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俊中短篇小说选-豆芬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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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英语课时,何樯在下面说话,影响了老师上课。老师不高兴了,左手握着教科书,右手捏着粉笔,从讲台上走下来,站在何樯身边说:“我说的哥,你能不能把大嘴闭上?我讲英语时,你在下面不停地讲汉语,你要是能流利地讲上几句英语,老师也佩服你了。”

    全班学生都笑起来。

    被英语老师称为“的哥”的学生,名字叫何樯,他整天跟同学们说高中毕业了就去开出租车,不考大学,同学们甚至老师都叫他“的哥”。

    “我才不稀罕讲英语呢,”等老师离开以后,何樯小声嘀咕道,“鬼话连篇,不讲人话讲鬼话。哼,还说我大嘴。嘴大咋了?又没吃她家的。”

    天哪,整天坐在这不到半平方米的破椅子上,连一丁点儿自由也没有。不能和同学讲话,不能自言自语,——犯人还可以自言自语呢——不能朝窗外张望,不能朝天棚上凝视,更不能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怪人哪。她不停地在黑板上写英语,为啥不写一点儿汉语?她是英国人吗?有点儿像。教授英语的人表情动作都有点儿像英国鬼子。变态。我不喜欢念英语,觉得那声调荒唐极了。监狱,大牢,死刑犯,都戴着手铐脚镣,从一个小孔里朝外看。一枪打死我吧,拿刀抹我的脖子吧,现在就抹,立刻就抹,还等啥?

    一模?班主任老师说本周五一模。大后天,今天是星期二。豆芬芬不知道准备得咋样了?现在紧张死了,累死了,我从她纤小的背影就能看得出来。我的书包里有一袋好点心,早晨上学路上在“佳佳乐”商店买的,得找个机会塞进她的书包里,给她增加一点儿营养,不过可别让同学们看见。

    何樯坐在座位上大声叹了一口气,全班同学都听见了,坐在前排斜对面座位上的豆芬芬身体动了一下。

    “的哥,现在知道叹气了?”英语老师站在黑板前面一边写字一边说,并没有转过身来。“本周五一模,大后天就见分晓,那是某些学生的末日,只好去开出租车。”

    英语老师的后脑勺上别了一个小巧玲珑的蝴蝶形发卡,淡黄色,闪耀着柔润的玉石般的亮光,蝴蝶脑袋上长了一双细长的紫红色触须,触须绕了几个小圈子向前面伸去,翅膀上还有八个涂了银粉的粉红色小圆点儿,每个翅膀上四个。从教室窗玻璃上反射进教室里的一缕阳光,有时随着玻璃窗的转动忽然映照在英语老师的后脑勺上,照亮了蝴蝶翅膀上的彩色圆点儿,变成刺目的大火球,似乎要把整个教室烧掉。

    希望之光,一模,大后天,我的末日,只好去开出租车。豆芬芬前程似锦,那不是她的末日,只是我的末日,可是我不在乎。她看中了一个双蝴蝶发卡,比英语老师头上戴的单蝴蝶发卡漂亮多了,她家穷,没有钱买,我买了一个送给她。但是班主任老师不让学生在学校里戴那种发卡,说是太时髦了。大惊小怪。豆芬,豆芬芬,豆芬儿。她叫豆芬芬,我只叫她豆芬儿,很亲切,她叫我樯子,不叫我何樯,也不叫我“的哥”。妈呀,难受死我了,牢狱之灾。死囚犯还有一个两平方米的小屋可以活动身体,我们连死囚犯也不如,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据说从前有个大地主设一个水牢关押犯人。待在水牢里直不起腰来。我坐在这一尺见方的破椅子上,还不如待在水牢里舒服。水牢里起码没有五十九个人紧紧挤在一起,水牢里还有水可以玩,并且凉爽,脚下也许还有鱼游来游去呢。

    豆芬儿最近心情不大好,压力太大了。上一次考试她从第五名滑落到第九名,滑落了四位。四位很多吗?其实也不错了,我要是能考第九名,爸爸还不得乐死,妈妈也得乐死。我总是考第五十九名,最后一名,那是我的固定排位。操,我没觉得有多丢人。我不喜欢学习,不喜欢课堂,不喜欢老师,脑袋也笨,要不是父母非逼着我拿一张高中文凭,我早就辍学回家开出租车了。开出租车不需要太高文凭,打开计价器,握住方向盘,问乘客去哪儿,一踩油门儿,走——我家里有一台出租车。爸爸早就看出我不是一个念书的料,几年前就给我准备了一台出租车,车牌子、营运证已经办下来了,暂时由他的一个朋友驾驶,毕业了我就会成为一个正式司机。请问班级里哪个王八蛋会开车?在这一点上,我比他们都强。班长说他会这个会那个,但是也不会开车。考上大学就了不起吗?兴许毕业了也找不到工作。我可不一样,只要把出租车开到街上,就能挣到钱,不知为啥他们那样瞧不起我的工作,瞧不起我的出租车。我喜欢开车,四处转悠,我不喜欢老是待在一个鬼地方。要是豆芬儿乐意,我可以拉着她满城兜风。

    豆芬芬父母离异,她跟爸爸生活在一起。可是不久,爸爸参与了一个盗窃轿车的犯罪团伙,被抓了,进了监狱,她因此也失去了经济来源。她妈妈去石城做买卖,已经一年多时间没有回家了。想必是买卖不好,走了以后,很少给女儿寄钱,豆芬芬靠小姨的接济生活,有时连饭都吃不上,更没有钱买衣服、买小饰品。班级里的男同学何樯也时常帮衬她,她知道何樯喜欢她。何樯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只等毕业了去开出租车。他坐在课堂上十分受罪,有一天竟然说要弄一包炸药把学校炸了,被豆芬芬打了一耳光,叫他别胡说八道。现在离高考还有五十一天。大黑板左上角设了一个高考倒计时纸板,那上面的数目字是五十一。五十一,五十,四十九,四十八……倒计时。学生们天天瞪大眼睛焦虑地望着黑板上的倒计时纸板,好像那是一颗定时炸弹,它也像一张鬼脸,无时无刻不在恐吓威胁全班学生。

    “樯子,你再坚持一下,多少学一点儿,你总得拿到高中毕业证书啊。”下课后,豆芬芬站在走廊上一扇窗户跟前对何樯说。

    中午放学后,何樯在一楼门厅里等豆芬芬,豆芬芬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偷偷塞给她五元钱,叫她去买好一点儿的方便面吃。一般情况下,豆芬芬不去学校食堂吃饭。食堂里饭菜又贵又难吃。为了省钱,她每天中午只吃一包方便面,花费九角钱,不吃米饭馒头,也不吃青菜。今天中午,她奢侈了,买了一个高级一点儿的桶装方便面,花了三元钱,拿回教室里吃。她在书桌里放了一个塑料碗,还有盖子,专门用来泡方便面吃。但是桶装方便面用不着碗,直接往纸桶里倒开水就行了。她把桶装方便面放在书桌上,把盖子上的锡纸撕开一小半,对着闪着亮光的光滑的锡纸以及纸桶侧面色彩艳丽的图案看了几分钟。图案上几块满是花纹的熟牛肉飞了起来,正坠向下面散开来的圆润如玉的面条,面条下面是花花绿绿的蔬菜,再下面是冒着泡沫的沸腾的料汤。

    这时班级里与豆芬芬一向不睦的两个女生孔里梅和许秀男从她身边走过,看见豆芬芬书桌上放的色彩艳丽的桶装方便面,讥讽道:“呦,鸟枪换炮了,吃上桶装方便面了。”

    豆芬芬假装没听见,不理她们,从书桌里取出小保温瓶,到二楼东侧拐角处开水房去打了一瓶开水回来。好香的气味啊,纸桶里有好几个精致的调料包,一个里面装的是褐色的牛肉末,一个里面装的是亮晶晶的香油,一个里面装的是盐和味素等调料,最大的一个调料包里面装的是干菜丁。干菜丁经过开水冲泡以后,花朵一般在纸桶里绽开了,快速膨大,颜色鲜艳,有红红的胡萝卜丁,有绿中带黄的葱花儿,有鲜绿的油菜叶、有西红柿丁,有……吃起来很香,味道太鲜美了,不像九角钱一包的劣质方便面,有一股难闻的油脂怪味,哈喇味。面条润白而且有咬劲儿,口感很好,料汤多鲜美啊,今天中午真是太奢侈了,她还从来没有吃过三元钱一桶的香辣牛肉面呢,瞧,连孔里梅与许秀男都嫉妒了。料汤的确鲜美,微微有一点儿辣味。豆芬芬慢慢用小调匙舀纸桶里的汤喝,闭上眼睛细细品味。辣劲上来了,她头上出汗了。咋的,料汤里有辣椒吗?豆芬芬睁开眼睛,用小调匙在料汤里搅动,看见几片红辣椒屑。是的,料汤里有辣椒。红辣椒屑是放在干菜丁里的呢,还是放在牛肉末里?刚才没有注意。不要紧的,下一次一定看仔细了。下一次?还有下一次吗?你这个馋嘴的丫头哟。樯子老说我是一个可怜的丫头。我可怜吗?倒没觉得自己可怜。有趣的男孩子,对我真好。知道我喜欢一个双蝴蝶发卡,就买了一个送给我。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我执意不要,劝他退回去,他不肯,我倒为难了。一个姑娘家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包括中午吃饭钱。没办法,有时他撕啊扯的把钱、物塞到我手里,让同学们看见了多不好。他还经常买袋装小点心偷偷放进我的书包里。

    豆芬芬回头看看教室里没有人注意她,又往纸桶里倒了一些开水,用小调匙仔细把粘在纸桶内壁上的油菜叶、红辣椒屑刮下来,搅一搅,又是半桶可口的料汤。当她喝下第二桶汤时,孔里梅与许秀男手拉手回到教室里来,她们在食堂吃的饭。两个姑娘经过豆芬芬身边时,又阴阳怪气地说道:“呦,还在细细品尝呢,桶装方便面好吃吗?”豆芬芬仍然不理她们,她把书桌上的垃圾捏成一团扔进门旁边角落里的纸篓里,把书桌擦干净,走出教室,顺着走廊往左边走,站在一扇敞开的窗前往操场上看,透透气儿。

    一模,星期五,大后天。第五名,第九名。到底发生了啥事?我咋的了?整天委靡不振,还动不动就头晕,有时在课堂上连头都抬不起来了。本周五,某些学生的末日。她不是在说我吧?樯子的末日,那是肯定的,可他不在乎,他有出租车开。可怜的男孩子,大概只认识一个英文单词:car。c,a,r,car。有时我帮他做数学题,可是他真的有点儿笨,也不喜欢钻研……但是我从来不笑话他。爸爸……别想他了,丢人。除了樯子,同学们都不知道这件事,否则,我还有脸见人吗?一模,周五,第九名。滑落了四位。我时常感到头晕,累吗?累,有点儿力不从心。窦纷,名字几乎和我一样。可怜的女孩子,前几个月卧轨自杀了。她是五班的,只因为考试成绩滑落了两位。她叫窦纷,名字的发音几乎和我不差啥。一模,二模。高考前有两次模拟考试。紧张吗?紧张。真想偷偷哭一场,使劲哭,大声哭,哭一天一宿。

    很多学生在学校外面吃了午饭,正穿过操场往大楼里走。何樯也从大门外走了进来。他看见趴在四楼窗口的豆芬芬,朝她招招手。走到红褐色塑胶跑道最外圈时,何樯在跑道上像一个运动员那样夸张地跑了几步,然后站住,双手捂胸,弯下腰去,大口喘气。豆芬芬笑了,朝他挥挥手。

    可怜的男孩子,老是想逗我高兴,心里空无一物,只装着他的出租车。别的游戏一概不玩,只玩汽车游戏,各种汽车。迷恋汽车的男孩子。

    她从窗台上拾起一串干枯了的丁香花,放在鼻子底下嗅。没有香气。肯定是从学校西墙外丁香树上折下来的。坏蛋,折早了,花儿还没有绽开便枯萎了,几只小虫子在细长的花骨朵上爬来爬去。在找花蕊吗?别想找到花蕊了。窗台上有两个字令豆芬芬心头一惊:

    一模。

    不是用指甲划出来的,也不是用粉笔写上去的,而是用丁香花的花梗划出来的,划出的道道呈现出深绿色,开头浓往后淡一些。一模,周五。豆芬芬把丁香花抛回窗台上,扬起一小股尘土,几朵枯花从枝串上脱落下来。可恨,在玻璃窗布满灰尘的右下角也用丁香花梗划出两个字:

    一模。

    可恨。豆芬芬感到一阵头晕,闭上眼睛,不去看窗台上的字。第五名,第九名。

    豆芬芬流泪了。几滴眼泪落在窗台上那串丁香花上,花串动了动。不断有学生从她身边走过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何樯气喘吁吁走上楼来,老远就能听到他喘气的声音。“豆芬儿,头又眩晕了?”他站在豆芬芬身边问。豆芬芬点点头,又摇摇头,睁开眼睛。“别再难过了,不就是第九名吗?仍在前十名以内啊。班主任老师说前十名以内希望很大,能考上名牌大学。前十五名以内也有希望。我是没有希望了,总是排在第五十九名。可是我不在乎,我有出租车开。孔里梅她们又挤对你了?别理她们,两个傻丫头。将来开出租车在大街上遇到她们,我不会让那两个傻丫头搭车的,去步行吧,累死了才好。”

    孔里梅与许秀男总是和我过不去。我看不惯她们那嚣张样儿。有一天孔里梅偷偷在后脑勺上别了一个双蝴蝶发卡,颜色比英语老师头上戴的深一点儿,翅膀上的小圆点总共有十六个,与樯子送给我的发卡一模一样。我的放在家里,我可不想戴在头上臭显摆,等中学毕业了再戴,还有几十天就熬到头了。孔李梅那丫头就是喜欢臭显摆,一张嘴就是她的父母如何如何有本事,家里咋样咋样。那天是班主任老师上课。上课前,我站在孔里梅身后,使劲瞅她的后脑勺,故意的。班主任老师觉得奇怪,让孔里梅把后脑勺转给她看:秘密在此。摘下来!没收!妈呀,真的给没收了,乐死我了。我是故意的。穷显摆。孔里梅与许秀男从此与我不和。两个人拼命学习,要超过我。还真的超过了我:上一次考试,我第九名,孔里梅第五名,许秀男第六名。那两个傻丫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总是手拉手走出教室,手拉手走进教室。她们俩都比我个头儿高,可是我比她们俩长得白,我皮肤好。樯子常常逗我:豆丫头啊,你到底是叫豆芬还是叫豆芬芬?还是叫豆芬儿?还是叫豆飞飞?我对自己的名字没有信心,我的名字不如她们俩的名字好听。叫豆里梅或者豆秀男也比叫豆芬芬好听。太俗气了。老师问道,你叫啥名字?我叫豆飞飞!我说得又快又急,好像要尽快搪塞过去似的,把“芬”念成“飞”了,我叫豆飞飞!显得对自己没有信心。没有信心又能咋样,架不住我长得比她们俩白。但是学习成绩不如人家了。我书包上的装饰物是一条小狗,小狗瞪着白眼珠子向上望着我,很有趣,而她们俩书包上的装饰物是小骷髅头,黑黑的,丑死了。骷髅头哪有小狗好看。骷髅头空洞洞的嘴巴里长着两颗牙齿,一颗比一颗长,书包一晃动,牙齿也跟着晃动。咋不掉下来呢?鸟枪换炮了,吃上桶装方便面了。樯子的名字俗不俗气?何樯。二班有一个男生的名字叫吴刚强,学习成绩也很差,他们班主任老师经常拿他开心:吴刚强啊吴刚强,你真是无刚无强。我们班主任老师有时也拿樯子开心:门门功课都在最后,你何强之有?樯子不服气,说他会开车。但是老师们都瞧不起他的技能。他书包上的装饰物就是一个小轿车模型。汽车迷,我啥时候能坐上他的出租车满城兜风呢?

    “周五一模吗?”背后有人说话的声音。豆芬芬醒过神来,想起了本周五的模拟考试。我的物理和生物较差,我得赶快回教室做习题去。

    “豆芬儿,别难过了,本周五一模,你肯定能捞回来!”何樯跟在她身后说。豆芬芬扭头用奇怪的目光望了他一眼,匆匆回到教室里去了。

    第二天上午上英语课时,英语老师不小心把粉笔掉在地上,正要弯腰去捡,何樯从座位上一跃而起,一个箭步冲到教室前面,帮老师捡起粉笔。他这样做,也许只是想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英语老师并不领情,斥责他,叫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何樯在慢慢走向自己的座位时大伸懒腰,还踢了几下腿,把全班同学都逗乐了。何樯一边活动腿脚一边小声嘟囔道:“监狱啊,水牢啊,疯人院啊。淡黄色塑料发卡的观察者,倒计时鬼脸的观察者,五十天。我是一条癞皮狗,汪!汪!汪!”“何樯,你在那里嘟囔啥?”英语老师喝道,“赶快坐下来!”不知为啥,何樯情绪突然失控,他站在书桌旁边双手抱头,两眼瞪着天棚喊道:“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剥夺我的生命吧!拿刀抹我的脖子吧!”

    全班学生一片哗然。在同学们及老师惊讶的目光中,豆芬芬急忙站起来,拽了拽何樯的胳膊,小声说:“樯子,你咋了?快醒醒,坐下来。”

    下课铃声响了。英语老师今天本不想给学生留太多作业,但是因为何樯在课堂上又是喊叫又是学狗叫,扰乱了课堂秩序,心中恼火,便给学生留下一百道课外作业,还不解气,没回自己的办公室,她径直去了三楼班主任老师的办公室告何樯的状。班主任老师没有马上去教室,中午放学铃响起时才走进教室里。

    “何樯,请你站起来!”班主任老师说。何樯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早就恢复了平静,对自己在英语课上的失态很后悔。“老师,我……”“不要说了。你不是变成了一条癞皮狗了吗?你不是要拿刀抹脖子吗?抹啊,抹啊,咋还不快抹?还等啥?快递给大嘴的哥一把刀!你真是班级里的一个累赘。有出租车开,不想学了,就可以影响其他学生学习吗?奇怪的是班级里有的学习很好的学生咋会和你搅在一起。”

    她是在说豆芬芬。

    何樯望了豆芬芬的背影一眼。她说我是班级里的累赘,我是吗?当然是。所有人都嘲笑我的智力,唯有豆芬儿不嘲笑我。罚我站更好,我才不喜欢坐着呢。水牢,监狱,疯人院,鬼脸的观察者。

    班主任老师咳嗽一声,朝门外拍了拍手。数学老师、语文老师、化学老师等各任课老师鱼贯而入,走进教室里来,在课堂前面一字儿排开,给学生布置作业,惩罚性的作业。光是数学,课本上留下三十道题,小练习册上留下二十道题,大练习册上留下五十道题,总共一百道题。物理留下二十道题,化学留下三十道题,语文留下二十道题,英语又追加了五十道题,加上上英语课时留下的一百道题,总共是三百二十道题。那么多作业就是一下午不干别的,再加上一宿不睡觉也做不完。在学生们的叹息声中各任课老师鱼贯而出,班主任老师留了下来,她双手按在讲桌上说:“你们晚上放学谁都不许走,在教室里写作业,九点半钟放学。”

    歹毒的妇人,小心眼儿的妇人,推迟一个半小时放学。水牢,监狱,疯人院。班级里的累赘,我要死了,拿刀抹我的脖子吧。

    晚上六点钟,班主任老师走进教室,坐在前面批改作业。八点半钟时,她放下手中的笔,开门出去上洗手间了。“快!快!快!”何樯喊道,从座位上站起来,跑到教室后头,爬到一把椅子上,把挂在墙上的石英钟摘下来,把指针拨到九点三十分。

    “樯子!你干啥?别胡闹了!”豆芬芬喊道,可是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班主任老师回来了。她站在教室前面望了望后墙上的石英钟,低头看了看自己左手腕子上的手表,大声喝道:“你们谁拨了墙上的时钟?”全班学生没有一个敢吱声的,何樯低了头,也没吱声。“说!你们谁拨了墙上的时钟?”教室里仍然鸦雀无声。“都不吭声,都哑巴了?那好,你们这群混蛋就坐在教室里写一宿作业,谁也不许走!”“老师,是我拨的。”何樯举手坦白了,他不想连累全班同学。“你拨的?”班主任老师神情悲哀地打量着他,“我就知道是你。你着急了,想快点儿打发完你的苦日子去开出租车?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而鸣!”

    九点三十分放学时,天早已黑了,学校操场上的灯早就亮了,映亮了操场东侧孤单单的篮球架。何樯站在学校大门口等豆芬芬。孔里梅与许秀男快步从豆芬芬身边走过去时,孔里梅摸了摸后脑勺:晚上放学往校外走时,她就偷偷把一个新买的双蝴蝶发卡别在头上,气豆芬芬。豆芬芬把头扭到一边去。

    鸟枪换炮了,吃上桶装方便面了。班级里不少学生吃美国三宝鱼、DHA、α-亚麻酸、积雪草、聪明三宝。那些药太贵了,我可吃不起。

    孔里梅与许秀男从站在学校大门口的何樯身边经过时说:“又在等豆丫头。一个累赘,害得我们现在才放学,为啥还不拿刀抹脖子?看门狗,看豆芬芬家的门。”何樯朝她们俩做了个鬼脸,挥挥拳头,两个女学生吓得尖叫一声,笑着跑远了,书包上的骷髅头在夜色中狞笑,闪着白光,嘴巴里长长的牙齿晃来晃去。“让鬼掐死你们俩才好!”何樯在背后骂道。

    豆芬芬感到浑身无力,她走得很慢,两个同学从她身边走过去时说:“一模,后天……”

    一模,后天。丧钟为谁而鸣?吃上桶装方便面了。第五名,第九名。数学一百道题,物理二十道题,化学……鬼脸,五十天。你为啥还与何樯搅在一起?学习成绩下滑,老师误以为是这原因。妈妈上个周日晚上打来电话说,高考前肯定回来陪我。一年没见面了,真想妈妈。妈妈,好妈妈。妈妈,我想哭一哭。他,丢人。

    豆芬芬走到学校大门东侧一座雕像旁边时,何樯从雕像暗影里走出来,拉住她的手。“不用扶我,我能走,”豆芬芬甩开手说,“樯子,天太晚了,快回家吧,不用你送,我自己敢走。”“不,我送送你。天太黑了,前面小胡同里没有路灯啊。”“乖,听大人话,”豆芬芬笑着说,伸手拍了拍何樯的脸,“樯子,真的不用你送,就十来分钟的路,快回家去吧。”走过这一段没有路灯的小巷后,何樯站在十字路口路灯下面,目送豆芬芬往前走。他又追了上来,问豆芬芬家里有没有吃的。“有吃的,有吃的,我小姨每天傍晚不是来给我做饭吗?放心吧,快点儿回去,走迟了,怕赶不上公共汽车了。”何樯仍不放心,拉着豆芬芬的手走到路边,在一个小摊亭上买了一个热乎乎的煎饼馃子给她。

    豆芬芬手里拿着煎饼馃子,一个人往前走。她感觉到了手上煎饼馃子的温热,想起了昨天中午在教室里吃的桶装方便面。跳动的满是花纹的熟牛肉,在空中散开来的洁白圆润的面条,沸腾的料汤,五颜六色的蔬菜……前面的路有路灯,她家那栋楼西侧路灯下坐着一个女学生,手里捧着一本书,眼睛望着空中,似乎在背书。她是哪一班的?五班的吗?面熟。对,五班的,窦纷一班的。迷茫的脸。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可能就住在附近一带。

    回到家里,豆芬芬卸下背上的大书包,甩到地板上,书包在地板上滑出去老远,撞在床腿上停下了。房间里冷清清的。小姨今天晚上没来过,没来给她做饭,她是有事缠住了。早餐的碗筷仍然摆放在饭桌上,碗里黏糊糊的粥汁干硬了,巴在碗上,一根筷子横在碗上,另一根筷子掉在地上。肯定是小猫跳上饭桌碰掉的。小猫从厨房里钻出来,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抬头望着豆芬芬手里的煎饼馃子。它是饿了。饭桌上的盘子里装的是咸菜,地上掉了一根咸菜,上面还有细小的齿印,是小猫啃咬的。豆芬芬把手里的煎饼馃子掰下一块放进饭桌底下的猫食钵里。小猫吃饱了,蜷缩在饭桌下面睡觉了。

    我的小猫,流浪猫。我可不能睡觉,还要做习题,几百道习题,下午上自习课做了不到三分之一,剩下的一宿也做不完。都是樯子惹的祸;否则,老师也不会留那么多作业。老师是世界上心眼儿最小的人,稍有不快便会报复:给学生们留下一大堆作业。也怪樯子,为啥要去拨墙上的时钟啊?丧钟为谁而鸣?我的生物和物理较弱,要加强一下,多做几道习题。高考前有两次模拟考试。黑板左上角的鬼脸:五十天。哪一次模拟考试更重要呢?不知道。第九名,再也不能下滑了!他,丢人。孔里梅现在更加趾高气扬。她的走狗是许秀男。我也有走狗,何樯。可怜的男孩子,几乎天天挨老师的责骂。一心要开出租车。小猫在街上流浪,谁抛弃了它?太狠心了。我把它抱回家来。小姨说,你连自己都养不活了,还养一只猫。和我相依为命,可怜的小猫。老师说这些日子要适当放松一下,别把自己绷得太紧。我太紧张了吗?樯子说我太紧张。

    豆芬芬脱下校服,把床底下一只塑料玩具狗拿出来放在地上。玩具狗脖子上拴了一条细绳,她手拽细绳,拖着玩具狗在房间里走动。躺在饭桌底下的小猫惊醒了,跑过来和玩具狗戏耍了一会儿,然后跳到玩具狗后背上趴下,两只前爪搂住狗脖子,让豆芬芬拖着走。将近十点钟,小姨来电话了,说她很抱歉,今天傍晚有急事儿拖住了,没过来做晚饭,问豆芬芬吃了饭没有,说冰箱里还有半盘炒韭菜、一袋咸菜、一个馒头,让豆芬芬用微波炉热一下,凑合吃点儿,明天傍晚会早点儿过来给外甥女做好饭吃。小姨叮嘱她睡觉前把门窗关好,检查一下煤气开关,还在电话里教她咋烧开水。“你妈来电话了吗?”小姨问道。“还没有,”豆芬芬说,“上个星期天她来电话说,高考前回来陪我。”“她还知道女儿要高考?”小姨说。

    将近十一点钟时,她才做了不到二十道化学题。照这个速度做下去,别说是一宿不睡觉,就是三宿不睡觉,也做不完剩下的习题。我整天心不在焉,咋了?病了吗?老是感到心烦。恨不能像疯子一样到街上跑一跑,叫一叫,或者是大哭一场。小姨说我是一个倔强的丫头。他出事后,我既不到奶奶家去住,也不到姥姥家去住,我坚持要一个人住,省得看她们的脸色。保持不了前十名,希望就不大了。

    何樯来电话了,问豆芬芬睡下没有。“你别想把剩下的习题都做完,一宿不睡觉也做不完,还是早点儿休息吧。”

    可怜的男孩子,处处关心我。老师说丧钟为他而鸣。实际上他是从此而获得了解脱。开出租车也挺好。豆芬芬觉得口渴,但是没有开水喝。她可不想冒险自己烧水喝。她走进厨房,摸黑拧开水龙头,低下头,侧着脸,喝了几口凉水。回到卧室仍然静不下心来,便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双手撑在窗台上,朝楼下张望。丁香花的花香扑鼻而来,一个男孩子脚上穿着旱冰鞋,腿上绑着护膝,胳膊肘上缠着护肘,头上戴着头盔,像个武士似的轰隆隆从楼下滑过去,后边一个小姑娘在追他。刚才坐在楼西侧路灯下的女学生,现在仍然坐在那里背书。

    都十一点钟了,妈妈还没来电话。她在石城做啥买卖,还亏了本?为啥要到石城去?我们这个城市容不下她吗?一年多时间没回家了,那场官司也输了。希望她这几天就能回来。打她的手机也打不通,她时常更换手机号码。

    对面的居民楼离得很近,二楼的一扇窗户敞开了,房间里灯火通明,一个小姑娘坐在书桌前写作业,也许她们也要考试了。她妈妈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盘水果。那都是些啥水果呢?看不太清楚,也许是各种各样的水果。妈妈从盘子里捡起一片水果,送到小姑娘嘴里。肯定是不小心把汁水滴到书上了,你看她妈妈在帮她仔细擦书呢。

    妈妈在小丫头身后坐了一会儿后,出去了,回来时右手端了一盘点心,左手端了一杯水。这样温馨的场面天天晚上如此。小姑娘大概有十二岁的样子。她吃不吃美国聪明三宝呢?也许不吃,现在还用不着吃,不过将来高考前肯定会吃的。有时小姑娘的父亲走进房间里来,在孩子的头上摸一摸。他的手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特别大。

    豆芬芬坐在书桌前打瞌睡……她骑坐在一条自己用钢笔画出的二次抛物线上,要把抛物线弄到第三象限里去,心里在琢磨着抛物线的最低点咋运动才能画出一个椭圆来。这时,只听咣当一声响,窗户开了。豆芬芬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发现班主任老师的脸在窗口出现了。班主任老师一脸怒容,眼睛圆睁,厉声喝道:“豆芬芬!你这个懒丫头,整天无精打采,老是偷懒!后天就一模了!丫头,你的名次在急速下滑,不要再与何樯有任何来往!现在人家孔里梅与许秀男都超过了你,我是恨铁不成钢啊。数学一百道题,物理二十道题,化学……”

    豆芬芬醒了过来,原来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扭头看看,窗户关得好好的,并没有敞开,但是她仍不放心,又走过去把窗子检查了一遍。重新在书桌前坐下后,发现一张草算纸上歪歪斜斜写了三个大字:一模,九。豆芬芬大为恼火,把草算纸揉成一团扔到纸篓里。

    一模,九。肯定是我在梦中写下的,摆脱不掉,烦死人了。周五,后天。吃上桶装方便面了。走廊里的窗户。书包里又有一袋点心,是何樯买的。啥时候放进去的?可别让同学看见了。谁在窗台上用丁香花的花梗划字了?他,丢死人了。要强也没有用,学习成绩不断下滑。孔里梅与许秀男从我身边走过去时,书包上的骷髅头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张开大嘴狞笑,两颗牙齿摇来晃去,咋不掉到地上去呢?她们俩长得比我高,但是我皮肤比她们俩白。樯子说我长得比许秀男漂亮,和孔里梅比也不差上下。但是学习成绩不如人家了。两个人太有意思了,学习劲头十足,整天就好像是为了超过我而活着。数学一百道题!物理二十道题!化学……可是我现在才做了几道题?知识点,节点,DHA。妈妈还没来电话。她做啥买卖,把自己搞得很神秘?樯子会开车,全校几百个男生中,有几个人会开车?这咋不算是本事?咋能说丧钟为他而鸣?不错,他老是惹是生非,不该去拨墙上的时钟。英语老师是个告状精,就爱告状。教授英语,觉得学生们对她应该格外尊重,那是为啥?我对自己的名字没有信心。豆芬,豆芬儿,豆芬芬,豆飞飞,太俗气了。何樯,何强之有。

    豆芬芬又坚持做了几道题,快到半夜一点钟时,困得实在睁不开眼睛,便扔了笔,合上书本,洗漱完毕,上床睡觉。早餐留下的脏碗筷仍旧没洗,丢在水槽子里。

    第二天早上醒来,豆芬芬仍旧感到身体不适,头重脚轻,她给班主任老师打电话,撒了个谎,说自己感冒了,不能去上学了。她想自己在家里复习功课,课堂上的气氛她越来越不适应,尤其是孔里梅与许秀男的冷嘲热讽。老师在电话里安慰豆芬芬,叫她别太紧张,要放松心情,吃点儿感冒药,白天坚持做几套模拟卷子,晚上早点儿上床睡觉,还说过一会儿会派一个同学把卷子送来。班主任老师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派何樯去给豆芬芬送卷子合适,他们俩毕竟很要好。班主任老师还叮嘱何樯,要他不要急着回到教室里来,可以陪一陪豆芬芬,还说豆芬芬近些日子情绪不太好。

    豆芬芬家东边有一个公园,何樯腋下夹着三套卷子坐在公园里给豆芬芬打电话,让她从家里出来到公园里透透风。他知道豆芬芬没有感冒。

    公园西北角有一个漂亮的凉亭,站在凉亭里可以俯瞰整个公园。凉亭四个角潇洒漂亮地向上翘起,琉璃黄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只就要飞走的大蜻蜓,只是它那紫红色的柱子上涂的油漆剥落了几片,露出了里面灰黑色的水泥,有点儿煞风景。凉亭里刚才还没有人,待豆芬芬来到公园时,却被一对情侣占据了。两个人往山坡上面走,坐在公园北面一把椅子上,椅子前面有一个石桌。椅子两侧及后面全是迎春花,豆芬芬坐在花丛中,脸上露出了笑容。很小的时候,妈妈带她到公园里玩过,上学以后,就再也没有逛过公园。她每天的行动路线是:从家里到学校,从学校到家里。

    妈妈昨晚没来电话。她能赶在高考前回来陪我吗?他……别指望他了,丢人。

    她翻开何樯带来的卷子,在石桌上演练习题,有时还讲给何樯听。熏风裹着花香一会儿从背后吹来,一会儿从侧面吹来,一会儿从正面吹来。豆芬芬有点儿迷醉了。

    公园里的丁香花全都开放了。走廊窗台上的丁香花还没有绽开,没有香味,谁掐下来的?一模,明天。四十九天。备考方略,多点一线,多面一体,突出重点。鬼脸。豆芬芬身体抖了一下,抬头茫然望着天空:好在在湛蓝如洗的天空中没有人用笔写下“一模”两个字。一些昆虫在他们周围飞舞,迎风招展的花枝儿轻拂他们的后背,他们的胳膊,他们的头发。耀眼的金黄色的花瓣儿飘落到他们身上,飘落到石凳上,扑在翻开来的卷子上。何樯有事干了,不断替豆芬芬拂去卷子上的花瓣儿。

    “豆芬儿,你没感冒吧?”何樯笑着问道。

    “没有,我撒谎了。樯子,我和你一样也不喜欢坐在教室里。到公园里走一走,逛一逛,该有多么舒心!可是我们命中注定每天要像钉子一样钉在教室里,还有孔里梅与许秀男总是与我过不去。”

    “别理她们。将来我开出租车时,一旦在路上遇到那两个傻丫头,我就用车尾稍稍蹭她们一下,把她们俩的魂儿吓丢了才好。”

    都是些似曾相识的习题,永远也做不完,文山题海,直到海枯石烂。那些老家伙咋会编出如此五花八门、花样繁多的习题来呢?数学一百道题!物理二十道题!化学……

    一对年轻夫妇推着婴儿车走过来,婴儿头上戴着一顶小白帽,在车子里睡着了。绯红的脸蛋儿,睫毛上挂了一滴泪珠。父亲一只手推着婴儿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在看。贱态,即使在公园里闲逛,也忘不了看书。一对老年夫妇领着一个小女孩儿,从他们面前走过去。老太太在经过他们面前时,用鄙夷的目光望了他们一眼,推小女孩儿快走,嘴里说了一句令豆芬芬心惊肉跳的话:“明天一模了,还有心思坐在花丛中谈情说爱,真没出息!”“贱!”何樯望着他们的背影骂道,“看好你的孙女或外孙女得了,管别人的闲事!再说,她咋知道明天一模?”他伸手去摘豆芬芬头发上沾的花瓣儿时,发现她戴着他送给她的双蝴蝶发卡。“现在不戴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戴了,”豆芬芬说,“在学校里老师不让戴。樯子,你对我的情义让我如何报答?”何樯笑了。“豆芬儿,将来我开出租车时,你第一个去乘坐我的车,就算是报答了。”“樯子,再过不到两个月时间,你就熬到头了,就可以如愿地去开你的出租车了。这一段时间,你要忍耐,别再胡闹了。”“昨天在课堂上,我实在是受不了才大喊大叫的,其实我也是替你喊叫,你的压力太大了。”

    还算不错,到中午时,豆芬芬在公园石桌上做了两套模拟卷子,剩下一套卷子准备带回家去下午做,中午可以睡一会儿觉。何樯陪她回到家里。可是厨房里啥菜也没有,中午吃啥?何樯本想自己动手做饭,露一手给豆芬芬看。没有办法,何樯只得下楼到前一条街上的饭店里买了盒饭上楼来吃。下午何樯回学校去了,豆芬芬一直在睡觉,四点钟小姨来给她做晚饭时才醒来。小姨问起明天的模拟考试,问起她的妈妈,问她妈妈来了电话没有。六点钟小姨做完饭刚走,何樯又来了。他不放心。豆芬芬问他班级里的情况,问老师讲没讲啥新东西,何樯说没讲啥新东西,同学们也都忙着做那三套卷子。“豆芬儿,第三套卷子你还没做的话就算了,别做了。晚上放松一下,看一会儿电视,早点儿上床睡觉。最好九点钟就上床躺下,啥也不要想了。”

    何樯走后不久,豆芬芬便上床躺下,但是她睡不着。樯子和我是一伙的。孔里梅与许秀男之所以不敢与我动手打架,全是由于樯子给我撑腰。最近一段时间,我老是感到头晕,力不从心啊。练习题太多了,我已不大能够分辨出来那些习题之间的细微差别了,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一模,明天。我准备好了吗?不知道。还有一套卷子没有做,本来想晚饭后做。樯子说得对,算了,不做了。樯子对我好,将来咋报答人家的情义?等经济条件好了,给他买点儿礼物。买啥礼物好呢?皮带?旋转剃须刀?一件漂亮的衬衣?姥爷有一个七倍的望远镜,很好玩的,要不要讨来送给他?我们俩。但是现在可顾不了那么多了,明天就一模了。明天。已经滑落到第九名,还要继续滑下去吗?尽量控制住,保持在前十名以内。否则,希望不大了。已经做了太多的习题,效果不甚理想。窗台上的字:一模。用丁香花的花梗划出来的,绿道道。窦纷。卧轨。可怜啊,红消香断有谁怜。唯有火车才能使她那红润的面孔褪色。我虽然营养不良,脸颊瘦削,但是面孔还是粉红色的。在我这个年龄,面孔总是红润的,啥也挡不住。我曾经读过一首诗,诗人说姑娘脸上的红润是带着芬芳的红润,天塌地陷也不褪色。对,就是这个道理。数学一百道题!物理二十道题!化学……樯子特别喜欢活动,无论啥活动都行,只要不坐在教室里。为啥不让学生们每天活动两个小时呢?上午活动一小时,下午活动一小时,可以在操场上活动,可以到公园里活动,也可以去爬学校后面的山冈。那样做天会塌下来吗?地会陷下去吗?人会死光吗?从老师们和家长们脸上的焦躁表情看,那样做天似乎会塌下来,地似乎会陷下去,人似乎会死光的。那就每天给一个小时的活动时间。活动也不一定局限在操场上,可以逛逛街嘛。那也是活动,一个小时的活动。

    学校前面第三条街往右拐有一家服装店,专门卖牛仔裤。妈呀,那些牛仔裤太漂亮了。有一种款式的牛仔裤,膝盖上面故意撕破了一个洞,裤腿只到小腿上边,裤脚破了,毛烘烘的。左边裤兜处拴了一条铮亮的金属链子,金属链子从前面斜着向上绕,拴在右面裤鼻子上。裤腰上饰有一圈古铜色的金属纽扣,又大又圆,油光闪闪,裤兜上钉了三颗星星状的银白色小扣子,妈呀,漂亮死了!配上一件男式T恤衫,再加上一双棕色的鞋前脸儿上饰有菊花图案的高跟鞋,头发上别上双蝴蝶发夹,在大街上款款而行,招摇过市,天哪,潇洒死了!梦寐以求。高考快点儿结束吧,老天保佑。到那时我就与她们分开了。

    小猫仍然躺在饭桌底下。中午吃饭时樯子喂过它,晚上吃饭时我喂了它,它现在不会饿的。听说孔里梅的妈妈很迷信,前后花了三千多元钱找人算命。大婶,不用占卜了,你女儿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许秀男也一样。成绩为啥下滑呢?搞不清楚。题也没少做,上课也认真听讲,备考方略、多点一线、中心串通那些道理也懂得。力不从心。要是一模成绩继续下滑,那可咋办?丢死人了,在班级里抬不起头来。丧钟为谁而鸣。上一次考试那天早晨吃饭时,我莫名其妙地哭了。有预感。那之前我在考试前从来没有哭过,我不是一个怯场的学生。据说五班那个女生窦纷考试完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发呆,一个男生经过她身边时问了她一句你考得咋样,她好像没有听懂人家的问话,惊讶得瞪大眼睛,接着便哭了起来,三天后卧轨自杀了。我脸上的红润还能坚持多久?

    直到半夜时,豆芬芬仍然没有睡着,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盼望早点儿天明。

    她起床开了灯,打开床头柜。床头柜里有一瓶安眠药,她倒出两片来吞服了。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兴奋的神经终于安静下来,慢慢睡着了。本来不想吃安眠药,怕上瘾,但是没有办法,看来前几天的准备还是挺及时的。

    一宿没做啥梦,早上六点钟起了床。脑袋木木的,安眠药的药劲儿还没有过去,坐在考场里,她内心还算平静。

    傍晚从考场里出来,她蹒跚地走在前面,何樯从后面赶上了她,问她考得咋样。“主要题目都做了,就是不知道对不对,模拟考试老师不给答案。坐在考场里脑袋木木的,生物考得不好,卷子最后两道大题根本没看明白。你呢?做了几道题?”何樯笑了。“我老兄能做几道题?只拣前面简单的题目做一做。豆芬儿,考试时我就坐在你后面,我看你一次头也没回,这回肯定差不了,这几天有两只喜鹊老是在学校房顶上叫,那是一个好兆头啊。”

    从一模到公布考试成绩的三天时间里,孔里梅与许秀男倒表现得挺收敛。现在,安眠药派上了用场,豆芬芬晚上睡不着觉,总是从床上爬起来吃药。虽然安眠药使得她白天脑袋昏昏沉沉的,但是情绪却平静了许多。

    离高考还有四十几天时间,这四十几天时间咋挨啊?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都是折磨,每一天都是灾难。一模要是考得好还行,要是考砸了,恐怕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成绩肯定不如上一次。上一次是第九名,这一次恐怕要滑落到十五名以后了。二十名以内都有机会,老师说是十名,她是故意那样说的,让学生们拼命往前冲。第十五名,第九名,又滑落了六位。现在孔里梅与许秀男不动声色,表情十分平静,好像胸有成竹似的。她们的智力并不如我,只是神经比我坚强。为了双蝴蝶发卡,让班主任老师训斥了一顿,她会恨我一辈子吗?不会的,过几年再见面时我们都会忘掉那些不愉快。

    星期一下午,班主任老师站在教室前面公布考试成绩。在公布考试成绩之前,老师说了几句安慰性的话:一模考得好的学生没有必要沾沾自喜,考得不太好的学生也没必要灰心丧气,还有二模呢。即使是二模考得也不好,高考成绩也不一定差。这是有先例的,很多先例。豆芬芬紧张得不得了,嘴里干得连舌头都转不动了,手掐在大腿上,眼睛使劲盯在老师的脸上看,想从她的表情上寻找到一点儿蛛丝马迹:我考得好还是不好呢?她不会开恩对我有一点儿暗示吗?可是从她的表情上啥也看不出来,完全是一副惯常的、做一件事务性工作的姿态。即使这样,豆芬芬也认为那很可能是一种有利于自己的姿态。人总是往好处想。但是,她想错了。

    ……第五名,孔里梅,第六名,许秀男。很好,她们俩的名次没有变化。第九名不是豆芬芬,第十五名也不是她,第十九名也不是她。天哪,班主任老师是不是把我落下了?我跌到二十名以外去了!班主任老师看得很仔细,念得很准确,并没有落下豆芬芬:第二十九名豆芬芬。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撞在她身上,一扇磨盘从天上掉下来砸在她头上。随着名次从第九名滑落到第二十九名,豆芬芬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好像滑向了深渊,无底的深渊。不能想,不能动,变成了一块石头,僵住了。几分钟以后,班主任老师公布完了一模成绩离开了教室,她才缓过劲来,能想了,能动了,只感到无比地羞愧,难以忍受地羞愧,芒刺在背。她这么一个小小的身体,能承受得了那么多只眼睛的盯视吗?他们有理由感到惊讶,他们的目光就像箭矢,在豆芬芬身上穿出一个个窟窿。杀了我吧,拿刀抹我的脖子吧,还等啥?刚才当班主任老师念到“第二十九名——豆芬芬”时,她感到周围一阵轻微的骚动。神经变得十分敏感,听觉变得十分敏感。前排几个同学转过头来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目光中有惊讶,也有同情;坐在后面的同学都把目光投到她后背上。何樯双手抱头,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替豆芬芬难过。他们眨眼睛,甩动头发,转动脑袋,轻声叹息,窃窃私语,豆芬芬全都听见了。无声的谴责,还有同情,还有失望,还有嘲笑……她一动不动,精神和肉体又陷入麻木状态。谴责我吧,同情我吧,嘲笑我吧。还是他妈的我不争气,为啥还不拿刀抹脖子?要我这张红润的姑娘的脸有啥用?这张无耻的面孔上的红润从来不曾消褪过,从来不曾,太顽强了,太不要脸了,即使生病了也仍然艳如桃花。破坏掉它,拿刀划它吧,使劲划。

    暮色降临到教室里时,豆芬芬仍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似的。今天晚上放学早,同学们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何樯站在她身边。教室前面的黑板反射着窗外天际最后的浮光,黑板左上角的鬼脸隐没了,看不见了,在寂静中,空荡荡的教室是多么地庄严肃穆,每一张课桌、每一把椅子似乎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令人忧伤的故事,内心无助的挣扎,艳如桃花的面孔上所感受到的耻辱。黑板下面的讲桌在暮色中凸突出来,边缘闪着一道亮光,像鬼火照耀下的坟墓。豆芬芬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几乎站不起来了。何樯替她背上书包,搀扶着她走出教室,走出学校,一直把她送到家里。一路上豆芬芬默默无语,无论何樯说啥安慰话儿,她都一声不吭,她已经没有啥可说的。走过无灯的小巷,走过街头市场,走过静悄悄的街心花坛,甚至走上楼梯,跨进自己家铁皮门时,她都没有意识到,唯有在走出学校大门口那一刹那,她似乎意识到了,在门口低头站了一会儿。回到家里,她木然走进卧室,鞋也不脱,仰面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胸口上,眼睛闭上了,似乎在探听自己的心跳。只有一次低声对何樯说了一句话:“别忘了喂小猫。”

    今天晚上,小姨又没过来做饭,冰箱里只有剩菜,昨天晚上小姨做的。

    何樯料定豆芬芬不能吃太多东西,下楼去买了一个汉堡包,一杯果汁端上楼来,放在饭桌上。但是豆芬芬啥也不想吃,啥也不想做,只想躺着。九点多钟时,她说天色太晚了,叫何樯回家去。何樯劝她起来吃饭,并安慰她说:“豆芬儿,别放在心上,只不过是一时失误。人哪能不失误呢?据说圣贤还失误呢。你最近休息不好,又想妈妈,高考时会调整过来的。别伤心,也别灰心,准备二模吧。豆芬儿,退一步讲,即使考不上大学,也没有啥了不起,你可以来帮我开出租车。一辆出租车还真得两个人开:你干白班,我干夜班。”将近十点钟时,何樯才离开。他不放心,本打算一直陪豆芬芬,他可以在饭厅里坐在饭桌旁睡觉。可是豆芬芬执意不肯,说她没事儿,只想好好睡一觉,还逗何樯说:“樯子乖啊,听大人话,赶快回家吧,回去太晚了,你妈会着急的。”

    我这张少女的粉红色的脸现在即使是面对樯子时也觉得羞愧,永不褪色的红润的脸,无耻的脸。杀了我吧。第二十九名,豆芬芬。啥破名字,一想到自己的名字就感到愧疚。一模好歹过去了,二模会咋样?以这个速度滑落,二模会滑到第四十九名,最后和樯子排在一起,成了班级里的两个累赘。人家说得对。爸爸,丢人。妈妈还没来电话。二模。数学一百道题!物理二十道题!化学……太无耻了,从第九名滑落到第二十九名,咋会这样啊?窦纷。她只滑落了两名。好样的。谁该引以为戒?班主任老师以为是何樯影响了我,冤枉了人家。有趣的男孩子,我欠了人家太多的情义。

    豆芬芬战战兢兢地从床上爬起来,开了灯,扶着墙走进厨房里喝水,又扶着墙回到卧室里,推开窗户,双手拄在窗台上朝楼下看。还是那个男孩子,脚上穿着旱冰鞋,从楼下轰隆隆滑过去,像个武士似的,后面一个小姑娘在追他。楼西侧路灯下,五班那个女生仍然坐在那里背书。对面二楼的窗户开了,那个小姑娘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她妈妈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盘颜色鲜艳的水果。豆芬芬闭上眼睛,惊讶自己还有力气下床走动。靠北墙的书桌上,电话机旁边,放了一袋点心,是何樯买来的。豆芬芬关上窗户,熄了灯,依旧上床躺下,鞋也没脱,身上仍然穿着校服,双手放在胸口上。妈妈今天又没来电话。她咋了?有啥麻烦吗?也许会来电话的,我要躺在床上等,千万别睡着。身体太虚弱了,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也许该吃点儿营养品。啥鲍鱼粉、人参丸、银杏营养素之类……可是我买不起……孔里梅吃。那丫头喜欢显摆,人人都知道她吃。妈妈会来电话的,会来的……我要等。

    可是豆芬芬还是睡着了。在睡梦中她变成了一只蟑螂,缩在厨房墙角两只腌咸菜的瓷罐子之间的缝隙里,头顶上长的一对触须比自己的身体还要长,在黑暗中摇来摆去,探听外面的动静。豆芬芬不存在了,这里只有一只蟑螂。她心里一阵欢喜,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外部世界那些令人心焦的事情。别再来烦扰豆芬芬了,她不存在了,我只不过是一只蟑螂,一只快乐的大蟑螂。天哪,躲在这乌漆麻黑的角落里,能看见以前从没看见过的东西,能听见以前从没听见过的声音,能嗅到以前从没嗅到过的气味。瞧,这里有一片烂菜叶,有我的身体两倍大,散发出极为浓郁的香味,但是我现在却不想吃它。好像细菌在它上面不断滋生,看吧,它边缘上的白膜在迅速膨大,像雨后林间的蘑菇。这里有一块馒头渣,比我脑袋大多了,一只小虫子向它爬过去,爬动的声音很像翻书页的声音,很吵闹。坏了,那边爬过来一只百脚蜈蚣,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橡胶气味。啊呀,吵死了,它那么多只脚同时在地上划拉,就像是无数只手在挠席子。我不饿,躲在一边看它们吞吃好了。那是啥气味?灶台上面肯定有一根韭菜,还有一滴西红柿汁。那又是啥气味?一滴溅在灶台墙上的豆油的气味、咸菜的气味、香醋的气味、酱油的气味、葱花儿的气味、花椒的气味。妈呀,我想呕吐。还真的呕吐了。咖啡色的污汁,我的身体也是咖啡色的。

    一模,二模。狗屁一模二模,跟我有啥关系?蟑螂的世界里没有考试,没有一模、二模。考试只跟豆芬芬有关系,可是豆芬芬已经不存在了。第二十九名,令人惊悚;第二十九名,令人羞愧。豆芬芬即使是变成一只蟑螂了,可是一想起第二十九名来,仍然觉得痛心。刻骨铭心的痛苦,波及到了一只蟑螂身上。

    第九名,第五名。孔里梅与许秀男不喜欢豆芬芬,豆芬芬只好消失。消失是对的。我躲在角落里,谁也看不见我,我再也不用去看班主任老师那张阴沉的脸了,再也不用去看黑板左上角的鬼脸了,再也不用去看孔里梅与许秀男幸灾乐祸的表情了。谁在走廊窗台上写下两个字:一模?用丁香花的花梗划的。在摇曳的金黄色的迎春花的花丛中,他坐在豆芬芬身边。花瓣儿随风飘飞,沾到豆芬芬头发上,扑到石桌上,扑到卷纸上。他替豆芬芬抹去卷纸上的花瓣儿。可怜的男孩子,豆芬芬欠了人家太多的情义。不是我,是豆芬芬。爸爸……呸,他跟我有啥关系?可是……妈妈。你听见电话铃响了吗?没听见。今晚她不会来电话了。她是豆芬芬的妈妈,不是我的妈妈。虽然如此,一想到她,我心里还是感到亲切。妈妈。也许她明天会回来的,给豆芬芬一个惊喜。她说过高考前回来陪女儿的。他是一个恶棍,伙同奶奶一同欺负妈妈。妈妈为人太软弱,胆子又小,不敢招惹他们。二模。我整天躲在这里,才不去管啥二模三模的。逍遥自在一辈子。可是如果妈妈明天真的回来了,我却不见了,她会着急上火的。咋办?要不要变回去?变回豆芬芬?这倒需要好好考虑一下,权衡利弊。那是啥声音?像放炮似的声音,轰隆,轰隆,轰隆隆。妈呀,可怕的吼叫,巨型怪兽,我的耳朵快被震聋了。探照灯般闪耀的绿眼睛,织衣针那样长的胡须,宝剑似的牙齿,还有吊车钩般的利爪。小猫,我的小猫,不,豆芬芬的小猫。豆芬芬不见了,它到厨房里来找我,不,找豆芬芬。巨爪踏着水泥地面,发出地震般的响声。它在瓷坛子前面站住了,抬起一只前爪,歪着头,朝角落里窥视。它似乎觉察到了啥,要不就是嗅出了我这只蟑螂身上仍然保留着的豆芬芬身上的芬芳气味。它那可怕的吼叫声,震得菜叶、馒头渣周围的小虫子四散溃逃。想用前爪把我从缝隙里拨出去,看个究竟。不行,我得往里面缩一缩,不能让它的利爪够着。让它的利爪碰一下,我就没命了。

    小猫又叫了一声,退后几步,用前爪在水泥地面上划字。刺耳的声音,嚓、嚓、嚓。它也会写字吗?啥时候学的文化?它走了,走了,很伤心的样子,低垂着头,巨爪拍打着地面,从门缝里挤了出去。让我看看,它在地面上划下了啥字?哟,划的字太大,比我的身体大多了,我看不清楚。这边有一块砖头,我可以爬到砖头上察看。这下看清楚了,小猫在水泥地面上划出两个字来:二模。可怜的小猫,连它也在提醒我。

    豆芬芬心头一惊,醒了过来,摸摸脑袋,一头汗水,胸口怦怦跳。她从床上坐起来,开了灯,又扶着墙走进厨房里喝水。她在厨房墙角两只腌咸菜的瓷坛子前面蹲了下来,朝缝隙里望了望,里面好像并没有蟑螂,地面上也没有字。从厨房里出来,看见小猫仍然蜷缩在餐桌下面睡觉,身体一起一伏,才放了心。

    连它都在提醒我:二模。

    豆芬芬返回厨房,打开冰箱,从里面取出一个馒头掰下一块,放进饭桌下面的猫食钵里。她弯腰在小猫身上摸了摸。小猫睡得很熟,连眼睛都没睁开。回到卧室,她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正好是半夜十二点钟。妈妈今晚不会来电话了。二模。她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又一次朝窗外张望。坐在楼西侧路灯下背书的女学生不见了,楼下滑旱冰的男孩子也早已回家,对面二楼那扇窗子已经关上了,灯也熄灭了。

    二模。

    豆芬芬在书桌前坐下来,从抽屉里取出何樯送给她的双蝴蝶发卡戴在头上,然后从书包里取出一张白纸,铺在书桌上,开始写信。

    第二天早晨,教室里豆芬芬的座位是空的,她没来上学。班主任老师往她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打她的手机,也没有人接。不会是一模名次下滑得厉害,就不好意思来上学了吧?何樯站起来说,豆芬芬会不会是病了?他想去她家看看。班主任老师同意了,要他快去快回。

    何樯没有豆芬芬家的钥匙。他站在门外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答应。她不大像是仍然睡在床上,否则会听见电话响的,也会听见敲门声的。屋里有猫叫的声音。她能去哪儿?生病去医院了?有这种可能。从第九名滑落到第二十九名,对她的打击太大了,比上一次考试从第五名滑落到第九名更甚。要强的丫头,整天痴痴呆呆的,太可怜了,一个人住,爸爸进了监狱,妈妈不在身边。昨天晚上我留下来就好了。她肯定是去医院了。有人陪她吗?还有二模,这个时候千万别生病。如果二模还考不好,那可咋办?我真替她担心。

    何樯在门外等了一个多小时,还不见豆芬芬回来。她会去公园散心吗?不大可能。会不会仍然在床上躺着?医院离得很近,去医院早就该回来了。何樯知道豆芬芬小姨的电话号码,便打电话问她知不知道豆芬芬去哪儿了。小姨很着急,不一会儿便从工作单位赶了过来,打开房门。

    小猫站在卧室门外一边挠门一边叫唤,卧室的门紧紧关着,何樯昨天晚上给豆芬芬买的食物仍然摆在饭桌上。小姨轻轻推开那扇门。

    豆芬芬躺在床上,身上穿着校服,脚上的鞋也没有脱。她的双手放在胸口上,脸上一个姑娘与生俱来的红润终于消褪了,变成灰白色。嘴角有白色的东西,好像盐碱地在阳光照耀下析出来的粉末。眼睛闭着,眼皮肿了,似乎哭泣过。卧室的墙上没有任何装饰物,只挂了一张豆芬芬和妈妈的合影照片。书桌上的书摆得整整齐齐,书包放在书桌上,旁边有一包点心。

    “芬儿,懒丫头,你咋还不起床?”小姨说,“你看几点钟了?何樯来了。”她走到床边去推豆芬芬,又说道:“对了,忘了问你了,一模考得咋样啊?”何樯抓起床头柜上一个装安眠药的空瓶子递到小姨手里。豆芬芬灰白色的脸,灰白色的嘴唇令人心疑。小姨突然嚎叫起来,扑到外甥女身上,摇她的胳膊,摇她的头。

    空安眠药瓶下面压了一张纸条,豆芬芬昨天晚上半夜里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书桌前写下的遗书。遗书既不是写给父母的,也不是写给奶奶姥姥的,也不是写给小姨的,也不是写给学校的,而是写给何樯的。遗书这样写道:

    樯子:

    我活着时是一个累赘,死了以后仍然是一个累赘。活着时是我父母的累赘,是我奶奶的累赘,是我姥姥的累赘,是我小姨的累赘。学习成绩不断下滑,让老师们失望了。我本来大有希望,想不到一模却成了我的末日,看来丧钟是为我而鸣的啊。我也成了我自己的累赘,为啥不真的变成一只蟑螂?难道要真的等到第三十九名、第四十九名的降临吗?我脸上艳如桃花的红润早就该消褪了。

    樯子,我欠了你太多的情义,有趣的男孩子,将来好好开你的出租车吧。你快熬到头了,再忍耐一下吧。可是我已经熬到头了。我在想还有没有来生。如果没有来生的话,那将是多么的遗憾啊。那就是说,即使再过亿万万年,我也没有机会报答你的情义了。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喘不上气来。永恒的遗憾。好在活着时是他们的累赘,死了以后便不再是他们的累赘了。但是我仍然是你的累赘,命中注定。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那就是我的小猫。樯子,不要抛弃它,求你,收留它吧,它唯有在你的手里我才放心。

    它最喜好的事情:趴在一只塑料玩具狗后背上让人拖着走。所以你要把我的小猫和放在床底下的塑料玩具狗一起带走。

    我现在终于能安心地睡觉了,不用再坐在教室里去看黑板上的鬼脸了。樯子,祝福我吧,祝福我能平静地、永恒地睡下去,再也不用起来了。

    豆芬儿

    ×年×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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