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记-“追梦”指挥部与拆迁户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追梦”指挥部与拆迁户“追梦”指挥部成立了,新城建设开始了,“拆迁户”这个特殊时期的特殊阶层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个特殊的阶层和“城市化”之间产生了一些特殊的矛盾,如何来处理这些矛盾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在当代的政治生态中,当局若稍有不当,就会酿成大祸,但执行者却未能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一为了速战速决,原定三天的“新城开发建设研讨会”一天就结束了,还剩下的两天,由省委副书记曹正福带领大家去苏锡杭考察参观去了。“新城开发建设指挥部”的要员全部留了下来,他们要正式投入战斗了。第二天,早已印好的《新城开发建设公众意见调查书》,在开发区内的各个村镇张贴了,开发区内五个乡镇的大大小小乡村干部带着调查表进入了这些乡镇的一百八十二个自然村(组)召开调查会,让一个个的村民签字盖印,一百七十多个干部忙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在各个镇区的主要街道上,在各个村村委的门墙上都贴了一张红纸,写在红纸上的是一篇明确简单的调查公告。

    新城开发指挥部为新城开发召开了182次意见征求会,下发了2879张调查表,调查了村民8789人,现把调查结果公布如下:

    对新城开发建设持赞成的7891人,占调查人数的8669%。

    对新城开发建设持反对意见的329人,占调查人数的374%。

    对新城开发建设没有表态的596人,占调查人数的647%。

    另收到各种建议182条,指挥部将对这些建设性的建议研究后一个个地给予答复,对有贡献的建议书写者进行奖励。

    根据此项调查,指挥部将对《新城开发建设方案》进行部分修改后提交市人代会常委会讨论通过。

    新城开发建设指挥部。

    总指挥曹争鸣。

    二00五年四月二十八日。

    这天刚好是万镇东岳庙的庙会日,万镇街上人潮如流,一阵阵的锣鼓声带来了节日的气氛,四乡的村民和香客们正从四面八方向万镇涌来,上午9时整,东岳庙内的东岳大帝将要带着他属下的城隍菩萨出巡,这个盛大的民俗宗教活动也就由此拉开序幕。

    万镇位于盛巷村南,是齐梁十五个皇帝的祖宅地。公元318年,永嘉之乱时,北方的萧氏家族在淮阴县令萧整的带领下为避战乱,南渡长江入居万镇。这万镇是个福地,萧家入居后,到第五代就走出了第一个皇帝齐高帝萧道成,后来又走出了梁武帝萧衍,这两人分别创建了齐朝和梁朝,使这里成了帝王之乡。唐贞观五年,唐太宗为了表彰帝王之乡,在这里建了东岳庙,供奉东岳大帝,并赐给这个东岳庙一个最尊贵的名称,称它为“万岁东岳行宫”,使这个东岳庙处于各地东岳庙之首,总管江南三十八郡县的大大小小的道观。这个皇帝家乡的东岳庙的庙会自然是隆重而热闹的了。

    新中国成立前东岳庙的庙会是三年举行一次,新中国成立后举行了一次后就停了,“文革”结束拨乱反正后,东岳庙作为省内首批恢复宗教活动的宗教场所,又对外开放了,90年代初庙会也恢复了,刚恢复的庙会自然比较单调,东岳庙的道长通过几年的努力,各种“行头”添齐了,活动程序也调整好了,这次准备要恢复过去的那种高规格、全内容的庙会了。

    这个“高规格”,是指一切仪仗、队型、程序、醮事等全部要恢复到清朝康乾盛世时的那样。

    这个“全内容”,是指庙会的所有项目都要恢复,这些项目是:东岳大帝开光,东岳大帝出巡两天,设“白公馆”两处,“夜公馆”一处,在“夜公馆”做斋事,放“太平焰口”还要演戏,庙会设会场四处,这四处分设在东岳庙前,夜公馆、白公馆处,还要进行技艺比赛。

    照计划安排,这次庙会前后共有七天,估计约有十万人次参加。邀请的各种艺队共四十八支。

    改革开放后,农村搞分田了,生活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饭总是有得吃了,猪、羊、鸡、兔也不缺,各家各户都想借这个庙会把自家在各地的亲朋好友请来聚一聚,看一下庙会,听上一出戏,让自家的亲友风光风光。人嘛,到这个世上来不就是要风光一番嘛!改革开放后,大家手上有几个钱了,正是个“风光”的好时候啊!所以万镇及盛巷村的人家,家家户户都提前两三天在做准备了。

    可是,就是在这个骨节眼上,传来了要开发,要拆迁的消息,使万镇、使盛巷村炸窝了,家家户户都再也没心思准备“庙会”的事,而是忙着打听有关的消息,准备拆迁了,这势必是一件大事啊!这消息三天前就传出来了,是由盛小华的父亲盛二苟传出来的。盛二苟怎会知道的呢?那是他儿子告诉他的。

    那天盛小华在兰陵宾馆和他的老板碰头结束后,打了一个车,赶回盛巷村来了。他是个孝子,他已很久没有见到他爸爸了。盛二苟见儿子西装革履一表人才回来后,心中要多高兴就有多高兴,说话也就很随便了。

    “小华啊!你的老婆到底在哪里啊!一会儿福建,一会儿泰国,这次又要告诉我在南非了吧!”“我这次是回来赚大钱的,赚了钱后在家乡娶一个,专门来服侍你。”“你到这穷地方来有什么钱赚啊!你别骗你爸了。我警告你这个小子,下次不把老婆带回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爸,人家和你说正经话!儿这次又做经理了,还是一个赚大钱的经理呢!你这个爸就只管跟我去收钱吧!”“见你挺认真的,这次也许真的是‘狗嘴里长象牙’了,快说说吧!你又做什么经理了,不要再像上次那样做个‘关门经理’啊!”“儿这次新成立了一个‘拆迁公司’——”“什么?拆迁公司?还有这个公司?”“爸啊!你是落后于时代了啊!听我慢慢地来告诉你……”盛二苟在知道新城开发建设的计划后吃了一惊。“这是真的?”“怎不真呢!我们就是开这个会啊!省委邱书记、曹市长亲自来主持呢!这还会假!”儿子越说越高兴了。盛二苟不再说话了。盛小华也感到累了,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后,对盛二苟一笑:“爸,我要睡觉去了,明天一早还要开会去呢!”父亲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点了一下头。儿子去睡觉了,父亲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倒了一杯茶,点了一支烟,他饮着茶,在袅袅的青烟中,想了许多许多。

    这时的盛二苟早已不是“投机倒把分子”了,并不是他“改邪归正”了,而是因过去那“投机倒把”的名称改了,改为“搞活经济”了,盛二苟成了“搞活经济”的积极分子,是个发财致富的标兵。他在80年初还登上过主席台,受到表扬得过奖,但他始终还是个穷光蛋,因他在搞“投机倒把”的日子里染上了赌吃嫖遥的习惯,现在他赚的这点小钱怎够他花呢!特别是那个“赌”,他最喜欢的是“克二八杠”,这是赌博中输赢最大的项目之一,往往一局牌能让你家破人亡的。但二苟赌的时候还是有数的,他“克”的钱都是以“袋子”里的为标准,袋子中有多少“老人头”,他就“克”多少,输光了他就流着口水在旁边看,他是从来不欠债的。“赌”一结束,他又去“投”一次“机”或“倒”一次“把”,钱又赚来了,他再来赌。输了,再去赚,赚了再来输。

    他做“投机倒把”的本事挺大,只要到小镇街上去一转,见到什么他就“贩”什么,他懂行情,他“贩”的商品保证只赚不亏,这是他的异类技能。

    他的儿子盛小华,从小看惯了父亲的这一套,但他没能从他父亲那里学到“投机倒把”的本事,倒学会了赌吃嫖遥的一套,上大学时有所收敛,因那时学校管得紧,他知道这“学校”对他一生的重要性,所以规矩了几年,毕业后一进入建筑行业,进了这个“黑窝”后,他变本加厉了,过去在家种田时,只能从爸爸“投机倒把”的钱中间偷几个来小赌赌,更难得去嫖一次,现在靠恽国祥赚大钱了,他自然要大“干”一场了,他基本上是到一个地方就有一个情人,还要去嫖娼。但他的“赌”,让恽国祥坚决地“禁”了。一次盛小华赌博时,被恽国祥发现了,恽国祥把他叫去,一把菜刀往桌了一掼,恶狠狠地说道:“三条路任你选,一条路禁赌,第二条路赌一次砍掉一个手指头,从这次先砍起,第三条路就是滚蛋。”说完,恽国祥又拿起菜刀往他脚下一掼,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再也不开口了。

    这次对盛小华的教育可算深了,他哭了,保证不赌,还说,为了使自己痛下决心,这次先斩一个指头,说罢就弯下腰去拾菜刀。

    恽国祥动容了,一把推开了盛小华,这事儿就这么完了。

    以盛二苟的情况,本不应为拆迁而忧愁,反而应为他这次能“捞”到一票而高兴,但他却发愁。他愁的是什么呢?原因就在盛二苟的外甥女曹志琴身上。第二天一大早,盛二苟就急急赶到万镇曹志琴家中。

    “拆迁”的消息就这样在万镇传开了,东岳庙庙会的气氛也变了味儿,生出了不少的新的情绪和感受,使这次的东岳庙会成了历史上别具新意的一次庙会了。

    新城开发的民意调查结果公布后,总指挥分别找有关人员谈了话。

    曹书记的工作作风很特别,他不善于在会议上讨论问题作出决策,而喜欢个别谈话征求意见,在大家基本统一后才提交有关会议作出决定,他的这种工作作风也就成了他口碑好的一个主要原因,他手下的那许多工作人员说他亲民,就是指的这一点,因他这样做,就使他班子里的人有充分的时间和空间来表达那些内心深处的观点和意见,也使他能了解到许多真实的情况和每个人心中的所思所想,这样也就使他的工作不仅“好做”了,而且也能“做好”了。

    在新成立的“新城开发建设指挥部”的第一次会议召开前,他又开始找一个个个别谈话了。

    他最先找是法律顾问白若冰。前两天和白若冰初次见面时,曹争鸣就从他们的谈话中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不应该邀请白若冰来参加这次“研讨会”,更不应早早地告诉她,要聘请她做法律顾问。因为他发现了这个在美国读了研,考了博,现在身为美国司法界有名律师的白若冰,在这次的新城开发中,不仅不能帮他的忙,反而会找他的麻烦,弄得不好还要闹出一点乱子来。因为她追求的那个“法”,效忠的那个“法”,和这里的实况差距太远了,再加上她那宁死不屈的性格,注定要为他带来麻烦。因他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今后的工作是不能完全“依法”进行的。

    怎么办?最简便的方法就是找个理由请白若冰回到美国,做个有名无实的挂名顾问。但他也不愿意把一个一直所爱,从小就共同有了这个“梦”的同伴,在“追梦”的过程中推开。若他那样做,他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卑鄙小人了。那么怎么办呢?为了这个“梦”,他不能让她走;为了这个“梦”,他又必须让她暂时远离这个“梦”。

    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揪紧了三天的心放松了。

    曹争鸣来到白若冰的房间。

    握手,倒茶,坐定后,曹争鸣开门见山了。

    “若冰,你的工作就这样定了,指挥部的法律总顾问。你不会拒绝吧!”“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来的那一天不就表态了吗!你们这些男人怎么也罗嗦起来了。”“这是程序嘛!前几天是私人间的谈话,也可看成是征求意见,今天我是以总指挥的身份来通知你的,聘书这两天就会送来。”“对自己的同学也摆起官架子来了,有什么话就快说吧,说完了我还要和你谈一点想法呢!”曹争鸣心中一动,预料的没错,他猜出她即将要谈的“一点想法”是什么了。千万不能让她谈,这一谈就会引发争论,一争论今天的计划就完不成了,他要抢占先机。

    “若冰,我想和你先谈一个最实际的问题。”曹争鸣接着说,“这两天我想到一个很实际的问题,这个问题不仅和你的职务有关,和我们的事业有关,更和你的未来有关,因而我不得不认真地考虑了。美国和中国是两个不同的国度,制度不同,文化不同,生活习惯不同。你的志向和性格,决定了你今后一定会选择在国内工作,用你的知识和能力来改变我们这个国家,所以我站在你的立场上为你考虑,为了使你今后的工作更顺当一点,发挥的作用更大一点,使你在工作中不出或少出差错,我对你目前的工作做出如下的建议——”

    说到这里,曹争鸣换了一副口吻:

    “第一,我想让你进入公务员队伍,到公检法司口去锻炼锻炼,了解一下国内的各种法律,执法的尺度,公检法司互动的规矩,以使你能尽快地成为一个了解中国国情,适合于在中国工作的中国式的法律工作者。公检法司的几个部门,我想你都应该去体验体验,具体的职务可商讨,总之必须要去,要去补上这一课,否则,你是不能在国内有所发展的。”白若冰本想说一点什么,但曹争鸣没有给她时间,又接着说了下去:

    “第二,也是当务之急,你必须在国内考一个律师证,我不知你大学毕业时有没有考过证,就是考了那证也许已过期了,这证是少不了的。”

    “第三,你在指挥部的职务保留着,你的编制在市政府,也就是说,我是以市政府的名义聘用你的,你是市政府的人,你是带职带薪去锻炼的。”曹争鸣说完,白若冰反而不准备说什么了,她现在的思想已经乱成一锅粥了,青菜萝卜都分不清了,沉默了很久,终于从杂乱的思绪中抓住了其中一股,这一股就是她与曹争鸣的关系,她与曹争鸣的“梦”,还有曹争鸣的为人和个性,并由此确认了曹争鸣准备做的这一切既是为了他们的“梦”,也是为了她的未来。当她的这个观点一经确立,她放松了,释怀了。

    “争鸣啊争鸣,你的派头不小啊,竟然对我这个还没有轮到你管的人也下起命令来了,好在你有心有情,我只能接受了!”曹争鸣感到白若冰的话颇有所指,但他以一抹爽朗的笑结束了这次本应尴尬的谈话。

    拆迁消息传遍了整个小镇,大家议论纷纷。

    “这么大规模的拆迁得花多少钱?政府有这许多钱嘛!人代会上公布的财政已都是赤字了,不可信,不可信。”“这么许多房子拆了,老百姓住哪里?国际玩笑。”“房子拆了,田不种了,这许多人吃什么?只有发了疯的人才做这事。”很快《新城规划》征求意见了,指挥部的公告贴出来了,不管原来相信的人,还是不相信的人,一律相信了。既然大家相信了,各人开始计算各人家中的事,有的急,有的不急,有的人还高兴。最急的要算盛二苟的外甥女曹志琴了。

    曹志琴的娘家在古巷村,婆家在盛巷村,她的丈夫叫盛志华,这是个勤俭刻苦,有创业精神的年轻大学生。夫妻两个辛苦了几年,白手起家,办起了灯具厂,去年在曹书记的支持下,砌了新厂房,把个厂办得有模有样,还开发了一种电动车上的新光源车灯,现在已批量生产了。

    这个盛志华还是个公益事业的热心人,这次东岳庙庙会,他就捐了两万元,自己还在厂内扎了龙灯,组织了一支舞龙灯的队伍。他自己调龙头。

    当指挥部的征求意见还未开始,曹志琴确信了拆迁的消息后,就立即到东岳庙内找舞龙灯的丈夫。

    这天,东岳庙内正在排练“出会”的队形,那白胡子的老道长颤啊颤的,这里跑到那里,那里跑到这里,盛志华把龙头交给了别人,帮老道长调整队形,就在这时他妻子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他的手就往外拉。

    盛志华动气了,心想这个老婆有话怎么不说啊!他正在忙着呢!当他正想发火时,想到老婆平时是个很温厚的人,现在如此武断,拉他的手又似乎力大无穷,一定是家中有什么事了。他也急了,要紧问道:

    “出什么事?”妻子看了他一眼后没有回答,还是用力把他往庙门外拖。两人到了大门外了,却见大门外的人更多,她又拉住丈夫向北走,一直走到东岳庙的北山墙下,才松开丈夫的手,一转身把一句话掼了出来。“我们的新厂房要拆。”丈夫一惊,但随即笑了。“你说什么昏话啊!才砌了不满一年又拆什么。”丈夫这句话一说,立即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老婆虽才二十七岁,但非常相信迷信,他于是又补了一句:“是不是又听别人说了什么了?”“什么别人不别人的,是我舅告诉我的。”显然,妻子没有听懂丈夫话中的意思。这时丈夫也认真了,他虽知道她的舅舅是个不务正业的人,但那是个不相信迷信的人,他舅舅的话自然是与迷信无关了。妻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丈夫先是着急,很快又笑了。“别急,别急,现在真假还不清楚呢!就是真的又怕什么,政府拆了,他总会安排的啊!不急不急,我还要‘调龙’去呢!”说罢,盛志华在妻子的肩头轻轻摸了一下,见到妻子的脸色舒展后,飞也似的又往东岳庙中跑去了。夜晚,东岳庙内的活动结束了,盛志华帮李道长把明天“出会”的事安排好了后,带着轻松的心情,拖着疲劳的身子走出了东岳庙。一出庙门,春夜的东北风一吹,他打了一个寒战,随即想到了那拆迁的事,他想把这消息告诉他的妹妹去,因她妹妹家新砌的房子也刚完工。

    他急匆匆地一口气跑到了五桂墩,到五桂墩时,夜已深了,村上人家都已乌灯熄火了,但她妹妹家还灯火辉煌,因为她家今天完工,照规矩完工的那一天得请匠人好好的吃上一顿的,现在匠人已散了,妹妹和妹婿正在忙着收拾碗盏呢!

    他远远地看到他的妹妹和妹婿高高兴兴地忙得团团转,他心中不由一紧,脚步停了下来,他多不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把他们新房落成的兴致破坏掉啊!他在一颗桂花树旁站定了,思绪也随着这新房的落成回到八年前妹妹下决心让他上学的那一刻以及以后那充满悲情的年月中去了。

    他家穷,父母早亡,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他们俩是龙凤胎,他先出去,他就成了哥哥,他俩一直同级同班上学,直到高中。那年春天,先是爸爸车祸死了,多病的母亲不久也死了。他们兄妹俩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他也思考了,但他毕竟是男孩子,是直线思维,兄妹俩最多不上学呗,饭总是有得吃的。但妹妹心细,早早地把主意拿定了。

    “哥,我想过了,你成绩好,一定能考上大学的。你安心上学,我赚钱养你,今后你大学毕业了,再来养我的老。哥,这就是我的决定。”妹妹说得很坚决,他也感到妹妹说得有道理,凭妹妹现在的成绩是考不上大学的,他抬起头动情地看了一下妹妹后,带着歉意说道:“那不就害了你了!”

    “这也是无奈啊!”妹妹话中也有悲情了。两个月后,她辍学南下打工了。此后妹妹每月寄钱给他。他考上大学后,妹妹继续提供他上学的费用,使他顺利地完成了大学学业,他为了报妹妹的恩,决定回乡创业。

    他是个刻苦学习的人,再加又是考取的外地高校,这几年中,他为了省钱也从未回过家,他已有六年见不到妹妹了,他只知道妹妹在深圳一个工厂打工,但他心中一直有一个疑虑,一个打工妹哪能赚这么许多钱呢?他用书信把这个问题向妹妹提出来了,妹妹说,她嫁了男人了,这个男人很有钱,是男人帮她的。他又感激他的妹婿了,他叫妹妹把妹婿的照片寄给他看看,妹妹总以各种理由一直拖着。

    大学毕业的那年,他决定到深圳去看看这个妹妹和妹婿,顺便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创业的机会,他上火车了,他到目的地了,当他刚踏上深圳的土地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急忙接了。

    “你认识盛芳琴吗?”是一个陌生又严肃的声音。不管怎样,一下火车就有人提到他妹妹,提到他想见的人,他心中很愉快,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兆头,随即很骄傲的答道:“怎不认识呢!他是我的亲妹妹啊!”对方没有立即回答,停了一刻才以试探的声音问道:“是你妹妹,请问你叫什么,在哪里工作,现在在哪里啊?”“我叫盛志华,大学刚毕业,现在已到深圳了,我是来看我妹妹的啊!”“嗯!”对方嗯了这一下后没有声音了。他急了,他在手机中“喂”、“喂”、“喂”的连喊了几声后,对方才又说话。“我们很不愿意地告诉你,你妹妹卖淫,现在被——”盛志华头脑中轰的一响,向一侧一歪,他倒在了车站前一个旅客的怀里。兄妹俩在派出所中相会了,两人哭成了个泪人儿,哥哥哭着,叫着,向警察说了妹妹的义举,“公安”动情了,竟没有作任何处理就把妹妹放了。兄妹俩在一个小旅店中住下来了,他哭了整整一夜,反而是妹妹来慰他了。他责怪妹妹了。“做任何事都可以,你怎么能做这个事呢?”“我能做其他什么事?做其他什么事一年能赚这许多钱!”“我就一定要上这个学?”“你不上这个学,你的女儿今后也许还要做妓女。”他心中一惊,抬头看了看这个妹妹。这一看,他的泪又无声的涌出来了,妹妹脸上的油脂色彩被泪水冲得支离破碎后,那一张脸根本就不是脸了,他深感到妹妹为他作出的牺牲了。哥哥一把把妹妹拥入了怀中,又号啕大哭了。妹妹一直坚强的挺着,虽流泪,但没有哭声。妹妹等哥哥再也哭不动的时候,扳起哥哥的头又说了一句六年前说的话。“这也是无奈啊!”第二天,他们都从感情中走出来了,当他们讨论今后怎么办的时候,又是妹妹拿主意了,从她那坦荡的声音、周密的计划中,哥哥似乎感到妹妹六年前就把一切都想好了。“哥,是不是这样:我把我储蓄的所有的钱,大概也有二十多万了吧,全部给你,你回去创业,等你的业创好了,赚到钱了,我再回去——”“怎么,你还不想回去,还继续做这事?”他急了,打断了妹妹的话。“你听我讲完嘛!我是这样想的,我现在虽是这个样子,但我总还得为我自己考虑,我想好了,你回去创业,我在这里打工,这次真的打工了,等你赚到钱了,给我二三万,我就凭这二三万回乡去找一个最穷、最苦、最没出息的人做丈夫,然后我为他砌三间屋,夫妻俩在你开的厂里做工,从此了却一生。”妹妹说这一切的时候,像在说别人家的事一样,一点感情色彩都没有,使这个哥哥感到这个妹妹一点也不像小时候那个扎了两条“小羊角”辫,一跳一蹦活泼可爱的妹妹了,也不像她决定外出打工,让他上学时的那个有决断的妹妹了。这短短的六年,怎么把一个人折磨成了这个样子呢!这时,他心中像有把火在燃烧,他真想用这把火把这个吃人的世界烧毁啊!他们这许多农民,这许多无权无势的农民,要想改变自己的地位,要想吃一口饭,难道就只能这样吗!

    正在这个哥哥想发泄一通的时候,妹妹凄凉地一笑,说了句有哲理的话。

    “哥!我们总算走过来了,你有了知识,我也有了这一点小钱,我们总算是个‘人’了,我们也可多多少少按自己的心愿做事了,我们做了这么多的牺牲就是为了换回这点做人的尊严啊!”妹妹说完又是凄凉地一笑,接着似乎又坦荡了,还说了一段话。

    “哥,过去的一切结束了,你就回去闯一番吧!到了你有了一定基础后,就为我找一个人家,你就骗人家一下,说我是个离了婚的女人,这样就省去了今后和丈夫的争吵了。这也是无奈啊!”妹妹似乎又回到悲情中来了。

    他忽然知道了,今后的妹妹是很难从这六年的悲沧中走出去的,为了使妹妹能早日恢复常态,只能他带头走出这悲哀了。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未来总是我们的了。为了我们兄妹的相聚,今天我来请客,用你的钱来请你,我们来个一醉方休吧!”于是,这兄弟俩都醉了,都哭了够,最后还笑了个够,在哭笑中似乎真的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

    盛志华把这一切想了一遍后,他决定暂时不把这个拆迁的事告诉他的妹妹了。

    曹争鸣书记以新城开发总指挥的身份找的第二个谈话的人是姜智敏,谈话的目的很明确,想听听他的意见,拆迁开发应该从哪里开始为好。

    本来嘛!曹争鸣讨论这个问题应该去找制订这个规划的恽民权,去找熟悉情况的邱郁香,或者找既是当地人,又是开发商的恽国祥,找老一辈的白明仁、姜金坤,为什么偏偏要找这个刚从美国回来,对规划才有个一知半解,对现实状况一点也不清楚的姜智敏呢?这就是曹争鸣的高明之处了。

    他是这样想的,这些熟悉情况的人,正因为是熟悉了,他们的心中就有个“约成俗成”,这“约成俗成”就是一个框框,他们的思考就被这“框框”框定了,再也跳不出来了,就是能再提一点意见,也是修修补补的,不能起大作用,只能起个修改或补充的作用。他需要的不是这个,他需要的是由一个懂经济的人,懂规划的人,有思辨能力的人对全局的评估和修正,姜智敏自然就是他需要的人了。

    他知道,他和姜智敏谈,不能一上来就直接涉及主题,在谈话前必须要个铺垫,这个铺垫就是在谈前,要带着规划图,两个人坐一部车,花上一天时间,把规划中涉及的地块一一地看一遍,还要带一个秘书让秘书逐个地块、逐个村庄对他介绍情况。他这样做了,但在他做这一切时,没有对姜智敏亮出主题,而只是为了让这个总顾问、副总策划了解情况。

    姜智敏是个认真的人,他带了一个相机把一个一个的村庄、一块一块的地形都摄了下来,还向曹争鸣要来了一幅规划图的小样,把一个一个具体的村庄都标了上去,把每个村的房屋、人口、土地面积等一系列的数据都记了下来,由此可见,姜智敏是一个善于做统筹工作的人。他的这个特征早已被曹争鸣发现了,曹争鸣在他们十年的同学阶段、六年农村的共同生活中早已了解了他的这个个性了,他要他做总顾问,就是看中的他的那统筹能力。他们看了一整天,从早晨7点一直到晚上7点才结束,在他们回到宾馆吃完工作餐后,曹争鸣以一句话结束了今天的工作,布置了明天的任务。“回去归纳归纳,消化消化,明天我要就开发的程序听取你的意见。”曹书记的这两句话说得恰到好处,前半段话带有亲情,后半段话带着命令,这个干部真的修炼得到家了,使任何人既亲他,又得服他,这也是曹争鸣从三十多年干部经历中慢慢悟出来的经验啊!

    第二天,曹争鸣不是一个人来听意见,而是带来了三个人,既有姜智敏熟悉的恽民权、邱郁香,还有一个陌生的干部。曹书记先把那人介绍了。“这是王仁方副市长、现在的副总指挥。”他又对王副指挥介绍了姜智敏。大家坐定后,曹书记把今天这个不是会议的会议内容介绍了。“今天讨论工程进展的顺序,更确切地说是确定拆迁的顺序,上午听姜博士一人说,别人尽量少插话,下午大家讨论,晚上得出结论,中饭、晚饭都在这个会议室中吃。”他亮完了这个相后,用一句笑话把会议的气氛调节了一下。“智敏,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再把你当客人了!”说完笑了笑,他笑的姿态很可爱,嘴一歪,眼睛一揪,两个嘴巴子上还有两个酒窝,只有在此刻,他那曹家人惯有的拘谨和严肃才会离开他。他笑完后,立即又严肃了,把话说得一丝不苟了。“下边请姜总顾发表意见。”在座的几个人一点声音都没有了,一个个地都把眼光投向这位“姜总顾”,害得姜智敏不知为什么竟紧张起来了。

    也难怪姜智敏紧张啊!因为,刚才曹书记的话使他感到他现在是正式开始工作了,这是一项什么工作啊!那可不是一份普通的工作啊!是实现他们的梦啊!却又不仅是他们的,还是他爸那一辈,恽老师的祖辈,中国上亿农民许多代人的一个梦啊!他千里迢迢地从美国赶回来就是为了这个梦啊!今天当他们真的向这个梦跨出第一步时,他怎能不紧张,不激动呢!

    还有,这么许多造“梦”的人,制定“追梦”计划的人,领导“追梦”的人,在这个“梦”启动的第一时刻,竟聚在一起听他的意见,把这份最特殊的殊荣给了他,他又怎能不紧张、不激动呢!

    但他很快镇静下来了,他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照惯例先饮了一口茶,用眼光回应了大家一番后,打开了他的笔记本,开始侃侃有序地讲了起来姜智敏的确是个“统筹学”专家,昨晚通过办公室调来了一台投影机、一块银幕,用笔记本制作了许多图表,通过幻灯片公布了一组组数字,列出了统计学上的一系列公式。多媒体资料播放完,姜智敏做了结论:“先拆盛巷村南那片有八个村庄的地域,在那里建造一百二十幢大楼,然后再拆西山开发区古巷村周边的十六个村庄,让那些村民居住到新村中去,同时开始兴建西山工业园区,早日建厂,安排失地农民,最后解决以拟建市中心的盛巷村那片和拟建为旅游区的易巷村的那片,这样不仅进度快,还解决了拆迁中的大量矛盾。”这时,会场上的这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约而同地看表,说了句:“啊!都一点半了,该吃饭了。”吃过饭后,这几个人进行了讨论,姜智敏的建议被采纳了,大家仅是把它又完善了一番。曹争鸣原计划会有一番争论。但想不到这个姜智敏却用他的一套“统筹学”的理论和方法,在丝毫没涉及价值观和方法论的基础上,把问题妥善地解决了,还在很大程度上对他们原来的计划进行了修正。曹争鸣内心暗服:

    高,这洋博士就是高,这价值观也能纳入到科学的计算中去,看来我们真是有点教条了,总是把“政治”、“思想”单列出来,也许这是过分强调政治的结果,从这一次看来政治其实是不用强调的,它就在工作中。

    原准备到深夜才结束的会议,下午6时就结束了。曹书记决定要来庆贺一下了。五酒足饭饱以后,姜智敏回到了他的房间。这时,白若冰敲开了他的房门。“智敏,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我都等了你一天了啊!”“有什么事?”“一定要有什么事吗!你这个人就是为‘事’而生的吗?”这个平时一贯严肃的白若冰,今天的情绪似乎有点激动,脸上还充满着一种甜蜜,整个身影中蕴藏着一种温馨。姜智敏的心往下一沉,难道这个白若冰有了对象了。他知道一个未婚女子,只有在特定的时刻才会显出这种神采来!他恨起自己来了,为什么一直把对她的爱压在心底里,自己不主动,难道让女方主动吗?此刻,他面对她的那“喜气洋溢”不仅找不到话来回答,甚至还要哭。

    “看你,哭丧着个脸干什么?”白若冰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什么,“这两天工作不顺利?”姜智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说道:“这人啊!怎么会常常背叛自己的良知?”白若冰的好心情给他的这句话破坏了。他说谁?她想,他一定是说曹争鸣吧!她虽理解曹争鸣所做出的决定,但她总认为今日的曹争鸣不是过去做那个“梦”时的曹争鸣了,因而她随口说道:“曹争鸣又怎样了?”“不,不,不,我不是说争鸣,我是说我自己。”“你自己?你自己‘背叛’了你自己的什么了?”这次轮到白若冰想不通了。于是姜智敏便把这两天做的事一一地告诉了白若冰,最后带着感叹说道:“你是知道的,我早已感到他们的那个规划严重地侵犯了农民的利益,弄得不好,还会出点事,但我昨天竟完全同意了他们的那个方案,仅是通过‘统筹法’的原理,调整了拆迁、建设的程序,多多少少地使广大农民少受一点无‘家’可归的痛苦。你说,我这个人卑鄙不卑鄙啊!竟不敢面对现实了。”白若冰在静静地听着,在他这沉痛的诉说中,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眼睛一直瞪得大大地看着他,直到他说完了,她还沉浸在他那带有深深歉意的叙说中,过了好长一刻后,她才开始说话。

    “智敏,你这样做是对的。因为这是中国啊!这是儒道思想加威权统治的中国啊!我们既想回来做我们的那个‘梦’,为我们家乡的那许多生活在贫苦中的农民做点事,我们就不得不妥协,不得不委屈我们的良心啊!”说到这里,白若冰也叹了一口气,但她立即从那深沉中走了出来,莞然的一笑。“我很佩服你,你创造了一个好的方法。”白若冰的这句话,姜智敏一时没有听懂。他问了。“你这个方法很科学,很地道,也有中国特色。”白若冰的回答,更使他云里雾里了。“你怎么越说越玄虚了,你就不要为我兜圈子了,我现在的心情很痛苦,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这时的姜智敏真是有点动气了,他以为这个有心计的女同学在讽刺他呢!

    “我说的是实话,你这个大学者怎么就听不懂啊!”白若冰开始认真地说了,“你通过你那‘统筹法’的运算改变了他们拆迁的顺序,部分地避免了对农民的伤害,使这个本来是个思想问题,是个价值取向问题的事被妥协地解决了,这不是好事嘛!若我去做的话,我就要首先和他们在这个问题上来一次辩论,他们一定认为我是‘美国’,一定不会接受我的意见,还要因此造成互相间的隔阂,影响了今后的工作,影响了我们的那个‘梦’。而你从非政治的角度,部分地解决了这个‘政治’问题,这不是一种新的工作方法吗?这不是有中国特色的工作方法吗?这就是我们有现代思想的人和他们那些有传统习惯再加上强权理念的人共事的一个非常好的开端啊,是值得我学习的啊!”“你竟这样想,真伟大!”姜智敏从沙发上一竖就起,激动得差一点要拥抱这个聪明的女人了,但他克制了自己,因为这是在一个只有两人的环境中,是个容易触电的环境啊!半晌,白若冰又说:“我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准备接受争鸣的提议,下基层挂职锻炼了。”“你到什么地方挂职?什么时候下去?”“先到丹县法院去,然后再到司法局,等他们的一切手续办好后,可能任市司法局副局长,兼律管处的处长。我明天就要下去了,今天是专程来向你告别的,见你心中不愉快,我就用我的这些想法来劝劝你,让你也尽可能地想开一点。”“你一走,不是就不能为我们的那个‘梦’尽力了吗?”“你又说错了。你以为我们的这个‘梦’,短期会实现吗!那最少也得十年二十年啊!

    我下去一个阶段就是为‘追梦’找到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方法啊!”“你那方法的指导思想是什么?”“我是去探索的嘛!现在哪能说得清,不过一个大方向总是有的!”“大方向是什么?”“那就是在中国这个特殊的环境中既要求快速发展,又要兼顾百姓权益的一种方法。”“那难啊!”“是难啊!你不要以为只有我们这些洋博士有本事,国内的许多干部也在探索啊!但他们似乎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了——”“什么东西?”“以人为本。”“有道理,不愧是法学博士啊!”“学法的人总比你们这些搞经济的多一层思考,多一点‘人文’,更多一点依‘法’办事的原则。”白若冰说到这里站了起来,笑了一下,话锋一转:“我们还是来谈谈我们自己的事吧!”“谈自己?”“怎么不应谈自己。”白若冰的脸上一下子充满了红晕,充满感情地说道:“难道我们一辈子不结婚了?”姜智敏的脸立即红了,眼睛也不敢看白若冰,嘴里喃喃地自语道:“我们——”他似乎觉得这两个字是自己心里想的,但这两个字还是被白若冰听到了,更准确地说是被她“捉”到了,她说道:“是的,我们……”“你……”“这么多年了,我们应该给彼此一个交代了!”白若冰举重若轻地说。姜智敏突然将白若冰揽到自己怀中,多年的等待终于有结果了。六当指挥部的民意调查结论公布后,盛芳琴立即跑到她哥哥家来了。哥哥不在家,她便问她的嫂嫂。“这里要开发的消息你知道了吗?”“早知道了。”“那我刚砌的房子,你那新厂房,不是都得拆掉吗?”这个话本不应问,但她的这个夫家的姑娘竟问了,她本来可以很肯定地回答她的,但那夜她丈夫已把这个妹妹的一切都告诉她了,她了解了这个悲情后当时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悲伤,只是在心中漫延着一种崇敬之情。现在这个受她尊敬的人就站在她面前,她知道,她家的这个厂房,她家那刚完工的新房,就是她用她的肉体为她自己,为她哥哥在这社会上争一席之地的产物,现在要拆这房子了,这对她来说已不是拆房子,而是推倒她刚为她自己,为她哥哥树立起来的人生尊严啊!她怎忍心把这个不争的事实告诉她呢。

    她望着她,望了好久,才违心地说了一句宽慰她的话:

    “芳琴,不用急,这拆迁的事是舅舅家的小华负责的,让你哥去找他想想办法,他这一点忙总是肯帮的吧!”她虽知道这是个无用的话,但她还是说了。她想能安慰她一时就安慰她一时吧!随着大规模拆迁的开始,她也许会想通的,何必让她来推倒她的那“尊严”呢!

    “小华负责的?”芳琴似乎有点不相信,她知道她的那个表哥是个不务正业的人,这样大的事,政府会交给他去管?她自然不相信。“是的,是小华负责的,我舅亲口告诉我的,你先回去吧!我让志华回来后,去找找舅舅,让舅舅和小华说说,总是会想到办法的。”芳琴看了看她的嫂子,无奈地点了一下头,她要回到她那刚砌的新房子里去了,那新屋子里还乱七八糟的,她有不少事要做呢!

    芳琴走了,志琴的心也被她扰乱了。泪水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其实她和她丈夫志华早已找过表哥了,那个表哥说得很坚决,房子是一定要拆的,他最多只能给他们多补贴一点钱而已,别的办法一点也没有。

    “若我们坚决不拆呢?”她仗着他们是表兄妹,说了一句硬话。

    “你有几个头?”小华哈哈哈地笑起来了,笑够了后,又补了一句,“共产党连那个有几百万军队的蒋介石都打败了,还会怕你们这许多‘硬头货’,我看你们就‘识相’一点,带个头,我也好多发一点奖金给你们。”这个小华说到这里后,看到了这个漂漂亮亮的表妹和那个一表人才的妹婿,他的另一根神经活了,在没有任何前提的情况下就转变了话题,既显得真诚,又使人感到是在寻开心似的说道:“嗳,志琴啊!你总不见得一直看着你这个表哥打光棍啊!你总得想办法为我找个老婆啊!”听了他的这话后,妹婿的思想一时转不过来,还感到表哥在此刻提出这个问题太荒唐了,但一想到表哥一贯的表现后也不说什么了。但表妹却有话说了,因她舅曾和她多次说过这个事,要让她帮他的儿子找个人管管,因此这时就接过了他的话说道。“你有了那么许多大大小小的老婆、情人了,还要找什么啊!”“那、那、那、那算什么啊!我爸说,总得找一个人,养一个儿子,有一个捧‘行粮瓶’

    的。”表哥的这几句话打动了表妹,她说真话了。“这才像个人说的话,说说看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安家过日子的人呗!”他说得很干脆,但想了一下后,又补了一句,“最好是个不管我外边那些事的人。”“公事她可以不管,但你的那些乌七八糟的风流事,她总得要管的,你答应这一条,我就为你找。”这个表哥平时有点怕这个表妹,因为她常揭他的短,而且又说得在理,所以现在他除了点头外还能说什么呢!在他们告别这个表哥时,表哥又一本正经地说了那拆迁的事。“拆是免不了,既总得要拆,就干脆抢个先,我保证多发一点奖金给你们,我叫他们拆迁的人第一个和你签合同,我奖你两万块,这总不亏你叫我表哥了吧!这话可不能说给别人听啊!”志琴把这一切想了一遍,心中更悲了。但面对现实她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表哥的话说得对,既然总得拆,还不如赶早,多拿点钱呢!这一刻,她决定了一件事,她一定要让她丈夫去说服她的妹妹,劝她把那子虚乌有的什么“尊严”抛掉,想想实际问题。这样,她才对得起这个妹妹对她丈夫,她哥哥的恩德。这一想后,她立即放下了手上正在洗的衣服,到厂里找志华去了。

    盛芳琴回到家后,看着丈夫正在马不停蹄地忙着清理建筑垃圾,若是照过去的话,她一定抢过丈夫手中的活,倒一杯茶让丈夫坐下来休息。但今天她没有这个好心情了,她一到家后,端了一张方桌往门口一坐就不动了。

    丈夫以为妻子在外边赶路赶疲劳了,也就没有在意,继续清理垃圾,把那许多碎砖破瓦一担一担地挑到门外,倒在一棵柳树的脚底下,他准备用这些废料在门口浇一块水泥场,这样门口就既宽阔又干净了,此刻,坐在门口的芳琴,看着她的丈夫在干活,她不由得想到了他们的过去。

    芳琴的丈夫叫刘军华,他父母是60年代大饥饿时从安徽逃难到盛巷村后落户的,他母亲由于长期挨饿受冻,养下这个儿子后就死去了,他父亲在一年后也胃出血而死亡,把这个才一岁的孩子留在了人世间,生产队先把他寄养在一个孤寡老人家,等那老人死了后,这个已十二岁的刘军华就住到了生产队的牛棚中为生产队放牛。分田到户时,队里分给了他一亩田,把队里的一间破仓库给了他。

    这个孤儿很厚道,很讲礼貌,做事也很勤劳,但由于没能上学,虽生产队里不少好心的老头老太、热心的大嫂大姐,为他做红娘,但没有哪一个姑娘肯嫁给他,去年,当盛志华夫妻俩来为他们的妹妹做媒时,他什么话也没问,什么条件也没有提,就一拍即合了,还说了一句很爽气的话。

    “我这个没爹没娘,上无一块砖下无一寸土的放牛娃,再加又已三十多岁了,还管什么离婚不离婚的人,有个人肯嫁给我就是我的福分了。”当夜,志华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妹妹,三天后芳琴赶回来了,两人以最快的速度结了婚。在结婚的那天晚上,当两人到他住的那间仓库中后,芳琴对她丈夫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我是个离了婚的女人,你娶了我,我很感激你,我今后要一辈子为你做牛做马。”刘军华一愣,这算什么话,但他很快想通了,这是一个善良的、有自知之明的女人说出来的一句良心话,他的心中立刻暖了,一把把妻子搂了过来,说了一句真心话。“我既娶你为妻,我还计较你什么?就是你嫁过十个男人,做过妓女我也不在乎的。”这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乡下男人说的一句真心话,但这话却使他的妻子一惊,产生了一种想从他怀中脱出来逃跑的感觉,但也许她已没有力量挣扎了,也许男人的力太大了,她只能瘫软在他的怀中。但她哭了,泪水染湿了他的衣衫。

    往事并不如烟,芳琴忽然下了一个决心,她要不惜一切代价来保护她的这幢新房,因为这是她好容易才盼到的一个家,因为这是她从过去的那灾难中走出来后重树尊严的一座标志。没有了这座房子,她不仅没有了自己的家。没有了这座房屋,她千辛万苦争来的尊严也就没有了,她又会成为被别人讽刺的下九流。她决定了,哪怕死也要保住她的这幢新房子,她绝对不住到那会时刻使她不安,引起她对过去的回忆,使她想起过去那些痛苦的高楼大厦中去的。

    曹争鸣总指挥找恽国祥谈话了。

    虽今天两人的身份都不同了,但老朋友之间的谈话素来是直来直去的。

    “国祥,我决定了,这次所有的工程都交给你做,但招标的手续还得走一下的。根据我们的计划,招标是分片进行的,先招住宅小区那一千二百亩地块的标,你得先准备这个标书。”曹总指挥一下子就把这个最关键的问题掼到了这个开发商面前,这倒使恽董一时无言对答了,他绝对想不到这个总指挥这样直爽。不,不是直爽,实则上应该说怎么这样草率。他心中笑了。但商人的本性很快使他警惕了,这曹老兄难道是想“套”他的底?他的底怎能让他“套”去呢!于是,他立即反攻了。

    “曹总指挥啊!我是客,你是主,社会上的任何事都是客随主便,哪有主随客便的。我们虽然是朋友,你还是我的老兄,但社会上的规矩还总得要遵守的,否则要被人家议论的。这主客颠倒的事情使不得的,使不得的。”恽国祥就这样轻易地把球又抛给了曹争鸣。

    曹争鸣听了这个老弟的这番话后笑了。

    “我现在是把你当兄弟的,而不是把你当谈判对手,是先来和你商讨个办法,然后再经过法定程序的,你把你的意见说了,我们又不一定照你的做,你别想得太天真了。”曹争鸣这几句话一说,立刻变严肃了。

    “国祥,这是我俩这辈子的大事,也是这个小镇、这个县、这个市的大事,我虽相信你,相信你这个共同宣誓的老弟,但在做这事前,我还得对你先来个约法三章。”“呃唷,大哥对小弟上规矩了,有什么话直说吧!小弟虽是个走南闯北的商人,但你不要忘了,我也是个宣过誓的人,我会永远忠于我们的那个‘梦’的。”“别卖嘴皮子了。你听我说:第一,任何时候都应记住我们的那个‘梦’,你在小镇做的任何事都必须是为了这个‘梦’,不许生任何非分之想;第二,除了合法的利润外,不赚非分的钱,更不准赚害心钱,所有的工程都要保质保量、保时限。第三,不准克扣老百姓,我们是为老百姓谋福利的,老百姓现在的那个袋子已经是很小了,你如果还要把手伸到那个袋子中去抢钱,我就要斩你的手。”曹争鸣说到这里时站了起来,走到恽国祥的面前,他那高高的身体对坐在那里的恽国祥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压力,在这个特定的境界中,他下定决心,要咬咬牙说上几句狠话了。

    “恽国祥,我今天把狠话说在前头,上边那三条你若违背了,该判刑的就判刑,该杀头的就杀头,我这个老兄到那时是绝对不会手软的。”他说完了这几句话后,两眼看定恽国祥,停了好久,等他感到在气势上已压倒了对方后,又补了一句话。

    “我的先决条件都说了,你自己估计一下能不能做到这三条,能做到这三点,你开条件,我让你明着赚钱。你是个商人,商人总是要追求利润最大化的,但你违背了那三条,我就会对你不客气的,现在你表个态,你能做到,我们就谈下去,不能做到,我们就此刹住,我俩还是好朋友,但那已不是事业上的朋友了。”恽国祥第一次看到曹争鸣这样严肃,在一瞬间,他倒真的想退出去了。目前是个大兴土木的时代,大半个中国都是工地,还愁找不到活干,何必要在这里受这个管束。

    这时,他想到了展室里的那个大沙盘,想到了那块大“蛋糕”,想到了这沙盘,这“蛋糕”后的那一大块利润,他矛盾了,他斗争了,但商人的本性使他很快地就做出决定了。

    他把那沉思的头抬了起来,直面他过去的大哥,现在的总指挥曹争鸣了。

    这一看,他的心宽了,他发现他对面的那张脸上是一脸的真诚,一脸的期望,一脸的亲情,他的眼睛一亮,他的“心窍”一开,他一切都明白了。

    他本想去握一下他的手,还想去抱他一下,再亲他一下,说一声“你真是我的好大哥”的,但长期谈判养成的习惯,更准确地说,是长期谈判所获得的技巧,使他的这个欲望压了下去,他又以一种姿态来演戏了。

    他变成一脸愁容了,眉头皱了起来,眼睛迷成了一条线,嘴角还翘了起来,以满脸的委屈显出了他心中的怨情。

    “想不到我的大哥这样的来看待小弟,把小弟当成了一个标标准准、彻头彻尾的奸商了,既如此,小弟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恽国祥的这话使曹争鸣的心往下一沉,也许自己是太过分了吧!他正想说一点什么的时候,恽国祥又开口了,态度忽然变激昂了,还一下子站了起来。

    “大哥请你别忘了,这个‘梦’也有我的一份,我也曾为这个‘梦’宣过誓,就是你现在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为了这个‘梦’,我哪怕拿我的万贯家财,再搭上我的命,一起贴上,我也要干到底。”他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大话后,又换了一种口气,接着说了下去,“大哥,我一切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就是前边有个火坑,只要你下命令让我去跳,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的。”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都是为了这个‘梦’啊!”说完,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两眼看着曹争鸣,再也不开口了。

    曹争鸣的心被扰乱了,曹争鸣的计划被打破了,他感到坐在他面前的已不是一个开发商,而是一个真心实意的战友、兄弟了,他心中的天平立即倾斜了,他带着深深的歉意,站了起来,把那个脸上已有泪珠的三弟拥入了怀中,又像三十五年前那样。

    亲情恢复了,气氛和谐了,两人不仅是兄弟,还成了火线上的战友了,在这种氛围中,两个人很快就把招标、承包、开发等所有的方案敲定了。

    本准备进行一天的工程谈判,半天就结束了,下午,曹总指挥又把他的那个工作班子的人全部召集来做最后决定了。

    总指挥先把他和恽国祥敲定的方案说了,但他的阅历和当代通行的工作方式,他自然不会说这是他和恽国祥商定的,更不会谈细节,他只说这是他经过了充分的调查和严密的思考后提出的。

    总顾问姜智敏提了一个大众化的问题:招标要公开化、透明化。他是搞经济的,他认为在建筑工程上最有可能出问题的就是招标。现在又是个虚假招标横行的年代,不得不防。

    省发改委的主任邱郁香也附和:一定要严格审查投标者的身份,不能搞假投标。

    省委副书记曹正福受省委书记的委托来检查新城建设的开展情况,所以也参加了这个会,在会上他严肃的说道:

    “开发、建设是一项具体的经济工作,是一个涉及大把大把钱的事,我这个省委副书记要提醒你们注意一下自己的手可不能伸得太长啊!”曹副书记这句话一说,语气变成命令式的了,“我建议你们市纪委的张书记要进入你们的指挥部,每个有关经济的合同,协议都要由他签字,招标、拆迁也得有纪委的人参加,我的这个意见省委常委最近就准备讨论,省纪委也准备组成一个小组到各市去检查。我想从你们这个市先做起。”他说到这里后,看了看与会者的严肃面孔后,他感到了什么,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似乎是自语般地又说了一句话,“这是为你们好啊!丹北市的问题已暴露了,严重的程度简直不可想象——”他的声音似游丝了,后面说的什么大家根本没有听到,但在场的这几个人中,除了姜智敏外,其他的人都似乎“想”到了他说的话,一个个的头都低下去了。

    曹志琴吃准了她的夫妹不肯拆迁的坚决态度后,心中很是焦虑,因她不仅知道夫妹的倔强,也知道她心中的委屈,她便把这许多情况告诉了志华,让丈夫先去摸摸底再去劝劝她。

    东岳庙会结束了,志华所参加的“庙会理事会”的工作也结束了,在妻子和丈夫认真地谈这个问题时发现这兄妹俩的态度同出一辙。

    “芳琴的这个态度是对的。宪法上明明写着保护私有财产,这政府怎么想到要拆就拆,哪有这么简单,我不仅不去劝她,我自己也要坚持呢!”志华说到这里,言语中已有悲情了,他联系到他自己来说了。

    “志琴,你是知道我们创业的艰苦的,上边明明有政策,说要支持大学生回乡创业,我回来的那个遭遇你总是看到的吧!为了要一块土地造厂房,求爹爹拜奶奶的,请那些乌龟王八吃了多少顿,送了多少大中华,差一点跑断了腿,都没有解决问题,后来只能到县里去找曹书记,他倒通情达理,立即写了个意见,我又去找了七八个部门,又花了不少冤枉钱,最后总算花了二十万拿到了十亩田的批件,回来一看,那块田竟是个老池塘,当时我真想把那批件撕了,我算了一下,要填平那个塘再加上‘地工’最起码又要多花十万块,我哪有那许多钱啊!我这一点钱是我妹——”

    丈夫说到这里眼泪直往外淌了,他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妻子动情地去拉住他的手,但没有阻止他,她要让他说完,男人把话憋在肚子里是要害病的,他慢慢地又以抽噎的声调说下去了。

    “我无奈啊,不仅为了我的事业,也是为了我的妹妹啊!我只能忍气吞声地再去找那个曹书记,曹书记——是个——是个好人啊!他把那个国土局长叫去了,国土局长说别的地方没有,书记——书记也无话说了,但他又为我——为我想到——想到一个办法了,让国土局局长为我减去了十万。”他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这段历史妻子是知道的,正是为了要填这个塘,她没有结婚就早早地到他家来了,两个人没日没夜地苦了三个月,才把那塘填平,还害她落下了终身疾病。后来造厂房的钱不够,向亲朋好友都借遍了,还不够,最后只好狠狠心以三分的利息借了高利贷,共花了六十万才把那二十间厂房、两间仓库造了起来,他们吃的那个苦,使这个妻子想到这里也跟着丈夫一起流泪了。

    厂房造好了,他的新产品投产了,为了质检,为了拿一张合格证又花了不少的精力,好在有丈夫原来的学校帮忙,免费为他鉴定,在异地为他领了生产许可证,才使这个产品上市。

    几年苦下来了,现在还欠了一大笔债,但丈夫为了他的妹妹早日离开苦海,先凑了十万块钱给了妹妹,为妹妹找了个很厚道的穷对象,帮妹妹造好了房子,使妹妹体体面面地成了家,使妹妹重新在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两家人的生活刚刚正常,又要拆迁了,她的夫妹想不通,她的丈夫想不通,她也想不通啊!

    但志琴是个豁达的人,她知道这是个大局,你想不通也要想得通啊!你想不通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她想了想后,还只能由她先走出来了,若她不走来,她妹婿再不走出来,四人一起圈在这个怪圈里边,不就真的要出事了吗!

    她离开了丈夫的怀抱,去打了一盆热水,用热毛巾把丈夫的眼泪擦干了,自己也洗了一下脸,她准备劝说丈夫了,但她能对丈夫说什么呢!她实在找不到话说啊!

    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他舅,想到了那个负责拆迁的表哥,还想到丈夫刚才多次提的那个好心的曹书记,她找到说词了。

    “志华,志华,别难过了,你这样一难过,我心中更难过了啊!这房子上我流的汗也不少啊!但这是大局啊!你知道这开发的总指挥是谁啊?是那个好心的曹书记啊!他现在已做了市委书记了,这开发的事就是他想出来的,那样好心的人想出来的主意会伤害我们吗!拆是一定要拆的,政府是会把我们的损失补足的,厂内生产上的损失,也会补给我们的,你难道还不相信那个好心的曹书记吗!他能当着你的面骂那个贪心的国土局长,他就管不住拆迁的那许多人吗!志华,快想开点,快想开点,你急坏了身子我怎么办哟!你千不顾万不顾,你总该想想我这个跟你吃了这许多苦的老婆吧!”妻子本来是劝丈夫的,但劝着劝着,她自己想到了那创业的艰苦,想到自己的终身疾病,又哭起来了。这次轮到丈夫来劝妻子了。“志琴,别哭,别哭,你看我都不哭了,你也不要难过了。你刚才说得对,那个好心的曹书记制定的这个开发计划,一定是个好计划,我们的损失他也一定会补的,就是他们苛刻了我们,我还好再去找那个曹书记的,你这一说,我倒真的想通了。”妻子不哭了,丈夫用手把妻子脸上的泪擦了,然后两手搭在妻子的肩上,静静地看着妻子。妻子开始慢慢地安静下来了,她拉住丈夫的手两人坐在凳子上了,她用嘴对着丈夫的耳朵轻轻地说道:“志华,我想我们是不会吃亏的,负责拆迁补偿工作的是小华,这个表哥都不见得欺他的表妹,我还想向他多要一点呢!”“多要的瞎脑筋也就不要想了,我只要他们把我们的损失补给我们就好了。”“嗳!志华,我们应该做准备工作了,你先把一笔笔的账清理出来,列成一张表,到那算账的时候一摊就出,我们就不会被人‘斩’了。”志华被妻子一提,大脚一拍,说道:“你这话有道理,我们立即就来列清单,你说该列几个项目呢?”“第一,填塘的费用;第二,建筑的费用;第三,机器设备拆迁的费用;第四,工厂停产期间的损失;第五,这整个过程中所投入的劳力费用。至于那土地就不算了,我们到了新地方后,他们得照原来的土地面积划拨给我们。志华,你说我的这几条过分不过分!”“不过分,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我们现在就来算。”丈夫也是个急性子,是个说做就做的人。

    “这时就不要算了,我们先来商量一下你妹妹家的事吧!她的委屈比你还要大,再加她那过去的经历,总使她感到自己是一个被人欺侮的角色,心里更难过啊!你只有这一个妹妹,你得早点去劝劝她,为她想点对策,否则,我们对不起她啊!”妻子的厚道使丈夫心中充满了温情,他一把抱住了妻子,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亲后,拉住妻子的手说道:“走,我们俩一起去劝劝她,就用你刚才劝我的话去劝她。”妻子犹豫了一下后,推掉了丈夫的手。“还是你去为好,你不是答应她不把她在深圳做的那些事告诉任何人的吗?我去了不是大家都尴尬吗?你一个人去好说话啊!你们毕竟是亲兄妹啊!”丈夫想了想后,点了一下头,又在妻子脸上亲了一下,就转过身跑到门外去了。“嗳!你把那东岳庙的供果带点去给他们,也让他们讨个吉兆。”妻子的知情知理,使这个丈夫的心中更充满温馨了,他坚信生活是美好的,人心是相通的,他曹书记、他盛小华,他们那些负责拆迁的人,也会和他们这些拆迁户的心相通的,他这样一想后,他心中的忧虑似乎消融掉不少了。

    志华到了他妹妹家了。

    芳琴和军华两个人都痴痴地坐在那乱七八糟的新屋中,两人的脸上不仅是满脸愁容,还挂满了泪花。

    军华见哥哥来了,勉强地站了起来,打了一个招呼后又痴痴地站在那里了。

    志华装着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把装了东岳庙里的那些水果糕点的两个包往军华手中一塞,说道:

    “这是东岳庙中的供品,带点给你们吃吃,讨个好运,早早地养个儿子。”“还养儿子呢!马上房子都没得住了。”妹夫瓮声瓮气地答道,把那两包供品往桌上一放。

    “为那房子的事啊!”志华装成没事似的,以轻松的口气说道:“我的房子比你们的多,我还不急呢!看你们急的。这开发是曹书记提出的,这人可是个好干部啊!我那厂就是靠他支持才办起来的,他来拆我们的房子,一定会把所有的损失补给我们的,人民政府还会做亏待人民的事吗?”

    盛志华说到这里后,转过身来责备他的妹夫了。

    “军华,芳琴是个女的,思想狭窄想不开还可以理解,你一个大男人也这样拎不清,你不仅自己不应这样子,你还应该劝劝我的妹妹呢!”“我也是这样想的啊!可你妹——”

    “不说了,我肚子饿了,你到万镇去买斤挂面来,让我来劝劝我妹。”志华有目的地把军华支开了。因为他知道他妹妹心中的那个结,他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但这些话是不能让这个妹夫知道的。

    志华掏出了十块钱给军华,被芳琴一手推了,芳琴还恶狠狠地说了一句话:“哥,你也太小看我们了。”军华走了,兄妹俩谈了很久,妹把心中的苦和悲全部倒出来了,哥对她下保证了,他一定帮妹把这个新房子再树起来,绝对要让妹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哥哥还发誓,若这次拆迁使妹妹失去了“面子”,他和她一起去抗争,哪怕去死。

    妹妹一直是相信哥哥的话的,等丈夫把挂面买回来煮熟后端到桌上来的时候,妹妹几天来脸上的愁容已消去一点了。

    新城开发建设指挥部的第二次决策会议散会后,姜智敏心中闷闷不乐,在吃晚饭时,其他人在热火朝天地议论,你敬我的酒,我敬你的酒,他却以身体不宜为由早早地离席了。

    姜智敏是因什么而不愉快的呢?这个在第一次的决策会上已决定放弃价值观的争论,改用“经济学”和“统筹学”的手段曲曲折折地尽最大可能来弥补因缺乏普世价值观而造成的对农民伤害的姜智敏,在第二次决策会上又没有和任何人争论,更没有涉及价值观的问题,仅是讨论一些具体问题,他又为什么会感到不愉快呢?这是因他在这次会议上感到了曹争鸣已变成了一个不老实的政客了,他为他的这位做同一个“梦”的老兄的变质而难过,而想不通。

    这要从恽国祥说起。

    今天上午恽国祥就投标、拆迁等问题和曹争鸣谈妥后,心中非常高兴,因这个谈妥的方案将会使他大大的赚上一笔。但谈话结束时,曹争鸣的一句话又使他担忧了。曹争鸣说下午还要召开指挥部的会议,要让那个会议通过后才能决定。面对这个担忧,他的鬼点子很快出来了,指挥部里一共只有五个人,邱郁香是曹争鸣的人,她听曹争鸣的,那恽民权、王副市长他吃不透,在这个两比两的情况下,他只要能做好姜智敏的工作,使他投赞成票,就是另两个人反对,这方案也是会通过的。

    他这样一想后,就去做姜智敏的工作了,他想,他与他是同窗好友,是从小就开始的“脱裤子朋友”,而且又是做同一个“梦”的人,这个人又特别的讲义气,只要对他以诚相待,把真相告诉他,再拿早已许诺的一幢别墅做诱饵,这个姜智敏一定会投赞成票的。于是他放弃了中午的休息,一吃中午饭就钻到八○九房间中去了。

    他把上午和曹大哥谈判的那具体过程省约了,只把结果告诉了他,他还编了一段话来骗这个二哥,以表示大哥对他的友好。

    “大哥说,开发是一种商业行为,开发商总是要赚钱的,这钱让别人赚,还不如让自家兄弟赚,再加这个自家兄弟还是做同一个‘梦’的人,只要他不枉法、不谋利,照标准办事,谁还会说什么!”他说到最后,还说道:“这大哥真是仁义之人啊!”这些话本来曹争鸣并没有说,因他编得巧妙、编得得体,又符合大道理,姜智敏完全相信了。可是这个恽国祥弄巧成拙,最后的那句话出毛病了。“这样看来,我要送你的那幢别墅就变成不是我送的,而是曹争鸣送给你的了。他听了我的这个办法,和我签了这个合同,我的利润要增加不少呢!”这句话虽使姜智敏心中不安了,但还没有怀疑到曹争鸣的人格,他只认为这是曹争鸣的手臂向里弯,这许多事在大陆是处处皆有的,只要不过分也不要紧。就是他们过分了,下午的会上也是会纠正的,他也就不再去想它了。

    但下午的会议上,曹争鸣公布方案时,闭口不讲他和恽国祥商量的事也就罢了,但他偏偏要说这是他通过调查后,自己所做的思考。他这样一说,姜智敏感到问题了,这问题已不是方案本身,而是曹争鸣个人的人格了,姜智敏想不通了。

    他一个人回宿舍后早早地睡了,但他睡不着,他把曹争鸣这几天的表现想了一个透,他想了又想,除了这一件事外,曹争鸣表示出来的人格特性基本还是和过去一样,但这一次他为什么不诚实了呢?

    他猛地发现了一个问题,是不是这曹争鸣也想通过恽国祥在这次开发中捞上一笔呢?但他很快否定了。“捞”是双方的行为,若他俩真有“捞”的打算,恽国祥这个精明的商人还会把那么许多内情告诉他吗?是价值观上的问题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他就这样在想不透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被门铃惊醒了,他眯着眼睛,披了一件睡衣,就把门打开了,一打开,门外的人一下子就扑到了他的怀中,他大吃了一惊。但他立即从气味中闻出是他的妻子白若冰回来了。两人拥抱了好长一刻后,姜智敏才打开了房间内的大灯,把白若冰身上的背包接了过来,先倒了一杯水给她,才问她有没有吃饭。“哪有时间吃饭,下午5点钟下班后,又处理了一些事,然后急急地打了一个‘的’,跑了两个小时,你说到哪里去吃啊!”“你不应该回来啊!”这本是姜智敏“疼”妻子的一句话,但白若冰听反了,虽没有动气,但显得有点不高兴了。“人家想你想疯了,你还叫人家不应回来,你这个人的良心放到哪里去了啊!”姜智敏要紧解释了。“若冰,若冰,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也想你啊!你走了的这三天,我一直落魂落魄的,似乎东南西北都不认识了。不说了,不说了,让我赶快弄饭给你吃。”“嗯!我不要吃嘛!我要——”白若冰的屁股一扭,却又把话打住了。姜智敏想不通了,现在9点了,还不想吃饭,她想做什么。“我要睡觉。”白若冰停了片刻后,又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轻言轻语地吐了出来,但她的脸一下子红得像个关公了。

    姜智敏明白了,用手在她鼻子上一点,两个人倒在了床上。然而,战果并不辉煌,白若冰试图安慰沮丧的姜智敏:

    “这几天你是不是不太开心?这事和一个人的情绪有关啊!”“气倒没有动过,但今天心中的确有点不愉快,连晚饭都懒得吃了。”“是为什么啊?”

    “还不是为指挥部里的事!”说着,他便把今天会议上的事和他对曹争鸣的看法和盘托出。

    白若冰听后否定了丈夫的猜测:“我认为曹争鸣并没有变!”“那你怎样解释他今天的这种行为呢?”

    “智敏,这话说来就长了,因为你爸是个现代知识分子,而我爸是个儒家,从而使我从小就接受了儒学,在国内的几年教育,使我视儒学如‘国学’,到美国待了十年,却使我看到了儒学的懦弱。曹争鸣今天的这个表现,以及他与恽国祥之间的关系完全可以用儒学来解释。你说,曹争鸣上午既和恽国祥商量了,而下午又称是自己的思考,这是为什么呢?这并不能归纳为曹争鸣的不老实,而只能看作是他的‘权术’,为什么他要用‘权术’,因他上午与恽国祥的谈判中给了他优惠,他为了掩遮他的这个优惠,就必须要用‘权术’。这‘权术’,是儒学指导下的为官之道。”

    “你怀疑曹争鸣人格变异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他给了恽国祥优惠,他也许会从中得到好处,这个你自己已推翻了,就不用我解释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曹争鸣绝对不会和恽国祥在一起搞贪腐的。若再问下去,曹争鸣既不想好处,为什么又给恽国祥优惠呢?这也可从儒学中找到解释,那就是‘近者亲’啊!这一点你难道还想不通吗?一种观点或说一种思想,要想让它延续下去,不仅在这种观点本身,更重要的是这个观点要被主流社会接受,中国的主流社会是什么,过去和现在都是那庞大的官僚,目前就是这庞大的干部队伍,这许多人都是统治者,他们接受一种观点,执行一个观点,传承一个观点首先想的是这个观点能不能有利于他们的统治,这个‘近者亲’的观点是能起这个作用的,所以就一代又一代的传了下来,一直传到了今天。”姜智敏终于想通了:“我懂了,执行了‘近者亲’,那个领导者身旁就会簇拥着一批人,他就能建立一支属于那个领导者本人的一支队伍,这支队伍自然也就听他支配,也就能为他服务。所以他们为了维护他们的统治,就必须要执行‘近者亲’。”“我的小乖乖总算懂了。”白若冰一把把她丈夫揽了过来,但姜智敏却还有话要说。

    “这么说,今天曹争鸣所表现出来的都是儒学的那一套了。”“怎不是呢!曹争鸣是个没有经过现代化启蒙教育的人,再加上他又是一个认真的人,在他身上自然处处都能体现儒家的思想,看到儒家的行为了。”白若冰会心地笑了。

    当夜,王仁方副市长在市委书记曹争鸣的授权和督促下,抽兵点将把招标和拆迁领导小组成立了,并立即开始了工作。

    曹书记为什么要采取这个实击性的行为呢?那是会议结束时,省委副书记曹正福的一个电话引起的,副书记说,省纪委近期将会派人来检查工作,还让市纪委书记介入,正是这个话题,使曹争鸣书记采取紧急行为的。

    难道曹争鸣真的想通过招标来获得私利吗!说这话就冤枉他了。他是为了规避各种麻烦,是想使工作速度能更快一点啊!因他心中的那个“梦”已膨胀得很大很大,已到了再不“做”就难以生存下去了。

    自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从他的自身,他父辈、祖辈及周边的人和事中悟出了“梦”后。他争了、斗了多少年了啊!“文革”中组织了“公平战斗队”发表了宣言,失败了;学大寨运动中又借批资产阶级法权,提出了改善农村的环境,农民的生活,差一点被开除党籍;在后来的实践中,他做了许许多多利农的事,使他属下的农村得到了发展,多多少少地改变了农村的环境,提高了农民的生活,使家乡的农村面貌一新,但终究还离他们的那个“梦”很远很远。近几年,在党提出“建设新农村”的口号中,他终于能在省委书记的支持下实行这个“城市化”的计划了,他怎能不激动、怎能不加速工作呢!他知道现在执政中的许多潜规律,这个支持他的省委书记已接近退休年龄了,他为了这个“梦”向上边提出了超期服役,既是超期服役,随时都有离职的可能。下一任的省委书记是否还能这样大张旗鼓地、公开地支持他呢!危险,就拿大家现在看好的那个接班人,现在的省委副书记曹正福来说吧!他也是个“追梦”派,但他的“追梦”方式、途径,就和现任的省委书记不同,这个曹副书记,曾为新城的“城市化”规划,提出了一些很有价值的意见,但他从他的这些意见中感到了他的思路和他们的不同,他提出来的办法也和他们目前的做法不同,这使他感到了危机,感到了他们这个“城市化”的危机,他不想让这个计划在那些争论中搁浅,因而他在第二次指挥部的会议散会后,避开了所有的人,把他的心腹、负责招标和拆迁的王仁方副市长找来,对他下达了快速开展招标,立即开始拆迁的指示,于是,就有了王副市长连夜组织班子,拟定招标文书,第二天就对外发布的这个事实。

    经过了紧张的工作后,恽国祥的香港梦祥建筑工程集团获得了在新城一号地段上的地块和在上边建筑一百二十幢六十万平方米安置房和商品房的开发权,盛小华的深圳梦祥房屋开发建筑公司获得了在这个地块上的八个村三千九百三十七间民房的拆迁权。

    招标成功后,盛小华不知从哪里组织到了三十辆推土机、三十辆卡车,在第二天就轰隆隆地开进了工地。

    王仁芳副市长抽调了市、县、乡、村四级的三百二十八位干部组成了八十八小组,每组每天负责十户居户的拆迁谈判,并限期完成拆迁谈判,完成的小组,每个工作人员奖励三千元,把今年的考核定为“优”,迟一天完成,每人罚五百元,迟两天罚两千元,迟五天把今年的考核定为“不及格”。

    霎时间,一号地块上成了一个大战场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