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湖谣-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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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的姑塘镇是名不副实了。所以仍称作“镇”,是因为习惯。

    先前的一条干道,在一片蓼子和蒿草中断断续续。街两边的房屋,有的是一个空壳,有的是半截断壁,有的只是一段墙基或一条门槛。也有几户真的人家,零零落落地清了一些地块出来,围了猪圈,拱了粪棚,种些瓜菜之类。大多数人家早已陆续迁走。最近的迁到乡政府所在的新街,远些的迁到县城,还有的走得更远。剩下的这几户都是世上最没有办法的那类,只能留下来,种菜、开杂货铺子,同不时到姑塘湾来避风的渔船做些买卖。只要能忍受清静,日子还是自在的。

    在这几户人家中,万姨的生意最不合时宜。

    万姨即是老万老婆。除了乡政府管户籍的人,没有哪个晓得她的真名实姓。老万祖上是经营客栈的。到老万手头上,还留下了一幢屋。老万土改前嫖、赌、毒无所不为,把家业败得差不多,划成分时划来划去划不高,也就因祸得福。一幢屋,腾出几间来出租,虽不能花天酒地了,毕竟也不怎么劳神费力。老万名声不好,附近乡里,没人愿把女儿嫁给一个败家子。远处说合来的女子,相亲时一见他那张鸦片烟鬼的面相,也就立刻掉转头跑个燕儿飞。直到1960年,才收留了一个从江北落难的女人,也就是现在的“万姨”。

    两个人过了没几年,老万就死了。说是死于花痨。老万之前还有一个男人死在万姨手上。她跟那个男人私奔,结果那个男人被追杀在半路上。她已经克死两个男人了,是白虎星。于是再没有人敢同她谈婚嫁。

    万姨没有为老万生下一男半女,老万一死,她在此地无牵无挂。大家以为她会走的,她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走,也看不出一点再嫁的意思。偶有人提及,她就翻脸作色。见到男人,都是一概视同仇敌。老万死后,她差不多是足不出户,非外出不可,也尽可能躲着人走路。那几户房客陆续搬走之后,她靠着一点积蓄细水长流,在这个悄无声息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活着。到前些年,私人可以经商了,她有一日去乡政府,请求发给她营业证,她要开客栈。

    几个乡干部很惊讶:

    “开客栈?”

    她再不作声,只点头。

    “哪里有客来呢,你那个姑塘?”

    她不答。

    “做点别的生意不好么?”

    人们规劝。

    她不答。

    只好给她发了证,她要活命么。

    有人私下猜测,她是不是耐不住了呢?办了客栈,五湖四海的男人进进出出,说不定那天就从中寻出一个相当的。这个女人,莫看她像块石头,活泛得很呢。这活泛,可由她的胸脯依旧高,屁股依旧圆,且每月竟还要买卫生纸得到证明。

    老万留下的那幢屋很旧了。没在水里的吊脚已经腐烂。屋顶的瓦也早已不全。没有本钱重新翻修,万姨请人给吊脚打了,又把屋瓦干脆揭去,换上茅草,然后自己把屋里屋外洗刷了一遍,地板都洗刷出了一丝一丝的木纹。

    然后挂出招牌:“万记客栈”。

    万记客栈的生意自然是清淡。大多数日子是万姨独守空屋。秋后,才有对面洲上来附近乡里收谷草的人来歇几夜———洲上种棉花不种谷,耕牛过冬食用的谷草只好到南边来买。平时的来客,多是一些渔民,上岸来寻个方便的地方赌牌。万记客栈又清静、又干净、又有热饭热菜,收费又低。

    日子久了,人口驳杂,不免有打万姨主意的。有心思歪邪只想揩揩油就了事的,也有真心诚意要相好的。万姨只是闷头做生意,做饭递水,扫地抹灰。不管是谁,出口稍不小心,她便立即横眉直眼,弄不好还抓起菜刀拍案板,使人再不敢作非分之想。

    如此几年,由办客栈引起的关于万姨的种种话头便尽行绝迹。万姨在当地20多年的寡居让人没有闲话可说。那幢老万祖传的老屋,成了贞节牌坊。

    这一天的来客,就只有满子和水蒿。他们今天上午上了湖口石钟山又去看鞋山。等他们下山时,已错过班船。只好上了一条来姑塘镇的渔船。

    “我们要个单间。”

    “是夫妻么?”

    “差不多吧。”

    “拿证来。”

    “什么证?”

    “结婚证。”

    “住店还要结婚证?”

    满子转头问水蒿:

    “你听说过么?”

    水蒿低下头,脸通红。

    “那就分开住。”

    满子向水蒿做了个鬼脸。

    “我这里是有规矩的。你们到墙上去看清楚。”

    他们不看。一转身,他们就在一间屋子里了。但随即敲门声就响了:

    “出来一个。”

    “凭什么?”

    “我开的店。店里有规矩。”

    “说话都不行?”

    “到外面来说。”

    “我们不愿意。”

    “那就打开门。”

    “开门就开门。”

    门打开,万姨走开,却去端了一个小木凳在门外坐下,纳鞋底。客栈今天就只这两位客人。

    “我们出去走走。”

    满子对水蒿说。

    先前星光灿烂的夜空,不知什么时候堆满了乌云,从湖上卷过来的潮湿的风,吓人地刮过来。要打风暴了。

    “算了,睡觉。”

    满子很丧气。

    随后,两个人各自重重地关上了房门,门框撞得很响,整幢屋子一抖。

    随后,就响起了他们熟睡后的呼吸声,声息都很重。毕竟是年轻人,心里存不住怨恨。而且,明显的,他们都累狠了。

    随后,万姨也回到自己房间。

    随后,暴风雨来了。先是风的突然止息。一片寂静,好像在思忖着、策划着、打量着什么。然后是试探性的“滴滴答答”的粗大雨点,“嚓嚓”地、“笃笃”地、“当当”地打在草尖上、石板和茅屋顶上、水面上。然后风和雨就连成了一片,扑打起这个被遗弃的老镇来。

    万姨熄了灯,在黑暗中静静坐着,听着风声,听着雨声,听着门外的蓼子、屋顶的茅草、水里的残荷在风雨中折断。这样的夜晚,她总是睡不着的。在所有那些声音后面,她总是能听见自己几十年走出的别人听不见的脚步声。这脚步声透出一种辛酸,一种委屈:两个男人死在她前头,那不是她的过错,她没有“克”他们。是她命不好,但她是争气的。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为此她用了半世的孤寂,来坐实她的本分,她的恪守妇道,她的并非“克星”。她做得让众人也都终于服了,公认了。

    忽然,她的耳朵尖起来。身上的汗毛一阵发麻,在狂风暴雨的漫天呼啸声中,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门的“吱扭”声。那声音是极小,极轻微的,就像是温柔的触摸,但在万姨听来,却分明惊天动地。她陡然一下站起,走出去。

    她走得很急,很重,泥土上发出的响声很沉闷,像远天的雷。

    男孩的房里没有人。

    女孩的房门上了闩。里面响着压抑的嬉笑声。

    万姨举起手要拍门,但又觉得不妥当,若是万一里面只有女孩一个,那她惊动她是没有理由的。她于是把眼睛贴上门缝,里面是一片黑,黑的深处是一个女孩子娇声的呻吟和喘息。

    一道煞白的闪电长久地照亮了里屋。

    就像是两根针笔直地从门缝里扎进万姨的眼睛。她觉得刺疼,觉得这一辈子眼晴是再也不会睁开的了。她昏昏沉沉地站着,站在那扇漆黑的散发出朽木的霉味的木门外头,一时忘记了自己是做什么来了。

    门里面的声音是越来越没有顾忌了。

    万姨不知道自己在门外站了多少时辰。那声音使她一下子没有了力气。她眼睛闭着,却分明地看见了一点一点的火光,由远而近,最后湖岸被照得通明:

    他把她抱进渔盆,然后用力把渔盆推向湖面,然后转身去迎接那火光。那是追他们的人举着的火把。他后来被乱棍打倒,抬回去没有多久就死了。

    他原是一个快活自在四处漂流的船老大。他们在一个湖荡里相遇。起先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怎样喜欢他。家里要把她交给一个身上生满了癞疮的人,那个人家里照她的体重下了定钱。她很气,就不知为什么跑到湖荡里去找他哭诉。他就把她留在湖荡里自己的船上。半夜以后,他们私奔。

    她在离开了湖岸的渔盆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他打倒、打得没有了声息。那些人又向她怒骂,把举着的火把一支一支向她抛来。

    又想起做女儿时学的几句跟娘怄气的歌:

    “娘骂女儿不正经,

    女儿低头泪涟涟:

    你是高山朽庙子,

    才断香火有几年?”

    这是一个吱吱嘎嘎的早晨。水鸟叫着,贮得太多的雨水滴着,树和草拔着节伸展着,阳光和雾气蒸腾着。天、湖、屋子、街、土坡和田埂都湿漉漉的,到处一片清新。万记客栈有几间屋子顶上的茅草被揭光了,好几根吊脚在水面以下折断了,屋子有一点歪斜了。

    万姨坐在屋外湖边,对着那幢歪斜的屋子发呆。从湖面上吹来的清凉的风把她本来就凌乱的头发弄得更乱。

    满子和水蒿蹦蹦跳跳地从屋子里跑出来。早晨的阳光让他们遍身透明,仿佛光着身子似的。

    万姨没有看他们。她犹犹豫豫地想:还是要把客栈撑下去。上午该到乡政府走一趟,求他们贷点修屋的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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