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是儿子。
一夜没有睡着,第二天早早地就爬起来,咬着牙煮了三个红糖荷包蛋,蛋煮好了,一口一口狠狠地嚼,就像嚼的不是鸡蛋,是秤砣。
好多年玉莲婆没有这样舍己过。从这次往回数,她记得起来吃红糖煮荷包蛋还是在坐月子的时候。她从来把鸡屁股当银行,鸡生下蛋来要拿去换盐,剩下来的都填进儿子们的嘴。儿子们吃的时候,她就在旁边仔细看着,看他们怎样剥蛋壳、怎样塞进嘴巴、怎样鼓着腮帮子嚼、怎样狼吞虎咽,完了,她也跟着打一个饱嗝。儿子们一个个是在她背上长大的。她先先后后一个个背着他们插秧、薅草。有一回带着满子上山割茅柴。茅柴捆成了把,回头却不见了满子。原来他在垄沟里睡着了。一只豺狗正在舔他的脸,盘算怎样下牙。后来是她先下了牙。她想也没想就下了牙。因此咬得不是地方,咬在豺狗的屁股上,结果咬了一嘴狗屎。豺狗夹起尾巴一蹿老远。
满子是最小的儿子,最是她的心头肉。满子大了,要废家里早就给他订的那门亲。
“发家三样宝:瘦田丑妻破棉袄。”
友义好言好语地劝,她又哭又诉地骂,满子都不听,自己去镇上找了个水蒿。大学毕业,以为他会留在城里,跟水蒿了断,谁知他却为了她回来了。
当了乡干部的儿子结婚,做娘的一百个高兴不起来:
心字头上一把刀,忍吧,这辈子什么没有忍过,还忍不得一个儿媳妇?
媳妇过门没有几天,她就忍不得了。这种媳妇哪里是媳妇啊!大天白日就跟满子搂着啃,不是满子啃她,是她啃满子。这是祸水,是扫帚星,是败家精啊。她一再警告满子。满子总是打哈哈,翻白眼,犟了颈子一走老远。
玉莲婆到乡法庭的时候,法官们刚上班。
“什么事呢?”
“告状。”
“告哪个?”
“儿子。”
“告什么呢?”
“他讨了媳妇丢了娘。”
“讲具体些。”
“他宠媳妇。”
“他们虐待你了?”
“宠媳妇就是虐待我。”
“怎么说呢?”
“媳妇是坏女人。”
“那你应该告坏女人,怎么告儿子呢?”
“儿子是我的,媳妇是人家的。”
“媳妇过了门,怎么是人家的?”
“儿子是身上的肉。”
“法院的法是国法,不是家法。只要犯了国法,哪个都告得。”
“别个我不管,我只告儿子。”
“儿子宠媳妇不犯国法啊。”
“犯家法。”
“犯家法拿家法管。”
“家法归国法管。”
“那好吧,你说说,媳妇怎么坏法。”
“……大天白日……我说不出口……”
玉莲婆结结巴巴。
“你还是告了媳妇啊。”
法官们笑道。
“不是,我是告儿子宠她。”
“那好,你要我们怎样办你儿子呢?”
“照国法办。”
“国法办不了丈夫宠老婆啊。”
“办得了要办,办不了也要办。”
玉莲婆哭起来:
“眼见得好生生的日子要败在一个坏女人手里,政府不给我作主,哪个给我作主,苍天啊!”
又是捶胸又是顿足。
法官们面面相觑。
“莫伤心,容我们商量一下,要不要得?”
“要得。”
玉莲婆擤出一把鼻涕抹在鞋跟上。
法官们很快就商量好了,由庭长宣布:
“我们决定办你儿子,就是撤销乡里的决定,不提拔他当副乡长。”
“什么?”
“不要你儿子当副乡长。”
玉莲婆的黄脸一下子变成了绿脸。
早就传说上面有心让满子当副乡长,她该是晓得的。
“我只要你们办———办他跟他老婆离婚,没有要你们办掉他的副乡长。”
玉莲婆一下矮了一截,像被告。
“告状由你,怎么办自然由我们。”
“那也要合理合法。”
“这么办最合理合法。”
“那我就不告了。”
“不告了?那不行!”
“怎么不行,我儿子没犯国法。”
“犯了家法。”
“犯家法用家法管。”
“家法归国法管。”
“国法办不了儿子宠媳妇。”
“如今是办得了要办,办不了也要办!”
“你们敢!”
玉莲婆一跺脚,公堂抖三抖。就像当年跟豺狗拼命。
这场跟儿子的官司变成了跟乡法庭法官的官司。
到底是玉莲婆赢了这场官司。庭长最后宣布:
“原告撤回起诉,案子不予成立。”
玉莲婆走出法庭,满心里是说不清的味道,只觉得沉沉的,像塞了三只秤砣。她想:
红糖煮荷包蛋真是好,经得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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