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订亲之后,圆房之前,都是姑爷一年三节往丈人屋里跑。谷雨自春节同美枝订亲,只走了两个节,到中秋节,美枝就羞羞答答地牵着他的衣角,说想去婆家看一看。
谷雨不消说是高兴得脚板抹油,在先,他想都不敢想。
路上,要经过一片树林。美枝说,累了。谷雨也就站住脚说,歇吧。
树林子密,静静的,有一群雀子唧唧喳喳地扑了一阵翅膀,匆匆忙忙飞走了。一些树叶子落下来,落到地上,有响声。
他们背对背靠着同一棵树。
“你怎么不说话?”
美枝问。
“说话,怎么不说话。”
谷雨慌里慌张。
“说什么呢?”
“随便,你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那你看电影了么?”
“电影是看过的。你说的是什么电影呀?”
“你真憨。”
美枝说着,忽然跑开了。
谷雨马上明白了,追上去。
追过两棵树———顶多两棵树,就抓住了美枝,他的手一碰上美枝的肩膀,美枝就歪在他怀里。
从树缝漏下的阳光照在美枝仰着的脸上,把她的眼睛照得半闭半睁。
他把嘴俯下去。她伸出了软软的舌尖。他把手伸进她的胸口。她的脚也软了,身子往下沉。他们倒在地上,地上有厚厚的草和树叶。他抓住她的裤腰。她一动不动,像睡着了。
他的手停住了。
他忽然站起来。
她睁开眼睛,惊慌地看着他。
不对头,他想。出门前,她就一定想到过这片树林,想到过说这些话,想到过我一定会这样做的。这一切好像都是预先计划过的,等于是她把他诱到这里来的。不对,不应该她这样主动。
一定是有烙壳。
“我不相信你。”他直截了当地说,“你老实说,怎么回事!”
她怔怔地看着他,马上眼泪就流出来,马上就抽抽答答地把什么都说出来。
“畜牲!”他咬牙切齿,一下掰下了一截大拇指般粗的树枝。
“畜牲”是指谷雨高中同班的同学花脚猫,高中一年级就给新来的女老师写情书,在男女厕所的隔墙上挖洞。
他后来成了放电影的。美枝喜欢看电影,又喜欢坐在放映机边上。总是想:要是自己也学会放电影,就做放电影的专业户,就总有电影看。花脚猫有一次灯一黑就把手按在她大腿上。她没有声张。他后来就说愿意教她放电影。她去了,他真的教了。他问她怎么谢他。她说付钱。他笑笑说,用不着。那回她不知道为什么被鬼迷了心窍,竟有些感动,就……她不可能跟他好,她晓得他花,而且她已经有了谷雨。他们就只有过那一回。那一回是她愿意的。
也就是说,即使谷雨去告,花脚猫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有多少人碰了这种背霉事,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谷雨每一次都替别人恨得咬牙切齿。但是他没有想到这泡屎有一天也屙到了他头上。不行,他不是别个,别个可以放过,他不能放过。他要让那个畜牲晓得恶有恶报!
回去,他从堆满了草的阁楼上翻出了那支老铳。当天夜里他背着一家人,去乡文化站。
花脚猫放完电影回来已经睡了。他一个人住一幢房子。这给了他许多方便,现在也给他带来了危险。
谷雨敲窗子。
“哪个?”
谷雨只是敲窗子。
花脚猫地起来开门。
“来。”
他细声细气地唤,声音里透着甜腻。他以为是哪个相好来了。
谷雨一下挤进门里头。
“你来做什么?”
花脚猫很失望。
“你晓得。”
“我晓得什么?”
“你晓得你晓得什么。”
“冷死了,”花脚猫的牙齿得得响,“我要困觉,有话明天说。”
“只怕阎王老子等不到明天。”
“你要做什么?”
花脚猫这才看见谷雨手上拿着铳。
“我不要做什么。我只要你坦白。”
“坦白什么?”
“你自己晓得。”
“我不晓得!”
“给你五分钟。”
谷雨转身走出去,到门口又回身说:
“不许关门。关了门我就从窗子里放铳。”
“你敢!”
“我不敢它敢。”
谷雨摆摆手上的铳。
“我喊人。”
“你只管喊。”
谷雨走到门外,靠在院子里的一棵苦楝树上。树很大,一树的叶子差不多盖住了整个院子。树底下歇着好几条牛。牛喷着粗重的鼻息,像发狠,像叹气,像哭。谷雨点了一支烟,他看见自己的手有些抖。
五分钟到了。谷雨反身进屋。
“想好了没有?”
“想什么?我什么也不想。”
花脚猫已经穿了衣服,靠在床上,也在吸烟。
“你想死想活?”
“当然想活。”
“那你说不说?”
“我说什么?”
“你!”
谷雨手上的枪机“咔嗒”响了一下。
“再给你五分钟。”
沉默了一会儿,谷雨说。
“哼。”
花脚猫在谷雨身后冷笑了一声。他完全镇静下来,他开始看不起谷雨了。
这五分钟谷雨是留给自己的。他想再等一等,在这最后五分钟里能不能改变主意,身上像干柴一样烧着的火能不能稍稍消下去一些。或是,在这最后五分钟里,能不能发生一些偶然的事情,比如突然有幢屋子起火,忽然湖里发了大水,忽然有一个半夜过路的人来敲院子的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苦楝树连一片叶子也不动,在屏声静气地等着看一场热闹。牛依旧在闷闷地嚼着,一声轻一声重地喷着鼻息。月光亮亮地照着院子和一大片黑色的房子,房子里的人都在做各自的好梦。只有他,像坟地里越烧越旺的野火,手把铳把子越攥越紧,攥出的汗顺着铳把子往下流。
谷雨第三次走进花脚猫的房子。
“想好了么?”
谷雨的声音变了调。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发出的声音。
“想什么?”
花脚猫这回根本不看谷雨。
“那你就莫怪我绝情了。”
“随你便。”
谷雨把铳举起来,端平:
“看着我。”
花脚猫抬起头。满屋子月光,他能看得清黑洞洞的铳口。
“!”
花脚猫冷冷一笑:
“你想打哪儿呢?打这里吧。”
他用一根指头指了指小肚子下面:
“是它占了你的便宜。”
假使他不冷笑呢,假使他不做那个动作呢,后来的事会怎样也难说。
祖传的老铳在谷雨手上就像生了根一样稳当。在这支铳下死的生灵无数。每回要作响的时候,都是这样稳当的。
先是瞄着花脚猫的脑门子。然后移到眉心,然后是鼻梁、鼻尖、人中、嘴、下巴,移过了一整张脸。那是一张流气十足的脸,但是很能迷惑头脑简单的女人。铳头接着瞄住了突出的喉结,然后继续往下,移到胸口上、肚子上、肚子以下。
“打呀!有种你打呀!”
花脚猫催促说,像督战的一样。
铳头继续往下低垂。
“怕了?蔫了?我谅你不……”
铳响了。
跟着是一声惨叫。
所有的铁砂都打进了两条一直摇摆着的腿。
“结清了。”
谷雨松了口气,好像讨回了一笔债务。
院子里的窗户都亮了。人的喊叫声、脚步声和连绵而起的狗叫声混成一片。
谷雨慢慢地走出乡政府的院子,走上院子外面的田埂。田里的谷都割了,空荡荡的,留在田里的谷桩散着淡淡的谷香。他一铳接一铳地往铳里灌铁砂,一铳接一铳地朝天上放。老铳精神焕发,十分快活。
湖上不远的地方,月亮又大又圆,差不多要贴到鼻子上。
二
戴仁和屋里的平静,是弟媳妇翠娥过门后打破的。
戴仁和年轻时很风流,长长大大,秀秀气气,像个戏子。每年划龙舟,下湾洲以及周围湖岸一带,能拔头筹的就只有他。龙舟近岸的时候,他立在船头,老远就纵身跳起,岸上水上的人齐崭崭地一片喝彩。只要他脚一着地,别的龙舟上先跳下的人就立刻软了三分劲。他赤着一双脚,在满是石坎、烂泥塘、刀尖般的芦子桩的滩上,鹿似的一纵一纵,几下就纵到前头,早早把旗子抓到手上,然后一个大转身,分开两腿,嵬嵬地立着,满脸是不屑的笑意。
那时候,方圆几十里之内,有几个人不晓得戴家大伢子戴仁和。端午节后,有几多女子因为他夜里困不安生。他在地里做,在路上走,时不时总有人对他唱:
“不会连姐教你连,
姐儿门前种丘田,
头回借犁再借耙,
三回讨茶四点烟,
别个看了也枉然。”
更大胆的干脆就唱:
“要来夜里来哟嗬,
你在外头学猫叫,
神仙不知道哟嗬,
……”
“连姐”何须人教,戴仁和没有闲心罢了:娘老子死得早,给他留下个很小的老弟。他要连只能连个能当家、会做嫂子的女人。“学猫叫”当不得饭吃,养不大小老弟。
戴仁和日后娶的女人美枝是极贤德的。只是长得丑,又小又干巴。戴仁和为了老弟,舍了自己,惹起多少感叹。
别人感叹归感叹,戴仁和自己并不觉得舍了什么。成亲后,他每年还去划龙舟,抢旗子,争强斗胜。忽然有一回半路一头栽倒吐了红。元气大伤,再也恢复不了。老弟瘦子又小,整个家就靠美枝撑住。瘦子不像老弟,像断肠伢子。好吃好穿都先尽他。就是后来戴仁和跟美枝有了儿子,也还没有变。一家人过得和和睦睦。
瘦子到了娶亲的年纪。戴仁和费尽了心机。
弟媳翠娥是百里之外城市郊区的人,带着六个月的身孕。没有这个说不清主的身孕,她决不会下嫁到这个湖洲来。瘦子成了年还没有戴仁和的肩膀高,比翠娥也低了半个头。没有翠娥,瘦子难说不打单身;没有瘦子,翠娥身孕一时难有着落。一个要锅补,一个要补锅。
翠娥觉得自己吃了天大的亏。动不动就说自己命苦,一朵鲜花插在牛屎里,让癞蛤蟆吃了天鹅肉,说戴家前世作多了孽,没有一个像人样的。
戴仁和为了家丑不外扬,宁可自己沤断肠子,忍气吞声,只求安宁。
翠娥却心硬,隔不几天就闹一次,闹得鸡飞狗跳,左右不安。
旁人看不过,有的就指着她的背心骂:
“骚精!”
她听了,并不恼,回头嫣然一笑:
“骚?只怕你脱光了睡在路当中也没有男人看一眼。”
别人只好掩耳。
翠娥不久就坐了月子。月子一满,她就吵分家:
“现在都有家小了。黄牛角,水牛角,角(各)归角(各)。”
“莫,莫!”
瘦子连声哀求:
“屋是哥嫂做的,我是哥嫂供大的,成亲也是哥嫂操办的。哥有病,嫂子力弱,三个伢崽又小,我们不相帮哪个相帮!昧了良心是要受报应的。”
“你有良心,我受报应。要得!一口一个‘哥嫂’,你当初就不该讨亲。三个人做一堆过不省了事么?”
“畜牲!”瘦子忍无可忍。
翠娥扯散头上的髻巴,坐在门槛上哭天抢地。
“要走就走,要离就离!”瘦子这回铁了心。
翠娥没有走。她本来就是躲骂名嫁出来的。不过,她还是如了分家的愿。
戴仁和是在发现了翠娥偷窃之后下决心的。本来他总想等等看。树大分丫,伢大分家,本是应分在理的事。但瘦子能不能独自当家他拿不准,翠娥又是那么个角色。
那天,戴仁和偶然撞见翠娥慌慌张张地把一瓦罐棉花倒进屋后的篾折上。篾折上正晒着被窝。
卖棉花,常有人去时带一瓦罐茶水,回时带一瓦罐棉花———已经进了收购站的棉花。
若是别个,戴仁和马上就会连人带赃捉住交公。现在,这是自己的弟媳妇。真让她跌了脸,那跌的是戴家一家的脸。他头一次不能照自己一贯的规矩为人行事。
戴仁和什么官都不是,但是屋场上的“定盘星”。凡是遇到跟秤杆子有关的事情,决少不了戴仁和。无论收进分出,只要是他掌秤,就没有一个人说二话。即便他手头难免有高低,但大家绝对相信他心里无轻重。
他也有让人苦恼的时候,凡事说一不二,很古板。
这古板是祖传的。戴家祖上有个人砍了自家的桑树去集市卖。有个买家只随口问了一句:“这些树没有生虫吧?”那位当即挥起斧子把那几棵树砍得木屑四溅,一边砍一边喊:
“生了虫!生了虫!生了虫!”
一棵树也没有生虫。但一棵树也卖不成了,都砍残了。
戴仁和继承了这秉性。不能不隐忍弟媳的不端,让他受挫。现在他能做到的,就是不同这种人在一口锅里吃饭。
翠娥以为戴仁和终于决定分家,是她三日不了、四日不休地撒泼的结果。她更加振作,准备最后大闹一场———分家决不能吃亏。
家分得出奇地平静。
戴仁和把正屋全部留给了老弟。自己住了玉米秆墙、麦草顶的披厦。
分完家,瘦子缩在屋里痛哭了几回。翠娥占多了便宜反觉得没了趣。以前,一上工,她就不管别人听不听,不住嘴地数落老大一家怎样吃她和瘦子的冤枉,咒天骂地说,要是闹不成分家她就不是人养的。现在,别人问起她分家的事,她反而支支吾吾。
戴仁和病愈多,话愈少,一到秋凉哮喘就开始发作,总是低着头,像自己做了贼一样直不起腰。
瘦子一家旺发起来。两个壮劳力养着一个细伢子,分家的头年,收入就有了余裕。那笔钱拿到翠娥娘家哥哥的企业入了股,隔年就有了红利。翠娥又让瘦子去买台手扶拖拉机,冬耕完了就出去跑运输。客户由她哥联系。
眼看着家境像吹鱼泡一样鼓起来,翠娥却不晓得为什么,觉得心里有块地方总不自在。有时候,两口子算着到手的收入,忽然听见隔墙戴仁和的哮喘声,伢崽的哭闹声,瘦子的脸色马上就灰了,翠娥也就随着住了嘴。
正是收花紧张的时候,戴仁和病倒了。翠娥推了推唉声叹气的瘦子:
“你哼什么。明天拖拉机买回来,先帮老大几天吧。”
瘦子连连眨了一阵眼睛,然后怔怔地看定翠娥。
瘦子第二天进了城。第三天就把一台震得耳朵发麻的拖拉机开回了屋场。
瘦子好像一夜之间长了一尺。他昂着头,在冒着黑烟的柴油机后头颠得老高。那样子,不像是开拖拉机,像是开飞机。
“天哪,莫不是做梦吧!”在屋场等着的翠娥手忙脚乱地爬上驾座,抓住手柄乱摇一气。高叫道:
“快些,趁老大他们没有归,装车吧。”
美枝送戴仁和去公社卫生院看病。几个伢子下地摘棉花了。事先,瘦子和翠娥没有说出他们的计划:帮工只是头一步,以后他们要做新屋,把现在的正屋归还老大。再以后,他们还想给老大垫本钱,让他开家小杂货店,那他就再也不必拖着病下地了。
他们想让兄嫂吃一惊。
接近正午的日头晒得路上生烟。翠娥拉下头帕遮住眼睛,在空荡荡的车斗里哼:
“桂子花儿开,
伊呀伊子歪。
……”
拖拉机忽然跳起,停住。美枝拦在车头前:
“瘦子叔!”她喊了一声就哽住了。
戴仁和从卫生院回来的路上,听人告诉他,瘦子两口子在帮他送棉花去收购站。他扯起脚就往屋场赶。等到看见半屋子棉花真的送走了,一口痰涌上,噎住,而后“哇”地一声吐出红来。
班船码头离屋场有十好几里。瘦子用刚买回的拖拉机送戴仁和搭班船进城找医院。他蔫蔫地趴在驾座上,先前那股劲头一点影子也看不到了。身后的车斗里,美枝抹着眼泪,把戴仁和搂在怀里。戴仁和蜡黄的脸上,黑圈压着的眼睛紧闭着。戴仁和一直觉得,瘦子家的旺发来路不正。他不作兴,更不想沾腥。但现在,什么都由不得他了。
屋场上的人都来送戴家兄弟。路上静静的,没有人作声。
翠娥远远地站在人后头发闷。她想不明白自己这回错在哪里。很气恼,又想骂娘。但想想戴仁和气息奄奄的样子,终于作罢。
作者简介:
陈世旭,男,汉族,1948年生于江西南昌市。1979年创作《小镇上的将军》获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先后出版小说集、散文集、长篇小说多部。短篇小说《惊涛》《马车》《镇长之死》分获1984年、1987~1988年全国优秀小说奖以及首届鲁迅文学奖。现为江西省文联主席、省作协主席。
责任编辑 王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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