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的回忆录:韩星孩小说、童话、故事选-台州老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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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必文故事

    讲述:台州老人 记录整理:韩星孩

    三门花桥毛必文的故事从横渡镇东屏古村一个老倌讲起。

    东屏古村我以前也不知道,就是前年陪文化馆、旅游局一帮人第一次到那里。那次一起的有老刘,他对以前的故事很感兴趣。我们走进一个道地,不是四合院,是半进屋,这是一个石板道地,蛮讲究的,看起来是地主屋,只见堂前有个五六十岁的人坐着。

    我们门口刚一走进去,那个人就热忱迎上来说:“唉,同志同志同志,你们怎么来这里嬉啊?”

    老刘说:“你怎么认识我的啊?”

    他说:“认识我是不认识你们的,你们是来这里嬉的吧?”

    他很快地把凳子移过来,让我们坐。我们就在堂前坐下来晒太阳。

    老刘问:“你们东屏听说以前出过蛮多地主的啊?哪个地主大一些?”

    正好这样在讲,边上厢房一个七八十岁老倌走出来说:“你们问其么问老爷一样的,其识得什么?”然后他凑老刘耳朵边轻声说:“其稍微头脑差点的哇,问其么都二胡缠。”

    老刘问:“刘膺古在你们村有亲眷的啊?”

    老倌说:“是啊,就是和我这户人家是亲眷,他和我们的陈春海是表兄弟啊。那时候,刘膺古专门骑着白马到我们这里,腰上插着手枪,后面几个勤务兵跟着,威风得很。一日,刘膺古和几个表兄弟吃了饭在村外散步,看见对头一匹马死快快骑过来,从他们边经过。陈春海说,‘做什么啊?马骑得那么快?’那个人从马上跳下来,大家一看,原来他是健跳码头的仇哲华,陈春海问他,‘你就是仇哲华吧?’那人说,‘正是啊。’仇哲华是健跳码头著名的海盗大王。陈春华说,‘你胆敢在我这里马骑得那么快,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望望看,他是谁,我们国军的中将在此,还这么没礼貌?’仇哲华说,‘对不起对不起。’他脑子转弯很快,马上说,‘那么就是你们的亲眷刘家的刘将军?以前只听过你名气,今天有幸见到,一定要到我健跳去嬉。’说着,也不走了,就跟刘膺古他们到陈春海户里。仇哲华说,‘今日有幸和刘将军见面,别样东西没有,带鱼只要你说要多长都可以。’陈春华问,‘你带鱼有多长?’仇哲华说,‘由你讲,要多长就多长。’陈春华问,‘扁担那么长有吗?’仇哲华说,‘可能比扁担还长也有。’陈春华说,‘那么带鱼头挂在天花板上,尾巴拖到地上有否呢?’仇哲华说,‘也有的。’陈春华说,‘那么你明天拿来望望看。’转日,仇哲华老实拿过来好几脚箩担带鱼,扁担那么长没有,但老实都有一米多长。这样仇哲华和刘膺古表弟关系拉上,合伙做生意。东屏的树砍下来,仇哲华负责运到上海去卖,生意做得还蛮大。”

    老刘问:“那么听讲你们东屏人也有和毛必文是亲眷的?”

    老倌说:“正是啊,毛必文姊妹正好嫁给我叔叔,那,就住在那一间。”他指给我们看。

    这个时候,堂前边的房间里传来一个老太婆的叫声,听起来是躺在床上叫着她儿子:“某某,某某——”

    那个儿子,就是脑子稍微差几分的那个人说:“又在叫,又在叫。”

    躺在床上的老娘说:“茶给口我吃吃哪。”

    他进去倒了开水后,又马上逃出来听故事。

    他问老倌:“毛必文姊妹我叫她什么?”

    老倌说:“你不要插嘴。”

    老刘问老倌:“你见到过毛必文吗?”

    老倌说:“解放以前么常见的,他到这里来,我们都叫其娘舅。其让共产党抓去,是我第一个看到的。”

    老刘又给他打了一支烟,笑眯眯地说:“那你讲点听听看。”

    老倌说:“让我先去户里把茶杯驮来。”他快速走到户里,把已经泡好茶叶的茶杯捏出来。

    老倌说:“毛必文抓去的时候,我也只有十多岁,白坑岭你识得否?白坑岭是以前我们东屏自己开的一条山道,主要是为了担私盐的人避开缉私队,在大岙坑里面开辟了一条岭。那一日我记得牢得很,天好像要落雷雨了,我在大岙坑看牛,只见白坑岭那边五六个人从对面走过来,走走停停,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与一般人走得不一样。越走越近,只见有一个人被五花大绑绑着,跟着三四个人都背着长枪。再走近一些,一望,这个被绑起来的就是叔伯娘舅毛必文啊,以前都是威风凛凛,今日怎么被这样押着?他虽然被押着,但还是迈着大步。他走近了,也看见我了,跟我说,‘东屏鸭,天要落雨了,好归家了。’几个押差也没反应,继续走。我感觉到不对,跑到家里,和叔伯婶婶说,‘婶婶,娘舅让人抓去了。’她是毛必文姊妹。她说,‘从这里押过去啊?’别人围上来说,‘听讲抓去了,从这里押过去。’正好一个测字先生从墙外走过,说,‘看相测字——’毛必文姊妹说,‘快点帮我把测字先生叫住。’她测了一只字,测字先生说,‘眼面前有担忧,到头来还有解。’她说,‘那么还好,还好解的。’别人讲,‘都还好解的啊?让共产党抓去么肯定无解的了,大地主都要枪毙的。’她在户里急得团团转,这下却怎么办?”

    老刘问:“你亲眷毛必文地主蛮大的啊?”

    老倌说:“地主嘛,毛必文在花桥那边是有名的,这人会啊,四向六码头,各路朋友都有,绿客么绿客,官府么官府,红白两道都打交道,不是共产党来了,他是个大红人啊。解放前,绿客日日夜夜在他家里喝酒搓麻将,官府也不会来抓的。‘确实抓去了,五花大绑的。’几个亲眷过来商量。其姊妹比较冷静,对一个叔伯说,‘这某人,你先去把我打听看,兄弟关在哪里,顶好打听越清爽越好,越快越好,打听好就马上转来。’小后生到花桥,七打听八打听,回来说,‘关在区公所谷仓里,外面人守满。’转日,她说,‘我也去花桥望望看。’后来,据别人说,她不是去花桥,而是到四岔那边看百乃王。百乃王是海盗大王,从舟山到乐青湾都有人脉,三门的据点据说在原来的县城海游大操场这里,后来是县政府,现在的首府广场这里,海游老祠堂前。到海游来,他都到这里活动。当时,这个绿客还没有被共产党抓牢。她七打听八打听把百乃王找着,跟百乃王说,‘兄弟啊,我的亲兄弟被抓去关在花桥区公所楼梯脚下了,别人都没办法了,只求求你还可能把他救出来啊。’百乃王和毛必文本来就很要好,有一次,毛必文在海上被百乃王抢了。以后,毛必文和百乃王交上了朋友,以兄弟相称,之后百乃王到三门这边都要先去毛必文家里。百乃王说,‘现在这事情确实不是一般难做。我人手还有一些,抢可以抢出来,问题是抢出来后,后步路难走,主要是要出海,海防沿线可以落海的道路、码头都有共产党把守,没有通行证,就是捕鱼人也走不过,有些地方区通行证还不行,要县通行证,区通行证我们是不可能打得过来的,县里么更加难。’其姊妹从百乃王那里回来,想不出办法。七想八想,想起毛必文小老婆。毛必文小老婆不管晴天落雨都一顶花凉伞带带,解放后不知下落。七打听八打听,有人告诉她,‘可能隐居在温岭石塘,要么你去那边看看。’她就真的细脚牙找到了温岭石塘,还真的找到了小老婆,她躲在海边一个地下室里,从不出门露面的。小老婆说,‘不瞒你讲,我也在想这个事,不尽快救出来,总凶多吉少,共产党不知道的,今日枪毙就今日枪毙,明天枪毙就明天枪毙。’毛必文姊妹说,‘主要是通行证难弄,人百乃王答应能够救出来,他还有蛮多人,武器也蛮多,但救出来后出海必须要有通行证。’毛必文姊妹说,‘兄嫂啊,我们总要想想办法。’毛必文小老婆经过化妆,转日和毛必文姊妹同队,花凉伞带带来到海游大操场,在某人户里商量通行证的事。这户人家,就是绿客的据点,但别人都不晓得他们是绿客。除了绿客之外还经常来混的是一个,临海人,毛必文女儿的同学,其对毛必文的女儿不知道怎样喜欢,但她呢不肯嫁给他,他一个表兄在三门县政府做秘书,县府的公章是他管的。毛必文小老婆把这人叫来,对他说,‘你好像想我户里小姐啊?其实她对你也是有感情的,明天让她来和你见面。’转日,老实把毛必文女儿叫来。毛必文女儿对他说,‘你对我好我识得,这世人也忘不了,但有一个条件,你要到县政府帮我通行证偷一张出来,公章敲上,这事办好,我答应嫁给你。’这个人为了毛必文的女儿,老实去偷通行证敲公章。他平时也常常去县委表兄办公室走走的。有一天,他乘表兄出去,把通行证好几张偷出来,把公章都敲上。通行证有了,当夜随即行动。”

    这一夜,花桥区公所枪声大作。毛必文关楼下,区长睡楼上堂前间。区长叫张浩庭,就是经常和我们搓麻将的老章的老丈人,接下来很多事情都是老章老婆玉芹亲口告诉我的。区长也就是老章老丈人是北方人,睡觉喜欢脱光衣服。那一夜后半夜,突然区公所四面八方在叫“抢人了抢人了”,四周枪声大作。

    张区长被子一提,短裤都来不及穿,就从屋柱上取来手枪,出来就去追。他一直从区公所追到田野,在田野上追了好久,不见人。

    把毛必文抢走后,绿客们对线路都很熟悉,翻山越岭,经过一些必经路口,给通行证,一看,是县里通行证,再说他们打扮得像捕鱼人,就放行了。

    偷通行证的表弟也想一起逃到台湾,但绿客备的是小船,几个人坐上去已经满了,毛必文自己户里还几个坐不落去。

    偷通行证的表弟主动跟毛必文女儿说:“那么我不去算了,你去就是了。”

    毛必文女儿又从船上下来和他拥抱了好长时间,感谢他。

    毛必文被抢走了,坐船逃到台湾去了。这个事情闹大了,县公安局作为特大案件查处。从通行证寻藤摸瓜,一查查到三门县委秘书。秘书回忆来回忆去,说,“只有我表弟来过。”把他表弟抓去,毛必文跑了,他代死罪,县里把偷通行证的人枪毙了。秘书犯了错误,等待处理。

    回过头来再讲近年的事情,老章老婆玉芹讲的。一日,玉芹和我说:“算有一日死好笑,一个老倌走到我家里,我老爸刚去世,第一句就和我说,‘这强奸犯却讲死了啊,这强奸犯。’望头这一句,我被他说得头路也没有了,我说,‘什么强奸犯啦?’他说,‘你爸爸就是强奸犯,强奸犯死了后,我来望望你娘。’他自我介绍说,‘我就是陆金田,以前和你娘蛮好的,为你娘的事我半世人受苦。’我问他,‘什么半世人受苦?’他说,‘我为你娘当右派当了廿多年,吃尽了苦头,现在才算有退休工资了。’”

    原来陆金田和玉芹娘,就是后来的张浩庭老婆在亭旁一起工作,都是积极分子,两个人是恋爱关系,互相比较喜欢,基本上快要结婚了。

    玉芹娘的兄弟就是那个县委秘书,他们都是临海人,玉芹娘就是跟其兄弟出来参加工作的。有一日,她走到海游,其兄弟把其叫去说:“兄弟我出大事了。表弟从我这里偷通行证,让毛必文逃到台湾去了,我也有牵连,不枪毙也要坐牢,以后你要自己小心些。”

    再过好几日,兄弟又带信叫她来海游,只和她说了几句话:“组织要你现在去花桥工作。”

    她问:“什么工作?”

    他说:“我也不知道。”然后他又加了一句话:“姊妹啊,反正只有你还可能救兄弟一命。”

    她说:“到花桥工作也可以啊,你这么愁眉苦脸干嘛?几时去呢?”

    他说:“几时去组织会通知我的。”

    又几天,有人带信,她又到海游。他说:“我带你去管组织的人问下。”管组织的人说:“星期一去。”

    星期一,她也蛮高兴,走到花桥,只见花桥区公所有点异样,插着纸花,贴着对联,问同事:“这里做什么啦?这么热闹的。”

    同事说:“做什么,晚上区长结婚,到晚上你就知道了。”

    吃晚饭前,有人说:“全体开会开会,在区公所开会,是区长结婚大会。”

    区长嘴笑裂开走进来,一朵大红花带在胸前。

    另外一个管组织的人主持会议,他宣布:“欢迎新郎、新娘到场。”

    只有玉芹娘自己不识,其他人都朝她死望死望,她么朝别人望,她问:“新娘是谁?”

    大家说:“新娘就是你啊!”

    组织过来说:“玉芹同志,组织安排你和区长结婚。”

    玉芹的爸爸张浩庭来自山东和江苏交界的地方,当时家里其实已经有老婆了。他骂骂咧咧,专门和组织反映:“老子革命出生入死,到南方还孤单一个人,连老婆也没有,组织也不给我解决?”

    正好出了毛必文的事情,玉芹妈妈的兄弟给毛必文提供了一张通行证,这是他立功赎罪的机会,组织找他做了很多思想工作,要把他姊妹嫁给张区长。

    而他自己呢有点不好意思,他知道其姊妹已经有男朋友了。

    结果,玉芹娘嫁给张区长后,眼泪不知流了多少年。陆金田要到花桥偷偷约会,暗号是区公所墙脚吹三下口哨,她呢用小石头抛出去做暗号,然后他在老地方等她。

    后来,竟然让张区长发现了。他向组织反映:“他妈的,陆金田这小子竟然到花桥来寻我老婆路数,我要求组织把这个人调到花桥来。”

    组织真的把陆金田调到花桥,专门做张区长差走,张区长经常责骂他,后来反右来了,就把他打成右派。

    听了这样的故事,玉芹说:“我娘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连我都不认识了。你现在望其有什么意思呢?”

    陆金田说:“你帮人不识,我其总识得啊。”

    玉芹说:“那你进去看看。”

    陆金田走进去,叫她:“爱华——”

    玉芹娘把他上上下下望一遍,说:“你是谁啊?我不认识。”

    陆金田说:“我是谁?你都不知道啊?我金田啊!”

    她说:“金田,我不认识啊。呵呵。”

    这故事还有一个下文。两岸可以探亲后,毛必文后代回来过,把那个枪毙了的人重修了一座像样的坟。

    小舅公故事

    讲述:台州老人 整理:韩星孩

    我八岁光景时节,正好开始读小学前后。那一年冬天,天气感觉特别冷。大概快要过年了,在我现在印象中,那时候每天天上都是乌云密布,冷飕飕的,即将要落雪又还没落雪的那种感觉。

    我小时候蛮勤劳的,不像现在,别人都说我那么懒。那时候我往往很早起床,吃了早饭就拿着一只竹耙去水井头旁边水塘里捞菜叶喂毛兔。

    我们也是大道地连小道地。那天,我从小道地走出去,横过水井头,想到水塘里去捞菜叶,转角刚转过去,只见成利后门口糊满了人,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有人说:“却咋装好,却咋装好?”

    这户人家住着一个后生,无娘无爸无依靠,在全村都算顶穷的人。只听见有人紧张地问:“什么事情,什么事情?”有人说:“农药吃了,星田六六粉吃落去了。”

    我也想挤进去望,被我奶哥提在后领上一把拉出来。他是怕我望着害怕,后来听说白沫吐出来蛮难相的,他跟我说:“小人也挤进去做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镗,镗,镗”,只见火着基(房子着火后留下的地基)墙弄那边有人在敲锣。敲锣的是个拐腿,一般是开会时候敲锣,或者夜里叫“小心火烛唉”。

    铜锣敲几声,他拉着大洋腔叫:“所有社员,文昌阁晒场集合。到么奖一日工分,不到么要倒扣一日工分。”文昌阁是大石的小学。

    他见这里糊着一拨人,锣也不敲了,随即走过来,边走边问:“什么事情,什么事情?”

    有人告诉他:“什么事情?星田六六粉吃了。”

    有人说:“其么六六粉吃了就六六粉吃了,做人那么苦干什么,老婆老婆也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有人说:“人苦点,命总是一条命哪,好死不如赖活着。”

    敲锣的又转出来,有人问他:“今天又去文昌阁做什么呀?”

    他说:“做什么?做什么去了就知道,我只晓得大队叫我敲锣,讲这两句话。”

    那时候天气冷,在自己家里嬉的人也蛮多,有些人提着火笼,有些人双手拢在袖里,都向文昌阁走去,男女都有,大部分是男人,都从墙弄里走出来。

    文昌阁是悬在我们村庄外面的。大家都去文昌阁,我一下子感觉村里空荡荡的,感到很寂寞,就去找自己小孩帮去玩。但到处都没有人,大升也没在,东军也没在。那他们都干什么去了呢,听说他们也都去文昌阁了。路上还有陆陆续续朝文昌阁走去的人。我还只有七八岁,那时候独自一般不敢去文昌阁,这时候只见我奶哥朝我们村的西陈街走过来。他看见我,就和我说:“小弟,到文昌阁嬉去。”他比我大五六岁,那时候十三四岁。有人同队,我就跟他去了。

    文昌阁快要到的时候,看文昌阁也没多少人,只有大概几十个人在交头接耳,但路上,到处墙弄头都有人走出来。但他们不是走向文昌阁,即使走到文昌阁,像蚂蚁一样一碰头,又都往兰桥市走去。兰桥市是专门卖猪卖牛的地方。我奶哥问一个人:“怎么不在文昌阁啊?”那个人说:“又移到兰桥市了,文昌阁怕人站不下。”

    我又跟着奶哥到兰桥市。兰桥市是个半岛,一条河环绕成半圆。这溪叫兰溪。为什么叫兰溪?因为我们岭下村是从兰溪迁过来的。兰溪上有一座桥,叫兰桥。这里有市日,叫兰桥市。当时迁过来已经上千年,叫做“大石岭下,烟灶千把”,临海北乡算是顶大的村堂了。

    兰溪上有两座桥,一座拱桥,一座平桥。只见很多人都站在平桥岸上,平桥也没栏杆,朝河里看热闹。我好奇心很强,比奶哥走得还快,想从人缝里钻进去看看。一个人说:“你这小鬼,差点把我推脱落去了。”一把将我拉出来。

    我到另一个地方往下看,只见河滩上有十几个人,只见在找手撸臂的主角是我的小舅公,就是我奶奶的小弟。很多人在呐喊,小舅公可能喝过老酒,脸红扑扑的。

    我大致明白意思了,就是小舅公如果把一块圆滚滚的大石头抱起来移动到指定的地方,大家就给他买两包雄狮牌香烟。

    这块石头圆圆的,小舅公在石头上东挽挽、西挽挽。我小舅公把外衣脱掉。我小舅公是做裁缝的,平时穿得很干净,没想到外衣一脱,里面是短衫,腰里缚着一根稻草绳,我感到很奇怪。冬天了,当时穿袜子的人也很少,裤脚管又短又小,小腿露出一大截。小舅公把鞋子脱了,放到溪坑的坎头上,赤着双脚。

    做了几个准备动作,他东抓抓,西抓抓,有点把石头搭悬起来了,又放下去。然后又调整了下位置,终于把石头搭起来,石头搭起来的时候,他腰上的稻杆绳却突然断了,他也不去管它,借助肚子的力量一起把石头放到指定位置。

    大家齐声呐喊,我小舅公么,弄得非常厉害的样子。他说:“雄狮牌香烟好驮来了啊。”

    有人说:“驮来驮来,还怕赖你啊!雄狮牌香烟要么算数,要不给你一包红糖算数。”

    小舅公说:“红糖么红糖呢,你们愁这点钱还出不起啊?要是我每日都有石头搭么,户里红糖都要出白腐毛。”

    然后他们去小店拿红糖和雄狮牌香烟,我也不关心。

    这个时候,各个村庄集中到兰桥市的人越来越多。我印象里,跟我爷爷来过兰桥市头,兰桥市头有一个合作衣裳店,我的姑妈,后来去绣衣厂的姑妈,当时在这里做衣裳。这里到我户里蛮远的,我不经常来,但每次来这里,姑妈都会给我点零钱,叫我去买散口吃。我准备去姑妈那里看看,说不定她会给我点钱买东西吃。

    到了那里,发现门关得铁壁一样,我只好灰心丧气地回来。从兰桥头市往回看,呐喊声比刚才还厉害,我钻进去一看,又是我小舅公。他拿着一根短棒,这样,呵呵呵,东刺刺,西刺刺。他曾经练过狮子拳的。大家呐喊着:“那么装点相相啊,这点本事学来么装点给我们相相呢。”小舅公弄得又想装又不想装的样子,他指着手里的木头说:“这东西太短了,太轻了,顶好呢,这厂椽我望望两根还蛮好的。”斫猪肉摊上面是有屋顶的,有椽有瓦。

    有人说:“那么把厂椽拆下来。”有人就立即爬上屋顶,把瓦卸掉一些,一下子就扔下几根厂椽,说:“却望望相,是否好用?”

    只见我小舅公用脚底踏着一根厂椽往后一拉,脚尖一挑,就把厂椽挑到了手里。试着一挥后,说:“这个好用了,重墩墩的。”“嘿、嘿、嘿!”朝四周挥了几下。他说:“你们弄六七个人来和我打,一人一根棒,尽管朝我打过来。”边说,边用棒划了个圆圈,棒划过去,人纷纷退出来,我来不及退,摔倒,圈里只剩下我一个小孩子。他见是我,就说:“你小猢狲也走过来干嘛,快走出去走出去。”他就把我推到圈子外。

    六七个后生也各捏了一根椽,这样哈哈哈,一弄一弄。互相鼓励:“我们不要怕他,我们从上往下望头压下去,还怕打不到他啊?”他们就一起呐喊冲进去,只见我小舅公跳了起来,反手一挥,棍棒打到了小后生们的手上,他们的棍棒都纷纷落地。他们都说:“这货是蛮活灵。”

    然后有人提议:“你自己拳装几路望望啊。”

    小舅公又找手撸臂,越弄越兴奋,说:“今日到溪头去露两手。”

    有人说:“你独个人去么就好了,我们就不用去了。”

    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

    这个时候,刚才敲锣的又在兰桥市头敲锣,喊着:“集合集合唉!”

    兰桥市前头有个土墩,平时是晒粉干的地方,大家都站在土墩前面,全乡人站着,密密麻麻都是人。我的奶哥跟我说:“你好回去了,没你的事情了,别样热闹也没什么好看了。”

    这个时候只见桥对面公社那边走来二十多个人,前面几个手里都捏着棒,后面一个人穿着军大衣,特别高大,不像本地人,至少不像农民,像转业军人,军大衣一晃一晃,威风地过来。

    这二十多个人一起站在土墩前,棒拄在前头。那个转业军人走上土墩,大声说:“社员同志们……”

    我只听着这一句,其他的因为不理解也就听不清楚,只看见他讲话时不时手舞足蹈的,脑袋翘得很高,显得非常厉害的样子,我感觉他像电影里的毛主席一样,难道他是解放军,是师长?我们当时下陆战棋,叫走军旗,知道师长是蛮大的。

    另外一个人,可能是民兵连长,我有点面熟,他有时候到我爷爷家问怎样做酒做馒头等,尽管我爷爷成分不好,是富农,但他们还是要经常来问我爷爷,什么今年种麦好呢,还是种什么好之类。

    民兵连长把敲锣的人叫过来,问他:“你刚才是怎么说的,他们怎么都空手来的,我还交代你说,有锄头的带锄头,有草耙的带草耙,大家要带家伙的。”

    敲锣的人只好支支吾吾了几句。

    民兵连长说:“家伙没带来,那怎么办?”

    有人说:“怎么办?把猪肉厂的瓦卸掉,那么多厂椽就可以了。”

    穿军大衣的说:“大家一起动手!”

    大家纷纷上前,一顿饭功夫就把厂房拆了。

    我想,难道要打仗了吗?

    奶哥说:“你快回去,等会儿吃着柴棒不得了。”

    我就被赶回去,只看见他们浩浩荡荡往区所在地溪头村走去。我们岭下村属于保守派,溪头村属于造反派,这次是保守派去攻打造反派。

    见他们都走了,我在犹豫,我要不要跟去看看?岭下到溪头当时号称十里路,走走要个把钟头。十里路对我来说,有点犹豫,也曾想去看看热闹,我奶哥一定要我转头,我只好往回走。

    半路上有个公社,走到公社门口时,只见公社大门唉呀一声打开,只见两个人把一个四五十岁的人双手反剪过来,手压着他的脑袋,像开飞机一样推出来。后面还跟出一大串人。

    这个被抓的人我认识,是成彪。我听人说过,岭下全村就他一个人是“汉奸”,是造反派。

    有人说:“吊到哪里?”

    有人说:“吊到兰桥市的柿树脚。”

    吊人没相过,我就跟去相相。

    他脖子上还牵着一根绳。

    有人说:“把他头颈解解宽点,等会把喉咙管勒断不得了的。”

    于是,众人停下来,把他脖子上的绳子稍微弄得宽一些。

    柿树在拱桥边,是一棵千年老树,一边已经被雷打了。先把他缚在柿树上,柿树太大了,绳子欠长。有人说:“那怎么办?”

    有人说:“系到小一点的那株树上。”

    大家又碌碌疯地,把他缠绕在边上大概跟屋柱子那么大的树上。

    有人说:“把脚也缠上。”

    缠好后,他的身体也就像树一样笔直。

    有人说:“这样让他太舒服了,绑高点,把他的脚踮起来。”

    于是又解开,把他拉得高一些,不让他的脚掌全部落地,而是脚尖踩地。成彪气呼呼的样子。

    缚好后,有人说:“谁人在这里看守?”

    有人说:“绑在这里了,还怕他逃哪里去啊?我们去溪头村再抓几个来,最好每棵树都绑一个人。”

    兰桥市树是蛮多的,有的倒挂在溪上,有的长在岸上。

    于是,他们又都去溪头抓人。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晓得我名字,成彪叫我:“某人,快过来帮我做一样事,后头结头有结着吗?你帮我把结头解开,转日我买糖给你吃。”

    我胆子很小,看到刚才那些人好像都很凶,如果把他放了,等会儿把我绑在这里就完蛋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反而转身就逃。

    这时候感觉寒风更加强烈,在耳边呜呜响,感觉越来越冷,我就跑步,越跑越快。边跑心里还在想:“我刚才是把他解掉好呢,还是不解好呢?”

    跑到户里,奶奶责怪我:“你干什么去了?走出去整天不见你归家?”

    我说:“到兰桥市去了。”

    奶奶问我:“兰桥市做什么?”

    我隔壁的癞头利发,老婆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他走进来说:“他们说去溪头武斗去了,打相打去了。”他接着说:“我不去,我如果走去的话,溪头那帮人么全部弄倒光。”

    隔壁另外有个人,也有点残疾的,他说:“你怎么可能那么厉害?”

    癞头利发说:“我走去的话,还不全部弄倒光啊?”

    那人说:“未见你什么本事学过呀。”

    利发说:“我不用本事的,我户里还有一根冲锋枪在。人打死要犯人命的,我还是在户里安稳点好。溪头那么容易打啊?溪头姜村那几个人都是在括苍山学过老本的,岭下是绝对吃溪头不落的,今日走去肯定被他们倒打打了。”他是民兵,有枪。

    我一想,上坎跛脚成飞——当时还小,后来算命,现在在舟山算命发大财了,鬼头很大——他跟我说过,和我走石子棋,如果我走赢了他,他把一个柴根做成的枪给我。想起这个事,我就去走石子棋。不知道走了多少次,我都走不过他。中饭也在他家里随便吃了。

    等我从他家走出来,整个世界都变了,已经大雪纷纷,地上已经盖了寸把厚。那一年的雪特别大,一片雪白,路上只有几只狗走过的脚印,其他都是雪白。我沿着狗脚印踏去一直踏回家。

    奶奶又责骂我:“做什么去了?昼饭也不转来吃。”

    我爷爷从外头进来,说:“今日到溪头去打相打,人不打死么,冻也把他们冻死了。”

    有人说:“打相打打起来还会冷的啊?全身都汗打出来的。”

    我去我奶娘家,在那里嬉了一下后,看见东一个人,西一个人,都狼狈不堪,有些人哈哈大笑,有的么垂头丧气地说,“啊,哪里装得过他们,他们厉害得很,本来想把他们抓几个过来,反而不知道多少人被他们抓去了。”看来我们岭下村不是大胜而回,反倒大败而回。

    我奶哥走进来,跟我说:“小弟,你这小舅公今日却出洋相出了,被抓去了。”

    别人问:“怎么被抓去的呢?”

    “小舅公人也被打得半小死了。”

    “其不是讲有本事的吗?”

    “本事有什么用啦,他们那边看见他来了,就说‘哦,这只是真老虎,先把这只真老虎捉拾掉。’溪头人不知多少人一起纳上去,一下子拳打脚踢,立真人也望不着了。其他人都没胆进去救人,都转身逃了。”

    奶哥跟我说:“小弟,快点走户里转去,和你奶奶说声。”

    我走回户里,我户里没有人了,可能都晓得了。我问隔壁的阿婆:“我奶奶呢?”

    阿婆说:“你奶奶到你小舅婆那里去了,你小舅公让溪头人打得半小死,被溪头人抓去了。”

    站在屋檐下台阶边的人说:“今日其小舅公还靠他搭头啊,没其这搭头么,老早啊打死了。”

    什么是搭头?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我后来渐渐听完整了意思。我小舅公是做衣裳的,做到溪头一户人家,他一般晚上宿在主人家里的。这户人家,男人大概生得不大好相,比较窝囊。我小舅公呢生得一表人才。我小舅公人呢花头眼死多多,特地那天剪刀把自己手剪了一下,血流出来,用纱布包扎了起来。晚上要洗脚,他说:“给你做衣裳,我手剪去了,洗脚也不好洗了。”

    那个女主人,我们叫老顺,这个老顺大概对小舅公也有点意思,做衣裳么要做好几天的,也有些接触了。她说:“手剪去,难道还让我给你洗啊?”

    小舅公说:“帮我洗一下也无告啊。”

    老顺名字叫茶凤。茶凤就给他洗脚,我小舅公就说:“你的手绸缎一样,老实舒服。”这样讲讲么,两个人就搭上去了。

    茶凤的兄弟是溪头造反派的头头。小舅公被抓去后,他们准备剥掉他的衣裳,在祠堂里关到天亮,冻死他。

    茶凤知道后,就对其兄弟讲,“放了么算数了,这么冷的天衣裳脱了关天亮要出人命的,出了人命总不好。”

    通过她打关节,后来的结果是怎样的呢?其他人呢都关着,把我小舅公,他走是走不动了,放在担架里抬到兰桥和溪头交界的前山村三岔路口,叫路人带信过来说:“叫岭下人把成彪带来调,交换人。”

    我大概也知道小舅公放回来了,我也去看热闹。走到小舅婆户里,人跟蟹一样,密密麻麻,人走走出出很多。我小舅公睡的小房间都是人,屋灶头人也糊满。“沙糖茶好,什么好。听讲还是青脚水好啦。”到处是乱七八糟的声音。我小舅公像被杀的猪一样嗷嗷嗷地叫。

    只见我奶奶在大房间里和小舅婆在说:“今日听讲还靠那个婊子怪,没那个婊子怪么,人也不一定有得做了。”

    我小舅公又嗷嗷嗷叫起来。我奶奶走过去说:“兄弟唉,却要熬牢的啊。”又说:“衣裳剪掉,剪掉。”敷药,从卫生所拿来很多纱布,全身都缠上,把我小舅公像包粽子一样包起来。

    后来,等我小舅公伤养好走到我户里的时节,我感觉到这个小舅公与原来的小舅公已经不一样了,他现在总是笑眯眯的,原来走进来都是神气活现的,大声说:“子丈!今日酒装两斤啊!”从此之后,小舅公碰到任何人都是笑眯眯的,不再那样神气活现。

    有人说:“立真,听讲你在溪头老虎好几只打倒啊?”

    小舅公不好意思地说:“中计中了啦!我想其四五个人在前头,四五个人么我一个就结果了他们,哪里知道他们边上还伏满了刀斧手,哪里还熬得牢,就是林冲也熬不牢啊。”意思不是说自己武功不好。

    我奶奶说:“其这人哪,打倒仰卧卧,爬转来讲大话,这人不让他吃套亏,都是要闯祸的啦。”

    小舅公在家里养伤好几个月,还好,骨头没打断,就是一些皮伤,养了几个月,基本好转去了。好转去后,我刚才说过,性格什么都变了。

    这个时候,大石的武斗处于相持阶段,互相之间小摩擦有,大打已经不打了。原来溪头村的人要去临海市要经过岭下村的,现在都绕开我们村。我们也尽量绕开溪头村,因为我们岭下村的人后来又被他们抓去过。溪头人到我们兰桥市赶市也不来赶。

    过了一阶段,岭下村的人突然生出一计。溪头人要到前山去,可以走马路,也可以走小路。明天前山市日,溪头村肯定要往小路过,我们特地到小路旁边削麦,溪头村人走过来,看见我们在削麦,肯定大意,到了中途,削麦的人突然围过去,把他们抓住。

    次日,按计实施,真的抓到了十几个人,拉到兰桥市,一株树吊一个人,准备吊过夜。我小舅公搭头的兄弟在那边是造反派的头,跟他姊妹茶凤说:“上次是你说情,我把立真放回去,和成彪对调,今日我们十几个人被岭下人抓去了,却怎么办?”

    茶凤说:“让我去。”

    她人很漂亮,老公户里是蛮好撑的,当年大概嫁给他主要看他家底好,不是看他好相。

    到了岭下,她讨信了几下,就走到我奶奶家。我奶奶正在后水门口择豆,只见一个老顺走过来,她怎么晓得我奶奶,就打招呼:“某人婶,在择豆啊?”

    奶奶说:“我不认识你啊。”

    茶凤说:“我认识你的。”他带着一只小竹篮,顺手把小竹篮放边上,就帮我奶奶一起择豆。

    奶奶说:“你这客人我好像没见过啊。”

    茶凤说:“见没见过,识你是肯定识得我的。”

    奶奶说:“老实没见过唉,你哪里来的?”

    茶凤说:“哪里来?不远不近溪头来。”

    奶奶说:“溪头我没亲眷的。”

    茶凤说:“讲是亲眷么也可以说是亲眷,讲不是亲眷也不是亲眷。”

    奶奶说:“那你来岭下做什么呢?要不你是否我道地里谁的亲眷吧?”

    茶凤说:“今日中饭就在你户里吃了。”

    奶奶是附近有名的大方的人,特别是解放前,没点吃的人经常可以跑到我奶奶家来吃。

    奶奶说:“要在这里吃就在这里吃。你中意烧什么吃呢?”

    茶凤从篮里把垂面拿出来,说:“你菜户里总有的吧,我们就汤垂面吃吧。”她有点反客为主了,便乐乐风地点火烧锅。我奶奶在灶头切菜,她在烧锅。我奶奶还是感觉莫名其秒,在农村这样的事情还是没见到过的。

    茶凤说:“你户里老实好,这么大。”她走到大房间望望,又说:“你大房间也老实好,这么亮。”我户里当时在大石住场算顶好了。

    我奶奶还是莫名其妙,吃面的时候又问她:“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到底来做什么的?”

    茶凤说:“讲起来么,你晓得的。你兄弟是裁缝立真啊?立真在我户里做衣裳做过。”

    我奶奶这下明白了,就说:“你是不是那个什么茶凤的吧?”

    茶凤笑笑。

    奶奶问:“那么你走这里来干什么呢?”

    茶凤说:“走这里想来望望你兄弟,上次打得损不损?”

    奶奶问:“你想到其户里去啊?”

    茶凤说:“去其户里就去他户里,我反正都无告,由你安排。”

    奶奶说:“去其户里不好吧,要不,我把其叫过来。”

    我爷爷在堂前,我奶奶把爷爷叫来商量。

    我爷爷说:“你就去其户里也无告,既然来也来了,老太婆你把她带过去。”我爷爷在大石这边被人人敬重,只要他说出来的,小舅公和小舅婆都会听的。

    我奶奶跟茶凤说:“那么我先过去张一下,你在这里等一下。”

    我奶奶和小舅婆通气过后回来,小脚牙挪进来。跟茶凤说:“无告无告,我带你去其户里。”

    奶奶把她带到小舅婆家。据说,我小舅婆不但没责怪她,还圆眼茶烧给她吃,意思是,上次人放回来么靠她。

    吃了茶,她又走到我户里。跟我爷爷说:“今日有两样事情,一样是望立真,第二样事情只有你帮我讲一下,可能有用。岭下人把溪头人抓来十几个,还吊在兰桥市。”

    我爷爷说:“放了,刚才已经放了,你可以放心回去了。”

    原来,那帮人把人吊在兰桥市后,碰到我爷爷还很兴奋,说:“吊起来了,把十几个溪头人都吊起来了,一株树一个人。”我爷爷把他们说了一顿:“这事情老早歇也歇掉了,又起个场次,你们准备等老实出了人命才会心过啊?放转去放转去,马上放转去。”我爷爷尽管是富农,但威信比较高,加上我表叔在村头里也有点力量,他们真的笑嘻嘻地就把河桥人放转去了,嘴里还说:“误会误会,现在我们都不抓人了。”

    之后,两边的关系一直比较缓和。

    有一日黄昏,大田那边突然来了三四个人,到岭下村革委会召集干部商量一个事情。只见其中一个人铿锵有力地说:“大田的胡西省、卢定富用机枪打人,我们保守派一定要组织力量,一定要把那个最厉害的村庄气焰打落去,只要把那个村打落去,保守派就会占上风。我们要号召全县保守派村堂去打大田去,你大石这个地方一定要发挥重要的作用。大石这个地方一直有光荣的传统,讲讲远一些,是绿客窝,民风彪悍,很多人都练过老本的,讲讲近一些,大石这里是革命老区,三五支队当年经常在这里活动的。有武器的都带上武器,以前被打倒的人,包括地主,只要有武功都可以参加,不想参加的动员参加,反正有本事的人都要集合起来。”

    那个人继续安排:“像阿庆这些人可用的也可以用,把这些人训练起来,基干民兵先放文昌阁练一段时间。以前拳学过的,当过绿客的都要集中起来训练。”

    阿庆,原来的三五支队支队长,其解放后在宁波当公安局长,一个山东人想抢他老婆,七装八装把他打成反革命,撤职回乡。他当年名义上是国民党乡长,其实是三五支队秘密的队长,据说打双枪,枪法很准,在山的反面,一个国民党伤员放在锣里抬着,他一枪打过去,大概隔着三四百米,把那个竹锣的绳子打断了。

    于是开始安排人员。有人说:“裁缝立真上次让溪头人打了,应该有深仇大恨,这次叫他一起装他肯定会来的。”

    有人马上就去他家动员,结果被他老婆,就是我的小舅婆赶出来。小舅婆说:“打相打打相打,上次人也差点打死了,这次你们又叫他去送死啊?”

    小舅公比较好胜,说:“哪里有打死啦,打死了我怎么还在这里啊,明明只是一点皮外伤,只有我打别人的份,我都会让别人打死的啊?”

    他一定要去打大田,怎么劝也劝不住,怎么拉也拉不住。他又在文昌阁舞枪弄棒。

    那天晚上,我爷爷走到他户里,跟他讲:“小舅啊,大田不好去的,上次那么大的亏吃了你又忘记了?”

    他尊重我爷爷,闷声不响,但次日又去文昌阁舞枪弄棒,只是积极性稍微差点了。

    我爷爷说了也无用,我奶奶就给我小舅婆出主意:“你要么去找溪头人劝劝相。”

    小舅婆到了溪头,茶凤待她也很客气,也把圆眼鸡子茶烧给她吃。两个人越谈越好,小舅婆还在那里宿了一夜,两人一人一头。据说茶凤老公人较窝囊,她在外面搭,他也没办法。两人一人一头聊天聊到天亮,一直围绕着立真这人怎样怎样的话题。

    小舅婆说:“你偷了我老公,按古老的说法,你就是狐狸精。不管怎样,我总是正宫娘娘,是东宫娘娘,你顶多也就是西宫。”

    茶凤说:“也不是我偷他,是你老公花头眼大,洗脚啊什么……”

    小舅婆说:“这个无格栅,这个无格栅。”

    两人好得像姊妹一样。

    小舅婆说:“其又要打大田去了,打大田不是开玩笑,大田造反派是有机关枪的,听说他们炮也会造,走去的话……我死劝劝不住,只有你来劝劝其。即使别人先到大田了,他等会儿独个人也会追过去的,打相打么不知道多少中意啊。”

    茶凤说:“你是其老婆也劝不住,我怎么劝劝?”

    小舅婆说:“如果你劝住其,以后你们的事情我就不管了,只要让他留条命落来。横直孙子也有了,与其让大田人打死,不如让他跟你好。”

    茶凤说:“你讲过算数否?我呢跟你讲明白,我自己送到你户里来,我是不会送的,他要是到我户里来,我人面子薄,也不好意思赶其走。其实不是我抢你老公,是你老公自己要赖这里。”

    我小舅婆人很老实,就答应了:“无告无告,只要你劝住其。”

    小舅婆回到岭下村,首先到我奶奶家,把经过都学给我奶奶听。

    转日,我小舅公正在文昌阁舞枪弄棒,他有两个朋友家也认识溪头人茶凤,他们先看见她从上游一座桥那边走过来。他们跟小舅公说:“立真,溪头人来了。”我小舅公随即追过去,在桥头两人碰到,他们走到溪坑边水磨脚,滴滴嘟嘟聊着。

    朋友在很远的地方看。只见茶凤突然站起来,在我小舅公身上脚头乱踢,小舅公双手抱头抱身越来越僵。然后,茶凤往水磨房走进去,等会儿又出来,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然后走到桥上。

    茶凤最后像最后通牒一样地说:“打大田你不好去的啊!你如果走去的话,你脚趾头影都别想到溪头来了!”

    这样,我小舅公总算没去大田。

    那些去打的人又打输了,据说还有一个人被打死了。

    之后,我小舅公一家和茶凤一家就像亲眷,小舅公比较自由,会公开说:“老太婆,今日我到溪头去嬉会。”

    小舅婆说:“你到溪头去,草没有割,你在那边日数多的话,户里牛要饿死的。柴不先斫几担来,户里柴也没点烧了。”

    小舅公说:“柴不好叫你几个儿子斫的啊?”

    小舅婆说:“大儿子都自己有人家了,小儿子么屎懒出来的人,怎么可以坐望他们。”

    小舅公说:“无告无告无告,这么下午我就去斫柴。”

    柴斫好,草割好,他再到溪头去嬉两日。

    每次回来,他总是带回一点东西,不是垂面,就是米啊什么的。

    村里人都很羡慕他,说:“算立真会,人驮来,还东西也驮来。”

    有人说:“其会么,还是其老婆会呢,你老婆会把你放出去否?”

    这样过了一阶段后,有一日,有个人走来和我小舅婆讲:“你户里小儿子还没结婚吧?我来给你讲做媒。”

    小舅婆说:“讲做媒,谁人的女儿啊?”

    媒婆说:“谁人?其实本来就晓得的,茶凤的女儿,慧得很,做花烧菜样样都上手得很。把其讲来嫁给你儿子。他们家都是女儿,你儿子可以住到溪头去,你们以后落溪头街么也有停点了。”

    结果,就定下来了,让溪头人的女儿嫁给我小舅公的小儿子。这样,小舅公和茶凤家就成为老亲家。溪头人的老公也经常和老婆一起到岭下来,过年过节肯定是要来吃馒头的,拜岁,我那里叫吃馒头。

    后来,他们的子女把婚结了,这四个人,小舅公、小舅婆、茶凤、茶凤老公,这四个人就住在一起了,一直到老。

    记录时间:2015年正月

    猫狸岭故事

    讲述:台州老人 记录整理:韩星孩

    我老家不是三门,我老家在临海大石,每年清明都要回大石上坟。

    某年清明前,一个也要回大石的熟人在三门黄埠突码头运货的,自己有辆手扶拖拉机,他说,我自己开拖拉机回去,你们愿意坐的话,到时候我来接你们。

    清明那天,他果然把拖拉机停到了海游小学门口,我老爸是海游小学老师,我们家就住在小学。我嫌拖拉机太抖了不舒服,还是想坐班车去。可我奶奶一定要坐拖拉机去,她说:“坐车要晕车,坐拖拉机不晕车。”当时三门到临海的班车不多,清明这样的大节日,还不一定能买得到票。这样,我也只好坐拖拉机去。

    清明时节,天气是蛮暖了,坐拖拉机也不见得冷。但猫狸岭一下去,开始下起毛毛细雨。坐在拖拉机上的人都要打湿,并且感觉到冷飕飕的。因为下雨了,加上是下坡路,拖拉机就越开越快,越开越快。正好开到牌前村还没到那个山嘴一个转弯的地方,转弯转过去就可以看到牌前村,正在这个时候,拖拉机被两位交警拦住了。

    交警问司机:“你这拖拉机开得飞风一样,比汽车还快,是什么齿轮啊?”

    司机只好红着脸老实交代:“我齿轮是换过的。”确实,他把慢齿轮换成了快齿轮。

    交警说:“你这个拖拉机不能开了,要停在这里,先把快齿轮拆掉,去临海买来慢齿轮换上后再可以开走。”

    交警队这样说,开拖拉机的人还有什么办法呢?他就只好把快齿轮拆掉,坐车去临海买慢齿轮。

    我们整车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个地方躲雨的地方也没有的,虽然当时雨不大,但一直淋下去也是要淋湿的,如果等到临海把慢齿轮买回来,肯定是要湿透了。有人说,前面就是牌前,我们到牌前去躲雨躲一下吧。

    我们就走到牌前村。牌前村的格局是怎样的呢?靠马路的人家前都有一排走廊的,就是牛腿挂出来屋檐,屋檐下是走廊。走廊的撑头有只窗。

    路廊外面就是马路,马路对面是一条小河,马路边长着一棵柳树,一棵乌桕树。清明了,柳色也不像刚冒出来时那么鲜嫩好看,乌桕树这个时候更没什么看头。

    实在无聊,就看看墙壁。墙壁上有两个画像,应该是哪个小孩子画的。墙壁上还隐隐约约残留着一些模糊的字。

    突然,我看见站我边上的拖拉机手的兄弟的双眼呆住了。同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非常好听,我转过来,一看见那个女人,当时我的下颌骨就硬住了。啊啦天啊,这么漂亮的女人,我一下子就木了。不知多少时间,我才回转神来。

    因为我学过看相。我爷爷是相猪相牛很厉害的,一头牛在百来米外的墙弄外走过,也就一秒钟时间,他就可以望出这头牛的大致情况,犁田快不快,小牛的话会长成怎样的牛,是否要操人?凡是农民对牛关心的东西,他一眼就能相出来。我爷爷是自己做小生意的,在大石墙里一带很有名,他不管做什么都很内行,做馒头啊,做老酒啊。我小时候在大石,别人问这小猢狲是谁啊?他们听说是某人公的孙,他们对我就很好。他这个人性格也好,反正在大石算是个能人。他相猪相牛有些着数也教给了我,我印象最深的是牛的穿杠漩,如果一头牛的毛发在两个前腿后面的背壁上正好有两只漩,就好像一根杠可以穿过去。这样的牛到一杠重的时节,就是两个人抬抬正好的时候,就要死的。他其他的还讲了很多,我印象最深的就这个。

    我大石那边神秘文化蛮普及,譬如我的道地里有算命的人,有看相的人,我叔伯表兄以前到三门经常来,他看相很好。我只是无意之中听他们讲讲,就学来一些。学了点看相后,望着人就要望其相。在牌前看见这个女人,我想冷静下来看她一下,一冷静下来,抬起头来,只看见她头前有一道耀眼的白光,我根本没办法望她。当时确实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心慌的缘故。我把眼睛闭上,气沉丹田沉了两下,人有点静下来了,我再开始看她。

    她还带着个小孩子,把小孩子放在窗台上,她站在窗外,和小孩子讲话。可以肯定,她不是这个小孩子的娘,因为她的年纪还只有十七八岁。我能看到半身,从她的头发、脸型一直看完上半身,没有一点地方可以挑剔。她的神态,和小孩子的说话,都相当生动,相当活,一切都与她的外形相协调。她只要稍微一动,我的心都要跟着动。我们看相看过的人都喜欢挑人的缺点,我一直把她看下来,挑她的缺点。人好相难相有句话,这个人难相不难相呢望鼻头,鼻头生得不难相,人就不难相,好相不好相呢望眼睛,一个人美不美,眼睛相当主要,这是相学里的一个窍道。她的鼻头生得让人感觉不知道有多少舒服,一般人可能想象鼻头里面有鼻屎,她这样玲珑剔透,非常干净的鼻头,你绝对不会想到里面有鼻屎。为了找缺点,终于在她鼻头边上发现一个针头那么大的乌点。

    这个美女是我长这么大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至少三门是没有这样的美女的。我又不好意思看她,就假装在看墙壁上的东西。我的眼和一般人的眼功能不一样,我表面上在看正前方,左右两侧在干什么我基本能看清晰,从焦点透视变成散点透视。

    我七望八望,感觉她如果没有这一点乌点的话,她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看,这个乌点点在这里像是画龙点睛一样,让人感觉更加舒服。并且我感觉她也看了我一眼,当时,我心跳像停了一下,再继续跳动。她感觉我有点异样似的,正好墙弄里有人一声喊,她就抱起小孩走了。

    坐我边上的拖拉机手的弟弟一直像是憋气憋在那里,这个时候才把这口气放出来后,用肘子碰碰我,随即跟我说:“刚才那人你看到了没有?刚才窗口站着一个不知道多少好相的囡人。”

    他说:“我们进村去看看哦。”

    我装作无所谓一样地说:“去看看么去看看。”里面墙弄到处都是,转了一下没看见,怕拖拉机等丢了,又回到路廊上来。

    过了一会儿,我们又看见她,她拿着一篮菜去溪里洗菜。只见她像慢镜头一样慢慢从马路对面矮下去,直到头也不见了。因为太注意她了,感觉她就在我面前,感觉她的头发丝都擦着我的脸。

    驾驶员把齿轮买来,一下子就换好。

    上坟回来坐班车,要先从大石坐到临海。我奶奶说:“既然要过临海,我们先到姑妈家去玩几天。”

    我姑妈是绣衣厂的,我就问我姑妈:“你们绣衣都是到哪些地方收的?”

    她说到哪里哪里。

    我说:“听说大田那边大姑娘死漂亮的。”

    她说:“大姑娘么大田漂亮也有,不漂亮也有,不过听是听人说起过的。”

    第二天,我借了辆自行车。我说:“我出去旋旋看。”就往牌前村骑去。路上想好了,到了那边我就说自己是绣衣厂的,来看看村里绣花的水平,县里要组织比赛什么的。

    走到那个道地,只见堂前坐满了几十个人在绣花,有绣枕头套的,有绣丝巾的。我走过去假装看绣花,装模作样点点头,但没发现那个姑娘。

    后来,我穿过弄堂,看见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个绣花架,特别清爽,我有种感觉这个就是那个女人的。绣花架边上一个瓶子里插着一朵栀子花。

    只见她走了出来,拿着什么东西到对门去了。

    她母亲走了出来,问我找谁。

    我说:“我绣衣厂的,来旋旋。”

    这个时候,一个男人走进院子去,看了我一眼,一会儿扛了把锄头出来,又看了我一眼就出去了。我估计是她父亲。

    我感觉没什么意思,就往回走。

    走到村口,我的自行车不见了,难道被偷走了,这可不得了。等了好久,才发现两个小孩拿着我的自行车在路边玩。

    有一天,我在三门街上走,走到老邮电局那里,那里是当时县城里唯一有夜宵的地方,只听见一个坐在饭店里吃饭的人和我打招呼。

    我走进去一看,见是我初中同学小山。

    小山说:“坐落来坐落来,同队酒喝杯。”

    他说自己这几年都在泗礁山打石头筑塘,还和岛上一个姑娘发生了曲折的爱情故事。他说:“明年就可以喝喜酒了,老婆是同村的。”

    他问我:“女朋友有了没有啦?”

    我说:“还没有。”

    他说:“女朋友都没有怎相像呢?那心里喜欢的有了吗?”

    我说:“有的。”我就把牌前村的事情讲了一下。

    他说:“这很好办,户里也知道了,人也见过了,那一大半成了。改天我们去找她。”

    过了几天,我借了辆自行车,到珠岙,他也骑了辆自行车,我们一起朝猫狸岭出发。

    猫狸岭上岭可以用力骑上去,落岭就太快了,我胆子小,刹车捏得死紧紧,结果刹车线断了,车越来越快,我就把自行车冲到马路里壁,结果下巴弄出了血,现在都还有疤。小山弄了一种树的树脑,用石头敲碎,敷在伤口上,血就止住了。

    我说:“这样还可以吗?”

    他说:“什么可以不可以,反正来也来了,总要去她家里的。”

    到了牌前村,我从后门走去。看见矮墙上的香炉里点着一枝香,好像还是刚刚点上的。这下我心里高兴,想必她一定在绣花,但心里到底说什么呢,我也一点主意都没有。小山走前头,他走进去又走出来说:“没人啊。”

    先描述一下她的户里。她那里是几院房子串在一起的,有一个大道地,他家相当于大道地延伸出去的一个小道地,我们是从大道地的车门走进去,只见蛮多人坐在堂屋屋檐下绣花,小大娘互相在欢声笑语。我扫了一眼,看看是否有那个囡人。其实第一眼就感觉到她不在,如果她在,眼前肯定不是这个景象,就像满山一般花开满都没感觉,有真的好看的花,其自己就会跳到出来让你看见的。

    我和小山同队,看见那么多囡人,有点怯场,如何讨信呢,小山这货比我老练得多。

    这帮女人见我们两个人走进来,都头翘起来,露出蛮奇怪的样子。小山说了什么一句话,一下子就和她们融合在一起,一个个都格格格笑起来。然后他顺势而进,走到一个人花架前和那个人说:“我们是临海绣衣厂来的,我们过来是望望你们花做得怎样光景。你们花做得好,听说你们这里姑娘也生得也蛮漂亮的,你们村堂谁最漂亮?”

    正在这个时候,房子旁边有个弄堂走出来一个人,坐在一个空花架前。

    小山一望,望呆了。随即过来用肘子碰碰我,跟我说:“就这个啊?”我偷偷摇摇头。

    接着小山那句话,有人说:“漂亮么我们村的女人都漂亮的,有哪个不漂亮的啊?那,你望其漂亮不漂亮呢?”她指着刚走进来的这位。

    小山说:“啊,啧啧啧,漂亮漂亮漂亮!”

    其中一个说:“其漂亮,老实漂亮你还没望着呢!”

    小山说:“比其还漂亮还有?”

    一个老顺在边上说:“其姊妹哪,如果你等会儿望着,你脚都会软掉。”

    小山说:“其姊妹在哪里呢?”

    老顺说:“其姊妹,一般人都会见得着的啊?在大人广众面前,其从不抛头露面的。”

    看着人那么多,我有点想趁机溜掉。可小山这方面已经是老手,他见老顺这样大大咧咧地会讲,老顺可能知道什么消息。她站在老顺旁边,问:“其姊妹在哪里?”

    老顺说:“其特别的,和别人不大夹队,她都是自己在小天井里绣花。”她示意了一下,意思是穿过这个弄堂。

    我们穿过弄堂,是个小道地,但小道地里还是没有人,又穿过一个弄堂,是个小院子,地扫得清清爽爽的,大概有二三十平方大小。小院子我们先见到的是卷洞门,门外面是一条墙弄,卷洞门旁边一只小花坛,肩膀下那么高,花坛四周有围墙,围墙连到两间屋,自成一个小天地。

    小天地里没有人。但突然一个人影子一闪,拿着一把剪刀走过去。她从后门走出去,我看见好相的女人不敢轻举妄动,小山是高手,越好相么越大胆。

    我们从她的后水门走过去,后门是火着基,里面有一棵栾树,她踮着脚用剪刀在剪栾树叶。

    小山说:“表妹,要站牢的唉。”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乎有点笑意。

    看了我一眼后,她又管自己摘栾叶,挑好相的叶子剪,树枝越剪越高,逐渐她的袜子露了出来,感觉到她的袜子和小腿配起来很舒服。

    小山说:“小妹,你这双袜子是高价钱买来的吧?”

    正好这时节,一个老顺从围墙脚经过,说:“你这两个后生哪里来的,你不要在这里动脑筋的,我牌前的美人你也想找路数啊?这袜子是一般的袜子,你要的话卖几双给你。”

    小山说:“你的袜子即使拿一百双来也没用,袜子她穿过即使卖给我两百元我也要。”

    她还管自己剪。

    小山说:“小妹,让我来给你剪吧,不需要你自己剪的。”他就爬上矮墙。

    她说:“不剪了啦,好了啦。”她走下矮墙,把放在矮墙上的树叶抱家里去。

    只见她家里的米背上都晒着栾树叶。

    见小山这么放松,我这个时候胆子也大了一些,就斗胆问她:“你栾树叶摘来做什么的?”

    我不像小山那样油腔滑调,说得蛮斯文的。她望了我一眼,跟我说:“晒起来么总有用的呀。”

    小山见她与我搭话,就自己走开了。我凑上去一起晒叶子。

    她说:“上次在马路等拖拉机就是你哦?你这个人看上去像外国人一样的,你哪里来的?”

    我说:“哪里来,以后会告诉你的。”

    她洗好手去绣花。绣花前,矮墙上有一柄细香点起。

    我独自看她绣花,有点胆怯,小山不知道哪里去了,无话可说,感觉自己心里在颤抖。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站着也不是滋味,我又往大道地转过去。

    小山已经和大道地的人欢声笑语,像是一起在做游戏,嘻嘻哈哈了。

    小山说:“你又走过来干什么?我特地走过来的。”

    我又回去,无话找话,我说:“你的香蛮香的,无地方买的。”

    她说:“那,就是刚才栾树叶做的。”

    我问她:“她们都在道地,你怎么一个人绣花?”

    她不响。

    过了会,她又问我:“你究竟哪里来?临海来的啊?”

    我说:“临海来的啊。”我灵机一动,说:“我绣衣厂来的,望望看,你们这里多少人在绣花?”

    他说:“绣衣厂来的,绣衣厂某人你熟悉么?”

    我只有熟悉我姑妈,在质检科,我说:“我刚分配进去,只有质检科几个人熟悉。怎么,你绣衣厂有熟人?”

    她说:“我们花绣好后,都是由绣衣厂派人来收,收花的几个人认识的。”

    我又走出去,跟小山说:“先撤退。”

    小山说:“再讲会。”

    我转来转去,后来又转回去,有点不心过。

    看她正好搭出一碗茶。她问我:“茶吃否?”

    我说:“口好像是有点燥的。”

    她去倒茶,把碗放在花坛边。又说:“凳坐否?”

    我连忙说:“自己搭自己搭。”

    她在绣花,不知道体香还是香的香,只见暗香浮动在边上。

    这个时候,只见一个中年人扛着一把犁走进来,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穿过去把犁扔在后门口,也不见他走出来。

    为问她:“这个是你爸啊?”

    她头翘起来望了我一眼,这么近距离望我,她不知道有多少漂亮,也没什么表情,眼睛让她看了一眼,感觉自己掉在哪个洞里,失重了似的,她欲言又止。

    这个时候我思维也不活跃了,感觉说什么都不合适,很尴尬。

    她问我:“茶还要否呢?”

    我说:“装碗凑也无告啊。今日口老实蛮燥的,走到牌前也蛮吃力。”

    她说:“你到别地方去看看呢,绣花的人每个道地都有的。”

    我就走过去叫小山:“小山,转去转去。”

    从牌前回来,我和小山宿在临海汽车站边的旅馆。

    小山问我今日情况,他说:“你在和她讲些什么呢?”

    我说,也没说什么。他说:“你这个人啊,让我么老早进港了,你胆欠大,要给你想个办法。”

    他想了想说:“牌前村旁边有个村堂叫善家洋村,有好几个后生和我桂林做生意时认识,这时候可能在户里,明天我们先去善家洋村,先从外围了解和她接触的机会。”

    第二天,三卡滴滴咚咚,开到善家洋村。把那几个人找到,他们是和小山一样贩橡胶废料的。中饭吃了后,到溪坑里去玩。小山把来意说给他们听后,问他们:“牌前村亲眷有吗?”

    有人说:“牌前亲眷么多的是,我娘姨、姑妈都在牌前。”

    小山说:“牌前有个姑娘很漂亮!”

    那个人说:“听说其已经给谁了,其爸武斗差点打死了,被男人的爸救过来,就答应嫁给救命恩人的儿子,管谁去讲做媒都没用。”

    小山说:“都会无用的啊?你们只要帮我解决一个问题,把其想办法约出来就好用。”

    那个人说:“约我肯定把你约出来,听讲这个女人蛮活泼的,做戏也会做,戏班子里都登过的,戏啊歌啊唱得很好。你现在先回去,等我们这边要放电影做戏什么的,我先帮你们摸摸底,办法帮你想好,到时候有机会再通知你。”

    这样我们俩就先回三门。

    过了一星期光景,小山走来跟我说:“明天到善家洋去,那边人带信过来,叫我们过去。”

    转日一大早我到珠岙,乘车到两头门,再坐三卡到善家洋。一到,那边的朋友打招呼:“小三小三,来了啊?”他们口音是大石和大田交界的口音,把小山叫成小三。

    朋友把我们带回家,他说:“先吃饭,事情等会慢慢跟你讲。”

    吃了饭,我们又走到溪坑边的那块大岩石上,他们一人点一支烟,也分给我一支,那时候我还不会抽烟,我说:“我不会吃。”

    他说:“后生人香烟都不学来好用的啊?”

    我也点上去抽。

    他然后说:“这人呢,和她熟悉的人相当多,后生追其也多得很,但这人很听她父母的话。她爸爸已经把她许给别人,见别人后生过来都不高兴的。我把你想了一个办法,我表妹下半年要结婚了,叫她做伴姑。首先你和表妹的老公先交朋友。”

    小山问:“那你表妹嫁哪里的?”

    他说:“上黄村,其过个把月就结婚了。他们作兴给伴姑打夯,到时候你胆学得大就是了,有的是机会。”

    我说:“这生活弄起来又要好久,天气也冷起来了。”

    他说:“你以为这么容易啊?”他严厉地批评了我:“这女人被你追到的话,越多困难也值得啊,只怕你追不来,别人即使很有钞票,临海当官的人小孩来提亲,答应给她安排工作,她都没同意。她也不一定会嫁给你,看你自己手段了。”

    到了上黄,朋友的表妹的子丈是个老实人,不大说话。也是先把饭烧起来吃掉,吃了后去散步。

    平时我一般不会和这样木乎乎的人交朋友,为了这个女人,只好主动套近乎。

    我说:“听讲你要结婚了,到时候吃老酒要叫我吃的。”

    朋友抢着回答:“你不要慌啊,他不叫的话让我叫你,反正到时候你走来吃酒就是了。”

    结婚的日子到了,我和小山提前好几日到他家里等。日子那天,我本来想跟去做行郎,但他们都是弟兄家做行郎的,我不能跟到牌前去。新娘是走过来的,走到村里接近黄昏了。一大帮人,原以为有她,但远远的我就感觉她没来,尽管说叫她来。结果真没有来,当夜我就想走转头,朋友们把我留住,好不容易熬到转日,我们离开上黄村。

    小山说:“再去善家洋。”

    走到善家洋,问朋友:“讲好的,小芳怎么没来呢?”

    朋友说:“听讲其户里客人来了,要叫她帮忙。”

    小山继续给我想办法。他说:“其么绣花,你姑妈么在绣衣厂,这两件事情按理说有点关系的。你让你姑妈想想办法。”

    我说:“和姑妈讲这种事情好像不好意思。”

    小山说:“那怎么办?”

    我说:“怎么办,还是和你朋友商量下。”

    小山说:“我几时再到善家洋望望看。”

    又过了几天,小山跑来跟我说:“这事情却肯定好用了。”

    我说:“你上次说其要做伴姑都没用啊。”

    小山说:“其朋友家还有一个表妹和其一起做戏做过,其现在不做戏了,偶尔还会到表妹戏班里来会会的,表妹现在还在外面做戏,到时候回来,老爷寿日什么的都要做戏的,到时候我们去望戏去,就有机会。”

    又是等消息等了好久。

    一日,小山走来说:“其那里信带来要做戏了,我们去看看。”

    到了那里,准备到牌前附近马村望戏。我们几个先在表妹户里吃了饭,然后站在马路边,那是牌前到马村的必经之路。等了好久也没看见她,又扑空了。

    我说:“小山,你这人的策划公司不行,没有一次成功的。换成你,你怎么做?”

    小山说:“换成我么不用那么复杂,胆子大一点,走其户里去就和她直讲就好。”

    我说:“这种方式我吃不消做。”

    小山说:“唉,你不是会修钟表么?借修钟表技术可能有路数的。”

    我说:“修钟表和其又什么搭界呢?”

    他说:“现在户里钟啊表啊都有的,你借修钟表为名到她村堂里修钟表。”

    我说:“去你妈的,以前说是绣衣厂来的,现在又变成修钟表的。”

    在户里想了好久,我终于跑到临海和我姑妈说:“牌前那个地方有个女人不知道有多少漂亮,别的女人我都不中意,只有她很中意,你想办法介绍熟悉,她绣花的。”

    我姑妈没想到还蛮开通的,她说:“牌前么,是丽红收花的,你叫丽红姐帮你想想办法,我帮你问问看。”

    那一天我姑妈下班回来跟我说:“打听过了,牌前的小芳确实漂亮,也聪明,花做得清爽得很。绣衣厂要发展草编行业,人手不够,原来联系做花的都要变收草编,我们绣衣厂正好要挑选一批骨干分子来收花,要么把那个女人来绣衣厂收花。”

    丽红和我姑妈在大石时候关系就不错,是我姑妈在大石的裁缝学徒。丽红果然把她叫到绣衣厂来做临时工,收花。然后把我和她带熟。

    “我是三门来的,修钟表的,父母是教师。”我和她明说,意思是希望和她交往交往。

    她不响,没说什么。

    我常常去临海,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扑空,她都下乡去收花或指导。

    一次,我到临海,从绣衣厂走转出,她正好走进,在门口碰到。她看到我蛮高兴。她说:“三门人,你会修钟表的啊,我户里自鸣钟坏了,什么时候带来帮我修修?”

    我说:“到你户里去修也可以啊。”

    她说:“我这两日没空,反正你到我户里去过,要么你去我户里修?”

    我说:“顶好你要回去时一起去,独个人走去没意思。”

    她说:“要么后市。”

    一个集市时间过去,我头一天就到了临海。她说:“要不,明天早晨乘车去。”

    我说:“我踏脚车本事蛮好的,到天台国清寺都自己踏脚车踏去。”

    那夜,我姑妈帮我借来永久牌踏脚车。转日一大早我就到了绣衣厂。

    她说:“你那么早来干吗?”

    我说:“早点啊,我反正要早锻炼的,习惯早起。”

    她先在自行车后座坐好,我准备前上车,人慌,脚碰到横档,摔倒了,脚很痛,她倒跳得很快,没受伤。

    她说:“你还说自己踏脚车蛮好,我看你也骑不大来啊。”

    我重新让她坐好,这次顺利上车,飞风一样骑起来。她坐后头,如果坐前头么,香气都会闻到,只感觉背脊热乎乎的。希望路远一些,偏偏很近,很快到大田,到牌前。别人见我把她搁在后头,很奇怪,问她:“这个人是谁,你亲眷啊?”她笑笑。

    到了其户里——其娘见到很少,其爸见到也很少——她自己烧鸡子茶,有四五只鸡子。

    自鸣钟抱来叫我修。这个自鸣钟是她爸爸当兵时候从部队带回来的,不是新的自鸣钟,五块钱还是多少买来的,不知道多少旧,老掉牙了。我要把它冲头冲掉,轴承冲掉,我工具没带齐,冲头也没有,用铁钉代替,捻子用做衣裳的钳子代替,好不容易总算弄好,滴得滴得会走了。

    这次后,我们俩讲话交流已经没关系了。

    有一日,我到临海,想向她表白。去之前,在家里先写了一封信,每个有怀疑的字都问过我父亲,错别字大概很少了。后面还有一首唐诗,就是《唐诗三百首》最后一首,杜秋娘写的《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信写了以后,浮想联翩,睡也睡不去。

    转日,带着这封信到临海,她又去外面收花去了。叫我姑妈把那封信交给她。

    我姑妈说:“写信不用写的啦,叫丽红给你讲声就是了,她还没有答应你?”

    我说:“你反正把信交给她就是了。”然后我回来。

    第二日,我又到临海。心里是迫不及待,总想第二天可能会见到她。

    转日,姑妈带着信去上班。中午回来,我问她:“碰着了吗?”

    姑妈说:“她转是转来了,信是给她了。”

    我又在临海等了两日。我姑妈跟我说:“又和她碰见了,她也没说什么,她说‘叫三门人过来嬉啊’。”

    我很高兴,走到她那里。她寝室里有三个人住一起,一般我去,她都出来,到灵江边走。那天寝室里其他人都不在,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寝室。里面有三张床,只有她的床非常清爽,走进去,我就说:“这张眠床是你的。”

    我问她:“我姑妈把信交给你了吗?”

    她说:“你工作人员么要找工作人员,农民你驮去做什么用?”

    我随即表白说:“工作人员不工作人员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是中意你,要是找工作人员么我老早就找来了。”

    她说:“我有对象了。”

    我说:“没看见你对象过啊。”

    她不响。

    我说:“我们去灵江大桥那边嬉会。”

    她说:“嬉会么嬉会。”

    在灵江树林边一只石头上,她把过程讲给我听。文革武斗时,她爸爸子弹从喉咙进,后来讲话也不会讲了,在草滩上,是另外一个人救了他,背到卫生所医好。他爸爸就要把女儿嫁给救命恩人的儿子,那个儿子来她家里一看,就选了小女儿,也就是她。她自己不太喜欢,但没办法。从此后,一般男人来相亲,她就跑掉。

    我给她做思想工作,我问她:“你中意不中意我的?”

    她说:“中意不中意?我只觉得你像外国人。”

    我一有空就跑到临海,两个人在临海交往了一段时间。

    有一日,我们到猫狸岭去数踏道阶,看有缘没缘。

    晚饭吃了后,我骑踏脚车踏道猫狸岭脚,要通过牌前的,踏过牌前的时候,她特意把头深深躲在我背后,不让别人看见。山脚还没有台阶,到了半山腰,才有台阶。

    踏到山脚,她叫我先上去,你任意挑一个台阶坐下。台阶很高,我走了几个,看看有一块台阶的石头光溜溜的,就坐好。她从第一级开始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她说:“正好是双数,好用。”她就用力地抱住我脖子。

    她坐我边上,我只觉得头晕晕的。那时候和小山那样的油腔滑调还没学来,只好老实地坐着,讲讲天讲讲地。她是小学毕业,但好像相当聪明,各种道理都晓得。她做戏做过,一不小心几句话讲出来都像唐诗。我叫她唱戏。

    那夜是月亮夜,到十二点光景,又踏脚车踏回临海。

    那一夜她是独自一个人的,现在么我会说:“这么晚了,我在你这里过夜算数。”那时候,因为特别中意其,反而连抱都没抱过。

    交往了一阶段后,天冷起来了。那日落雪,同队去爬巾山,山上有个寺院,我们测字。

    测了字后,算命先生问:“你们测什么?测找对象是不成功的。”

    我说:“这没准的啦,这是迷信思想,我们去爬后山。”

    沿着长城,一直走到北山。从东湖边爬上,路很小的。路上还碰见她的一个朋友。问她:“这个谁啊?你男朋友啊?”

    她说:“不是,是亲眷。”

    朋友问她:“什么亲眷?”

    她说:“表兄啦。”

    朋友说:“你表兄蛮洋气的,上海来的啊?”

    她说:“三门来的,要么同队爬山去?”

    我见有人一起,有点不舒服。那个女儿有点骚烈烈,爬山爬得死快快。

    爬到上面,歇了歇,她说:“你们两个人这么慢。”她又继续往前走。

    在一个比较陡的地方,小芳抓住前头的柴,柴断了,摔下来,我抱住她,正好抱在胸部,她难为情,面红耳赤,随即把我推开。然后又继续爬上去。

    这样抱了一下后好像有些变化,以前总是不让我碰到,若即若离,从那时候开始,后来一起坐着,她有点主动凑过来,我把她抱在肩膀下也抱过,她的头发很清香,又黑又亮,这人真是漂亮得达到妖怪水平,但人又不妖,特别讲着做戏唱歌么,《天仙配》什么唱得比我好,感觉起来比电影里还好。

    接触越来越近,有人和她娘爸讲,说她老是和一个男人一起在临海街荡荡嬉嬉。她娘爸就把她押回去,不让她在绣衣厂上班,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出来。

    我就住在两头门粮食仓库,小山朋友的朋友在这里上班,他自己住到别地方去。

    虽然她被关在楼上,但也有办法走落来。她的屋是靠在大屋上的,大屋有一个窗头,是用木头做的,木头拆了可以爬出来。每次夜里,我远远在墙角里口哨吹三声,别人不知道,她知道我来了。她前节睡着姊妹,娘爸睡另外一间,从接驳的窗爬出来,夜里在外面嬉。嬉好送回去,像贼一样爬上楼梯格,爬上去,又偷偷躲下来。到粮食仓库这里大门关了,我要爬大门爬进去。我日里么睡觉,夜里么去找她。

    后来又被发现了,有人告诉她娘爸:“那个男人日头睡两头门,夜里专门到你这里来的。”

    她就被押到她外婆家。据说,她父亲这个意思:“你如果还和他打交道,我就自杀了。”她娘眼泪嘘嘘劝她:“你爸爸这个人是拗得很,说过的事情不由他不行的。”她没办法。

    我以前听她说过,她外婆家是大田那里的某个村子,好像是五马村,是向大石方向去的,要经过一条溪。

    我就像魂丢了一样,看不到她整个世界都黑暗了。就这样歇了,我又不心过。

    不知道多少冷的天气,我踏脚车从三门骑到大田,自己做的长大衣,踏脚车从猫狸岭踏下去,到踏道的地方,我独自在踏道阶上坐了很久,到了猫狸岭是黄昏。

    这一日,我晚饭吃了,往大石方向走去,一路讨信过去。他们都说:“就在那山脚。”月夜,我沿着稻田走。站在河里,河很阔,水没有,石子雪白雪白的,一大片,岸在哪里也不知道,我沿着雪白的石子一直往前走。

    到了一个村庄,村庄外面有一间孤零零的房子灯还亮着,狗死命叫起来,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扑在玻璃窗张望,女主人在刨番薯丝。当、当,我用手指头在玻璃窗上敲了几下。老顺很奇怪,问我:“表兄,你做什么呢?”

    我说:“我想寻个人。”

    她说:“你寻谁人哦?”

    我说:“小芳,牌前来的。”

    她说:“哦,那么是某人户里。这个女人漂亮得很,押在这里,其爸厉害得很哪。”

    我说:“我想再见她一面,你帮我叫声。”

    她说:“其表姐我认识,你茶吃否?”

    我如丧家之犬,我说:“吃茶不吃茶已经不搭界了。”

    她说:“那你坐在这里等,我去给你叫叫看。”

    过了会儿,老顺把其表姐叫来。

    表姐说:“你就是三门人啊?半夜三更的这里都被你找到了,你胆蛮大的。”

    我说:“代我叫声小芳啊,让我再见一面。”

    表姐说:“其爸把其望得牢得很,其这个人弯卵不会转肩,说过的话就要做到的。”听口气,她也是蛮同情小芳的。

    过了会儿,有脚步声,小芳和她表姐一起走来。还来不及等我捏住她的手,她爸爸已经过来,拿着棍棒要打我的样子,凶得很,亲眷叔伯一大帮一起,把他拉住,说:“不要打,不要打。”

    大家逐渐坐下来,坐了好久,大家也没说什么话,好不容易把她爸爸拉回去。然后大家做我思想工作。他们说:“她爸爸这个人什么事情都会做得出来的,这亲事断了算数。你这人蛮冒失的,为寻一个女人寻到这里来,这样别人都晓得了,她女儿的名声都要倒了。”

    一个老者,可能是她大娘舅,他说:“那么你晚上住哪里的呢?都已经12点了。”

    我说:“住大田。”

    他问:“住大田,那么你从哪里过来的?”

    我说:“我从溪里过来,再从稻田里走过来。”

    他说:“你这个人也蛮难得,人意还蛮好的。”“人意”这个词我是第一次听见,以前没听过。

    他说:“我们从大路上把你送回去。”

    一群人,包括小芳,一路把我送到大马路。送到马路又说了很久,比如:“想开些,后生人,你和小芳有缘无分,以后可能也会碰着,做做朋友也好用。”小芳么眼泪嘘嘘。亲眷说:“这么你先走,这么迟了,半夜三更了。早点走。”

    小芳走过来,捏住我的手,眼泪嘘嘘地说:“早点去,再讲。”

    这时候我已经没有主意了,木登登的。走了一百米,又站在那里不动。两个人把小芳夹在中间往回走了一段路了,小芳回头看我没动,又走回来,娘舅他们蛮远跟在后面。到了我边上,她抱住我的头死亲。这个时候亲的感觉已经没有,完全是悲伤的感觉。她乱亲了一番后,把我一把推,让我走。她自己转身逃回去了。

    我傻乎乎,游游荡荡到大田时,东方有点白嘘嘘了。

    次日,我没有困,在村边溪滩游荡到下午,准备那一夜准备再去她外婆家,后来想想也不相像,又荡到临海。

    到了旅馆,我走进去嚎啕大哭,只感觉自己非常伤心,说不出的伤心。我想,因为人为阻隔,使得我没办法和她见面,委屈得很。我是参加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唱歌声音本来就很响,而哭的声音比唱的还要响,把同间睡觉的人都哭醒。一个人被子一抱就走,还自言自语地说:“你怎么哭成这样?”

    老板走过来安慰:“你钞票让别人偷去啊?钱财么身外之物,破财消灾。这么大的人还哭,多少难相啊。”然后拉我,我踢了他一脚。他走后,我慢慢迷迷糊糊睡去。

    在临海的旅馆里一连睡了三日三夜。

    等我回到三门,她的信已经到了三门。信很长,当时很奇怪,有几句话写得很好,我高中毕业也吃其不落,后来才晓得,很多话都是戏台上的越剧唱词。信的最后,她写道,意思是,“这世无缘分了,后世再续缘,你对我的爱是永生也不会忘记的,我现在也没有一滴眼泪,眼泪对我们都没有用,希望你重新振作起来,天下比我好的女人多得是,大丈夫男子汉不要被儿女情长所困,我们的爱情有猫狸岭的踏道见证,有北山的白雪见证,这封信写好以后,我们就到此为止,长痛不如短痛。”“长痛不如短痛”这句话,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我看看文采确实不错。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她。后来到小山朋友家去过几次,侧面了解过。牌前是伤心之地,我再也不敢去。

    后来据说,她也没嫁给那个救命恩人的儿子,后来到深圳还是哪里去打工了,据说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个事情之后,我见到一般女人都没兴趣了,我开始研究人生的意义。正好《中国青年》杂志发表了一篇文章,潘晓写的《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说自己爱情也失败、什么也失败,看不到人生的意义。过了好几十年后大家才知道,是他们编辑部自己想出来的。当时大家都以为是真的,一些作家都以为是真的,包括梁晓声等当时蛮著名的作家。这篇文章引起了全社会关于人生意义的大讨论,但我没有在他们的文章中找到人生的意义,觉得他们都相当肤浅,我只好自己想。

    那时候,我经常一瓶啤酒,几根沙糖棒,到草地晒太阳,专心思考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我望着什么就思考什么。望着牛,就想牛的一生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要做牛?望着树,就思考树的一生有什么意义,树为什么这样活着?望见地上的蚂蚁,就思考做蚂蚁算什么意思呢,每天钻在洞里,到外面转一下,拉一点东西回来,又回到洞里。

    后来我又到临海去,车票是到临海,鬼使神差地在牌前过去一点的地方,两头门下车,想到牌前村再走一次。越走发现脚步越慢,想:“歇卵,还是到临海去吧。”

    在临海碰到我大石一朋友,问我:“你在临海做什么?”

    我说:“嬉嬉啊。”

    他说:“你反正没事做,要么跟我同队到巾山脚下测字去。”

    我反正也没事做,就和他一起荡到那里。那个测字的老头还在,说:“字测只否?”

    我朋友家测财运。

    测字的人问我:“你要测什么?”

    我说:“我不要测,我没什么好测的。”

    朋友说:“你做人一点头脑没有的啊?不是想赚钞票,总想找对象,总有关心的东西可以问一问啊。”

    这个朋友家就是河清,他十岁的时候就告诉过我:“整日游游荡荡的人都当大队干部,整日在田里干活的人是无用的,巴结是没用的,整日做生活的人是田阄,游游荡荡,荡出名堂,当了大队干部,不用劳动,在村口数脚肚毛数数。”

    测字的人说他财运还蛮好,叫他要往东北方向去。

    我在想,难道他测字还真的会准?我就多望了他一眼。

    测字的人跟我说:“你这人我给你看看,好像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回来的时候,河清跟我说:“你有心事?”

    我说:“这些年都在想一样事情——做人到底有什么意思?”

    河清说:“你还算是高中毕业,连这一点也不知道?‘做人什么意思’,你说这句话就错了,这事情轮不到你想的。你今日问我干什么去可以想,整个做人什么意思,你一问就错了,是绝对没有答案的,这东西你想进去要想成神经病的。你生下来又不是你的要求,做人的目的性的看法是错误的。”

    我一想有道理,这样以后呢,这方面也不想了。

    自从接触了这个女人以后,我对其他女人在心灵上的感觉都没有了,只有欲望的感觉,从此后,逐渐欲望抬起头来,和小山等人一起,平时聊天聊的都是女人屁股大不大啊乳房怎么样的话题。

    记录时间:2015年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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