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记-“追梦”中的“尊严”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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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梦”中的“尊严”问题一号地块的拆迁开始了,各种各样的信息满天飞,各种各样的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曹书记收到了盛志华要“尊严”的信,白若冰又从邻县接受了拆迁户的申诉,这一切使“指挥部”里的几个人讨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在他们“追梦”的过程中有没有个“人的尊严”问题?

    第一个被拆迁的村庄叫彭村,它是新城一号地块最南边的一个村,也是这个新城第一期规划中的南大门,拆迁后将在这里建一座代表新城象形的三十八层高的标志性现代建筑,在这个建筑门前,将建一个大型的市民广场。

    这个地段将以这个广场为中心,广场的四边建一流的商店和休闲娱乐场所,有八条放射性的马路从这里开始,街道分别通到即将建的市中心、住宅区、工业园区、小黄山旅游区,还和两条省道,一条国道和一条高速通道沟通,这样也就使这个广场成为这个新城市向四周扩散的中心了。这个广场是恽民权教授聘请了全国的三个知名大学的十二个教授,经三个月的时间设计而成的。

    拆迁、建筑从这里开始,不仅有象征性的意义,还想使老百姓从实践中看到“城市化”带给他们好处,从而使他们能主动配合拆迁和开发工作。那天一大早,当彭村的老百姓还在睡梦中时,高音喇叭就响起来了,一个个被召集到拟建广场的那块麦田中去了,新城开工仪式就在这里举行。

    当今的老百姓见过许多开工典礼,小到一家一户的造房,再到一个个老板营造厂房,还看到了不远处的那条高速公路的开工典礼。特别是那些官方办的仪式都极其隆重,临时搭成的平台上或在平地上站满了衣冠楚楚,胸口别着红花、红绸带的官员和大款,在他们后边总是拉着一条大红幅,在他们的面前的长桌上铺着红绸,摆着各种鲜花,在桌子前边又有一大排较高大的鲜花,台前台后记者成堆,美女如云,照相机、摄像机不断地闪光,使人眼花缭乱,但今天的这个会场只在一端放了一个大型的荧光屏,其他什么都没有。

    就在老百姓奇怪的时候,高声喇叭停了,荧光屏亮出来了,一座美丽、整洁,呈现着现代化气息的城市以及它的一个又一个的区域出现在银幕上了。老百姓越看越感兴趣了,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开了。“这是上海吧!”一个老太太说道。“不像,不像,这更像南京,上海没有这么许多树。”一个年轻的妇女,也许是她的媳妇,急忙来纠正她了。“我们何时才能住到这个地方去啊!”老太太看得口水都流下来了。正在这时,银屏一切换,呈现出了一个现代化的广场及广场周边的建筑,在放映员把广场周边的地区一片片展示出来后,最后把镜头回到了广场上,使这个广场缩小缩小再缩小,终于使广场及周边地区都集中到画面上了。这时镜头定格了,一座以广场为中心的城区全部呈现在这些老百姓的面前了。

    这一美景,使不少老百姓惊奇得叫了起来。

    “哗,这简直是世外桃源啊!”

    “我们这里若有了这个广场,我一定约个女朋友去谈恋爱。”

    “你别做梦吧!我们这鬼地方一百年也弄不成这么个样子。”

    正在众说纷纭的时候,影片的画外声响了起来。

    “彭村的父老兄弟们,你们看到的这个广场定名为‘彭村广场’,它就要建在我们现在站的这块土地上,我们也将会住到这周边的高楼上去,这周边的一百二十幢风格不一的高楼将在一年内建成。新城建设的序幕,今天在我们彭村拉开了,新城建设的总指挥曹争鸣给了我们这个村最大的优惠,你们每户都有权利在这一百二十幢大楼中挑选任何一幢的任何一间房。现在我再把一幢一幢楼放一遍,你们可要看准选好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大家从那个有点卷舌,有点做作,还有点不标准的普通话中辩出来了,那是他们村的村长,这个村长是上边才派来的大学生。当喇叭中的话一结束,群众“呵”、“呵”、“呵”的呼喊起来了。

    这时放映员真的把标了号的一幢幢楼又放了一遍,还把每幢楼内套间的结构进行了展示,并配了播音员的画外音:这里是客厅,那里是厨房……各有多少面积等等。

    广场上一下子静了下来,但很快又戚戚戚地议论开了。老伴说要一号楼的底层,老头说一楼不好……下边的声音很快就把播音员声音掩盖了,但放映员还是坚守他的责任,依序把一切播完了。

    这时那个大学生村长的声音又在喇叭中响了起来,他叫各位立即回到家中,工作小组将一户一户地为你们办手续,今天一天要全部办完,明天就不办了。

    到这时,大家才知道,他们的这个村子将要被拆除了,他们将要离开那熟悉的乡亲,住到别的地方去了,他们一碰到这个实际问题就想不通了,这田还种不种啊?那猪还养不养?蔬菜到哪里去买啊?住那新楼房要不要贴钱啊?今后儿女生育了,分家了又怎么办啊!虽喇叭中叫着让大家回家,但大家又似乎有点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了。

    农民,千百年住在农村的农民,长期以农为本,以农为生的农民,让他们离乡背井,心中总是舍不得的啊,故土难离啊!

    人们终于慢慢地散完了,当他们一到家,就看到工作组的人已坐在他们的家中或站在他们的门口了,每个组三五个人,带着各种各样的资料和表格,还有一个人带了一大袋子钱。

    工作组的人先和他们核对人口,再丈量房屋和门前门后的地,随后,另一个用计算器一按又一按,结果一个数字显了出来,那个人就把这数字让这家人家的主人看,还随口说出了一个成千上万的数字,另一个就拿了几张纸让主人签字,旁边的人又把红印泥送到主人的手边,主人一盖印或一按螺印,那个拎了一个大袋子的女同志,就把一大叠一大叠的钱送到了主人的手中。当主人把钱点完后,还有一个一直没有开口的人就问你要几号楼的房子,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做完后,他们被告知在三天内搬出,一年后迁回。这一年中,按人口每人又发一千元的迁居费,又是发钱,又是盖印,这一天使不少家庭见到了从未见到的那许多钱,很快银行的工作人员来了,动员把钱存到银行里,一是防止被偷,二是留着买新房,自然还可拿利息。

    有的老人问了,“不是让我们任意挑一间嘛!还要我们出钱?”

    这话不要工作组的人作答,他的子孙自然会说的。“这是买卖两分的,现在你的旧房政府买走了,你再去买他的新房,这也是做生意啊!”“既是做生意,我们可不要被人家斩了啊!”“那可就是个谁也说不清的问题了。”这时又会有人说了,“政府还会骗老百姓?还会赚老百姓的钱?不会的,不会的。”有人会反驳,“这也说不清,他政府又不会造房子,是开发商造的啊!他们总是要赚的啊!”“赚一点是应该的,但心总不能太黑啊!”……这天彭村人说的话可能要比一年说的话还要多,因为这是一个边缘村,没有公路和外边相通,平时根本没有外人来,这里的人也就相对闭塞了,从刚才他们的那些对话中,就可看出他们早已被主流社会所遗弃了,这次新城建设,使他们有了一个融入主流社会的机会了,这是一件大好事啊!

    “城市化”的这个“经”,的确是个好“经”,但“经”是和尚“念”的,若这个和尚是个歪嘴和尚呢?就会把“经”念“歪”的。造这个地块的“和尚”是恽国祥,拆这个村的“和尚”是盛小华,这两个和尚的嘴歪不歪呢?现在谁也说不清。

    不管今后如何,但指挥部第一天的工作可称“战果辉煌”了,全村四十八户,一百八十七间房的拆迁合同,一千七百六十三亩土地的租用或征用征收合同全部签订了。有七户居民为了拿提早搬走的奖金,当天就搬走了。

    当天晚上,盛小华带领的迁拆队就开始工作了。十天后彭村消失了。

    这种拆迁模式是姜智敏设计的,他是基于人道主义的立场,以激励人民自觉配合拆迁,尽可能地满足拆迁户的要求为宗旨而设计的。

    那几天,姜智敏一直在现场负责处理各种矛盾,虽也有几家不肯签订合同,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姜智敏总是以他那风趣的语言,对他们讲美国,讲美国的城市化,讲他们这样做的大目标,最终都使老百姓相信了他的话,对其中最难说话的一家,他还曾以个人的名义写了一张保证书给那家,一是保证他家一年住上新房,二是保证两年内,使他们家的四个劳力都能得到安排,他的身份和他的承诺,最终使那家签了合同。首战得胜,使整个拆迁指挥部内充满了激情和喜悦,也使以曹争鸣为首的这班领导者得到了一个结论:他们所从事的这项开发建设是能得到人民大众拥护的,他们是代表人民利益的。

    二彭村开始拆迁的第一时刻,一直关注着拆迁的盛志华兄妹就知道了,妹妹来找哥哥了,见了哥哥后的第一句话说的是:“怎么先拆彭村了,原来不是说先拆我们五桂墩的吗?”“那我怎说得清呢?反正早晚总是要拆的啊!”“哥,我倒想到一个事了,先拆彭村对我们有利,我们可以多了解一点情况,更详细地思考我们的事了。”“走,我们到彭村去看看。”哥哥随手推出一部自行车,载着妹妹就往彭村踏。盛巷村离彭村有二十里路,彭村是新城的最南端,盛巷村今后是新城的中心,由此可知今后这新城的南北长要达四十里,这个新城的规模是相当大的了。

    这兄弟俩现在是不会想到这些事的,他们想的只是这拆迁的补贴是怎样计算的,拆迁后的住房又怎么安排,能不能使他们易地再造一幢和现在相似的房屋,若能,他们就心满意足了,至于人苦一点,多费一点神,也是无法可想的事情。

    两人一路上就说这许多话,哥哥还总是宽妹妹的心,叫妹妹要相信政府,他们就这样边说边赶路,到中午时刻也就到达彭村了。

    这时的彭村的每个人都处在激动中,各种情绪都表现出来了,一个个地都在期待着工作组早一点来量房子,算账,早一点把结果揭晓。他们太需要知道他们这祖祖辈辈居住的老房子到底还值多少钱,更关心的是他们将分到多少新房,要贴多少钱,这许多芸芸众生,他们一年苦到头就是为的这个钱啊!因而在今天决定他们这个“家”的“价值”的特殊时刻。谁还能安下心来做其他的事呢!

    盛志华一看到彭村家家户户的这种紧张而激动情绪后,他知道他们今天来的不是时候,这一刻连彭村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将叶落何方的时候,谁还能向他们传递信息,指点方向呢!“妹,我们今天回去吧!明后天找一个在这里有亲戚、朋友的人一起来问问,也许能听出点情况来的。今天不是时候。”妹妹不肯就此罢休,坚持着走了几家,找了几个人,人家不是不理她,就是说弄不清,到找到第四个人时,她给那个人“刺”了一句后,才罢休的。那人是这样说的。“你问我,我去问谁。这世道,哪有我们穷人说得清的事。”这句话引发了她的心病,她差一点要流泪了。她想,他们这许多普通人都说不清,她这个有那段屈辱历史的人更没有说话的地位了,也许深圳那边的公安部门早已把她当妓女的信息传到当地政府了,若那样,她还有争辩的权利吗!人家只要把这件事一提出来,她跳河来不及,吊死找不到绳,不是自己没罪找罪受吗!

    她闷闷不乐地回到哥哥的身边,往脚踏车后边一坐说了声“走”。这兄妹俩就这样灰溜溜地回来了。两人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当夜,盛志华找到了他的一个同学,这个同学的妹妹嫁在彭村,于是这两人又连夜摸来了。

    志华同学的妹妹叫顾志芳,一见面一谈,顾志芳和志华的妻子曹志琴竟是同学。她家有五个人,除公婆外还有一个孩子,她丈夫在县政府工作,拆迁的隔夜她丈夫就赶回来了,县主要领导给他的任务是回乡后做好家属的工作,要在彭村带头第一个签合同,第一个搬迁。他们找到她家时,她丈夫正在骂他的爸妈呢!虽然他们是第一个签约的,但由于父母的拖拉和估计的错误使他们家未能第一个搬迁。

    “我回单位后怎样对领导交代,弄得不好还要受处分呢!”他妻子的哥哥劝他说,“你明天一早搬也不迟啊!”他说,“不行。我刚向我们单位领导汇报了,领导说今晚一定要搬,单位派车来帮我们搬,没有地方住,就先住到单位里去,领导说这是目前最大的政治,哪个人拖后腿,就说明他思想有问题,有什么办法呢!”志芳的丈夫说完后,叫志芳帮着去整理行李,他留下来陪阿舅说话。

    这个男人因是个干部,说的都是大道理,不过从他的谈吐中,志华也知道这次市里是下了决心的,他说这次这个村中有八位在市、县各机关企业工作的干部,他们都被派回来了,任务就是要保证自家的签约、拆迁,还给了每个人三天的假期,协助工作队做好自己亲朋好友的工作,每人最少要保三户,完成三户是任务,多了有奖励,没有完成任务要罚。在单位里,他们都和领导签了合同,还把那三家的名字都写了上去,这一天中,从中午开始,单位主要领导一个小时打一次电话来,让你汇报情况。这个干部说完这些后,门外已响起汽车声了,他知道他要告别这个生他养他的彭村了,他无奈地一笑,总算说出了一句真心话来了。

    “这哪像动员人家拆迁呵!简直是遣送劳改犯。”这两个盛巷村的男人看到那村中的乱像后,也知道问不出个清红皂白来了,用这种搞运动的方式,或像那个干部所说的“遣送劳改犯”的方法来搞拆迁,能让你有思考的余地吗?能让你有选择的自由吗?能让你有谈判的可能吗?既一切都不可能,你一个平民老百姓能用什么方法来维持自己的权利呢?

    第二天,拆迁队在彭村全面开展拆迁了,开始时对老百姓很有礼貌,因他们还有在老屋子中住三天的权利,到第三天的傍晚,盛小华巡视了一下彭村,看到还有十三家没有搬,他急了,该怎么办呢?他和拆迁办签的合同,是十天要完成彭村的拆迁任务,并运走所有的建筑垃圾,若他能提前完成,提前一天奖一万,提前两天奖三万,若延迟一天要罚三万呢!

    王仁方副市长为什么要把期限定得这么紧呢?因他和恽国祥定了合同,十天后他要把这个村平整后的地块交给他去打桩,迟交一天要罚五万块。

    恽国祥为什么要这么急呢!因新城建设总指挥部和他签了合同,要他在一年内完成这个一号片区内的所有的建筑任务,不能如期交房,将要罚他一笔天文数字的款子。恽总根据整体估计,分期分批地和以王副市长为首的拆迁办签订了合同,并以强硬的手段来推行,这样就使各个部分连在一起形成一个连环套,特别是通过奖罚制度,把工作进度和工作人员的经济收益挂钩,逼着他们不得不连环套似地赶任务。

    到第四天晚上还有六户人家没有搬走,他只能去向王副市长汇报了,王副市长派了一个拆迁组的组长同了盛小华一起去催,那六户人家中有五户说他们找不到搬迁的地方。组长当场决定先搬到乡政府去,因这个组长是彭村乡的李明堂乡长,他可以做这个主。这时盛小华和这个乡长“咬”了一下耳朵后,那乡长又对他的臣民下了“格杀令”,明天一定要搬走,不搬一切责任自负。

    也许是这句话激怒了其中的一户,有个男人往门前一站,对着李乡长吼道:

    “我明天就不搬,看你拿我怎么办?”

    乡长看了一下这个男人,嘴里哼了一声后就走了。

    在场的盛小华感到纳闷了,当当响的一个乡长,对他手下的一个百姓,竟这么软,他还有什么办法想呢!

    他急了,他紧追几步,追上了那位乡长,无奈地说道:

    “组长,这,这个钉子户,你不采取措施,叫我怎么办,你是个手握生死大权的领导,而我——”

    “看你急的,走,跟我走,时间不早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去。”盛小华被这个“土皇帝”弄得迷里迷痴的,不知这个李乡长肚子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闷着头跟他走,走出了村子,乡长用手机招来了一部警车,两人上了车,车子直驶东市镇。

    警车在一个高级饭店的门前停下来了,李乡长先下了车,走在前边,盛小华跟在后边,两人在一个包厢中坐了一刻后,那位警长也来了。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彭村乡派出所的李所长,我的小老弟。”李乡长又转过脸来介绍了盛小华。“这位是盛总,是拆迁公司的老总,是个大财神爷。”不一刻,几盘清清爽爽的炒菜端上来了,一瓶洋河打开了,三人斟满了酒,李乡长站了起来。

    “曹书记的新城建设使我们三人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变成战友了,为战友,为新城,我们干杯。”几杯酒吃下去后,几个人的鼻子都热了,李乡长放下酒杯开始认真地说活了。

    “我们都为新城建设在出力,但我和我的这位老弟是为公,是出的苦力,而你盛总却能发一笔大财啊!”“哪里,哪里,靠在曹书记身旁,仗着各位兄弟的帮忙,只是赚几个小钱,赚几个小钱而已的啊!”盛小华是个江湖上的老手,这个场面,这几句话,使他早料到一切了,他知道,他要出“血”了,但出多少,他是个精细人,他要量量这两个人的身份,看看要他们做多少事情,“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是他混迹建筑场二十多年的伎俩,他是个从不出冤枉钱的“明事”人。

    “几个小钱?咳咳。”李乡长又端起一杯酒来敬这个老总了,敬完后又说了一句,“到底是几个小钱,还是一笔大钱,死人肚子里也有一笔账的!”“领导英明,领导英明,领导自然知道一切嘛!大家心中也是有数的,有数的,但不管怎样总得请李乡长和李警长帮小弟一把,让我把这个彭村的任务先完成了!”盛小华说完,站了起来,关起了门,从他的那个大办公包中拿出了两个红包,分别塞到了这两个人的袋中,又随即说了一句:“我一贯认为,江湖上的人有福同享有钱共用!”话一出口,众人全会意地笑了。

    拆迁已经进入到第八天了,盛小华的施工队日夜施工,整个彭村机声隆隆,灰尘满天,盛小华用手卷成了个喇叭对这个施工现场的某个组大声地说上几句话又到那里去指挥一番,竟像战场上的一个指挥员。当他转到那个姓丁的钉子户那里时,他又忧心忡忡的,那个人就是坚持不搬啊!

    丁姓居民为什么坚持不搬呢?他是有理由的,因签合同的那天他去外边跑生意了,他的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婆见到人家都签了合同,几万、十几万拿回来了,她怕失了一个机会,自己主动地签了。在签之前,她也向工作队提了几个问题,工作队照统一口径说了,她就爽快地签了。在签合同的时候,他盛小华也在场的。

    这家人家的主人叫丁国正,一回家了解了这些情况后,立即就火了,因他成年累日地在外边跑,多少知道一点“维权”的事,他感到让他的这个一个字也不识的老婆签合同,本身就是对他权益的侵害,再加他家房子的结构明明比隔壁人家的好,但补贴单价却是一样的,他不能接受了。

    他立即去找到那个大学生村长。村长说,这个合同已生效了,而且你钱也拿了,并存到银行里去了,你要推翻这个合同,只能到法院去起诉,打行政官司,他于是又急匆匆地赶到法庭,法庭说,你先得申请行政复议才行,他七转八转刚转到家,就见到那个李乡长来催他搬家,于是他就说了那句狠话。

    他说那话时,也不是坚持不搬,他想现在生米已煮成熟饭了,人家都搬了,他一户是坚持不下去的,这时只要这个一乡之主出来说几句话,来一番解释,让他诉诉苦,他也许会退一步的。可是那个李乡长用眼睛恶狠狠地盯了他一会,嘴一歪,来了一个阴笑,把他的火更煽旺了。他想,既然狠话已说出去了,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所以,他就一直坚持下来了。

    盛小华虽知道这家人家有个漂亮的惹人的主妇,并且当天两人眉来眼去就勾搭上了,但也不知道这些细节啊!就是他知道这些细节,他也无权干涉。因为他和指挥部签的合同上明言规定,拆迁的说服动员工作由当地政府负责的,于是他只能再去找那个李乡长了。

    这时的拆迁工作组早已离开了彭村,到附近的村子中去工作了,他跑了这个村,又跑那个村,就是找不到这个李乡长,他打他的手机又总是关机,今天已是第八天了,明天这个丁姓农民再不搬走,他的任务就完不成了,他心一横,干脆到李乡长家去等他了。

    这时这个聪明的盛小华心中已有点数了,一定是上次他“烧”的“香”太少了。他当时把钱包往他们俩的袋中塞时,他既没有说数字,他们也没有伸手到袋子里去摸个底,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一回家一看只有五千元,他们自然不肯为他卖命了,他有点恨自己了。

    “你这个盛小华啊!大江大海都过来了,怎在这小潮沟中翻船了!”他不得不下决心了,他这次准备给李乡长送五万,因为彭村乡的所有房子都要拆,今后要派他用处的地方多得呢?自己亏一点就亏一点,比如赌“二八杠”输了。他下定决心后就去李庄李乡长的家中找他了。他的运气好,一到李庄问的第一个人就是李乡长的夫人,那女人说,她男人在家睡觉呢!那女的见盛小华像个大款的样子,立即就颤啊颤地去把李乡长叫出来了。李乡长见到盛小华后,老远就伸出了手。“盛总啊盛总,有什么事打一个电话不就行了,何必要你亲自来找!”说罢,让座、倒茶,又对老婆眨眨眼睛,不一刻老婆把一碗鸡蛋、肉圆粉丝汤端上来了。“吃、吃、吃,这是乡下的规矩,贵宾第一次上门一定要吃这个的,三个蛋是三元及第,两个肉圆是双丰收,那粉丝是长命百岁。我老婆把你当贵人了,你可不能看不起她啊!”盛小华一见这一大碗高脂肪、高蛋白、高淀粉的“三高”汤,他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他一天也吃不下这么许多啊!这时,那个女人开口了。“盛总啊!这是乡下啊!这是乡下人的规矩啊!你不吃就是看不起我家,就是准备和我家不来往了啊!还要触我家霉头呢!”这个女人倒是说的真话,这是当地的规矩。盛小华没法可想了,他知道不把这一大碗吃了,你根本就不可以谈问题了,但那丁家的问题今天必须要谈的啊!他下决心了,哪怕是胀死了,他也得把这碗催命的粉丝吃下去。他也用技巧了,先把蛋白,蛋黄搅碎了让它融在汤内、再吃肉圆,但吃到后来,实在吃不下了,两个眼珠都要突出来了,该怎么办呢!他想到一个主意了。他忽然说道:“呃唷,我这个肚子又出问题了,李乡长快,快来帮帮忙。”李乡长不知什么事,见他那脸涨得通红。嘴里口水往外淌,又见他一只手捧着碗,一只手捂住肚子,他要紧去接住他手中的碗,两人在交接的时候,碗“砰”的一声落地碎了,汤水溅了两个人一身,盛小华两手捂住肚子坐下来,双眉紧皱,又说了句“这可恨的胃病,说痛就痛了。”“要不要去医院?”李乡长也急了。“不用的,不用的,快倒点水来,我这里有药片,只要一吃就会好的。”乘李乡长去倒茶时,他从包中拿出了一个什么捏在手中,见李乡长的茶来了,他把手中的东西往嘴中一塞,接过茶杯,不管冷热,吃了一口,又把头一缩、颈子一伸,表示他把药吃下去了。李乡长的老婆在旁边看痴了。盛小华坐了下去,脸色开始转过来了。李乡长骂老婆了,“还不快来收拾。”盛小华又站了起来。

    李乡长拿来了一块湿毛巾,把盛小华那衣服、裤子上的汤水抹了,又把自己身上清洁了一番,然后借机把盛小华带到他房间中去了。一刻钟后,两人从房间内走出来了。李乡长把盛小华送到门口,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你是曹书记的同学,你是来为曹书记争光的,我这个曹书记手下的小卒子,怎能不尽力呢!你放心好了,今下半夜你就来拆那房子,李警官会在场协助你的。”两人挥手告别。两人的目的都达到了。

    丁家的夜晚。

    丁国正,黑黝黝的国字脸,魁梧的身材,往人面前一站像座山,说起话来粗声粗气的,总是给人一种横蛮而粗犷的感觉,此刻,他在骂老婆的过程中,就把这一特性全部表现出来了。

    丁国正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坐在堂屋内闷闷不乐骂老婆,老婆被他骂得躲在房间里哭。

    门外响着柴油机嗡嗡嗡的噪音,还有那挖土机拆房子的“嘎,哒哒哒”,“嘎,哒哒哒”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汽油味,村内各处被灯光照得如同白天。但在这个丁家却只有一只豆油灯的红中带黄的光在闪烁。在农村通电后,各家各户原来用的美孚灯都抛了,现在忽然断了电,只能在一只小碗中倒入半碗豆油,里边放上一条棉纱,用这最原始的灯具来亮明了。在这个环境中的这个愁苦得找不到丝毫出路,性格又粗鲁的丁家男人,除了用酒浇愁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一杯又一杯地饮着,骂着,脸已黑里变红了,那黑中的红,那赤褚色,再加上在那“鬼火”似的忽明忽暗的灯光下,那脸使人见了害怕,但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他只感到心中的怒火往外窜,脸发烧,眼变涩,喉咙口像有一条火龙在搅,但他还是在一杯一杯地饮着那五元钱一瓶的老白干。

    他妻子急了,这样再饮下去,这个人要出事的啊!她不哭了,她从灶屋中走了来了。“他爸,你别吃了啊!吃坏了身子谁来养你的爸妈,谁来为你的儿子交学费啊!”这老婆是他的后妻,比他小十八岁,这儿子是他前妻养的,前妻已死去三年了。这丁家的两个老人都是七八十的人了,那儿子在县城读初中,这一家人全靠“他爸”来养呢!丁家男人只当没有听见,也没有看一眼这个女人。女人无奈了,只能去抢他的酒杯了。两人正在争夺的时候,有一个人从雪亮的灯光中闯到这黑暗中来了。“你是丁国正吧!有人叫我来报个信,派出所马上就要来抓你了,说你犯了什么事。”丁国正放开了女人,一竖就起,这一刻他的酒似乎醒了。“你是谁?谁叫你来送信的?公安为什么要抓我?”这时的丁国正心中很虚,因他经常在外边跑,为养家糊口,什么生意都做,这其中总多多少少有点违法的事。“你别问我是谁,你也别问谁让我来报信,我们都是为你好的人,你快走吧!再不走就跑不掉了,落在他们手中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我若骗了你,我不得好死!”丁国正相信了,丁国正也急了。他对那人,也许是对他老婆说道:“这房子——”老婆这时变英武了,变硬朗了。“到这时,你还管什么房子不房子的,逃命要紧。落到那李麻子手中,不死也要脱层皮的!”老婆说的李麻子就是李所长李明忠,这是个人人恨,又个个怕的角色,他以“维护稳定”

    为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还把件件事都做得名正言顺。老婆把她男人往外推了。那投信的人也一个转身,潜到外边的那灯光中去了。丁国正似乎听到了警车的呼鸣声,他看了一眼妻子,说了声“照顾好爸妈”后,就从后门口跑出去了。懂事的丁家媳妇把丈夫吃的酒瓶、酒杯、碗筷一起收了,把大门关上,把那豆油灯也吹灭了,她摸到了她公婆的床旁如此这般一说后,就坐到她自己的房间中去了。她坐到她的婚床上的时刻,不由从心中吐出了一句话,“这事到底是真是假啊!那个——”她的那句自言自语的话还没说完,门就被敲响了,没有等到她去开门,门就被推开了。“丁国正、丁国正,快出来,快出来。”几支强光的手电筒使这个黑暗的屋内有了几束白光,当这几束强光把这个屋内照了个遍,连阁楼、猪棚里都照过了后。所有的强光都集中到丁家媳妇脸上、身上来了。那个被众人称为李麻子的李警长开口了。“你是丁国正老婆吧!听着,丁国正是个杀人疑犯,我们正在追捕,他有什么动静,你立即要报告,否则你与他同罪!”他说了这几句话后,喊了声“撤”,这一队人又走到那灯光中去了,让黑暗又统治了这三间老屋和这屋中的一对老夫妻和一个媳妇。“这日子该怎么过啊!”两个老人齐声说道。“爸、妈,别急,别急,国正是不会犯事的,你们难道还不知道你儿子的品性!”“他是绝对不会杀人的,这还要你说!这都是因这该死的拆迁啊!”国正的爸虽老了,但一眼就看穿一切了,他对他的媳妇下命令了。“你把东西收拾收拾吧!明天一早他们就会来拆的,到那时再收就来不及了!”还没有等到老人所说的时刻,子夜一过,也就是彭村拆迁期限的最后一天,拆迁队就涌来了,两个老人,一个女人,怎来得及搬东西呢!一场惨无人道的悲剧上演了。四那夜,当丁国正逃出了村庄,远离了那刺耳的机械声和拆迁的嘈杂声,进入了死样沉静的黑暗中时,一阵阵早春的冷风使他那紧张的情绪慢慢地消融掉了。丁国正一离开那特定环境所造成的焦虑情绪后,就很快地恢复了正常的思考,这一思考,他感到问题了。警察为什么要捉他?既说他是个杀人疑犯,捉他的消息又怎能透出来?那个陌生人是谁?他又为什么会冒着危险来报信……一个个的问题显现在他脑中,他把这一个个的疑虑连成了一条线后,他猛地一拍大脚,知道自己上当了,这是为拆迁而设计的一个阴谋,这是调虎离山,让他不在的时候,让家中只有两个老人和一个女人,等他家庭无力抗拒时来拆他的房子,这样既能把房子拆了,又不会产出暴力对抗,也免了所谓的“恶性事故”。

    他这样前前后后一想后,他不知怎样竟咧着嘴笑了,自语道:“这真是个‘好’计谋啊!”还说了一句阿Q式的话:“他们竟怕起我来了。”但他随即两手握紧,并同时举起。像拳击师似的向上伸了两下,恶狠狠地说道:“我这一辈子也咽不下这口气啊!”

    他也是个明智者,他虽咽不下这口气,但他目前总归是不能回去的,此刻他的家中一定已是“重兵把守”,他回去就是送死,他知道他的脾气,他在拆迁的现场一定会拼个鱼死网破的。他为了报这个仇,他只能选择忍耐。

    他又开始向南跑了,这时那灌到肚子里的酒精烧得他口干唇焦,他找到了一个池塘,也不管水干净不干净,就把头闷了下去,“呼呼呼”地吸了一大口,这时胃里感到清凉清凉的了,他开始考虑怎么办了,他想到了在邻县做法官的一个朋友,他可以到他那里去,一是诉诉他心中的苦,二是讨教讨教有什么办法把这个“理”“扳”过来。

    他主意定了,他走上公路后,转了个向,向西走去了。他准备在天亮前赶到目的地。清晨,他到达丹县的县城了,他先在汽车站旁,花了一块钱洗了个热水脸,刷了牙,然后花二元钱吃了一碗阳春面,他知道他袋子中的钱有限,他必须要精打细算了。

    他到达那有法警站岗的法院大门口了,法警不让他进门,叫他到传达室去登记,他到传达室去了,他一报要找的那人,传达说这人出差了,他正犹豫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女人的声音。

    “你是他的什么亲戚啊?找他有什么重要的事吗?”“他是我妻子的表哥的女婿的朋友,我在我表哥家见过他,他对我说,有了困难来找他,他会帮忙的。”他说的那关系,使传达室的人都笑了。但那个女的没有笑,认真地说道:“这样说来,你现在遇到‘困难’了,是个什么困难,是不是可以和我讲讲啊!”一提到具体问题,他的火气又冒上来了。“什么困难,还不是为拆迁的事嘛!真是气死人了,这些人怎么这样的不讲理。”“你愿意和我说说吗?也许我能帮你分析分析的。”于是他就被这个女的带到一个挂着“信访办公室”的办公室中来了。

    这几天,盛志华兄妹一直密切地注视着彭村的拆迁情况,当彭村的拆迁全部完成的那一天,这兄弟俩也得出结论来了:想和拆迁组的人认模认真的谈判,一笔一笔的算账,获得合理的补贴,或像他们过去所想的那样,让政府为他们易地重建,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们的房子是绝对不会得到合理的补偿,在拆迁中他们也是绝对得不到尊重的,这种拆迁将会使他们感到他们是一群任人摆布,任人欺侮的人,他们是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的,一场抗争势在必发了。

    怎么抗争呢?情绪型的妹妹自然想不出办法来,但理智性的哥哥却有他的打算。“志琴,不要急,不要急,我相信我们一定会保住面子的,因为‘理’在我们这一边,只要冷静地观察,细心的思考,总是会找到一个办法来的。”“你说,能找到什么办法?”妹妹说话已像开机关枪了。“我是相信曹书记的,我准备做这样一件事——”“做什么事?”妹妹又打断了哥哥的话。哥哥因做“这件事”的主意还没有定,所以没有直说,现在既已被妹妹打断了,干脆就停了下来。又想了一会,想好后,他又开始说了。“我已摸清楚了,这整个新城的拆迁,我们盛巷村,包括你那五桂墩这一带是最后一个拆迁,大概要在两三年后,或许还会更远一点,所以我们有时间来做这件事。”“你不要兜圈子了,你到底准备做什么事?这件事与我们的房子有什么关系?”“你别急嘛!听我说嘛!”哥哥不急不躁,因他边说还边在思考,“现在彭村那几十户不是都拆完了嘛,下边还要拆李庄、前墩,我们先去把彭村拆迁的情况摸清,再去摸李庄的、前墩的,这三个村的情况一摸,我们也就摸到那拆迁公司的路数了,从中也就找出他们的问题来了,我们把它写成一个材料,让我亲自送到曹书记那里去,他一定会重视的。他一重视,一发话,以后的拆迁就一定会合情合理的了,每个拆迁户也会得到尊重了,这样不仅是对我们俩有利,也对许多拆迁户有利。”

    “我们不仅要想到自己,也要想到别人啊!”“你啊你!你这个人总是想别人,可是又有哪个‘别人’会想到我们,我在深圳的那几年——”“喏、喏、喏,看你!”哥哥见妹妹又想到过去了,见到妹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赶紧去扶住妹妹,掏出手帕为妹妹把泪擦了,装出一副笑脸。“怎没好人,那深圳的公安不是好人嘛!曹书记帮我批厂房,不是好人嘛!你我不都是好人嘛!你要向好的方面想啊!快别哭了,快别哭了,我们还要做大事呢!”这时的妹妹,想到过去的那个哥哥了,这兄妹俩从小失去了父母,两人相依为命地过日子。在那么艰苦的日子里,这个哥哥总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的护着她,记得有一次,两个男生打了她,骂她是没娘老子的野种,他告诉哥哥后,哥哥去和那两个男生打了一架,哥哥打不过那两个人,被那两人打得满脸是血,到最后还是把那两个男生打服了,拉着他们来向她道了歉,哥哥才罢休。

    这就是她的哥哥,就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哥哥,这个值得她信任的哥哥啊!她应该相信他的哥哥,她应该听他的话。从此后,这兄妹俩以必胜的信心,投入到对拆迁的具体调查中去了。盛志华第一个调查的对象是彭村的大学生村长。他一了解,那个叫做陈国栋的大学生村长,竟是他的校友,是比他低两届的农学系的毕业生。

    他知道,凭他目前的情况是轻易撬不开这个村长嘴巴的。盛志华大学毕业后已在社会上“混”了三年,又因建厂、批项目和政府官员打过交道,虽不能称熟睹官道,但也对当代官场的潜规律多多少少的有点了解,因而他耍了点小聪明,用了点谋略,经三次接触后终于把那个村长的嘴巴撬开了。

    他第一次去找他,完全是以校友的身份去拜访他的。陈国栋见到在这个乡下竟有他的校友,很是激动,因为一个现代大学生,在这群农村干部中是很孤独的。“这样好了,这样好了,我总算在这个地方有了个知音了,我们要多碰头,多碰头,多坐坐,多谈谈,这样好高兴高兴了。说实话,我下来的这一年都把我憋死了。”这个村官,突然感到一个问题了。“嗳!我弄不懂啊!三年前的工作好找,不比这两年,你怎么也到这个乡下来了啊!”盛志华把自己的情况说了,还故意地把“理想”两字放大了。村官佩服了。“你们好啊!思想新、境界高,是天之骄子啊!到我们这几届就完了,一切都完了,大学生的骄傲感、神圣感都没有了。在学校里,整天为钞票发愁,毕业时又为工作发愁。像我们这样的既没有个好爸爸,又没有资本的穷学生,在职场中总是四处碰壁,好在我是个学生干部,还入了党,才能考到个村官当当。但前途又在哪里呢?悲啊——”叹了一口气后又说了下去,“不说了,不说了。你那个厂做的什么啊?”

    当他知道志华的厂是搞的一种新光源的车灯后,他又激动了。“我学的是农业机械,对光电也有点熟悉,去看看,去看看,让我学习学习,再不学习,就成一个科盲了。我们学的那知识,这农村哪用得上——”这时陈国栋的电话响了,他接完电话,咂咂嘴,很抱歉地说道:“去不成了,去不成了,李庄的拆迁又有矛盾了,李乡长叫我赶去呢!”他边说边推自行车,志华随着他走出那村委会,他急急地跨上他那自行车时,又说道:“记住我这个校友啊,这几天我就打电话给你,去看你的厂。”说完,自行车像箭似的向前射去了。盛志华心中有数了,他自信地认为,他一定能撬开他的嘴巴的,因为对方也是一个对目前农村的许多事情看不惯的人。

    第二天,陈国栋真的到志华的厂里去了,他转了一转,看了生产线,试了产品的质量,他拍着这位学兄的肩膀夸奖道:

    “不简单啊!不简单啊!自己创业了,在未来的资本世界中争到一席之地了,可我——不说了,不说了。”但他的话题突然一转,主动地提到拆迁了,“你这里也要拆啊!不过大概会晚一点。”“是啊!我也急啊!所以我这时日夜开工想多赚几个钱,日后拆迁时可补贴补贴——”“照目前的这种计算法,你可要吃大亏了。”“要吃大亏?”志华故意装出了惊奇的样子,还说了一句时髦的官话,“人民政府还会让人民吃亏吗?”“呃,老兄啊!你现在没有进官场,还和我过去一样,现在那些提倡‘为人民服务’的人,哪个是真的为人民服务喔!一个个的早已变成老爷了。”“怎么变成了这样?”“很难说。不说了,不说了,我还得去参加一个会呢!”说到紧要关口,陈国栋溜了。盛志华叹了一口气,他一点也没有责备他的这个学弟,他知道他心中有一本难念的经。

    再加现在的这个世界上,天天、处处、人人都存在着“背叛”,谁敢对谁说知心话呢。

    第三次,曹志华请他来吃酒,几杯酒一吃,两人越谈越热络了,他把彭村拆迁的种种情况都说了,甚至把一些经济数据都报了出来。最后,他又把话回到他上次没有说完的话上去了。

    “你说,谁个为人民服务啊!他们总以为自己代表人民,他们总认为自己是先进的代表,他们总以为能主宰社会的一切……这就是他们致命的弱点啊!一件又一件的错误就是因这个弱点而产生的。问题产生了,他们从不思考自己,更不会认错,还要用‘维稳’的帽子往人家头上套。一句话,他们就是要让人民做‘顺民’,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让人民做奴隶啊!”他醉了,这个社会上的人也许只能是酒后才能吐真言了。

    到深夜,他的酒才醒,他一看他的手机上有李乡长的七个电话,他知道李庄又出事了,他连脸也没有洗一下,就把自行车推到厂门外去了。但他却不愿走,似乎在思考一个问题,过了一刻,他把自行车撑定后,拉住盛志华的手,轻轻地说道:

    “我吃酒时说的那许多话不作数啊!你千万不能说出去啊!更不能说是我说的。我们这许多人的命运被别人掌握着啊!只要他们在我那档案上写上两个字,我这一辈子就完了啊!”陈国栋差一点要哭了,他悲到极点了。盛志华拉住他的手,下了保证。“放心,请你一定放心,我还会出卖你吗!再大的祸由我担着,绝不推到你身上去。”“你准备——”“是的,为了我这个厂,为了这众多的乡亲,为了人的尊严,我决定要搏一搏了。”“我佩服你。”陈国栋一把把盛志华拥入了怀中,久久,久久地不放开,最后含着泪说了一句话,“我很惭愧,我不能陪你一起去斗了!我家中有个老爸、老妈要我养啊!”这两个校友,沉浸在悲壮中了。五白若冰又回兰陵宾馆来了,这次却带着内心的焦虑。这要从前几天她在丹县法院信访室接待了丁国正说起。那天,丁国正到信访室后,没有坐下,就一口气把他在拆迁中的遭遇一一地说了。能察言观色的女律师虽早已从对方的表情中感到了他叙说的真实性,但出于谨慎,她还得对他考察一番,以免受他的误导。她是从他深夜逃出来的原因来进行剖析的:若这个人真的没有作案,他的话才有成立的可能,若派出所真的是在捉这个犯罪疑犯,那他所说的一切就要存疑。因此她问道:

    “你真的没有涉案吗?这一点比拆迁重要,我劝你首先要面对这个事实,否则的话对你是不利的。”哪知她的这句话一出口,丁国正立即暴跳如雷,说出了如爆竹般的话。

    “说到现在,你还把我当逃犯,我还说什么呢!这个社会真的已到了黑白不分的地步了。”说完了这句绝望的话后,他似乎一下子萎了,但他还是用低低的声音说道:“你如果真的是这样认为的话,那么你现在就叫个人来把我拷去好了!”

    丁国正说完了这话后,竟自顾自地往一张凳子上坐了下去。

    白若冰一时倒没有话说了。

    但她对面的丁国正却还有话说。

    “我真弄不懂,现在的干部怎么都不动脑筋了。我若真是犯了什么罪的话,我刚逃离了派出所的追捕,我还会投到你们这个衙门里来?”

    丁国正的这句话一说,白若冰完全相信这个人的话了。

    家乡的拆迁真的是这样野蛮吗?真的这样不经过协商就通过各种方法威逼拆迁户签约吗?她越想越想不通了。

    但她感到,目前的首要任务是要宽慰眼前的这个受了欺侮的中年农民。她想,照他说的那情况,现在他的房子肯定已拆了,已不可挽回了,她只能给他一点理性上的安慰了,重要的是,她要把真实情况问清楚,回去反映给曹争鸣,使他们的这个“头”调查这个情况,严肃处理那些违法乱纪的人,规范今后的拆迁工作,绝对再也不能让成百上千的丁国正类的农民再受这种欺诈了。

    当她把一切都调查清楚后,她坦然面对这失地、失房的农民了。

    “老丁,我认为你应该先回家,因为你的那个家,那个已被拆迁了的家需要你去料理。我建议你先接受这个事实,哪怕这件事再多深地伤了你的心,你也必须先接受下来,因为你一个人是斗不过他们的,你一个人去斗是要吃眼前亏的。你现在回去,派出所也绝对不会再来抓你了,只要你不提拆迁的事。”“难道我就只能这样忍气吞声了?那也太窝囊了吧!”一提到拆迁,丁国正又火了,他说这话时,头高高地昂着,脸上的一根根青筋暴着,但等他一说完,那高昂的头又垂了下去,似乎是在这一瞬间,他的颈脊骨断了。

    白若冰看到了他在这瞬间的变化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感到现在的农民太可悲了,可悲在当他们受到侵害时得不到帮助。本来嘛,当任何人受到侵害时,法律都应该及时地给他们救助的,但现在的法律已向权力缴了械,法律也就变成软骨头,变成丁国正现在的那颈脊骨了。这个丁国正不是曾请求过法院的救助的吗?但法院拒绝了,以“政策”和“法规”的名义拒绝的,还叫他再去找欺侮他的那“权力”评理,于是,这个农民只能以自身的力量来维护自身了。

    在一个偶然的因素下,他找到她这里来了,她又能给他什么帮助呢?她也无能为力啊!但她总不见得也把他推到门外去,若所有的人都不给予这些受欺侮的人予援助的话,就只能把他们逼上反抗的道路上去了,这样社会还会稳定吗?在这个不稳定的社会中,他们的“梦”还能实现吗?

    不行,坚决不行,她虽也是个弱者,是个手无“寸权”的弱者,但她必须要帮助这个农民,绝对不能让他及他的同类走到反社会的那条路上去,于是她立即决定,她应该把这个问题接过来,就是她无力解决,最起码也可以让这个走投无路的人得到一点安慰,看到一点希望吧!于是她把她那已不准备说的第二点还是说了。

    “你别急嘛!我还有第二点呢。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身份,我是你们那个新城开发指挥部的法律顾问,你们那个市的曹书记是我的同学,我现在在这里挂职,不久就要回去的。我会把这些情况告诉你们的曹书记,等我回去后,我会用法律的手段为你讨回公道的,请你相信我。”她这铿锵有力的声音一停,丁国正竟“扑”的一声向她跪了下来。这可急坏了白若冰了,她想去拉他,但她这个小女人怎拉得动这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呢!她只能又用话来激他了。“我看你这个男人一点男人气都没有,哪有一个大男人跪在一个小女子面前的,这让人看到了多丢人啊!还不快起来。你再不起来,我就不管你的事了。”丁国正爬起来后,说了一句使白若冰一辈子都记住了的话,他说:“若天下的干部都像你这样,我们早就到社会主义了。”白若冰的心一“灵”,她的“这样”又是怎样呢?只是空口说了几句大话而已啊!她这“大话”能做到吗?若是不能做到的话,不是会使这些底层的人民更失望了吗?她知道自己的责任了。于是,她在周末急急的地赶回来了。六白若冰回到兰陵宾馆八○九房间中时,姜智敏还没有回来。她拨了他的电话,姜智敏用沉闷的声音告诉她,他正在处理一件事,也许要晚一点回来,叫她自己先弄饭吃。

    白若冰从他的声音中感到了一点什么,过去的姜智敏听到她回来的消息后,声音中总是充满着喜悦和激动。今天怎么啦!不仅喜悦和激动没有了,还满含着厌倦和无助,她知道,他也遇到难题了。这时,她多想飞到他的身旁,与他共同面对他遇到的困难啊!

    在打电话时,她听到了电话中的一片嘈杂声,似乎有几个人同时在说话,好像是在争论一个问题,是不是他们也是在争论这个拆迁问题。也许是吧,既有一个丁姓农民找到了她,就不会有其他姓的被拆迁的农民找其他人吗!她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白若冰的估计没有错,她的丈夫在指挥部的会议上,也因彭村的拆迁问题发生了意见分歧。

    曹争鸣书记有一个很好的工作习惯,每当一项工作开展了一个阶段后,他总要开一个会,或找几个人来谈谈,总结一下这一阶段工作中的得与失,调正一下工作的思路,规划一下今后工作的程序或方法。

    他开会的方式也特别,不是他总结,也不要别人汇报,只是由他一二三四的提出几个问题,让大家各诉其见地来争论,而他本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静静地听,眼光从这人的脸上扫到那人的脸上,还从这人的语调和表情来分析他说话的真伪,若他手下的那些人参加了三次会议都一言不发,他就会在这个干部的名单后边打上一个问号,从此后这个人也就得不到重用了。

    他的这个工作方法很有效,逼着他手下的人不得不深入实际,不得不调查研究,不得不分析现状,使这批人都成了有“原动力”的干部。这个“原动力干部”名称也是他发明的。专指那些能主动地发现问题,主动地解决问题的干部,凡是在曹争鸣工作过的地方,都培养了一批这样的干部,因而也使他的工作开展起来总是顺顺当当的,工作成绩也很出色。

    今天的这个会议上,他列出了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拆迁问题,他是这样提出问题的:“两个村拆下来了,用这种方式来搞拆迁有哪些好处?有哪些坏处?能不能有更好的办法?”曹争鸣为什么首先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是因为他今天早晨收到了盛巷村那个大学生厂长亲自送来的那份有关彭村拆迁情况的调查报告而引起的。他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后,就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用眼光从一个个与会者脸上一扫而过,最终停留在王仁方副市长脸上。

    王副市长不得不说了,因这是他直管的工作。他对这次拆迁自然持肯定态度,也说了一些芝麻绿豆的问题。因为他知道这位总指挥是个辩证主义者。

    有人反驳他了,反驳他的人是邱郁香,她认为拆迁的速度还慢了一点,小小的一个彭村就用了十天,照这个速度,在开发的整个地盘上光拆迁就要用一年多的时间了,这在客观上是不允许的。她的“不允许”的原因很有现实意义,而且还有关全局。

    “我们的拆迁组是抽调了全市的近一半干部组成的,若不快速完成,就要影响到正常工作。若不能再快一点的话,就必须要把干部撤回来,重新考虑方式。怎么改变,大家讨论,我认为可以把拆迁谈判,也交给拆迁公司去负责,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事嘛!”一石激起三层浪,争论也就此展开了。这五个参加会议的人很快分成两派,一派主张这一切全部交给拆迁公司,一派坚决反对。

    当这两批争得不分上下,又是二比二的时候,大家只能把眼光看定曹总指挥了。

    曹争鸣这时有点失望,他感到他手下的这几员大将似乎都迷失了方向,都抓小放大了,他看到他们再也不能说出他想听到的话时,只能由他自己来说了。

    “我收到了一个青年的来信,他是个局外人,但他说出了拆迁中的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他说拆迁中有许多问题,由于各种人追求的目的不同,这些问题都不同,但作为政府所主导的拆迁,最应注意的一点是要给拆迁户以尊严。‘有尊严’,懂吗?这才是主要的啊!在这次的拆迁中,我们给了百姓尊严了吗?”

    他的这几句话一说,使这个群体哑了,这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问题啊!‘尊严’是什么?这个看看很普通,但却又很崇高、很严肃的名词和拆迁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在拆迁中又体现在那几个方面?这些干部真有点弄不清了。

    会议冷场了。但只冷了很短的一刻,就有人发言了。

    “在拆迁中提出这个问题不是有点莫名其妙嘛!拆迁中的谈判是个经济问题,只要公平合理不欺虐就行了,在目前这种紧张的工作节奏中,哪有时间来讨论这个哲学问题,真是庸人自扰。”在现场的这几个人中敢站出来公开否决市委书记意见的,也许只有这个省发改委的主任邱郁香了,不仅因她与他同级,同时,她又是省委书记的女儿,她的许多言论常常被人认为是省委书记的意见,这也许是中国这块土地上的特效反应吧!

    现在这个效应就显出来了,邱郁香的这个观点一说,立刻有人响应了,而且有三个之多,大家都认为也许在此刻只有白痴才来谈这个问题。

    但也有一个人支持市委书记的意见,那就是姜智敏,正在他想发言的时候,他妻子的电话打来了,等他再回到会场时,市委书记又提出第二个问题来了。为什么第一个问题未能统一,就谈第二个问题呢!因为主持人认为,双方的观点距离太远了,既太远,讨论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只能留待个别沟通了。

    白若冰终于把姜智敏等回来了。

    这对新婚的夫妻,这次见面一点亲密的动作都没有了,只是机械地说了“你回来了”,“你散会了”后,两人就迫不及待地谈各自思想中想不通的问题了。

    姜智敏还处在会议的那激动中,所以他先说了。

    “这次曹争鸣在会上提出了一个我从未想到过的问题:在拆迁中有没有伤害被拆迁户的尊严,这倒的确是个没有引起大家注意的问题。”“什么?什么?”白若冰也感到奇怪了。这虽是个问题,但在拆迁中又表现在哪些方面呢?市委书记又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来呢?

    “拆迁中拆迁户的尊严问题。”姜智敏在把问题重述一遍后,就开始叙说了。“我开始也感到奇怪,参加会议的一个个人都认为不应提这个问题,说这是一个无意义的问题,但从他们的反对声中,我倒感到这的确是个问题了,而且是个带指导性的问题。”白若冰感到丈夫的话越说越有分量了,她更专心地听了。

    “‘尊严’是什么?在拆迁中的‘尊严’又是什么?它包含的内容就太丰富了,首先要把拆迁户当个人,当个房屋主权的所有者,要尊重他们的房产权,拆迁要得到他们的同意。第二,若他同意拆迁了,就要站在平等的地位上和他谈判,房子面积多少,设施装修如何?新旧程度怎样?他本人有点什么要求,再根据市场价请有关方面来评估,以确定补偿款。一切谈好了,合同签了,还要有充分的时间让人家去搬家,更要保证人家按规定的时间迁入新居……这一切就是作为被拆迁的农户在拆迁过程中应享受到的‘尊严’。若被拆迁的农户享有了这些尊严,他们自然会拥护开发,主动拆迁,把这场现在处在敌对地位的关系转变为和谐共利的关系,使拆迁在亲情脉脉中进行。这‘尊严’两字的提出既有战略意义,又符合人道。可是在整个指挥部里,除曹争鸣外只有我一人同意这个观点,你说这可悲不可悲啊!”姜智敏滔滔不绝地说着,越往后说,他越激动了,最后竟站了起来,在那有限的空间中不安地转了起来。

    白若冰对丈夫的这段话很感兴趣,他的话使她把思考了几天的丁国正的问题弄清了。丁国正是个农民,他说不出“尊严”这类的话来,但从他那繁絮的叙说中,从他那愤慨中,不就看出他就是因他的“尊严”受到了侵害而引发的一种反抗吗?

    这时她的脑海中忆起了丁氏居民说的那些话了,她的眼前出现了丁国正受侮辱的一个又一个画面了:

    ——让不识字的老婆签合同

    ——不区分房子的新旧程度

    ——不经过公平合理的谈判

    ——提出申诉没人受理

    ——用莫须有的罪名借警力威逼

    这一件又一件的事,把被拆迁人的尊严全部剥光了啊!

    “尊严”,“尊严”,这是一个多神圣,多庄严的词汇啊!正是由于有了这个“尊严”,人才能为人,人才区别于动物,可是在这场拆迁中,人的尊严扫地了,他们没有被有关当局当做“人”来对待,而成了那个带有侮辱性的“拆迁户”。这个“拆迁户”的称呼就把“人”的一切特性,权利都否定了。

    这次,那个写信的年轻大学生一下子抓住了“尊严”这个主题,就把拆迁中一切问题的本质都抓住了。

    于是,她把丁国正的情况说了,说得很清晰,说得很形象,并以此来印证她丈夫刚才的那一番高论。

    丈夫静静地听着。

    这时,这两个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的人不仅手拉手,而且还心连心了,因为他们认清了在拆迁过程中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了。

    这一切说完后,他俩的心越来越沉重了。

    “从今天的这个会上看,指挥部里的绝大部分人都认为‘尊严’问题是个‘伪问题’,是个惹是生非,干涉大方向的问题,先不说王副市长这个在第一线工作的人,邱郁香坚决反对也在情理之中,因为那人在工作中一贯是个强硬派,但那个大理论家,有现代思想的恽民权却也认为现在不宜提这个问题——”

    “曹争鸣呢?”妻子打断了丈夫的话,通过一个阶段的实习,她已熟知了政治格局了,任何事情只要一把手支持了,其他再多的人反对也是没有用的,一把手表态后,那些反对的人马上就会缩回去的,所以她现在特别关心曹争鸣的态度。“你说争鸣吗?我感到他这次很怪,只提出问题,而没有下结论。这似乎不是他一贯的工作作风。”“这——”白若冰愣在那里一时竟找不到话来说了,但她只愣了一刻,当曹争鸣过去的一切在她的脑中浮出来了的时候,她找到原因了,“这一定是他对这个问题也没有吃透。”丈夫看到了妻子睿智的眼中的那两束光,他知道他妻子的脑瓜子里的神经细胞正在紧张地连接着,沟通着,不久她就会有新点子说出来的。丈夫的推论没有错,大约一分钟后,妻子又说话了,语气已显得非常明快了。“智敏,只要曹争鸣现在还没有吃透,我们就可发挥影响了。明天是星期天,我不要上班,我专门去找争鸣谈一次话,把丁国正的遭遇告诉他,让他主动地、自觉地把丁氏的遭遇和那个“尊严”问题连起来,使他认识到在今后的一切工作中都应给人民以‘尊严’,在这拆迁中就更应给被拆迁者以尊严。”七白若冰不仅是个聪明的女人,还是个吃透了曹争鸣的学者,她对曹争鸣思想脉搏的把握完全是正确的。当这对夫妻在房间中讨论“尊严”问题的时候,曹争鸣也在他的那办公室兼会客室、休息室中想这个问题呢!

    曹争鸣是个很廉洁的干部,为了他爸,已是县委书记的他娶了个农村的妻子,仍把家安在小镇古巷村的老房子中。在县委时,他拒绝了分给他的一幢两层楼的所谓“书记楼”,只要求了一个三开间的办公室,这办公室的左边一间开了一个门对外,是他的接待室,中间一间办公、右边一间为休息室,他就长年累月不分日夜地在这个办公室里了。

    他调到市里,当市委老书记退休后,他把市委的那座“书记别墅”仍让那个屡立战功的离休老书记住。他仍依县里的习贯住那三合一的办公室,他又成年累月地在那里了。他现在就坐在他的那间有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一个靠背椅,一张双人沙发的休息室中想这个“尊严”问题呢!

    今天早晨他刚打开办公室的门,门房的那个老传达就把一封信送来了。

    “曹书记,有一个年轻人早晨6点钟就来了,他说要找你,我说书记太忙了,你有什么事就写个信给他吧!他说,他的信已写好了。我说你给我吧!他犹豫了一刻后,还是坚持要见书记。我说,这我做不了主。他想了想后,恳求我了,‘老伯伯,那我就把这封信交给你了,请你千万千万要交给他本人啊!绝对不能给那许多秘书啊,所以——”

    曹争鸣看到那传达的样子笑了,打断了他的话说道:“老何倒是很对人民负责的人啊!好,好,好——”市委书记把信接了过来,也把话刹住了。这封信就是盛巷村盛志华写的,曹书记看过了这封信,想起了那个回乡办厂的大学生后,笑了笑,说了一句话。“到底是现代知识分子,思想挺先潮的。”说完这句话后,他就把这封信放到抽屉中去了。他记住了“尊严”这个字眼,这个在这封信中出现了十余次的字眼。他想到了今晚要召开“工程进展汇报会”,他拿起了笔,打开了他的笔记本,开始思考这个汇报会上应讨论那许多问题了。他想了一下后,就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了第一行文字,但仅写了一句短语四个字。

    拆迁问题

    写完这四个字后,他在这四个字后打了个冒号,然后就用不抓笔的那只手撑住头,把抓笔的那只手的肘关节搁在桌上,前臂向上,让手中笔的笔尖指向前方。这是这位书记思考问题的常态。

    就这样过了一刻后,他忽然用左手打开抽屉,把右手的笔往桌上一放,立即用右手把刚才放入抽屉中的那封信又拿了出来,熟练地把那三张信纸抽了出来。

    他又认真地看信了,看了一遍又一遍后他的眉头皱起来了,脸色凝固了,手中虽还拿着那封信,但他已在沉思了。

    过了一刻后,他又拿起笔来,快速地在笔记本上“拆迁问题”的冒号后写下了一段文字。

    拆迁中被拆迁户的尊严问题是个问题吗?应该是个问题。但提出这个问题后会不会影响工程的进度?若不提出这个问题是不是就容易侵害群众的利益?要认真地议一下。

    他记完了这几句话后,把那封信夹到了他的记事本中,他决心带到会议上去讨论了。

    他又开始思考其他问题了,当他在他的笔记本上记完了四个问题后,他把笔记本合上了,他又去处理其他事情了。

    晚上开汇报会时,他有目的地把这个“尊严”问题照预定的计划提了出来,参与会议的人把它否决了,但否决它的人并没有议到这个问题的本意,而仅是说了它的延伸义,即在这紧张的开发建设中考虑这个问题就会影响到进度,所以一致认为此时此刻提这个问题是无意义的。这许多意见仅解决了他记事本上提出的第二个问题,第一个问题,第三个问题呢?他等了一刻见没有人涉及到这两个本质问题时,他又在他的那记事本的这个问题的下边,用红笔写下了几个字。

    看来在这个会议上,在这些人中间,这个问题是讨论不下去了,暂时让它作个悬案吧!让我再思考思考或去请教请教别人。

    于是,他写完了这行字就跳到第二个问题去讨论了。

    此刻,他遵照他的工作习惯,又把这次会议的议题回忆一遍,并写下了他从实践中得来的思考。也许正是这种工作方法,使他能从众多的情况中抓住重点,从众多的意见中抓住主流,从众多的幕僚中发现智者、勇者和仁者,这就使他的工作较少失误,较多成绩,使他幕僚中优者能得到提拔,劣者被淘汰。他的这个工作经验曾被宣传部门总结成《智者的领导艺术》一文在理论杂志上发表。

    今天,他在对这次会议的总结中,重点写下了他自己对“尊严”问题的看法。

    这个年轻的大学生创业者,在信中提到了给人民尊严的问题,这对于我来说,可以说是个很新鲜的问题,因为有新意,我就把它列为会议议程交大家讨论了。讨论的结果不能令人满意,也许这个青年人是在一个不该考虑“尊严”的事件中提出了这个严肃而崇高的问题,所以这个议题没有得到大家的认可。

    人的“尊严”问题虽是一个哲学问题,但却存在于日常生活大大小小一揽子事务中,是一个我们过去忽视的问题,这个年轻人把这个问题提到了我的面前是对我的一个提醒啊!我应写封信谢谢他呢!

    至于在拆迁中有没有被拆迁者的“尊严”问题呢?那自然是有的,但鉴于客观的事实是不能提倡的,若对每一个拆迁者都要考虑他们的尊严的话,将使我们目前的工作量加大十倍甚至几十倍,如这样,我们的那个“梦”到何时才能实现呢!这就是今天与会的大多数人的认识。

    但“尊严”问题毕竟是个问题啊!我过去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在拆迁中更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这是我的认知水平低的问题,似乎还可以原谅。当现在这个年轻人以事实为根据向我提出了这个问题后,若我再不注意,那就是我的道德问题了。

    他写到这里后把笔停住了,又用一只手撑住头思考了,他想了很久,两个曹争鸣在打仗了,一个曹争鸣说,为了早日实现那个“梦”就没有时间去考虑其他,另一个曹争鸣说,“尊严”是什么,人们最基本的“尊严”就是要让他们拥有自己的各种权利,使这些权利不受侵害。

    当“权利”、“侵害”这两词汇出现在他的脑中后,他的那两难问题似乎解决了。他又开始伏案疾书了。

    人的“尊严”表现在方方面面,但在拆迁中被拆迁户的“尊严”就表现在有没有侵害被拆迁户的权益:拆迁前是不是做了充分的说服动员工作,签约时对他们的补贴是不是经过认真的讨论和测算,拆迁中是不是人性化,拆迁后是否能保证他们适时的进入新居等等。若能做到了这些,被拆迁户在拆迁中就有尊严了。

    他的思想流畅了,他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了。

    他记完了笔记后还做了两件事。一是立即给盛巷村的盛志华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不仅就“尊严”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还对他信中提出的许多具体问题进行了原则性的答复。在他写完了信后,他立即拨通了王仁方副市长的电话,叫他立即带他的两个副手来谈拆迁中应注意的事项。

    八散会后,省城的恽民权教授和发改委的邱郁香主任都要赶到省城去,他们在省城各自的单位里还有一大摊工作在等着他们回去处理。他俩是合坐一部小车回省城的,由邱郁香驾车,恽民权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汽车一上沪宁高速,邱郁香把车速调到一百码,车子平稳地向省城驶去时,不习惯沉默的邱郁香开始说话了。“恽老师,你说这个曹争鸣发什么神经病,怎么会在这紧张的拆迁工作中提什么‘尊严’不‘尊严’的问题,我看他是吃了那两个从美国回来的人的屁了!狗屁不通。”这个女人说话直来直去的,再加,她又是恽民权的学生,恽民权又是他父亲的一个亲密部下,他俩自然是无话不说了。恽民权从来不把她当学生,她也没有把他当老师,他们一贯以来都是像朋友似的说话,无拘无束的。

    “你不要去瞎猜,争鸣这次是从一个回乡创业的大学生的一封信中感到这个问题的,开会前他还把那封信给我看过。”“那封信上写了一点什么?”“信上说,他调查了彭村拆迁的全过程,他认为在这过程中有许多地方都伤害了群众的尊严,信中说得很具体,连我们内部的许多规定都说了。”“你说,这个局外人怎会知道我们内部的一些规定的呢!得查一查我们内部。”邱郁香是个说到风就是雨的人,她的这句话一说完,立即从车前的窗台上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后开始和对方说话了。“王副市长啊!你得注意啊!你的队伍里有内奸,我们内部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怎么都让外人知道了,你得认真地查一查,谁和那个写信的人有联系。”对方问了一句什么。“我也不知道那信是谁写的啊!我来问一问——”说到这里,她把手机往座位上一放,向恽老师问到,“那人叫什么?”恽老师答了后,她又拿起手机。“那人叫盛志华,在盛巷东岳庙后开了一个灯具厂,你就依这条线追下来,明天就把结果告诉我,查出了那个泄密者一定要重重处理。”电话那头还想说话,这个铁娘子已不客气地挂断了。“这个姓王的,心术不正,他又提那个调动的事了。”“他想到哪里去啊!”“镇市的市长下个月就要退了,他想到那里去转正,他到我家至少跑了二十次了。”“你爸的态度呢?”“我爸的原则是:官帽只给不跑官的人。”“我从未跑过官,你父准备给我一个什么官帽啊?”“那不早给你了嘛——老师啊!”两人哈哈哈地笑了。“话归正题吧!你说曹争鸣对那个‘尊严’问题会有个什么态度呢?”邱郁香又把话题拉到本位上来了。“我看他有点举棋不定。”“你怎么看出来的?”“这不简单嘛!他不重视,他不会提出来。他真的认同了,大家虽不同意,他还是一定要强调它的重要性的。若他同意了大家的意见,放弃了这个观点,他也应表个态。但他对这个问题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转入了第二个问题,这就说明,他对这个问题还没有吃得准。”“这个他‘吃不准’的问题既在会上没能解决,那他到哪里去求个解决呢?”“我怎猜得到他的心意呢!也许是要向你爸请示或向专家咨询呢!”“你不是现成的专家吗!他难道要避近就远。若他请教你,你怎么回答?”“我嘛!作为拆迁指挥部里的人,我的意见已在会上说了。”“若是把你当个做学问的专家呢?”“那我一定要说,这个问题提得好,提得对,而且提得很及时。”“你也是这样想的?”邱郁香说了这句话后,停了一下又说了一句更直露的话,“既这样,你当初又为什么要制定这个开发规划!”恽教授一时找不到话来回答了,他想到了个很极端,但又是很现实的问题,难道开发就一定要侵犯群众利益吗?当他正在想这个问题时,邱郁香似乎是知道他的心思似的,立即给了他一个结论。

    “开发、拆迁是一定要侵犯群众利益的,想不侵犯群众的利益,就只能让中国永远处在18世纪。”这个女人的话说得干脆利落。这是个刚性的结论,似乎还是一个铁的逻辑。恽老师侧过头看了看她,他有点同意她的这个观点,但还总企求找到一点解决的办法。“难道就不能找到一个统一点吗?就一定是这样的你死我活吗?”“这不很简单吗?一是中国几千年的传统留给农民的那种惯性和惰性,使他们不愿离乡背土,二是利益上的冲突,政府主导,开发商开发,政府要赚钱,吃土地财政,开发商要赚钱,吃房价的虚高部分。这两者从哪里赚钱,在本质上就是赚的农民的钱啊!就这两点,就决定了在拆迁中,这双方是势不两立的。既势不两立,何来尊严。若给了这些拆迁户以尊严,还有谁来开发。这道理就是这么简单,这么无情,这么残酷。所以外电称我们的开发是和农民开展的一场夺地斗争,这话说到本质上去了。这许多道理,你这个大学者难道还弄不懂,还要我这个学生来开导你?”

    恽老师无言对答了,这点道理他难道真的不懂吗?他懂,他自然懂,但他心中有那个“梦”,那个为农民过上好日子的“梦”啊!所以,他还总是经常地以良知来思考问题的。他想了一想后,又提出一个问题来了,他想,这个“发改委”的主任也许会解答这个问题的。

    “各级政府为什么一定要吃这个土地财政呢?这本身就是违法的啊!若各级地方政府不依靠卖土地的钱来维持开支,再严格控制房价,这个问题不就解决了吗?”邱郁香“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了,笑完后说道:“你啊你,真是老人家说的,书读得越多越反动了,你张开眼看看现状呢!若地方政府断了土地收入,连饭也没得吃了。”当她的这些话一说完,立即沉到痛苦中去了。恽老师无话可说了,这些实情他并不是不知道,他只是想不通,所以才提出来的,既然这个发改会的主任也认为无法纠正,他还能说什么呢!

    沉默本不是这个女人的特性,但也许她现在也沉到这个两难问题中去了,势必,她也是有分析能力的才女啊!她难道就不知道这些现象的不正常吗?她难道就不知道,这一些不正常的积累,再加上那不给人民“尊严”的积累等各种各样积累的客观存在和这些‘积累’积累到最后的那个结果吗?所以,这个一贯不善于沉默的人也只能沉默了。

    夜已深了,高速公路上的车子却不见少,常有那些赶路的人在鸣叫几声或闷声闷气的以一束灯光,从他们的车子旁穿到前边去了,对方也常有一束又一束的强光透过隔离带向他们射来,但对于这一切,他俩似乎都没有感到,他们只感到他们心中沉甸甸的,似乎有千斤重。

    也许是太沉默了,也许是他们已走出来了,既然他们感到“沉默”的沉重,既然他们已走出来了,他们就不再谈这个话题,不再陷在里边了。谈什么呢!恽老师想到一个话题了,因是师生兼朋友的关系,他也就直来直去地把他俩曾谈过的问题又拉出来了。“你就准备让那个不死不活的婚姻拖到死了吗?”“也许只能是这样了!”“为什么?”“当代又不仅是我们这一对,现在这样的夫妻可多着呢!曹争鸣不也是如此吗?”“曹争鸣?”“是啊!前几天,那个泼女人又到市委来大闹了一场。”“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是为那莫须有的事。她知道白若冰回来后,那个女人就一直和曹争鸣吵,说曹争鸣又和那个地主的女儿睡了!”“女人啊女人,怎么这么可悲,又这么可怜呢?”“这是曹争鸣自讨的。活该!”邱郁香想到这里又咬牙切齿了。“要服侍他爸,难道不好找一个保姆吗?就一定牺牲自己的幸福?他不但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我啊!”邱郁香说到这里,心中悲极了,连方面盘都抓不稳了,那个车子‘飘’了一下后,才使她又恢复了过去的刚强。但此刻,支撑她的这个刚强的竟是迷信思想,她用一句话把一切表达出来了。

    “不说了,这也许就是命吧!”从此后,邱郁香真的不说话了,只有那高级轿车车轮与地面摩擦所形成的“磁磁磁”的声音了。九盛志华收到了由镇政府办公室派专人送来的曹书记的回信后,他激动得不能自控了,嘴里不停地对那个送信的说道:“这曹书记真好,这曹书记真好,这——”直到那个人走了,他还在说。

    他看完信后立即跨上自行车,向五桂墩驶去,他要把这个好消息,立即告诉他的妹妹,让他的妹妹和他共享这被人尊重的喜悦。

    一路上,他在回想着这“尊严”两字,这两个被书记在回信中多次提到的“尊严”两字。这个词汇并不是他想起来而应用的,而是受他妹妹多次谈话而得到的启发,这也是妹妹常常使用的一个词汇。

    这个高中学历的妹妹,为什么常常使用这个词汇,为什么每提到这个词汇时眼中总有泪花,做哥哥的对这一点是完全能理解的。此刻妹妹过去几次提到这个词汇时所说的话浮到他的脑海中来了。

    ——哥,没有受过耻辱的人,就不知道“尊严”两字的意义,受耻辱越多的人,越知道“尊严”的可贵。

    ——哥,我过去过的那日子哪是人过的日子啊!我总在想,我总有一天要用自己的努力夺回自己的尊严的。

    ——哥,我受这些苦这些难,就是为了要使自己能有尊严地活下去啊!

    ——哥!现在我有条件来夺回自己的尊严了,我要体体面面地找一个男人,砌三间楼房,使自己过上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使人人都尊重我,我也尊重他们,那是我这几年一直所想的啊!那才是一个人真正的生活啊!有尊严的生活啊!

    ——……妹妹说过的这许多话太多太多了,妹妹的这许多话也就影响了他,使他这个学历比妹妹高许多,但还没有受过“耻辱”的人也开始考虑人的“尊严”问题了。

    他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时,首先想到的就是他这个知识比妹妹丰富得多的大学生,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个严肃的,但又是人的最基本的生命命题呢!他开始时是久思不解,但当他联系到妹妹这个具体的人,联系到她那艰苦的人生历程和她生活中所承受的那许多侮辱和屈耻后,他理解了,他那心灵底部的人的良知也被激活了。因而,这次的那封反映拆迁情况的信的主题也就应运而生了。

    他骑在自行车上,任那春日的冷冷的东北风迎面吹来,丝毫也没有影响他的思绪,当他把这一切都回想一遍后,他知道了“尊严”对妹妹的特殊意义了,因为它包含了一些别人所没有经历过的、特殊的、非常深刻的内涵。

    他到达五桂墩了,五桂墩静悄悄的,这几年小镇人也开始忙发财了,村上、镇上的人办了许多企业,青壮年去上班了,村上只留下了老年人和孩子,由于今日刮东北风,冷兮兮的,每家每户都把门关着,他进村后一个人也没有看到。他妹妹和妹婿也在一个厂里上班,前一阶段因砌房子,休息在家中,现在也许去上班了吧!他感到自己太激动了,应先打一个电话联系一下再来啊!这样也就不会浪费时间了。他在他的“新光源灯具厂”中既是厂长,又是业务员,还是工程师,更是个“工头”,他也是大忙人啊!

    到妹妹家了,他远远地就看到妹妹家那幢还没有外装修的小楼的门紧闭着,他知道他们去上班了,他只能回去了。

    此刻,白若冰正坐在市委书记办公室的接待室中,她已把丁国正拆迁中的遭遇说了,在叙说中,她有目的地提到了“尊严”两字,每当她提到“尊严”时,曹争鸣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了,有一次竟打断了她的话,有针对性的问道:

    “你说,在这次拆迁中,那个丁什么的‘尊严’受到了伤害,这伤害表现在哪些方面呢?”

    白若冰一二二四地把那些具体的伤害说了。

    “这些‘伤害’致命吗?他们彭村都是这样签合同,搞拆迁的,为什么四十多户人家只有这个姓丁的一人感到了这种‘伤害’呢?”

    曹争鸣本来就是个爱“争鸣”的人,他在和别人的谈话中常常会提出一些通常想不到的问题来难对方。但这次的这个怪问题并没有难倒白若冰,因为他们夫妻俩昨天晚上把这些有关的问题都想了一遍了。

    “这里有个特殊性和普遍性的问题。”白若冰胸有成竹地答道,“先说普遍性,由于当代人缺乏人文教育,再加上长期的封建统治和极权压迫,使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连自己的权利是什么都不知道,对如何维权更是一无所知,这就使这次拆迁中,虽程度不同地伤害了被拆迁人的权利,他们中的许多人还浑然不知。就是知道的那些人,在强大的主流舆论中,也感到无能为力,只能忍气吞声。再说特殊性,人本来就是不同的,驯服的羊群中也总有烈羊,这丁国正就是一条不驯服的羊,这是其一。还有其二,那就是他家的那张合同是他那不认字的老婆签的,这就使他更感到了伤害,所以他要反抗了。”白若冰款款有序地说着,曹争鸣满怀兴趣地听着,他不仅面带笑容,还不断地点头,也许这个曹争鸣又想起了他们诞生这个“梦”的那个时刻中他们的那段情真意切的初恋了。

    曹争鸣的心中有个人物谱,在那个谱中,他周围的人都有一个定位,就说这新城建设指挥部里的这几个人吧,邱郁香是他的胆,恽民权是他的魂,姜智敏是他的脑,王副市长那班人是他的手脚,而这白若冰呢,却是他的心。

    怎样来解释他的这个定位呢,那是个表面看看很复杂,实际上却很简单的问题,邱郁香的泼辣、大胆和果断,给了他决心和力量,再加她父亲是个省委书记,天大的事都可由她担着,他自然是个“胆”了。恽国权是这个新城开发建设的总策划,这不是“魂”吗!姜智敏是个处处讲道德,事事讲良心的人,有这个人在身旁,他就会少犯错误了,他自然起了一个“脑”的作用。王副市长那批人呢!说句不客气的话是他的马仔,是干事的人,叫他东就东,叫他西就西,他们从来不管方向只听他指挥的,这不就如“手脚”吗!唯有这个白若冰在他心中的地位最高,在初中生的时候,他就崇拜她,认为她是一个思想敏捷又心胸细腻的人,现在又学了法律,还在那号称“民主”的美国镀了十余年金,使她思想中传统的中国儒学意识和现代西方的民主价值观得到了巧妙的结合,这么一个人自然是他的“心”了。

    这个“心”现在在他面前说了这“尊严”的重要性后,对他的教益自然不浅,但他势必现在管的这个摊子太大了,新城开发又是这么大的一个工程,他没有时间来细细理论这个哲学上的问题,他只能又把问题拉回到现实层面上来了。

    “照这样说来,在这次拆迁中我们是侵犯了那个丁什么的尊严,可是现在房子已拆了,也不可挽回了,我们只能采取一点补救措施了。”“你准备采取哪些补救措施?亡羊补牢也是有益的啊!”“第一首先要查明那公安抓人的事,是确有疑问,还是故意找事,若是故意找事就要严肃处理,向他道歉,并赔偿精神遗失,就是事出有因也应向他说明。”

    “第二,让他那不识字的老婆签字是不对的,应向他说明一下事情的紧急性,适当地对他道歉。”

    “第三,找几个知情人重新对他那已拆的房子进行评估和比照,若他真的吃了亏就应补足。”

    “至于那些整体性的问题,昨天我已向王副市长那班人提出来了,要他们注意,一定要公开、公正地协商谈到,不能以权势欺人。”

    “你看,这样是不是可以?至于那哲学上的问题,等我稍有空闲时再来讨论。你在丹县锻炼的情况怎样?早一点熟悉情况后,好早一点回来做我们的这个‘梦’啊!我多希望你能整天都待在我的身旁啊!”曹争鸣此刻说的这话一点也不虚伪,但当他一想到派她到丹县去的那个真实目的后,脸不由得红了。

    白若冰还能说什么呢,他草草地向他汇报了一下挂职的事后,就告辞了,她知道曹争鸣太忙了。曹争鸣紧紧地握住了她的两只手。白若冰发现了他眼中有两束特殊的光,她的心一动,眼睛湿了。曹争鸣还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咬咬牙,从他的手中抽出了她的手,一转身就迅速地闪到门外去了。十副市长王仁方,这一天可算忙的,他的两个领导昨夜和今天共压了三个硬任务给他,使他真有点应接不暇了。昨夜散会后,他离开会议室,还未到家就接到了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邱郁香打来的电话,在电话中和他谈了一个重要问题,压了一个硬任务给他。他刚到家,曹书记又打电话叫他立即带拆迁办公室的几个副主任,去他的办公室,具体地总结彭村拆迁的得失,探讨拆迁的模式。今天中午他又接到曹书记的一个电话叫他立即去调查,处理拆迁户丁国正的投诉,并要他在今晚赶到市府向他汇报。

    曹争鸣是他的顶头上司,邱郁香不仅是上级,还是省委书记的女儿,都是他要拍要捧的人,他们向他布置任务既是对他的重视,也是对他的考察,更是他向上爬的梯子,因此他不得不把原准备做的事一一地推后了,还把书记、主任布置的这几件事,根据“优选法”的原理进行了筛选,确定了一、二、三的次序,把最重要的先做了。

    他选的第一件事是邱主任交给他的任务,查向盛志华“泄密”的那个人,这个盛志华又是昨夜曹书记布置他去拜访的那个人,于是他先去盛巷村委调查了盛志华近来和哪些人接近,又去和彭村乡的李乡长进行了核对,取得了第一手资料后,立即选购了两件食品和一箱水果自己驾车到了那个“新光源灯具厂”。

    这是个新厂,虽小但布局非常合理,他找到盛志华时,盛厂长正在那里测量一个模具。他先亮明了身份。然后是两人握手。王副市长在说了一系列官场奉承话后,亮出了他的来意。盛志华这时刚从五桂墩回来,因未找到妹妹,心中有点失落,见到了曹书记派了一个副市长来看望自己,那心中的失落立即变成了激动。王副市长一路拉住他的手,来到了他简陋的办公室。入座,倒茶,说感激话,这一套礼俗完成后两人开始谈心了。自然是领导先开口,表扬了盛志华的创业精神,还指出大学生回乡创业是一个新课题,并表态回去后要把这个新鲜事物列入发展规划,大力扶持。还说在即将开工的高新科技园区中,无偿地划一块地给他,资助一大笔钱给他,使他在那里建一个新厂,让他能为祖国建设,为家乡发展大显身手,作出贡献。

    盛志华被他说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他万万想不到,写了那么一封关于“尊严”的信,竟引来了自己这么崇高的“尊严”,他感到他过去的心胸太狭窄了,怎么会对政府产生了那么许多看法呢!真是小人之见啊!他是个坦率的人,他应该向这个党和政府的代表作深刻的检讨了。

    “我过去太不应该了——”他刚开了个头,王副市长就打断他的话了。“谁说你不应该啊!你做得对啊!你这样一做才使我们知道你们这许多大学生思想境界的开阔,分析问题的深刻。若我们这个市的知识分子,都像你这样能对党直言,勇敢地指出政府的问题,那将会对我们的工作有多大的帮助啊!可惜现在这样的人少了。”王副市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又变成爽快的语言了。“你是好样的,那个彭村的大学生村长陈国栋也是好样的,他让你把这许多材料提供给市委,立了大功了啊!我们要表扬你们呢!特别要表扬那个陈国栋,他是干部的好苗子啊!我们将要好好地培养他,快速地提拔他。好样的,好样的,你们都是好样的啊!”王副市长说这话时,态度非常随和,但眼神却非常专注。在这随和中的专注一点也没有引起盛志华的注意,但盛志华的一举一动却都被副市长摄到了眼中。副市长经过信息的处理,神经细胞的整合,一个结论在他脑中形成了。他注意到,当他一提到陈国栋时,盛志华的神情显出了紧张,身子还似乎动了一下,他脸上原有的那愉悦消失了。当他对陈国栋大加表扬时,他那紧张才逐步的消退掉,当说到即将要提拔他时,他的脸上又恢复到原来的那灿烂了。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的对象锁定了,他告辞了,但他仍是客客气气的,仍给了这个强调“尊严”的人以尊严,还重说了为他建新厂和提拔陈国栋的事。

    临上车时,他握住被他戏弄了一番的这个小家伙的手,紧紧地,久久地不愿放开,他似乎还想听他说一点什么。他希望他说点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相信,他面前的这个小公鸡,这个直率的人一定还会说点什么的。他的估计没有错,他把握住他的手摇了又摇后,这个小家伙终于又开口了。

    “王市长,我真的要谢谢你啊!你们这些人民的干部真好啊!”这似乎不是他想听到的话,所以,他还没有放下他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把这个年轻人揽入了怀中,这时,他感到有两滴热泪滴到了他的手上,他的心猛地一“灵”,他感到自己太卑鄙了。正在这时,又有一句话飘到了他的耳中。

    “王市长,陈国栋的确是个好干部啊!你们真的应多关心关心他啊!”曹志华不打自招了。王仁方得到了最直接,最客观的证据了,他可以把这件事办成“铁案”了,他的目的达到了。这时他心中刚产生的那“卑鄙”感早已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此刻想到的是那个省委书记的女儿,那个省发改委的主任,那个能决定他仕途的人,在得到了这个调查结果后,一定会竖起大拇指来夸奖他的,这样就可在提拔他的砝码上又加上十克了。

    他决心要离开这个对他已一点意义也没有的盛志华了,自然也把对他的一切许诺都留在这个即将被拆除的厂里。他上了车,待小车上了公路后,他立即拨通了邱主任的电话。他只简单地向他说了一句话,报了一个名字。“绝对正确吗?你不要制造冤假错案。”“我用党性担保,绝对正确。”“这次的任务你完成得很出色。”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对方的电话已挂了。他已满足了,这个很少表扬人的省委书记的女儿,用最后的那句话肯定了他,他知道,她的那句话在他仕途的砝码上已不是十克,而是二十克、五十克了。他又到了第二个现场——彭村乡派出所。他要去完成市委书记交付的第二个任务了。被老百姓称为李麻子的所长,见到主管公安的市长来了,他惊喜得不能自持了,这是什么风把这个大领导吹来的啊!也许是他在彭村拆迁中的“功绩”吧,他这时真有点飘飘然,但他的思想却在快速地运转着,在努力构思着各种拆迁中的故事,要用这些来炫耀自己并邀功。

    他把市长同到所长办公室中来了。市长反手把门一关,一转身就厉声问道:“说说看,那丁国正杀人案的来龙去脉?”李所长蒙了,李所长瘫了,李所长无言对答了,但他不愧是个老公安,他掂量了一下他做的那事,那事虽有点违法,但没有造成后果,他让人去通信,让丁国正早早地走人,这就使他没有造成“乱捕”的恶果,你县局、市局不也常做这许多事嘛!这样一想,他的“胆”又回来了,但他知道,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领导,他不能和他说理,他只能巧妙地先说明原因再承认错误,最后还要谦虚地请领导给他个处分。现在社会上的许多事都是骗人的!只要骗得高明,只要骗得不穿帮,这些领导干部都会留一手的,因这些领导也在一天到晚骗人啊!这是个你骗我,我骗你的时代啊!再加上,每个领导都知道,现在的不少事,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牵就是一大片,一直牵下去还得了……在这很短的一瞬间,他把这一切想了个透后,他把那天的事对王副市长说了,并承担了责任,但在承担责任时又轻描淡写地把李乡长,把盛小华经理都牵进去了。

    王副市长不急于表态,他还要压一压这个李麻子。他知道这个李麻子也不是一盏好点的灯。“现在这事不在我手中,已到了曹书记那里了,你是知道曹书记为人的,你说怎么办?”这个“怎么办”,李所长怎能回答呢!他只能用两只眼睛看着市长,还硬从眼睛中挤出了两滴眼泪,嘴里不断地说着,“我错了”,“我错了”,再以恳求的声调重复着“请市长饶我一次”,“饶我一次”。两人就这样僵持了约一分钟,王副市长又发动第二次进攻了。“说说看,得到了那拆迁公司多少好处?”“呃唷,王市长,我可是赤胆忠心为党的城市化效劳啊!再说那盛小华是曹书记的同学,我敢收天下人的钱,也不敢收他的啊!王市长,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这收钱的事,你千万不能套到我头上啊!”“瞎,你们这一个个的所长啊,把你们收的那黑心钱算一下,一个个都够枪毙。不说这个了,你说这事怎么办啊,曹书记要我晚上去汇报呢!”

    这又把李所长难住了,这件事的解决对于这些老公安来说,本是个区区小事,但那些解决的办法都是带有“阴谋”或“黑”的性质的,他这个小所长能在这个大市长面前说这些吗?他真的就不怕杀头吗?

    王副市长自然也有办法,他知道这个所长也有办法,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好明说而已。不能再拖下去了,他今天的事太多了,他只能来个不是提醒的提醒了。“前几天不是有个通缉令的吧!那人的长相怎样?”李所长眼睛一亮。“王市长,我倒忘了,我倒忘了,我那天就是看了那个通缉令后才去捉丁国正的啊!其实也不是真的去‘捉’,而是去看看他,对对他的相貌的,哪知——”“既这样,你就得去向人家赔礼道歉,不能让人家背黑锅,更不能让人家背后总是骂你们这班人。还得付精神损失费给人家,使人家把这个结解了,那精神补偿费就付五万吧!”“五万?”李所长吃了一惊。“小儿科。你愿意让人家一级一级地往上告吗?真是白痴,这叫‘维稳费’,上边有专项开支的,又不要你出。”于是,王副市长又叫了李乡长带着李所长,找了七八处地方才在一个破庙中找到了丁国正一家。

    王副市长一看到丁国正一家那寒酸相,立即就把李乡长臭骂了一顿,并立即调来了一部卡车装行李、家具,自己驾车把这一家四口送到了还未拆迁的小镇镇政府,让他们住到了一幢独立的两楼两底的小楼房中。在王副市长调车的这空隙中,李所长、李乡长一本正经地,规规矩矩地向丁国正本人,还向他的一对父母亲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送上了五万元精神补偿费,还让丁国正把他的房子结构写一个材料给李乡长,让李乡长找拆迁组再去要一点钱来,并说先补他们两万元。

    这丁国正的一家被他们牵来牵去,直至到了那装饰得非常漂亮的那座楼房中的时候,还感到是场梦,但那手中的七万元钱是实实在在的,脚下的房子也是实实在在的,站在面前的市长、乡长,还有那个李麻子也是实实在在的,这时他的眼一热,眼泪竟滚下来了,走上前去拉住那个自称为市长的人,无话可说了。

    王副市长可有话说了。

    “老丁,我们政府也会犯错误的,但一发现自己的错误,就会立即改正的,请你今后可得多帮助我们啊!”市长紧了紧他握住的那只粗糙的手。

    这时,丁国正想到那个女法官了,他得请这个市长转达他对她的谢意了。

    “市长啊!那丹县法院的那女法官是个好人啊!你代我去谢谢她啊!”王仁方心中一愣,“丹县”、“女法官”,“白若冰”的名字很快地跳到了他的眼前,他猛地又抓住了一条获得曹书记好感的线索了。

    “那你得谢谢人家啊!”他转过头对李乡长、王所长说道:“你们明天就安排一部车,让这个老丁去谢谢人家,你们不要跟着去,让他一个人去好了。你们还得为他准备一点贵重的礼品。”丁家人千谢万谢,在这拨人向他们告别前李乡长把明天的行程也敲定了。

    王副市长把那两个李姓干部打发走了,走之前下了两条指示,一是不准向丁国正打听有关的情况,二是要巧妙地暗示,不准丁国正把补助他的钱告诉任何人,并要他们在获得丁国正的保证后,为丁国正夫妻俩安排工作。

    王副市长一人坐到他的车上去了,他要去找恽国祥董事长了,那是他的财神爷,那才是他真正要做的事。但他必须要把今天的事简单地向曹书记汇报一下,他相信这些事是不用他细说的,白若冰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曹争鸣的,那效果会更好,既如此,还要他多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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