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记-好友携手再“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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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友携手再“追梦”二十五年后,新一轮改革与建设的高潮来临了,小镇中学的这五个好友再加上邱郁香,还有省城的恽氏两兄弟又重叙一堂了,他们感到实施他们那个“梦”的时机已成熟了,他们可以展翅高飞了,但一进入实际工作,各种理念的碰撞就凸显出来了。

    一二十五年眼一霎就过去了,在已当上了市长的曹争鸣的安排下,小镇中学的这五个好友,加上一个邱郁香,还有恽家在省城的两兄弟,共八人相聚了。这次相聚的目的不是为了叙情,而是来参加“新城建设开发研讨会”的。这是一个高规格的研讨会,既是市长又是主持人的曹争鸣,日程表自然安排得满满的了,在这个研讨会上来了不少被他邀请的领导、学者、专家,这些人有的要请示,有的要请教,有的要征求意见,有的要协调关系,就是最一般的人也得去拜访一下,他的工作是够忙的了,但他还是关照了接待人员,他的这几个好友一到,就要立即通知他,他要来看望他们。

    这几个人中第一批到达的是从美国洛杉矶飞来的姜智敏和白若冰。

    姜智敏燕大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被公派到美国耶鲁大学去深造,一去就是二十年。姜智敏获得经济学博士学位后,以一个经济师的身份受聘于某研究机构为白宫的幕僚献计献策。白若冰虽也成绩优秀,却因“历史背景”原因,使她未能获得公派出国深造的机会,被分配到一个省级法院做文案工作。三年的文案工作,她发现司法界法理混乱,冤假错案众多,使她对依法治国感到迷惑。为了走出这些迷惑,她开始接触西方的法学专着。这一接触她感到自己理论的不足,便自费报考美国哈佛大学,获得奖学金后,也外出深造了,这一去就是十多年。现在白若冰博士已在美国的法学界很有名气,是一个出色的律师,成立了“阳光法律事务所”,服务于美国律师界。

    在美国的这些年中,姜智敏、白若冰经常见面,常谈到他们年轻时的那个“梦”,但随着知识结构的变化和对国内形势的深刻理解,他们对他们的那个“梦”有了全新的注释。“还有待整体环境的改变。”在谈到这个“梦”何时实施时,白若冰如是说。“说穿了,首先要的是执政理念的改变。”在说到这个“梦”的实施前提时,姜智敏更是一针见血。

    紧接着两人还会就目前境内出现的各种情况进行认真的分析:国内的改革到了何种程度了?经济增长的速度怎么样?质量又如何?人民的幸福度高不高……再根据这些情况推测一下他们何时才能回国来实施他们的抱负。这就是他们每次相聚时必须要议论的内容。

    五天前的一次相聚,他们又专门讨论了这个“梦”。因为他们收到了曹争鸣寄来的“研讨会”邀请函和市府草拟的一份“新城开发计划”,更因这新城就建在他们的家乡小镇,因而他们立即相约着来决策了。“条件已初步具备了。”自然是姜智敏先说。

    “你说的这些条件指的是什么?”白若冰以律师的严谨口吻来审视姜智敏的这个结论。

    “首先是曹争鸣当了市长。”“这也算个原因?”

    “因为那里仍是个‘长官意志’的地方,这非常重要。”“凭这一点就说明条件还没有成熟。”白若冰否定了姜智敏的意见,但想了一下后,又改变了态度,“好,就勉强算一条吧!还有呢?”

    “那就是境内的各级领导、各界人士都有求‘变’的心态,这就有了基础。”姜智敏说到这里,看到白若冰那精致的,白皙的脸上的那双大眼睛在忽闪忽闪的,知道她还是不认可他说的理由。他想了一想后,又说了一条,“最主要的是境内启动的经济改革,取得了很大的成就,经济已上去了,有了物质基础了。目前的政治改革虽在提法上还很不尽如人意,但改革总算已启动了,特别是因经济改革取得的成就,使他们再也不能走回头路了。”姜智敏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看了看白若冰的脸色,当他看到白若冰那专注的眼神后,他又往深处说了,“我是学经济的,我知道,当经济一走上市场化的道路后,想回头都回不来了,这就逼着他们不得不进行政治改革。所以我坚信这政治改革早晚总得启动的。若能这样的话,那就能保证我们那个‘梦’的实现了。”“这还有点算个道理。”白若冰总算点了一下头,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从我们法学的角度来看,在一个没有法治的国度是任何事业都办不成的,只有在‘法’的保护下,在各种人的利益得到保证的前提下,我们的那个‘梦’才能实现。现在国内的政治生态离那一步还远着呢!”“这也是我的看法,但在我们过去分析城乡差别大的理由时,还没有看到这个最根本的理由呢!”“你是怎样打算的?”女律师又把话题扯到实际中来了。

    “我不仅接受争鸣的邀请,回去参加研讨会,还准备参加到他们的工作班子中去。这不仅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也是尽一个中国人,一个小镇人,一个农民后代的责任——”他说到这里忽然来了一个转折,“不过,这里的工作我不准备辞去。”他又停了一下,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后,才接着说道:“我总得为自己留个退路啊!”“你真的是这样想的?”

    “是的,这是我的真心话。”“这就说明你不仅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那无数的风险!你是左左右右、前前后后都细想过了,真是个精细的经济学家!”姜智敏两眼怔怔地看着白若冰,他似乎不是在想问题,而是在端详白若冰,但他说出来的话却还是照原来的意思说的。他说:“我的这个行动方案是积过去无数的教训而设计的啊!”此刻的姜智敏不仅是在想问题,还在想他对面的这个人,更在想这个人此刻在想什么?面对目前的情况,她是怎样想的,她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仔细地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到她的心,但此刻她的脸上除了带着一脸冷峻和严肃外,其他的一切都看不到,他只得从她的过去来推导她的现在了,于是她过去的一切,包括她来美国后的几个场景浮在他眼前了。

    ——第一个镜头:

    初中毕业后,她因成分问题未能进高中读书,而把自己整整地封闭了十年,直到她追求的“没有阶级”的那一天实现后,她才解除对自己的封闭。这十年中,他出于一种同学情和同情心,多次到她家门口去想见她一面都未能如愿,他写了十余封信也都石沉大海。这就是这个白若冰,一个人如其名又冷又硬的白若冰。

    ——第二个镜头:

    他爸爸被摘帽了,她的履历表上不再填“地主”而填“农民”时,她出钱,在他家中请他们这几个人吃了一顿饭,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个够,又疯疯痴痴地笑了一个够,最后这个很少吃酒的姑娘,端起了一杯白酒,敬了大家,为她这十年对大家的无礼而道歉。这就是这个白若冰,这个和她名字的含意相反的,热情奔放,个性坦率的白若冰。

    ——第三个镜头:

    在燕大的校园内,她主动约他谈心,向他提出了一个他难以回答的问题:曹争鸣到底是爱她,还是爱邱郁香。他不能回答,也不想回答。她忽然狂暴了,大着嗓子责怪他,说他们把曹争鸣和邱郁香的不少事都瞒着她。从她那口气中可看出,她早已知道邱郁香父亲对曹争鸣提拔的内幕了。她咆哮了一阵后,伏在他的肩上哭了,哭得非常的伤心。这就是这个白若冰,这个和她的名字无关的,充满激情,追求真爱,容不得有一点背叛行为的白若冰。

    ——第四个镜头:

    在美国,他们共游了东海岸的自由女神广场,她默默地站在那塑像前整整的有十五分钟,他看到她眼中有泪花了,后来竟簌簌簌地流下来了。他站在她身旁,他想去劝阻她,但他又知道,此刻不能去劝阻她。后来她终于转过头来了,认真的,严肃的,低低地说了一句话,“我今后也许要为护法而牺牲。”她那凄苦的声音久久地飘在大西洋的海浪声中,但那低沉的声音又似乎超过了海浪声,久久地回旋在他的耳中,响在矗立着自由女神的这块土地上。这就是这个白若冰,以北冰洋的冰那样坚强去追求法治精神,并准备随时随地为“护法”而牺牲的白若冰。

    ……是的,这就是白若冰,此刻坐在他面前的这个白若冰不是把她的这许多性格都凝刻在她的面部了吗!一脸的严肃和认真,紧皱的双眉,沉思的眼神,挺拔的鼻梁,弧度合适,显出人性美的嘴唇……这一切告诉他,他面前的这个女性在果断的性格、坚硬的外壳下,是有一颗圣女般的心的。他相信她也会选择回乡去实施她的“梦”的,因她不是属于她个人的,而是属于家乡的,属于她的那个“梦”的。

    “怎么不开口啊!看了我四十年了,难道还没有看够啊!”白若冰那带着柔情的声音,使他从过去的“白若冰”回到现实的白若冰身上来了。“我怎能不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想呢!我想的结论是三句话,时机虽到、不尽完美、必须努力。”“不愧是经济学博士。好,我听你的。”白若冰以轻松的语调做出了决定。于是他们回国了,来到了杜陵市市政府招待所——兰陵宾馆。

    他们的行李还没有放妥,曹争鸣就风风火火地闯到了姜智敏的房间中,一把把姜智敏抱得连气也透不出来了,在接连转了几转后,才想起了另一个人。“若冰呢?住808吧!走,去看她!”他见到白若冰时,似乎忘记了她是个女的,也像拥抱姜智敏那样,把她紧紧地拥在怀中。激动了一阵后,他不让他们宽衣休息,而是一只手拉一个,把他们塞进电梯,又塞进汽车,又塞进电梯,进入了一个偌大的大厅中,停在了一个沙盘旁。屋内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几束光从不同的角度聚焦在那沙盘中央。曹争鸣骄傲地向客人宣布了他的杰作:“这就是新城的规划模型,我们的梦就要从这个模型开始。”二这个市长一口气讲了半个小时,才把他的“梦”讲完。其间,他的手机响了多次,他都没有接,几个工作人员先后进来了多次,他也没有理会,直到他讲完后,才打开电话,找到了那几个随从,迅速地把几件急事处理了一下后,才把他的这两个密友送往宾馆。坐在汽车上,他迫不及待地问道:“这计划,怎样?”“有气魄,是个大手笔。”姜智敏回答。“回国来吧!携手开发吧!”“我不是回来了!”还是姜智敏回答。“真的!”曹争鸣猛地把车刹车了,把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姜智敏抱住了。“法盲。”坐在后排的白若冰笑骂了一句。曹争鸣一惊。“你说我法盲?”但很快理解了还自嘲道:“真是个大法盲啊!若后面追上一部车,我们三人就报销了。”说完放声大笑了。到宾馆后,白若冰把曹争鸣邀到她的房间中去谈话了。两人一进房门,白若冰一句酸溜溜的话就抛了出来。“过得还惬意吧!怎么一下子就当上了市长,本事不小啊!”“运气好嘛!”曹争鸣还沉浸在刚才的激动中,一时也没有闻出白若冰话中的异味。“结婚了吧?”白若冰带着试探,小心翼翼地向她的目的逼近了。“结了!”回答得很机械。“邱郁香还好吗?”白若冰的语气中有了一丝无奈。“还好,在省府发改委工作。”“你们有孩子了吗?”白若冰的口气已处于平淡了。“你说什么?”曹争鸣惊觉了,似乎感到了什么,“你搞错了,我是和一个乡村女子结婚的,她是我们小学时的同学,叫白慧敏,易巷村人。”“你没有和邱郁香结婚?她不是追你追得挺紧的吗?是她甩了你的吧!”白若冰的语气中已有同情的味道了。“不、不、不。是我拒绝她的。这话很长,让我坐下慢慢说吧!”白若冰感到失理,坦率一笑后为曹争鸣倒了一杯水。邀请曹争鸣坐下来了。“邱郁香虽是省委书记的女儿,但一点架子都没有,她帮了我不少忙,我提拔得这么快是和她有一定关系的。是她把我引荐到她爸那里去的,是她爸从我的一篇差一点要开除党籍的发言稿中看出我的理想。哪知这也是他的理想,因这个‘理想’,我和这个当时的宣传部部长,后来的省委书记成忘年交了,我的位置也从大队书记一级一级地升上来了。你是知道的,我爸因车祸失去了一条腿,我妈又过世了,家中就我和我爸两人,我又在外工作,没日没夜的,爸总得要有个人照应啊!我想来想去,为了我爸,我只能寻一个农村妇女了。”“你和她有共同语言吗?”“农村的夫妻还谈什么共同语言,凑合着过吧!”曹争鸣言语中已有了丝丝哀情。他凄凉一笑后,又平复了心情,“我不也是个农民嘛!哪能和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比呢!”白若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想起了生活中的种种无奈。若她做了他的妻子,能担负起那繁重的家务吗?她摇摇头,有点无所适从了。这件事似乎使她明白了一个真理,生活就是生活,婚姻也绝对不是爱情。

    突然,白若冰又把话题拉到她关心的问题上去了。“你为什么没有和邱郁香结婚呢?”“我为什么要和邱郁香结婚?”曹争鸣反问。“因为她帮你,她追你,你接受她的安排!你也一定爱她,所以你应该和她结婚,除非她抛弃了你。”“若冰,我绝对想不到你会这样看问题,说这样的话!”曹争鸣沉吟片刻后略带痛苦的说道:“正如一个哲学家说过的那样,理解别人是困难的,让别人理解自己更困难。看来你一点也不理解我啊!”他的语气中充满无限委屈,“我内心中一直爱的是你啊!我也是等到你飞到美国后,知道婚姻已无望时才结婚的啊!”白若冰的心往下一沉,两眼的泪水涌出来了,猛地站了起来,又想象三十五年前那样再去拥抱他一次,但她很快地克制住了自己,又默默地坐了下去。

    “我结婚时没有告诉邱郁香,她知道后,赶到我的办公室里,狠狠地骂了我一顿,等她骂够了,骂累了,我才把我找白慧敏的原因说了。她没有话说了,很久很久后,她才说了一句话,‘这也许是命吧!’这个女人自此后还是把我当做一个知心的朋友,还经常帮我从她爸那里要资金、要项目,这次这个新城的两个项目都是她到上边跑来的,她这次也要来参加这个研讨会呢!”男人总是爽气的,当他把他心中的一切吐露后,这一切也就过去了。但女人却不能,白若冰还久久地沉浸在这纠缠了三十多年的情与爱中。

    然而当曹争鸣知道白若冰到今天还没有结婚,甚至还没有和别的男人谈过恋爱时,他又惘然了。他感到太对不起她了,但现实提醒他,在这柔和的暖红色光线下,他必须立即走出感情的桎梏,否则,他要控制不住自己,使自己犯错误的。于是,曹争鸣又拾起了新城开发的话题。

    “回来吧!让我们携手来实施我们的梦吧!你知道吗,你爸已受聘出任新城建设指挥部的文化顾问了。”“你请他干什么?是为了我吗?”“你又想错了。我们这个新城是一个多功能的新城,其中的一个主要功能就是要把它建成世界级的历史文化旅游景区,我们打的文化牌就是‘齐梁文化’。这建议是你爸提的,我们自然要请他当顾问了。明天,他也来参加这次研讨会呢!”曹争鸣话锋一转,“你爸知道你这次也回来吗?”

    “不知道,我们受到邀请函后,忙着做各种准备工作,哪有时间告诉我爸啊!”“你们做什么准备工作啊?”“你啊你!你只把我们当作个客人,你忘了这‘梦’是我们几个人一起‘做’的,我们也是主人啊!既是主人,就得尽主人的责任,所以这几天我们从美国的各大图书馆内收集到了许多美国的建城资料,这次我们统统把它带回来了,这些资料可为我们提供借鉴啊!”“这真太好了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我看啊!在你身上已染上了国内许多干部的通病了。”“国内干部的通病?是什么?”“就是你今天的表现啊!总把自己当做救世主,总以为自己代表人民,代表民族,代表国家,总把别人当做配角,总希望别人围着你转——”“我是这样?”曹争鸣吃惊了。“你们往往好心办坏事,把民众推得远远的,使民众都没有积极性,发展到最后甚至形成了干群对立,结果导致事业的失败,使好事变成了坏事。”曹争鸣暗惊。白若冰的话似乎空穴来风没有道理,但细想,又颇有道理。他的这种心态,使他像个犯了错误又不明“就里”的儿童受到老师责备时的那种样子,愣头愣脑的,眼睛张得大大的,两只手又似乎无处着落,表现出来的是一副落魄相。

    白若冰感到自己的话已引起对方注意了,再加这个市长又曾和她有过一段恋情,也就使她可以把话往深里说了,她更想借此机会,把她在美国时所思考的中国不少干部的致命弱点点一下了。

    “你们这些人啊?最大的弱点就是‘群己权界’不分,不管在公权领域中也好,私权领域中也好,总是喜欢把自己当‘老大’,什么都要做主,这样就很容易把事情搞糟,要引以为训啊!”这次曹争鸣把白若冰的话听懂了,因为他在党校学习时,教授曾专门讲过“群己权界”的问题,但他一直都认为中国有自己的特色,就是广大群众并不知道自己的权益,正因为如此,为了工作的方便、快速,侵犯群众权益的事就常有发生了。

    他现在不想讨论这些问题,现在急切地要听到她的回答:能不能回国参加新城的开发。

    “我不已回来了吗?不准备参与我还回来开你们这个研讨会干什么!”“好,后天我在研讨会上宣布指挥部名单时就宣布你任新城开发建设指挥部的高级法律顾问。”“你啊你!才批评了你‘群己权界’不分,现在就来侵犯我的私权了。”“你不是‘己’,你早已属于我了,你是我心中的你啊!”白若冰的心一热。两人情不自禁拥抱在一起。

    白若冰含混地说了一句话:“这是最后一次了。”第二天,香港梦祥集团的董事长恽国祥从香港赶来参加研讨会了。

    工农兵学员恽国祥从燕京大学建筑系毕业后,听了他爸的意见,回家乡工作,任县建筑公司的工程师。由于燕大的牌子、恽浩仁的周旋,以及自己的努力和钻营,恽国祥很快从副总工、总工,慢慢爬到了总经理的位置。

    杜陵县建筑工程公司是个大型地方国营企业,拥有总资产八个亿,职工三千余人,别看他“块头”大,在县内却是一个“老大难”企业,年年亏损,靠财政补贴过日子。恽国祥任经理后,正值改革开放的年代,在主管工交口的副县长的支持下进行了大刀劈斧的改革,他借用农村搞包产到户的办法,把一个大公司拆开,下设六个分公司,每个分公司为二级法人,各个分公司自负盈亏,分公司不仅要向总公司上交管理费,还要交设备租金和拆借资金的利息。就这样,他把这个建筑公司的固定资产全部盘活了,使这个公司成了县工交口的优秀企业,他本人入了党,还被评为省级劳模。由于他掌管着设备和资金,还能决定各个分公司的上交款数额,再加这时各地的开发热已形成,建筑业成了抢手货,他也成了县里的一个大红人。这时县委多次想提拔他,但都被他以光明正大的理由拒绝了,因他早以从时代的发展中看到了机遇,他奋斗的目标已不是“官位”,而是钱了。他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钱却是个根本。”于是,通过几年的努力,恽国祥的腰包越来越鼓,当他的声誉达到最高点时,他忽然带了一大堆医院诊断书来到县府,以身体的原因辞职,不久就到香港去注册了梦祥建筑工程公司。

    恽国祥离职后,新任经理由于不懂经营,大权旁落,为下边的分公司所操纵,公司效益每况愈下,到90年代,国企转制时,县府为了丢“包袱”,便把这个公司列入首批“转制”的企业。其实企业在恽国祥经营时已内亏了,但在账面上没有表现出来。这么一个大企业转给谁呢?谁又能拿出这笔资金来呢?大会动员、小会发动,个别谈话,公开招标,没一个人响应。这时,和恽国祥关系密切的那个副县长只能又把恽国祥推出来了,县“转制”领导小组在无奈之下也同意了,一个电话把过去的恽总从香港请回来。

    恽国祥回来后先和那个副县长密谈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开始正式谈判。恽国祥先以资金短缺为由推托,后来又以设备陈旧,没有利用价值来讨价,最后仅以三千三百万的价格拿下了资产清单上三亿九千八百万的一个大建筑公司,从此这个公司归入香港梦祥集团的名下,改名为杜陵梦祥建筑工程公司,很快在深圳上了市,并使这个建筑公司进入了国际建筑市场,恽国祥也就成了身价几十个亿的大老板了。

    恽国祥虽发了,但每当他回到家乡时,还保持着那原来的“土气”,着一套建筑工人的工作服,穿一双解放鞋,有时还戴上一个鸭舌帽,见到人总是一脸笑,若是说和过去有一点不同的话,那就是他自己虽不抽烟,但他的口袋里总是装着红中华,遇人就握手,见人就发烟,更特别的是,他每年总得为当地的小学、幼儿园、养老院捐上一笔钱,使这个新富成了人人夸奖的一个人。他同地方政府一直保持着热线联系,和过去的县委书记曹争鸣,现在当市长的老同学更是不管有事没事,一周最起码要通上一次电话。

    更值得这班家乡干部论道的是在招商引资的大潮中,他为地方的三级政府都分别引进了几家港资或台资企业,特别是把香港的“华荣”集团引到了杜陵市。他这个现在已入了香港籍的香港人,能这样为家乡而奔走,自然使他成了各级政府的座上宾了。因而这次的“新城开发研讨会”要邀请他以贵宾的身份来参加了。

    曹争鸣把他视为上宾还有一个目的呢!新城开发有的是项目,要的是资金,曹争鸣自然对他抱有很大的希望。在发邀请函前,曹争鸣和他通了电话。“国祥啊!我们的‘梦’要起步了!”“你是说你那计划中的新城吧!这可是个好事啊!这得造不少房子啊!你放心不放心把这些房子交给我造啊!”“我就是要由你来造呢!怎好说放心不放心呢!”“你这个市长就这样放心我,就不怕我这个偷工减料的奸商!”“哪里,哪里,你是个热爱家乡,有思想觉悟的大老板啊!不过,这次不打你的赖皮、政府不要沾你的光,照市场规律办事,让你开发,让你赚钱。这是个双赢的计划啊!”“什么双赢不双赢,你不要忘了主题,这是在实现我们过去的‘梦’。”“对,对,对,我怎么会忘记这个呢!来吧!快来吧!为了我们的那个梦——”就这样,恽国祥飞来了。在宾馆三个老同学重聚了。“介绍一下你的情况吧!昨天听争鸣说,你成了大资本家了,是不是啊!”姜智敏先问了。“什么资本家啊,哪像你们,能在美国那个地方横抢匹马打天下啊!”“你这小子啊!天生有一手,你还记得你进燕大后写给我的那封信吗?”“怎不记得。不过,我那时有点小人得志,你不高兴了吧?”“我早已吃透你了。我看完了你的那封信懒得给你回信,就在信尾批了这么几个大字:

    这是一个小人猖狂的时代,这信是一个猖狂的小人留给历史的记录。”“批得对,骂得好,不骂他,他连东南西北都不认识了,也许智敏的这个骂会使你醒呢!

    你现在说说看,智敏骂得对还是不对?”白若冰对姜智敏的批语深表理解。大家闹了一阵,言归正传。“国祥,还记得我们的‘梦’吗?”白若冰正色道。“我怎会忘呢!我就是为了这个‘梦’而来的。若不是为了这个‘梦’,我不会回到这个乱糟糟的地方。我是把南非市场的工程紧缩后才抽出身来的!”这次恽国祥是一本正经地带着感情说了,但也许感到难以自圆其说吧,就又补充了几句。“你们难道忘了辩证法了吗?事物总是有双重性的,为‘梦’搞开发是一面,但这个‘梦’

    是个经济行为!既是经济行为,就要有利润。我在实施‘梦’的过程中,追求利润,一举两得啊。”姜智敏认为恽国祥的话是符合经济学原则的,他是认同的,但他认为企业的利润必须要在经济学所许可的合法范围内。他的思想忽然明朗了,也许他今后的工作就是要用经济学的原则来规范开发各方的经济利益,这是在开发中应引起重视的问题。因为用了经济学的原则就能在这各方博弈的情况下,保持公平,这不正是他们梦的主要内容嘛!

    白若冰也给恽国祥的这番话说服了,但她又总感到恽国祥用的是诡辩术,她开始运用在美国工作十余年的经验来思考问题了,这样一思考她的眼前明亮了,开发和利润中间有个阀门,这阀门就是用法律来调控的,既然曹争鸣请她任指挥部的高级法律顾问,那么今后的这个“阀门”就是由她来掌控了,只要她依照法律,紧紧地控制住这个阀门,他们的“梦”既能实现,各方的利益也能保证。这就是恽国祥说的“辩证法”了,这也就是曹争鸣说的“双赢”。

    这两个认真的人,还未上任,就开始考虑自己的工作计划了。

    当他们的谈话即将接触到问题的本质时,又有两个人敲开了宾馆的房门,这是两个早已退出历史潮流的人,这次却被有“反骨”的曹争鸣市长当做贵宾请来了。

    这两个老人是白若冰的父亲白明仁和姜智敏的父亲姜金坤。白明仁是儒学大家,又是齐梁文化研究的倡导者,姜金坤是国民政府时期就倡导发展大农业的高级知识分子。

    说笑一阵后,恽国祥知趣地告退了。到这时,他才发现他的行李箱还抛在报到处呢!他急急忙忙地去找他的行李箱了。

    在兰陵宾馆的八零八房间内,白明仁抱着女儿哭了,泪水把女儿的衣裳都淋湿了,但这是幸福的泪啊!

    女儿在他的怀中,讲述了在美国十余年的经历,对一直没回家深表歉意。

    父亲摸着女儿的头说,“你是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怎能恋家呢!”然后认真地问道,“结婚了没有?”

    白若冰脸红了:“结婚能不告诉爸吗?”

    父亲有点动气地说道:“还想着那个曹争鸣?他早结婚了。”随后又感叹道,“那是个孝子啊!为了他父亲竟寻了个和你妈一样没文化的人,他心中也苦啊!”“爸,别说这些了,说说你吧!你怎么想起去研究那个齐梁文化的?曹争鸣又怎么想到请你做文化顾问的?”

    “这话说来可长啊!”老人喝了一口茶后,慢慢地讲起来了。

    白明仁落实政策后,感到压在身上二十七年的千斤枷锁解除了,他本性中的欲望又冒了出来。他想起了他的列祖列宗,他们为地方上做了多少好事啊!只有他这个“末代”,长到五六十了,还是一事无成,因而在脱了“帽子”安稳地过了几天后,他又忧虑郁闷起来了。这时刚值他老婆病重,女儿又在紧张复习,准备考大学,他有做不完的家务,还要每天出工,他也只能把那个“想做点事”的心思压了下去。

    后来,女儿考走了,老婆死了,家中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再也耐不住寂寞了,于是便到各处去走走。他常去的地方是村后黄山脚下的天龙禅寺,在“文革”中那九龙禅寺被红卫兵扒了,把看门的和尚赶走了,现在那个叫朗天的和尚又回来了,还拿到了县政府的一个批文,说要重造天龙禅寺。那天,他到那断墙残壁的天龙禅寺旁时,朗天和尚正在那里搭窝棚,准备安家落户。这两个人在废墟上重逢了,深谈了,成知己了。他也就开始研究家乡文化了。

    这个天龙禅寺是公元513年梁朝皇帝的家庙。这个小镇是齐梁皇帝的祖宅地,那时的许多文人都在这里的书院中读过书,梁武帝和道教大师陶弘景,还在这里携手倡导了儒释道的三教圆融。这一段历史,他的父亲白伯范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讲给他听了,还带他到黄山上的孔庙、檀旃禅寺、天皇堂、黄山书院、黄歇读书处、萧统读书处、万镇的东岳庙、吉祥寺、萧家的祖宅南寺里等各处去游览,使他幼小的心灵上就刻上了“齐梁”和与齐梁两字相连的文化。后来他长大了,又阅读了萧统的《昭明文选》,萧子显的《南齐书》,刘勰的《文心雕龙》等,使他深知了这齐梁文化的价值和意义。但后来各朝各代的人忙于战争,忙于夺权,把老祖宗的这些成就都忘记了。

    他和朗天大师谈了一阵后,他想起了一个严肃的问题,若他们这一代人都死了后,这家乡的传统文化不是要绝代了吗?他得挺身而出去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了。

    这时,他想到了他女儿的同学,那个已做了镇党委书记的曹争鸣。他是看着曹争鸣长大的,她女儿还告诉过他,他和他女儿这班人有一个“梦”,有一个把家乡建得和城市一样的“梦”,但要把家乡建成城市,这个城市该有个标志啊!没有标志的城市不就仅是一些马路和一些高楼大厦吗!那样的城市怎能留在世界上、留在人们的脑海中呢!这样一想,他更感到齐梁文化的重要性了。于是他想去找曹书记了。恰在此时,曹书记不找自来了。自他女儿到省城上大学后,这个曹书记每次路过易巷村,只要他家门开着,他总得来看看他的。于是白明仁就把自己关于振兴文化的想法和书记说了。

    曹争鸣抓住老人的手,激动地说:“白伯伯啊!你想得好啊!你想得远啊!你也加入到我们这个‘追梦’的队伍中来吧!我们这里迟早总得建一座新城的,这新城的标志文化就是齐梁文化。这任务交给你,我派专门的人来为你服务,你只管专心研究好了。”于是,“齐梁历史文化研究会”应运而生了,白明仁的专着《齐梁文化与齐梁故里》也出版了,他也以学者的身份,再次登上了舞台。“爸,你为什么把这一切对我保密?你也该让你这个身在异国他邦的女儿高兴高兴啊!”白若冰说。“我本想告诉你的,但想到我做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不想让你分心,所以没说。我总以为曹争鸣会告诉你的,因为你们是好朋友啊!”

    当父亲再次提到曹争鸣时,白若冰的情绪明显低落了。她想到了曹争鸣这些年的经历,感到他似乎还是个过去式的人物、一个守旧派。但从他对他们的那个“梦”的执着而带一点疯狂的追求看,又感到他还是个理想主义者,又回想到这两天她与他的交往时,又感到在他身上染上了当代许多干部都有的“威权主义”色彩。如此看来,这个曹争鸣的性格太多元、太复杂了。

    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白若冰的面前了:她今后该怎样和他合作呢?他推行的是“威权”,她信仰的是“法治”;他崇尚的是“激情”,她追求的是“理性”;他提倡的是“快速”,她需要的是“稳妥”他和她似乎是完全背道而驰的两辆车!白明仁看着陷入沉思的女儿,误会了她的心思。“你还在想那个人啊!”白若冰显然没回过神来,“是啊!我怎能不想呢?我们不仅共同有一个‘梦’,还要共同生活呢!”白明仁一惊。“怎么?他要离婚了。”白若冰也一惊。“你说什么?他准备离婚!”白明仁明白了,“哦!你说的是那个‘梦’啊!”白若冰笑道:“既是为了一个共同的梦,总会相处得好的,车到山前自有路啊!”五在白若冰父女谈笑风生的时候,姜智敏父子也在推心置腹,不过,两个男人间的谈话总会比父女间来得深刻,来得严肃。“爸,你怎么也加入到‘开发’中来了啊?”“是曹书记主动去找我的啊!”“他怎么会去找你?你过去的那段历史,当地没有人知道啊!他什么时候去找你的?”“三个月前吧!”

    姜智敏心中一动。

    “这个曹争鸣也不坦诚了,都不和我打招呼,哪还像个老同学?”

    “你怪市长干什么?他又没有强迫我做什么,倒是很尊重我的。”姜金坤接着说,“是燕大的恽教授把我介绍给曹市长的。恽教授把我给他的策划书,就是我解放前在国民政府搞的那个《农业生产集约化,农民生活城镇化》的策划书,复印了几份送给曹市长,曹市长看了后就派专车把我接到了市里,让我给他手下的一班人着着实实地上了两天课,然后就让我做这个工作班子的顾问,制定了这个《新城建筑开放规划草案》……”

    “嗯,原来是这样的。曹市长是求贤若渴啊!我倒错怪他了!”“曹市长是个有作为的人,不过——”

    父亲说到这里把话打住了。

    儿子从父亲的脸色上的变化,感到父亲有难以言谈的话了。

    “不过——不过什么啊?还有什么话不能对儿子说?是不是怕我把话传给曹争鸣?”

    “我这个人素来直来直去,再加又七八十的人了,黄土到胸口了。我说了是怕影响人家的积极性。”姜金坤接着又问,“智敏,你看像目前他们的这种做法,你们那个‘梦’能做成吗?”

    这也是儿子接到了邀请函后想的问题,他和若冰坐在飞机上的那十多个小时内也一直在谈这个问题,在听了曹争鸣在沙盘边的介绍后,他心中的问号更多了。虽还没有来得及细想,更没有和若冰讨论过,但他从直观中总感到这个“新城开发计划”和他们原来的那个“梦”不同,有点变味了,变得有点酸溜溜的,有点怪异了。“酸”在哪里?“怪”在哪里?他还没想清呢?既然现在父亲提起这个问题了,何不先听听父亲的意见呢!现在还是“计划草案”,还在“沙盘”上,这次又是个“研讨会”,他们又要请他做“总顾问”,他就可利用这个有利的时机,有利的地位来提提意见,做些修改,使它不“酸”,使它不“怪”,使它回归到他们“梦”的本位,这不更好吗!于是他坦诚地把他的想法对他父亲说了,最后说道:

    “爸,我昨天才接触到这个计划的‘沙盘’,还没看到具体方案,你既参与了制定,一定知道详情。从你刚才的话中,还知道你已经思考过了,是否可以把你的看法告诉我呢!这既是我们的一个‘梦’,也是你几十年前的一个‘梦’,我们有责任,使这个‘梦’起步时走得正一点啊!”儿子把问题又还给了老子,这倒使姜金坤为难了。他对这个草案是有许多意见,但他想,他是个过去式的人,虽在国民政府那个特定时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当今的环境和形势、目标和任务都不同,不能统而概之。姜金坤把头绪理了理后说道:“智敏,首先,我感到他们的这个‘规划’和你们的那个‘梦’的目标相差太远了。其次,就算他们这个计划的目标是对的,他们做的程序也颠倒了,不把农民先安排了,就让农民失去土地,使这个计划成了‘危险’的计划。这个计划执行后,弄不好,不仅不能给农民带来好处,还要伤害农民的利益……”

    说到这,姜金坤把话刹住了。因儿子的表情严肃了,脸上似乎有了许多问号。

    父亲从儿子的脸看到了儿子的心,他不想把话再往深处说下去了,他要听听儿子的意见。等了很久,儿子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知道儿子也感到其中的许多问题了,他开始为儿子的今后担心了,这是一团污水啊!在这团污水中,儿子是否会沉下去呢!他有点为儿子担心了,但他很快想通了,让儿子去闯一下吧!哪怕失败了,也会留下一点教训给后人的。这一步早晚总得跨出去的,否则哪来的幸福,哪来的小康呢?

    姜金坤脸上渐渐的露出了一丝笑容,但总有一点勉强,还有一点涩。

    下午1点,盛小华飞来了。盛小华是从南非赶来的。他本不想来,他太忙了,但被曹争鸣在电话中一骂,他不得不来了。

    “做了个包工头,有了几个臭钱了,把兄弟们都忘了,把你那天爬火车路基差一点被火车轧死的事也忘了?你就保证你能‘红’一世不求人了?”

    “大哥,我也想回来见见大家啊!工地上实在走不了,工期紧,不按期完工要罚款的啊!”“不管你多忙,你总得来,这是为了圆我们的那个‘梦’,你怎能不来!”曹争鸣说到这里,声调立即低了下来,话中的感情色彩也变浓了,“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个‘梦’啊!实施这个‘梦’的机会又会有多少!目前的这个形势来之不易啊!是我们前辈的许多精英人物,进行了努力探索,艰苦奋斗得来的啊!既有了今天这个局面,能让我们实施我们的‘梦’了,可你——”

    这个钢铁汉子般的市长,这个工作起来从不知道什么叫困难的人,说到这里时,喉咙口已有颤音了,伤心得似乎说不下去了。

    盛小华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大哥,我来,我来,我一定来,你千万不要因小弟而动气啊!”盛小华抛下电话筒,就直奔机场飞来了。和曹争鸣寒暄了一阵,盛小华马上找他的恩师恽国祥了。恽国祥怎么又成了恩师呢?这里有一段很有趣的故事。

    盛小华和恽国祥都是学建筑的。那年他们五人串联时,盛小华还是个痴头痴脑的孩子,大家都不大看得起他,还经常拿他寻开心。有一次,恽国祥说:“你啊你,什么都不能做,今后我做建筑师后,你只能跟我做一个打手。”当时,盛小华很看重恽国祥,感到其他的那三个人都是书呆子,今后不会有出息的,只有恽国祥脑筋灵活,见机行事,今后是个做大事的人。盛小华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中,决定长大后一定跟着恽国祥干。

    恽国祥保送进大学,他毕业时盛小华还在家中种田,那时招工讲户口,盛小华是农业户,想跟恽国祥也跟不上,只好老老实实在队里种田,后来大学公开招生了,在他的几个同学的鼓励下他也报考了,他报考的学校自然是建筑学院了。

    当盛小华大学毕业时,恽国祥已当上县建筑工程公司的总经理了,他一毕业拿到了毕业证后,没有回家就直接到了县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把毕业证往恽国祥经理的桌上一摔,说道:

    “你要的打手来向你报到了!”这句话使恽国祥感到莫名其妙,老同学来求职,理应照顾,但怎么又说“打手”不“打手”的事,他愣了。

    “你忘了,这不是你在串联时说的话吗!”恽国祥想起来了,迅速地站起来转过办公桌,对盛小华拱了一拳。

    “我收下你了,今后就让你做个帮我去过五关斩六将的打手吧!”这以后,盛小华真的成了恽国祥的“打手”,但这个“打”已不是打人的那个“打”字,也不是“打倒”某某人的那个“打”字。而是含着“过五关、斩六将”,挑工作重担,做个可以交底的核心人物的意思。

    恽国祥是搞建筑的,建筑场中有许多潜规则,没有搞过建筑的人就不知道了。所以,他手下一定要有几个“铁哥们”。

    建筑场实际上是个江湖!匠人是人人能做的,但你做到“包工头”就必须要有点“黑术”了,没有点“黑术”,不仅接不到“工程”,就是接到了“工程”,也做不稳当的。建筑业也有地盘,你从表面看县建筑公司是个国营企业,资金雄厚,设备众多,吃的又是国家的饭,但他们的内部却早已是一个个独立的王国了,这一个个独立的王国之间,争工程,争设备,争资金,还争承包金的多寡,这一切的“争”,最后都落到总经理一个人的头上,你总经理能不能摆平这各方诸侯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你摆不平他们,你最终就要被其中最强的一个诸侯打倒,你能摆平了他们,让他们一个个的服服帖帖,你就能坐在总经理的宝座上作威作福,所以有句俚话叫“小匠人是个贼,包工头是个盗”,就是这个道理。

    恽国祥就生活在这个带着“黑”性质的环境中,他怎么能不建立一套自己的班子呢!这套班子中红面、黑面、白面都要有,师爷、打手、书圣一个也少不了。盛小华的大胆、头脑简单、力大无穷,使他当定了这个“打手”的角色。

    恽国祥腰包里塞满了后,感到中国的经济即将要转型,他急流勇退,把公司交给了没有管理能力的盛小华。他料定盛小华要把这个公司搞得一团糟,料定县政府今后还会找他来善后,到那时,也许就要“转制”了,他就可把早已塞满了腰包的那些钱拿出一部分来,把这个公司“买下”,那时,他就成真正的大老板了。

    不知内情的盛小华接任总经理位置时,心中还千谢万谢呢!一切尽在恽国祥掌握中,他果然杀回来了,公司转了制,恽国祥自己做老板了,盛小华又成了他的打手。这时的盛小华已不是在原来的地盘上“打”了,而是“打”到境外去。这几年盛小华在恽国祥的统筹安排下,在越南开辟了战场,在柬埔寨立下了功,现在又到南非去一展雄风了。他从南非飞回来后,自然要先向他的恩师汇报了,南非工地上的确有许多事要总裁去协调呢!

    盛小华还未走到恽总房门口时,被一个人抓住了。他一回头,是姜智敏,他高兴极了。“智敏,你也回来了,你是从美国回来的吧!你比我还要远啊!”“你在什么地方,能和美国比?”“我是从南非飞来的!也不近吧?”“你到南非干什么?”“搞工程呗!”接着,这个盛小华就把他的经历吹了个满天飞。“想不到我们的这个‘狗’也这样有出息了!”“这要谢你们啊!没有你们帮我复习,我到今天还是个农民。”忽然他的一根神经活了,“那个白若冰呢?这次有没有回来?”“回来了,回来了,就住在我对门呢!”“你们俩结婚了没有!”盛小华的这句话一说,姜智敏感到了心痛,随口说了一句“你说什么昏话”,忽然心中一亮。他心底的这个愿望,也许可以实现了,白若冰过去一直钟情于曹争鸣,一直在等曹争鸣,现在曹争鸣结婚了,那么,他也有机会向白若冰表白了。想到这里,姜智敏的脸一下子红了。为了掩饰尴尬,他说道:“走,我们去看看若冰。”七恽氏兄弟从省城赶来了,是恽民生亲自驾车在下午4点到达的。恽民生在“文革”结束后就不当驾驶员了,自己拉了个工程队,后来又开了个建筑公司,也做起老板来了。恽民生的发达也是在恽国祥的帮助下实现的。恽国祥是个有良心的人,他总记得“文革”初年他们串联时恽民生招待他们的那三天,他还常说要是没有那三天,他恽国祥不会有今天,所以他牢记着这个乐于帮助人的恽民生。他还一直牢记着恽民生在那三天中对他说的那句话。那三天,他们为了心中的那个“梦”,各人谈了各人的理想,恽国祥的理想是要做个建筑师,长大了为天下的穷人造楼房,让农民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当时,恽民生说“若你做了建筑师,我来为你开车。”

    当恽国祥成了县建筑公司经理后,他真的来找恽民生,当然不是叫他为他开车,而是要他改变生活方式。因这时的恽国祥已不是过去的恽国祥了。“民生,你不要再一天到晚跑运输了,也该活得自在一点了。”“自在一点?”恽民生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拎不清他这个“爷爷”的话,“我现在不自在吗?”“当然不自在罗!开了个车一天到晚在外跑,一个月只拿那百十块钱的工资,还有那少得可怜的车贴,何苦呢?”

    “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我也惯了,大家都一样嘛!我们这些文化水平低的人怎能和你比!只能干个苦活啊!”恽国祥听后叹了一口气,心底里说道,“这真是个老实人啊!”但随即又否认了,他想,中国人怎么都这样,中国人的锐气怎么都磨光了,这样下去社会还会进步嘛!

    “我想扶你一把,你拉一个工程队,我包个工地给你做做,这样一个月可赚你十年的钱呢!”“有这等好事!”恽民生的胃口显然被吊起来了,但很快又泄气了,“我哪来资金,哪来设备,更没有技术啊!”“我既让你做,这一切我自然会安排的。”于是,恽民生先做了一个包工头,包了几个工地后,他有经验了,有资金了,这时也改革开放了,恽国祥又为他注册了一个公司,使他成了个真正的老板,“改制”中,又在恽国祥的操作下,收购了一个濒临破产的建筑公司,使他的事业越做越大了。

    这次曹争鸣请他来参加研讨会的时候就对他实话实说了。

    “这次请你来参加这个会,不是叫你来‘研讨’的,而是叫你来‘发财’的,这里有做不完的工程,我要优先你,先让你选一块‘肥肉’,那叫“文革”前我们有那三天呢!我要谢你呢!没有那三天,没有你,就不会有我的今天啊!你来吧!你快来吧!你一定要来啊!”恽民生当时就决定来参加这次会议了,他现在已是一个建筑商了,哪有建筑商见到工程不来的呢!但他总还记得他们的“梦”,他想好了,这次来做“工程”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实现那个“梦”,而不是为了赚钱。

    恽民权虽和他同车到达,但身份和弟弟完全不同,他是以“燕京大学农业规划发展研究院”院长的身份来参加这个“新城开发建设研讨会”的,说穿了,这个新城的规划就是由他们研究院制定的,在这个研讨会上将要由他来对这个规划作说明。

    恽民权在“反右”时,就因一篇有关农业发展的文章进入了当时省委宣传部理论处处长,省“整风反右”领导小组成员邱国毅的视野中,并在他的保护下,使他没有被戴上“右派”帽子。当邱国毅成为省委宣传部部长时,恽民权就经常参加省的各种理论研讨会,在改革开放初他又以一篇发展农业的文章,而引发了一场有关“合作化”的争论,他也成了“省农业问题课题组”的组长。当邱国毅成了省委书记后,这个课题组升格为研究院,恽民权成了院长。在省委书记的授意下,这个研究院虽仍设在燕京大学内,但事实上已成了省委发展农业的一个策划和指导机构了,他这个院长还有了个正厅级的头衔。

    恽民权虽地位不断地提升,但他始终还是保持了他那学者的风度,从不夸耀,更不浮躁,仍在踏踏实实地为实现他们的那个“梦”而奋斗着。

    为了做好全省农业发展的规划工作,为了实现他们恽家几代人,再加上他“文革”中交的小镇这几个人的“梦”,他把他的实验基地定在了小镇,他想把小镇建成现代化的城市,再向全省、全国推开。他既是个踏踏实实的人,又是个心怀大志的人。

    他在小镇依靠的主要对象就是曹争鸣,为了能使曹争鸣发挥更多的作用,为了使曹争鸣有更大的舞台,他多次建议让先是宣传部长、后是省委书记的邱国毅提升曹争鸣的职务,直至升到能在较大范围内调配行政资源的市长的位置上。杜陵市的市委书记即将退休,他又力促省委书记让他接任。

    曹争鸣的许多同学都认为曹争鸣职位升迁如此之快,是邱郁香的功劳,是邱郁香力促他父亲提拔他的,其实共产党的一个省委书记,哪能就这样简单地被他的女儿所支配呢!最基本的原因是省委书记邱国毅,省“农研院”院长恽民权和曹争鸣,都是做同一个“梦”的同志,为了这个“梦”,他们自然要相互提携了。

    这个时代是个“威权”时代,要做这许多有关全局的事情,是不能靠个人的力量的,哪怕这个人的力量能通天也不行,邱国毅、恽民权、曹争鸣这三个高智商的人自然对其中的奥妙知道得非常清楚,在当代,要做大事只能靠权力,靠强硬派手中“威权”性的权力。

    当邱国毅是省委宣传部长时,恽民权力促邱部长推荐曹争鸣任县委书记,当邱国毅任省委书记时,他又力促邱书记提拔曹争鸣。当曹争鸣在市长的宝座上坐稳后,恽民权就风尘仆仆地赶到杜陵市市长办公室中来了。

    “争鸣,我们到了应‘动’的时刻了。”

    “我正想去找你。”

    “不用你去找,我早已把计划拟好了。”

    “你都准备好了?”

    “那仅是个初稿。若到今天再来搞调查研究那不太晚了吗!”

    于是,恽民权从公文包中把一张手绘地图和一大叠材料拿了出来,摊在了市长的大办公桌上。曹市长一句感激的话也没有说,就像审批下级送来的文件一样,立即把那张草图细细展开。

    恽民权站在他旁边,既没有多作解释,也没有指手画脚,只是专注地看着曹争鸣面部表情的变化。曹争鸣的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时有光亮鲜丽的色彩,时有踌躇。他知道,他是用心在审视。

    过了很久,曹争鸣终于站起来,看着他的引路人,一语中的:“英雄所见,基本相同。”然后用手指着一处,忽然问道,“你这里打了三个惊叹号是什么意思?这里是个难点?”恽民权点了点头。曹争鸣接着说:“我在思考这个计划时也为这个盛巷村周边地区费了许多脑筋啊!这里是密集的居民区啊!但我们的城市又只能向南推进,因为东、北、西三个方向不仅受到地形的限制,那也是发展工业和旅游业的地块。可是这盛巷村及周边的二十八个村,一共有三千六百八十九户居民啊!这不仅是个大的拆迁项目,要不少资金投入,还有那失地农民的安排问题,若这两点不能解决,我们的这个计划就难以实现。但又无其他办法可想……”

    曹争鸣自语着,在办公室内踱了起来,最终在恽教授面前站定。“只能孤注一掷了,为了这个‘梦’,再也没有退的余地了!”说完无奈地笑了。“做任何事都是有得有失的。”曹争鸣想通了,但恽民权却又把一个问题抛在他面前。“是拆了再安排呢?还是把农民安排好了再拆?”“这问题已没有讨论的余地了,我统计了一下,就盛巷村那一片就有五千九百八十三个劳力要安排,这得造一批年产值达十个亿的工厂才能安排得了,若等这些厂造好了,再来搞拆迁,再来建新城,那得等到何年何月何日啊!”“那么,这许多失地农民该怎么安排呢?”“先用卖地的钱把他们养起来!再积极去招商,尽快使西山工业园区启动,使失地农民早日进厂,做一个真正的产业工人。”恽民权对这个意见没有表态。曹争鸣自然知道对方的心思,他心中也不踏实啊!但为了心中的那个“梦”,不这样又能怎样?

    “走一步算一步吧!你的这个方案基本上采纳了白明仁建历史文化旅游区的建议,又以姜金坤在民国时的那个策划为骨架,融入了现代化的因素,是个可行的方案,我们就立即成立一个班子开展具体的规划吧!”曹争鸣的话语又非常流畅了,内心已不再犹豫了,但很快他又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审批的一关该怎么过?涉及一万八千亩的土地指标啊!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这事我和郁香早就对邱书记说了,邱书记思考了很久后,接受了我们的建议,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由郁香的‘发改委’去做吧!”当恽民权坐在车上对规划形成的过程全部思考了一遍后,也就找到了明天在研讨会上汇报的思路,可用两句话来概括:“回避矛盾,多谈美景。”但随后,他又自责,“你这个恽民权啊,怎么也变得这样浮躁,这样急功近利,这样违背良知了?”不知为什么,这时的恽民权突然想放弃这个计划了。

    然而,当他眼前浮现出被斩于菜市口的高祖父、牺牲在黄花岗的曾祖父、在中原大战中断了一条腿的爷爷、在抗日中负伤的爸爸,他想,他们在完成那些壮举时会把什么都想得周周到到吗?他又想到中国浩瀚的历史,想到历史变革中的许多伟人奋不顾身的姿态,当他们在历史激变的关键时刻,他们会这样“婆婆妈妈”嘛!他想通了,他终于从疑虑中走出来了。

    邱郁香总算把“东山历史文化旅游景区”和“西山高新技术开发工业园区”的批件拿到手了。这两个批件一到手后,她立即坐车直奔机场。路上,她先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爸,你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但土地指标给大大缩减了。”没有等对方回答,她立即挂断,打了第二个电话。

    “争鸣,你的事我为你办完了,我是拼着命为你办的。你答应我的事什么时候兑现啊?”

    曹争鸣不知道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邱郁香突然大动肝火。

    “一个人总得讲一点良心。你说,从初中开始一直到现在,我为你出了多少力,办了多少事,我盼的是什么,可你——”

    她的话说到这里猛刹住。她忽然想到她丈夫单位里的驾驶员在开车,这些话自然不能说,只能忍住气,无奈地把电话挂了。但这个电话却把她心中的一切怨恨都勾出来了。从十四岁起,她就爱上曹争鸣了,但后者总是对她若即若离的,他们的关系始终无法更上一层。直到知道曹争鸣结婚的消息后,邱郁香终于忍不住了,怒气冲冲赶到曹争鸣在县府的宿舍,把他狠狠骂了一顿,还把他宿舍中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个精光,才咬着牙回到她父亲的身旁,哭倒在父亲的怀中。

    父亲轻轻拍着女儿的肩膀,这对相依为命的父女,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半夜,到最后,邱国毅才把哭累的女儿扶起来,轻轻地对她说道:

    “香香,争鸣结婚是征得我同意的,他的那个家,他的那个困难只能这样解决啊!”女儿惊奇了。

    邱国毅把曹争鸣的实际情况和盘托出,最后说道:

    “我女儿有眼光啊!争鸣的确是个好孩子,是个值得你爱的人,但你要知道,现实中的婚姻,除了爱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责任,这是你所不能承受的。你要想通啊!”不久,在父亲的主持下,邱郁香和父亲同事的儿子结婚了,但她从来没有给那个男人爱情,她的婚姻成了个“契约婚姻”,但为了长辈,也为了自己的面子,他们还是把婚姻维持得体体面面,使他们的家庭多次被评为“模范家庭”。

    现在邱郁香已任省“发改委”主任了,她的丈夫在纪委工作,这次的两个批件就是让她的那个握有“纪检”实权的丈夫去办的,如今,许多工作部门对握有实权的“钦差大臣”还总是让三分的。

    她那丈夫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知道妻子和曹争鸣的情史,自然不会乐意去办。但邱郁香有的是办法,一张照片往丈夫桌上一掼,丈夫便乖乖地投降了,因她早已在北京的住宅中安了针孔摄像机,丈夫的一切都在她的监视之中。该事件后,邱郁香的丈夫更恨曹争鸣了,并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在后来的新城开发中,终于找到机会狠狠地整了曹争鸣一下,此事自然是后话了。

    邱郁香始终放不下曹争鸣。她知道曹争鸣的婚姻很痛苦,他的妻子虽勤劳刻苦,把公公服侍得舒舒服服,但却一天到晚和争鸣吵架,说争鸣有外遇,害得他都不愿回家。邱郁香很同情曹争鸣,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和他鸳梦重温。

    当邱郁香把批件交给曹争鸣时,曹争鸣正忙得不可开交,她就来到宾馆,来找白若冰等老同学了。邱郁香一听到白若冰回国并来参加这次研讨会的消息后,这个直爽女人心中的那股歉意就立即浮了上来。这种歉意,使她一到杜陵就来找这个相别了三十五年的情敌。两个高智商女人的见面,自然是文质彬彬的了。握手。主人倒茶。主客入座。相互问候。爽快的邱郁香先开口了:“若冰,我一听到你回来的消息后就赶来了。我是来向你赔礼道歉的。”“向我?赔什么礼?道什么歉?我们已分别三十多年了,又没有共过事,有什么理可赔歉可道呀?”“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邱郁香满含深意地问了一句。白若冰坚决地摇了摇头。邱郁香原以为白若冰装糊涂,但从对方此刻言行中的坦诚中她确信白若冰的确是不知道了。这样一来,邱郁香更自责了。

    “郁香,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何必把话放在心中折磨自己呢!我们好不容易混到这一天了,大家应高高兴兴、齐心合力地来实现我们的人生追求。快说吧!说完了也就轻松了。”白若冰发自内心地说。

    在白若冰的鼓励下,更准确地说是在白若冰人格力量的召唤下,邱郁香把她十四岁那年所做的有损白若冰的事一一说了。白若冰笑了。“就为这事吗,看把你憋得多难过啊!你做的那些事,在那个时代和那个年龄段都是合情合理的啊!”“我伤害了你这么重,你怎么还说是合情合理?”“怎么不合情合理的呢!一是那时我的确和曹争鸣‘好’,请原谅我不用‘爱’而用‘好’,因为那时我们根本不懂得‘爱’,你也和曹争鸣‘好’,你恨我不是应该的吗!你用了一些小花样也在情理之中!至于那大字报的事就更不值得提了,那不是你的错,而是时代的错,你不写也会有别人写。事情就这么简单,小事一桩啊!”白若冰坦荡的口吻使邱郁香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过去渺小,现在仍然渺小。邱郁香低声说:“若冰,我们都是五十多的人了,我也早结婚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结婚,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现在到底还爱不爱曹争鸣?”

    “我坦率地告诉你,我一直没有结婚,我也一直爱着曹争鸣。但这个‘爱’却是有阶段性的,小时候,我和曹争鸣仅是‘好’。后来我长大了,懂了‘阶级’的严肃性后,我知道我和曹争鸣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但那时我倒真正的爱曹争鸣了,但我知道我们只能是‘柏拉图式’的了,我也就不追求婚姻了。后来环境好了一点了,我那凡人的欲望又冒出来了,但我知道你爱上他了,我细一想,那时他已是个干部了,你爱他,能给他带来前途,能给他带来实现他的那个‘梦’的条件,能使他幸福,我又自动退让了。这也就是我选择去美国的原因之一啊!我是想让他心安理得地和你结婚,我准备看到你们结婚后,再考虑自己的婚姻,所以我一直没有和国内的人通信,使他能一心一意地爱你。哪知这次回来后,发现他做了那么一个选择。这时我心中似乎更爱他了。但为了不使他痛苦,我决定结婚了,等开完了研究会后,请你来吃我的喜酒吧!”白若冰的这一席话,使邱郁香无地自容了,在这一刻,她也做出了一个决定,她放弃了她在来时的那个计划,她也决心抛开自己的情欲,一心一意来扶持她所爱的这个人,让他一心一意地带领大家实现那个伟大的理想。

    邱郁香再也坐不住了,她站了起来,用她那女强人的姿态,一下子把白若冰拥在了怀中。邱郁香默默地让那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流,想用泪水来洗刷自己的灵魂,使她成为和白若冰一样透明的人。九晚上,盛小华终于找到他的恩师恽国祥了。若说,在这个宾馆中最忙的是曹争鸣市长的话,那么第二个大忙人就是恽国祥了。他忙的什么?他忙着拉关系啊!来开这个研讨会的人不是政界领袖,就是学界泰斗,还有的就是商界新星,这些人都是恽国祥要利用的、要联络的人啊!这些人是他平时想找都找不到的人,而今天,只要在报到处看看花名册,再到房门口去敲个门,他就会把从香港带回来的小礼品,还有他那公司的简介,轻易地送出手了,若有要求人家的事也好说了,红包也可送了,就是暂时没有求人家的事,也好为今后求人家先打下个感情基础,他上午和几个老朋友谈了一阵后,就立即去忙这个事。盛小华自然找不到他了。

    现在盛小华终于见到他了,他见到老板后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曹争鸣硬要叫我来,我在南非工地上实在走不开啊!三哥,你可不要怪我啊!”“我怪你什么?是我让争鸣把你叫来的。”“不管你叫,他叫,我只能待两天,后天就飞回南非。”“你不用去了,我已派陈副总去了。这里要派你的用场。”“这里派我的用场?”盛小华想不到在这个新城建设中有什么一定要他做的事。“你还记得串联时我对你说的话?”“怎么不记得,你要我做你的打手啊!怎么,你现在又要打什么人了!”“是的,在新城的建设中,我就是要派你这个用途。”“打谁?”“打你爸!”“你开国际玩笑!”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来人刚好听到盛小华说的那句“国际玩笑”,索性戏弄起他来。“有什么‘国际玩笑’也让我开开心啊!”“小华这只‘狗’想去咬他爸了,这不是国际玩笑吗!”来人是恽民生。“这只狗拎不清啊!”恽国祥解释了,“我想让他回来搞拆迁。‘拆迁’是个艰巨任务,是要和老百姓‘打仗’的,这老百姓是谁啊!不就是像小华爸那样的农民吗?所以我要他回来‘打’他爸,你说,这是什么‘国际玩笑’,而是挺标准的‘拆迁文化’啊!”小华笑了,狠狠地拱了恽国祥一拳。三人说笑一阵,恽国祥把房门一关,言归正传。“新城建设是个大工程,现在不仅上边已批了下来,规划也拿出来了,看来马上就要动工了。从大处讲这是实施我们那个‘梦’,从小处说,也是我们搞建筑的人发财的机会。我和争鸣说了,你去管政策、管大局、管资金、管协调,这造房子的事我包了。他说,这正是他的意思,他说这造房子的事是重中之重,这重要的事不让自家兄弟做,给谁做!这次我们得大显身手了。”“那么大的计划,那么许多高楼、广场、道路,靠我们能完成吗?”恽民生是个实在人,不无担忧。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靠你我的公司自然不行,我们是先来个‘统吃’、再把它‘发包’出去,这不就行了吗!这个不要你操心,你只管依我的计划办事就行了。”“恽民生啊!我三哥在这方面的运筹能力是不用你怀疑的,他讲的就是‘通吃’,他已不是单纯地搞施工,而是搞开发,懂吗!不是做工程,而是搞开发,做工程是赚一点劳务钱,搞开发就是个商业行为了。这里边的道理深着呢!你我是弄不懂的。”盛小华一直很佩服他的老板,他这时所说的话完全是实情。

    “空话少说,我们来讨论一下具体的事吧!我想我们这三个人要结成一个团,我们这三人团和争鸣签合同,把所有的工程全部拿下来。我们这三人的分工是:我总管,小华负责拆迁,恽民生负责施工,拆迁中的这一块利润最高,我们要紧紧抓牢,至于那施工就全部发包了,恽民生的任务就是抓质量,抓进度——”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不行,不行。”恽民生这个实心人感到为难了。

    “哪能让你一人管,你手下将要有一班子人呢!这班子的‘头’我们不当难道要让外人来做?这个担子一定要你挑,挑不了,大家帮你挑,但这个名必须要你担。现在是功利社会,你担了这个名,这一份报酬也自然是你的。就算你不讲报酬,为了我们心中的那个‘梦’,你也应该挑啊!”只要一提到他们的这个“梦”,恽民生就激动了,这个‘梦’做了近四十年了,到了胡子要白的时候要实施了,自己怎能逃脱呢!他下狠心点头了。

    于是,这三个人开始头靠头地仔细讨论起来了。

    当这三个搞建筑的人在讨论造房子的事时,在十楼的一个称为“总统套房”的高级房间内,也有三个人在紧张地商量着什么。这三个人的级别可比八楼的这三个人高多了。他们就是“新城建设开发”的核心组成员;市长曹争鸣,省发改委主任邱郁香,燕京大学农业规划发展研究院院长恽民权。

    这新城开发,从设想的诞生,到规划的制定,计划的上级和审批,都是这三个人在策划和操作的,他们是“新城”的设计者,但从明天开始,他们又将成为“新城”建设的执行者了。他们三人将是新成立的新城建设指挥部的正副总指挥。因而当明天这个名为“研讨会”,实为“发布会”的会议召开前,他们该有多少事要商量啊!特别是他们已从与会的专家学者中闻到了反对和责疑的气味了。

    “他们的这些意见在本质上是完全正确的。”起草设计方案的恽民权,在向其他两位核心组成员谈了他收集到的意见,作了这个结论性的表态后,随即语气一转,说出了相反的话,“他们的这些观点,我在设计时就都想到了,但我们不得不这样做。”于是他又把他来开会时坐在汽车中想的那许多观点一一地说了。

    “你这样想是对的,我们也只能这样想。”曹争鸣首先肯定了恽民权的想法,但接着他的口气变了,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么许多问题都是不能回避的,但我们又不能按部就班,若按部就班的话这个新城的建设起码要推迟半个世纪,我们能有这么多的资金搁在那里吗?我们能有那么多的精力花在那上边吗?我们能用那么长的时间来等待吗?只能让长痛变短痛,只能让农民受点苦了。因为我们是在做前人从未做过的事,是做一件翻天覆地的事,注定了我们这一代人在做功臣的同时还是个罪人。”曹争鸣也许是激动,也许是无奈,话说得有点语无伦次。邱郁香接着说:

    “我们要有一个最基本的观点,我们共产党人是代表人民利益的,我们决定建这个新城是为了使农民过上小康生活。既是这样,我们就应面无愧色,大张旗鼓地去宣传,让广大农民知道我们的目标,使他们和我们站在同一条战壕中,这样不就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吗!”邱郁香是个个性泼辣,干事干脆的女人,说话也总是“刮拉崩脆”的,但这次在说了这些硬邦邦的话后,语气突然变软了,还有点显得无可奈何了,“不过这十年来,我们的这些大道理人家不信了,也不起作用了!所以,我们得准备软硬两手啊!”恽民权心中一动,难道在新城建设中会发生群体事件?否则,邱郁香怎会想到这软硬两手呢?

    “这样看来,得让公安局长进我们的领导班子。郁香想得周全,任何事都得防一个万一啊!”曹争鸣的这句话,使这个碰头会的气氛立即变严肃了,似乎有一阵冷风从什么地方吹进了这个总统套房,并在房间中不断地回旋,阴森森的,还散发出了一股血腥味来了。

    晚11点,省委书记邱国毅带着副书记曹正福赶来了。

    邱国毅与曹正福搭档了已三十年了,邱国毅任省委宣传部理论处处长时,曹正福是理论处理论科的科长,邱国毅任省委宣传部部长时,曹正福是理论处处长,部长升省委书记时,曹处长升为曹部长,后又升为曹副书记。这两个人关系的密切是可想而知了。

    他们关系密切的原因是多方面,外界普遍认可的原因是曹正福是烈士的儿子,他的爸爸在过去的那白色恐怖中就是为了掩护共产党的地下干部邱国毅的爸爸而牺牲的。邱国毅培养烈士子女,恩人的孩子,这在中国传统的理论上不仅不会受责备,还会被人称道。但这仅是个表面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也是很重要的,他们两个家族都是从小镇走出来的,这一点原来两人都不知道,自从曹处长为批“资产阶级法权”去小镇回来后,这个秘密才揭开的,这自然使他们更亲近了。但这是个“秘密”,机关里的人不知道,也不议论。

    其实这两点都是外在的原因,在他们俩心底起决定作用的是他们两人都有一个梦,都有一个把农业搞上去,使农民过上富裕生活的梦。是因这个梦,这个理念,使他们结成了一个坚强的联盟,还使他俩和省城的恽民权教授、小镇的曹争鸣书记结成了一个联合战斗体。说穿了,邱国毅为什么坚持提拔曹正福,而又把他留在身边,就是为了这个梦啊!因他从实践中体会到,真正把农村、农业、农民放在心上的干部是不多的,他更知道,这个工程是个长期任务,是一个跨世纪工程,是他这一代不能完成的,因而他就早早地考虑接班人的问题了,在左右权衡后他选择了曹正福,他经过一级又一级的提拔,把他提到了省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在这个基础上,前几天,他已亲自飞京城向有关领导作了汇报和陈述,近期中组部就要启动组织程度了,因他必竟已经七十了,已是超期服役了啊!

    从小就跌爬在里下河地区的邱国毅,对农村、农民太了解了,他在中学里入党宣誓的时候,他自己在心中也宣了一个誓,要把改变农民的生活当做自己毕生奋斗的目标。

    随着年龄的增长,邱国毅的职位越来越高了,他想使农民富起来的愿望也一日比一日更强了,但现实却越来越不尽人意。他曾抱着无限的热情,投到一场又一场改革农村的运动中:土改、农业合作化、社教、学大寨……结果农民的生活越来越差了,他思考的问题也越来越深刻了。

    在他的征途中,他逐步地找到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了,他第一个找到的“同志”就是当时燕大的学生恽民权,第二个遇到的就是他恩人的儿子曹正福,通过曹正福又结识了在农业第一线的曹争鸣,他还把他的女儿邱郁香也视为同志,还通过恽民权认识了国民政府的旧人员姜金坤……他们这几个人不仅有同一个目标,而又都是有责任性的人。但他们都是五六十以上的人了,属于他们的时间已不多了,因他们必须要在这改革的契机中进行一场搏斗,一场决战。

    省委书记邱国毅不仅是带着这个急迫感来参加这次“研讨会”的,他还要来宣布曹争鸣出任杜陵市市委书记的任命。

    在十楼的“总统套房”中,当曹争鸣、恽民权、邱郁香正沉浸在一系列的困惑中走不出来的时候,省委的两个书记直接走进来了。“小曹,决战就要开始了,你这个总指挥的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了啊!”邱国毅虽是以说笑的口吻说话,但声音仍然是威严的。三人一律站了起来。“邱书记啊!这决战的总指挥是你啊!怎么是我呢!”曹争鸣有点诚惶诚恐。“是我?哈哈哈,老了,一个即将要退役的老人,怎能当总指挥。”“生姜总是老的辣吗!”邱郁香一开口就使人感到他们不像一对父女,而是两个老朋友。

    但她很快话锋一转,“爸,你快坐下,听我们说说遇到的难题,我们正在左右为难,下不了决心呢!”“在你这个女强人面前,还会有困难?我不信!”邱国毅不以为意。恽民权先为两个领导倒了杯茶,招待大家坐下后,才把他们刚才讨论的一些问题详细说了。恽民权说得很具体,还把那些有意见的权威人士的姓名一一报了,以此来加强他说话的影响力,使最高领导能多了解一些情况,更全面地统筹全局,以使这场“决战”能多快好省地打好。

    话音刚落,房间内的五个人就陷入沉思,那橘黄色的灯光使房间内的气氛显得更沉重了。

    沉默了一刻后省委书记讲话了:“是难啊!怎么会不难呢?因为我们做的是千秋工程啊!大家想一下吧!中国现在的这种农耕模式已经历了几千年了,有谁想过彻底改变它的?也只有共产党领导下的政府才有这种魄力啊!”省委书记说到这里后,停了一下,用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会议室中的每一个人,接着说下去:

    “我们既知道有这么许多困难,又为什么还要做这件事呢?因为我们是‘人民政府’的干部啊!人民政府就是要为人民啊,我们现在做的这件事就是完完全全地为人民的,为农民的啊!历史发展的规律和发达国家的经验告诉我们,我们的国家若不走这‘城市化’的道路,永远不会走上小康,国家不能富强,社会也不会稳定,这是一条必经之路啊!”省委书记又停了下来了,这次停了很长时间,似乎是想让大家提高信心。随后,他以铿锵而爽朗的语调结束了他的发言:“因而,我们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上这条路了,这也是个爬雪山,过草地那样艰苦的历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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