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俊中短篇小说选-重返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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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着微明的月光,我跋涉在熟悉的山间小路上。羊肠小道崎岖难走,脚底下跐飞的石子不时地滚到山沟里去,我听见受了惊的宿鸟从树上飞起来的声音,听见远处山坳子里朦胧的草木深处狐狸的怪叫声。这条羊肠小道我小时候经常行走。那时每逢星期天,便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e828着一筐山里红、山梨、山枣子或者山核桃啥的到山外去卖——用卖来的钱交学费——还曾帮我的小学同学冬梅的父亲牵一匹病马到山外兽医站医治——冬梅的父亲是生产队里的车把式——我还帮他赶过牛,赶过驴,到山下的牲畜市场去交换。

    当我翻身越岭来到学校时,天才蒙蒙亮。我的头发上挂满了霜,道边裸露的岩石上挂满了霜,漫山遍野的蒿草、灌木以及树上也挂满了霜,唯有被雷电劈折的老树下的獾子洞、山猫洞或者狐狸洞周围,由于洞里不断有热气涌出来,洞口的霜化了一圈。这所夹在群山之间的学校,修建在山脚下一片平缓的山坡上,山坡底下是一条溪水,现在结了冰,学校周围是低矮的石头围墙,石头围墙在大山的阴影下呈现出灰白颜色,一排排黑瓦校舍龟缩在石头围墙里面,死气沉沉,没有活力。从远处看,学校像一个羊圈,就如人们在深山老林中经常见到的用碎石垒成的羊圈一样,灰暗简陋,没有光彩,而四周比较大的山坳子里,都分布着一个小山村,山村里的民房紧紧挤在一起,由于地势较高,又有薄雾缭绕,那些山村从学校这个方向看宛如飘浮在半空中,忽隐忽现,如梦如幻。

    周围高大雄伟的山岭,无形中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巨大压力,似乎要把学校压垮,并且只有在将近中午时,阳光才从头顶上的一片天空照射进来,映亮了学校的石头围墙,也只有此时,学校才稍稍显得有一点儿生气。

    学校正门左侧那根水泥电线杆仍然竖在那里,我爬到电线杆底下的土台子上,向校园里窥视。校园里静悄悄的,荒凉静默,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每两排校舍之间的松树当年只有手臂粗细,现在都快合抱粗了。松树静静地站立着,似乎在回忆往昔的喧闹时光,回忆往昔的快乐景象。校园内为啥会如此寂静呢?天已大亮,学生们应该到校了。可是现在,别说是学生,就是老师也不见一个。翻山越岭走了这么远的路,我累坏了,不想马上进入校园参观,便从土台子上跳下来,走到学校围墙边上,依墙而坐,把背在背上的黑色皮包摘下来放在身边,掏出烟来抽,想稍稍休息一下。离学校正门二三十米远的地方,竖了一个课间操时间为领操的体育老师垒起的石坛。仔细看时,石坛后面有两个小脑袋在晃悠,把我吓了一跳。那是两个男孩子,十五六岁年纪,现在正鬼鬼祟祟躲在石坛后面窥视我。刚才大意了,只顾往校园里看,没有留意石坛后面站着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手里握着一把弓箭,看见我这个从山外来的陌生人依墙坐下,忽然抬起手中的弓箭瞄向我,另一个孩子站在他身旁捂嘴窃笑。那两个小家伙是啥人?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吗?他妈的,太没有礼貌了,咋能手持自制的弓箭朝一个外地人瞄准?可我并不是外地人,我就出生在这片大山里,在这所学校读的高中,在离这所学校不远处的另一所学校读的小学,中学毕业后才举家迁到山外居住了。两个孩子还不了解我的经历,如果他们知道我是他们的校友,并且曾经是他们的老乡,他们会客客气气对待我的。我骂了一句,朝他们俩威胁地挥挥手;我真怕两个孩子一大意失去控制,让箭矢飞过来在我身上穿出一个窟窿。

    持箭男孩儿眯起眼睛,恶狠狠地望着我,也不说话。

    “请问你是从哪里来的?”这时持箭男孩儿的同伴先开了口,“你是一个政府官员,来学校视察的吧?”

    我摇摇头。

    “不是政府官员?那么你没事儿一大早跑到这深山沟里干啥?——看风景?冬天草木都枯萎了,哪有啥风景可看?——找熟人?哼,告诉你吧,学校早就放寒假了,你别想在学校里找到熟人,老师们也都放寒假回家了,再说,你咋会在这穷山沟里有熟人?”

    “放寒假了?不可能。现在入冬不过才一个多月,学校咋会这么早就放寒假了?”

    “你不懂,不放寒假不行,没有煤取暖。”

    “你们用不着烧煤啊,守着高山大岭,可以上山砍柴烧嘛。”

    “那可不行。县里很多年前就下令封山育林,不许学生上山砍柴烧,就是砍一棵榛子树、山枣树也不行,何况山上的树木也没剩下几棵了。”

    “没有改观吗?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叔叔,你也不必太失望了,”持箭男孩儿也开了口,垂下手里的弓箭,“虽然学校里的学生差不多都冻坏了,不能来上学了,老师们也都冻坏了,但是浑蛋校长还很健康,脸蛋红得像苹果,他好喝酒,怎么冻也冻不坏,真是个他妈的大怪物,你可以去见见他。我们今天就是来对付他的。”

    “对付校长吗?为啥呢?”

    我站起身来,掐灭手里的烟头。

    “这么说,你认识我们校长喽?”两个孩子反问道。

    “请别担心,我并不认识他,”我摇摇头说。“很久以前,我在这所学校读书时的校长——算起来大概有二十多年时间了——早已退休,听说他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真不幸,他可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好校长,作风正派,工作能力强,口才也好,又有爱心。现任校长我只是听人说起过,还不认识他,没跟他打过交道。以后我会跟他见见面的。听说他年纪轻轻头发就掉光了,变成了一个秃头,真是这样吗?”

    “对,秃头!秃头!”两个孩子点点头,齐声回答,放声大笑。“那个癞痢头,秃得一根毛也不剩,秃得不能再秃了——请原谅我们对校长不敬——反正一提起他的秃头,就会把人笑个半死。”

    受了孩子们的感染,我也笑了,慢慢朝他们走过去。持箭男孩儿又把手里的弓箭抬起来瞄向我。

    “叔叔,请你站住,不要过来,请你在墙根下站好,不要乱动。你冒冒失失闯进大山里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现在你得听从我们俩指挥。你看见我手里拿的弓箭了吗?这是我们最近才制作成功的,为了某种原因,暂时需要保密,不能让外人走近了察看——哼,说不定你是校长手下的奸细,却在这里冒充起外地人来了——我们要对付校长,准备射死他,都已经策划好了,我们的弓箭也到了最后的试验阶段。”

    “为啥要射死校长呢?”我吃了一惊,感到迷惑不解。从两个孩子脸上既认真又凶恶的表情来看,他们不太像是开玩笑。

    “你这个校长的帮凶,你说,为啥我们不该射死他呢?他太坏了,我们山区大人小孩哪一个不恨他?不诅咒他?他剥夺了我们上学读书的权利,把我们从学校撵回家了。”

    看见我仍然迷惑不解,两个孩子解释道:

    “叔叔,告诉你吧——现在看来你不太像是一个奸细——浑蛋校长把这所学校的高中部砍掉了,只留下初中部。我们俩在学校里一向学习勤奋,学习成绩都很好,在班级里名列前茅,已经考上高中了,不曾想浑蛋校长一冲动,把高中部撤销了,害得我们俩辍学在家,没有书读,整天苦恼透了,恨不能自杀。叔叔,你说,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还有啥前途可言?”

    “我已经听说这所学校高中部被砍掉一事,不过我还不了解详细情况。”我说。为了从两个孩子嘴中了解到更多情况,我问他们高中部办得好好的为啥要砍掉,还告诉他们这所山区学校是一所老高中,高中部已经办了几十年,教学质量一直很好,远近闻名,当年我就是在这所学校读的高中。

    “我们也不知道校长为啥要这样做,为啥非要把高中部砍掉不可,”两个孩子嘟囔道,神情沮丧,“他整天净干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傻事儿。他喜欢喝酒,喜欢吹牛,说话做事儿没有正经,和学生也乱开玩笑,动不动就和学校里最淘气的男生在操场上角力摔跤,要不就出其不意地在某个学生的脖子上砍一掌,我们俩就挨过他很多次掌砍,并且脾气暴躁,连工作一向兢兢业业的女教导主任他也照样大声斥责——瞧吧,他匆匆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拉下脸,竖起眼睛,猛然间来了个急转身,挥动一只大手喊道:‘把高中部给我砍掉!砍掉!’于是高中部就被砍掉了,事情就这么简单。他的手就像一把大砍刀,说砍啥就砍啥,谁能抵挡得住?叔叔,你说,不是他害得我们俩读不成书了还能是谁?我们恨透了校长,整天废寝忘食,才秘密制作了这把弓箭,然后埋伏在校园外面,准备伺机射杀他。叔叔,你既然在这所学校读的高中,那我们就是校友了,你肯定对这所学校充满了感情,不会听任那个癞痢头长久胡作非为的。咱们三个人应该联合起来,共同去对付那个大坏蛋。叔叔,请你不要泄露我们的秘密,你能做得到吗?”

    我点点头。“两个小同学,说心里话,我虽然走出大山很多年了,一直在外地工作,但是我对这所学校仍然充满感情,对现任校长的所作所为也时有耳闻。多少次我在梦中回到了母校,多少次我从梦中哭醒。所以,孩子们,你们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说实话,我也不喜欢你们现在的校长,只是你们要谋杀他可是一桩犯罪的勾当,我不能同意你们这样干。学校高中部被砍掉,肯定经过了上级领导部门的批准,不能把责任全都推到校长身上。再说,附近镇上不是也有高中吗?你们可以到那里去上学嘛。”

    两个孩子摇摇头,哭丧着脸望着我。“叔叔,你有所不知——现在可以肯定你不是本地人,你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们山区的情况——附近镇上是有一所高中,最近几年才建成的,离我们这里有十五公里路途。叔叔,我们哪有钱在学校里住宿就餐?要是往返步行上学,翻山越岭,路途又太遥远,太难走。乡信用社不肯为我们贷款,一分钱也不贷。现在只能辍学在家,只好上山捡点儿酸梨子、野核桃拿到山外去卖,啥也不要奢望了。叔叔,我们辍学已经快半年时间了。”

    “太可惜了!”我叹息道,默默地望着他们。

    远远望去,握在一个孩子手里的弓箭,似乎是用木头制作的,箭矢很短,箭弓很小,难道真的会有那么大的威力,能把一个人射穿?

    两个孩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笑着说:

    “叔叔,开始时,我们也不想使用武力——使用武力总是不好——我们只不过是想把校长的牙齿打掉两颗出口恶气就算了,并不想用啥弓箭对付他,耗费我们俩这么多精力。”

    “用弓箭对付你们的校长,是太过分了,”我说,“你们想出口闷气,这个很容易,只要在衣兜里揣上几颗野果子,藏在学校房顶上,趁校长走出他的办公室时,用野果子砸砸他的秃头,让他清醒清醒就得了。说来说去,我还怀疑你们那把弓箭的威力。孩子们,无疑,你们俩智力超群,毅力非凡,但是你们要干的事情却是注定不会成功的,你们在瞎胡闹罢了。”

    听了我的话,持箭男孩儿一边使劲拽拉弓弦,一边对他的同伴嘀咕道:

    “瞧,老弟,我说啥来着?那家伙对我们伟大而崇高的事业既缺乏了解又缺乏信心,是我们看错他了。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他走夜路潜入我们山区,鬼鬼祟祟在学校附近转悠,也许是想探听我们弓箭的秘密吧?太有可能了,说不定他就是一个便衣,以后我们可要对他严加提防。”

    我撇撇嘴,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走开了:“算了,孩子们,别他妈开玩笑了,我得走了,马上进入校园参观去。我就不信在这么大的校园里找不到一个可以聊上一聊的人。再说,我也不想卷入你们和校长的恩怨里去。”

    我拎起放在墙根下的皮包,朝学校大门洞走去。

    “不!回来!回来!”两个孩子见我要走开,一齐大声叫喊,“叔叔,请你不要生气,我们刚才不过是在开玩笑,并不是有意冒犯你。叔叔,请你帮帮忙,先别走开,求求你啦。你不必这么着急去参观学校,待会儿我们俩会给你带路的,请你相信我们的话好了。不瞒你说,叔叔,我们的弓箭的试验工作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求你做做好事儿帮帮我们吧。”

    我转身打量着他们。两个山里的孩子年纪都不大,却生着一张凶狠恶毒的面孔,看样子也不是好惹的。再说我也确实不急于进入校园参观,便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同时,我还心怀鬼胎,想趁机看看他们手里的神秘武器到底是个啥货色,究竟能有多大威力。多了解一点儿和学校有关的情况对我来说并没有啥坏处。心里怀着这样的打算,我朝四下里看了看,把手里的皮包重新在墙根下放好。

    试验开始了:两个孩子轮流朝我站的这个方向射出短箭,我则手举着一个画着校长头像的木牌子挡在脑袋前面晃悠。他们试验的目的是想看看箭矢能飞出去多远,在木牌子上能扎进去多深。他们为啥不自己做试验,一个人手举木牌子,一个人射出箭矢呢?也许是怕失手出事儿,他们是想让我这个外地人承担危险。

    短箭平行地面射出,径直朝我这个方向飞过来;它在飞行途中发出一种邪恶瘆人的嗡嗡声,眼看就要碰到木牌子时,两个孩子齐声叫喊道:

    “着!”

    只听一声闷响,短箭深深扎进护在我面前的木头牌子上,把我惊出一身冷汗来。

    这两个狡猾的小坏蛋,几乎把我当成他们试验武器的试验品了……

    两个孩子命令我把短箭拔出来给他们送过去,我匆匆忙忙瞥了一眼握在手里的这支短箭。这支箭箭杆是木头制作的,箭镞是铁的,箭镞又尖又亮又锋利。两个孩子拼命叫喊,催我快跑,刚才我已经和人家达成协议,我专门负责举木牌、拔箭、送箭,有点儿像网球场上那个专门负责捡球的少年。

    在他们第二次射出短箭以前,我向远处挪了十来步,以观察短箭能否射到木牌子上。

    就这样大约玩了半个小时,一个孩子对我说:

    “叔叔,谢谢你的配合,一切顺利:我们的弓箭能在一百米距离内有效射中目标,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远远地躲藏在校外隐蔽处,校长一出现,就拿箭射他,然后逃掉。我想,公安机关根本破不了案。”

    “痴人说梦。”我小声嘀咕道。

    “叔叔,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试验项目了,”两个孩子又说,“那就是要实战一下:请你拿开挡在脸上的木牌子,以观察我们的短箭能不能射穿你的面门。”

    “浑蛋!浑蛋!”我大声骂道,“难道你们想射死我不成?”

    两个孩子哈哈大笑起来。接着说道:“叔叔,叔叔,看把你吓的。”

    天哪,人家是在开玩笑呢。可我刚才真的是被他们吓着了。

    我也笑了。

    我定一定神,趁机向两个孩子提出要求,求人家让我也玩一次,开开眼界。两个孩子同意了我的请求,他们现在似乎把我当成自己人了。一个孩子还把短箭握在手里,装神弄鬼地对它小声嘀咕了几句,还亲了它一下。

    我急急地挽弓在手,向前走了两步,抬头眺望着远处,大声问道:“你们俩谁为我举木牌子?”

    两个孩子见我做事儿毛手毛脚,大概是为了安全起见,手拉着手,嬉笑着走开了,边走边说:“我们俩谁也不会冒险为你举木牌子,自己玩去吧!”

    “那我就朝空中射去好啦,看看它到底能飞多远。”

    我转身面对学校空旷的大操场,兴奋不已,手都颤抖了;我搭箭开弓,尽力压下内心的激动,斜着朝空中一只飞鸟射出短箭,嘴里喊了一声:

    “着!”

    我用力太猛了,只见短箭朝空中疾飞而去,从飞鸟旁边掠过去,越飞越高,越飞越快,我岂敢大意,仰头瞪目,目光努力追随着它,直到它蹿进湛蓝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深空越来越小时,我才猛然醒悟到,它飞得太高太远,落地时恐怕难以找到了。

    我使劲儿仰着头,双眼紧紧盯住短箭消失在空中的那一点上不放松,早已忘记了身后还有两个孩子在监视我,迈步向前走去。我不敢大意,也不敢眨眼睛,像一个机器人似的,伸出双手保持平衡,一直走到我认为短箭应该跌落下来的地方才止步。我在那一小疙瘩地面上搜寻了老半天,也没有见到短箭的影子。糟糕,它掉落到哪里去了?应该就在这附近地面上啊。也许是我眼睛昏花,没有好好看住它,它早在飞行途中就掉落到地上去了,或者是偏离了原来的飞行方向,飞到旁边去了。

    咋办?一旦怀疑,啥可能性都会冒出来。我返回原处——学校正门前面不远处的石坛旁——重新考虑寻找失箭的办法。那两个男孩子站在操场西边的篮球架下,身体倚在篮球架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用嘲讽的目光望着我。

    “两个小朋友,”我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抱歉,实在是太抱歉了,没想到一不留神,射丢了你们的短箭,都怪我这人做事儿太冒失了。不过,请你们放心好了,叔叔一定会把它找回来送还给你们的。”

    在听了我信心十足的诺言之后,两个孩子没有责备我,但是也不肯挪步向前帮我,只是不冷不热地讥讽道:

    “得了,叔叔,我们才不是你的小朋友呢。瞧你这个书呆子,把武器都弄丢了,还闹啥革命。”

    “我可不想闹啥革命,”我说,“我也不支持你们对校长采取极端行动——极端行动总是不好。”

    “叔叔,你可真会做好人。你撺掇我们俩去对付校长,又怕我们做得过分,闹出乱子。老天爷,你说,我们还能指望你这种婆婆妈妈的家伙上山打游击吗?我们看错人了。”

    真是两个不可理喻的孩子。我没法说服他们。我不再搭理他们,继续琢磨如何去寻找让我玩丢的短箭。

    学校大操场左半部分长满了杂草,在这初冬季节里,已经枯萎发黄,零零落落倒伏了。我决定先在没有长出杂草,还完全是沙土地面的右半个操场上搜寻。我知道,如果丢了东西,人要是东一头西一头胡乱寻找碰运气,那将是白费力气。寻找失物必须得有计划,有步骤,另外还得有耐心。耐心至关重要。从理论上讲,短箭可能落在大操场上任何地方。我要有条不紊地去寻找,像梳头一样去搜寻操场上的每一寸地面。

    我抖擞精神,暗自为自己祈祷,沿直线缓缓挪步,头左右慢慢转动,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地面,唯恐不小心遗留下一寸土地。一直走到操场南端后,再沿原路返回,重新寻找一遍,然后向右移动大约两米距离,从新开始这一令人疲倦腻烦的过程,撒网似的从北向南,从南向北,一寸土地一寸土地搜寻。我察看得非常仔细,非常认真,有时地面上的一粒沙土,在我的极力注视之下,竟变得像一个乒乓球那么大,那么醒目了,连爬在上头觅食的极微小的虫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人们即使在光秃秃的没有障碍的地面上寻找失物,也不是一件易事。为啥?因为人的目光在移动时从来就不是连续地扫过物体的,而是跳跃式前进,中间常常产生盲区、死角。鉴于此理,地面上的每一个可疑之处,我的目光都在其上长久地停留,反复扫视三四遍才罢休。

    现在,右半个操场已经找遍了,仍然一无所获;回首探望,那两个异想天开的淘气鬼仍旧倚在篮球架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默默地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急出一身冷汗。天哪,那样一支制作精美的箭矢,现在让我给弄丢了,人家会饶过我吗?人家会让我赔的。我赔得起吗?如果我不能找到它,就只好任人宰割了。

    望着左边操场上遍地枯草,我几乎绝望了。就那样一支两拃来长的的土黄色短箭,像一段枯树枝,要是当真跌落到左边操场上草丛里的话,别说是我,就是神仙来了也别想找到它。

    我双手叉腰,双目瞪天,长吁短叹,心里直埋怨自己多事;我真不该随便去碰人家的东西,今天本来是来参观母校的,谁知一时大意,惹了这么个乱子,使我难以脱身。我想起小时候一个人玩耍时,常常把一个心爱的小弹子钢球滚丢,看样子没有希望找到它了,到了最后,却发现小钢球就躺在我的脚旁边:那种失而复得的愉悦感觉,真让人永生难忘。

    难道这一次就找不到失物了吗?就以失败而告终了吗?

    我跳到左边操场上草丛中一段枯木上,手搭凉棚四下里察看。操场东边,几棵老杨树下,当年全校学生使用的老厕所,现在大概已经废弃不用了,半埋在草丛中,再仔细看时,老厕所旁边几丈远的地方,有一个土坑,像一个菜窖子,短箭不会是掉进土坑里了吧?

    我从枯木上一跃而下,朝土坑跑过去,站在坑边朝里面张望。

    小短箭!小短箭!那不是我的小短箭吗?看哪,它正静静地安详地躺在平底的土坑里,在我的热切注视之下,竟变得像一杆扎枪那么粗、那么长了,连端部的几根小毛刺儿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是在放大镜下看到的景象。我跳进土坑里,跌倒了爬起来,兴奋极了,又一次体会到小时候那种失而复得的愉悦之感。

    从土坑里捡起短箭时,它马上恢复了老样子,变得和原来一般长短,一般粗细了。我亲吻了它一下,仔细端详着它。箭杆呈土黄色,多半是用干藤条木磨琢而成,十分轻巧可爱,表面镌刻精致,光滑圆润,上面并没有啥毛刺儿。当我把它凑近眼前,像木匠那样闭上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打量它时,发现箭杆中间略微有一点儿弯曲,端部也确实有几根极为细小的毛刺儿:看来孩子们的制作工艺还不到家。

    握箭在手,兴冲冲返回石坛下,刚才还站在操场西侧篮球架下的两个男孩子却不见了踪影。这么说来,他们俩并没有把自己的宝贝武器放在心上,要不就是怕事情败露,趁机溜掉了。

    我把弓矢插进放在校园围墙根下的皮包里,把皮包背在肩膀上。

    我把皮包一背在肩膀上,立刻感到一阵眩晕,觉得自己是背了一个大书包,心里马上被另外一种焦虑的情绪所左右、所支配,一时既忘记了弓箭,也忘记了那两个男孩子。

    我似乎又回到了学生时代,正紧张不安地等待考试,等待公布考试成绩,等待老师批评。

    走进学校大门洞里时,我看见我的一个大学同学,站在黑魆魆的门洞中间唱歌,他背对着操场,伴随着一个个女式的亮相动作,正忘情地扯开嗓子唱一段京剧。真不凑巧,我咋会在这深山沟里遇见他啦?他来这里干吗?讨厌。一大早来到学校时,门洞里好像没有人。我默不作声,踮起脚走路,打他身边轻轻滑过去。还好,他没有看见我,仍然眯着眼睛专心致志地唱他的京剧。门洞右侧是一条走廊,走廊两侧是教师办公室。从一间敞开的办公室里,传出京胡伴奏声:我知道拉琴的人是我当年的班主任老师,他是一个京剧迷。

    穿过门洞,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熟悉的宽宽的土路,从脚下伸向远方,两边是一排排校舍。前面有一个人朝我走过来:我定睛一瞧,认出那人是我的一个高中同学,昔日好友,身上也背了一个大书包。正要上前打招呼,他却倏地不见了,不知道拐进旁边哪间教室里去了。

    其实,半年前我就听说我的母校由于师资力量不足,缺乏资金等原因,高中部被砍掉了,现在只剩下初中部了。这样,山区里的孩子要上高中,须得步行十五公里地,翻山越岭,到外乡镇去上学,我们山区学生就近读高中的历史便一去不复返了。

    蓦然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种朦胧的召唤,一种惬意的诱惑,使我把头转向右方:右边第二排校舍最东边三间教室,是我当年读高中时的课堂。现在,那三间教室能以如此亲切、如此清晰的面貌呈现在我的眼前,使得它看上去既像是我读高中时的课堂,也像是我读大学时的课堂,虽然我还没有走近了察看它。

    校园里十分安静,再也见不到一个人影。不用走近了察看我就能感觉到那三间教室里也是阒无一人,空空如也。

    老师们都躲到哪里去啦?同学们都躲到哪里去啦?我来啦。

    不再上课了吗?不再考试了吗?不再聚集在操场上做课间操了吗?同学们都已经毕业回家,各奔东西,谋求生计,不再欢聚一堂了吗?一切真的都已经结束了吗?

    我心头一阵酸楚,一阵悲伤;我真想再见到当年的同学,当年的朋友,想得心疼,心头一片迷茫。

    可是大学课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身体状况不佳,无法用功读书,学习成绩不甚理想,所以我不喜欢考试,对考试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紧张感,几乎坚持不下去了。

    我心头一惊,忽然醒悟过来:这里不过是中学校园,腋下夹着讲义的大学老师不会再出现了,腋下夹着考试卷纸的大学老师也不会再出现了,大学课程真的已经结束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变成了一段往事,一场迷梦,如过眼烟云,永不再现了。

    心头一块石头落地,恍若大梦初醒,感到轻松多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不考试真好。

    我怀着难以遏制的好奇心朝往昔的高中教室跟前走过去,一直走到那三间教室窗外才止步。

    一扇窗户洞开,窗台上还有鞋印,窗框上有一块乌黑的斑渍:肯定是有人在学校放寒假以后,经常弄开窗户,手扶窗框进出教室的。我朝教室里望去,教室里阴森宁静,阒无一人,心里不免大失所望。一张张课桌仍然像从前那样摆放得整整齐齐,上面布满厚厚一层灰尘,失去了昔日的光彩,也不再反射黑板的亮光了。昔日的喧哗与骚动再也不会重现了,多么令人惆怅!

    忽然从教室里飘出来一股烟味:屋里靠窗的两排书桌之间的过道上,有文火在燃烧。我刚才的猜测是对的:在这没有校工照料看管的校园里,肯定是那些不守规矩的坏学生从外面弄开窗户,进入教室,偷偷在教室里燃起火来。

    我要把火扑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飞身一跃,跳进教室里,没费半点儿力气。火燃烧在一个长方形小坑里,火堆里还有几个山梨,焦黑煳胀,咝咝作响,上面裂开一道道白白的口子,冒出热气。

    水舀子在哪里?快递给我水舀子!一阵小小的混乱骚动,我碰倒一把椅子;一条胳膊打窗外伸进来,递给我一把水舀子,里面却是空的。我看也看不见,朝窗外一伸手,便舀到满满一舀子清水,仿佛窗外有一口水井似的。清水哗啦哗啦流进火坑里,十分沉稳,像是过冷的铅水。大概浇了三四舀子水,火被扑灭了,既没有蒸汽冒出来,也闻不到焦煳味,火坑周围也是干干净净的。一挥手,把水舀子撇出窗外,眼睛紧紧盯在教室门上。

    啊,再也没有人走进教室里来了吗?一切真的都结束了吗?从前,上课铃一响,同学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从这扇木板门鱼贯而入,拥进教室里。他们在走向自己的座位时,右手总习惯在最前边靠门的那张书桌一角上摸一下,时间久了,书桌一角变得又黑又亮。现在,厚重的教室门紧紧关着,没有同学走进来,也没有教师走进来,四周安静极了。黑板擦子扔在讲桌上,讲桌上也堆集了厚厚一层灰尘。我从地上捡起半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不忘。

    我在教室里走动,很快找到了当年读书时的课桌:中间一排从前面往后数第四张桌子。桌子右上角当年我用小刀刻上去的两个字“不忘”仍然还在,只是“不”字有点儿看不清了,“忘”字上头的“一点”让人拿小刀给扩得很大,变成一个小凹坑。我站在书桌旁茫然四顾,发现黑板右前方地面上,有一个小粪坑,里面堆满了粪肥。还是在我上小学时,我们的班主任高老师响应上级号召,带领全班同学勤工俭学,挖了这么个小粪坑。那时,高老师出面与生产队队长商议,定期把学生们课余时间捡来的一坑粪肥卖给生产队,用得来的几元钱,替家境贫寒的学生交学费,买点儿文具,还用剩下的几角钱,买了一个小足球。下课后,高老师带领全班学生在院子里踢球玩,三四十个学生围在小足球周围奔跑呼叫,非常开心。

    现在,粪坑仍在,小足球却不见了。

    我蹲在粪坑边上,抓了一把粪肥捏在手里,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经过这么多年风吹雨打日晒,粪肥早已风干粉化,变成屑末,再也散发不出臭味来了。

    这个小粪坑本来挖在村子南边,现在却在中学课堂里出现了,并且我感觉到,似乎大学里的老师也想把它派上用场。这个怪可爱的、让人魂牵梦绕的小粪坑,它还能起作用吗?还能挽回败局吗?

    算了,别去琢磨它了,也不要为它而悲伤,先不去管他妈的啥足球不足球的,粪坑不粪坑的,我只是觉得教室里太冷清,我要出去。

    可是我的小学咋样了?我想起了当年读书时的小学。那所小学还在吗?那三间茅草屋还在吗?高老师还在吗?不行,我不能就这样一无所获地离开这里,错过机会,我要去看看我的小学。我轻巧得像一只野猫,一跃跳上窗台,打教室后窗跳了下去。我还真的差点儿踩在一窝野猫身上。七八只小野猫,眼睛紧闭,挤在草窝里吱吱乱叫,慢慢蠕动红红的还没有长出毳毛的身体。看见我这个不速之客,守候在草窝旁边的母野猫勃然大怒,龇牙咧嘴怪叫,要扑上来咬我,吓得我步步退却,落荒而逃,窜进学校房后的树林里。

    阴云密布,天刮起了大风,似乎要下雪。我翻过一道石头墙,墙外的树木更浓密、更高大。在树林中艰难跋涉,在蒺藜杂草中狼奔豕突,衣服扯破了,手也剐破了,终于走出树林,来到一个院子边上。大风把院子吹得光溜溜的,周围仍旧不见一个人影。穿过院子,我一直走到悬崖边上。那三间低矮的茅草房仍然蹲伏在悬崖边上,在北风中瑟瑟发抖。眼前这三间茅草房和三十年前相比,显得更加腐坏老朽。由于年久失修,黄土墙皮一块块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石头;风吹雨淋,房顶苫了几年的茅草早已变黑腐烂;房檐低矮,窗户破烂不堪,为了抵御冬日的大北风,上面纵横交错钉上了一些木板条;伸出窗外的炉筒子烂出一个个孔洞,冒出一股股黑烟。

    这便是我三十年前读书时的校舍。那时,附近几个山村的孩子都在这所小学上学:只有三间校舍,一个老师——老师就是我们的班主任高老师。

    现在里面还在上课吗?中学可是早就停课放假了。我蹑手蹑脚走近窗户。窗户紧闭,窗扇在大风中摇曳,吱嘎吱嘎乱响,窗玻璃几乎全打碎了,都钉上了纸板挡风。我伸手摸了摸,一小片纸板便随风脱落了。外面风声太大,我听不清屋里的动静,便把耳朵贴在窗户上。

    里面果然在上课,朗诵声清晰可辨,一如三十年前一样。

    我绕着茅草屋转了两圈,恋恋不舍,不肯离去;我在窗前站定,抬头仔细寻找当年我用粉笔画在窗框上的小人儿。终于找到了,那些简略的小人儿画仍在:小人儿蜷曲着身子,分成头、胸腹和腿三部分,就如同在母腹中的样子。小人儿画在窗框里首,有房檐遮雨,经过几十年的风吹日晒,仍然隐约可见。

    我站在寒风中笑了。

    校舍门不在房屋正面,而是开在房子侧面山墙上。门依旧是三十年前那两扇木板门。门板朽坏严重,下面烂出一个孔洞,一条狗都能钻进去。

    我知道怎样拨开门闩;我轻手轻脚把门推开一道缝隙,闪身走进教室里,反手把门关好,尽量不弄出声音。

    教室里正在上课。

    迎面扑来的不是暖气而是凉风;屋里和屋外一样寒冷。炉子在冒烟,有几个学生停止了朗诵,把书按在嘴上,趴在书桌上咳嗽,一个男生,弯着腰,左手捂在嘴上,右手握着一根铁条在捅炉子。看来和过去一样,学校还是没有钱买煤取暖,又不能上山砍树烧,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学生们到野外捡些干牛屎来生火。

    高老师也和三十年前一样,依旧坐在课堂前面讲台上一张简陋的讲桌后面,带领学生们朗诵课文:

    雨停了,风也停了。暖洋洋的太阳出来了。一条彩虹挂在蓝天上。

    当年高老师才二十七八的年纪,高个子,长脸庞,一头浓密的黑发向后梳着,人长得很帅气,现在他快六十岁,快退休了吧?高老师好像不领取工资报酬,他的生活全靠村民们资助,他是几十年前志愿到这个穷困的大山沟里义务教书的。现在,他的腰佝偻了,头发花白,面色黯黑,身体衰弱不堪,左手扶在后腰上,右手按在讲桌上一本翻开的语文书上,朗诵的声音嘶哑苍老。

    过道不在教室中间,而是在靠近窗户的一侧。我尽量不打扰高老师上课,悄悄沿着过道向前走,一只手捂在嘴上,以免被烟呛得咳嗽起来,惊扰学生。学生们的书桌仍旧是我当年读书时使用过的书桌,又宽又厚又长,从教室左边一直延伸到右边,整个儿一张长条木板作为书桌,中间不间断,后面坐了七八个学生。木板也朽坏严重,颜色黢黑,上面布满刀痕疤,有的地方出现了拳头大小的凹坑,里面塞满了被墨水弄脏了的碎纸。

    高老师听见脚步声,抬头望了望。我朝他招了招手,对打扰他上课表示歉意。高老师点点头,停止了朗诵,左手从后腰上拿开,捂在嘴上大声咳嗽。

    全班学生都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望着我这个不速之客,连正在生炉子的值日生,也站直了身体,右手拎着铁条,默默地望着我。

    “高老师,您好,”我说,“对不起,打搅您上课了。三十多年没见面了,我一直都在思念您……高老师,您还认识我吗?”

    “认识!认识!”高老师颤声说,勉强笑了笑,身体冻得直哆嗦。

    “高老师,教室里真是太冷了,和过去一样冷,应该想点儿办法才是,并且——”

    “是的,是的。”高老师轻轻应了一声。他望着我,想说点儿啥,但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使得他说不出话来。

    两个女学生跑上讲台,一边为老师捶背,一边用责备的目光望着我,显然是怪我这个陌生人扰乱了课堂上的平静气氛。等高老师这阵子咳嗽平息下去,我赶紧凑近讲桌低声问道:

    “高老师,村南边那个小粪坑还在吗?”

    “还在,还在,”高老师说,“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啥用处了,里面早就空了,没有一个粪球球了——我不再带领学生勤工俭学拾粪卖了。自从生产队解体以后,土地都承包给农户个人耕种,再也没有人需要我们的粪肥了。”

    “当年你为班级买的小足球呢?它还在吗?”我又问道。

    高老师笑了。“早就踢碎了。唉,没有办法,没有钱买一个新的。”说到这里,高老师皱了皱眉头,低下头去,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又开始带领学生朗诵课文。

    我不便久留,匆匆与高老师告别,倒退着朝课堂后面走,想改天再来拜访他。

    高老师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

    “是啊,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几十年没见面了……你父母现在还好吗?谢谢你来看我,你从小就是一个好学生,只是有点儿不守纪律,老是拿粉笔在窗框上画小人儿……出去时别忘了把门关好,外面风太大了。”

    “好的,高老师。”

    我一边慢慢退着走,一边四处张望,不想马上从教室里出去。教室里实在太冷了,这些穿着单薄的孩子,一个个冻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取暖,朗诵的声调也变了。教室的后半部分几乎是空的,没有坐人。

    我走过一张课桌时,一个十多岁的女学生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正聚精会神跟着老师念书。她的长相使我想起了当年跟我很要好的女同学冬梅——那时冬梅恰巧也坐在这个座位上。女学生长得真是跟冬梅太像了:一样的杏仁眼,一样的细眉毛,一样的鹅蛋脸,一样的薄嘴唇,牙齿洁白,面色粉红,就连脸蛋儿上、手背上生的冻疮的位置也和冬梅的一模一样,就连身上穿的旧得不成样子的花棉袄也和冬梅当年穿的一模一样,上面也有粉红色的梅花图案。由于写字时手长时间裸露在冰冷的课堂上,再加上放学后抱着弟弟回家去,手裸露在寒风中,小姑娘的手背上布满黯黑的皱纹,蛇皮一般,皱皱巴巴,右手尤为严重。手指也皲裂了,僵硬变形,如一段枯树枝,比夏天时粗大了一倍。指关节上生的冻疮,裂开一道道口子,出血后凝结的又厚又硬,点点团团,黑糊糊一片。握笔写字时食指活动最多,用力也大,右手食指关节上的冻疮最为严重,上面裂开的口子更长,更深,纵横交错,淤痂也更厚、更大、更黑,连缀成了片。整只手就像一团牛屎,掌指不分了。

    小姑娘见我这个陌生人注意看她,很窘迫,低下头,左手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右手放下语文书,拾起书桌上一支铅笔在草算纸上写字。握笔太用力,食指关节上的口子又裂开了,淌出鲜血来,一滴滴落到草算纸上。

    “小同学,放下笔,别写了!”我小声对她说。

    小姑娘默默地放下笔。

    当年,冬梅也是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她弟弟——来学校上学的。她母亲害哮喘病,长年卧床不起,一点儿家务活也干不了,每天中午不到放学时间,她便抱着弟弟匆匆赶回家去,给在生产队里赶马车的父亲做午饭,侍候母亲喝汤药。小学还没毕业,母亲就去世了,从此冬梅便辍学了。

    “小同学,冬梅是你啥人?”我弯下腰去问道。

    “是我妈妈。”小姑娘抬头望着我说。

    “那么你怀里抱的是你弟弟喽?”

    女孩子点点头。“是我弟弟,已经三岁了。”

    “你妈妈咋不照顾他?她还好吗?”

    “不好,”小姑娘木然答道,“我妈妈也害了哮喘病,长年卧床不起,一点儿家务活儿也干不了,就像从前我姥姥那样。她病得很厉害,医院大夫说,她活不了多久了……过一会儿,我还得抱着弟弟回家给我爹做午饭,侍候我妈喝汤药。”

    “是吗?”我身体一阵颤抖,伸手在她的头上摸了摸,从上衣兜里掏出我的棕色羊皮手套,放在小姑娘面前。

    “戴上它吧!”我说。

    “冬梅确实病得很重,”高老师插言道,“恐怕活不了几天了。她有一个心愿,就是想见你一面。”

    “明天我去看她。”我说。

    我满眼泪水,转身朝门口走去。

    教室后面墙角处,有几头小猪挤在一起睡觉,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它们肯定是从门板下面的破洞钻进教室里取暖的。

    我走出教室,把木板门仔细关好。外面风已经停了,天空飘起了雪花。我穿过不起尘土的院子时,听见身后传来断断续续地朗诵声:

    雨停了,风也停了。暖洋洋的太阳出来了。一条彩虹挂在蓝天上。

    我钻进树林里,在树木杂草中急急奔走,翻过那道石头围墙,从中学教室后窗,又钻进教室里去。刚才躺在教室后窗下的母野猫,连同它刚刚出生的小猫崽统统不见了。活该,谁叫它在这不合时宜的的季节里生崽啦?

    在教室里,我找到丢在火坑旁边的的皮包,朝小粪坑望了一眼,爬上教室前窗窗台,要从窗台上跳下去。校园西边出现了一群学生,在纷飞的大雪中玩打雪仗游戏。

    他们显然是学校放假以后,溜到校园里胡作非为的。也许教室前窗就是他们撬开的,教室里的火就是他们点燃的。随着一声怪叫,那些学生分成两伙,一下子散开了,一个个匍匐在地上,朝四周乱扔石头。校园里顿时乱石横飞,雪尘四起,喊声大作,小树摇晃。一块石头飞过来,打碎了一间教室的窗玻璃;另一块石头从我耳边呼啸着飞过去,飞进教室里。等这阵子混乱过去,从团团雪雾中钻出几个学生,他们押解另一个学生走过来,身上、头发上满是雪花。被押解的学生不知咋的惹恼了人家,被他的几个同学打的鼻青脸肿,口角流血。看见我蹲在教室窗台上,他们一点儿也不在乎,而我的年纪比他们大多了,足以当他们的老师——也许他们真的以为我是学校新来的老师,只是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罢了。

    我被他们粗鲁傲慢的态度激怒了,伸出一只手去命令他们停下。

    “喂,你们不要打他了,”我吆喝道,“快点儿把他放了!”

    他们当中一个个头高大的胖学生停下脚步,歪头打量着我,镇定自若地撇了撇嘴。

    “你是谁,在这里多管闲事?咋的,不打他打谁,打你啊?”

    我从窗台上一跃而下;胖学生从衣兜里掏出刀子。

    我肯定不是他们三个人的对手,何况人家手里还有刀子。咋办?我还能解救眼前这位被打伤的学生吗?

    这时,从不远处一棵松树底下的菜窖子里,钻出一位白发苍苍的女教师,她高举双手跑过来挡在我和学生们之间。她大声喊叫,一个个说出了眼前这几位无赖学生的名字,责令胖学生收起刀子,严厉要求他放了被打的学生。

    “看在教导主任的面子上,这次就饶了你,”胖学生收起刀子,在那个被打伤的学生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下次你可要头脑清醒,多多留神,别再来招惹我们。”

    挨了打的学生一声不吭,低着头捂着脸跑掉了。

    我上前扶住女教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我不认识她。当年我读高中时,她没有给我上过课,也许她是后来才调进这所学校的吧?松树下面的菜窖子我是熟悉的,它是当年我的语文老师找我帮忙挖的。自从语文老师的爱人从另一所学校调来以后,语文老师便开始自己起火做饭,不再去学校食堂就餐了。冬天里,他和乡下农民一样,挖菜窖子储存大白菜过冬。可是眼前这位上了年纪的女教师,并不是语文老师的爱人,但是无论如何,最终能在这荒凉的校园里见到一位老师,我还是感到很高兴。

    “老师,您好,”我热情地开了口,并做了自我介绍,“您是学校教导主任,见到您我很高兴,我正想找学校领导聊一聊。——我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有二十多年时间没回母校看一看了。”

    “欢迎你来母校参观,”女教导主任说,“我是后来才调进这所学校任教的,我听人说起过你,你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不过,你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学校资金匮乏,没有煤取暖,早就放寒假了。上级机关也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我想这所学校不久后便会彻底关闭的。”

    “是啊,我今天来得不是时候。今天我来母校参观,看望老师,想不到学校已经提前放寒假了。学校为啥要把高中部砍掉呢?校园里为啥这样混乱不堪呢?你们的校长在哪里?您能带我去见他吗?我想和他聊一聊。”

    女教导主任摇摇头。

    “不瞒你说,你现在找不到我们的校长,根本找不到。校长办公室的门整天锁着,他不在办公室里,也不在自己家里,他到附近村子里喝酒去了,现在也许正醉卧在某户农民家里的土炕上,人事不省呢。说起来你也许不会相信,我们校长年纪轻轻的,才三十多岁,就变成一个酒鬼了。在老校长退休后开始几年时间里,他工作还算卖力气,也很有魄力。最近几年,不知咋的,谁也说不清啥原因,他一下子就变得消沉了,颓废了,整天只想着喝酒,喝酒,借酒浇愁,一点儿校务也不管。他有啥烦心事儿?有啥愁事儿?为啥会如此颓废?为啥不和我们这些人说说心里话?乡下农民操办红白喜事、生日百岁,他是有请必去,有去必醉,一醉方休,真是下贱,好像几辈子没捞着酒喝似的。我是学校教导主任,工作兢兢业业,不光得抓教学,管校务,还得为校长的健康操心。多少次我派出身强力壮的学生,逐个村子寻找,最后从某个农民家里的热炕头上,把醉得不省人事的校长抬回学校,让他躺在自己的办公桌上醒酒。他见了酒,就像苍蝇见了血污,真是不可思议。你说我该咋办?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许多优秀的高中教师由于种种原因调离了这所学校,致使高中部再也办不下去了。”

    “也许还会有办法,”我说,“其实,我也听说过你们校长喜欢喝酒,但是没想到他的酒瘾这么大。”

    “对别人我从不提起我们的校长,”女教导主任想了想说,“我看你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才不介意跟你发发牢骚,发泄一下心中的苦闷。”

    “是的,老师,我和您一样,心里也非常苦闷。不过,这所学校也许还有救,不会关闭的。老师,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吧。”

    我告别女教导主任,走出校园,在操场上徘徊。

    天快黑了,不知不觉中,我在校园里待了一天。雪越下越大,学校操场变成白茫茫一片,学校四周的大山也是白茫茫一片,显得更高大、更静默、更冷峻。我心情悒郁,闷闷不乐。回首望去,校园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几乎分辨不出来了,我身后留下的脚印,很快被飘飞的雪花填平了。刚才那两个在操场上试验他们自己制作的武器的男孩子仍然不见踪影,我那个在学校大门洞里亮相唱京剧的大学同学也不见了,伴奏声也停止了。

    我把皮包紧紧地抱在怀里,思考着。

    我的皮包里装的是钞票。我今天回到故乡,是要把这笔钱捐给我的母校,用来扩建校舍,招募教师,把被砍掉的高中部恢复起来。在这一带山区,只剩下这么一所中学了。另外,再建一所小学,让高老师和他的学生们在冬天能坐在暖和的教室里上课,不再挨冻。但是让我担心的是,我捐出的这笔资金,能不能发挥一点儿作用,问题是我让谁来监管这笔资金的运作,使之能真正用到校舍的扩建、教师的招募上去呢?肯定得有一个监管的人,否则,酒鬼校长会把我捐出去的每一分钱都喝光的。到底让谁来合适?我父亲?不行,父亲不懂得财务工作,也不懂得房屋建筑,人又太软弱,哪里能对付得了能说会道的酒鬼校长?

    让我姑父来?对,他来比较合适。他这个人性格稳重,为人正直,德厚信矼,最为难得的是他不贪财好利,并且办事果断,不徇私情,不让他来还能让谁来呢?为了我捐出的每一分钱不被学校胡乱花掉,我决定让我姑父来监管这笔资金的运作。

    只要我姑父肯来工作,这所山区中学就肯定还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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