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的回忆录:韩星孩小说、童话、故事选-大学作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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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女把打好的毛衣抱在怀里,一阵温暖,她开始流泪。她转过身来,看见维纳斯和大腿之间有一只小蜘蛛正在织网,就在这个时候她开始流泪。她也有一扇窗户,住在七层,她把毛衣扔出窗外。这座塑像是她第一次爱情的遗产。她也住在江南一个县城,她来到省城学音乐是十八岁。她很美,不像你,你是九十年代中期的现代化女性,而她是没有时代痕迹的。

    春花,那个怀孕的春花是另一个,跟墙上挂的春花不是同一个人,但我也常把她们当作同一个了。春花有没有?这让我怎么说好呢?你也是,你也不是,她是很多的,又没有一个是确定的。是的,你说得对,都与我有关系,但又都与我无关。她们怎么来的呢?我是认为是春花自己生下春花的。

    那时候房间里还有一本没了封面的色情小说,是以前的房子主人留下来的,我在他留下的一只当鞋架的书架上找到的,压在一个没有盖子的空墨水瓶下面。记得我们老是读其中相同的一段,用各种语调读,甚至用京剧或越剧的调子来唱,而你是用现场新闻报导的方式读得最有魅力,那一段我都还会背:

    ……某某在向可爱的小姑娘讲述自己过去的事情时,她自己也产生了极度的兴奋感。

    鸣鸣,你第二年夏天就走了。

    寂女看见她的老师喝醉了,扑在地板上。她看见墙上有大幅标语:把孩子生下来!她把衣服全脱下,扔到窗外,打开门,她疯狂地奔跑在省城的小巷、大街、广场、大街、小巷,跑回自己的房间。这是她在省城做的最后一个梦,梦醒后,就离开了省城。

    鸣鸣,不能说我不爱你,可我确实还不了解你,因为我不想了解什么。我知道你与江南的关系,我本可以与你无关,但你走到我的房间,听我讲故事,我是在与江南恋爱。

    那个春花,我没告诉你她就住在同一幢楼里。每年秋天她都住在这里。我在一家医院门口见到过她,她打着伞,正从门口出来,我注视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远处。

    鸣鸣,我怎么会与你呆过长达一年的夜晚?

    你说是我讲课时说去了一趟县城,觉得这县城不是真的,而是某部小说里写的,你也有过这种经历,所以来找我。后来你又说我跟别人不一样,说我比所有人都不喜欢说话,很神秘。

    很神秘吗?让我亲亲你好吗?

    你说,还没有男的亲过我呢。我抬头指着那钟说,现在是晚上八点半了。

    我亲了你一下。我曾经亲过另一个女人,因此第一次离开南方。在北方,我洗了手后,找一个窗口,临窗把手伸出。我说我会写诗的,你觉得这很自然,我说我在那时写过“把伸出的手缩回,在忧伤中保持尊严”。

    每天晚上八点半都亲嘴,然后给你讲故事。

    我要第二次离开南方了,可南方就是人间,离开南方也就是离开人间;人间并没有真正的北方,我并没有真正的故乡。

    最后一个夜晚我把那只老是停在八点半的钟拿下,把它扔向窗外的花园里。

    读到我这篇小说的人,我在写小说,现在是大学里的下午,走廊上老头子们在搬桌椅,再过几天新生要来了,我是四年级的学生。

    春花,我叫她春花。

    春花,春花,我这样叫着陷入忧伤。

    1994年9月8日下午于浙师大

    她是一个快要睡去的人了

    你的肝很标准,你的臀很标准,每次想起你都仿佛置身于超市,那里有成排的塑料杯子和黑色皮鞋。

    星期天的下午,我没事可干。花瓶中的月季,叶子很鲜亮,花瓣却掉光了,落在一本打开的书上,让我不能去翻它,也不能把夹在书里的信拿去寄掉。如果光线再幽暗一些,我会看见鬼拿着手枪,子弹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

    莉莎在吃晚饭的时候不想吃。她是一个人的,住在学校食堂的楼上,我不知道她靠什么养活自己。我就在心里叫她莉莎。有一次,我在她的门缝里张望,只闻到一缕书的气息。

    你常动不动祝我健康长寿,鬼使神差地敲我的门。你进来,我叫你坐下来,我还没睡醒。我说给你讲故事。墙上没有钟。一幅画上的白房子已只剩下屋顶。你走了,我没有跟上你,但后来我又到你的寝室找你。

    我压根儿不想说话,会把我的毛病露出来。在火堆中,树根在奔跑。春夜像一个谙熟风情的少妇,将我拥抱。暴雨前的狂风追赶着树林和行人,叶子纷纷。

    但她挺健康的,说不准我会去找她,在这辈子。她在人群中常要咬自己的指头。在灯光下,她常一星期一星期地撕着纸。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一个不说话的女孩子。我的指甲长了,她不认识我,就不会给我修理。

    那时候,你坐在人群中,跟你边上的人窃窃私语,你们不会议论胡子和红衬衫,不会议论字迹和皱纹。那时候你看到了我,你感到我与众不同。

    我不安的情绪像季节一样,指甲在长高,有人呀要毕业,有人呀钱已赚到五位数了,而我的口袋里只有一枚硬币了。

    她住在二楼,这房子一共有三层,这里的住房最高的就是三层。窗外的树只想开花,不想落叶。我希望永远不认识她。她的悠闲安慰了我的贫困。她是对岸,她是不可能,她是天使一样的死亡世界。

    后来,我来找你,从酒店里出来,绕过由许多女人装饰的街口,来敲你的门。但你不在,这是常有的事。

    我继续隐瞒自己,向着你,使得我们的故事按我的心愿发展。当然,最后是要水落石出的,那是另一个季节了,那时候,我们呼吸的是另一种空气。

    她其实想自杀了,从书架上拿下汉英辞典,用一块布将灰尘抹掉。她拿下辞典总是有什么目的的,但她又放回去了。我总是禁不住对她的猜想。风吹进她的房间,她是有房间的,这是前提之一,这风不含香味。她要写信,她为什么要写信呢?她给谁写信呢?我又怎么知道,我很想知道,但我又害怕知道,知道和不知道都有美妙之处。她的手碰翻了墨水瓶,溅满了她的白裙子的是黑暗。很久以后,她坐在临窗的木椅上,几颗泪水流下来。

    你怎么不承认呢?在那个楼顶,你曾要求我给你讲故事。

    我无力地躺着,像不是我自己的身体,而是谁的?我总睡不醒,听着雨声和等着什么声音近来。我想讲故事。

    她把身上的500元钱从窗口扔下去,她希望这叠钱像一碗泼出去的水渗进世界。她把所剩下的米也往窗外倒。她看见对面的屋顶上有几只黑色的鸟飞过去,似乎被她所惊。

    你老是劝我不要抽烟,你还说这是为我好的。你说不想听我讲故事。

    风就浪费在我们坐着的石块上,前面的水波很疲倦。

    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有一次,有人看见她抱着一块木板走进她的房间。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房间,是否所有的房间都有史可查?

    你不是我要的人,空酒瓶,这是美丽被消耗尽了。你又没有毒。

    我喜欢什么?这要问一些专家,我不知道。月亮很旧了,雪也老了,这天空没有翻修,云朵的姿态也就那么几种。我是一个已经睡去的人了。

    她却有刀子,那是肯定的,绝对不会错,她有亮晃晃的东西。她是一个快要睡去的人了。她想:对我来说,思考死亡比吃晚饭重要。她是一个快要睡去的人了,往年的微笑和泪水,欲望和烟味都在她的墙壁上和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多年前,一杯开水放在她前面的这张木桌上也留下了一个圆痕。

    跟你告别,快乐从何谈起?讨厌你,但这并不重要。

    不要来打扰我的日子,剪刀、雨水和女人,不要来到我的房间。不要在黄昏等我,不要给我写信,不要与别人谈起我。不要想我,不要恨我。

    她是一个快要睡去的人了。她也被暴雨追逐,她梦见了苹果堆里的青蛇。

    你的脚湿了。

    我不来找你,我忙。

    她早上醒来,微弱的光线已来到了她的四周,树林中有鸟叫声。多年前的那场雪不见了。悲剧中的长长发辫不见了。流水无边无际,无边无际的流水无边无际。

    你是在星期六晚上来找我的,然后你独自去看电影。

    我欠了一笔钱,是好几笔,加起来还是一笔。还有我的棉被,大四的棉被,发出湿湿的臭。还有那个灯下撕纸的女孩就要在星期天的黄昏进入那个大门。

    她在六月的黄昏里,已不会流汗。她以及她的扇子都是前朝遗民。蚊子也不来唱那乡村恋曲。

    你一共有几条裙子?

    我关心的是洗澡,还有打开收音机,但不要什么声音。

    她根本不关心什么。就在这个房子里,发生了多少回忆的场面呀。

    你想叫我长得比你矮一点?

    我真的不想说话了。

    但她怎么办?

    你不能让我感到幸福。

    我在寻找什么!

    她?她是一个快要睡去的人,哎,她是一个快要睡去的人了。

    1995年4月23日于浙师大6213寝室

    谁是收信者

    几年来,一直苦恼兆丰的是,他很想写一封信,但又没有收信者。

    初患此症时,他出去散步,往往不知不觉就走到邮局去,本来打算去买一双袜子或一瓶白酒的,可买回来的总是邮票、信纸和信封。

    他深深为之苦恼,但又不得不带着渴望去买与写信有关的一切,他不能拒绝其中的快乐——温暖、安全、幸福和昏迷。渐渐地他就摸清了自己的病情和药方。他的病就是想写信但没有收信者,而他的药则是与写信有关的一切,他也知道,这些药只是缓解或推迟他的痛苦,并不能根治他的病。

    几年下来,他的书架上已全是关于写信的书,如《写信不问人》《写信问自己》《写信ABC》《写信一点通》《写信10要诀》《写信大忌》《信内信外》《书信发展简史》《中外名人书信大全》(共100卷)……

    他看报纸只看“读者来信”栏目,他的剪报集里全是各种报刊里的读者来信。

    走在街上,他只注意邮箱、邮车和邮递员。

    他房间里的一切都是为写信准备的:一张桌、一条椅、一支总是灌满水的钢笔,床底下堆满了贴好了邮票的信封。

    几年来,他时常兴冲冲地坐下来准备写信,但,没有收信者可怎么写呢?

    有一天早上,他终于起不来了,但他想继续隐瞒病情,就向单位请了假。他躺在床上,不知该怎么办,他想:我疯了吗?这样下去迟早要疯掉的,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他们可以不写信,为何偏偏我要写信呢?不写信也不会死的——真的?那不妨一试。就这样,他又模模糊糊地睡去了。

    1995年11月14日于浙师大图书馆

    夭折的根明

    赵丰是我考上师专后取的名字,我原名赵土根,后来加入师专文学社,又用“土根”当笔名,沿用至今。我两个哥哥分别叫土果和土枝,我妹妹则叫土叶,他们没有考出来,仍旧当农民,所以名字也一直没有改。我老婆赵月原来也不叫赵月,原来叫赵根月,也是考上师专后改的,那个夭折的根明就是她亲哥。

    根明与我是邻居,我常与他玩,不与两个哥哥玩,因为土果已读中学了,算是大人了,我没有资格跟他玩,而土枝要经常打我。

    可惜根明只读了一年书,放暑假时他淹死了,那是1968年,因为那水库就是他淹死那一年的春天造好的,现在坝上的一块石头上还刻着“建于1968年春”等字,我也是那一年开始上学的,我是8岁,而根明已读过一年书了,是9岁。

    那时,我们正撞上了文化大革命,所以文革对我来说是令人伤心的,因为我的第一个好朋友根明就死在“文革”期间,而对于我老婆赵月来说更是惨痛,1968年夏天死了她哥哥根明,而前一年,即1967年夏天,他们的爸爸也死了。

    我和根明都有一个爸爸,我们都不喊有点普通话味的“爸——爸”,而是叫土气的“爹——”,村里只有当过兵的书记让他的一大群子女叫洋气的“爸——爸”。我们的爹,说真的我们是看不起的,他们是村里最没用的爹,人家的爹要么当生产队长要么当算工分的,要么开拖拉机要么管碾米机、抽水机、发电机,要么放电影要么跑供销,就是养猪场的老头也算老党员还会唱戏有讲不完的故事,他告诉我们飞机其实比老鹰大,就是那个每天给村里扫地的忆富也挺厉害,全村只有他有一副眼镜,只有他会写对联,尽管他是地主的后代。

    根明他爹是去镇上游行,被汽车上绑着的高音喇叭掉下来砸死的,然后村里的拖拉机把他给载回来。这样,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出丧,我妈只准我远远地看。根明和根月扛着白幡走在最前面,根明头上还戴了一顶稻草绳结的帽,像一个讨饭的。然后每礼拜根明家就要哭一次,我还以为永远都这样了,但后来就不哭了。

    那年冬天,村里要造水库,我老是陪根明去工地捡树根,我们没想到这水库造好会把根明给淹死的。

    夏天一到,中午我们小孩都要到水库去游泳。我胆小,不敢下水,最多是在水库边敲几下脚榔头,我总是站岗,谁的父母来了,我就通知谁快点跑。我记得8岁的我已经会回忆了,也会迷茫了。我明显自卑地坐在岸边,听到一阵阵冰凉的击水声,我更显燥热,就会做起白日梦,会回想起去年冬天,人们把电灯接到水库工地,还接上了高音喇叭,那时候真热闹。我会想象根明他爸如果还没死,现在准无聊地蹲在他家门口的那块石头上打盹,他已死了,就不会来打要游水的根明了。

    后来根明放暑假了,我们又可以一天到晚地一起了,吃了中饭,我们就到水库,他先游泳,再与我下一盘军棋,再一起去割猪草。

    根明死的那一天,我们去水库特别早,水库还只有我们两人。我坐在岸边的树荫下想心事,突然怎么不见根明了,我睁大眼睛盯着水面看,只见一个地方不断冒气泡儿,我就拼命叫喊:根明哥哥,根明哥哥。我听人家说过淹死人的事,我拼命往村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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