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诗人李杜在干什么?”也许这才是最值得我们弄清楚的。
我记不清那是不是福克纳说的一句话了:如果你不能把自己的作品写得更好,那就应该罢笔不写。这不仅对西方世界那些想靠写作来吃饭的诗人、作家不无裨益,对于当代中国那些一年能写好多好多万字的作家,尤为适合。他们早该罢笔不写了。
于此,我就要说:诗人的自我流放了——对,不会有错,这才是不愿丢弃自己事业的勇者,所选择的必由之路,所要走过的必经之地呢。
李杜就是这中间一位遭遇精神磨难的自我流放者。
当然,他和大家的情况也不尽相同。甚至,从他的现实生活中,你都很难把他心灵上的焦灼和抑郁体察出来。他之外,潞潞是一种情况,他做电视纪录片撰稿去了;雪野、赵泽亭是一种情况,两人差不多同一年下水,投身于古玩行当;非默是一种情况,他干脆把自己彻底锁进了书斋;郭新民、金所军又是一种情况,终日忙碌着,奔着各自的仕途……
就说金所军吧,如果他心中没有那种“超负荷承载”的创深痛巨,他怎么可能写出如《黑》和《打击》那样感情至为强烈的诗来呢?绝不可能。
他们的放逐地,显而易见,不同于顾城最后在那儿举起斧头劈碎谢烨头颅的新西兰荒岛,也不同于海子卧轨自刎的山海关。这放逐地,就是这个物欲横流的美好新世纪:声色犬马,一夜暴富,贫病,谎言,贪污腐败,孤单寂寞,商业利益,煤,生态破坏,新闻炒作,幕后操纵,假冒伪劣产品,侵略,污染……
面对谎言,你指认真理?
面对色情,你追寻爱情?
面对贫病疲软,你打造钢筋铁骨?
不不,事实是你总也被引诱,一次又一次,最后,又总是空着手回来:你那看上去已然不朽了的魂灵儿,一贫如洗。
诗人,你这人类文明的传薪者?
像牧羊人把山羊驱赶到峭壁上一样,李杜则把自己这位头发蓬乱如贝多芬一样的诗人(晋东南人,表面上驯顺,实为八匹马也拉不动的犟驴)驱赶到报纸上。对,诗人李杜亦为本省著名报人。
从李杜开始做省内那张最重要的晚报计,有这么一张时间表,我们可约略作一下参考:
1992年底,李杜出任《山西晚报》副主编,《山西晚报》创刊;1993年全年,李杜负责晚报的主要编务,《山西晚报》在省内名噪一时;岁末,晚报因刊号等问题停刊,李杜返回《山西日报》文化评论部(那时是不是还叫副刊部?)任副主任。这副主任任上的工作可轻松多了——有时一星期也就编一个版。这时他和诗歌还不隔膜,只要有时间,他即可埋头写作;1998年,《山西晚报》重新启动,李杜被调出《山西日报》文化评论部,任《山西晚报》常务总编辑,同此前一样,负责编务,同时管理记者、编辑队伍——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尤其是那些美丽的女孩子,基本上都是经他手招进来的:考试还好,那有分数线管着,主要是面试,显见他得一个一个过:这儿一切从零开始,一个萝卜,那得占好几个坑。就这样,说久也不久,前后历时四年,《山西晚报》从第二次的创刊号4个或8个版启印,成倍、成倍加,直到变成厚墩墩一摞子,不是56就是48要么索性就是64个版;报纸的发行量也从一开始的0份到几份、几百份、几千份,几年间飚升至19万份。然则2002年秋天,上面说,李杜,你别办晚报了,于是,他再度返回了他们自称的大报——《山西日报》。
这四年,我自是断不了有稿子去找他到他那总编办公室坐坐的。自然,他那办公室足够大,足够气派。可是,在他那张硕大的老板台旁边,却放了一张既破旧又狭窄的折叠钢管行军床。我到他办公室,就爱往这钢管床上坐:翻翻他堆在上面的书,实属次要;一个哀哀隐情为:它让我陷入白日梦,重温我那流浪诗人的悲怆岁月:当年,在迎泽宾馆东五楼那男服务员宿舍,也摆了这样一张钢管床。它是专门为我那些流浪诗人兄弟准备的。有一些酩酊大醉之夜,我或者别的兄弟,往往被极度的干渴而燥醒,翻身从木床上下来找水喝,醉眼朦胧里,很少能弄清这折叠床上睡的是哪一位。但他是诗人,一位流浪诗人,那却不会有错。现在是李杜,一星期总有四五天,会在这种折叠床上下榻。
我不懂办报的具体流程,但我清楚,他在那前后五年里,首要任务,便是日日签版,天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偶尔诗友们问及他是否还写诗,他说:“哪有闲暇啊?看书的工夫都快没有了。”他嗜书成癖,写东西的朋友当中,他藏书多看书多是出了名的。
是诗故意把他驱逐到这里,还是他本人渐行渐远,正抽身出来离诗而去呢?
但他春风满面,日理万机,乐此不疲。办报纸,由文化人办一张好的报纸,或者也可以说是他人生价值的最大体现?反正,这和当年惠特曼到锯木场去伐木做栅栏——那样的自我流放,还不是一回事。各种会议,不实报道,批评稿件,广告版面,宣传部叫,陷身于其中,即便他保有那似乎和诗歌可以对接的钢管床,那潜入心底的哀伤(真正的诗情),也会缓缓流走。
2002秋冬之交,李杜离开《山西晚报》,也决非他情愿之事。一个较明显的例证是,他本来是一个有酒德又有酒量的人,可那时他出来和朋友们小聚,酒德还保持着,酒量却不大好了。是啊,要他丢弃一手打造的这家颇具影响力的媒体,他人也会喝醉。尤其是面对那些美丽的女孩子——不少位都成了省里的著名记者,优秀编辑,她们为他的离去不禁潸然泪下,哭得鼻子也歪了。
他的第二个主要情况,是照料女儿,直至陪伴女儿考取北大。
女儿上北大这可是有故事的,简言之,三代人,一所北大。
李杜说:“那是1979年,我接到北京大学一纸通知,说我考入了北京大学。我的家族有考取北大的‘优良传统’,曾祖父辈便有——那是1919年。那年北大开除了四个闹学潮的学生,我的这位曾祖就不幸或有幸地属于其中之一。据说那之后,我们县再没进去过的。我是第二位。因而当时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记得我接到通知后一气看了几遍,横竖都有这么一句话:‘北京火车站没有新生接待处’,我就嘀咕:没有就没有吧,你写这干嘛。还是父亲看过后对我说:那不是‘没’,是‘设’。是‘设有新生接待处’。我就笑了。笑出泪来。那时候我幼稚之极啊。”
当年那个太行山小伙子,高平县城走出的状元郎,就那样懵里懵懂地走进了北大。然而,在未名湖刚寄居三个月,还没写他人生的第一首诗,就让某大夫开具的一张不实证明,又请出了北大。直至若干年后,他和同学通信,他才弄清,为他体检的女大夫就因为北大中文系没招收她儿子,一时烦扰,工作中带入情绪,捡着李杜这样的软柿子捏。总之是让李杜病退了。
他,还有他那位1919年离去的曾祖,回望北大那朱漆门楼,涌在心里是何感受?
他女儿暑假到来要返太原时,又怎么样?
至今朋友们还记着,女儿当初就读山大附中,他便在山大一带租房子陪伴;后一年女儿十中补习,他又在周边找房子住下。女儿本来一直是实验班里的尖子生,可由于这北大梦太过于沉重,荒谬,说不清,头年考试,并未得中。那分数只够上人大。这次不是他给女儿压力,反是女儿横下心要实现上两代人的“未竟学业”。
上述这些,应属李杜的沉寂期,抑或流放地;是否包含《哀歌》的孕育,有待进一步观察。
独自走在都市的大街上
很久了。腿有些酸,脚有些痛
想坐坐却找不到坐的地方
北方的天果然是变幻莫测
刚才还阳光灿灿
现在黑云已厚厚地垛上城墙
身边的轿车依然如睡着的长虫一动不动
一些手使劲地按着喇叭
另一些手或者头
则不时地伸出车窗
我不知道坐在车里的人心情是怎样地烦躁
希拉穆仁
我只是个路人,走在街上
想坐坐却没有坐的地方
——《不题》
思索诗人的沉寂与自我流放,有一条隐线,却是与此相关的诗歌理论界的根本缺位。也许这课题过于重大,也许轻描淡写,总之,少有有志者问津:对于我们放逐于如此荒漠的当代世界,之艰辛苦厄,熟视无睹。不言已为诗歌付出生命的诗人:海子,顾城,一禾,戈麦……我们起码应尊重他们一下。看吧,这一代人,肉体上的磨难或者和那些真正意义上的流放者无法相提并论,但他们精神上的遭际一定是独一无二的——比如,我们没有宗教,一点宗教生活都没有;法国作家克洛德·西蒙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说中指出:在法国,有很多坏的东西,可是,的确还有一种精神生活。我们有“文革”那样全民族的心灵磨灭史,可我们有西蒙所谓的那样的精神生活吗?
答复是:我们希望有。
实际上,我们可以抽取海德格尔论荷尔德林的一两个句子,夹在《哀歌》的评述之中:比如,荷尔德林的诗是“没有庙宇的祭台”,我们即可粗暴地转移它的原指。这实质也没什么问题,《哀歌》中至少有20章,诗人都把自己那颗虔敬的悲悯之心裸露在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如:谦卑的心,更似上帝的一只麻雀。
“上帝让我们看他用泥土捏造麻雀”;
“只有飞翔的心灵才能抵达天堂”(《上帝的麻雀》)。
还有,海德格尔所谓荷尔德林之“明澈者”和“欢乐便是被诗所包含的”“哀愁”,李杜就有这样的生存体验:
我们被一个音符困住
是一个高音,必须用假嗓才能唱出
它尖锐地盘旋在这个世界的上空
把我们困住
其实脚下是开阔的平原
没有围墙。没有栅栏。没有高楼
庄稼已被农人请进粮仓
四野之上,并没有一丝一缕的哀愁
然而那音符在盘旋
就像是光,希拉穆仁
像剑,或者是鹰
它绕在我的周遭,我的心上
我企图用喉音接近它
可这是一个用真嗓子唱不出来的音符
——《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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