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来。”

    满子眯着眼睛向远处的小路又看了一次。小路的尽头，村子被笼罩在没有散尽的早雾和炊烟里。

    送行的人太多，在石嘴上挤成一团。当然是件大事了。他考上了大学，而且是名牌大学。下湾洲只有一件事可以相比，那就是大约一百年前，他们村上有一个人中了举。

    友义站在离跳板最近的地方，不时地侧过脸，瞪一眼玉莲婆。她一直在用围裙擦着被灶火熏得红肿的眼睛。这些日子，为了给那些川流不息地来贺喜的人置办酒饭，她一直佝在灶台后面手脚不停。从昨天夜里到现在，她嘴里一直在喃着“锅巴粥”。她忧虑，城里没有人会用米汁同烧得松黄的锅巴熬这种粥。满子是每顿饭都要满满地喝一碗这种粥，才把嘴巴一抹，说一声“饱了”的。嫂子一面晃动身子，哄刚刚吮完奶的细伢子睡觉，一面劝婆母：锅巴粥算什么，那么大的花花世界，还会没有好吃的！

    真让人眼红啊，考了两年，到底考上了！许多人喊着，嘴里一股酒气：

    “当了大学生，莫把我们洲巴佬丢到后脑壳啊。”

    这些日子，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地说，嘴都说干了，耳朵都听麻木了。

    跳板拉起来了，锚链“啷啷”响，船老大用肩胛抵着长长的篙子，船轻轻地摇晃了下，同石嘴脱离开来。

    从湖面上吹过来的早风特别清凉。满子打了个冷噤。这些天酒喝得太多，睡得又太少。他背靠着桅杆，向岸上的人摆手，视线却越过这些人的头顶，远远地落在那个变得更模糊不清的村落、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她真的不来？他不相信。她一定会在湖滩边上那块屋顶一样向水面伸出的大石头下面，站没膝深的水里，用手分开面前的芦苇，颤颤地喊他一声，等着他的船靠过去

    这是波湖的一个支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淤塞。船在离开了那个长长的石嘴之后，一直贴着一大片开阔湖滩的边沿缓缓移动。船老大不断地向岸上点着篙子，这样可以省力一些。因为整个湖湾水都太浅了，没法子摇橹。

    太阳还没有出来。但飘浮在湖面上的雾霭，已经渐渐稀薄。湖岸上，有的地方是一片裸露着黑色石头的草滩；有的地方生长着一丛丛乱蓬蓬的水柳和灌木。岸边的水里，则伸出一些时而稀疏、时而茂密的芦苇。芦苇里不断传来低低的鱼跃声，湖水拍溅起来，芦苇静静地摆动。船从这里经过的时候，惊起几只水鸟，“咝咝”地叫唤着，拍着翅膀，从芦苇尖和桅杆顶上掠过，消失在雾幕后面的湛蓝的天空里。

    就是那块大石头了！

    他们总在那里挨到半夜。他们的正对面，在湖中间影影绰绰的，就是鞋山。也有个跟同类的故事大同小异的故事：一个仙姑看上了一个书生，违抗天条下了凡，同前来捉拿她的天兵天将在湖口一场恶斗，落下一只绣鞋，化为鞋山。后来，仙被神法阻隔在长江边上，同对岸的书生遥遥相望，天长日久，化为两块大石头，就是如今的小姑、彭郎二山。

    “真要考就要考上！那我们就不该天天夜里到这里来了。”

    满子的头被搂紧在软软的胸脯上，隆起的奶子下面，涨潮一样地轰响：

    “你要走了，我就是小姑。”

    岩石同湖岸之间的那个浅浅的凹档里，空无一人。那里头，还有他们留下的汗味吧。他们最后一次来这里，是在他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满脸通红地跑来，额头上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

    “高兴么？”水蒿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满子侧过脸，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嘴唇。

    “喂，为什么不说话？哑了？”

    满子侧过脸，笑笑。连他自已都觉得，笑得有些勉强。

    “要是你也能考上……”他忽然打住，又沉默下来。

    夜极热。没有风。空中弥漫着淡淡的雾，在月亮的四周形成了一大圈柔和而完整的彩晕。粼粼闪光的湖面因为湖水升涨微微动荡。航标灯在远处摇曳着，一明一灭。

    满子忽然觉得有大颗大颗的水珠滴到他的肩头。

    “我晓得你为什么不作声了。”水蒿哽咽，“你不想回来了。”

    “不，不是的……”

    满子一把搂住她。

    “不要解释，”水蒿平静下来，系好胸口，“不回来不是错。”

    满子慌了：

    “明天，你来帮我收拾行李。”

    “看吧。”

    水蒿没有来。一直到他要动身的日子，她都没有露面。

    “不来就不来，你上了大学，还怕没有称心如意的女人……”

    母亲从一开始就不怎样喜欢水蒿。

    满子不搭理。他不相信水蒿会真的不来。

    船老大把篙子收起，扶着船篷，走到后舱，握住舵和橹。

    鞋山冷冷地站在湖中间。风打着醉汉的呼哨，在湖边的芦苇里撞来撞去。几支光秃秃的桅杆从芦苇里伸出来，摇晃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在诉说羁旅的愁苦。

    远处，波湖同长江交汇的地方，不知是上水还是下水的轮船，拉响了汽笛。笛声在江边山壁上撞回来，然后在广阔的水面上，此起彼落地回荡起来。

    船已远离了那个又浅又窄的湖湾，来到水天茫茫的大湖。出了湖口，就是长江了。他将要从那里改乘班轮，顺大江东去了。以后会是些什么样的日子呢？他还会到这里来吗？

    “扯篷！”船老大在后舱喊。

    满子解开系在桅杆上的绳子，用力把篷帆扯起。他没有再回头。他想，到了学校，头一件事就是给水蒿写信，说：老婆，你憨啊！

    倘若，这一刻满子回了一次头，他就能看见，在那块他销魂过的大石头上面，水蒿正一点点地伸出身子，想喊，却终于咬紧了辫梢。

    雾散去。许许多多的船帆，在没有边际的湖面上闪亮。它们在水草中歇息了一夜，骤然醒来。

    那条船却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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