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民生离开以后,恽民权给白若冰写了一封信。
恽民权听到弟弟回去给他讲了小镇的情况,特别是讲了白若冰的遭遇后,出于义愤和对这个女学生的同情动笔写了这封信。
由于形势的动荡,恽民权写完信后没敢邮寄,而是交由小镇邻乡一个在燕大读书的学生带回来的。这封信一共四页纸,恽民权虽意是一挥而成,却让白若冰读了一辈子。
若冰学妹:
请原谅我冒昧地给你写信,在我弟弟回来讲了你的情况后,使我不得不提笔给你写这封信。写这封信的目的是为了使你看到社会的本质,人生的真谛,同时也是给你带去生活的勇气和力量,愿你永怀理想而不间歇地战斗。
一周前,不知是什么因缘,我和你们在省城相会了,你给我的最初感觉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农村小女孩,可能还很顽皮,不然怎能跟着几个男同学外出遨游世界。但很快我就改变了看法。你看着燕大那块白底黑字校牌时的专注眼神打动了我。那是一抹渴望之光——你是多想进入这所大学啊!但随即我听到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光也黯淡下去,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默寡言。我知道你内心深处一定有一股很深很深的悲哀,是这悲哀笼罩着你,统治着你,磨去了你的锐气。
很快,我从你的同学处,知道了你的出身,知道了是你的身家背景像座大山重重压迫着你,使你享受不到一个正常学生应享受到的一切,久而久之,使你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但你天性倔强,又不甘心落后,还怀有理想和追求,这样就给你的人生带来了另一种痛苦,是那种“想强”、“能强”,但又“强不起来”的痛苦。你长期以来就生活在这种痛苦中。
但你还是不肯就范,不肯屈服,从你这次跟大伙儿一起外出,就说明你性格中那天生的叛逆。这种叛逆是伟大的,在理想的社会中会造就你的事业,若在像当代这样的社会中呢?将会给你带来无止境的灾难。
现在这灾难已降临到你身上了。这次外出使你遭到了许多大字报的攻击,还被挂了牌,游了校,遭到批斗,你的身心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朋友们不得不暂时离开你,在你得不到任何保护,又无法辩驳时,只能被人攻击,束手无策。这对十四岁的弱女子是何等的残忍啊!
我弟弟告诉我,在这么大的打击下,你还是坚强地在那里挺着,还勇敢参加了他们聚会,说出了那么许多具有前瞻性的话,这使我感到钦佩,你真是个女中豪杰啊!我感到汗颜。
但你毕竟年轻,社会现实早已超出了历史经验,作为你的兄长和朋友,我有必要帮助你认识目前的局势和社会发展的态势,以便你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首先,你要学会克制,不要意气用事,为了生存下去,甚至要学会忍气吞声。
其次,你要坚信,这种状况绝对不会永远存在下去的,总有一天立国之本要抛开“阶级斗争”,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等到那一天到来时,你就可实现自己的抱负了。
目前,最重要的是要努力学习,增加知识,使自己具有改变社会,实现理想的能力。说到学习我要多说几句。许多学生认为“学习”就是读几本教科书,考一个高分就行了,不知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我要告诉你,这是错的。学习是一个广义的概念,既要从书本上学,更要从社会中学,从生活中学,书本也不仅指教科书,而是各种各样的书,你要博览群书,如你愿意,我可提供一些参考书给你。
停课闹革命,这就给你带来了读书的机会。聪明人会利用这个机会,研究社会,积累知识。愚笨的人也许会陷到“革命”中去,最终导致自己的毁灭。你是个聪明人,出身使你不能参加这场“革命”,反而因祸得福给你造就了好机会。世界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歪打正着,若你能这么想问题的话,你的心情也许就会开朗的。首次通信,匆匆走笔,词不达意,请见谅。另外还请注意,目前通信并不保险,每封信看后即销毁,你的回信也只能托我的那个送信给你的学生带回,千万别邮寄,切记。祝你走出禁区海阔天空你的大哥哥民权一九六六年五月二十六日白若冰读毕,心潮起伏,竟一时忘了神。这时,带信人提醒她:“恽老师嘱咐,你若要回信的话不能邮寄,一定要让我带,我在家歇一个星期。”“当然要回信。怎能不回信呢!”“好,那么我五天后这个时间到你这里来拿,一言为定。”说完,送信人走了。来人走了后白若冰把信一连看了五遍。这是这个乡村小女孩十四年中收到的第一封信,又是这么一封厚重的信,信中又流露出这么深切的关怀,怎能不令她动容呢!她摊开信纸准备写回信了,但刚开了个头就感到不满意,将信纸撕了。就这样,不一刻撕了四五张,她委实写不下去了,准确地说是她不知道该写什么了。她心中的委屈太多,本想诉诉苦,但又觉只是诉苦辜负了恽民权的一番苦心。第二天,白若冰抽空把这信给曹争鸣看了,并让他为她想想该怎么回信。
放学后,曹争鸣把原信退了回来,并附了一张纸,内容如下:
把你心中最想说的那几句话告诉他就好了,不宜谈理论,也不要多说感情,只要真诚地表一下自己的态就好了。请原谅我不能和你面谈。
白若冰看到这个纸条后,心中又感到凄凉了,这个和她最亲近的人也有意回避她了,她真的成了一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但白若冰明白疏远也是为了保护她。她决定遵照曹争鸣的意思,写写自己的心里话。此刻,她最想说的是什么呢?一是这社会上的人不能分成三六九,要人人平等;二是她要坚持为实现他们那个梦而奋斗终生,因为只有使农民都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这社会上的人才能平等,社会才会安稳,人生也才有意义,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重要的呢!
她的思路清晰了,不一刻四张信纸写好了,她看也没有看,就塞到信封中,用糨糊封好,等燕大的那个女生来拿。二恽民权收到白若冰回信的当天,也从邮箱中拿到了姜智敏给他的一封信。在恽民权的脑海中,姜智敏和白若冰是性格不同的两类人,姜智敏为人大度,思维敏捷,能从大局看问题,从不计较小节,既有政治家的风度,又有经济界人士的精细,是一个做大事业的人。白若冰呢?她思想细腻,总喜欢从小处着眼,还有一股倔劲,对任何事情都喜欢问一个为什么,但这女孩子耿直得有点天真,总在盼着有一天当她早晨醒来,这个社会就不再提阶级斗争,人人都自由平等了。
恽民权边想着边把信封撕开,认真地读起姜智敏的信来。
恽老师:
你好!
上次我们虽相约以兄弟相称,但我仍要在这里叫你老师,因为我突然感到自己长大了,“长大”是由于你的教诲所致,所以我尊你为老师,我还要把你当做我终身的老师,我想你是愿意接受我这个学生的吧!
恽老师,我真的感到我长大了。自从我们在省城确定了那个梦想后,我一直在思考两个问题,一是城乡差别为什么这么大;二是怎样才能使乡下人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我虽然知道这两个问题不是我这个年龄的人应该思考的,但我却总是放不下。
关于第一个问题,我们在省城时已探讨过了,不外三个原因:自然环境、政治制度和农民的习性。这几天我想了又想,感到要把政治制度这个原因放在首位。自然环境是一个客观的原因,若在好的制度下,这个现状是会逐步被改变的,正是因为历朝历代的当权者,都没有真正地把农民当个人,没有认真地思考如何来改善自然条件,所以月积年累,才使农村越来越落后,若这样一想的话,那后两个原因仅是第一个原因的结果而已。
这个认识是在我父亲向我袒露了他的一段历史后才形成的。他在抗日胜利后曾在国民党政府的一个经济机构中工作,负责农业规划,做的一项研究就叫“农业生产集约化,农民生活城镇化”,可是由于该死的战争,使他们的那个计划被束之高阁了,若他们那个方案能实施了,今天的农村也许又是别的一种模样了。爸爸把他写的那个计划给我讲了,他们那代人的设想竟和我们这个梦想基本相同。这就说明我们的这个“梦”不是我们这代人才有的,上几代人也许就有了。我爸那代的这个“梦”被战争破坏了,我们的这个“梦”刚开始做,又赶上了这场运动(你和你弟弟的遭遇我们已知道了,我们这里所受的打击你弟弟也告诉你了)。
第二个问题是一个实际问题。为了实现我们这个“梦”,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呢?现在我们既已把原因找出来了,克服了这个“原因”,问题也就会慢慢解决的。但这个“原因”又怎样来克服呢?我为此深深地焦虑!但我不悲观,积沙成塔,滴水穿石。只要我们努力,好好学习,长足本领,就有圆梦的那一天。
恽老师,前几天我们的一次聚会上大家接受了若冰和我的意见,大家决心从今以后把那个“梦”深藏在心中,一心一意投入学习,为今后实现这个“梦”做准备。我们可不是退缩,而是道家所说的“退就是进”啊!不知你认为如何。
恽老师,这是我这一辈子写的第一封信,写得不好请批评。我们这里的人很少写信,这也足以说明农村的闭塞了,也正是这种闭塞导致了农村一日比一日落后。我们年轻一代应大胆地走出这个封闭圈,投入到大千世界中去。
祝。
老师健康。
学生:姜智敏。
一九六七年五月二十九日。
恽民权一口气把信读完,第一感觉就是这哪像一个初二学生所写的文字啊!但他又完全相信姜智敏有这个能力。他为家乡有这么出色的年轻人而高兴,也为他在此刻产生这些深邃的思想而担心,毕竟目前不是一个允许独立思考的年代啊!他的第二个感觉就是要赶快到小镇去,给这个有才华的学生敲敲警钟,让他“知进知退”,学会把思想埋在心底,保护自己。只有这样,他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老师。老师不仅要教育学生有正义感,有反抗精神,更应因势利导,教导学生学会保护自己。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要格外珍惜。
恽民权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又是个做事果断的人,今天刚好是周末,他立即爬上一路公交,向下关车站奔去。他想,快的话,今晚就会到小镇了。
恽老师:
由于不合理的招生制度,我未能被省中录取,只能进县中,现在我就坐在县中高一(3)班的教室里给你写信呢!
比我更惨的是白若冰,由于阶级出身的问题,她未能获推荐报考高中的资格,一个优秀的学生失去了求学的机会。暑假中,我们多次想找她谈谈,安慰安慰她,都给她爸挡驾了。她爸说,她拒绝见一切人,还说所有人都不能给她帮助,她要用自己的力量来拯救自己,若不能她就去死。她还让她的父亲告诉所有关心她的人,她是不会沉沦的,叫大家放心。她就是这样一个倔强的女孩,但心中很苦!恽老师,你是不是写封信去宽宽她的心啊!这次我们这五个人中,除白若冰未能报考外,其余的人都进入高中了,曹争鸣进了省中,我和恽国祥进了县中,盛小华进入镇中。
今年高中招生是推荐加考试,白若冰因未获得推荐,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据小道消息说,曹争鸣获得推荐进省中的资格,是由另一个女同学帮忙的,这个女同学叫邱郁香,是省委宣传部长的女儿,这个大干部推荐两个人进省中不是区区小事吗?再加曹争鸣在学校中本来就优秀,又是烈士后代,理应要照顾的。可是由于这个传闻,使许多学生,也包括我们几人对他有了看法,甚至有人说曹争鸣是吃的“屄食”,你知道“屄食”吧,就是男人靠女人而得利,据说那个邱郁香爱着曹争鸣呢!如今,曹争鸣在同学中的影响坏极了。
我曾以兄弟间的坦诚之心去找过曹争鸣,他清楚地告诉我,他没有去求过邱郁香,但他也知道,这件事的确和邱郁香有关。至于她为什么帮他,他说不知道,他更不知道她是否喜欢他,她也从未表白过。他还说,他为了心中那个“梦”只想专心学习,从未想过谈朋友的事,就是想到了的话,他也不会去爱那个邱郁香。曹争鸣是个坦荡的人,我相信他的话,但许多同学却不相信他的话,这世上人的心啊,真的是说不清。
恽老师,自从你去年从省城专门赶回小镇和我谈过话后,我知道了一个真理,那就是世界上的事是复杂的,既然世界上的事是复杂的,人心也应复杂一点,不能只做一个实心肠的人,要学会因人说话,因人做事,否则就要被人家打倒,被打倒了还不知道是为什么。你说这就是“谋略”,你还说,一个人若没有“谋略”,不仅一事无成,弄得不好还要粉身碎骨。这个“谋略”只能用来“防人”,而不能用来“害人”,这也是“君子”和“小人”的分界线。
自那次谈话后,我开始从你说的“自然人”逐步变为“社会人”了,真感谢你这个老师啊!我现在已升入高中了,三年高中很快就会过去。现在因“文革”大学停招,我想三年后,大学一定要恢复招生的,到那时,我一定要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燕京大学,真正成为你的一个学生,学农业经济,长大后为我们那个“梦”而奋斗终生。
恽老师,请你赶快去安慰那个苦命的白若冰吧!不知怎么,我的心时刻为她鸣不平,时刻为她不安。
祝。
工作顺利。
你的学生:智敏。
一九六七年九月十八日。
读完姜智敏的信,恽民权没有多想,就立即给白若冰写了一封信,并当天付邮。三天后,白若冰收到了这封信。这是她今年收到恽民权的第四封信了。她知道自己未被推荐报考高中的消息已传到这个大哥哥的耳中,这信一定是来安慰她的。苍白的语言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不准备拆看了,打算把这一封信放入曹争鸣等多位同学写给她的那一叠信中。但她却犹豫了,这毕竟是她敬爱的大哥哥啊!她还是用剪刀细心剪开信封的一端,用苍白的细手指从信封中把信纸掏了出来,一看,大吃一惊。
兹录取白若冰同学一人为我校高一班的学生,不用报到,不用交费,不用上课,全部采用函授方式,使用燕大附中教材,但不发毕业证书,三年后以同等学力报考大学。燕京大学恽民权教学班一九六七年九月二十五日。
附:所有教科书及作业本,即日邮出。
白若冰平静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后,急忙拿起笔,写了封回信。
恽老师:贵校的录取通知我收到了,感谢您的帮助,我保证在规定的学时完成学业,三年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燕大。你的学生:白若冰一九六七年九月三十日写完后白若冰看也没看,就折好放入信封,并在信封上写上了通讯地址,当她正想封口时,她的另一根神经忽然动了一下,眼泪簌簌簌地流了下来。她把信封放在桌上,两只手托住头,沉思起来。
此刻,她在民权大哥哥的眼中也许是个弱者吧!他是用这种方法赐给弱者一种希望。她感到受到了一种侮辱。这个倔强的姑娘,想把信撕了。突然,恽民权亲切的面容和温暖的文字再次浮在了眼前。若把他的帮助看成是“侮辱”,太冤枉人了。
白若冰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接受恽民权的善意。同时,她再次摊开信纸,要以一个自强不息的姿态对这个老师说说心里话。一句又一句的内心独白跃然纸上,白若冰要把她的心向这个兄长来一次最彻底的展示。
四曹争鸣现在已是省中高二年级的学生了,这两年他共写了十四封信给白若冰,但白若冰都没有回信。每逢假期回乡,他都会去看白若冰,白父总是阻拦,他心中很是难受。
自三年前那个夏日的夜晚,曹争鸣对白若冰的感情有了质的变化后,他就视她为知已了,初中毕业那年夏天,当他在推荐榜上没有看到白若冰的名字时,先立即跑到教室去找,又气喘咻咻的往她家赶,当跑到马桥时,发现她已到了易巷村的村头。他喊了一声后,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前跑去。他似乎看到那个娇小的身影停了一下,还回了一下头,然后就闪入易巷村那片竹林中去了。
曹争鸣跑到那片竹林前,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他再也不敢向前走了,他只能徘徊在这片竹园中,盼望那娇小身影出现。好在夏日午后,路上很少行人,他想到一个办法,索性放声唱起了和她同台表演过的一首歌曲。
六月里花儿香。
六月里好阳光。
“六一”儿童节。
歌儿到处唱…
他不断唱着,唱着,小学三年级时他们同台表演的情景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了。那时,他俩都沉浸在童年的幸福中,她拉着他的手,他挽着她的腰,两人边唱边跳,神采奕奕。他们一脸幸福,台下一片掌声,他们在尽情地享受童年的多彩人生……唱着唱着,曹争鸣忽然发现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他徒然止住歌声。是若冰爸。他在曹争鸣肩上轻轻一拍:“你是曹争鸣吧!我家若冰叫我带几句话给你。”曹争鸣有些不置可否。“小伙子,你是个好人,若冰叫我谢谢你。还叫我对你说,请你相信她,她是不会灰心的。叫你今后不要再来看她了,等她有了出息,和你地位平等了,她会去找你的。否则她的这个身份会影响你的——”“这算什么话——”“小伙子,就这样吧!别倔了,快回去了。”若冰爸走了,把他一人孤零零的留在这个充满知了声的竹园中,他的两串眼泪挂下来了。此后,曹争鸣一直牵挂着白若冰。后来,他就经常拿起笔来给她写信,也不管她会不会回信了。他要使她相信,他也在等待着她说的那个“平等”日子的到来。
这次,他又写信了,他想了想后,感到再说那些老话已没有意思了,应换一个新的思路,引起她对生活的信心,这样也许比再对她说那些鼓励的话有意义。他的思虑一确定,立即就拔出笔,铺开纸“沙沙沙”地写了起来。
若冰:
你好!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这是一个实现我们那个“梦”的梦,这个梦真好,我现在写出来与你分享。梦里,我们的小镇已成了一个市,把周围四个乡都包囊了进去,比现在的县城还要大。先说你们的易巷村。它现在是旅游景区的中心,这个旅游区的名称叫“东山历史文化景区”。你们家的住房拆了,在那个地方造了个占地二十亩的游客中心。你万万想不到的是坐在那个中心办公的竟是你的爸爸。我也不是青年学子了,而成了市长,带着一批客人到家乡来参观,在这里见到了你爸爸。“这不是白明仁先生吗?”见到你爸坐在办公室里,我似乎有点不相信。“你是曹市长吧!还是那模样,一点也没有变啊!”你爸很平和地说道,“因我懂一点儒学,这个东山又是儒学的大本营,所以聘请我在这里工作了。”“你家的那老房子拆了,你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我们搬到彭村小区去了,单位的车每天接我来上班。曹市长,既是你带来的贵宾,这次得让我亲自给你们介绍了,一般的旅客可享受不到这待遇的啊!”“于是,你的父亲带着我们参观,一直到达黄山顶端。我们站在峰顶,先浏览城市全景。你爸爸对客人一一介绍。”“那里是原来的老镇区,现在是市中心了。原来只是一街一河的格局,现在已经是四横八纵了。”
“西环路的西边一直到西山是工业区,工业区的南边是电子工业园区,那是曹氏家族的‘华奥’为主的十六个分厂,‘华奥’在五大洲都设有分公司。北边是化学工业区,这个化学工业区一直建到江边,有一个在我国居第四位的大型造纸厂。”
“那南环路的南边是住宅小区,那里共有十八个新村,供全市六十八万人居住,这其中有四十万是从各地流来的民工,政府为他们每户提供了一套房子。”“以我们脚下的黄山为中心,兴建了东山历史文化景区,这个景区很好地恢复了我们这个地区从战国以来的各个朝代的文化,现在请各位随我来参观。”我们这一行人随着你父亲开始参观了。“这是黄歇公子读书处。黄歇,各位熟悉嘛!他是楚国的四大公子之一,公元前210年他曾在这里读过书,在这里留下了他的足迹。”这是孔庙,这孔庙后边是学宫,前边是月牙池,这前池后宫的孔庙是很少的。“这是建于南北朝时的檀旃禅寺,这可是梁武帝亲自督造的啊!“……”你爸一路讲着,一个个客人都被他丰富的历史知识和精湛的儒家学识所征服了。这时,有一个省的旅游厅厅长发问:“这白先生的知识怎么这么丰富啊!”我骄傲地答道:“白家是江南出名的儒学世家啊!他爸是新中国成立前全国出名的儒学大师白伯范啊!”这时,梦境忽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我看到了法庭,看到坐在法官席上的你,而我不知怎么又成了个罪人,在接受你的审判,你说我倚仗官势,在开发中侵占了农民的利益。宣判我二年零六个月的徒刑。我吓了一跳。我吓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虽然我在梦中被宣判了,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在梦中,我们几个好朋友的“梦”,历代精英们的“梦”,我们农村祖祖辈辈农民的“梦”,在我的梦中终于实现了。若冰,让我们现在努力学习,等将来条件具备时来真正实施这个“梦”吧!顺便告诉你,恽老师告诉我,你的自学成绩优于在校的学生,这是坏事变好事啊!不讲理的、不合理的规定剥夺了你学习的机会,但也使你远离了“运动”,现在的在校生常常“停课闹革命”,而你却能安静地在家中苦读,这不是你的福分吗?顺祝你在三年结束时以优秀的成绩考入理想的大学,到那时,让我们再同窗共读吧!
你在我的心中永存祝你奋发向前你的同学争鸣一九六八年十月十日五恽民权收到一封信,一看便知是寄自小镇,但那信封上的字迹显得很有功底,不像是他那几个年轻朋友写的。他带着疑惑拆开了信,急急地翻到最后一张信纸,竟是一个陌生人的签名。“姜金坤。”他念出了这个名字,然后打开信纸读了起来。
恽老师:
你好。
你收到这封信时一定感到惊奇,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怎会写这封长信给你。其实,很简单:
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志。是的,我们是同志,我们虽是两代人,却有共同的志向,这志向就是把农村建设好,使农民过上幸福的日子。四年前,我儿子智敏他们闯入省城,在你的指点下,树立了雄心大志。他回家后又把这个志向告诉了我,自那一刻开始,我就视你为我最亲密的同志了。我现在已经是六十多的人了,再加上我所生活的环境和在我潜意识深处的那个枷锁,也许再也不能为我们那个“志”作出贡献了,千秋大业要靠你们这代年轻人和你们的下一代去完成了。所以,作为一个“同志”,我有许多话要说,因此我冒昧地给你写了这封信,请你在百忙中细心、耐心地读一遍,至于你能不能回信,那不是我所企求的,我只希望你能为这个“志”努力,使我们的梦想早日实现,如那样,我也可瞑目了。
中国的农民苦啊!这“苦”难道是天生的嘛!这“苦”难道是应该的嘛!不,这是几千年的封建制度强加给农民的,从井田制开始,农民就被禁锢在土地上了,过去的几千年也许还可以理解,因为工业不发达嘛!生产水平、生活水平就是如此,但自打破封建帝制后,本应让农民走上富裕之路的时候,为了那个“权”字又进行了战争,再加上小日本的入侵,使农民的生活一日不如一日。后来推行“工农产品的剪刀差”,用农民的剩余价值去发展国家的工业化,接着又搞了许多泛政治化运动,使农民的日子更苦了,使工农差别越来越大了。这些悲剧都是我亲历的,它每时每刻都会显在我的眼前,这一切就充分地说明了农民的“苦”是由于制度所造成的啊!
若说过去农民的苦,是由于那个该死的战争而使政府不能抽出手来改变农村面貌,那么现在就应开始这个“工程”了,可是目前又来了一场“文化大革命”。这一“工程”不知到何时才能启动呢!
但我坚信,这个“工程”一定会开始的,为什么?因为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是人心的所向,是社会稳定的保障,也是实行人道主义的需要。
若现在暂时还不能启动,就让我们做一点准备工作吧!这就是我写信给你的目的。
我虽没什么知识,但在抗日时也是一个热血青年,抗日胜利后,我这个“联大”毕业生,在那人心向稳,人心向变的时刻,到了国民政府的一个研究机构工作,负责制定农业发展规划,我感到我实现我人生的那个“梦”的时刻到了,于是我带着一帮人夜以继日地工作,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完成了一个农业发展的远程规划,我为这个规划起的名称叫“农业生产集约化,农民生活城镇化”。但当我们这个规划完成之日,内战的炮火又响起来了,这个规划只能束之高阁了。
这以后的事就不用再说了,我也只能把这个规划当做一个“梦”珍藏在梦中了,但这是我们三十八个人走访了全国十个省、八十七个县、上万农民后所写的规划啊!我冒着危险把这份规划珍藏起来了,我相信总有一天它能起到它应起的作用的。
四年前,当我儿智敏说了你们的那个志向后,我本想立即把这个策划书送给你,但当时时局太乱了,我只能把那已欲动的心又压了下去,又等待了四年,现在时局虽还不稳,但总算有点上轨道了,我想把我的那份策划书拿出来了。
我写这封信给你的目的,就是征求你的意见,你愿意不愿意接受我的这份策划书?你愿意不愿意为一个老人尽这个心愿?出这一份力?如愿意的话,我即刻把有关资料和策划书专程送到省城,送到你的手中。
我不敢邮寄,也不敢托人带,因为那太重要了,那已不尽是一份资料,而是一代人的心愿了。
好,我要说的话说完了,下边是你的事了。
还有一句话要说,我儿智敏是个有头脑,有志向的孩子,希能多得到你的指点。
祝。
健康。
你陌生的同志姜金坤。
一九七零年三月二十三日。
恽民权一口气把四张信纸读完了,顷刻,他心中充满了崇高的感情,他知道他们的那个“梦”已不仅是他们这一代人的了,姜金坤叙说的是他们那一代人的追求,他们不仅是追求,已到了“策划”的阶段了。但这个“梦”也不是从姜金坤这一代开始的,他曾祖父为了“三民主义”而牺牲了,那“三民主义”中的“民权”与“民生”不就是这个梦吗!再追溯到他高祖,那“公车上书”的“书”不也就是这个梦吗!我们的前辈早已为这个“梦”而奋斗了,而牺牲了,这接力棒一代又一代地传了下来,今天已传到他们这一代人的手中了,这个姜金坤老师即将要交给他的那份策划书,那些资料,早已超出了“策划”所包含的内涵,而是一个“革命”的接力棒,是一项神圣的任务了,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不管那姜金坤是个旧人员也好,是个国民党也好,是个什么“分子”也好,总之他接过的是一项建国的伟业,是一项神圣的任务,他怎能不接呢!他当场决定,明天就赶到小镇去,找到姜老先生,把他们的资料全部带回来,等时局好转的那一天,还要邀请他共同携手来实施这个“梦”!他的这个决定一经做出,心中立即升起了一团圣火,他要为这个圣火的传递尽自己的一份心,出自己的一份力了。
曹争鸣等人高中毕业时,高校还未公开招生,但已经开始招工农兵学员了,招收的对象是有两年工、农、兵龄的工人,农民和士兵,名额分到基层,由基层组织推荐,然后再组织象征性的考试。应届高中毕业生凡农业户的回原籍劳动,居民户学生由当地居委会安排下乡插队落户。就这样,曹争鸣、姜智敏、恽国祥、盛小华四人又回到生产队当农民了。
不管这些学生想得通也好,想不通也好,这是铁的规律,谁也无法抗拒,只有一个人有办法,那就是恽国祥的爸爸恽浩明。
恽浩明是小镇供销社的主任,根本就没个级别,在本质上也不是个官,但在物资其缺,“火油一滴滴,肥皂一个角,火柴没得壳”的年代,他可是个实权派,不仅当地老百姓要拍他的马屁,大小干部也得敬他三分,因一个个的都想从他那里弄来一点肉票、油票、香烟票、棉花票等各种各样的票,连那许多城里的干部也要到乡下来“括”他,他成了大红人。这个红人为了自己儿子能上学开始活动了。
恽主任经过了一番相当周密的调查,找到了县府内专管分配推荐工农兵大学生名额的谢科长。恽主任先通过供销系统朋友的介绍和那个科长见了面,还吃了一顿饭,这顿饭是联络感情的。第二顿饭就他们两人了,几杯酒一下去,对方鼻子热了,从酒开始谈起,自然先说到酒票,恽主任立即从袋子中摸出了一大沓各种各样的票,从中选出了两张洋河大曲的票,很慷慨地往桌上一放,说道:“这是留给薛书记的,既然朋友要,理应先给朋友。”科长就是爱一“口”,见到了那酒票,就像见到刚进门的老婆了。
就这样,各种各样的票由主任的袋子中,转到了科长的手里。
谢科长感动了,酒也吃得醉呼呼的。临别时,他挽住恽主任的手,两人称兄道弟了。
“老兄够朋友,够朋友,有什么需要小弟帮助的只管说,在这个世界上,不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嘛!够朋友,够朋友。”“你不说帮忙也罢,一说帮忙兄弟还真的有一件事要求人呢!虎子高中毕业了,想弄个名额去上学呢!”“那名额——”谢科长为难了,说话吞吞吐吐的。
“兄弟只是说说的,谢科长有难处就免谈了。”恽主任语气很豁达。
谢科长感到没有面子了,人家恽主任既然这样把他当自己人,怎么好意思把人家当外人呢!
“你别急,等我想想办法嘛!不就是一个名额吗!给你给他不都是一样嘛!我去协调协调再说,总是能想出办法来的!”谢科长也是个实在人,说的也都是实在的话。
“你想要哪个学校的推荐名额啊?学校有十几所呢!比如说咱这的燕大、师院,外省的——”“最好是燕大嘛!那是名校嘛!”“呃,要燕大的人可多了,我们县只有三个名额啊!让我挤挤人家吧!自家兄弟好说!”就这样,恽浩明把燕京大学的一个推荐名额轻易拿到手,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儿子。“有屁用,学校审查得可严格呢!一定要参加劳动两年,我连两天也没有。”儿子不以为然。“这不简单嘛!让公社打一个证明说你参加农业劳动两年不就可以了嘛!”“这倒是个办法,可是招生的学校要审查学生简历啊!”“学校还要审查?”恽浩明抓耳挠腮,这该怎么办呢?他脑门子活络,立即想到在燕京大学当教授的“曾孙”恽民权。“你们四年前认识那个姓恽的,不是在燕大做教授,还是个什么处长,托他帮帮忙不就行了吗?他和我们是一家,这个忙他总肯帮的啊!”儿子心中一喜,但立即想到恽民权的为人,有点踌躇。“不行,恽老师是个正派人,他不会像你这样去做违规的事情。”“看你说的!”恽浩明有点动气,随即又变换了口气,“你先写封信同他打个招呼,看看他的态度嘛!我不相信,世上还有攻不破的堡垒?”于是,就有了恽国祥的这封信。
恽老师:学生恽国祥一直没有给你写过信,这是由于学生没有写信的习惯,请老师原谅。学生三年高中苦读,总算毕业了,在这三年中,学生心中一直怀着那个“梦”,为那个“梦”而不断自勉,三年的高中生活中,虽不能年年在班中拿第一,但也总是在前三名之列。老师是知道学生志愿的,学生想做一个建筑师,为农村造许多高楼大厦,让天下的农民都从那矮小的石房、茅草房、土坯房、破瓦房中搬出来,享受城里人的生活。
学生想,今后恽老师为农民出谋划策,曹争鸣带领农民发展经济,姜智敏、盛小华做曹争鸣的左右手,而我专门造房子,我们大家齐力合力地忙上十几年,小镇定会成为一个人间天堂。
我就是为了这个理想而活着,为这个理想而奋斗着,所以我一心想到你们燕大去读建筑系。
可是,大学不公开招生,若公开招生的话,我坚信我会考取燕京大学,成为你的学生。在这种情况下,我为了实现我的这个“梦”只能弯弯曲曲地努力了。我通过一系列的关系,总算拿到了燕京大学的一个推荐名额,这个名额将使我有机会成为你的学生,我心中是多么的高兴啊!
但现在我面临一个困境,就是我不符合推荐的条件,我参加劳动还没有满两年。我把我的难处向公社的领导说了,公社主任很体会我的苦心,说我是立志为改善农村而上学的,他们应该支持我。于是他们写了一张证明给我,说我已参加农业劳动两年了。我被公社领导的这种态度感动了,我想还是好人多!现在就剩你们学校的审查了。恽老师,这事就要靠你帮忙了,我们是同做一个“梦”的同志,你又是我的老师,还是同姓。我在这里代表我的父亲拜托你了。
我和我的父亲将在近期来拜访你。
祝老师。
事业兴旺蒸蒸日上。
学生:恽国祥。
一九七零年八月十八日。
这封信是对恽老师人生理念的考验。因为今年他被临时抽调到招生办工作领导小组工作,分给他的任务就是审查本省保送生的资格,照目前恽国祥信上所说的情况,他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发录取通知单。但若是那样做的话,他的良心会感到不安。
正当他想写封信回绝恽国祥的时候,他的另一根神经又活了。这恽国祥求他并不是谋私利,而是为了上学。高中毕业上大学本来就是他的权利,这几年他的苦读,他是了解的,若正常招生,他也许会考取燕大的,就是考不进,也会考取其他大学,可是现在搞“推荐工农兵”,把他的升学之路断了。他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到一个名额,还弄到一张证明,只要自己装一下糊涂,这个人就能成为燕大的学生,就使他们今后实现那个“梦”多了个建筑师,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呢?但是,他不能啊!这也许是他性格的使然吧!于是,他写了一封简单的回信。
国祥同学:
你的来信收到了,我为你的努力上进而欢欣,但你的要求我很难满足。大学对新生录取的审查程序是很复杂的,它不是一个人的事,也不是一道关卡,就算过了学校审查这个关,还得到你的原籍和母校张榜公布,若被人揭发了,你就失去了今后保送的资格,所以我建议你在家边参加劳动边复习,争取今后再保送到我校。
希你努力参加农业生产,先做一个合格的农民,到了你具备了各种条件后,我一定为你入校而努力。请谅解,祝你努力奋斗。
你的老师恽民权。
一九七零年八月二十四日。
恽民权写完信,不禁苦笑了一下。
恽国祥看完了恽民权的信后,心往下一沉。
恽浩明看完信反而有点欣喜:
“好在有这个恽老师提醒,否则的话要害你终生了。若录取结果公布后被群众揭发了,你就有污点了,这污点一记入你的档案,你这一辈子也就完了。我们这些乡下人真的是不懂事啊!你得赶快写封信谢谢恽老师呢!还要向他表个态,说一定听他的话,好好劳动,争取立功,明年再请他帮忙。还要说自己进燕大的志向是坚定的,永远不变的。”儿子佩服父亲的老到,不过他心中还有疑虑。“那你前几天的努力不就白费了,那个名额不也浪费掉了?”恽浩明看了看儿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儿懂事了,想问题全面了,你爸是个生意场上的精,还会做亏本生意?”他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想着把手中这个名额高价转出去。这几年大学停招,有两年工龄的高中毕业生遍地都是,要找一个替补,再容易不过!不过,他不是随便捡一个人来,而是要找一个肯“出血”的人。两天后,恽浩明捞回了一大笔现金和礼品,并把整个过程都告诉了儿子。他认为这也是教育,告诉儿子怎样因势利导地来通过各种途径、各种机会转败为胜。恽国祥的确从这件事中学到了不少“知识”,学到了不少处世的社会经验。七曹争鸣回乡参加劳动已近两年了,这段时间内他遇到了许多机遇也碰到了不少挫折,当他又从一个很大的挫折中走出来后,他心中生出了无限的感慨,他认为他应把他的这许多经历告诉他的领路人恽民权老师了。
于是,他提起笔给恽老师写了一封长信。
四天后,恽老师在他的办公室内以欣喜的心情阅读了这封信。
恽老师,你好请原谅学生高中毕业后一直没有给你来信,这其中的原因很多很多,你看完我的这封长信后,也许就会了解一二了。去年我回乡务农后所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爸因车祸致残。这本是我的家务事,可是这件家务事却使我意外地登上了政治舞台——接了我爸的班,当上了大队党支部书记。这事很具有戏剧性,让我细细地向你说来。你也许知道,古巷村是个大村,曹姓是个大姓,不仅古巷大队的社员全部姓曹,镇上的人也有一半姓曹,小镇的老话“曹半城”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曹姓对小镇的各项政务、事务的影响很大,因而古巷村的这个大队书记,不仅是个人口达四千的大队书记,而且还是公社的党委委员。
别的大队内有关曹家的许多棘手的事也都要来求古巷大队书记去解决。所以我爸在镇上是个很有影响的人物。我爸被汽车碰倒后,公社很重视,公社党委书记亲自去县医院请来卫生局长督促医生抢救。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无生命危险,但需截去左腿的大半段。这结果对我父亲是残酷的,对公社党委也是个压力,他们将要失去一个有威信的,并且能为他们解决许多实际问题的基层干部了。父亲是冷静的,待他的伤情稳定后,他主动请辞了,公社书记知道这是一个不能改变的事实,思考了很久后,接受了爸的请求,但建议由他推荐一个人来接班。这时,我站在病床前,父亲一直看着我。聪明的公社书记知道他的意思后,巧妙地把父亲的意思挑明了。“我看,就让你儿子接班吧!子承父业,这也是中国的传统嘛!而且他又是个省中的高才生。”“争鸣还不是个党员呢!”父亲一点推迟的意思也没有。“那就不要你管了。你好好养伤,早日康复,今后古巷的家还是你当。我得回去工作了,古巷不能一日无主,曹家更不能一天没头。”公社书记急匆匆地走了。奇迹也不断发生了。我的党籍两天内解决了。第三天召开大队党支部大会,先读了我父的辞职信,后由党委提名,我全票当选为支部书记。三天后,我从一个普通的高中毕业生变成了一个党员,变成了一个基层党组织的支部书记。我为此感到可悲,也为此感到高兴,更由此而引起了深思。可悲的是这个奇怪的逻辑和违法的操作程序。高兴的是我有了实现我梦想的舞台,一个试验场所。在工作中我慢慢知道了农村的基层书记做的根本就不是为农民谋福利的事,而是纯“政治”的事,我原来的那个高兴劲很快就消失了。今春我看中了一个机会,我要开始去为我们那个“梦”搏一搏了,更准确的说法是要去“试一试”身手了。
今春,开始批判“资产阶级法权”了,我想我们所说的那造成城乡差别的三大原因之中,不是有个“制度”的原因吗!这“资产阶级法权”不是和“制度”有点搭界吗,我开始沉思了,我这个刚涉及到“哲学”皮毛的人,是弄不懂这许多政治术语的,我只想借这个“因头”,把如何使农民致富的问题提出来,于是在一次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的大会上,我作了一个《批判资产阶级法权,踏踏实实地为农民谋幸福》的发言。
想不到这个发言竟多次引起台下的掌声,我当时心中想,农民穷怕了,饿怕了,提到致富自然欢迎了,当我带着洋洋得意的心情走下讲台时,县委宣传部的一个科长把我的那个讲稿要去了,我心中又是一阵高兴,若是能让我到全县的批判大会上去作这个发言不就影响更大了吗!
但第二天,一声巨雷把我炸倒了,那个宣传部的科长说我的发言是借反对资产阶级法权,反对学大寨,我是个三反分子,我被公社的基干民兵押到公社去交代问题了。我坚持不认错。那个宣传部的科长和我拍了桌子,我也对他发了脾气。公社党委书记适时出面了。“小曹,你就认个错嘛!给那个孙科一个面子嘛!否则,我们很难为你说话啊!”农村干部往往都是实在的。这个书记是说的真心话。这时我看到老书记脸上的无奈了,我也知道他的心意了,但我不能向歪理屈服,我怎能承认自己“三反”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你再想想吧!现在事情被我压着吧!但时不待人啊!”老书记似乎在恳求我了。“事情到了这些‘笔杆子’手中就可大可小了啊!”就在孙科长决定把我带回县里审查,批斗,处理时,孙科长的上司,省委宣传部理论处的曹处长因检查“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的工作来到了小镇。孙科长向他汇报了。曹处长看了我的发言稿。曹处长笑着和孙科长谈了半天话。孙科长在上级面前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意见。我又回到了家中。这件事就这样奇奇怪怪地发生,又奇奇怪怪地结束了。哪知,那个曹处长的祖籍也是小镇古巷村人,是他的第十三世祖在明朝时外出经商的,曹家的祖训中有不准经商这一条,他的上代不听族长训导,违背祖训后,当时的族长开祠堂门对那个叫曹长伯的世祖做出驱逐出村、家谱除名、不准姓曹的决定。但他的那个世祖到了扬州,发了家后还是照样姓他的曹,自立为一世祖,重新编了家谱,新谱的第一页上就写明,他们这一支来自小镇的古巷村,曹长伯是古巷村的第五十八代孙。但这一支曹家人,从此远离了古巷村,一直没回来过。
随着时日的推移,到了曹处长这一代只知道他们是来自古巷村,但这古巷在那里已不清楚了,这次当这个处长和我谈完正题后,就开始和我谈“曹”姓了,一谈就谈到了“古巷村”,就谈到了“曹半城”,这两个词语是这个扬州的曹家的每个后代都熟记的,他和我认亲家了,而且一排辈分,还是同辈,因他长我八岁,我得称他哥哥。
两人一认亲后,这位处长讲话的腔调变了,他原先对我说:“我看了你的发言了,你的发言中虽有错误,但绝对不是‘三反’,所以我向孙科长建议只需对你加强教育就行了,不用再去批判处理了,这也是执行‘治病救人’的方针啊!”但后来说内心话了,“你这个发言是完全正确的啊!一个农村干部不为农民谋福利,老是热衷于这个运动,那个运动,这个干部不就成运动员了嘛!”他见我点了点头后,他又严肃而认真地把话往深里说了,“农业问题是个大问题啊!可以说,到至今我们还没有找到一个正确的方向。学大寨仅是一种办法,但我总认为那太政治化了,本身就是个泛政治化运动,是不会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农业的路到底怎么走,今后既要靠你们这些基层干部去探索,也要靠理论工作者研究,我们终究可以探出一条路来的。”我见到他说话越说越贴己了,我便把我们一起讨论的那有关农业的一些设想说了。他激动了。
“想不到,你们这几个人想得这么深,这么个好,好,很好,我想——”他说到这里忽然把话停了,停了好长的一刻才接着说了下去,“我想,待今后各方面的条件成熟后,我们好好地来讨论讨论。”自此后,我在公社内的影响越来越大了,不仅社员说我敢说话,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公社领导也更重视我了,县里的许多会议也叫我去参加了,特别是宣传部和农工部两个部的领导还叫我去谈了一次话,但我总是在大道理上转圈子,不愿过多地接触实际,使这班领导都把我当成一个有思想的,城府很深,吃不透的一个人了,其实这是我的无奈啊!
是这次差一点摔跤的教训啊!
恽老师,这就是我这两年的奇遇,现在说说我的想法。
首先是我已初步地认识了社会,特别是初步认清了当代的社会,第二了解了什么叫“政治”,更了解了当代的这个“政治”,第三是知道了我们的那个“梦”在这块黄土地上实施的艰难性了。还明确了一点,在大环境不改变的情况下,我们的那个“梦”只能束之高阁。最后一点是,我更深刻地认识到了,我们这种人多田少的大国的农民若不走我们“梦”中的那条路或相似的路,农民们只能永远生活在“下九流”的境界中,这一切使我更坚定了实施这个“梦”的决心。
我匆匆忙忙一下子写了这么许多了,不知对否,请指教。
顺告,我们这几个人都一心务农了,那个白若冰还是拒绝见同学。你得多写点信劝劝她啊!她心中太苦了啊!她期望的那“没有阶级,人人平等”的社会还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代向你弟弟问好。
祝老师。
一切顺利。
你的学生争鸣。
一九七一年十二月八日。
曹争鸣收到了一封盖有军邮的信,一看信封面上那秀丽的字迹,就知道是邱郁香写来的。邱郁香不是户口迁到省城住到她爸那里去了吗?哪来的“军邮”?他带着这个谜,拆开了这封信。
争鸣:
你猜我是在哪里给你写信的?也许你已从那军邮中知道我已参了军,但我是怎样参军的?是支什么部队?驻扎在哪里?我参军的目的是什么?你一定是不会知道的吧!还是让我来一一地告诉你吧!
这场始料未及的运动,使我们的大学梦破了,我多想我俩共同进入燕京大学,共同攻读哲学系,共同读研考博,然后进入理想的生活境界。这一切全给这个运动搅乱了,我痛恨这个“运动”。
但恨又有什么用呢?人总得生活下去啊!我对我爸发了一通牢骚之后,向他提出,不愿回那个农村过那没油没盐的日子。我爸随即对我一笑,说“那么就到城里来过日子吧”。
我说:“在家吃闲饭,多没劲,青春都给糟蹋了!”“那你说怎么办?”
你是知道我爸的,他是个原则干部,从来不徇私的,可是在我面前他却是另外一个人,他只有我这一个掌上明珠啊!我撒了一阵娇后,终于说:“我要参军!”“参军,那得吃苦啊!”爸惊奇了,但很快释然了,“这也是件好事,锻炼锻炼去嘛!不吃苦中苦,哪能做人上人啊!”就这样,我爸以神奇的速度,三天内为我办好了入伍手续。第四天我就穿上了军装,成为省卫戌部队的一名女文艺兵。入伍的第一天,部队的一位首长就把我叫去了,叫我好好干,明年送我去上大学,还说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他好了,他坦率地告诉我,他和我爸是老战友,没有什么事解决不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师级干部是这支部队的头儿。我到部队已半年了,现在已在准备功课了,虽是保送,但还是要考试的,所以还得准备准备。等我成为“燕大”的学生时来祝贺我吧!
争鸣,我的事都对你说的,也许是天赐了我这个好爸爸,使我享受到这样的待遇,使我的生活征途中铺满了鲜花,但在这鲜花丛中,我却总有一种失落的感觉,因为我身旁没有了你啊!
争鸣,我们已长大了,我今天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了,我爱你,非常的爱你,真诚的爱你。这个爱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说不清,有个诗人说过,真正的爱没有出发点,只有终点。也许在你的那次演说比赛中吧!也许是在我进入初中首次见到你的那个早晨吧!可是有一件事使我心碎了,你竟带着那个地主的女儿去串联。这意味着什么?你心中只有她,而没有我啊!我猛力地反击了——也许我的反击伤害了你,也许我的反击伤害了她,事过境迁,我感到我当时太感情用事了,现在郑重地向你道歉,并请你代我向她道歉,请原谅我当时的无知和冲动。
那虽是冲动,但却也是我对你的爱的一种最直观,最珍贵,最有力的表现啊!为此,我到现在还认为我的那些做法,不管有理没有理,都是应该的,因为你伤了我的心。我爸一直说我长大了是个政治家。我问他为什么?他答道:“你知道政治是什么?政治是强人的不讲理的‘哲学’啊!所以,只有不讲理的强人才能当政治家。你既不讲理,又是个强人,在条件许可下,你自然可成为政治家的。”我不愿做不讲理的强人,今后我若做了政治家的时候,我一定要成为一个讲理的强人,但可能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要在我有理的时候。当我在没有理的时候,我也只能和当代的政治家一样做一个不讲理的强人了。我写到这里,猛地感到人的可悲了。悲在那里,悲在人都是自私的,人都是为自己的,人都是首先为自己而生存的人。何时人才能真正地像那许多政治家宣讲的那样做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呢?
话说远了,还是让我快扯回来吧!争鸣!我已把我对你的爱告诉了我爸了,他说,“什么时候,带他来见见我,让我考考他,看看够不够做我这个部长的女婿。”后来我爸听说你做了大队书记,而且表现突出,准备推荐你参加下一届宣传干部理论培训班。希望你借此为实现你们那个“梦”而努力,它也是我的“梦”啊!祝你愉快郁香一九七二年三月八日九第二年,恽国祥和邱郁香两人分别推荐进燕京大学,恽国祥进入建筑系,邱郁香进了哲学系。这两个人是通过不同的渠道,由不同的单位推荐的,因而在开学典礼结束他们两人偶尔相遇后,两人先吃了一惊,但很快四只手就握在一起了。“走,我们吃咖啡去!”“吃咖啡?”恽国祥这个乡下人先是一惊,但很快就适应了,“吃咖啡去,我请客。”
邱郁香以城里姑娘特有的大方,拉着这个昔日初中同学的手,从容地走出校门,经汉口路来到了中山路上,然而向南往新街口走去。
熟悉省城街道的邱郁香,知道“政治”考量的省委宣传部长的女儿,自然要有目的地避开大学校区,以免造成不良的影响,因为当代是一个讲“节俭”的政治社会,年轻的邱郁香已知道规避各种风险了。
这时的恽国祥什么也没有想,因为他不仅对省城一无所知,更不知道政治生态,他只能由这个女同学拉着手跟着她走,因是走在这繁华的,他从未走过的马路上,他心中自然是乐滋滋的。再加这个拉住他手的女同学又特别漂亮,还是个大干部的女儿,更使他感到骄傲,在这样的境界下,就是走到夜,走到天明,他心中总是充满幸福感的。
他俩终于走到大华电影院隔壁的一家叫“尼加”的咖啡厅了。恽国祥从未到过这样的消费场所,自然只能像个木头人一样任邱郁香支配了。邱郁香天生是一个女强人,有种强烈的支配欲,见到这个恽国祥完全听任她支配,使她的那支配欲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她的眉尖眼稍都表现出了一种得意感。两杯柠檬咖啡送来了,另有两袋拌料和两袋白糖,还有两支搅拌捧和两把调匙。邱郁香想看恽国祥的洋相,她让恽国祥先吃了。恽国祥端起了咖啡杯想饮,但看到了那两个白纸袋,就先把杯子放下,拿起这个包看看,又拿起那个包瞧瞧,该怎么用这两个包呢?特别是那个叫“拌料”的包更使他纳闷了。他怕出洋相,只好老老脸皮请教邱郁香了。“这些东西我还从未享受过呢!郁香,你就教教我吧!”郁香扑哧一声笑了。“真是个乡巴佬。”她边说边撕开了两个包,分别投到咖啡杯中,用搅拌捧慢慢地搅了起来。这时,邱郁香忽然想到了一个话题,问道:“国祥,你们那年去串联怎样会想到那个使农民过上城里人生活的梦的啊?”恽国祥一愣,但很快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了,不假思考地答道:“城乡之间的差别太大了。我们农民也是人,也要享受生活中的一切,所以我们出于一种追求公平的祈求,想到了那个‘梦’。”他以很诙谐的语言,以很逻辑的语言解答完问题后,也来了个提问,“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这个‘梦’的?我们怕人家说我们‘心有天高,命如纸簿’,大家议定,不到实施的那一天,不对外公布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回来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了。”“谁告诉你的?”“还有谁,你们中的那个混混呗!”“盛小华?真是个‘狗’。”“你也别骂他,也不是他主动说出来的,是被我逼出来的,我那时心中太气了——”邱郁香的语气已很不愉快了,忽然脸色一变,又很高兴,“就别说这些了,来享受一下这城市的生活吧!”说到这里她的眉眼间立即充满了风情,“我俩是幸运的一对,你说我们该怎样来庆贺一下?”
恽国祥忽然从她脸上看到一种妩媚,他大大咧咧说道:“吃咖啡——吃西餐——看电影——逛公园,你说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邱郁香咯咯咯地笑了。“我看你这熊相,也只能想到这些,也只能有这么大的胆量,好,就这样。有了这些我暂时也满足了。”8点半,两人不得不离开玄武湖公园了,因为现在是军训阶段,学校实行准军事化生活,他们不敢违反纪律。两人在宿舍区分手,回到各自宿舍后,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给自己的朋友写信。邱郁香自然是写给曹争鸣,而恽国祥却把他到大学的第一封信写给了姜智敏。
四天后,小镇的这两位老同学分别收到了他们的信。
曹争鸣是端着饭碗,把信拿到房间里去看的。他对邱郁香的好感一天胜似一天,但这好感并不是爱,他在心中还是爱着白若冰,只是感到这个女同学对他有一份直率的感情,一份真诚的爱,虽不能接受她的爱,但把她当做一个最知已的朋友总是应该的吧!于是,在他前两个月收到她示爱的信后,他给她的回信中就有了这么一段话:
我对你的关爱和帮助深表感谢,你是我这一辈子中少有的几个知己之一,我会永远记住这一点的。但由于我们还年轻,还需要学习,又正在开拓事业,还没有到谈情说爱的那一天,让我们先做最知己的朋友吧!请你理解我。
自他邮出了这封信后,他心中一直忐忑着,自此后,他两个月没有收到她的信,他以为她与他绝交了,今天,他终于收到了邱郁香的回信了,他自然急忙拆开读起来了。
争鸣:
首先告诉你的是,我已如愿以偿地进入了燕京大学的哲学系,现在就坐在学生宿舍中给你写信。
第二要告诉你的是,恽国祥竟也被保送到燕京大学来读书了,而且还进了很有影响的建筑系。
他能进入燕大很使我纳闷,这个无权无势,一点上层关系也没有的乡下人,是凭什么关系进入这个大学的呢?经我再三的盘问,恽国祥总算摊牌了,他爸用手中掌握的那些火柴、香烟、火油票换来了这个名额。我知道了这个情况后,心中感到很可悲,但一想到我自己的入学,不也是走的后门儿嘛!顿时,我入学时的那种高兴索然无存了,我的人也一下子萎了下去了……争鸣,你是不是鄙视我了!再也看不起这个利用爸爸的权势来为自己谋利益的同学了?今后,也许当我站在你的面前时,我会抬不起头来的,因为我已比你矮了一截了!但若反过来一想,在“大门”不开的情况下,为了出人头地也只能走“后门”了。
也许,在我们这一辈子的人生中,今后这种走“后门”的事很多很多。也许要到了任何事都不需要走“后门”的时候,我们的这个社会才能为我们实现我们的那个“梦”提供一个良好的环境。
你的郁香。
一九七二年十月三日。
姜智敏在读到恽国祥的那封信时,就是另一种况味了。他似乎从信中闻到了一股从故纸堆中散出的霉气。
智敏:
你万万想不到,我这个成绩比你差一大截,从未产生过想进燕大的蹩脚生竟进了燕大。
智敏,我们是好朋友,虽然你过去说了许多有关我没出息的话,现在我并不计较,而是要和你说两句内心话,不知你想听不想听。如今已不是书呆子的时代了,因而我希望你快快走出书斋,把那聪明的脑瓜子用在研究社会,研究人生,探讨各种窍巧上。要学会适应社会,要学会为了自身利益而不顾一切,包括你一直看重的什么做人的原则都要放弃。若你有了这个心态,这套功夫,你今后的前途一定比我光明,若你还抱着目前的人生态度,那么在你前边的是一片黑暗。
请你代我向几位老同学问好,祝他们在农业战线上创造奇迹,更希望他们多动动脑筋,早一点跳出那片农田。
听说曹争鸣在一本正经地做大队书记了,从目前看,那也是一条活路,但像他那样死板地做农村干部,却是一条死路,你是不是能去启发他一下,让他不要再一天到晚去想那个“梦”了。
我不是叫你们不想那个“梦”,我仍在想那个“梦”,但我想那个“梦”的时候,出发点和你们不同,我想的是在实施那个“梦”的过程中,怎么从盖房子过程中捞到一点钱,使自己发财。我过去没有对你们摊过这个牌。今天我可以告诉你们了。我今天已是燕大建筑系的学生了,五年后就是一名建筑师了。我已走在实施我的那个“梦”的路上了。
你是知道的,我是不会写文章的人,今天就写到这里了。我今天说的都是对你们有好处的真语,你可千万不要动气啊!
祝。
前程万里。
你的好同学恽国祥。
一九七二年十月三日。
姜智敏看完这封信后,本想把信撕掉的,但他想这也是他们的一段历史,一定得保留。但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怒,他在信的末尾空白的地方,写下了一行字:
这是一个小人猖狂的时代,这封信是一个猖狂的小人留给历史的记录。
他看了又看写下的这一行字后,脸上露出了一种无奈的笑。
小镇落实了为各类“分子”摘帽的政策后,白若冰终于从自我封闭中走了出来,并主动约曹争鸣见面。因为她认为从此后这个社会就变成“没有阶级”的社会了,她应该回到社会,走到同学中来了。
曹争鸣把姜智敏和盛小华叫来,四个人在姜智敏家中来了个一醉方休。
现在离他们酝酿那个“梦”的日子已整整十年,这十年中他们都长大了,又接触了许多社会现实,当他们现在重议这个“梦”时已不是过去那么幼稚,那么单纯,那么理想化了。他们已从实践中知道了这个“梦”的真实意义和实现这个“梦”的重重困难了。但唯一没有变的是他们实施这个“梦”的决心。这个决心不仅没有变,没有动摇,反而更坚决了,因为残酷的现实已告诉他们,只有实现了这个“梦”,农民的问题,农业的问题,乃至中华民族的问题才能真正彻底解决。因而在这次碰头时,他们又谈起他们的梦来了。
对于这么严肃的问题,曹争鸣的确有许多话说。这几年中,他已前后三次和省委宣传部长、邱郁香的父亲谈过话,把他们的“梦”向他作了详细的汇报,特别强调了形成目前这种严重的城乡差别的原因。因这个高干是把他当做候补“乘龙”而约谈的,所以也很坦率地向他透露了上层的许多情况,使这个爱动脑筋的农村书记更深刻地认识了目前农村中的许多深层次的问题。
“你们的这个想法在大道理上是正确的,但实施起来却是非常困难的。目前我们面临的那些困难是具体的,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抽象,那样原则。就拿农民长期养成的一家一户种田的习惯来说吧!大家都知道,这一家一户的分散经营,是永远也不能提高效率的,也就不能改变农民的生活,为此党引导农民开展了合作化运动,但现实告诉我们,这‘合作化’运动失败了。安徽已在搞包产到户,实际上就是分田到户了。这从理论上来说是退缩,但我们的那个‘集体’搞不下去了,又有什么办法想呢!今后我们的‘梦’中的那个‘集体’该是个什么样子呢?光这一个问题就够棘手的了……”
“这里边有个思想意识的问题,我问过不少农民,特别是老农民,他们总认为土地是个宝、土地是个根,而我们要实施的那个‘梦’,却要求农民大批地离开土地,他们自然不肯。就是他们都肯了,我们又怎能把这么许多农民安排进厂?这的确难啊!”看来姜智敏是进行过详细调查和认真思考的,他的这些话说得有理有据。
“我爸就认为一个人活着就是要自由自在的,像他这样,目前虽累虽苦,但他活得自在,他说现在让他去做皇帝他也不愿意。”盛小华在理论上说不出个道道来,但他也和他的父亲,和其他的农民讨论过这个问题,他爸差点把头都摇得抛了。
“‘狗’就是个狗。你难道不知道,十年‘叫花子’一当,皇帝也不做的古话了吗?”姜智敏刺了盛小华一句。
“人家说的真话,你们又不相信。”盛小华有点动气了。
这时白若冰把话题转移了。
“我爸读了许多儒家的书,一本《论语》他都能背得出来,我这几年关在家中,也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虽很赞成,但却说行不通,他说,这和中国的传统观念相悖。”“他指的这传统观点是什么?”曹争鸣也想过这个问题,此刻想听听这个儒家后代的意见了。
“儒学、道学的传统理论呗!我们这个小镇被儒道两家统治了两千多年,人们的许多行为准则、思想习惯中都渗透着儒道思想,更可怕的是这些思想已进入了人们的潜意识中,这就成了最大的阻力了!”四个人越议越感到问题的严重了,使本来的喜庆变成忧伤了,姜智敏找到了一个办法,先走出来了。
“争鸣,我看是不是这样,你把我们讨论的这许多问题一一地列出来,去向省里的邱部长请示,我写封信告诉恽老师,大家共同来想想办法。反正现在已提倡‘真理的标准’了。再加目前还有许多具体的政策问题未解决,离实施我们那个‘梦’的日子还远着,不急,不急,还是来讨论讨论我们自己的前途吧!”“我说啊!现在既已开始拨乱反正了,这教育战线上也一定要拨乱反正的,大学一定要恢复公开招生的,这是迟早的事,所以我们应抓紧时间,认真复习,提早做准备,不要等上边的政策一公布,我们的功课还没有复习好。若我们现在就开始准备的话,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中了。”“还是若冰思想开阔,想得远。公开招生是免不了的,我是铁定了心,一定要考燕京大学的,我一直坚持学习,但没有个具体计划,我回去后拟一个计划,在一年内把高中的教材全部复习一遍。”姜智敏考大学的心志是坚决的,但这时他想到了另两位,便问道:“争鸣和小华,你们俩的打算如何?”
“我是不想考了,因为我已到了这个位置上了,而且还是个县处级后备干部,我想今后通过党校系统拿本科文凭。学习总是不能忘的!”“我能考上吗?你们知道我是个‘狗’啊!”盛小华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认为小华要搏一搏,虽你的水平较差,但若从现在开始就努力,还是可以的。这样你就有了两个有利条件了,一是你开始复习了,其他的人还没有做准备,你占了个先。二来智敏和若冰两人做你的小先生,分学科对你辅导,这样好使你的进步快一点,当然,你自己也要吃一点苦。到那时,就是成绩差一点,也可以进一个中专技校什么的。否则,到那时,我们都去追那个‘梦’了,你这只狗子就只能对着太阳汪汪叫了。”曹争鸣的这番话,使大家都笑起来了,小华也得到了鼓舞,他立即站了起来,对着姜智敏和白若冰两人分别鞠了个躬,说了句:
“徒儿在这里拜师傅了,请师傅多指点。”
四个人又笑了。
这次的笑,已笑得相当的坦荡了。
一年后,大学果然公开招生了,由于他们早有准备,都被录取了,白若冰和姜智敏的成绩分别列省第一、二名,被燕京大学录取,分别进入了法学系和经济系,盛小华虽分数较低,但总比那些临时抱佛脚的人高,被外省的一个建筑工程学院录取了。至此,小镇中学的这五个好朋友都有了一个比较理想的前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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