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的回忆录:韩星孩小说、童话、故事选-童话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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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猪娘梅的日记两则

    正月十五

    春节已过,今天是正月十五,可这几天都下雨。村庄现在很宁静,除了偶尔传来搓麻将的声音,该有十二点了吧。往常正月十五夜的月光很好。

    今年特别暖和,好像没有冬天了,只是叶子从树上掉下来才知道季节已换,我的十二个孩子已全卖了。主人过了正月又要将我用拖拉机载到天台县去配种,或许又能见到我的心上猪阿蛮哥。蛮哥啊,今夜你们天台也下雨吧,也没有月光吧,我思念着你,你也在思念着我吗?

    过了今夜,终于春节结束了,村庄里半个月的鞭炮声真是烦死了。我最喜欢月亮,它像村庄上空最美丽的焰火。可惜今夜下雨,现在门外又传来鞭炮声,我心情很烦,很孤寂。蛮,你能在我身边多好,有你在身边,就是关在猪圈里也幸福。

    蛮,我真的不想生育了,我们在人间的猪为何如此命苦?你上次跟我说过,我们的祖先在森林里生活是真的吗?我也没去过森林,你说那里不像我们住的房子那么臭,还有鲜花和百灵鸟一起鸣叫,伙伴们整天像赶集一样在阳光雨露中游玩。我知道你们雄的往往很博学,尤其是你,但我也知道你们雄的喜欢吹牛,逗逗我们雌的开心,所以我将信将疑,所以我当时故作天真地问过你,没人给我们送饭,我们会饿死吗?你倒很认真地告诉我,我们吃野果,吃鲜番薯、萝卜,我们还有少量同胞仍坚持在森林里生活。

    蛮,我真是受够了,我眼前放的不是鲜花,而是一只大便桶。你知道,人的大便是世界上最臭的。女主人每天晚上,给我送来晚餐后,她就在我面前大便,一点也不知羞耻。它们人类比我们猪还堕落,至少我们没有它们那么坏,那么虚伪。

    蛮,现在我是多么希望你带我一起逃回森林啊。蛮,或许你不知道,上次你告诉我故乡的事,我就有与你私奔的念头,我当时只是傻傻凝视着你,等待着你的邀请或命令,我总是这样,在关键时刻总是因没必要的害羞而坏了大事。

    昨天晚上,我听主人的电视说,北方又在打仗了。蛮,我真怕,万一一个炸弹掉下来,我好怕,尽管我已受够了,但不愿这样惨死。如果你在我身边,就是原子弹掉下来,我也不怕。蛮,要不是这辈子遇上你,要不是有你存在,让我牵挂着,如果没有你的祝福,我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蛮,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俩要比翼双飞,回到茫茫森林,祖先的故乡。

    现在,我一个猪独自苦度这茫茫长夜。春天已经来临了,我的血液跑得快起来了,右前脚有点儿发痒,好像要长出青草来。

    以前也热闹过,我已为主人生过八十多只小猪,大部分是我们的血肉。去年,主人曾在我边上同一个来买小猪的客人说,等这老猪娘生下一百只小猪时,就把它杀掉,这皮做皮鞋或皮衣都可以。蛮,它们竟然就这样叫我“老猪娘”。这世上只有你叫我叫得好听,你“嗯梅梅,嗯梅梅梅”,在我听来是最美丽的音乐,比蝉鸣,比水滴声,比落叶声,比流星的声音,比月光从树上掉下来的声音都要美。“梅”,多好听的名字,亏你想得出来,我一想到这个字,就会想起少女时代,因为我结实肌肉、匀称身材、端庄长相以及某种神秘的命运,从上百只少女猪中选中了我与桃当猪娘——意味着比普通的猪们十几倍的寿命和苦难,是的,也意味着十几倍的苦难。据说,桃被卖到日本去了,也不知她是否还活着,听我主人的电视说,那边很发达,杀猪是机械化的,一群猪进去,马上出来时已不分你我,全是肉了,而我们中国的猪大部分用刀杀,特别痛,我们的那些骨肉啊!每年过年,从冬至开始,我每天会听到我们猪类的尖叫,有好几只就是我们的骨肉。蛮,你倒好,这么远可以听不到,而我却日夜受煎熬。更可恶的是,主人常用我同胞的血、骨头、肉掺在饭菜里,我绝食过,这猪真的没法做了。

    真是没劲透了,我们的祖先为何被人类俘虏、奴化,我们已经一点也不像猪了。又一个世纪末即将来临,何日我们猪类才能恢复遥远时代的自由与尊严。蛮,要不是为了下个月就能见到你——我们每年春天的约会,我真的一头撞死算了。我不想为它们生孩子,可不生,我就没命,也没机会与你见面了。它们自己搞计划生育,而对我们却要精神、物质及其它力量来促进生育,这太不公平了。但蛮啊,这一切我都愿意承受,为了与你的见面。幸福的代价有多少巨大,我是最清楚的了。当然凭着我自己的名字“梅”起誓,下次见到你我肯定不再隐瞒请你带我私奔,比翼双飞回到祖先故乡茫茫森林的心愿。

    蛮,我累了,今夜就写到这里。

    六月廿九

    蛮啊,今日是六月廿九,月亮一点也没有。蛮,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怀念你。

    三月到天台你客居的村庄,你的主人说你已死了,你怎么那么薄情啊,怎么就抛下我不管,你已化作小鸟飞会到祖先的森林了吗?

    我今年没有怀孕,我原来有三百多斤,现在只有八十斤不到了,我天天流泪,为你,为我,也为我们猪类惨痛的命运。

    蛮,它们还想我恢复身体为它们赚钱,我是肯定不会好了,我已对世界毫无留恋了。蛮,上次主人用手拉车把我拉到镇上的医院去,路过菜场,真是惨不忍睹、忍忆、忍写。我看见几里长的路边都挂满了猪肉、猪肝、猪脚、猪肠、猪头,我当时就晕倒了。

    我已三天没吃一口饭,女主人每天七趟八趟来看我,带些细粮给我吃,有时还放上猪肉,可有谁知道我的心里有多苦,我只是哭。

    蛮,等等我吧,晚上我就会翘尾巴了,据主人说,猪三天不吃饭就要翘四蹄的。我就要与你比翼双飞,回到我们祖先的故乡茫茫的森林。

    我累了,其余的话到了那里再说……

    老鼠女王兰的自传

    我曾与一切为仇,如今我就要回去。

    我已九十八岁,可自省仍旧困难,我真想从头来过,或将一生隐瞒。

    我已老了,世界在我眼前是灰暗的,在回忆中,有火光,也有波涛,充满了离去的脸。

    这几句话是我为数不多的没被流行的话,因为这是我心中的话,如果说它是标语,不是贴在墙上,而是贴在我的胃壁或回忆中的海面上。

    是的,有关我的真假难辨的成千上万的传记中,只有一句是比较统一的,即我出生在一只船上的米仓里,但他们不知道我当时听到浪水轻轻舔着船舷的声音和要命的机器轰隆声。同时出生的有我八个兄弟,就我是女的。我未见过我的妈妈,她一生下我们就不见了。据我兄弟猜测,她是想到船长卧室里给我们去偷鸡蛋,结果被船长夫人看到,它被我妈妈吓晕倒,一边尖叫一边晕倒,船长过来把我母亲枪杀了,据说尸体被放在油里烧毁后抛入大海。那个地方是南太平洋上的墨尔本,那时还是一个小镇。我的八个兄弟只有一个活了下来,后来转到另一条船,到了日本广岛,后来美国佬投放原子弹后,他就失踪了。其他兄弟都在出生后的第二天死于一种奇怪的病,一出生就呕吐,逐渐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剩下一张皮。

    有关我在一个月内就胆大惊人,建树了丰功伟绩的记载全是不真实的,当然我现在也不是很在乎,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总先有我,再有我的传说吧。就凭我看到的有关我的几本书来看,真实的内容还是多于虚假的,我只想谈些他们没有谈到的而我自己又比较感兴趣的方面。

    一个月后,我有点懂事了,我出生的船开始航行。我也不知道开向哪里,好像有点兴奋,又有点莫名忧伤,正如我体内的变化。无疑,现在反过来看,船开始航行的时候也是我进入少女时代的开始。同住在米仓里的儒子大伯一如既往地安慰我,说沿途风光很好,他已乘这只船去过美国两趟了。他还告诉我,我妈就在他第二次从美国返回途中上船的,据他猜测,我妈来自中国,为了避战乱而跑出来的。中国?就是从那时,我记住了一个遥远的过度:中国。他告诉我美国纽约港的繁华、美丽,同时也是个锻炼意志的地方。

    真的像他说的,沿途海岸千奇百怪,当然也有大风大浪的,船上人们吓得脸色惨白、惨青,看到这些我们很愉快,同时可以较逍遥地出入他们的房间。人是很讨厌的,是我们的天敌,那些弱小的人被强大的人欺负,但见到我们时,他们却又是最凶的,真的是在狼面前体现狗性,在狗面前体现狼性,就是没有人性。最讨厌的是船长夫人,我们的计划将在它们登上美国之前实现,那时,这位据说是谋害我母亲的人将得到应有的惩罚,并且仅仅是她将受到的惩罚的开始。

    经过两个多月的漫长旅程之后,在抵达纽约的前夕,我和健子跟健子的爸爸儒子大伯作了今生最后一次交谈。是的,早在印度洋时,我和健子就同居了,但不像一些恶毒的流言家说的,说我是被健子用一只鸡蛋加一幅有胡子的性感面孔征服的。我之所以在众多的竞争者中选中他,其实基于我们有共同的仇恨,恨人类,尤其是船长夫人,我们就是在谋划如何复仇的过程中相爱的。言归正传,儒子大伯不肯离开温暖的粮仓,但非常留恋我们,担心我们此去凶多吉少,但又理智地允许了我们的奋斗和独立,并从他的口中,我们知道纽约生存的艰难,一句话就是:遍地水泥,打洞都难。

    头天晚上,我和健子告别米仓里的儒子大伯后,就趁着即将靠岸的旅客的兴奋造成的某种意义上的自由,我们进了船长夫人的卧室,钻进了它的一只放衣服的行李袋里。

    我们在袋子里被人从船上抬出已是第二天清晨了,袋子外飘进几缕湿润的雾。我们感觉包放了下来,正如我们所料,它要取一件披风,打开以后,看见了我们俩,也听见了我俩的口哨声。正如许多我的传记中说的,它晕倒了,跌入它身后的大海。细心的读者当然明白,并不是像有些书上写的,“这纯粹是一次偶然”,这是我们冒着生命危险的一次复仇。我们也只好跳入大海,它是死定了,我在健子的帮助下游到坝上的一个洞里时,它还没被捞起来。

    可不幸接二连三地跟着壮举而来。我们在陌生的海岸线上稍事休息后,健子就去外面给我搞吃的。他很快就拿回一块苹果,可身体被打得不成样子,他那条美丽绝伦的花尾巴都被打丢了一半。他说是被岸上的老鼠打的,他们叽叽哩哩讲着外语,健子猜测是说:这是他们的地盘,不欢迎外来移民。

    第二天,健子出去就没有回来了。我生下了两个小孩,一只一出生就呕吐,不久就完了,另一只特像我,也是女的。我只好自己出去找吃的,路上都是人,“这世界到处都是人”,这句我流传最早的名言,就被我脱口而出。在一个地下水道里,碰见一只身材硕大的本地鼠,我后来与他生活了一段时间。有关这一段生活,有些书为了我的十全十美而删除掉,有些书为了讨好口味越来越色情的读者,把我写成了淫荡贪婪的女魔,全凭一张既性感又有好食量会讲媚人话的嘴巴而登上女王的宝座。但我也不想去澄清,我有我自己的经历,他们有他们需要的我的经历。

    回忆往事真是劳累,我已九十八岁,我已历尽地球上的风光和苦难。阳光一如既往地照着我,我现在住在中国江南的一座山上,我四十岁以后一直住在这里。起先这山顶的小屋还有人住,那老头死后就一直空着,屋顶也没了。我又日复一日地沐浴在这温和的中国阳光里,我想该离开世界了。

    也许我的命太长了,已吃了过头饭了,三四十年前,六七十年前,我就是全世界闻名的神鼠兰,全世界老鼠都尊称我为老鼠女王。那些成千上万的老鼠历经艰难奋斗来到美国纽约中央花园向我朝圣的往事仍如在眼前,据说现在还有很多老鼠跨洋过海到澳大利亚我的故乡朝圣。挪威鼠王本本及其二世经过十几年的寻找,三年的工作,终于找到了位于法国与摩洛哥边境濒临地中海的船长及其讨厌的夫人的坟墓并将其毁灭。

    如今我老了,荣耀早如浮云,有时去水池里喝水,看见自己的倒影非常陌生,我看上像一只老柴桩。

    做鼠或许不是为了享乐,要说享乐,我这半个世纪的隐居生活就是最高享乐。危难是无处不在的,自从我搭上一艘美国军用飞机到中国四川后,对于全鼠类来说,我已是一只不存在现实中但活在所有老鼠心中的老鼠了。又乘船沿长江来到人们很喜欢的大上海,又乘车到浙江金华,我这是为了更高意义的生存而作的冒险,充满恐惧及其转化的积极力量。我当时想:老鼠十岁算长命了,俗话说,鼠生七岁古来稀,何况我在美国就已呆了二十年,在那里我达到了我意想不到的荣誉之位,而作为深孚众望的鼠王,我想我的长命是因为冥冥中有力量在要求我应该对鼠类作出更大的贡献,争取鼠类更大的自由和尊严,寻找并建造鼠类史无前例的新世纪。我选择中国作为下半生的居住地,缘与这个神秘国度与我的有据可查的血缘关系,又由于那个国度地大物博,但科学还较落后,水泥地极稀少,针对老鼠的毒药也容易辨别等原因。

    老了,真正的老了,我习惯性地哀叹,全鼠类以为我早在中国的一场大内战中牺牲了,因此他们还咬死一个婴孩,引电烧了好几个村庄,从那时起,我就退出江湖,到了一只老鼠也没有的浙江沿海三门湾的一座山上。

    我在斗争中成长,鼠类内部的斗争,与其他兄弟物种的斗争,以及跟天敌人类的斗争,我已厌倦了斗争,这并非是情绪,基于我认识到斗争并不能挽救我们,更不能因此而更清楚地认识到生命的真谛。四五十年来,我在山上已写了一山洞的书,这本是我对鼠类有史以来所有智慧总结的百科全书,但我知道,我不是一把火把他们烧掉,就是任其腐烂,因为整个宇宙让我绝望。

    我老了,到了反省一生的时候了。我为何来到这世界?又是谁在远方支撑着我的成功和孤独?我也不知道世界上更多神奇的物种,如“风”,我很喜欢它,尽管它有一次把我从一块石头上掀下来,倒断了尾巴,如果按照我出生地澳大利亚的审美趣味来看,断了尾巴的女鼠是不美的,是由于吝啬引起的。

    以前,我特别喜欢黑夜,在黑夜里可以思考,可以看星空,也去搞粮食,黑夜就是自由的翅膀,主赐给我们鼠类的甜蜜的阴影。可老了,每一个夜晚好像与我的一生一样长,一些早就忘掉的事情又会突然涌现出来,如远古时代那个讨厌的船长夫人的尖叫声,健子呼唤我的“阿兰,阿兰”甜蜜的声音,也会听到中古时代纽约那不得好死的流氓路易士的淫笑声,时间好像停滞了,时间好像已动不了了,可精秘洞里寸白蛇德贵先生也作古已快十年了。我还记得与他一起探讨宇宙的意义,记得他枯燥的脸和白嫩的脖子,以及他节奏缓慢的声音。他作古后,我就更孤独了,没有谁陪我在星空下探讨大问题,也没有谁跟我谈谈飘过山顶的云哪一朵更美。

    生命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难道这不是我们鼠类思考的问题?看兰花在春天的阴凉处开放,多么美、多么香,可我问她,她并不会说话,鸟类又显得自以为是,盲目乐观,一生都在跳舞、唱歌。只有头上的星空是永恒的,不断有流星坠落,但它仍是完整的、年轻的严肃的。我也有点搞不懂自己了,年轻时饿半个钟点都很难受,可现在我半年不吃饭也没事,有一次我从悬崖上掉下来,除了断掉一个趾甲外,一点也没事,反而把一块大石头撞成好几瓣。有时候牙会痛,这反而让我相信我还活着。

    我来到这以后出生的树现在已伸到云朵里去了。这世界起初总是威胁我,而现在我自由、麻木,感到神秘、不可思议,我想我永远不会知道生存的意义了——生存是永恒的秘密。

    阳光照着我,我并不暖,就像我在寒冬的溪里过夜,身上全结了很厚的冰,我并不感到冷,我只是喜欢阳光,它会让我忘掉黑夜向我涌来的一生的伤心往事,我也喜欢下雪,我似乎到现在还相信雪会给我带来宇宙的信息。

    我对鼠类作过贡献,那是我在世界上荣誉的核心,但于一个厌倦者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星空啊,你仍笼罩在我的头顶,可我向谁发出一生中最后的微笑?

    老狗小竹的自述

    我从小就在这个村庄,我妈是这一个山谷七八个村子里最有名望的狗。我如果愿意,常有机会走访这一条山谷里所有村庄和田野风光,但我生性胆怯。我们三兄弟三姐妹降生的日子正是一场白雪降临山谷的日子,我是最后生下的。

    我这一辈子都很瘦,我今年是十七岁了,老了,成为人们说的一条老狗了。我从小就偏食,妈妈又缺奶,我只会吃青草,像人们传说的,除了青草,什么东西吃下去都会呕吐,人们说的狗改不了吃的人屎我最讨厌,我宁死也不靠近那种东西。我的样子像小兔子,眼睛红红的,人们都叫我怪犬小竹。妈妈以为我不会活的,可说也奇怪,我不但活下来了,还活成最长命的。我本来毛是黄的,大概在我出生后半年,我的毛就渐渐变青了,远远看去就像小孩子手里舞的竹枝,这也是所有的狗都知道并经常告诉我的。

    那些小孩都长大了,小时候常要打我们兄妹、甚至我那凶狠的妈妈,但不打我,但他们也有折磨我的法子。他们知道我怕上山,他们放牛去时,常把我抬到山上。那头牛常跟我说话,但它讲的是牛的方言又不会讲普通话,我就听不懂它说什么了。它是从外地买来耕田的,不像本地的牛淳厚,它常把尿洒在我的尾巴上,一身骚味。放牛娃们还把死蛇、死青蛙放在我面前,我是被他们气死了,但想想他们都是无产阶级,也只是穷开心一下,后来我就不生气了,他们反而也不欺负我了。

    他们人是把我们狗当狗弄的,一点也不尊重我们。每年雪花飘的时候,就是我生日来临的时候,我都要跑到山冈,独自向着天空,在风雪中悲鸣。他们人要在冬天杀狗吃狗肉,我不是逃避他们,他们不会杀我,因为我很怪,他们搞不懂我为什么这么怪,又嫌我没肉,我只是为每年冬天总有几个同胞被吃掉而悲鸣。

    我们狗类自己也常为一点儿芝麻小事打死打活,本来我们团结起来其实是可以对付人类的,我们也可以与他们谈判,和平共处,排除一些意识形态和种族歧视因素,我们与人类及其它受压迫种族就可以共同生长在地球上。

    我就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上官老头还在时,村里叫他看护森林,他把我带去。我们就一起在山上生活了五年,直到我十二岁那年,他被人家杀死了为止。

    所谓看护森林,就是不时到林里转转,眼前都是山,除了上官老头就没有别人,除了我老狗小竹就没有别的狗。那里真清净,我已把无限的松涛、泉水的阴凉、云朵的各种面貌记在血肉里,我现在还会想到那碧蓝的天空仿佛就在我的小腹里,而云朵在我尾巴四周飘动,而泉水的声音使我的四肢重新舒畅。

    那五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在呼呼的松涛中,上官一边饮酒一边自言自语,不时夹一些青草给我吃,跟我一起后,他也逐渐喜欢上了吃青草。

    后来,我在山上见到一颗玻璃珠,我见它漂亮就衔回家,上官老头一看,说这是珍贵的宝石叫“牛眼睛”。不久以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有一颗牛眼睛宝石了,这肯定是他自己在镇上喝酒的时候说出来的。一天晚上,雪很大,下雪的日子,我虽然不像往年那样悲鸣,但也明显地流露忧伤的神情。那天晚上来了一个我认识的人,我小的时候跟他一起放过牛。他进来拿起看山人的柴刀将看山人上官老头杀了,就像他以前杀狗一样的。天很黑,我衔着那把带着血的柴刀连夜跑回村里,第二天早上,人们跟我来到山上。后来派出所来查也没有查到那个杀人的人,我想,他们问我我就告诉他们,幸亏他们没问,因为那个杀人的人小时候见我还是蛮好的。

    我在老头的坟前坐了三天三夜,临走时,我也不知为何就掉下一滴泪水,我想那是我今生唯一的一滴眼泪。

    等我重新下山生活时,原来的狗基本上已过世了,但新的狗数量上倒很多。他们整天不务正业,我看狗也一代不如一代了。我与他们无关,我仅仅是一个传说而已。我老了,没几年狗好做了,晒晒太阳,在竹林里散散步。

    我也从未去过别的地方,我喜欢这里的清净,世界上到处都应该差不多,我到哪里也还是老狗小竹。多少狗来到世上,吃、睡、打架、生育,最后还是命归清泉。

    我已没有什么悲欢了,现在我连青草也不吃了,隔几天去溪里喝几小口泉水就够了。

    我等着大雪的日子,我从大雪中来的,我也必回到大雪中去。

    老母鸡菊的自言自语

    今天又是阳光灿烂,我生了一个蛋。今天这个蛋生得很吃力。不像瞎眼老太婆还在的日子,那时我还孵过一窝小鸡呢,而现在,我有时两天生一个,有时五天才生一个。

    阳光多好,谁家年轻的公鸡正在啼叫。今年春节天气真不错,从初一到十四每天都有好阳光。以前四年春节都下雨,我还以为过年都是要下雨的呢,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呀。

    阳光多暖和,我的头有点晕,我全身都有点晕。晚上楼梯下的窝很冷,瞎眼婆婆在时真好,她总让我睡在她床前的一只竹箩里,冬天给我放上新稻草和破棉絮,半夜里有她的呼噜声陪伴,我就不会害怕。今天这个蛋真大,记得我两岁那年产过一个大蛋而成为村里那年的产蛋积极分子,今天的仅次于那一个。我先是躺在屋檐下的一堆干柴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生蛋,怪我当时无意识地咯咯叫起来,被女主人听到了。她这几年也老得快,手脚慢了些,她叫她儿子来追。我更是老了,都五岁了,已过了年了,我都已六岁了。想我年轻时,我会飞过屋顶或河流。特别是两年前那次很有意思。那天我也要生蛋,那时我每天都要生蛋的,我突然鬼使神差地不知从哪儿来了勇气,我想到邻居家生这个蛋。邻居家可是光滑明亮的水泥地,彩色的席梦思,我今儿个就要去尝尝在席梦思上生蛋的滋味儿。老太婆没别的收入,我是她唯一的奴隶,所以她虽然已瞎了一只半眼,对我管得倒很严的。我刚出门,她就发觉了,然后拼命追来。我就摇头晃尾地轻松地往村里跑,我很有把握,她追不上我。这样绕着一个大四合院跑了两圈。说是跑,其实我是在走,而一边气喘吁吁骂我一边追赶我的她却比走还慢,走几步她又要歇一下,人靠在墙上换口气。后来,我实在觉得没意思了才自个儿走回家去。我还记得她就气喘吁吁地盯着我,等我把蛋下在她那黑乎乎的破床上为止,同时她在自言自语,当然是说给我听的,她唠叨着,我见你多少好,我怎样一粒米一粒米在米浆里泡软了给你吃,有一次你右脚生了一个疮,我剥来桑树皮把你包上,那年发鸡瘟的时候,我把你锁在楼上,别的鸡都死了,只有你度过了灾难。现在想来,这些声音多么亲切啊,也只有她能给我那么多古怪的称呼:花猫精拖吃掉的、杀千刀的、小婊子、十三点、没良心的……

    回忆往事不禁伤怀。女主人跑过来看有没有蛋下在柴上了,又“鸡鸡鸡——”叫我,把一小撮麦子扔在地上。这是在引诱我,等我一进门她就会关掉所有门窗,让我展翅难飞,把我抓住后用手指挖我的屁股,看有没有要下的蛋。我先是朝远处走了几步,但我说过了,我有点儿晕,所以不想跑,这把老骨头也差不多了。女主人还是阴险地关上了门窗,反正我不想逃了,你这不是多余了吗?她轻易地抓住我提了起来,照例是下流地摸屁股。唉,我真不想为她生蛋,生下来还不是给那个老是要踢我的小赤佬吃掉。

    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忆一生,我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我刚出生时,正是春天,我还以为这世界永远是春天呢,我将永远是小鸡呢,永远有伟大的妈妈保护我呢。饿了,她喂我甜美的小蚯蚓,凉了,她让我躲到她温暖的怀里,累了,她哼着微风般的小夜曲催我入梦,唉,不用再提我那快乐的童年了。

    后来,我刚有一个月大,被放在竹箩里不知被挑了多少路才来到这个村庄的。因为我长得漂亮,所以最先被卖掉。从此,我告别了伟大的妈妈,与瞎眼老奶奶一起过日子。和所有少女鸡一样,我渐渐懂得了我们鸡是从蛋里孵出来的,我们女鸡长大了又会生很多很多的蛋。当然,和所有的少女鸡一样,我也盼望着自己能生蛋的一天,这个愿望我比同龄的姊妹们更早地实现了。那时我的声音也是很甜美很细腻的,不像现在拉风箱似的呼噜呼噜。生蛋当然又痛又累,但我那时很乐观,是“痛并快乐着”,天天带着微笑,天天生一个蛋,生了蛋后,老奶奶都奖给我一碗拌了麦皮的稀饭。跟我一起卖到这个村庄的一个兄弟,半年就长得很高大了,看上去很酷,他老是欺负我们女的。这些我以前从没说过,但老了还在乎什么呢。可是他在我第一次过年时就被杀害了,我们全体母鸡天天看见他那被扔在垃圾堆里的羽毛哭泣,我们全体母鸡都瘦了很多,并不约而同地自然而然地降低了产蛋粮。真的,没法化悲痛为力量。

    后来,我好像习惯了,或者说麻木了。年关一到,就是我们的被大屠杀的日子。记得老太太常给我讲些古代的历史。比如她告诉我八年前有一只老母鸡六岁了,还会生很大的蛋。老太太这样讲时,脸上总会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甜蜜。可现在,老太太自个儿也作古了。她刚去时,我还有点迷茫,怎么说呢,有点开辟新生命的冲动,我以为我生命的转折点或者说里程碑什么的到了。我生下了三个蛋,我就开始计划。我太幼稚了,我太傻了,我后悔当时没有趁机逃走、逃到森林里去。但我当时太傻了,还准备等生到十个蛋后,把蛋孵也来,再把孩子们带大,可以独立生活了,那么,我在这个世俗中的事就算了结了,然后我可以归隐到森林里去——我总以为森林是我的故乡,我和那些自由的飞鸟有着遥远而亲切的血缘关系。自然我失败了,等我生下第五个蛋时,那个老奶奶所谓的儿媳妇把我连同我的五个蛋搬到她家里去了。她可没老奶奶干净、仁慈,因为一个爱唠叨的人肯定是个仁慈的人,就像我现在。说真的,我一直渴望老奶奶死掉,因为我原以为这样我解放了,但没想到新的主人给我的是缺乏温情交谈的生活,我那时就开始怀念老奶奶了,真是失去才懂得珍惜,懂得了却已失去,连她对我的咒骂想起来都让我心动。

    按那老太太儿子的意思,上一个春节就该把我杀吃掉,因为他是个馋嘴的人,不管肥瘦老嫩的鸡都喜欢吃。可儿媳妇不同意,说我的肉酸,说我还会下蛋,于是我又多活了一年多,你看,我现在还活着,还能看到阳光,看到满地鸡毛,而那一代代的鸡都不断地到来又不断地消逝,仿佛他们不曾有过。

    我这一辈子到底产过多少蛋?想起来,我的脑子就像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至少像一块用鸡蛋铺成的河滩。我老了耳朵重了,心也有时会绞痛,有时候天下雨了,也不懂得避一避,只是喜欢晒太阳,在太阳下的柴堆上一躺下,我就懒得走。今天这个蛋怎么这么大,是不是老天暗示我这是绝唱了?

    我的自言自语好像有点混乱,不是很有逻辑,但不要紧,谁又会在乎一个老眼昏花的老母鸡的叙述能力呢?

    我只愿自己像一阵风消逝在大地上。

    1995年正月十一至十四日写于浙江三门珠岙韩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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