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广场
我喜欢广场。我时常会在周末跑到城里的广场。
星期日的广场,晴天,经过广场的人都停下来或慢下来看狗。我当时也抱着一只狗在卖。我喉咙不舒服,不断咳嗽。
一半女人干净,一半女人布满尘埃、泥巴和污水。
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子约70公分高,坐在一只小木凳上。我想把他买走。他坐在小木凳上,面前放着一只灰白色的白铁罐,里面有些带污迹的角币,我没看见有人扔进两毛钱,就是上人民厕所要付的数额,就是普通求情时递的一根香烟的价格的三分之一弱一点。我也没听到角币落入罐子里的叮咚声。
净也穿过广场,经过我的面前,她看见我时,把眼睛盯住正前方,脸微红。
2.黄昏的春天丘陵
春天到了,桃花开了,草地绿了。
梨,我在广场上看见一个老头只有五六十公分高。
梨说:他患了侏儒症。
我和梨挑了最美最舒适的草坡坐下,整个下午,三米之外的小路上有两个妇女拿着竹篮经过,经过时一句话不说,十米之前,有一个老头经过。
3.月亮宫的三间房子
页说:这天空真美。我想:这天空不是彩色的,也不是黑白的,是黑白洗彩色的那种。我说:嗯,真的很美。
其实我不觉得美,我觉得页真的很美。巴没有说美,也没有说不美。月亮从云里出来了,我说:让我们上去坐坐,累了。
我们没去月亮,却进了页的房子。页的房子有颜料的湿气,酒的霉味。我看了空气中老鼠飞翔的足印和被老鼠咬破的昨夜的月光。
我们又进入红的房子。红有一间房子,我却没有。红给我们音乐听,我们听得不多的外国音乐。
后来,打雷、下雨,今年第一场雷雨。
之前,我们去月亮城卡拉OK厅,我们唱了两遍《一无所有》,还喝了茶。
4.在路上
女孩子的屁股像佛像的脸,似乎会说话,又不发言,在我前面往前移动,她与我的两边是柳树,还有其它树。我看着她的走动的屁股发呆,看不懂,总觉得看不懂。
户过来了。好久没看见户了。
一群人背着画夹过去。
水草活过来了,蝌蚪在游。
三轮车放着香蕉、苹果、磁带、书册和啤酒,老板的脸上流着汗,老板的衬衫全湿透了,脏了。
5.黄昏的春天丘陵
整个下午或另一个黄昏,在另一座桃林外的另一座草坡上。我把梨的裤子脱掉,古希腊诗句我记得其中一句:她的肚脐眼像酒盅。
梨的水、梨的汗、梨的血、梨的泪,流出来,流出来。梨从草坡上站起来,梨的红毛衣上缀满了枯草叶。
6.一座墙被推倒了
一座墙被推倒了,声音把我和另外两个守夜的男人在清晨惊醒。
有人说是像农民起义,有人说是争权夺利,有人说是撒娇、发啤气,有人说是因为没事干,也有人说是打架,有人说是根据文件做的,有人说是因为没有上酒馆,有人说是策略,更多的人认为是因为钱。
7.给叮叮的情书
第一封叫《叮叮,你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封叫《叮叮,你不可能不知道》。
叮叮出生在1994年,你知道她的生肖吗?不是燕子,也不是拖拉机,不是松树,也不是手枪。
8.对话
我在给1994年出生的叮叮写情书,房东叫我节省一点电费,把灯拉掉,我就在昏暗的房间里写情书。
望推门进来打电话,打了一个传呼后在房子里徘徊。
他问: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有什么本质区别?
他答:就是资本主义国家也没有这样的一切以金钱为上,全民从商。
9.纪念夜
3月22日是A的生日,3月26日是B的生日,B实习去了。
3月26日是一个人死去的第六周年纪念日。
在食堂的餐桌上,点起了纪念的烛光。
楼上台球子在水泥地板上的弹跳声打断了我们的聊天。
后来,电灯亮了,我们退出灯光。
10.劳动的早晨
就是把砖块从一个地方移到另一个地方,红砖块上有泥巴。下着小雨,开门就看见也听见小雨。劳动就是把砖块放到手推车上,再推到另一个地方,然后卸下。
劳动很甜蜜,好像与亚心一起在森林里慢慢地走路。
11.历史课
望说过:地理比历史重要,比如说,这地方地皮很贵,而另一块地方就不值钱了。
窗外疲倦的绿枝头有鸟在叫,好像在抽烟,好像情欲过度在抽搐,好像阴谋的纸烟即将燃尽,水一道道裂开,充满斑点。小鸟叫着。
某老师在讲课,他眼里含泪,他的学生们却哄堂大笑,交头接耳。
12.摄氏度的森林
森林就在围墙的里面,男人与女人抱在一起,我总以为她的头发湿了。
13.楼顶
没有椅子,我看见树,我喜欢的槐树,我叫它阳,阳长得真壮。我看见自行车来来往往,中文系某讲师把他的四岁的儿子从幼儿园接回,经过柏树下的小卖部时停下来,一只脚踩在地上,笑眯眯的。
14.躺着聊天
我已吃了晚饭,我和军躺在沙发上,房子里只有他女儿和风跑来跑去。
女儿说:爸爸,我放了一个屁。
军说:臭死了。
女儿说:爸爸,我又要放屁了,这次我放到洞里去。
她蹲下去,地板上有个洞。
15.阅读与广场
《恶之花》,我嗅到了西川的味道,高贵的波特莱尔。
广场上有跑动踢足球的男孩们,有溜冰的少年,有孕妇蹲下来买上一双小鞋子。
三个破烂的老头杂在人群中,我听到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的腰上的BP机响了。
16.回信
等一会儿,开水就烧好了,把插头拔掉,倒进开水瓶,再倒满透明的玻璃杯。
北,我要给你写回信,我告诉你,清晨,我在劳动,砖块上沾着泥巴。
收音机里说:人生是宝贵的。
17.检讨书
自我批评,我有烟欲、性欲、酒欲、歌欲、画欲、小便欲、发傻欲,以前我还有听收音机欲望。
昨天晚上我有过一个错误的想法:要么去美国,要么撞死在这座白色的墙上。
我逃了一堂英语课。“监狱”这个词的英文我忘了,是“SPECIAL ROOM”?
18.杂草
我进入一座花园,有很多花盆,花盆上有花,也有杂草。我把杂草拔掉一些,杂草上有子弹壳,这是耙场的花园。
“小园香径独徘徊。”
深圳有飞机场、股票交易所和流浪汉。
19.往后
往后的早晨不用读英语,可以睡懒觉,喝生水没人管。总有一天,我要埋葬一个车轮,一把刀子和一根枝条,加上一片羽毛,一封情书。
往后,我关起门来在自己的房子里发傻,如果没有房子,则到广场去坐在一个可以看到侏儒或乞丐的地方。
往后我要洗干净身体,又要让它是最脏的。
20.隐瞒似乎无穷无尽
读者啊,看了一遍,请你不要再读第二遍,也别记住,更别告诉别人。我喜欢喝着茶,抽着烟,看不考试的书,或者搬砖块,或者跟女孩子吵架。
最近,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很多秘密,但我不告诉你。
1995年3月29日于浙师大
春花,我叫她春花
我到这个大学教书的第一天是晴天。我站在窗口,这是我第一次站在这窗口,吃晚饭时间到了,学生们拿着菜盆懒洋洋地朝食堂走去。一个男生赤着膊,车屁股夹着篮球,在人群中飞行。
这是二楼,楼底下有个小花园,有柏树和枇杷树,还有一棵桔树,与水泥路的分界处围着一排冬青,还刚开学,所以还未修剪整齐,上面透出几棵草,躺着几片破碎的落叶,我想它们是从路那边的法国梧桐上掉下来的。
一个姑娘穿着带有一点黄色的花连衣裙过来,她悠长的身姿不断在一棵棵树间的缝隙中穿行,走到楼下的水泥路时,已能看清她的脸,她是个明亮的少妇。一片落叶从她右边的法国梧桐树上掉下来,她的头一直平视着,可眼睛并没有瞧着什么东西,我不希望她抬头而看见我,我担心落叶飘到她的碗里。一只碗是一点米饭,另一只碗是白色的冬瓜汤里有点红色的,可能是香肠片,也可能是一块大肥肉。我希望落叶落到她的身上。她已走到门口,阳光移动在她的上半身,我最后看见她的白色浅跟凉鞋跟着她的左腿消失在墙下面的大门里。
我看见刚才从她身边掉下的那片叶子,又从冬青树上翻了下去。门口停着七八辆自行车,我想象着她要把身体侧来侧去,脚一踮一踮地穿过去,她的裙子可能差点被车把拉住了,再经过公共厕所和洗衣间的门口,再上楼梯。
门口上面的二楼窗外挂着一块白色枕巾,微微动着,偶尔有一角被阳光照着,又慢慢缩回去。
我的窗户上有一小块墨迹,一直延伸到窗外的墙上。我转过身来,坐到四方小木凳上,把台灯拧亮,门外有人经过,那绝对不是她的脚步声。又朝窗外看,只见一些树顶,而中午的时候,那树顶上面有几团傻兮兮的白云,好像在开会。
下午到中文系开过会了,我将在一个月后开始上课,讲授当代西方文学评论,而我以前的研究专题是中国地下文学。
春花,我叫她春花。每天下午吃晚饭时,她都会去食堂打菜,我看着她一步一步重复着,慢慢消失在我住的破旧的砖楼里。
而我跟金鸣鸣恋爱是两年之后的事了。一星期一次例会,讲些新的教育改革措施,有时大家为分房子、评职称闹得语气有点英雄的气派,可我总是一个人坐在边上一言不发。图书馆里的教师阅览室不大有人,那守在门口的老太婆长着某些国营医生的脸,我去过几趟,也都是些过时的书刊,后来就不去了。
路上总是男生们穿着拖鞋踢踏踢踏走着。直到深夜,还是他们喝了酒踢踏踢踏从窗下面的水泥路走过,唱着一些新新旧旧的摇滚句子。
金鸣鸣离开我,我一点也不可惜。那一夜,是我已毕业的学生刘浩告诉我,她已结婚了。我与她没有说过分手,她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一点消息。是在黄昏的街上,刘浩告诉我的。天黑下来后,我走到一家在暑假里仍旧开着的酒店,油腻腻的老板娘正在给一个油头滑舌的人开啤酒,我就走出酒店。放暑假以来,夜晚的田径场就如墓地般鬼森森,我把汗衫脱掉,抛到跑道上。下雨了,真奇怪,就突然下起雨来了,雨点又大又稀,打到背上一点是一点,又痛又过瘾。雨点渐渐小去,也渐渐密集,雨水像流过树皮一样地流过我的脸和背脊。我知道,我又要离开南方了,这将是我第二次离开南方。我出生在江南,可我从没在心里承认江南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我称它为“北方”。我对这个江南的大学到现在还是一样的感觉,那里到处是药瓶一样安放的建筑、公园和人群,还有到处隐含的腐烂气息以及豆腐米面等吃食,很容易让人忘记过去,这几年我都像是睡着过来的。而江南的女人如江南的野花又常让我清醒过来,会看见自己的孤独和尴尬。
在大学里已教书三年,第二年见到金鸣鸣,也是两年前,而一年后她就毕业了,也就是去年,我已经一年没见到过她,也没见到过别的女人,这一年,没有女人在我的床上、肉上,甚至记忆里出现过。我不能怪刘浩,他是无意的,甚至是好意的,可我如果不知道她的一点消息就好了。
秋天的风已把梧桐树吹光了叶子,而梧桐落光了叶子,也就是冬天到了。在我第一年在这里教书的冬天,几个老头子用小木梯爬上梧桐树,把一年长成的枝条全锯下,地上全是乱撑着的枝条,非常被动地堆在地上,一阵阵木香微有甜味。我站在窗口看着他们锯树枝,他们就像在对付一只猪,把四只猪脚都砍掉,猪就不会跑动了。他们能把天上过于拥挤的云朵也锯掉一些吗?冬天的校园被他们剃得很干净,在窗口可以看得更远一些了。我也该去理发了。第一次离开南方后,我再也没有留过长发。长发像一块诱人的阴影离开了我,常使我的全身莫名干燥,发痒。
第二年冬天,我已在给金鸣鸣讲故事。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叫她寂女,寂寞的寂。你见过女人裸体雕塑吗?那是冬天,寂女没有去给维纳斯洗澡,就是雕塑维纳斯。她整个冬天的夜晚都坐在房子里。哦,她没有母亲的,可能有过,她反正是可以支配自己的夜晚。但她不一定是独身主义者。整个冬天,唉,你这样安静地听着我很高兴。她每天晚上打毛衣,打好的时候是一天黎明了,她听到窗外有鸟鸣叫着飞过,她看见外面在下雪了。她住在江南的一幢房子里,那幢房子又是处在无边无际的房子或树木中间,同一幢楼里还住过一个孕妇,那个故事以后,等我想好了以后再讲给你听。
你亲亲我吗!你这样对我说,每天晚上九点半我都要亲亲你,并且要我给你讲个故事。我说,你去把窗帘拉上,你去打一盆水来。我说得很轻。我洗了手,我总是从后面把你抱住,我闭上眼睛,把你的衣服一件一件卸掉,我觉得我在抚摸一只雕塑,手感时冷时暖、时硬时软,仿佛时间不断被卡住了。我把你转过身来,我自言自语,或者仅在心里默默地自言自语:我是第一次打开你的胸脯,两只乳房像江南饱满的几个日子。后半句或许是我的眼睛在说,而我也不知道是哪个部位在说:我要湿的,而维纳斯石膏像的那个是干的。我的手指在说:我摸到的是道德的账本。我的手指到达了我以为的你身上最远的地方,我看到我的手指在挥动,作告别南方的姿势。
许多夜晚都是这样的,故事断断续续发展着,做爱到天亮。有一次,我把棉被掀掉,窗帘在晨风中卷动,我们寒冷,我们相互仇视,窗外早起的行人的脚步声传到床上,当清洁工在摸黑打扫路面时,我正在用手指轻轻抚平你乳房上被草席印上的细密纹路。
到夜晚,又要讲故事。是的,那时我每晚给你讲故事。
寂女把打好的毛衣抱在怀里,一阵温暖,她开始流泪。她转过身来,看见维纳斯和大腿之间有一只小蜘蛛正在织网,就在这个时候她开始流泪。她也有一扇窗户,住在七层,她把毛衣扔出窗外。这座塑像是她第一次爱情的遗产。她也住在江南一个县城,她来到省城学音乐是十八岁。她很美,不像你,你是九十年代中期的现代化女性,而她是没有时代痕迹的。
春花,那个怀孕的春花是另一个,跟墙上挂的春花不是同一个人,但我也常把她们当作同一个了。春花有没有?这让我怎么说好呢?你也是,你也不是,她是很多的,又没有一个是确定的。是的,你说得对,都与我有关系,但又都与我无关。她们怎么来的呢?我是认为是春花自己生下春花的。
那时候房间里还有一本没了封面的色情小说,是以前的房子主人留下来的,我在他留下的一只当鞋架的书架上找到的,压在一个没有盖子的空墨水瓶下面。记得我们老是读其中相同的一段,用各种语调读,甚至用京剧或越剧的调子来唱,而你是用现场新闻报导的方式读得最有魅力,那一段我都还会背:
……某某在向可爱的小姑娘讲述自己过去的事情时,她自己也产生了极度的兴奋感。
鸣鸣,你第二年夏天就走了。
寂女看见她的老师喝醉了,扑在地板上。她看见墙上有大幅标语:把孩子生下来!她把衣服全脱下,扔到窗外,打开门,她疯狂地奔跑在省城的小巷、大街、广场、大街、小巷,跑回自己的房间。这是她在省城做的最后一个梦,梦醒后,就离开了省城。
鸣鸣,不能说我不爱你,可我确实还不了解你,因为我不想了解什么。我知道你与江南的关系,我本可以与你无关,但你走到我的房间,听我讲故事,我是在与江南恋爱。
那个春花,我没告诉你她就住在同一幢楼里。每年秋天她都住在这里。我在一家医院门口见到过她,她打着伞,正从门口出来,我注视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远处。
鸣鸣,我怎么会与你呆过长达一年的夜晚?
你说是我讲课时说去了一趟县城,觉得这县城不是真的,而是某部小说里写的,你也有过这种经历,所以来找我。后来你又说我跟别人不一样,说我比所有人都不喜欢说话,很神秘。
很神秘吗?让我亲亲你好吗?
你说,还没有男的亲过我呢。我抬头指着那钟说,现在是晚上八点半了。
我亲了你一下。我曾经亲过另一个女人,因此第一次离开南方。在北方,我洗了手后,找一个窗口,临窗把手伸出。我说我会写诗的,你觉得这很自然,我说我在那时写过“把伸出的手缩回,在忧伤中保持尊严”。
每天晚上八点半都亲嘴,然后给你讲故事。
我要第二次离开南方了,可南方就是人间,离开南方也就是离开人间;人间并没有真正的北方,我并没有真正的故乡。
最后一个夜晚我把那只老是停在八点半的钟拿下,把它扔向窗外的花园里。
读到我这篇小说的人,我在写小说,现在是大学里的下午,走廊上老头子们在搬桌椅,再过几天新生要来了,我是四年级的学生。
春花,我叫她春花。
春花,春花,我这样叫着陷入忧伤。
1994年9月8日下午于浙师大
她是一个快要睡去的人了
你的肝很标准,你的臀很标准,每次想起你都仿佛置身于超市,那里有成排的塑料杯子和黑色皮鞋。
星期天的下午,我没事可干。花瓶中的月季,叶子很鲜亮,花瓣却掉光了,落在一本打开的书上,让我不能去翻它,也不能把夹在书里的信拿去寄掉。如果光线再幽暗一些,我会看见鬼拿着手枪,子弹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
莉莎在吃晚饭的时候不想吃。她是一个人的,住在学校食堂的楼上,我不知道她靠什么养活自己。我就在心里叫她莉莎。有一次,我在她的门缝里张望,只闻到一缕书的气息。
你常动不动祝我健康长寿,鬼使神差地敲我的门。你进来,我叫你坐下来,我还没睡醒。我说给你讲故事。墙上没有钟。一幅画上的白房子已只剩下屋顶。你走了,我没有跟上你,但后来我又到你的寝室找你。
我压根儿不想说话,会把我的毛病露出来。在火堆中,树根在奔跑。春夜像一个谙熟风情的少妇,将我拥抱。暴雨前的狂风追赶着树林和行人,叶子纷纷。
但她挺健康的,说不准我会去找她,在这辈子。她在人群中常要咬自己的指头。在灯光下,她常一星期一星期地撕着纸。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一个不说话的女孩子。我的指甲长了,她不认识我,就不会给我修理。
那时候,你坐在人群中,跟你边上的人窃窃私语,你们不会议论胡子和红衬衫,不会议论字迹和皱纹。那时候你看到了我,你感到我与众不同。
我不安的情绪像季节一样,指甲在长高,有人呀要毕业,有人呀钱已赚到五位数了,而我的口袋里只有一枚硬币了。
她住在二楼,这房子一共有三层,这里的住房最高的就是三层。窗外的树只想开花,不想落叶。我希望永远不认识她。她的悠闲安慰了我的贫困。她是对岸,她是不可能,她是天使一样的死亡世界。
后来,我来找你,从酒店里出来,绕过由许多女人装饰的街口,来敲你的门。但你不在,这是常有的事。
我继续隐瞒自己,向着你,使得我们的故事按我的心愿发展。当然,最后是要水落石出的,那是另一个季节了,那时候,我们呼吸的是另一种空气。
她其实想自杀了,从书架上拿下汉英辞典,用一块布将灰尘抹掉。她拿下辞典总是有什么目的的,但她又放回去了。我总是禁不住对她的猜想。风吹进她的房间,她是有房间的,这是前提之一,这风不含香味。她要写信,她为什么要写信呢?她给谁写信呢?我又怎么知道,我很想知道,但我又害怕知道,知道和不知道都有美妙之处。她的手碰翻了墨水瓶,溅满了她的白裙子的是黑暗。很久以后,她坐在临窗的木椅上,几颗泪水流下来。
你怎么不承认呢?在那个楼顶,你曾要求我给你讲故事。
我无力地躺着,像不是我自己的身体,而是谁的?我总睡不醒,听着雨声和等着什么声音近来。我想讲故事。
她把身上的500元钱从窗口扔下去,她希望这叠钱像一碗泼出去的水渗进世界。她把所剩下的米也往窗外倒。她看见对面的屋顶上有几只黑色的鸟飞过去,似乎被她所惊。
你老是劝我不要抽烟,你还说这是为我好的。你说不想听我讲故事。
风就浪费在我们坐着的石块上,前面的水波很疲倦。
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有一次,有人看见她抱着一块木板走进她的房间。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房间,是否所有的房间都有史可查?
你不是我要的人,空酒瓶,这是美丽被消耗尽了。你又没有毒。
我喜欢什么?这要问一些专家,我不知道。月亮很旧了,雪也老了,这天空没有翻修,云朵的姿态也就那么几种。我是一个已经睡去的人了。
她却有刀子,那是肯定的,绝对不会错,她有亮晃晃的东西。她是一个快要睡去的人了。她想:对我来说,思考死亡比吃晚饭重要。她是一个快要睡去的人了,往年的微笑和泪水,欲望和烟味都在她的墙壁上和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多年前,一杯开水放在她前面的这张木桌上也留下了一个圆痕。
跟你告别,快乐从何谈起?讨厌你,但这并不重要。
不要来打扰我的日子,剪刀、雨水和女人,不要来到我的房间。不要在黄昏等我,不要给我写信,不要与别人谈起我。不要想我,不要恨我。
她是一个快要睡去的人了。她也被暴雨追逐,她梦见了苹果堆里的青蛇。
你的脚湿了。
我不来找你,我忙。
她早上醒来,微弱的光线已来到了她的四周,树林中有鸟叫声。多年前的那场雪不见了。悲剧中的长长发辫不见了。流水无边无际,无边无际的流水无边无际。
你是在星期六晚上来找我的,然后你独自去看电影。
我欠了一笔钱,是好几笔,加起来还是一笔。还有我的棉被,大四的棉被,发出湿湿的臭。还有那个灯下撕纸的女孩就要在星期天的黄昏进入那个大门。
她在六月的黄昏里,已不会流汗。她以及她的扇子都是前朝遗民。蚊子也不来唱那乡村恋曲。
你一共有几条裙子?
我关心的是洗澡,还有打开收音机,但不要什么声音。
她根本不关心什么。就在这个房子里,发生了多少回忆的场面呀。
你想叫我长得比你矮一点?
我真的不想说话了。
但她怎么办?
你不能让我感到幸福。
我在寻找什么!
她?她是一个快要睡去的人,哎,她是一个快要睡去的人了。
1995年4月23日于浙师大6213寝室
谁是收信者
几年来,一直苦恼兆丰的是,他很想写一封信,但又没有收信者。
初患此症时,他出去散步,往往不知不觉就走到邮局去,本来打算去买一双袜子或一瓶白酒的,可买回来的总是邮票、信纸和信封。
他深深为之苦恼,但又不得不带着渴望去买与写信有关的一切,他不能拒绝其中的快乐——温暖、安全、幸福和昏迷。渐渐地他就摸清了自己的病情和药方。他的病就是想写信但没有收信者,而他的药则是与写信有关的一切,他也知道,这些药只是缓解或推迟他的痛苦,并不能根治他的病。
几年下来,他的书架上已全是关于写信的书,如《写信不问人》《写信问自己》《写信ABC》《写信一点通》《写信10要诀》《写信大忌》《信内信外》《书信发展简史》《中外名人书信大全》(共100卷)……
他看报纸只看“读者来信”栏目,他的剪报集里全是各种报刊里的读者来信。
走在街上,他只注意邮箱、邮车和邮递员。
他房间里的一切都是为写信准备的:一张桌、一条椅、一支总是灌满水的钢笔,床底下堆满了贴好了邮票的信封。
几年来,他时常兴冲冲地坐下来准备写信,但,没有收信者可怎么写呢?
有一天早上,他终于起不来了,但他想继续隐瞒病情,就向单位请了假。他躺在床上,不知该怎么办,他想:我疯了吗?这样下去迟早要疯掉的,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他们可以不写信,为何偏偏我要写信呢?不写信也不会死的——真的?那不妨一试。就这样,他又模模糊糊地睡去了。
1995年11月14日于浙师大图书馆
夭折的根明
赵丰是我考上师专后取的名字,我原名赵土根,后来加入师专文学社,又用“土根”当笔名,沿用至今。我两个哥哥分别叫土果和土枝,我妹妹则叫土叶,他们没有考出来,仍旧当农民,所以名字也一直没有改。我老婆赵月原来也不叫赵月,原来叫赵根月,也是考上师专后改的,那个夭折的根明就是她亲哥。
根明与我是邻居,我常与他玩,不与两个哥哥玩,因为土果已读中学了,算是大人了,我没有资格跟他玩,而土枝要经常打我。
可惜根明只读了一年书,放暑假时他淹死了,那是1968年,因为那水库就是他淹死那一年的春天造好的,现在坝上的一块石头上还刻着“建于1968年春”等字,我也是那一年开始上学的,我是8岁,而根明已读过一年书了,是9岁。
那时,我们正撞上了文化大革命,所以文革对我来说是令人伤心的,因为我的第一个好朋友根明就死在“文革”期间,而对于我老婆赵月来说更是惨痛,1968年夏天死了她哥哥根明,而前一年,即1967年夏天,他们的爸爸也死了。
我和根明都有一个爸爸,我们都不喊有点普通话味的“爸——爸”,而是叫土气的“爹——”,村里只有当过兵的书记让他的一大群子女叫洋气的“爸——爸”。我们的爹,说真的我们是看不起的,他们是村里最没用的爹,人家的爹要么当生产队长要么当算工分的,要么开拖拉机要么管碾米机、抽水机、发电机,要么放电影要么跑供销,就是养猪场的老头也算老党员还会唱戏有讲不完的故事,他告诉我们飞机其实比老鹰大,就是那个每天给村里扫地的忆富也挺厉害,全村只有他有一副眼镜,只有他会写对联,尽管他是地主的后代。
根明他爹是去镇上游行,被汽车上绑着的高音喇叭掉下来砸死的,然后村里的拖拉机把他给载回来。这样,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出丧,我妈只准我远远地看。根明和根月扛着白幡走在最前面,根明头上还戴了一顶稻草绳结的帽,像一个讨饭的。然后每礼拜根明家就要哭一次,我还以为永远都这样了,但后来就不哭了。
那年冬天,村里要造水库,我老是陪根明去工地捡树根,我们没想到这水库造好会把根明给淹死的。
夏天一到,中午我们小孩都要到水库去游泳。我胆小,不敢下水,最多是在水库边敲几下脚榔头,我总是站岗,谁的父母来了,我就通知谁快点跑。我记得8岁的我已经会回忆了,也会迷茫了。我明显自卑地坐在岸边,听到一阵阵冰凉的击水声,我更显燥热,就会做起白日梦,会回想起去年冬天,人们把电灯接到水库工地,还接上了高音喇叭,那时候真热闹。我会想象根明他爸如果还没死,现在准无聊地蹲在他家门口的那块石头上打盹,他已死了,就不会来打要游水的根明了。
后来根明放暑假了,我们又可以一天到晚地一起了,吃了中饭,我们就到水库,他先游泳,再与我下一盘军棋,再一起去割猪草。
根明死的那一天,我们去水库特别早,水库还只有我们两人。我坐在岸边的树荫下想心事,突然怎么不见根明了,我睁大眼睛盯着水面看,只见一个地方不断冒气泡儿,我就拼命叫喊:根明哥哥,根明哥哥。我听人家说过淹死人的事,我拼命往村里跑。
我敲根明家的门,叫根明娘,但没人应答,我又往自己家里跑,我妈正在切猪草,问我这么慌干什么?我说根明在水库里淹死了。我娘说:乱讲,把你嘴巴扯破了。我说:他真的淹死了。这时,我已在流泪了,接着开始大哭,鼻涕也哭出来了。我妈就放下切到一半的一束草,跑到门外就叫:“山头陈人,山头陈人,根明凫水混死了!”奇怪,这时楼上有响声了,有点像响雷,很快的,听到根明娘冲下木梯,开了门,就往水库方向跑,我看见二队的生产队长狐狸精也从楼上冲下来,他们走军棋?大人是不走军棋的,我问过我爹,他小时还没有见过军棋,我看见全村的人都往水库跑。
当我也跑到水库时,我看见根明娘全身湿漉漉的,连头发也滴着水,她仍要向水里冲,我娘他们拉扯住她。我在人群中一点也不突出,土果怕我被挤进水库,就把我拉到边上,我这时也不哭了,只是抽泣着,我仍注意着四周的人要干么,就好像为了多年以后的现在可以写这个事情似的仔细观察。狐狸精已把水闸打开,哗哗的水声盖过了根明娘的嚎叫和全村老小的呼吸声、带着惊恐的窃窃私语。我看见天上有几朵白云在慢慢走动,我看见根明的拖鞋仍静静地放在岸边,他割草用的箩筐已被人们挤翻了。我想根明是死定了,如果是被水鬼拖去,那么水放光也没用,另外,水放光了,水鬼又跑到哪儿去呢?
水一直放了四个小时光景,太阳都快要下山时,根明的头才露出来。我爹下去拉,但突然就哇哇叫地跑上来,脸色发青。土枝好像为此也很怕,我看他不自觉的朝土果身上靠。水浅得越来越快,天色已近黄昏,我们终于看到了“水鬼”,原来是地主后代赵忆富,他全身已经肿胀,并且在身上吊了一网袋石头,根明就是被他的网袋缠住的。
这些事我从未跟我老婆说过,只是想根明如果考上师专什么的,该改名为赵明,周末我们就多一个打麻将的搭子。
1995年11月14日于浙师大
失眠
兆丰自从搬到临街的房子以后,总是睡不好,如果与老婆做爱就失眠,如果不做爱就做梦,那个他青少年时常做的梦。
那个梦从十八岁开始做。他走在一条街上,一场暴雨跟着他,离他一百米的地方就是晴的。街上到处是汽车的声音和人的窃窃私语声,可并没有汽车和人。他手里拿着一只收音机,在不断播送城市各条街的气象情况,同时夹播同一个广告:一种新的避孕术就要流行全市。那一天好像是他一个朋友的生日,他向广播台点了一首歌。一辆出租车无声地开过来,停在他身边,他就上去。到了郊外的一座大桥边,他下来,他看见出租车往对岸开,江水像喷泉一样喷上来,跌下来时发出岩石滚下来的声音,夹着一只瓷碗跌碎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水泥马路非常干净,四周的房屋以及树木都用报纸包起来,有些地方报纸已碎了,漏出晒在阳台上的衣服,他看见从一幢高楼的墙上又落下一张报纸来,它一直飘进江中,传来玻璃的碎裂声。他好像听到一个女子在轻轻地唱歌,但声音非常清晰。那辆出租车开过来了,轮子上粘着一些报纸,停在他的身边。他马上上去,司机在发抖,他猜司机在某个街口压死了某个女人和几只蚂蚁。车开上一座山的半腰,两旁的松柏上长满了苹果,垂着一条条白围巾,头上好像有张开的雨伞在飞。从车上下来,司机的目光像枪一样逼着他往后退,他沿着一架木桥退进一个女人的房间。木桥原来是一条蛇,往山上游去了。这是一个独立的房间,下面有七八层,可并没有楼梯往下通,只是朝山的方向开了一扇门。从床底下爬出一个女人,身上也糊满了报纸。他把报纸一层层剥掉,逐渐让她显山露水,脸他总是最后剥的,在他见到脸之前,他的体液已涌出来了,他从梦里的房间回到现实的房间。
他做这个梦一直做到与他老婆结婚为止,五年来,他再没有做过,可这几天又做了,过了这么多年,梦中的场景已非常熟悉,可那个司机也一直没有与他认识。
为了不做梦,他与他老婆做爱。然后,他老婆打着由轻入重的鼾声,他却睁着眼睛越来越清醒。他听到马路上不断有汽车开过,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正赶向哪里,会不会有人因睡不着而整夜在街上开车?邻居家的钟的走动声穿过墙壁,就像雨中的衣服,不断地滴着水。他想不出失眠的原因,一切都很正常,他摸摸她的奶子,又想到梦中的那个女人,他突然想不起来他老婆的样子,她只是一团肉,他多么希望衣柜上的花瓶掉下来,把这团永远睡得很死的肉震荡,让它溢出几句话来,以减少自己的无聊。他发现瓶子真的晃了起来,但并没有掉下来。
有时,街上会传来纸片划过地面的声音,那是起风了,有一阵风经过马路。他睡不着,有时,让自己睡去竟如此地不易,干脆想象一些梦境出来——
他与玛格丽特坐在一辆黄包车上,从埃菲尔铁塔下穿过,天上正下着暴雨,还有闪电,小巷里传来三十年代的枪声。她说,兆丰哥——我好怕唷。他示意她看一幢房子里还亮着一盏灯,她就不怕了。黄包车拐了一个弯,就转向天安门城楼。黄包车进入城门像进入一个隧洞,他俩乘机亲热一番。出了城门是杭州西湖,头上的月亮很白,像玛格丽特的脖子一样白。黄包车走在湖中一条洁白而光滑的路上,她问,这就是白堤吗?他摇摇头说,不,白堤在那边,这是白娘子的身体。黄包车一直把他俩拉到他工作的粮站门口,迎面而来的站长色迷迷地伸出手来想与他握手。他拍了几下她的背,想把她介绍给站长认识,但手感不对,哪里有玛格丽特,分明是几袋面粉。被他一拍,面粉正像一丝丝轻烟浮起来。
他其实是拍了几下他老婆的屁股。她说,你别吵,清洁工已在扫马路了,让我再睡一会儿又要起来了。他一点不响,咽下一口唾沫。真的,扫地的声音由远而近。
她扫着扫着应该停下来,弯下腰来想捡起什么。在她眼前的不是一只硬币,而是一只金戒指连同一根手指在一小摊血泊中。她沿着血迹往前走,她看见一大堆血在一棵树下,一滴血滴在她的白袖套上。她抬头看见一个裸体的女人坐在树上,头不在脖子上,而是抱在她自己的怀里。(如果来得及,该明确指出她是不是玛格妹妹)她想叫,救命啊——她想不对,应该叫,杀人啦——
但他并没有听到惨叫声,他听得很清楚,扫地的声音一直没有停过,并渐渐远去。有自行车和三轮车的声音(它们的声音不一样),还有人在还没天亮的街上打招呼。渐渐的,这些声音像鸭子齐聒,就很难分清彼此了。
窗户已白了,他老婆起来,拿着一把剑去湖滨早锻炼。他也起来,像所有的日子一样,他得骑车穿过半个城市去粮站上班。路过他想象中坐着一个女尸的梧桐树时,他还停下来仔细观察了一番,树下有一口痰,还很鲜艳,大概是刚吐上的。
他继续沿着他生活的必经之路骑去,嘴里充满了报纸的霉味。
1995年11月16日于浙师大
8月虚构的赵丰
说明:8月是阳历,是作者虚构的写作时间,单数是作者虚构的写作时的一些情况,双数是可能的正文。
1.1日的清晨
打开门,走到阳台,看见茉莉花沾着露水,闻到了香气。
2.虚构的赵镇
赵镇在江南,群山环抱。一条小河绕过小镇,河上有七座桥。路面有沥青、水泥、石子、黄泥,不大干净。马路上有水果摊、香烟摊。有三家舞厅,五家饭店,没有像样的公共厕所。初中、小学、幼儿园都有,医院、派出所、工商所、财税所、粮站、供销社也都有。有些房子前有树。附近有三个水库,五家乡镇企业。有一个菜市场、两家浴室、八家理发店。人们好赌,讲话声音响亮。
3.1日的杨梅酒
酒中的杨梅仍旧鲜艳,酒却被染成红色。
4.虚构的赵丰
毕业于江南某师专,大学期间有过失败的恋爱。家住赵镇北赵村,家里有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妹妹。父亲种桔子、桃子、梨子、稻谷、花生、小麦。母亲烧饭、养猪、养鸡、洗衣服。妹妹在镇里的棉纺厂工作。他的姑妈嫁在镇里。他想买一辆摩托车。
5.1日的黄昏
下了一场暴雨。
6.赵丰开始出现
立夏那天中午,赵镇中学语文教师赵丰出现在校门口,眼睛看着路,认真地往离开学校的方向走。经过河上的小桥时,他看见小河里有四个小孩在捉鱼,河滩上的那堆沙比昨天大多了,贴着校园围墙外的稻田已插上了早稻秧苗。在包子店门口买了几只茶叶蛋,放在一只淡蓝色的塑料薄膜袋里。他沿着马路走到医院。
7.1日的黄昏
空气非常清新,洗澡后在阳台上吹风。
8.赵镇医院的后花园里
王护士正在晾衣服,她看见她的男朋友赵丰提着几只茶叶蛋进来。她说:我已经吃过了。他站着没动,看着她从红色大脸盆里拿起一件件皱巴巴的衣服,手用力一抖,就直了,再挂到两棵水杉树之间的铁丝上。他看到水槽里的水把阳光反映到那陈旧的砖墙上。她说:你先上去吧,门开着的。
公用楼梯上走下来一个小姑娘,一边在削着苹果。看见赵老师往上走,她停下手中的活儿,把自己的身体缩小了很多,把自己的脸急红了一下,眼神闪烁地打招呼:赵老师。他也朝边上侧过一点,向小姑娘点点头,他说:燕子,这么早就去学校啊!她跑到底了回头说:中午要排练。他不觉一笑,想起了燕子在运动会上的矫健身姿,在五四文艺晚会上,燕子她们将穿着白色连衣裙跳朝鲜舞。
王小杭的门虚掩着,他推进去,就在这时,他感到一阵头晕,同时,他看见窗外马路上有一辆大卡车开过,马路与窗户之间的稻田也都插上了秧苗。他把茶叶蛋放在桌子上,桌子上放着小杭的饭盒、菜盆、三只苹果,一张纸上堆着枯萎了的苹果皮,和一把水果刀。他现在全身都晕了,他把鞋一脱就倒在床上。
小杭重重的脚步声近来。进了门,她看见马路上一辆吉普车正在超车,然后两个学生骑车进入视线。她用门后的白毛巾擦了一下手后,看到赵丰好像有点不对劲,就过去摸摸他的额头。她说:赵丰,你怎么啦?他舔了一下嘴唇,咽下一点唾沫后才痛苦地说:小杭,我要死了,我浑身难受。
9.1日的深夜
星星颗粒饱满。星星似乎在暴雨中洗过,亮闪闪的。夜来香淡淡的气味、高雅的小脸。法国保罗·莫里哀乐队的《LOVE IS BLUE》从房间里传出来。
10.赵丰开始住院
他患了肝炎,同病房的三个病人都是肝炎。这是他第一次住院,第一次打吊针。他的床头堆满水果,他的体内疼痛无力,他第一次感到了身体的存在,感到了身体的麻烦。
11.2日清晨
推开门,来到阳台上,看见三只燕子飞来飞去。
12.王小杭简介
70后浙江诗人韩星孩认为自己是一个“造句子的人”,“造句子”是他生命维持所需营养的获取方式,而为了存活,他又不得不是一个“卖句子的人”,“我的部分句子能够不朽”是他追求的目标。
70后浙江诗人韩星孩认为自己是一个“造句子的人”,“造句子”是他生命维持所需营养的获取方式,而为了存活,他又不得不是一个“卖句子的人”,“我的部分句子能够不朽”是他追求的目标。
70后浙江诗人韩星孩认为自己是一个“造句子的人”,“造句子”是他生命维持所需营养的获取方式,而为了存活,他又不得不是一个“卖句子的人”,“我的部分句子能够不朽”是他追求的目标。
父亲是郑镇供销社售货员,母亲是来自杭州的“知识青年”。哥哥王杭现在县城一家舞厅里帮忙。她从卫校毕业后,一直在赵镇医院里当护士。她读书期间,与邻县的一个同学谈过恋爱。到赵镇后,她与赵镇的富翁蒋良德的小儿子蒋小震有一腿。她平时爱跳舞、看电影、吃苹果。以上情况属于小镇人的常识。
13.2日的中午
炎热!路上的灰尘被烤得很轻,一有小风就往上浮。
14.赵丰往事之一
一个冬夜,他与他的初中同学赵镇小学教师万欣及其同事吕鸣一起在电影院附近的赵镇大酒店喝酒。他喝醉了,就在电影院门口呕吐。他折进理发店要了一杯水漱口后,三人摇摇晃晃地走在赵镇幽暗的街道上。
赵丰第一次在故乡喝醉,喝醉后,他感觉从没有这么自由地走在故乡小镇的街道上。在读大学时,常与几个哥们一起喝酒,便觉得自己是大人了,然而一回到故乡,他连酒念都没有。在故乡吐了一次后,他觉得已与故乡互相深入地拥有过了,他在故乡也是大人了。他兴奋地走着,犹如还沉浸在与故乡的恋爱之中,两边的店铺都像异乡的店铺一样美。
15.2日的啤酒倒法
把啤酒瓶直捅杯底,慢慢往上拉,别让瓶口脱离酒面,这样可以倒得很满又没有泡沫。
16.赵丰的酒会
赵丰在每星期六的晚上都在寝室里办酒会,来的基本上是吕鸣、蒋良德的大儿子蒋震(镇里背后都习惯这么称呼人)及也在这个中学的政治老师吴量。赵丰喜欢喝酒,每天喝,但只有周六的晚上可以痛快地喝个够。这些也是赵镇人的常识。
他住在三楼,就一间房子。煤气灶、碗筷之类都放在北面的走廊上,南面阳台种了不少花。房间里铺了塑料地毯,沿着门边是一排书柜,里面有书、衣服、酒、磁带、饼干和彩电。窗帘布像是克利的作品。
17.2日的西瓜
终于吃到了今年度又红又甜的西瓜。
18.赵丰住院后的第一个早晨
他醒得较早,透过蚊帐能看到窗外的树枝。几只麻雀在炫耀它们的健康,它们有健康的肝,而他感觉自己的肝正在腐烂,有时候很痛,似乎在变大,要往身体其他地方钻,甚至要冒出身体,有时候又似乎在消失,要溶化在身体里。马路上传来拖拉机的声音,在清晨里显得湿漉漉的。他摇摇头,为了找到一点真实感。房子不能没有,其实肝也不能没有,我怎么办没想过。啊,醒来了,本是抽根烟喝口水的时候,烟阿,酒阿,青春期的两面旗帜,都降了半旗。班里的孩子将来看我,这床头将堆起水果、营养液、鲜花。
19.3日的早晨
既要给花浇水,也要给自己烧稀饭。
20.小杭的早晨
她流泪了,因为担心赵丰。她洗脸,她梳头。
她来到花园,采了一朵红色的花,插到赵丰的床头。
她搭来水,她替赵丰洗脸,她去倒水。
21.3日的天空
真蓝。
22.赵丰住院将是漫长的
几个酒友不是提着酒瓶,而是一袋袋水果。他不喜欢吃水果,但喜欢看看。那色,多鲜,那肤,多滑。那香气还未打开盖子,那甜分还未化开。住院期间,他主要的审美活动就是欣赏水果。梨子与苹果不一样,香焦与葡萄不一样,小杭跟篱艳也不一样。他看到水果们在褪色,在水果身上更能体现“半老徐娘”。
23.3日的阅读
看北方的农村合作化运动,写得多么地来自生活又远离生活,只是里面怎么几乎从来没写到果树。
24.赵丰继续住院
这肝属于我,是我的身体的一部分,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它的正常运转是我的正常生活的前提之一。不像错别字,可以划去、擦掉。没有肝就没有一切。我多么被动,我是自己的肝在闹乱子。可我想结束了,快让我穿过飘满令人寒冷的气味的医院走廊,让我进入教室,让我讲述造句的技巧、分段的原则。快让我走吧,我的房间已在发霉,我走廊上的花缺乏照料。
25.3日的夜晚
一条小河在墙壁上的油画里,闪闪发亮。一只苍蝇在上面休息,被我用化学武器就地消灭。
26.赵丰往事之一
在课间操时,他总是站在自己班级的后面和吴量聊天,同时看到稻浪一样起伏的手、背,他老是想小杭身上凉快的和火热的地方,自从第一次想到后,经常要想起。他有一个原则:在学校里搞社会主义,在家里玩资本主义。
27.4日的落叶
其实在每个季节都有落叶,正如每个季节都有鲜花,也都可以恋爱、喝酒。
28.关于赵丰老师的传闻
很喜欢喝酒,每到星期六,他的房间里都是酒人、酒味和酒瓶。
小杭是吕鸣介绍认识的,吕鸣本想叫赵丰帮忙,没想到小杭对他有意思,赵丰也就顺水推舟。
也有人说他是靠拍小杭她娘的马屁而得到小杭的。
他不大与正经人交往,只喜欢与不三不四的人交往。
29.4日的月亮
在哪里都可以看见月亮,比如在这乡下中学的走廊上。
30.我是新知青
赵丰是当年赵镇的中考状元,到头来还是离不开赵镇。毕业那会儿,他舍不得离开城市回到乡下,那是新的知识青年,并且比老知青惨的是,他们永远无回城的日子。
31.栀子花的香气
像一根白烛在散发着光,直到成为枯萎的灰烬。
32.在他住院的时候
在他住院的同时,老先生赵大德死啦。大德先生有先生的气度,带有远方的气息,带有旧时代的气息。他是国民党时代的植物教员。
牛医赵六死啦。他不但医牛医猪也会医人,就是给人打旱针、挖草药。赵丰原想在今年暑假去拜访他,向他了解一些能提高酒量的药。
老外婆死了。她被人们盼望了几十年没有死,偏偏在他住院时死了。
老教师刘振华死了。他是英语教师,在一个山坡上,赵丰第一次从小镇自己的人的嘴里听到“莎士比亚”。
革命后裔赵必升患了食道癌,他是赵丰小学时的绘画老师,有一次画猪,有人怂恿赵丰问老师这头猪是雌的还是雄的,老师让他回去问自己的父母。
白痴赵神仙被汽车撞死了,街道少掉了一道风景。最近,小镇在减去一些人物。
33.围棋子的曲线
美丽的曲线,美丽的色彩——黑和白。
34.赵丰的往事之一
赵丰坐在一辆三卡里,他看见远处我所虚构的山冈和冈上的树林,他看见后面一直跟着两辆三卡。三辆三卡一路颠簸之后,停在北赵村村口。从三卡里下来一批人,看来是镇里的人,来抓计划生育的。赵丰听到从屋顶和石子巷弄里传来锣鼓声。他穿过小巷来到位于村子中心的晒谷场,村里正在做戏,戏台上,一个老员外正在发怒,他的夫人在哭,一个白鼻头在向观众伸舌头眨眼睛。他们三人进去,又出来一位小姐,后面紧跟着她的丫头,小姐总是眉头紧锁,并且开始歌唱。这时,赵丰和看戏的人都转过头来,因为从村里传来拆房子的声音和鸡飞狗吠的声音。大家都知道已经生了4个女儿还要逃计划生育的小标家的房子,这次是彻底解决了。
35.5日的散步
分两次,一次是早餐前,另一次是晚饭后。
36.北赵村的传说
赵姓的祖先在外谋生,过年坐船回家,遇风暴落海,化为一段樟树,漂流到县城码头外蒋家庄。蒋家庄有拾宝客看见,回家拿粪勺去拉,粪勺碰一下,它就漂出一点,他换了一根干净的竹竿去捞,一捞就捞上来了。然后,他准备把它劈成柴爿,一斧头下去,鲜血直涌,那人就知道这段树是有灵魂的,就请人把它雕成一个神爷供奉起来。
从前有个财主,每餐饭都有鱼有肉,一个长工很羡慕。一天,财主烧了一桌饭给他吃,他拼命吃,结果拉了肚子。财主对他说:你以为我每餐有鱼有肉,我其实每餐都用箸头沾沾,哪里像你这样吃坏肚皮的?财主财主,就是从嘴(土话念主)里裁出来的。
从前有一个财主,家里很有钱,饭桌的四只脚都用金元宝垫起来,但没有后代。他隔壁住着一个穷人,有一个儿子,夏天让他到荫凉的地方吃饭,冬天则把饭桌移到太阳下。而他一年到头都只能在房里吃,他说:搞其娘,真有福气,我越多的钱财都没用,没福享,人是活宝,钱是死宝。
37.23日的黄昏
一本印刷精美的时装杂志躺在桌子上,一只西瓜安静地躺在脚下。
38.赵丰上代的旧事
赵丰父母是在大跃进期间结的婚,拜堂那天,大队给他们5斤米办一点酒席。赵丰有一个姑妈还只有6岁,结婚那天,赵丰爸让她在家里吃,她说:我到食堂去吃番薯粥,家里的白米饭好给客人吃。她很会干活。一天,她发烧了,吃了一些草药没用,赵丰奶奶就把她背到镇里的卫生院打了一针。看她不大行了,赵丰奶奶就把她背到供销社去看看,她还从未到过镇里,她看见了好多美丽的花布对赵丰奶奶说:姆,你以前是骗我说供销社里好看的花布还没进来,等今年过年你给我做一件花衣服,别再骗我了。回到家里,赵丰奶奶问她想吃什么,她说想吃鸡蛋麦饼。她只咬了几口饼,不断叫着“痛啊痛啊”没了气。
39.24日的早晨
一群麻雀飞过前面的屋顶。
40.北赵村的新闻
一天夜里,是古历六月十五,月亮很好,村里的小偷爬进有钱人的家,被发现,搏斗中,小偷连刺了老板好几刀。小偷连夜跑掉,至今未归。老板住院几星期后好了,又能打麻将了。
其他新闻,都是谁和谁偷情的事情,各种离奇的情节。
41.31日的星空
有时候觉得,星星是天空久治不愈的皮肤病。
42.赵丰仍在住院
赵丰出院要到放暑假了,要到收割早稻又插种晚稻的时候(这是我一开始写这一作品时就定下来的)。那时,赵丰会在穿着米色连衣裙的护士王小杭陪同下,坐在一辆黄包车上,从医院门口一直到赵镇中学门口。那天将下雨,他们进了校园,校园里堆着的稻杆草,正在雨中发烂,雨过天晴后会传出热哄哄的臭气。
现在,赵丰还得继续在医院里。
1995年11月写于浙师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