眼睛沾上了血,变成红色的了,后腿髈原先受过伤的地方又被撕开了,长长一根断筋,蚯蚓一样蠕动着。瘸灰狗吃惊不小,纵身跳开去,避开狮黄的攻击,回头环身把断筋咬断,甩在一边。狮黄的头顶疙瘩皮被瘸灰狗啃掉一块,有半个巴掌大小,血水淌干后,露出白白的头盖骨。他浑身是血,身上多处受伤。从两眼到鼻头之间,被大灰狗撕开一条皮肉耷拉在脸颊上,泥鳅似的蠕动不止。狮黄也纵身跳开去,张嘴想把耷拉在鼻子上的皮肉咬下来,但是够不到,抬起前爪扯,扯不断又太疼,便索性一抹,把那条皮肉抚平在伤口上,血也止住了,不流淌了。他的后腿髈有好几处被大灰狗的利齿咬透,疼痛难忍。大灰狗的脖子被撕开一道口子,血水迸流,淋漓不止。他和狮黄一样,身上多处受伤,腿上也露出筋骨。

    瘸灰狗原地走动,为了损失的左耳,给自己打气。断耳处倒不太疼,只是又受了伤的后腿髈疼得厉害,恐怕再也跳不动了,气也喘不匀了,肺似乎要炸开。红旗还能打多久?我恐怕坚持不下去了,该死的外来户太难对付了。上山打虎。我代表主人代表党,一枪毙了你。你与他们常来往。那混蛋外来户脖子上厚厚的毛发救了它的命,屡次攻击都不得手。奶奶,你听我说,我受了重伤。要不要放弃战斗?我轻轻一抓就起来。这小刁。叼。

    狮黄见瘸灰狗没了左耳,后腿更跛,讥讽道:“该死的老瘸鬼,请问你的耳朵哪里去了?你的腿咋会跛得这样厉害?好,从今往后,你不光要跛着一条腿走路,还要摇晃着一只耳朵听声了。”

    “你这个混蛋外来户,”瘸灰狗骂道,“你如果还有理智,还是趁早率领你们黄毛离开这个山村为好。永远离开,永远流浪,你们只配去流浪。今天是你的死期,天定的。你之所以有今日,皆因你太爱虚荣。我逮住一只红狐狸,给我家主人做了一顶漂亮的狐皮帽子,我家主人因此把自己的名字从王茂改成王帽,以示纪念。你也想模仿,也想逮住一只红狐狸。可是你有那个本事吗?红狐狸是那么好逮的吗?你在乱坟堆之间转悠也是白转悠。红狐狸在你前面奔跑,拐个弯儿,绕到你背后坐着,你就不知所措,弄不清它的去向了。更可笑的是你家主人叫许武子。何以为武?他武吗?武在何处?他是村子里有名的娘娘腔,还武呢。‘俺家萝卜、白菜长得可好了。’‘俺家土豆、地瓜长得可好了。’‘俺家圈里的猪长得可肥了。’他妈的娘娘腔,总是夸自己家的东西长得好,总是讥笑别人家不会过日子。贱态。妈呀,你家臭主人的嗓音多细呀,真他妈受不了。那天被我家主人拎着粪叉子追出去四里地远,要不是大队郭金贵主任保护他,早就被我家主人一粪叉子打翻在地,在他的头上刨出五个窟窿。瞧他的娘娘腔,小细嗓子,一边逃跑一边回头张望:‘妈呀,救命!妈呀,救命!呜呜呜呜……’全村人站在村头望着他的背影哄笑。‘妈呀,救命!’我家主人也不说话,拎着粪叉子,甩着肥裤腿,穷追不舍,半路上被大队主任截住了。‘妈呀,救命!妈呀,救命!’一头扑进郭金贵怀里,号啕大哭。你说,他武在哪里?”

    “放屁!”狮黄骂道。人家嘲笑他家主人许武子娘娘腔,他就底气不足,羞愧难当了。

    是啊,我家主人是有一点儿娘娘腔,声音细而高,只敢暗中串联,煽风点火,不敢拎着棍子硬碰硬地和王帽他们干。人家一动手,他就沿着村中大道飞奔逃跑,留下笑柄。我就不一样,我勇武,我要为主人争口气,做威风凛凛的南霸天。

    “老瘸鬼,我家主人会科学种田,懂得合理密植,土、肥、水、种、密、保、管、工,会使用农药,你家主人会啥?他没文化,大字不识一个,连农药说明书都看不懂。农药一九五七的配比使用,你家主人懂得吗?他只懂得头戴狐皮帽子,摸黑去山坡上搂草,他长得像一个粪球,又脏又臭。”

    “别费话了,你们黄毛还是离开这个山村为好,”瘸灰狗说,“自从你们黄毛来到这个山村以后,我们就没有太平日子过了。你们整天扒在墙头上传播闲言碎语,挑拨离间;你们毛发肮脏,身上有怪味。自从你们来了以后,山村原有的淳朴民风便不见了,和平安宁的景象也不复存在了。”

    “白日做梦,我们绝不离开!”狮黄说。

    瘸灰狗现在明白,即使是它和大灰狗联手对付狮黄,取胜的把握也不大。优势不明显。它有点儿泄气,瘸着腿走到一边,思考下一步该咋办。还要继续战斗吗?红灯照我……

    大灰狗也闪到一边去了,站在小路边上抬头望着天空,不去看狮黄。狮黄看见两个死对头赢不了自己,心中得意,它昂首挺胸,慢慢地、体面地掉头朝村子里走去,边走边唱道:“雷格郎格龙锵锵,雷格郎格龙锵锵,我们是残暴的南霸天,我们是难缠的黄狗帮……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它不能走得太快,以免被对手认为是在逃跑。

    天哪,就这样放虎归山?就这样穷寇莫追?就这样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今日凌晨,狮黄为追捕一只红狐狸潜出村子,被耳朵灵敏的瘸灰狗监听到了,便约大灰狗一起溜出村子拦截狮黄。平常日子里,狮黄行动诡秘,很少独自一人走出山村,因此灰狗们很难觅到下手的机会。

    瘸灰狗仰天长啸一声。那是暗号。大灰狗跑得快,强忍浑身伤痛,一纵身追上狮黄,在他前面几米远的地方横住身体。狮黄站住了。瘸灰狗随后一瘸一拐赶到,狮黄又被两条灰狗夹在中间。

    “该死的老瘸鬼,这可是你们自己扔掉了逃跑的好机会,”狮黄说。

    它大吼一声,摆好身形,新一轮厮杀开始了。

    两条灰狗还是坚持使用老套路,分两头攻击狮黄。狮黄也使用老套路,翻身半仰头,用前腿掀翻老瘸子,后腿蹬飞大灰狗。几个回合下来,三条已经受了伤的狗气力大减,一个个气喘吁吁,立足不稳,浑身汗水淋漓,毛发湿透。瘸灰狗不给狮黄喘息机会,又迅速扑了上去。三条恶狗又撕咬纠缠在一起,直咬得烟尘四起,昏天黑地,血肉横飞。瘸灰狗总想对狮黄的脖子下手。他看准一个机会,巧妙躲开狮黄的大嘴巴,一口龁住它的咽喉。可是那家伙脖子上的鬣毛太厚太长了,还是无法咬透,毛发缠住了牙齿,反而把自己的右耳朵暴露出来,被狮黄一口叼住,齐根咬下。它可不想再吞下一只带毛的耳朵,便把耳朵吐在地上。躺在地上的瘸灰狗的右耳朵,在冷风中起了一阵抽搐,猛然间直立竖起,摇摇摆摆朝自己的主人跳过去,吓得瘸灰狗大叫一声,掉头便跑。追赶自己主人的断耳吧嗒一声,倒在地上不动了。

    瘸灰狗遭此重创,大惊失色,急急败走。它瘸着一条腿,侧着身子绕着土丘跑,四条腿横着摆动,一边惊恐不安地回头张望,看断耳追上来没有,样子十分狼狈。狮黄不顾大灰狗在其身后,乘胜追击瘸灰狗。它要一鼓作气,把老瘸子彻底打败。瘸灰狗见狮黄追了上来,无路可逃,急忙窜进沼泽地里。狮黄急矬身,在斜坡上刹住脚步,吼叫了两声,抬起一条前腿,放下,又抬起来。

    大灰狗追了上来。他站在狮黄背后几米远的斜坡上,牵制他,伺机发动进攻。

    瘸灰狗四脚陷在沼泽地烂泥中,正走不动,回首见狮黄并没有追进沼泽地里,才松了一口气。它坐在泥水中休息了几分钟,喘喘气。忽然灵机一动,心想那混蛋外来户身体肥硕,毛发厚密,身体也受了伤,何不把他诱进泥沼里打一场泥水战?它肯定不习水战。

    为了激狮黄走进泥沼,瘸灰狗坐在泥水中作出各种动作戏弄狮黄。它伸出舌头舔水,用前爪拍打烂泥,抓起一团烂泥朝狮黄甩过去。

    狮黄大叫一声,挥爪朝空中乱打。

    “该死的外来户,你害怕了吗?你胆怯了吗?为啥不敢走进泥沼里决一死战?你是一个胆小鬼,早就知道你是一个胆小鬼,你们黄狗都是胆小鬼,生来就该做奴隶,生来就该受我们灰狗的欺压。来呀,老黄毛,有本事走下来决一死战。”

    狮黄怒气冲天,尖声嗥叫,但是还是忍住了,不敢贸然走进沼泽地里。

    “老瘸鬼,有本事上岸来,上岸来拼个你死我活,别躲在沼泽地里逞能。你这自首分子,阶级异己分子,没了双耳的滑稽鬼!”

    “就不上岸!就不上岸!你这保皇派的走狗。打倒保皇派!打倒两面派!”

    瘸灰狗朝站在斜坡上狮黄身后的大灰狗使了个眼色。

    大灰狗急矬身,凌空跃起一丈多高,扑向狮黄。狮黄听到身后风声响,为时已晚,两条大狗撞在一起,双双滚进沼泽地里。还没等狮黄在泥水里站起来,瘸灰狗已经赶到,用前爪按住他的大脑袋,大灰狗也扑了上来。大灰狗体轻毛短,虽然也受了伤,但是在沼泽中作战,可比狮黄灵巧多了。三条恶狗在沼泽地里撕咬纠缠在一起。只见黑泥污水迸溅,水泡屑沫横飞。狗们在污泥浊水里撕咬,毛发粘上烂泥,转眼间变成黑色的了。除了明亮的充满血色的眼睛之外,三条狗浑身上下裹上一层湿漉漉黑乎乎的泥水,身体不是变大了,而是缩小了,变得丑陋难看了。

    在泥水中作战,再加上在陆地上已经受了伤,狗们撕咬扑击的速度大大减慢了,嗥叫声也弱了下来,变成了无可奈何的低狺哀鸣。狮黄原来在岸上的优势荡然无存。它身体肥大,毛发格外厚密,尤其是脖子上的那一圈长鬣,浸上泥水,巴在脖颈上,沉重无比,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伤口浸上了泥水,疼痛难忍,它一跃起攻击,后腿便会更深地陷进泥沼中,无可奈何,再也跳跃不动了。躯体裹上烂泥,伤口看不见了,血水冲开泥污,汩汩流淌,血水也是黑色的。

    狮黄身体又受到重创,两条后腿髈被大灰狗撕开了,髋骨脱了臼,只能拖着后腿爬行了。瘸灰狗浑身伤痕累累,力气几乎耗尽,也只能爬着走了。大灰狗年轻气盛,身上多处受伤,筋骨露出,但是仍然能挣扎着站起来。狮黄在烂泥中再也咕涌不动了,他费劲地扭动身体,以躲避大灰狗缓慢的攻击,威风顿失,成了瓮中之鳖。

    “该死的保皇派,外来户,”瘸灰狗趴在烂泥上一边喘息,一边叫骂,“瞧你这副狼狈相!混账东西,你不行了吗?你的威风何在?你有今天,完全是自找的。阶级异己分子,清剿队,还乡团,封资修的残渣余孽,总是与我们灰狗作对。你以为机会来了,想借运动的机会整垮我们,以达到你们独霸山村的目的。可是老兄,你打错了算盘。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不知道感恩。你家主人许武子当初收养你时,你长得又瘦又小,孩子们沿街追打你,扔石子砸你,我可怜你,把你看作是可以争取过来的对象,赶跑了孩子们,护送你回家。那时我们两派之间的矛盾还没有现在这样尖锐。那时你家主人许武子很穷,没有多少食物喂养你。我不是经常叼一块糠面饼子给你吃吗?你不是吃得津津有味吗?你不是汪汪叫着表示谢意吗?你都忘了吗?后来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专门与我们灰狗作对。那天晚上全村人去中学操场上看革命京剧样板戏,我们灰狗也大部分随主人去了,你留在家里都干了些啥?你找到机会了,接连偷了我们王姓三户人家的东西,还与我们的雌类偷情,可见你是一个道德败坏、无法无天的恶棍,不知道感恩。不知道感恩必遭报应。”

    狮黄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怒目而视,严阵以待。

    瘸灰狗喘息了一会儿,轮流抬起两条前腿拼命朝狮黄爬过去,准备给他致命的最后一击。狮黄被诱进泥沼里,自知上当,现在只好拼命。

    难道还有逃命的机会吗?现在谁能来救它?它哀嗥了几声,由于离村子太远,再加上阴天风大,它凄惨的叫喊声达不到村子,传不到黄狗们的耳朵里。

    瘸灰狗离狮黄只有两米远,却爬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它爬呀爬呀,中途不断停下来休息。它瞪大眼睛,休息时嘴巴无力地戳在烂泥上,又抬起头,继续爬。

    如果他们现在提出休战,各自回家去疗伤,我会同意的。狮黄心想,可是老瘸子多么顽强啊,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临行喝妈一碗酒,小心关门防野狗。那就同归于尽吧。头顶上一只耳朵也没剩下,死了也丑陋不堪啊。

    瘸灰狗拖着下半截身体慢慢蠕动,就像拖着硬壳爬行的寄居蟹。狮黄见没有一条黄狗前来救援它,彻底绝望了。有生以来,它第一次感到死亡的阴影迫近了,无可挽回地迫近了。从他嘴角发出一声悲惨无比的嗥叫,龇出长牙,冷眼觑着瘸灰狗,准备做最后的拼死的一搏。

    两个死对头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一条狗腿那么长了。瘸灰狗力气耗尽,再也爬不动了。满腔怒火,四目相对,恨不得把对手一口吞进肚子里去。瘸灰狗大声喘气,积蓄力量;它出其不意,猛然抬起上身,朝狮黄头顶上压下去,狮黄一偏脑袋,张嘴去咬瘸灰狗的咽喉,瘸灰狗急低头,顺势叼住狮黄脖子上的一绺鬣毛不放,自己却被狮黄连脸带左眼咬住。瘸灰狗感到狮黄的利齿插进他的眼睛里。一阵灼热,一阵凉爽,又是一阵灼热,接着是难以忍受的疼痛。

    他妈的,看来左眼是废了。要坚持住,我要坚持住,千万坚持住。左眼废了,肯定保不住了,但是我要坚持,不能昏眩。不能,千万不能……疼吗?当然疼。不过还不十分疼,还能忍受,麻木了。想点儿别的。你与他们常来往。轻轻一抓就起来。上山打虎。主人在霜雪地面上留下的椭圆形脚印,靰鞡靴子,肥大的棉裤腿,粪叉子,一根骨头撞在墙上弹回来。你与他们常……主人手拎粪叉子,甩着满是粗硬褶子的棉裤腿,去追许武子。妈呀,救命!妈呀,救命!娘娘腔,呜呜哭了四里地,趴在郭金贵主任怀里还是哭。麻木就好。我能忍受,能坚持住。高举红灯去战斗。

    瘸灰狗强忍巨痛,死死咬住狮黄脖子上的鬣毛不放。不过,它还是昏迷了一小会儿。即使是昏迷过去,它的嘴仍然钳得紧紧的,绝不松口。

    天哪,要坚持住,千万坚持住。就一小会儿,事情便会有结果。几十年来的恩怨,几十年来的仇恨,只在这一小会儿上了。我能坚持,泰山顶上一青松。没有别的狗比我强。我逮住过一只红狐狸,那是一条狗所能取得的最高成就,永远的荣耀。你与他们常来往。一如既往,目标坚定。刚才那外来户想求和,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了。哈,哈,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奶奶,你听我说,胜利在望。有一年春天,我家主人王帽找许武子买点儿土豆种,我也跟去了,许武子却拖着娘娘腔说:不卖!不卖!奶奶,你听我说,不卖!不卖!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不能张,只能合。死死地合,合。红旗还能打多久?还乡团,阶级异己分子,保皇派。不就是一只左眼吗?算得了啥。只要能把该死的外来户消灭掉,我宁愿献出两只眼球。不为啥,只为高兴。成败在此一举。只要能把外来户干掉,我宁愿牺牲掉生命。你们谁懂得农药一九五七的配比使用?目的只有一个,按住它的狗头。千万不能放松。只要按住它的狗头,它便啥也干不了,更无法顾及到大灰狗。这个女人真是不寻常。大灰狗啊,我的好徒弟,忠诚温顺,现在就看你的了。在最后时刻,起决定性作用。别在乎一只他妈的破眼球。我的徒弟会在最后时刻分出胜负的。

    狮黄的上下颚越合越紧,瘸灰狗的左眼球早已破碎,汤汁淌了出来。狮黄心里一阵欣喜,准备与老瘸子同归于尽。

    道路已经扫平,障碍已经清除。现在最痛快的莫过于大灰狗了。狮黄的大脑袋被瘸灰狗死死缠住,大灰狗在毫无抵抗的情况下靠上前去,两只前爪按住狮黄的下身,使其无法扭动翻滚,张开大嘴撕咬啃啮。

    痛快死了,太他妈痛快了。妈呀,救命!妈呀,救命!太痛快了。呜呜哭了四里地,跑得比风还要快。现在,它的走狗却被逮住了。泥水战。临行喝妈一碗酒,红灯照我去战斗。外来户有几个表叔?撕,咬,撕,咬,我撕,我咬。痛快死了。

    开始时,狮黄还能忍受疼痛,一任大灰狗撕咬自己的下体,后来疼痛实在难以忍受,便松了口,把利齿从瘸灰狗的眼眶中拔出来,想回头对付大灰狗。可是瘸灰狗死死缠住他的大脑袋,他再也没有力气转动自己巨大的头颅了。

    好,那就一命抵一命,让他去咀嚼我的下体吧。下体算得了啥。既然老瘸子肯献出他的眼球,我就肯交出我的下体。王帽是自首分子,现在却仍然逍遥法外。以搂草做掩护,四处刺探情报。也送鸡毛信。他最恨我家主人许武子了。八年了,许武子将我收养。我这一生最遗憾的事情是没有为主人逮住一只红狐狸,在这一点上,老瘸子占了上风。那是一条狗所能取得的最高成就。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去抓红狐狸,与老瘸子一比高下了,可惜啊。上山打虎。当然,没了下体,只剩下半截躯体,不大雅观。奶奶,你听……我狮黄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狼狈过,我的外表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雅观过。我非常注意自己的外表,在这一点上,我和我家主人很相像。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不可能总是保持优雅的外表,总会有一天,你的外表看上去很糟糕。老瘸子现在眼睛瞎了,双耳没了,他看上去能比我强到哪里去?八年了,许武子将我收养。

    狮黄听见自己的下体被撕开的声音,骨头被嚼碎的声音。啊,滋味不大好受。狮黄头晕目眩,看不清东西了,又一次合上嘴,紧紧咬住瘸灰狗的后脖颈。

    大灰狗得了机会,撕开狮黄的肚腹,把肠子掏了出来。肠子浸上泥水后,变成黑色的了,在泥水中蠕动,如同一堆毒蛇。后腿髈上的筋肉被一条条撕扯了下来,甩在一旁。大灰狗满脸血污,把长长的尖嘴一直探到狮黄的胸腔内,直到刳空他的五脏六腑才罢休。他的力气也用尽了,抬不起头来了。

    风越刮越大,乌云四合。似乎要下雨。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灰狗才缓过劲来,从泥沼里挣扎着站起来,把紧紧纠缠在一起的狮黄和瘸灰狗分开。不料狮黄却蓦然睁开眼睛,举起上身,朝空中咬了最后一口,然后摔倒在烂泥上,咽气了。

    大灰狗把昏死过去的瘸灰狗拖出沼泽地,放在斜坡上,并一直守候在身边。快到中午时,天下起了雨。雨水落在瘸灰狗头上、身上,把他浇醒了。

    两条狗冻得直打冷战。在大灰狗的帮助下,瘸灰狗站了起来。

    天哪,那混蛋外来户死了,我们却活着!

    “首领,我们是不是太残忍了?”大灰狗问道。

    “也许是,”瘸灰狗抬头望着天空,苦笑了一声,“他虚荣心太强,老是和我攀比,想逮住一只红狐狸,结果丢掉了狗命。”

    “它本来是我们的好邻居。”大灰狗说。

    “不错。”瘸灰狗说。

    两条都受了重伤的狗相互依傍,艰难地朝村中蹭去,身体摇摇晃晃,留下狮黄的半截躯体抛在沼泽烂泥中。两条灰狗苦中作乐,轻声哼唱道:

    “雷格郎格龙锵锵,雷格郎格龙锵锵……我们是残暴的南霸天,我们是难缠的灰狗帮……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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