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的回忆录:韩星孩小说、童话、故事选-青教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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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亡是不可能的事

    七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到县城,是我刚成了寡妇的母亲带我去的。应该是八岁,因为我的第一个父亲是在我八岁时死的。那是一个晴朗温暖的冬日,母亲带我穿过一条污水河边的石子街道,来到香喷喷的百货大楼。我让母亲给我买了一块手帕,上面印着一只彩色的公鸡。后来,手帕丢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那家商店还在,当然是洋气得多了。我经过这家商店外前去一个高中同学家,突然想起我初中时的班主任,我记得他就住在这家商店对面三楼,他就在另一条街工作。

    现在是古历五月底,上午的街道显得阴凉,街角几十年如一日的水果摊熟悉的气味使我想起他。

    一切都还在,班主任也还在,他不可能不在,只是那么多年来我忘了他而已,他每天好几次经过这儿,只是我没看见而已。

    我外婆今年九十多了,去年也九十多了,自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这个样子。我知道,我的很多亲戚其实内心里都希望她早点死。去年正月我去看她,纯净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散发着健康的微笑。我说:外婆还可以活十二年。

    同行的继父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我相信她是永恒的,或者说,我们谁也别想死在她后面。

    她不会死可怎么办?

    我奶奶说:要你这么愁干吗?你去买点老鼠药把她药死呢,顺便也给我带一点。

    我妈妈说:有什么办法呢,都这么大了,她总会死的。

    我爷爷说:长命是长命了一点。

    许多盼我外婆死的人都倒先死掉:

    大娘舅放牛时掉到山谷里死掉;

    老是骂外婆老不死的二舅妈也已死了好几年了;

    大表哥吃农药死了;

    二舅和四舅妈我出生前就已死了。

    外婆唯一的女婿——我父亲死后,她就把五个娘舅家给她的米省下来给我家,她念佛经、织鱼网赚来的钱和别人送给她的礼物都给我家。

    我奶奶告诉我:后代人早死,寿命就折给了上代人了。

    这么多年了,我已从婴孩长成教师,而外婆还是老样子,有时突然想起,真有点不可思议。她渐渐耳聋、眼花,可牙齿仍可以咬炒豆。她看上去像一段树桩,但脸上的笑意又有点湿意,像一张画上的伏尔泰。

    我在大学毕业前夕老想:每学期回来,总会有些事情发生,这学期该死谁?外婆、爷爷还是奶奶?可他们谁也没死,人们都说奶奶命长,她老是吐整脸盆的血。可我见到她时,比我离开时更健康了。只是我二姐夫的手被锯掉了一只,邻居的阿公死了、阿姆脚断了,有人离婚了。

    阿姆的脚是在村口的庙门前摔断的。邻村一个会替鬼魂说话的人说,是刚死的阿公把她推倒的,因为她把他生前念来卖钱的“高皇经”拿到庙里去烧掉。那人替阿公的鬼魂说:我一直跟着她,看她把我的经拿到哪里去,我一直跟到庙里,等她一走出庙,我就把她推倒了。

    跟阿姆不说话的我妈说:她自己也对人说,当时是好像有人从后面推了她一下,你知道,庙前是平地,她就像一捆柴倒去,骨头就断了,骨头又把脚筋戳断了。

    奶奶告诉我:另一个会替鬼魂说话的人说,她是被庙里的白马踢倒的,你知道,庙里的墙上画着一匹白马,是神爷骑的,因为它那天拿到庙里的豆腐不到一斤,只有九两。阿姆对人说,那天她买的豆腐好像是不到一整斤的。

    我更相信第一种说法,因为我觉得阿公还没有死,我相信我会在田野上看到他提着一篮菜走来,他仍旧每天在楼上念经,他还会像以前一样,拿着一张香烟壳纸,问我一些冷僻的字——他只要知道大概读音就好了,并不需要它的意思。

    好多人已经死了:

    那个老是晒太阳的老太婆,老是抽老烟,脸像一颗干枣;

    那个老是跟人吵架的老头;

    经常给大家讲故事的老头。

    我父亲死后,有人说还在村后的山上见到过他,听说我母亲在楼上也见到过,我问她却被她一声怒斥。

    死亡是层出不穷的:

    一个老是喝酒的老头子与媳妇吵架后喝农药死了,那天雪好大,我在离村子四五里的地方念小学。

    一个与我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人,脖子上烂了个大洞死了,从此,村子里不管谁死了,他老婆总要哭一夜。

    去年,一个比我大五岁的男子全身发胖死了。

    今年元宵节死了一个老太婆,因为家里一共只有一升米,老头要吃饭,老太婆要吃稀饭以多吃一餐,结果吵起来,老太婆吃农药死了。

    去年,一个比我少两岁的已怀孕的姑娘从外村买来农药,边走边喝,快到家门口时就已断气了。

    一个生过七个女儿一个儿子的老头,因为女儿逃计划生育,他被抓到镇政府打了一顿,房子又被拆了,他就在还没被拆干净的自家屋脊上吊死了。

    而我早就八十多了的爷爷,他见到的死亡就更多了。村子里比他早出生的已死光了,比他迟出生的也已死了不少了。他老是盼望我们给他打一块全村最好的坟碑,他老是参加别人的葬礼,因为他最内行,他老是生病,老是埋怨我们不给他医。

    他老是说:我知道你们巴不得我早点死,我也早就想死了,可阎罗大王不叫我去我有什么办法呢?

    这不是真话,他想:我父亲活了95岁,我大嫂活了99岁,我老亲家比我大十岁也还在活,或许我能活到120岁,那些没良心的子孙盼望我早点死,我偏偏不死,他们又不能药死我,那是犯法的。我长命,因为我命苦,我从小在山上风打日头晒,所以身体健康,我不能听子孙哄,让我别上山,我只有继续上山才会身体健康。十几年前我就做好了坟,可我还活着,或许我会成为这一带最长命的人。我头发还没全白,小儿子给我剃头常把我胡子剃掉,我看以后该把它留起来,画上的老寿星都是有很长的胡子的。

    假期里,我是睡在爷爷家的,他住楼下,我住楼上里间,奶奶住楼上外间。一天早晨,我还在床上,我听见爷爷上楼,奶奶生病后都是他烧饭的,我想他是上楼来取米。我听他的脚步声在奶奶的床前停了下来,后来我听奶奶说:死都要死了还这样,别人听到好听啊?然后我听到取米的声音,下到半楼梯时,他停了一下,叹了一声气。

    村里的人老是猜测那些老人谁先死,老是猜错后,他们得出结论:眼看就要死的往往不会死,你根本没想到的人却突然死了。

    我去看过阿婆,她有点弯曲了,但更加眉清目秀,脑子更加清晰,她告诉我她女儿村里某人的儿子当小偷,常被人家打,谁家今年做什么生意赚了好多。她对我说:我还以为你这次回来见不到你奶奶了,一天吐一脸盆的血,死老太婆又逃过这一劫了,只有我老倌头说没有就没有了。说着就哭了起来。

    我说:是啊,我以为阿公身体那么好,肯定要比你长命的。

    她说:哪里来的福气呢?我不要多,阎罗大王只要再给他四五年阳寿我就谢天谢地了,宁可把我的寿命折一点给他呀,我的囝。

    我说:阿婆,我觉得他并没有死。

    她说:你是大学生也这么说,我女儿不让我说,我一睡去就看到他,他就躺在我边上,可一醒过来就不见了,想拉也拉不住他。

    听母亲说,阿婆最不喜欢人家说她快死了,我说:阿婆,我有点会看相的,你至少还可以活十年,长命一百岁。

    她说:囝,你不要哄我高兴。

    我说:我跟你那么老的人还开玩笑啊?

    她转悲为乐,她说:那我还可以吃到你的喜酒呐?

    我说:那还用说,你还可能吃到我儿子的喜酒呢。

    她忽然又哭了起来,她说:老倌头走了,我活越长都没意思了。

    我爷爷已学会了烧饭,这样,万一奶奶死了,他也不愁吃不上饭。自从我断然反对给他刻全村最大的坟碑后,我爷爷就不理我了。

    我就对奶奶说:奶奶,爷爷以后如果想我钞票用的话,叫他对我不要太老三老四。

    果然,第二天他就给我递烟,并讨好地对我说:坟碑嘛,其实与小毛爹那样简简单单也蛮好,石狮子小一点也不要紧,还是你说得对,死了就无所谓了,活着时有鱼有肉就行了。

    我说:还有酒有烟,不过,小毛家的还是太浪费了。

    我打量着他的神色,没想到他咧开的嘴里露出两排尽管发黄但齐整的牙齿,这可比我的牙齿好多了,我想,我可能比他死得早。我这样想很怕,因为好多事情总是与你担心的一样。我只要一根绳把他一勒就成了,但我那些不肯给他医病的叔叔们可高兴了,不说把我送到官府去,至少他的丧葬费肯定是我一个人出了,不划算,还是由着他吧!

    他越来越沉默,这让我害怕。他老担心谁又要死了,谁就真的死掉。他梦见一个山上卖柴人挑着两箩筐人头,走到村外的弯龙桥时,把人头都倒入溪里。第二天,他去赶集,坐在桥上的石栏杆上抽烟,一辆载满了人的拖拉机快乐地从另一条坡路上驶来,他看见这辆拖拉机冲下了山谷。他就往回走,他自己念叨:我昨夜就晓得了!

    去年冬天,我骑着自行车回家,在路上看见正在溪里洗衣服的老高。我们先是谈我的学习情况,再是哀叹社会风气,但他劝我不要去插手国家大事,小百姓只要想着怎样赚点钱改善自己及家里的生活。最后说到我奶奶,我说:她好几天没吃饭了。面对我的悲哀之色,他说:傻瓜!老人不会吃饭嘛求之不得啊!我奇怪自己一下子接受了他的观点。

    他的母亲已在床上躺了七年了,而她的丈夫好好的,却在她卧床的第二年死了。我常常盼望她死掉,这是我把小高当好朋友的体现。可每次见到,她总是又白又嫩,脑子又清晰,小高倒是越来越瘦了。

    死亡是不可能的事,这多令人悲哀啊!就是我也还活着,真不可思议!

    我六岁时,从一棵树上掉到石头堆里,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床上。我大姐现在还记得,他们以为我没用了,好几个钟头才醒过来。我奶奶说:你本来蛮聪明,也蛮可爱的,这一倒把你的眼睛倒小了,脑子倒木了。我依稀记得这件事,但又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但我的胡子只有三根,就长在下巴的伤疤上,这条长长的伤疤就是那次事故的遗迹。

    读小学时的一天,我独自在家,我把手指伸进一只电灯碗头,我感到我的手指被咬了一口,就像被连根拔走的样子。

    读中学时,一次回家,我坐的三卡翻进路边的山沟里,我自己从倒过来躺在沟里的三卡中爬出来,走回家。

    去年暑假,我一个人在水库里游泳,我在水底挣扎,已经绝望了,但没想到,我放弃挣扎,放下脚时,头却已经出来了,我已经在岸边。

    唉!我也是不会死的。看中学时的日记,我怎么在县城读了三年高中?那些荒唐事都是我做的吗?我真的没有死吗?我真的还活着吗?或许我的肉体在不断发育,而我的灵魂已经被换过好几次了。

    按理说,我该去看看我外婆,她对我那么好,她又是那么孤独。但看与不看还不是一样的吗?她老了,她已看不清是谁站在她面前。再说,现在看与以后看还不是一样吗?她又不会死。我童年时的小手帕丢了,可我童年时的外婆还在,一切都稍纵即逝,可我外婆是永恒的。

    我外婆没有死,尽管我常忘了她的存在,她是我童年的一个诱人的远方。她活着,在我洗澡时,在我恋爱时,在我高兴地喝酒时,在我感冒时。她一个人活在只有她一个人住的旧四合院里。她不会死的,我可以等更空的时候去看她,或者到我退休以后去看她,反正她是不会死的。我母亲告诉我,外婆准备死后盖的被子已经烂掉又准备起来又已烂掉,被虫蛀了。

    人是不会真的死的,尽管你以为谁快死了,而恰恰是她比你长命。我五年前的那个暑假爱上了一个来自北方的女生,两个月内通了五十多封信,见了三次面,但后来我把她忘了。但是在节日前,我按多年前的地址寄去一张明信片,没想到竟然收到她的回信,上面只写着“你好”,就好像告诉我她还活着,而我总是难以想象她还活着。

    同样,那些听说已死掉的人,我也没有把握说他已死了,完全有可能去打工了,等他想回来时会回来的。他们死还是活,对我也不重要。

    我大学毕业回到家里,正好赶上阿公的第三个七日祭祀,我继父正好牙痛,不能喝酒,就由我去吃三七宴。酒宴上人们欢声笑语,划拳行令,吃得不亦乐乎。喝了不少酒后,黑黑的村庄里无处可去,但我又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干,就朝一户人家走去,我记得那个屁股大大的小姑娘就住在那里。小姑娘先叫了我一声,她一个人坐在黑黑的屋檐下,家里没开灯,我就坐到她边上。黑乎乎的,我把自己向她挪近一点,能感到她那肥肥的肉。我和她聊着村里的死人和说死人的事,我把手伸向她,但快碰到大腿了又缩回来,按辈份她可是我姑妈,我握住她的手,她轻轻抽回去,继续跟我聊天。然后她把她的手递过来说:我这只手指甲很长。我摸了一下说:真的很长。我的酒却已醒了,我的四周也渐渐有了轮廓了,这时有几个小孩看完了为做七祭放的录像后回来了,我就回到我爷爷家去了。

    我觉得阿公一直在远远地跟着我,看着我,但什么也没说。

    1996年7月15日于浙江三门

    死亡设计

    一、死亡那天的简单自述

    1998年正月十四早晨,我带上寒假所写的日记,告别了我生活了一个寒假的同事郑羊羽在健康镇西山头的家。走到村口时,让正在烧早饭的小店主出来给我拿烟。我买了两包三五香烟,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一起买两包三五。然后我还有一元硬币,但钱对我来说是可有可无了,无论是1元还是1万元(我从没见过1万元钱)。

    天色阴暗,湿润的空气让我感到寒意,但冷暖对我来说也是无所谓的了。从健康镇沿海边走到凤凰山,路不是很长,但足够让我回忆自己的一生,但回忆让我头痛,一想到我是真的走向自己设计的死亡我又觉得安宁。我似乎从未如此安宁过,我已不是那个叫韩星孩的人了,我非常轻,我的每一处都很累,渴望着一块块地溶化于泥块、流水和枯草之中。但一只小麻雀的鸣叫声又让我重新凝聚。走着走着,我突然发现我刚才竟然忘了是走向死亡的,而是从郊野赶向简陋客厅里的餐桌。

    假期里的校园很安静,几只母鸡在路上走动显得很突出,它们觅食的认真劲儿真令我心酸。一路上没见到任何人,但听到胡传斗老师与他夫人的说话声。我打开自己的房间,把笔记本扔在桌上,然后拉上门出来,钥匙就留在门上,能少带一点就少一点。

    我慢慢地走上校园东侧的栖鹰山,这名字是我起的,那是个有阳光的9月周末上午,我们文学社在那儿聊天,但只来了顾海霞与黄静两个人,她们坐在岩石上编纸玫瑰。

    在山顶上,我一直等到黄昏慢慢地来临。我想到外婆和奶奶,想到她们黑暗的卧室和粗糙的咳嗽,想到她们几十年如一日的脸孔和神情,想到她们共同的遗言:星孩,看见你结婚了我就可以闭眼了。哈,老东西们,你们吃不到我的喜酒了。我试图想起高一时的春天,一个初二的女孩老是穿着一件白色的上衣站在我的教室窗外的柳树下看书,但我始终想不起她的脸,她的白衣服也像有点发黄的雪。我是从那一年春天开始忧郁的。

    小北,说好今年跟我结婚的女子,她此刻可能会在另一个校园里思念我,她想不到我就会死了。而我母亲可能正等我从丽水回来呢。

    我为什么坐在这儿呢?因为我大学毕业后就在这儿教书。但我一点也想不起我在教室里的样子,我只记得我打篮球、打乒乓都大有进步。如果谁这时叫我去打乒乓,我准会把今日黄昏的事忘了。

    我饿了,每一口烟都让我咳得像一只掏空了内脏的鸟,我被咳出坚硬的泪滴,我感到内脏正在错位,四肢正在解构。

    黄昏终于到了,像每一个黄昏一样,总是让人莫名的忧伤并因此感到快意。我从山顶下来,湖里的水波已在等着我,水波已在我的胸中荡漾(我因此感到很冷,但我是在执行任务,冷又算得了什么?)。

    经过校园时,我见到了几位老师,他们差不多兴奋地对我说了差不多的一句话:喂——老韩!这么早就来啦,晚饭到我这里吃。我回答他们的也是同一句话:好,新年好,我吃过了。

    在通向离校门不远的那只湖的路上,我又一次想起了海子,他死时我还只有19岁,知道他死时我是21岁,而我现在已28岁,比他死时已大2岁了。他好像是为艺术而死的,而我是为自己死的。这样想着走着,黄昏的田野显得有点失真,我经历过的山川、城市和脸庞都以液态向我涌来。

    我走到了湖边,如果我有机会回忆这一刻,我必然会这样写道:我终于走到了湖边。右侧的小山从远处看很像宝石山,但这可不是西湖,否则我的死讯难免要上报纸电视新闻,我可太讨厌那种结局了。

    我的手开始拉ADIDAS棉衣的拉链,我竟然怕把棉衣弄湿,这个愚蠢的念头把我自己给逗笑了。我想起海子的诗句“你留在岸边的两只鞋像两只白色的鸽子”,所以我把自己的黑色皮鞋留在岸上,像两只小燕子,或者像两只我小时候在秋天的花生地上空见过的乌鸦。这双鞋是财政局的叶鞍山陪我在县城十字路口买的,很便宜,他已经结婚了。

    我走到水中,水没到腰部时我停了下来,我看见干枯的芦苇丛在微微晃动,远处有一辆拖拉机的声音,凤凰山农场的高音喇叭在放着节日的乐曲,我站在冰冷的水中,我回头,我眼里含满泪水,我渴望一个亲人出现,在岸上呼唤我一声,让我回到岸上。我继续往深处走去,寒冷使我的身体成为一块僵硬的石头。

    我死了。

    二、我的死亡是新学期的一个事件

    我的身体(应该叫尸体)在水里泡了整整两天,十六日黄昏,三个我不认识的女生散步到湖边,她们先后看见了我露在水面的ADIDAS棉衣和被头发和草茎遮掩的脸。她们尖叫了一声后就拼命地往回跑。

    她们铁青的脸使门卫董强马上放下手中的扑克牌,问她们什么事什么事?她们说:在湖里有人淹死了,跟你的衣服一样,肯定是我们学校的男老师。董强抓起电话,拨通张校长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校长的小女儿,我曾与她打过乒乓,打100只,我只有70只,她说:我爸去办公室了。在办公室接电话的是孙坚强老师,他听了门卫那神秘而紧张的叙述后,责备对方不该在正月里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就把电话给扑了。董强只好跑到办公室。

    有人死在湖中的消息使刚开学的校园沸腾了,他们都走到门外,不少人已走向校外。在他们走出校门,绕过门口的龙珠山时,月亮正好出来,田野异常明亮,并且飘荡着一丝丝香气。到了湖边,保卫科长林海打开充电灯朝我照,他对旁边的人说:确实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扫厕所的笑岭老头淌下水来,用一根麻绳绑住我的腰,然后嘴里嘀嘀咕咕地往岸上跑。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被拉向岸边。快上岸时,林海和办公室主任何江峰老师一人一把锄头把我钩上岸。他们都已认出了我,何老师就是一边钩我一边对副校长说:“谢!老实是死老韩哪!”然后他们都回去了。我就被绑着绳子,安静地躺在湖边的月光中。

    不久,我教的班里几个男同学和所有的6个女同学来到我身边,一个个都像患了重感冒,其中一位女孩哭出声来了。

    同时,校长室正在召开会议,十几分钟后,谢副校长向大家宣读会议结果:

    一、原则上,不能让这一事件影响扩大,学校不举行追悼会,不停课,一切照常。

    二、马上报案,尽快通知死者家属。

    三、先在湖边搭一个停尸棚,接上电灯,这一项由王伟与笑岭公负责。

    四、96机电语文课先由我和包顺畅老师代。

    五、所有参加丧事的教职工,每天补贴30元,钱是不多,但他是我们同事,就是白做也要做,尽快处理好,以免影响正常工作。

    六、等联系到家长和派出所后再讨论有关事宜。

    又有不少人来到我身边,有些我不大认识,大概是文学社社员,那个吴利为什么没来?她看过我高中时的日记,她的微笑像泉水。月光中,这群人在哭泣,文学社社长阿雯在不断地唠叨:韩老师,你把你的幸福建立在我们的痛苦上面,你坏,你开什么玩笑?我不管了,我又要喝酒了,我就不听你的话。

    这个时候,郑羊羽骑着自行车来了,拐了一条腿的黄狗辉辉跑在他的前面,它似乎知道郑羊羽是来看我的,它直接跑到我身边,像我活着时一样,在我的腿上到处嗅嗅。它看郑羊羽捏着一瓶三门春烧酒在我边上的泥泞中坐了下去,它也就蹲在他边上的泥泞里。

    根据学校会议第三条,笑岭老头和几个学生会的同学把我的床及被铺拿来了。不久,一个停尸棚就搭成了,电灯也接上了。

    离了婚的白芳老师这天晚上喝了不少酒,早早就睡了,是她的女儿白妮妮从我身边跑到她身边,告诉她我的死讯。等她们到我身边时,文学社的人已给我打来六壶开水,还把整皮箱衣服拿来。

    不久,我又被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盖上棉被,舒舒服服地睡在有月光的湖边。而郑羊羽还坐在泥泞中,谁拉也不起来。直到喝光了那一瓶酒,他指着车篮子里的另一瓶酒叫白芳,白芳说:你还喝?他摇摇头,又用头指了指我。白芳就把这瓶酒放到我的床头,我已经闻不到酒的香味。我脸上有点笑意,难怪白芳似哭似笑地说:这个人就这德性,死了还笑嘻嘻的。

    一辆面包车在我附近停下来,我母亲由我姑妈和大姐扶持着走到我身边,她一边大喊一声“星孩啊——”一边扑到我身上,这一声很有穿透力,我差一点被叫活过来了。然后,她晕到了,被人们抬上车。现在酒瓶又安静了,刚才我妈扑到我身上时,它摇晃出来的月光很美。

    姑妈又站到我面前,傻傻的,我从未见过她那么虚无的神情,她抽泣着,好像她的脚也在抽泣。郑羊羽说:他过年是在我家过的,前天说要回学校,我叫他十五一起回来,他不肯。在我家里,他好好的,我们一点也没料到。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姑妈略含仇恨地看了他一眼,好像我的死是与他最有关系,现在他又在狡辩似的。

    三、郑羊羽说:老韩,你死了,我怎么办?

    我被葬在后山上,就葬在去年台风中丧生的吴震烈士附近。人们不再说“吴震来了!”吓人,而是说:老韩来了,老韩在那转弯的地方。

    我的书及文稿由郑羊羽处理,他把门关上,到小店里买了一箱方便面,把自己关进他那间有室内水龙头的房间。

    一连几天,他没有出来。全校师生可忙了,除了猜测我的死因外,又要预测他会怎么样。我一向佩服那些流言,因为它往往是你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秘密。他们说我失恋了,并且以前恋得很认真,所以自杀了。他们预料郑老师肯定没事的,他们中有人说:一个人要有事就在5分钟内有,过了5分钟没事就没事了。当然,他们有些说法就太离谱了,说我的失恋与郑老师有关。要是我还活着,我可能也会相信,因为我对流言是宁可信其有的。

    一星期后,在周日的黄昏,郑羊羽洗好澡换好衣服后开门出来了,等在门外的辉辉摇头晃尾地扑了上去,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摸摸它的狗头,它就无趣地蹲了下去,看着他走向对面那排房子。马老师正在水池里划竹排,笑嘻嘻地说:羊羽,你出来啦?他勉强地笑了一下。他走进白芳的房间,隔壁传来打乒乓的声音,白老师正在找一个男生谈话。他走到桌前,拔出了玻璃花瓶里插着的一束白色纸玫瑰,凑到鼻子前嗅嗅,又放回原处。学生已离开,白芳开始有节制而更显真挚的抽泣,然后又不好意思似的笑了一下,瞧着纸玫瑰说:我总觉得他没劲,一点没关系的话也罢,上学期老一起吃饭喝酒玩乒乓的,也不暗示一下,就这么去了,啥意思?郑嘘出一口气说:算了吧,以后我陪你打乒乓。

    当他们来到会议室,喧哗着的人们一下子静了下来,又渐渐地开始窃窃私语。会议之后,教务主任走到郑的旁边,告诉他:你上星期的课是由卢芝老师代的,上到哪里了你自己去问一下。

    他就到了卢芝寝室,在卢芝用有所禁忌的语气告诉他上课情况时,他一直盯着书桌上的那束粉红色的纸玫瑰。她讲完了,他拔出纸玫瑰——我也拔过,我还给它洒过香水。他走到门外的荷花池边,把纸玫瑰扔入水池——我曾在暴雨如注的深夜跳入这个池,为卢芝小姐摘荷叶。

    然后,他去小店打电话。他先给刚回深圳的小妹打,告诉她我死了。她惊叫起来:是真的?他跟我说过的,他说在今年要么结婚要么自杀。他还告诉我一些很不道德的事情,说好了又与我拉手拉钩,让我一定不把那些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和最陌生的人。

    他又给杭州的朱江南打传呼。回电轻松地说:喂,星孩。郑有点不好意思似地说:我是郑羊羽,星孩的同事,星孩死了。回电焦急地说: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郑说:正月十四沉湖自尽的。电话说:我过来。

    郑羊羽正想去我的房间找我未婚妻小北的电话号码时,门卫董强递给他四封信,都是写给我的,分别来自:北大、杭师院、丽水与舟山,其中丽水那封肯定是小北写的。

    回寝室后,他先准备好明天的课,然后倒一杯茶,开一包烟,开始阅读我的四封来信。他先读在北大中文系读硕士的罗书臻的信,书臻先是向我拜年,然后叙述了寒假的无聊,问我为什么没去金华,他还告诉我,他与大学时的女友宋分手了,既轻松又空虚,顺便还问我和小北结婚是否放在暑假,这样的话他可以来参加。

    舟山的周伟平也是大学时的朋友,他不像往常那样,谈艺术和生活的矛盾,而是告诉我,他准备五一节结婚,叫我务必参加。

    杭师院的小鱼是我实习时的学生,她在信中说:韩老师,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没想到,读大学了,我妈还是把我当小孩,不让我出门跟别人玩,不让我接男生的电话,我快疯了。但她允许我挨饿,于是我的胃病越来越厉害。韩老师,你想过自杀没有?我知道这个问题很愚蠢,但我真的想了很久,但我又不甘心,连死都不怕了,就去流浪吧,像朱江南老师、俞心焦诗人他们一样。真的,韩老师,我好烦,请你务必赶快给我回信,救救我!下面是小北的信——

    星孩:

    现在是正月十四的黄昏,整个寒假我都呆在学校里,等着你的到来。这个寒假像一生那么长,但直到这一刻,我终于相信你是不会来了,我终于绝望,也终于彻底地轻松。我还是你搂抱过的人吗?我身上的每一点地方仿佛都充满倦意,渴望溶化在泥土里。

    站在五楼的阳台上,这是不是最后的黄昏?身边是象征着你的仙人掌,比你离开时高多了,每一次伸出手去抚摸,都被刺得满手血星。我是否写完这封信?是否该把它撕碎,带领我飘向开学前空寂的校园?

    以后,你再也别跟我联系了,至少,这是思念你的最后的黄昏,我要么离开这阳台,要么转过身来,艰难地泅回平常生活,做一个普通的女人。

    祝你活得好!

    小北

    正月十四黄昏

    他把这些信团在一起,抛向窗外的桔林,他真想找到我,或打个电话问问我:老韩,你死了,我怎么办?

    久晴后的一场夜雨催他入眠。

    四、朱江南说:他是肯定要死的,但还是太出人意料

    第二天中午,我最好的朋友朱江南到了凤凰山,他穿着白西装,围一条黑丝巾,陪同他的小姐则是一身黑裙,围一条深红丝巾。他对门卫董强说:我们找韩星孩老师。小董很抱歉似的说:你们还不知道的?他已经死了。江南说:知道是知道的,但没想到是真的,我还以为是他骗我来喝酒的。

    不久,他真的与郑羊羽在此地唯一的小酒店里喝酒了。郑说:不好意思,这里没什么菜。

    江南说:菜是不要紧的,要是老韩在就好了。这句话使郑顿露愧色。那黑裙小姐一点菜也不吃,把头架在两只手上,似吸未吸的吸着一瓶WAHAHA,似看未看地看着两个喝酒的男人。

    江南说:老韩是肯定要死的,这以前我跟他自己说过,我觉得看不到他的未来的样子,但还是太出人意料了。郑断断续续地回忆:第一年我们是一起吃饭的,上学期我们住得远了,他寝室很乱的,老是把床搬来搬去的,我不大去他寝室。但见面还是每天都见面的,他要到我们那边打乒乓。寒假他是在我家过的,既然他不想回自己家过年,说明他有什么烦心事,加上我自己要自学考试,我就没去关心他,我以为是少去打扰他。他跟我说过好几次,他说离开我家前一定要把莎士比亚的全集看完。他平时也老是说,生活没意思,但这种话谁都在说,谁会当真呢?他的作品我也不大了解,起先,他写好一篇都拿来给我看,他的字很草,我让他等以后出版了再看,以后他就没有把作品拿来过了。他跟我深圳的小妹谈到过他的自杀,说老韩决定在今年,不是自杀就是结婚。

    然后,他们朝我的寝室走去,已经开始上课了,操场上有一个班级在上体育,学生们正在老鹰捉小鸡。

    江南在我狭窄的书房里踱着步,鼻翼一抖一抖,像是要嗅出点什么出来。那女的在欣赏我墙上的画,她说:他还会画画吗?江南说:他还录过一盒歌呢。他翻出了我的日记和大学毕业后的作品集,翻到了我正在写的这一篇即《死亡设计》。而那小姐则让他看我临死那天上午放在桌子上的日记本,里面只有一句话——结婚还是自杀?他说:我们呢?她嘘了一口气后说:随便。

    离开之前,江南给郑羊羽5000元钱,让他转交给我的父母。

    五、电话说:请把我的作品毁掉

    1999年9月3日,是学校搬到县城后的第一天上课。郑羊羽上了早上一二两节课后有点累,就回家睡觉。

    他听见有人叫喊:郑羊羽老师电话。他跑进凤凰山小店接电话。

    郑说:哪位?我们学校已经搬到县城了,怎么还打到凤凰山去?

    电话说:还不是一样吗,老兄?

    郑说:老韩你这死鬼,好像很久不见了。

    电话说:是啊,你忘了我了吧?

    郑说:怎会呢?你现在在哪儿?

    电话说:按你们活人的理论上来说,我是在阴间。

    郑说:那我们少讲几句吧,连深圳打到这里也要几块钱一分钟。

    电话说:没关系的,我是公费的。

    郑说:你在那边发展得还好吗?

    电话说:我现在在给三门地区阎王当秘书。

    郑说:你过来?

    电话说:我死了,我过不来了。

    郑说:我还活着,我入党了,我有孩子了。

    电话说:那卢芝呢?

    郑说:你提她干吗?

    电话说:因为只有她要真正对我的自杀负责。

    郑说:你的结论公安局早已定下来了。

    电话说:把我的所有的作品烧掉……

    突然,他手里的电话有了强烈的电流,他被电醒啦。他听到雷电,他听到狂风猛抽着玻璃窗。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手里真的捏着一只滚烫的电话。

    1997年12月10日于三门职业中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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