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俊中短篇小说选-疯子卢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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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街队伍从公社所在地出发,经过供销社、饭店、邮局、铁匠铺,向右拐上一个斜坡,穿过中学操场,然后顺着粮站门口的大道,绕着粮站兜起了圈子。被游街的一共有四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脸盘硕大的小伙子,身上穿的蓝制服破烂不堪,不断往下掉着土渣儿,头戴一顶丑陋的草帽,脖子上挂了一只死鸡,他是昨晚偷粮站主任家的鸡被巡街的民兵逮住的;第二个人是一位妇女,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脸,脖子上挂了一双破鞋;第三个人是一位老人,身体瘦削,脖子上挂了一块长长的石头,拴石头的细铁丝儿勒进了脖子;第四个人是和疯子卢虎一个村子的,外号叫“咬九”,他胸前挂的木头牌子上写的是:自首分子。

    这一次游街的主角是偷鸡贼,其余三个人不过是陪同游街的。

    在这炎热的夏日上午,围观的人很多,他们跟着游街队伍小跑,又喊又叫,指手画脚。疯子卢虎也夹杂在人群当中看热闹。三个维持秩序的民兵手持木棍,其中一个民兵是卢虎邻村的,外号叫“熏鱼”。游街队伍在粮站东门外空地上停下来,四个被游街的人在前面一字儿排开,都低了头,熏鱼用手里的棍子在他们的头上各敲了一棍后,开始逐个介绍他们的姓名、年龄、住址与罪行。卢虎认识那个大脸盘偷鸡贼,他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子,捏在两指间,然后巧妙地一抖手指,将石子弹到偷鸡贼脸上。偷鸡贼抬头望了望,知道是卢虎干的,朝他挥了一下拳头。卢虎喊道:“喂,老弟,鸡臭了吧?你连一根鸡毛都没来得及吞下肚里去吗?”

    “卢虎,滚开!别在这里捣乱!”熏鱼冲卢虎喊道。

    另一个民兵望着人群中的卢虎对熏鱼说:

    “那不是疯子卢虎吗?听说他当年在县城高中念书时成绩优异,高考时却意外地落了榜,受了刺激,疯了……”

    “学习成绩优异顶个屁用,”熏鱼说,“架不住他脾气倔似牛,跟他老爹一样缺心眼儿,和班主任吵嘴,还摔碎了人家的眼镜,人家能饶过他吗?听说那副眼镜值五元钱呢。报复他还不容易,学生的毕业鉴定就掌握在班主任老师手里。”

    “真可惜!”另一个民兵说。

    “可惜个屁,”熏鱼说,“他那狂妄劲儿,比驴屌还犟,考上大学又能咋样?还不如落榜好。他落榜了,他们村毛八最高兴了。毛八常说:卢虎他爹是个小丑,动不动就在大街上尥蹶子跳舞,卢虎应该向他爹学习,也在街上尥尥蹶子,跳跳舞,让大家乐呵乐呵,还念啥高中。”

    卢虎一只眼睛斜睨着偷鸡贼,另一只眼睛闭上了,梗起脖子,眉宇间两道竖皱纹挤在一起,左手按在右边腋窝下,右手轻蔑地朝前伸出,手掌摊开,那样子既像是在向人索要东西,又像是在给人家指出一条生路。后来在会场狂热气氛的刺激下,他终于忍耐不住,捣起乱来。他大喊大叫,跳跃擗踊,一会儿学鸡鸣,一会儿扮鸭叫,振臂乱呼口号,还硬说啥自己的卵子丢了,跪在地上爬着找寻。现在他倒成了会场里的主角,逗得围观的群众哄然大笑,他们不再关注偷鸡贼了。听见人们哄笑,卢虎更是来了精神,在地上爬得更快,在人丛中寻找自己的卵子。

    “我的卵子呢?我的卵子呢?请问你们谁看见了我的卵子?天哪,世风日下,有人偷了我的卵子!还我卵子!还我卵子!”

    看见会场后面起了骚动,熏鱼和另一个民兵用木棍拨开人群走了过来,把卢虎从地上拽起来,架着胳膊拖出人群,还踢了他几脚,把他撵走了。卢虎骂骂咧咧不肯离去,一气之下,一头撞在路边一棵树上,树叶落了一地。

    “他咋没把自己撞死啊?”熏鱼说,眼睛哗众取宠地斜视着周围看热闹的人。

    卢虎仍不解气,踹了树干几脚,辱骂两个民兵,朝他们俩吐唾沫,扔石子,惹得两个民兵恼怒,手持棍子冲出人群追赶,熏鱼在后面喊道:

    “驴蛋操的!别让他跑了!别让他跑了!把他拖到会场里去!让他和偷鸡贼做伴儿!”

    卢虎自知敌不过两个手绰棍子的民兵,怪叫一声,落荒而逃,蹿进粮站后面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里不见了。

    玉米地边上一条小路蜿蜒伸展;小路右边堤坝下,连绵不断的水稻田向远山脚下伸展,消失在混沌迷蒙的薄雾中。

    卢虎赤着双脚,身上披了一件黄棉衣。虽然是个疯子,穿戴却不邋遢。他的脚白白嫩嫩的,黄棉衣也是干干净净的,五个棕色大扣子一个不少,从上至下排成整齐的一列,闪着光亮。他踉踉跄跄从玉米地里拱出来,嘴上叼了一根野草,脸上、手臂上、脖子上被玉米叶子拉了几道红印子,他一耸身,在青纱帐里弄得满身露水便飞了出去。探头望望左右无人,两个混蛋民兵并没有追上来,才放心大胆地晃动着身体,沿着小路朝南边走去。

    从粮站那个方向传来阵阵口号声,掠过波浪般翻滚起伏的深绿色稻田,从稻田尽头的山岗那边隐约传来回声。

    熏鱼看人时从不眨眼睛。他训斥你时,眼睛却哗众取宠地斜视着旁边的人。胳膊上箍着红袖标,手里拎一根青冈木棍子,心头油然生出自豪感。世道变了,像他那样的家伙也能当上基干民兵。又矮又瘦又黑,像一条熏鱼,猥琐。情况正在起变化。现在每逢有游街任务时,熏鱼都会被派去维持秩序。全公社闻名的造反派。上一次游街是哪一天?六月初八?六月初九?毛八最恨咬九了。毛八有后台,所以每次游街咬九都逃脱不了陪游的厄运。

    卢虎嘴里哼着歌曲,歪脖斜眼,步履蹒跚,一边走一边警觉地向四周窥视。稻田里藏不住人;卢虎怀疑人都藏在玉米地里,随时准备冲出来把他拖去游街,羞辱他,殴打他,剪掉他的头发。

    你可不要惊慌啊,要沉住气,假装若无其事才行。随即他脑袋一阵昏眩,似乎听到一片呐喊声:“造反,造反,造反……”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他似乎看见一些人匍匐在地,满脸血污,牙齿掉了,从游街的队伍中朝他这个方向爬过来,嘴里哀求道:“卢虎,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滚开!都滚开!别来烦我!”卢虎猛然站住,厌恶地挥了挥手,“滚开!都滚开!别来缠着我!”他转身朝身后望去,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条黄狗当道坐着,伸出舌头干喘,远远地望着卢虎。卢虎朝黄狗吐了一口唾沫。

    狗坐当道,不吉利,不吉利啊,哈哈,狗……只有我卢虎才能看穿的鬼把戏:狗是班主任老师变的,奸细。毛八喜欢剪掉人家的头发,一绺一绺的,撒向空中。幸灾乐祸地咯咯笑,衣兜里老是揣一把剪刀……冷,我冷,冻死我啦……冰天雪地,北风呼啸,心如死灰……他妈的,不妙,太不妙了,咋老是有人在呼救,在求饶?无法摆脱,烦死人了。

    那个脖子上挂了一块石头的黑瘦老人是谁呢?奇怪,我不认识他,刚才熏鱼做介绍时我也没听清楚。为啥挂石头?有啥玄机?他应该藏进石头里,石头里最安全。我救不了他们,从来就没有啥救……眼镜摔碎了,和我无关。造反,造反,造反。他真倒霉,每次游街都少不了他。得罪了毛八。毛八站在村头沉思,手里的烟卷早已熄灭了。前几天医院里有一个大夫自杀了,拿刀抹了脖子。倒在医院院子里柴草垛与围墙之间的缝隙里。有意思……刀从咽喉割起,慢慢割,割啊割,脖子后面只剩下一层皮连着脑袋。脑袋一下子朝后背耷拉下去。拿刀抹脖子滋味肯定不好受。宁挨棍打,不挨刀拉……无处可逃,死是对的。我可不想被人拖去游街,往嘴里塞驴粪球,任人侮辱。

    卢虎猛抬头,看见稻田深处几簇禾稻晃动了几下。

    咋的,难道有人藏在稻田里吗?会不会是班主任老师?太有可能了,藏在稻田里算计我。他们永恒不变的主题是:谋害。污泥粘在她的屁股上,谁也不知道她的屁股长在哪里。看管山林的咬九罚了毛八的款,倒霉直至今天。毛八的问题是脸上皱纹太多,心眼儿坏,皱纹多。烟叶。

    卢虎,听说你考上高中了?就等着高中吧。高中,高中,高中个屁。毛八幸灾乐祸地咯咯笑了。香喷喷的烟叶。县城高中,梦想中的梦想。偷空去看一场电影。朝鲜族人老金请的客。金——电影院离学校不远。往南走,拐过两个街口,在山坡上……可是谁躲在稻田里?

    “妈的,谁躲在稻田里?”卢虎叫道,走到堤坝上,“是混蛋班主任老师吗?”

    其实那不过是两个淘气的男孩子,在稻田里捕捉青蛙玩。两个小家伙捉鱼摸虾经常扒坏稻田田埂,影响稻田灌水,看管水田的老驼背盯得很紧,决不允许孩子们跨进稻田一步。老驼背个子矮小,背驼得厉害,生气时便瞪起小眼睛,紫红色的圆脸蛋鼓得像青蛙,孩子们经常被他的外表所迷惑,以为自己有能力逃脱他的追赶。可是老驼背在田埂上奔跑起来健步如飞,还没有转过几道田埂,便蹿到孩子们前头,把明晃晃的铁锨往地上一插,离孩子们的脚指头只差一毫米远,大声叫道:“跑啊,跑啊,咋不跑了?驴蛋操的,以为我是个废人是不是?我是废人吗?我是废人吗?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就叫你们栽跟斗!驴蛋操的!”他猛扇孩子们的耳光,揪他们的耳朵,用铁锨把儿敲打他们的脑袋,没收他们在稻田里捕捉的青蛙,放回稻田里。

    两个孩子听见小路上传来脚步声,以为是看管水田的老驼背来了,吓得俯身躺在水田烂泥上,大气也不敢出,不小心碰动了禾稻。

    田野上一片沉寂,虫也不鸣,鸟也不叫,可是卢虎仍不放心,弯腰捡起一块石头,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像个瞎子。

    “快滚出来!快滚出来!”他大声叫道,“不要躲藏了!我看见你了!——他妈的,如果你是组织,我服从你的判决;如果你是个人,我要与你辩论;如果你是班主任老师,我要拿刀剁了你。为了一副眼镜,藏在稻田里谋害我到如今。深仇大恨永记,我与你不共戴天,不共踏地,为你准备的毒药一直藏在我的衣兜里,藏了逾百载,上千年,这就是为啥我是一个聪明人的缘故!”

    中午阳光直射地面,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缭绕在远山脚下的薄雾散尽了。稻田与山冈相接,仿佛水稻一直长到了半山腰上。太阳炙烤大地,大地上的一切都在抖动,就如同越过火堆看到的景象。午风炎热干燥,掠过灰绿色的无精打采的青纱帐,拂动起的波浪一直滚到远山脚下。跟在卢虎身后的黄狗不见了。卢虎一挥手,朝稻田里甩出石头。石块擦着两个孩子的头皮飞过去,把两个小淘气吓傻了,干脆把小脸儿也埋进稻田烂泥中。

    妈的,老驼背死到哪里去了?……对了,刚才游街时我好像看见他了。躲在人群后面,手里拎着铁锨。铁锨不离手的老家伙,随时准备堵住决口,随时准备铲下孩子们的脚指头。铁锨上总是往下滴着泥水,有一次滴到我的脚背上,凉凉的。故意挑衅。那时他死到哪里去了?咋会任由班主任老师躲在稻田里谋划?稻田由死人统治着。时清时不清,三番五次。多少孩子上当了,老驼背鼓着青蛙脸,在田埂上奔跑起来如鬼影般闪动,无声无息。奇怪,一个驼背躲在人群后面能看见啥呢?也许只是在听。

    卢虎感到一阵冷风吹过,身子一抖,打了个喷嚏。稻田里没有动静了,他才心绪稍宁,继续赶他的路。

    造反,造反,造反……请问站在红旗的海洋上面招手的人是谁?该记住谁的谆谆教导?为啥欢声雷动?石头。眼镜摔碎了。太阳最红,班主任老师最黑。她躲在稻田里谋事,老驼背没有及时发现她。

    漆黑的夜晚,口号声渐近。蹲在灶坑下摸黑焚烧,不点灯。赶在他们闯进来之前。咬九说,卢虎,把镰刀吞、吞进肚子里去!吞哪!毛八最恨咬九了,为了一把烟叶,他也恨我。毛八胆子比我大,他在山坡上砍了一棵树,扛回家做檩子;我砍了一棵小树,做锄头把儿。那个干瘦的老人是谁呢?为啥脖子上挂了一块石头?铁丝儿没进皮肉里。太傻了,半夜里点灯薅鸡毛,企图煮肥鸡吃,被熏鱼逮住了。傻……我冷,还是冷,我要回家。

    卢虎裹紧大衣,哆哆嗦嗦沿小路跑去。焦躁的心绪,僵硬的身体,趔趔趄趄奔走,左脚不小心碰在一块石头上,整个大拇脚指甲掀开了,只剩下一点儿皮肉相连,黑红黏稠的血汩汩流淌,脚指甲在血水中浮动。卢虎跛足走到路边,抓起一把干土揞在伤口上。妈的,不知是日是夜,班主任老师总也不肯放过我,不过为了一副眼镜……还能为了啥?是她故意在路上埋下一块绊脚石害我。

    判决的日子到了:

    该生……

    请问站在红旗的海洋上面招手的人是谁?为啥欢声雷动?该将啥进行到底?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不疼,不疼,碰了它一下也没有啥。牛鬼蛇神在血泊中呼喊悲号,被血的漩涡吞没了,都死掉了。为啥不躲进石头里去?不戴眼镜是聪明人的选择。有一条黄狗一直跟在我身后,它无疑是班主任派来盯梢的。毛八变成的黄狗。毛八一皱眉头,眼睛周围就出现一圈皱纹。不停地抽烟,毛八站在村头沉思。下雨天,社员们坐在政治夜校里开会,他提到老爷子,诬蔑老爷子是自首分子。老爷子是个老实人,喜欢扮演钱秀才,学驴叫,在街头尥蹶子,人们哄笑不止,强迫他跳舞。太丢人了,小丑,他咋会是我的父亲?公鸭子。毛八的言论没有得到其他社员的响应。他一动不动蹲在板凳上,一口烟憋在嘴里,腮帮子鼓得如同光滑的牛卵子。就这样足足憋了三个钟头。真是点儿功夫。他鼓圆腮帮子的模样有点儿像老驼背。我一直趴在窗台上看。他啥时候才能将嘴里的烟吐出去呢?提到老爷子的名字时,我仍然趴在窗台上看。他仰头望着天棚,诡秘地笑了。

    那一天上午在田里薅草,毛八蹲在我跟前说:卢虎哪,听说你考上高中了?暑假以后你就得在学校住宿了。你将来会高中吗?冷笑。他抬手隔着裤子碰了碰我的小鸡巴,好像我是一个小孩子似的。又是冷笑。一把烟叶。

    班主任老师在办公室里大声训斥我,拍桌子,把自来水笔摔到我眼前,唯恐隔壁的老师们听不见。我勃然大怒,抓下她脸上的眼镜撇到窗外去了,我不积极了吗?

    一个秋夜,隐隐约约啥都看得见。那夜肯定有月光。房檐下晒的是烟叶。五间瓦房,从左到右晒了一长串烟叶。烟叶一把一把夹持在两根细绳之间,像编辫子一样编住,中间一根棍子把烟叶串撑起来。在街上就能闻到黄烟味,太他妈香了,诱人堕落的香味。奇怪,那个秋夜,街上啥气味也没有,只弥漫着毛八家的黄烟香味。黄灿灿的一串。静静地等待。潜进院子。瞧那台阶上面的窗子,比死人的脸还要安静。窗子后面不会有人窥视吧?睡得跟死人一样。夜里多安静啊,脚踩在草棍上也会有响动。太干燥了。手指碰到烟叶,一碰就碎了。往上面摸一摸,捏住烟叶柄。慢慢往下抽,小心,慢慢,另一只手擎住绳子。抽下来了,一小把烟叶。往大门外走时真有意思,恨不得长出十条腿,再加上二十扇翅膀。窗户不再像死人,而像一只大眼睛,盯着你的后背瞧。坐在村头卷了一支烟抽。第二天是个大雨天。太香了。烟叶多厚啊,烟叶越好褶皱越多,上面布满长长的硬硬的绒毛。毛八最会侍弄黄烟了,咬九说他定期往黄烟根部滴几滴豆油,黄烟才长得这么好,味道才这么香。谁都想尝一口。毛八双手背在背后,眼睛在皱纹的旋涡中打转,挨家挨户盘查,寻找偷烟叶的人。他走到人身边时,微微侧过身去,也不说话。熏鱼说他能闻到他家的烟叶味。真的吗?他走到女人身边闻没闻呢?好像没闻。女人不偷烟叶,女人只偷汉子。郭家的斜眼大姑娘。刚才那个游街的女人是谁?是大破鞋胡春兰吗?不大像。太蠢了,头发遮住了脸。

    该生。

    永远的该生……

    我不积极了吗?

    让狗卷入人世间的争斗不合适。那条狗长了一张毛八的脸……它为啥要单独行动呢?有点儿别扭。我照旧赶路,懒怠理它,任它去吧……他闻没闻女人的……前景如堵,道路险阻。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从狗嘴到狗尾巴——可是我的脚鲜血淋漓,会露馅儿的。它在血水中浸过。于是人家就从我的脚杀起,然后是腿,是肚子,是胸,是脖子,是头,这就是一个步骤,一个好步骤。先不让你走,后不让你想,最后让你去死。何其毒也……似清似不清。

    咬九再也不用去咬别人了。他名字叫张九,说话结巴得厉害,一说话就像是要咬人似的,人家就送给他一个绰号叫“咬九”。你把、把镰刀吞下去!镰刀消失了,剪刀出来了。毛八最喜欢剪掉人家的头发。子在川上曰,活着没意思。眼镜碎了,看不见路了……看不见路可不行,我要埋下一块绊脚石。我要逃,我躲进我的脑袋里,我的脑袋躲进我的身体里,我的身体躲进我的脑袋里。到底谁躲进谁里?造反。

    熏鱼为啥长得那样黑瘦呢?从小让烟火熏的。妈呀,妈呀,你不能死啊。他妈死的时候他几岁?争风吃醋,喝卤水死的,无法救活。灌粪水。他在扇人家耳光时眼睛却看着别人。

    小路出了青纱帐,在小河边低下去,沿河岸拐了个弯。拐弯处有一株枝叶繁茂的老柳树,柳树周围是一片平展展的沙地。树下阴影翳翳,凉风习习。在炎热的夏日中午,人们喜欢坐在树下乘凉休息。各种昆虫藏匿在枝叶间,躲避阳光的烤晒。头顶上长了一对尖角的黑甲虫藏在裂开的树皮缝隙里,只把一对尖角伸出在外面探寻。一些飞虫不小心飞到树荫外面,被阳光烤得晕头转向,赶紧掉头飞回到枝叶间躲藏起来。苍蝇躲在树荫下乱飞,互相挑衅碰撞,或者落到地上,舔食毛毛虫从树上撒下的尿水。一条虫子不小心掉落树下,身上长长的五颜六色的绒毛把它弹了起来,它才没有摔死。但是它感受到了周围的危险,急急朝树下爬去,企图重返树上,可是蚂蚁们动作更快,它们团团围住虫子,用头上的螯钳住它,把它翻转过来,露出嫩嫩的绿色的肚子。要是风摇动树木,一条手指粗的大虫子会从树上掉下来,那就足够树底下所有蚂蚁饱食一顿的。

    老柳树东面山坡上,原来建有一座小庙,附近几个生产队的农民都来此烧香上供许愿,他们临走时从香案上捏一撮香灰拿回家和水喝,治肚子疼。一天夜里,在如水的月光下,从田埂上走来一群孩子。他们在庙前面的空地上排成几排,大声喊叫,吵闹不休。后来,在阵阵口号声中小庙被孩子们拆毁了。檩子、椽子被附近社员扛回家盖偏厦子用了,石头、砖头则垒了鸡窝,现在只剩下一堆瓦砾黄泥,还有佛像的半张脸。佛流泪了:旧佛不敌新佛。原来竖在庙门口的旗杆,现在只剩下小半截,扔在蒿草丛中。

    一个女疯子——和卢虎是一个生产队的——半敞着怀,头顶上胡乱插了几朵野花,鞋尖的破洞里也插了几朵野花,坐在柳树下一块大石头上乘凉,手里拿着一根柳条赶苍蝇。她不停地叹气,苦笑,嘀嘀咕咕小声说话,好像是在和站在她身边的一个看不见的人争论似的。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变柔和了,把柳枝儿送到嘴边,亲吻它。一只蚂蚁爬上她的鞋尖,无路可走,停下了,头顶上的触须上下左右乱晃。

    “小蚂蚁,真可爱,上井台,让人踹!”女疯子一边唱歌,一边拿柳枝儿拨弄蚂蚁玩。

    她是两年前得的精神病。

    卢虎远远望见女疯子坐在柳树下,唾了一口,骂道:“晦气,晦气啊,时运多舛,出门碰上疯子。疯人院跑出来的,公社就是疯人院。刚才那个游街的女人是谁?是郭家斜眼大姑娘吗?她和咬九是一路货色,和偷鸡贼是一路货色。粮站主任现今的权势真他妈大啊。”

    卢虎又饿又累,不想走到树下去,他溜进柳树右边山坡上的玉米地里,坐在玉米地里休息。

    窥视,窥视吧。毛八总是在窥视,班主任老师也在窥视。大破鞋胡春兰打瘸了我们家鸭子。鸭子是我的新娘,可惜我的卵子被狗叼走了。鸭子脚上的皮皱得似蛇皮,蛇变的。鸭子们歪着头,蹲在河岸上,听天上的隆隆雷声,吓得呱呱大叫。从烂泥上走过去,爪印如枫叶。啪嗒,啪嗒,啪嗒。把扁嘴伸进树洞里,洞里的蛇与青蛙正在打架。泡沫横飞,吓得我的鸭子新娘飞了起来,身上掉下几根彩色的羽毛……我又困又累,只好躲进石头里睡一觉。肚子也饿,吃下镰刀也没有用。

    他觉得头皮痒,伸手去挠,手却碰在啥硬硬的东西上面。妈呀,天塌下来了吗?他身体向后仰,也被啥东西顶住了。卢虎困得睁不开眼睛,只想睡觉,不想转身看个究竟。

    咋回事?……我砍一棵小树时,咬九躲在山坡上另一棵大树后面窥视。大队为啥派他做护林员呢?口吃的人啥也干不好,我有两个口吃的初中同学,学习成绩一塌糊涂。钱秀才,丢人,驴一样尥蹶子。出其不意,他出现了,从背后捏住我的耳朵。我没来得及逃走。毛八可不需要一根锄头把儿,他需要一根檩子。罚了他五元钱,罚了我两元钱。——啥?两元钱?——啥?两元钱?——啥?两元钱?她们的叫喊声一声比一声高,最后传到奶奶耳朵里,奶奶的脚最小,却跳得最高,跑得最快,她朝我冲过来,拿铁钩子刨我的头,在我的后脑勺上留下一个圆圆的疤痕,很像我的卵子。咬九见谁咬谁,连毛八也不放过。

    熏鱼在玉米地里纠缠一个姑娘。她是谁?胡春兰的姐姐吗?眼睛斜了。拿啥做交换?一个悬案。毛八终于揪住咬九的尾巴,揭发他是自首分子。毛八老是诬蔑别人是自首分子。头发漫天飞扬,大地上黑乎乎一片。熏鱼。猥琐的人干猥琐的事。我啥时候才能娶鸭子新娘呢?呱呱叫。她姐姐嫁给谁了?不记得了,好像是前年出的嫁。

    咬九说,你把、把镰刀吞下去!早、早就盯上你了!你一出家门就盯上你了,一路上跟、跟着你,从东山到西山,从南山到北山。毛八能沉住气,反戈一击。他蹲在村头抽烟,脸鼓得像牛卵子,脸上的皱纹也抻平了。他嘴里的烟吐没吐出来呢?好像没吐出来。嘴瘪下去意味着他要行动。他的动作也太大了,那么粗的一棵树都在摇晃,不把咬九放在眼里。

    卢虎伸手向头顶上弹了弹:当,当,当,金属声。

    天发出的声音,天准备把我压住多久呢?我懒怠站起来,眼睛也睁不开了……压吧,老天爷,压死我吧。奶奶嗖、嗖、嗖从玉米地里蹿过去,找她的鸭子,找她的命根子。被胡春兰打瘸了。似清似不清。左右,右左。左左右右,右右左左,左右左右,右左右左,左左左右右右。

    月光下,从田埂上走来一群孩子,拆了小庙,打碎了佛像,佛流泪了。

    口号声消失在田埂上。

    卢虎听到头顶上一阵怪笑声。

    那是天在笑,天压在我的头上,我不敢看它。天塌了下来,大地变黑了。

    胡春兰栽在毛八的两个土鳖儿子手里。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四岁;一个小学四年级学生,一个小学五年级学生……那时候时兴搭建“文革”宣传站。学生们在通往公社的大道上搭建起了许多那样的“文革”宣传站——就是一个小草棚,社员们出工出料帮他们搭建的。毛八的两个土鳖儿子独出心裁,把“文革”宣传站搭建在村中的水井台上。一条板凳横在井口上,两个小毛八坐在板凳上,腿搭拉在井水上,他妈的神气十足。过往行人,不论是谁,只要打水井边经过,都得停下来接受教育,按照两个小毛八的要求,念上一段语录。

    肩上扛着粮食口袋的把口袋放在地上;骑自行车的打车上下来;赶马车的吆喝牲口停下,把鞭子夹在腋下,都毕恭毕敬站在水井边听两个小毛八训话,多神气啊,两个小土鳖眼皮翻到天上去了。春天,大黄风刮着行人;夏天,倾盆大雨浇着行人;冬天,暴风雪吹打着行人:人家不允许他们进入宣传站内。

    到了傍晚,生意最兴隆了:来水井边挑水的人多起来。有时我也去挑水,凑凑热闹。——让一让,让一让,我要挑水,让一让。他们都得让开。那哥儿俩翻开手里的语录本,叫每一个走上井台的人念上一段,唯有我是一个例外,他们不敢让我念,因为我不疯。我是鸭子的新郎,结婚的被褥已经铺到天上;他们觉察到了我是天底下唯一不疯的人,都不敢惹我。一个姑娘跨上井台,腼腆害羞,不肯念上一段。两个小毛八马上板起面孔,威胁她以后不许她家吃这井水。姑娘害怕了,哆哆嗦嗦念上一段:卢虎是一个好同志嘛,反对他就是反对我,支持他就是支持我,我们是一个山头的。她走了以后,一个小媳妇跨上井台,——他妈的,剥了皮我也认得她:她是毛八家邻居,仓库保管员的老婆,打瘸了我的鸭子新娘,现在就坐在那边柳树下发呆,被猫狗吓的。她也来挑水吗?男人死到哪里去了?去县城为生产队买化肥了。倒楣的日子到了。两个小毛八一视同仁:大嫂,念。她抬起头来,眼前的景象滑稽可笑吗?她哈哈大笑,嗓音沙哑,像鸭子叫,真应该让她吞下镰刀,她的嘴巴张得太大了。不,不,免了吧,大嫂不念,大嫂心急火燎的,孩子放学了,猪在圈里饿得啃墙,鸡飞到了窗台上,大嫂着急回家做饭去。两个小兄弟,我们是邻居,抬抬手吧,行不?行不?——不行!少来这一套!真是毛八的儿子,老土鳖生了两个小土鳖,办事一丝不苟。咬九的儿子不是这样,咬九的儿子嘴唇忒厚,听说是从小让人打肿了,到现在还没消肿,反正整天不说一句话。熏鱼的儿子还没出生。快念,快念,别耽误时间了!两个小毛八跳下井台。不好,胡春兰要溜走!哥儿俩围住她,握住她肩上的扁担,小声跟她解释:大嫂,这是毛主席语录,你是我们家邻居也不行,必须得念,大家都在看着你呢。胡春兰又是哈哈大笑,甩甩头发,随口说道:啥猫主席语录狗主席语录的,别唬大嫂了,大嫂改天再来念,多念几段,念一百段,念一千段,统统补上,行不?行不?两个小毛八听了胡春兰这一席话,大惊失色,一头栽倒在地上,又都爬了起来。把胡春兰抓起来!现行反革命!天哪,现行反革命!竟然说啥“猫主席语录狗主席语录!”抓起来!枪毙!打死她!

    驴蛋操的,无妄之灾。哈哈,遭了报应。奶奶高兴了好几天,为鸭子新娘报了仇,有仇必报,申冤在我。猫狗。她被关在哪里?自己家里?不是;小队政治夜校里?也不是;大队部一间小黑屋里?对了。第二天,晴天。一大早就去看热闹,我喜欢看热闹。快跑啊,上千人拥了去,就在大队部院子里。县里开来一辆警车,两个带枪的公安人员从车上跳下来,神气活现。枪套里真的有枪吗?人在哪里?押出来!驴蛋操的!门开了,胡春兰走出来。真不要脸,竟然赤身露体。疯了。毛八嗅没嗅过她呢?熏鱼拿棍子敲他们的头,叫他们退后一点儿。在这种场合,总少不了熏鱼维持秩序。她真的疯了吗?真的疯了。公社卫生院派来两个大夫做鉴定。疯了,没救了。世人皆疯我不疯。男人还在县城没回来。只为一担水。毛八的两个土鳖儿子从此更神气了,对同学爱搭不理的。毛八发火时,就把两个土鳖儿子叫到跟前,使劲抽一口烟,不吞也不吐,鼓起腮帮子,一连几个小时瞪着他们,一句话也不说……我太困了。

    卢虎透过玉米叶子的缝隙,看见女疯子仍然坐在柳树下自言自语。他站了起来,头碰在了“天上”:老驼背早就偷偷站在他身后,把手里的铁锨平着伸到他的头顶上。砰,头撞在铁锨上。

    “老驼背!驴蛋操的!”卢虎叫骂道,转身去抓老驼背。老驼背怪叫一声,在玉米地里奔走如飞,卢虎根本追赶不上。恶作剧。无论在田埂上还是在玉米地里,卢虎都追不上老驼背,那是他唯一甘拜下风的人。

    卢虎放弃了追赶,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他的手划破了,胳膊也划破了。该死的老驼背,从马车上摔下来,摔驼了背,咋没摔死呢?看管水田的好手,攻不破的堡垒。妈呀,累死我了,我的卵子丢了,走起路来不大得劲儿。女人没有卵子,她们习惯了。

    柳树下的女疯子听到叫喊声,抬头看见卢虎,高兴起来。

    “卢虎,我的好男人,”她朝卢虎招招手,“快过来坐,可怜可怜我吧,坐在我腿上。我浑身发痒,痒得难受……你看天气多热啊,快别傻站在日头底下念语录了,改天再念,统统补上!我稀罕你,我浑身发痒,真难受啊。多少天不见你,想破了我的白肚皮。”

    卢虎眯起眼睛,吐了一口唾沫,背着双手,绕着老柳树转圈子。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啊。红旗的海洋,无处可逃。显然不怀好意,她是疯子,要算计我。鸭子新娘已经被她算计过一次,我的卵子也丢了,是她偷的吗?她把我的卵子藏在哪儿了?我的卵子赛黄金,没了卵子,我就是一个有缺陷的人,心里老是觉得不踏实。奶奶冲到街上,骂了三天三夜,把我的鸭子新娘放进被窝里疗伤。不能露出破绽,小心与之周旋。我当然是聪明人,过去聪明,现在聪明,将来还是聪明,所以衣兜里老是揣着毒药。

    要武嘛,要坑人嘛。我的脚不太妙,被班主任老师咬了一口,刚才又被老驼背咬了一口。他不在稻田里却躲进了玉米地里。那不是他的地盘。历史证明,捉弄我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多亏他跑得快,否则,让我抓住了,我会把他的驼背抻直的。他如何扛他的铁锨呢?是扛在肩膀上还是扛在驼背上?倒没留意。

    看哪,苍蝇闻到我脚上的血腥味,在我身后飞奔。要喝点儿血,血是甜的,喝血是对的。万物生长靠血水滋养,交媾与屠杀才是长生之道。不知是日是夜,苍蝇围着我乱飞。悠悠苍天,太阳最红,人……苍蝇比班主任老师聪明,一下子便闻到血腥味……我不见她,已是百年,再见她时,泪流涟涟。请她吃点儿毒药。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

    卢虎在女疯子面前站定,伸出一只脚,闭上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打量她。

    我的典型形象。

    “卢虎,我的好男人,你冷吗?你困吗?为啥浑身发抖?呦!血!血!你的脚咋流血了?是不是在井台上碰的?”

    啊,有人提到了井台,井台上故事多。井台上的小棚屋,两个小毛八。老毛八最会讽刺人了:卢虎哪,香不香?不提烟叶。看见他我绕道走。他还经常开胡春兰的玩笑:小胡啊,你家的猫狗咋样了?

    卢虎望着女疯子,笑了一声。

    “井……呸,你这个大破鞋,笨蛋,从来不知道井台上发生了啥事情,更不知道眼镜是咋跌碎的。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可是我冷,北风呼啸几千年,大雪铺地上万载,我浑身赤裸,我冷。请别打扰我,我离不开我的石头,我的巢穴……问苍茫大地,谁肯收留我?”

    女疯子朝卢虎伸出双手。“来,卢虎,我的好男人,我收留你,请你过来坐,坐在我腿上。我浑身发痒,痒得要命。我会让你热乎起来的。井台上的故事?卢虎,我稀罕你。”

    卢虎哼了一声,裹紧棉袄,还是感到冷。

    冷,我冷。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请问谁站在红旗的海洋上面招手?为啥欢声雷动?班主任老师把我泡在零下一百度的雪水里,不给我饭吃,不许我回家,日里夜里只丢给我一道物理习题做:眼镜掉到楼下为啥会摔碎,——这里面有一个匀速运动和加速运动的问题,也就是自由落体运动,初速度为零。太阳最红,井台最黑,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毛八说,咬九啊,你得当心。一棵大树在晃动。

    女疯子悄悄走近卢虎。卢虎向后退去,一直退到树荫外面,眼睛立刻被阳光刺得睁不开了。

    “回去!滚回树下去!老妖婆子,快坐下!”卢虎挥动着双手喊道。

    女疯子仍不止步。卢虎急了,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做出要投的样子。女疯子双手捂头,退回树下,重新在大石头上坐下,从指缝间窥视卢虎。

    “卢虎,求你啦,别打我。毛八的两个儿子还坐在井台上吗?前街郭家大姑娘最会偷汉子,我跟她学的。卢虎,快过来坐。”

    “老妖婆子,是谁把你放出来乱走的?你是疯子,现行反……你是犯人!我是警察,县里派来的,今天专门来看管你!”

    卢虎用手指绕树划了一个圆圈,把女疯子圈住。

    “老妖婆子,你不许走出圈子外。”

    卢虎在他所画的圈子外面坐下,严肃地望着女疯子。

    锅里只有土豆,蘸点儿盐水吃,淡而无味……我正在思索,而老驼背仍然藏在玉米地里,——啥?两元钱?——啥?两元钱?奶奶跑过来,陀螺一样旋转着,拿铁钩子刨我的头。她和老驼背倒是天生的一对,哈哈。

    “告诉你,老妖婆子,今天别打算逃走了,你已无路可逃,今日大王把守此道。我是大王,在等待县里的警车来到。太阳最红,人……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

    卢虎坐下就困乏了,合上眼皮睡了几分钟。等他睁开眼睛时,看见女疯子前胸袒开了,望着卢虎傻笑。卢虎一跃而起,抓起一把沙土朝她扬过去。

    “假正经,”女疯子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啐了一口,“卢虎,你一点儿也不像我男人。”

    “驴蛋操的,你给我坐好!你男人?他买化肥回来了吗?肯定是路上遇到打劫了,化肥也丢了,而庄稼早就收割了。他早该拿刀杀了你,拿绳子勒死你。”

    卢虎怕自己再睡着,起身围着柳树走动,一边思索着。

    “你男人……造反,造反。夜半天边孤月轮,红旗上面站着人。咋能站得住呢?哼,你这老妖婆子待在圈子里别动,等我回来再收拾你。我要上山去,到小庙里转一转,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我不放心,炮打司令部,司令部设在小庙里。”

    卢虎喘着粗气,爬上山岗,一群苍蝇仍然围着他乱飞。在庙宇废墟上,他乱喊乱叫,脚被扎破了,他又唱又跳又笑,结果啥也没有找到,感到非常失望。

    不对,必有啥东西藏在这里……企图永远高举黑旗,学校由死人统治着。

    他走进乱草丛中,找到那根半截小旗杆,来了精神,捡起来当枪耍,嘴里叫道:

    “造反,造反,造反。今日大王把此道,一个妖怪别想逃,很好。”

    他越耍越起劲,棍子上下翻飞,一路打下山坡来,嘴里吆三喝四,一时竟然忘记了女疯子坐在树下。猛然一棍子打在树干上,离女疯子的头只有一寸远,吓得她双手抱头,哭哭啼啼求饶。一转身,走开去,绕树乱打,树叶掉落,昆虫惊飞。

    “造反,造反,造反!今日大王把此道,班主任老师别想逃。喝下火,喝下水,喝下一碗剧毒药。剜下眼,剜下脑,剜下棒槌当柴烧。”

    “卢虎,求你啦,别打我,”女疯子哀求道。

    “妈的。谁在说话?是班主任老师吗?”

    手里的棍子舞得呼呼响,打起团团尘土;卢虎满头大汗,目光疯狂,大喊大叫,黄棉衣早已掉落地上,看了让人害怕。

    “喝下火,喝下水,喝下毒药就棒槌。造反,造反,造反。”

    女疯子拍手笑道:

    “疯了,疯了,卢虎疯了。”

    卢虎平日里最忌讳别人说他疯,顿时勃然大怒,抡起棍子砸在女疯子头上,把她的头打起一个大包。

    “驴蛋操的,我没疯!是你疯了!你和咬九是一伙!你和毛八是一伙!你和班主任老师是一伙!气死我了,你这老妖婆子,远近闻名的大破鞋,人人都知道你是疯子她妈生的,你咋不是疯子?我完了,我死了,被眼镜砸死了。我四肢发麻,石头,石头在哪里?快来帮忙,大王不行了,让人谋杀了,造反——”

    卢虎似乎真的要死了,四肢抽搐,太阳穴上,脖子上的青筋虬曲暴突;他跪在地上,身体蛇一样扭来扭去,脑袋痉挛地转到一边去,似乎再也转不过来了;眼睛斜视,口吐白沫,倒在地上蜷作一团,棍子仍然握在手里。

    女疯子望着卢虎倒在地上的怪相,四肢着地爬到他身边,安慰他,叫他别生气上火。

    “我的好男人,你咋啦?咋浑身滚烫?卢虎,你不该得罪她,本来有好的前程。她上过井台吗?念一段!念一段!小门开了,阳光刺眼。”

    女疯子在卢虎身边坐下,伸手抚摩他赤裸的胸脯。

    “瞧,卢虎,你浑身汗水……求你别生气,别跟我一般见识。来,来,我的好男人,咱们俩上井台。井台上凉爽,井台上好玩……求你了,卢虎。”

    她把头也枕到卢虎胸脯上。

    “妈的,别碰我!滚开!滚开!你这大……”卢虎骂道,慢慢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觉得浑身无力。

    锅里只有土豆。我这是在何处?想起来就想吐,还不如吃下一把镰刀或者一把烟叶啥的。卢虎哪,香不香?不提烟叶。要武嘛,要坑人嘛……我冷,还是冷;我热,又冷又热。炮打司令部,司令部设在小庙里。

    他推开女疯子的手,费劲地跪起来,表情十分痛苦,双手按在太阳穴上。

    “滚开,滚开,你这大破鞋……我的不幸在于我不能停止思索。我总是在思索、思索,没有思索能力就好了,像动物一样,像石头一样,福莫大于不能思考,思考使我头痛,痛死我了。石头,眼镜、镰刀、井台、烟叶……太阳最红。我们要记住谁的谆谆教导?为啥欢声雷动?似清似不清。石头钻进我的脑袋里,脑袋钻进石头里。头痛。太痛苦了,无法停止。”

    他伸出双手揪自己的头发,脖子上的青筋粗胀虬曲,有手指头般粗细,一伸一缩,一伸一缩,似乎要裂开。他大吼一声,一阵更猛烈的抽搐,手指头捏在一起分不开了,胳膊别到身后,又倒下了,不动了。

    “卢虎,别吓唬我,”女疯子害怕了,“卢虎,我的好男人,别扔下我不管,求你啦。四月里,雨下个不停,喇叭花儿开放了,香气扑鼻。喇叭花儿开在哪里?就开在我的肚子底下……第一次见到他,就迷上他了。他的高鼻子,他的大眼睛,他的牙齿似弯刀……第一次见到他,就离不开他了。井台上多凉爽,我们俩并排躺在井台上,浑身发热。来,亲一亲。羞死人了。那时刚……可是自从井台上出了事,男人就离开,从此不再来。”

    过了许久,卢虎才缓过劲来。他抬起头,看见女疯子坐在他身边,觉得非常奇怪。

    “请问你是谁?坐在我身边干啥?”

    “卢虎,你醒了——是我啊,我是大破鞋胡春兰。卢虎,你不该得罪班主任老师,被学校赶回家。卢虎,我要和你睡觉。”

    卢虎太虚弱了,嘴里喃喃自语道:

    “妈的,为啥总是有女人在我身边?红旗和女人。妈妈、奶奶、班主任老师、郭家斜眼大姑娘、现在是她。女人太多,世界变荒唐了。来,念上一段。老驼背的铁锨往下滴着泥水,一直滴到我的脚背上,凉凉的。刮着秋风的夜晚,房檐下晒的烟叶沙沙响。小心捏住烟叶的根柄处。死人似的窗户,孩子们消失在田埂上……那么请问我是谁?为啥躺在这荒郊野外受苦?”

    “这里是荒郊野外吗?卢虎,别胡说了,这里不是荒郊野外,这里是我们家热炕头。卢虎,你是我男人,总也不见你走进大门,想死人了。”

    卢虎长叹一声,又闭上眼睛。不,不是,我不是你男人,那么我是谁?我是一撮坑灰。千百年来的大雨没有把我浇灭,坑灰永存,我也永存。我猛抬头,把一层层坑灰顶破,一只小鸭子就是这样顶碎蛋壳钻出来的。鸭子新娘被胡春兰打瘸了:吃了人家的豌豆苗。鸭子们蹲在河岸上,斜眼瞅着空中的飞虫。已经吃饱了,软乎乎的虫子从它们眼前爬过去它们也不吃了,只是用嘴啄一啄,啄一啄,啄出一摊绿水……我的鸭子新娘,不在意我的卵子啥的。锅里只有土豆,凉土豆,连皮吃。我站直了,越长越高,越长越大,从坑灰里站了起来。聪明人从来不戴眼镜。全班三十六个学生,我学习成绩最好,我是天才第一。高中吗?高中。曙光初照演兵场。拱出一个小洞。让狗爬出的洞敞开着,让人爬……两千年的血迹未干,没有烘干。坑灰永存,我也永存。血是黑色的,如坑灰的颜色。炮打……我的鼻子烧掉了,只剩下两个鼻孔,挡不了雨水也挡不了沙尘,很滑稽。嘴里塞满坑灰,血管里流动的也是坑灰,憋死人了。千百年来,我在大地上游荡,找我的石头,找我的眼镜,找我的卵子。《五·一六通知》不知为啥没有提到石头,也没有提到眼镜,也没有提到我的宝贝卵子。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她站在教室门口,冷眼觑着我,不怀好意,散布谣言,还到校长那里去告状。我不积极了吗?把我推进万丈深渊。锅里只有冷土豆。他老人家是支持我的,我们心心相印。“卢虎哪,班主任老师是啥人哪?她不是好人;不是好人就是坏人。她是反对我的,而你卢虎是支持我的。炮打班主任老师!”炮打,红旗的海洋,欢声雷动。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到狗尾巴,学校由死人统治着。班主任老师总是出错,毕竟智力有限。戴眼镜有啥用,眼睛又瞎又烂,即便是戴上一千副眼镜,也看不透我那颗仇恨的心。她在家里也经常出错,把眼镜盛在碗里,连汤喝了下去,因此怀了孕。眼镜汤。无妄之灾只惩罚她,不惩罚我。

    不知不觉中,柳树下聚集起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还有啥比在一个炎热的夏日中午,看两个不知羞耻的疯子跑到一起说疯话更有趣?何况还是一男一女。看热闹的人都惧怕卢虎,惧怕他手里的棍子,不敢太靠前,只远远站着看,在树下围了个半圆圈。最先来到树下的是那两个刚才在稻田里捕捉青蛙的男孩子,差点儿被卢虎打破了脑袋。他们身上只穿着短裤,光着脚,浑身粘满烂泥,泥巴干了,收缩起皱了,一片片鱼鳞似的巴在身上,脸上也结了一层泥痂,每人手里还拎了一串青蛙,青蛙一叫,两个孩子就用手指头弹它们的头。他们怕藏在某处的老驼背听见青蛙叫。

    天气干热,青蛙身上的那层黏液干了,皮肤起皱变软,有几只青蛙被晒昏了,闭上了眼睛,周身散发出一股土腥味。一群苍蝇落在青蛙身上:它们还从来没有机会在这种奇怪的动物身上舔一舔呢。

    卢虎坐在地上,头痛难忍,正在幻想自己是啥坑灰,突然听见青蛙叫,吓了一跳。

    “快取我的利刃来!”他大声叫道,抓起身边的半截旗杆,看见周围有那么多围观的人,吃了一惊。

    “妈的,是啥东西在叫?请你们告诉我!是班主任老师吗?”

    两个孩子互相看了看,把青蛙藏在身后。

    看见女疯子仍然坐在自己身边,卢虎火了,急忙把她赶回树底下,自己则迈着大步在树下走动。他闭上一只眼睛,斜起另一只眼睛打量围观的人,非常兴奋。

    我的典型形象。

    “啊,好,好,你们都来了,看来你们接到了《五·一六通知》,及时赶到了。你们都是我的人,和我是一个山头的。你们都来了吗?好,都来了。开始检阅……这里是天安门广场,通向世界,通向宇宙,通向童贞。来,吃点儿凉土豆,锅里只有凉土豆。我是大王,我来检阅。礼炮,仪仗队,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动地摇,人站在红旗上,一浪高过一浪。你们都来了吗?一个不缺吗?曙光初照演兵场,三个姑娘躺炕上。你们都来了吗?一个不少吗?”

    “一个不少!”看热闹的人齐声回答。

    卢虎精神倍增,倒提着旗杆,快步走到两个孩子跟前。

    “你们这两个小泥人!是哪一个组织的?是自己人吗?快说!”

    “是自己人!”两个孩子答道。

    “是自己人?哼,刚才是你们俩藏在稻田里的吧?”

    “是我们俩,只不过抓了几只青蛙。”

    “奸细。要小心,老驼背正在找你们,现在躲在玉米地里,不过不要害怕,我卢虎王来保护你们。暗号!”卢虎大喝一声。

    两个孩子想了想,答道:

    “青蛙!”

    “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到狗尾巴。你们来此有何贵干?”卢虎又问道。

    “还没安排。”两个孩子回答道,忍不住笑了。

    “那么请听我的指挥,把青蛙放到地上去!”卢虎命令道。

    两个孩子岂敢不听卢虎的指挥,急忙把两串青蛙放到地上;两串青蛙一起挣扎着,咕咕叫着集体朝树底下跳过去,以躲避阳光的暴晒。

    卢虎手指女疯子问两个孩子:“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一个孩子抢先答道:“疯老婆!”

    另一个说:“大破鞋胡春兰!”

    “回答不对,无效!”卢虎说,“她既不是疯老婆也不是大破鞋胡春兰,她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瞎臭美,班主任老师派来的奸细。今天我要召开万人批斗大会,批判瞎臭美。你们快把她按在石头上跪下!”

    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冲到柳树下,扭起女疯子的胳膊向后扳,把她按在石头上跪下。

    女疯子不知道出了啥事儿,吓坏了,一边挣扎一边叫喊:“卢虎王救我!别抓我去游街!我念一百段!我念一千段!统统补上!”

    卢虎抓起一把沙子塞在她的双膝下面;两个孩子扳起她的胳膊向上提。她一挣扎喊叫,卢虎便扇她耳光,并且望着自己的双手说:“打得好,打……那是啥声音?好像石头在叫。我们坑了十万,不多不多,十万——”

    两个孩子把女疯子扭疼了,她哭了起来。卢虎喝道:“不许哭!不许哭!”

    他从柳树上折下几根柳树枝儿,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女疯子头上,权当高帽子;然后走到树后找到那两串青蛙,套在女疯子脖子上权当木牌子。女疯子一挣扎青蛙就乱叫,吓得她不敢动了。准备就绪后,卢虎把手中的半截旗杆举了举喊道:

    “卢虎王我宣布:万人批斗大会现在开始!”

    围观的群众振臂欢呼。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打倒胡春兰!”“打倒大破鞋!”“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瞎臭美!”

    卢虎又扇了女疯子一耳光,喝道:“说!你到底是谁?是不是班主任老师派你来的?快坦白!”

    “我是大破鞋胡春兰,卢虎王救我!”

    “妈的,少废话。快坦白,是班主任老师派你来的吗?”

    “是班主任老师派我来的,来和你接头。我喜欢班主任老师,我要和她睡觉。”

    “瞎臭美,你终于招供了。果然是她在作怪,总也不肯放过我,两千年一直迫害我到如今。你们串通一气。不过,瞎臭美,你要和她睡觉,怕是有点儿别扭。”

    观众们大笑,一些人朝树下拥过来,会场秩序大乱。

    卢虎尖叫一声,抡起棍子一阵乱打,维持会场秩序。他追打观众,命令他们在原地站好;两个孩子也不听指挥了,在女疯子头顶上打了起来。卢虎跑到树底下,在他们俩头上敲了几棍,回头一望,有几个人学狗在地上爬着走,便奔过去踹他们的屁股,累得呼呼直喘。

    “妈的,都给我安静!都给我安静!会场秩序不能乱!谁乱谁就是反革命,我要把他抓起来阉掉!安静!何以解忧,唯有童贞。那么,大破鞋胡春兰,我来问你,你和班主任老师在哪里接头?快说!”

    “快说!快说!”观众喊道。

    “卢虎,你忘了吗?在井台上啊。”

    “井台?妈的,又是井台,多么熟悉的字眼儿,在井台上念书念出毛病来了。为啥不选择其他地方接头,比喻说三家村?你可以躲进三家村里讲点儿燕山夜话嘛。”

    “我不喜欢三家村,也不喜欢燕山夜话,我就喜欢井台。井台上凉快,哪里也比不上井台。我躺在井台上,他把我的头往井里按,吓得我尖叫起来,直到——”

    “驴蛋操的,快闭上你的臭嘴!”卢虎骂道,“你这个大破鞋,就是离不开井台!”

    “闭嘴!闭嘴!”观众跟着起哄。

    井台,总是井台。卢虎不耐烦了,挥动着半截旗杆,在女疯子面前走来走去。井台,毛八的两个土鳖儿子。卢虎哪,香不香,不提烟叶。小胡啊,你家的猫狗咋样了?曙光初照演兵场,三个姑娘躺炕上,身上盖着红旗。井台受到了空前的污染,喝那井水的人都中毒了。活该。班主任老师派她去投毒,目标是我。她倒抢了先。喝井水就白菜汤,躺在炕头上,肚子咕咕响。

    卢虎忽然觉得恶心,他一只手按在肚子上,弯腰呕吐,泪流满面。

    “打倒瞎臭美!打倒瞎臭美!”看见他们的大王嗷嗷干哕,观众愤怒地喊道。

    卢虎听见观众叫喊,又想起了自己的使命,重新振作起精神。“瞎臭美,快说,你的接头暗语是啥?”

    “快说!快说!”观众喊道。

    “猫狗,”女疯子笑了,“我喜欢猫狗,也喜欢井台。”

    “猫狗?”卢虎眼睛发亮,“对了……猫狗,就是猫狗,——我刚才从玉米地里钻出来时就看见一条黄狗当道坐着,只是还缺少一只黑猫和它做伴儿。瞎臭美,你猫狗不分,为了猫狗,在井台上犯了事。你智力有限,分不清男女,也分不清猫狗,栽在猫狗身上,都是坏人。班主任老师也是,混蛋校长也是,都企图永远高举黑旗。学校由死人统治着。我苦于不能停止思索,身背井台,千年的负担……你是她派来的,想要谋害我。”

    卢虎从地上捡起一个驴粪球,塞进女疯子嘴里。观众一阵骚动,有些人又往树底下拥过去。

    “妈的,都站着别动!”卢虎命令道,“都听卢虎王指挥!都听卢虎王的声音!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猫狗。飞蛾扑火,螳臂挡车,坑灰永存……都听我的!谁不听我的,我就宰了谁!现在请你们回答我一个问题:啥是权力?”

    观众面面相觑,都摇头。

    “不知道?哼,你们当然不知道。你们咋会知道?猫狗不分的家伙,你们就知道瞎起哄,偷窥革命的屁股,污染革命的童贞。权力。权力就是一个美貌姑娘蹲在花枝头上撒尿,一回首她在花间,再回首已成骷髅……天下者我的天下,妈妈,让我上街吧。毛八蹲在屋脊上抽烟,窥视全村的动静。牛卵子。他嘴里的烟吐没吐出来呢?我苦于不能停止思考……”

    “卢虎王说得对!卢虎王万岁!”观众喊道。

    “都别打岔!”卢虎说,“瞎臭美,你不是来自井台,别想来骗我,你来自南洋,在印度尼西亚的大街上招摇过市,校长搂着你亲嘴。毛八嗅没嗅过你的嘴呢?多年不见校长,模样变了:又高又瘦,满头白发。你更是不知羞耻,穿了一条白裙子,脖子上还挂了一个湿淋淋的花环,让权力姑娘撒上了尿水的花环。招手,欢声雷动。于是你们就在印度尼西亚的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中国人的屁股一扭再扭,把中国人的屁股一露再露,扭给外国人看,露给外国人看,全然不顾我们中国人的脸面,也不顾《五·一六通知》。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太阳最红,井台最黑。呀,呀,呀,丢人现眼,汉奸特务,卖国求荣,气死我了,我要宰了你!”

    卢虎越说越激动,又发起疯来,双手高举旗杆,直奔女疯子而去。

    女疯子见卢虎来势凶猛,极力挣脱了两个孩子的扭按,踉踉跄跄,绕树奔跑,卢虎在后面穷追不舍。

    观众鼓掌欢呼,给卢虎加油。

    女疯子跑得飞快,胸前的两串青蛙乱摇乱摆,咕呱乱叫;而卢虎的棍子每次砸下去,都掠过她的发梢打空了。

    报仇,报仇,报仇,为我的鸭子新娘报仇,为我的卵子报仇。

    卢虎慷慨激昂,一边追赶,一边唱道:

    从前有个瞎臭美,啦,啦,啦。

    偷块顽石拿回家,啦,啦,啦。

    男人生气不理她,啦,啦,啦。

    晚上睡觉她扭胯,啦,啦,啦。

    半夜三更上井台,啦,啦,啦。

    爬上井台念经来,啦,啦,啦。

    猫狗不分智力浅,啦,啦,啦。

    脱了裤子腚乱歪,啦,啦,啦。

    持枪警察来到了,啦,啦,啦。

    一惊之下疯癫喽,啦,啦,啦。

    女疯子一边跑,一边跟着卢虎唱和道:

    从前有个卢虎王,啦,啦,啦。

    半夜三更爬上炕,啦,啦,啦。

    那年夏天天气热,啦,啦,啦。

    怀揣毒药投毒忙,啦,啦,啦。

    卢虎王,真能干,啦,啦,啦。

    一副眼镜楼下摔,啦,啦,啦。

    老师心中怒火烧,啦,啦,啦。

    毕业鉴定写好喽,啦,啦,啦。

    该生从此滚回家,啦,啦,啦。

    一气之下疯癫喽,啦,啦,啦。

    该生。

    永远的该生。

    两个疯子正在嬉闹追赶,绕着柳树转圈子时,疯女人的哥哥在小路上出现了。他找疯妹妹来了。一眼看见卢虎手持棍子绕树追打自己的疯妹子,又看见疯妹子披头散发,脸上有血迹,脖子上挂了两串青蛙,顿时勃然大怒。他从人群中挤过去,躲在柳树后面,冷不防伸出一条腿把卢虎绊倒了。正要扑上去揍他一顿,转念一想,卢虎是个疯得不要命的家伙,还是少惹他为妙,便拉着疯妹妹跑掉了。

    卢虎从地上爬起来叫道:

    “驴蛋操的!谁如此大胆,敢劫我的法场?现行反革命分子瞎臭美被劫走了!刀斧手们,快去追啊!”

    哥哥拖着疯妹妹已经跑远了。

    “放手!放手!”女疯子叫道,不情愿离开卢虎,“别拉我,我要和卢虎在一起!”

    卢虎边追边喊:“不好啦,有人劫法场啦!有人劫走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瞎臭美!打倒校长!打倒班主任老师!打倒瞎臭美!”

    眼看卢虎追了上来,哥哥拉着妹妹钻进路边玉米地里不见了,卢虎追到青纱帐边上,左瞧右瞅,急得直跺脚,大喊大叫。

    藏污纳垢之所:老驼背、瞎臭美和她的哥哥、黄狗、黑猫、熏鱼、郭家斜眼大姑娘,还有我奶奶。

    两个孩子站在卢虎身后说:“她拿走了我们的两串青蛙。”

    看热闹的人也赶到青纱帐边上,他们怂恿卢虎钻进玉米地里去找胡春兰。

    卢虎四肢僵硬,钻进玉米地里没走几步就跌倒了,无可奈何,只得从玉米地里退出来。他挥动半截旗杆乱打一气,打倒了一大片玉米,还不解气,叫人往玉米地里扔石头。

    “都死了吗?”卢虎喃喃自语,“看来人家是有准备的,校长出其不意劫走了班主任老师……没有提防。不能停止思考是我的悲哀。有人背叛,命该如此。”

    “你们都是叛徒,都是奸细,和班主任老师是一伙的。”卢虎责怪观众失职,没有看住瞎臭美,正要拿棍子揍他们,忽然一道黑影一闪而过,明晃晃的铁锨擦着他的耳朵划过去,差点儿把他的耳朵割下来。卢虎闭上眼睛,挥动棍子一阵乱打,围观的人吓得躲开了。

    老驼背,又是老驼背,他一直埋伏在玉米地里,现在趁卢虎气力耗尽时,从玉米地里蹿出来抓走了那两个男孩子。他对乱闯稻田的孩子恨之入骨,绝不轻易饶过他们。

    卢虎去追赶老驼背,想解救他的两个小喽啰。老驼背嘴里叼着铁锨,两条胳膊一边一个夹住两个男孩子,已经跑下堤坝,窜上稻田田埂,迅速隐没在田埂尽头的灌木丛中。

    卢虎没有力气了,不想再去追赶,只能任由老驼背在灌木丛中惩罚那两个淘气的男孩子。

    他返身走到柳树下,捡起自己的黄棉衣,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披在身上,大声说:

    “别了,同学们,命该如此……”

    仍有一些人不愿离去,跟在卢虎身后起哄。

    太饿了……锅里只有土豆,凉土豆,吃起来粘牙,连皮吃下去。明天再来与老驼背较量。有意思。老驼背跑起来时只见高耸的驼峰,不见脑袋。两个小淘气倒霉了。烟,我想抽烟。早上卷了两支烟,一支别在耳后,不知啥时候丢了……郭家大姑娘眼睛斜了。毛八嘴里的烟吐没吐出来呢?咬九只罚男人。

    高家庄,马家河的干活!土豆的干活!

    卢虎把半截旗杆扛在肩上,边走边唱:

    “刷,刷,刷,快刀斩乱麻。砉然响然,奏刀马砉然。石头,石头,回家,回家。猫狗不分智力浅,脱了裤子腚乱歪。血流成河,尸骨成山。曙光初照演兵场,三个姑娘躺炕上。

    “举起刀举起斧,尽阉天下臭教师。打起锣敲起鼓,游街批斗开始喽。吃下火吃下水,吃下土豆就木槌。问苍茫大地,石头在哪里?坑灰又热,屠刀再举,人与禽兽同登场。啦,啦,啦。

    “肩扛大纛,四处游荡,只为眼镜不肯耽旷。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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