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个平凡的春节。但对张琪源一家来说,则显得极不平常,而且异常的郁闷。
对张琪源家族来说,袁宇光就是他们的荣耀,就是他们的脸面。不论是不是从中得到过好处的人,都有这种感觉。而现在,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并且在许多方面,还带来一定的副作用,还不如原来没有过这样的荣耀。在一些方面,还不如一般的庄户人家,生生多了一份耻辱!
只是,张琪源家和其他家族中人感觉有所不同,张琪源家是心疼,而张玺源、张碧源家则是怨恨——没吃上羊肉还惹了一身膻。
更让张琪源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竟然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农妇。
遭遇了这样的一件事情后,张大山门下的整个家族,倒显得比原来和睦了许多。大嫂二嫂再不像以前那样挤兑招弟了,也尽量不提有关舅舅的任何事情,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的,谁都怕把过去的伤疤碰一下,以此掩饰着彼此之间巨大的心理隔阂。
大家也尽量不提村子里的张家长、李家短,免得不经意间再提起刘二双、刘满囤、吴秀秀之类的话题。张琪源上山砍了两天柴,大哥二哥不请自到,来帮了两天忙。但是张大山并不开心,因为他知道这种表面现象后面掩盖的是什么!
所以,春节期间的张琪源,除了看望了一次舅舅,就再没有到哪家亲戚家去。想去亲自把给柱子买的新衣服送过去,母亲说:“不急,年后我们给,现在好些人都躲着咱呢,我怕你去给人家带来灾害呢。”张大山却说:“不怕,老天爷长眼着呢。”尽管如此,张琪源还是没有去。
眼看着大儿子蛋娃要开学了,张琪源就想着给孩子们起个大名,借此名义,他又专门跑去问了一次舅舅。舅舅说:“蛋娃是1949年出生的,与新中国同生,就叫建国;蛋蛋是1952年出生的,正是抗美援朝胜利的那一年,就叫援朝;老三女儿叫个什么都行,你们自己随便起个玲呀、琴呀、花呀、叶呀的,都行。”
回来的路上,张琪源想了一路,觉得自己和上官红云这一段情缘真是难得,值得永远纪念,干脆就把女儿叫红红或者云云吧。回到家里,张琪源把舅舅给俩儿子起的名字一说,全家人都非常高兴,说这个名字官样、大气。说明大家从内心里面还是喜欢接受袁宇光给予这一家人的一切。
然后张琪源说:“女儿的名字舅舅让咱们自己起,我觉得如果叫什么梅呀、莲呀、萍呀的太普遍了,不如叫红红或者云云。红红表示咱们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云云表示天上的云彩,既漂亮、又能远走高飞。”妈妈说:“嗯,这两个名字都好。”
招弟赶忙接话说:“既然妈说这两个名字都好,那咱们就都用上,就叫红云吧。”张琪源一听激灵一下,心想:给孩子起这样一个名字将来怎能带到单位上去呀?说不定还会惹出什么是非来呢,于是忙道:“那可千万不行,那和我们单位……一个人重名了。”所幸,张琪源的失口慌乱似乎并没有引起大家太多的注意。
张大山说:“叫红红的人也多,那就叫云云吧。”蛋娃、蛋蛋一阵欢呼,连忙让爸爸把他们的名字分别写在纸上。但在招弟的心里,还是微微引起了一点波澜。至于是什么原因,她自己一时也想不明白。
张琪源又回到了他固有的人生轨迹,早出晚归,没明没夜。燕家峡渠首左岸进水闸闸墩已经浇筑完毕,再过几天,最后一仓混凝土的模板也就可以卸了。在此之前,张琪源已经安排着手浇筑胸墙、交通桥和工作桥的准备工作。
张琪源把施工员陈晓峰、模板工奚大宝、安装工马三全一块叫到现场,把图纸展开铺到地板上,翻来覆去地研究施工方案,最终商定:从0-1向1-2、2-3、3-4闸室,依次逐仓浇筑,采取满堂架支撑底模的办法施工。
为了加快进度,张琪源让准备两套脚手架和模板,流水作业。具体分工是:由陈晓峰负责现场测量、放线和钢筋制作、安装,奚大宝负责满堂架的搭设、模板的制作;张琪源带上马三全一边去机械制造厂监督闸门和启闭机的制作,一边兼顾门槽滑轨的安装,底坎、止水和二次混凝土的浇注。
金结部分的安装一直由马三全负责,张琪源带上他已经到机械厂去了好几趟了。虽然参照的是苏联的设计图纸,但是由于这几年苏联专家不断云集,学校也开设了《俄语》课程,在语言文字上基本没有什么障碍。再加上这两年在苏联专家的帮助下,省水利设计院也成立了,聚集了不少在这方面有特长的人才,大家在一块互相学习,取长补短,解决了本灌区施工过程中诸如闸门、渡槽、倒虹吸方面的不少问题。
安装工马三全在没有安装任务的情况下,就随钢筋等相关工种的作业人员一块干活,顺便操心着自己红炉上的事情。解放初期的人们,对于搞社会主义建设的那股子积极性,十分高涨,想安排谁多休息一会儿,都很不容易。
这天下午,0-1闸室的满堂架朝天柱都立好了,准备铺设机动车桥的底模支撑。张琪源、陈晓峰和奚大宝三人将胸墙的模板尺寸和底模标线做了最后校核后,就安排开始下一步工序。张琪源对陈晓峰、奚大宝就剪刀撑的间距、朝天柱的垂直度又嘱咐了一番——所谓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再次强调要注意安全,然后就先回去对浇注方案,再做最后一番推敲。
张琪源先复核90号混凝土的容重、配筋的重量、施工过程的活荷载,后复核140号混凝土的施工荷载时(这都是新中国成立初期的老标号,后来人大多数没有见过),结果意外地发现,在施工期间对工作桥荷载的计算时,只计算了拌合料的重量,而对建筑物以外的工具用具等重量计算有漏项,使工作桥的安全系数明显降低,然后他就按1.5倍的数量往上加立柱和横梁……
正在张琪源为变化了的支撑方法犯愁时,忽然牛树宽从工地上跑回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工地出事了,满堂架卧倒了。”张琪源拔腿就跟着牛树宽往工地跑。到工地后,有两个年轻人已经被人抬得靠到了一边,痛苦得龇牙咧嘴,其中的一个还在抽泣,其他人员正在闸室和消力池之间的斜坡部位忙活。
在0-1闸室内,原来立好的朝天柱全部向下游一侧倒了下去。有许多人合抬几根杉木杆,往起撬卧倒的满堂架,架下有一个人被几根横竖撑子夹在中间,看样子已经失去了知觉,身下和跟前的木头上血迹斑斑。
待张琪源从1-2闸室绕过去时,这个人已经被众人抬了出来,张琪源过去一看是马三全。张琪源拿手在马三全嘴鼻上一摸,似乎已经停止了呼吸,按了一按前胸,好像没有了心跳。张琪源赶紧让人安排了一辆马车,自己亲自跟随,把马三全等三个死伤人员送往附近的三河镇卫生所抢救,同时安排奚大宝、陈晓峰和现场的工人分析事故原因,避免重蹈覆辙,并尽快给队上打报告。
马车不停地在颠簸不平的道路上飞奔,张琪源还嫌不够快。他从秦八手里夺过鞭子,坐在车辕上亲自甩起了鞭子,马车的木轱辘在凹凸不平的黄土大道上蹦蹦直跳,直吓得秦八不停地喊:“慢点、慢点,年轻人,不怕慢、就怕站,这车、马万一有个好歹……”张琪源这才不再抽打驾辕的红鬃马。即使如此,在一个拐弯处,由于车速太快,外轮腾空,差一点把一车人翻了下去,直吓得秦八和张琪源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惊出一身冷汗。
就在这时候,秦八突然惊叫道:“琪源、琪源,你看,马三全活过来了!”张琪源和另外两个伤员向车厢里躺着的马三全一看,果然,原来昏死过去的马三全,现在张开大嘴,大瞪两眼,不停地喘着粗气,嘴里还有气无力地叫道:“妈耶,妈耶,这是咋了?”张琪源这才喊了声:“吁……”让累得大汗淋漓的红鬃马放慢了脚步。
到了三河镇卫生所,大夫郑重其事地给马三全做了全面检查。马三全一看有这么多人围着自己,还怪不好意思的,就“刺棱”一下站了起来,说什么也不让大夫摸他,只说:“没事,没事。”众人不停地好说歹说:“三全,你让大夫看看,千万不要落下病根,检查一下没坏处。”
三全这才让大夫前胸后背听了听,四肢、脑袋活动活动,关节膝盖敲打敲打,来回走了两圈,又忍着疼试着蹦跳了两下。大夫检查之后郑重其事地坐在桌前,埋头写了一阵,然后消了消炎,包扎了包扎,又拿来一包消炎止疼的药品,嘱咐道:“将养两天,不要大意。”就算完事,总共才花了四毛八分钱。
马三全终于没有随韩俊才而去,却成了学习韩俊才活动中涌现出的先进分子。整个工地欢呼得像炸了锅一样,真正比过年还热闹,大家熙熙攘攘、其乐融融,比没发生什么事更加高兴。
毕竟生存的价值远大于英雄的辉煌,只要有一个韩俊才这样的先驱激励大家就已经足够了。牺牲就意味着代价的付出,不论多么壮烈都消除不了它带给人们的痛苦。
另外两名伤员,在马三全面前一下子失去了光彩,几乎被人遗忘。只是张琪源不曾忘记,在卫生所照样给做了例行检查,回来也叫休息两天,嘱咐:“不敢大意,有哪里感觉不舒服,及时给我说,咱到卫生所看看。卫生所离这里也不过十几里路,抬腿就到。”
事故分析也是在比较愉快的气氛下进行的。原来,下游支撑点选在了消力池当中,消力墩间的横杆和斜撑之间只是用钉子钳,没有打扒具,在人不留意间滑开了;大家在朝天柱上铺底模时,上游侧用力过猛,整个满堂架在剪刀撑尚未打完全时,即向下游侧倒去,以致排架上下有的作业人员躲闪不及,受伤不少,好在没有酿成大祸。
吸取这次教训,张琪源和大家反复商量,把满堂架的水平方向着力点,放在1号闸墩上,使上下左右的位移,都依托在固定的建筑物上,斜撑横梁之间都用扒具固定,总算平稳地把上部结构的支撑问题解决了。
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张琪源正在没明没夜地为闸室过水、拆除围堰做准备,打算夏忙一过,就着手二期工程,构筑右岸围堰,组织溢流坝段和附坝的施工。
2
一日,张琪源忽然接到一封家里来的电报:“蛋蛋病,速归。”
张琪源感到心里十分的不安。参加工作几年来,家里还从来没有发过电报催他回家。看来不是叫他回去夏收的意思,应该是真的蛋蛋有病了。那是什么病呢?非得自己回去?在他的脑海中,自己的几个孩子,那是天生地长、人神共佑的青冈木,结实着呢。
最近一段时间,工地上不断有人请假回去夏收,张琪源也心里有些神不守舍,也想请假回去给父母妻儿尽尽义务。可是自己负责着这么大一摊子事情,怎么能走得开呢?再说,工地的防汛度汛又到了非常时期,去年的事故够让人不寒而栗了,今年千万要小心、再小心。
晚上张琪源把陈晓峰、奚大宝、马三全等几个班组负责人叫到工地,对闸门和启闭机的安装详细地交代了一番,又对二期工程的准备工作做了详细的安排。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队部,向队长诸遂文请假。
诸遂文权衡再三,把工地的情况问了又问,才说:“行,你回去吧,如果孩子没什么大问题,就早点来,咱的事情不用我说你都清楚。如果孩子确实病重,你来个信,把病看好,顺便也把麦子一收。你爸妈和媳妇在家也不容易!我下午就到渠首,在那里替你顶一段时间。”张琪源真是千恩万谢,连行李都没回燕家峡工地收拾,夜以继日,直奔莽原县而来。
一回到家里,张琪源就感到气氛不对。只有爸、妈和蛋娃、云云在家,招弟领着蛋蛋到乡上卫生所去了,专门给蛋蛋看病,几天都没有回来了。好在有些事情舅舅袁宇光在乡政府上班,总能帮着照顾照顾。爸妈不让张琪源在家多耽搁,吃了几口饭,想把云云抱抱,让孩子叫了几声“爸爸”,可孩子认生,既不让他抱,更不叫爸爸,只是一个劲地哭。张琪源一看没辙,一时半会儿也熟悉不了,只得把云云放到炕上,任她自己去玩。
蛋娃六岁了,还比较懂事,喊了几声爸爸,翻了一气张琪源的挂包,把张琪源买的水果糖、点心各吃了一个,也给云云喂的解解馋,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张琪源让爸妈也尝一块点心,张大山老两口坚决不吃,执意要让张琪源都拿给在乡上治病的蛋蛋去吃。张琪源只得收拾好挎包,撒开双脚,就往乡卫生所赶。
“按说,不会是这样的结局。”大夫一见张琪源,就十分惋惜地说:“也许早来一两个钟头都不会是这样子,太迟了,太迟了……”
原来,当晚蛋蛋发烧,烧得很厉害。张大山老两口穿好衣服,把招弟叫过来,着急地不断地问:“这可怎办呀?这可怎办呀?深更半夜的,没一个男人在家。”
招弟也想:都这么晚了,公婆年纪大了,还有两个孩子在家,家里没有个指得上事的男人,靠自己怎能把生病的孩子黑天半夜背到十几里山路以外的乡卫生所去?他大伯、二伯倒是离得很近,可怎能请得动呢?
就这样,一家老小没辙,深更半夜急得团团乱转,只能采用些土办法,不断地拿凉毛巾敷蛋蛋的脑门,在脊柱上使劲地掐捏,手指上、耳垂儿上扎针放血,脑门上拔火罐。好容易挨到了天蒙蒙亮,招弟和婆婆把蛋娃和云云留给了公公照看,婆媳俩赶着架子车就往乡卫生所赶。十几里的山路,太阳刚刚露头就赶到了卫生所。
可是,还是来迟了一步。大夫诊断的结果是急性脑膜炎,可能要留下后遗症——智障、语言或肢体行为障碍。吓得婆媳俩半天说不出话来。
婆婆急中生智,赶忙跑到乡政府去找弟弟袁宇光。这时间,袁宇光下夜班刚刚睡下,一听蛋蛋有病,边穿衣服边趿拉鞋,跌跤绊拦地跟着姐姐来到了卫生院。可是一切都无法挽回,这样的疾病,在当时的中国是无法治愈的!袁宇光蹲在地上两手抱着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婆媳俩哭一阵,央求一阵大夫:“行行好吧,大夫,救救我孩子,我们给你跪下了……”
招弟一见张琪源回来了,一下扑过去抱住他的两腿就号啕大哭。张琪源也顾不了其他,使劲把招弟从地上拽起来,只见她披头散发,两眼红肿,布满了血丝,憔悴得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原来结实的体格一下子缩小了一圈。
舅舅袁宇光也没精打采地守在蛋蛋的身边,一声不吭,全然没有了往日的伟岸与健壮。
张琪源傻了,自己原来的种种幻想都已经破灭了。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小病小灾,而是一个幼小孩子残疾的一生,而这个孩子就是自己亲手疼爱养育净时间还不到一个月的宝贝儿子张援朝!
现实怎么这么残酷啊!
等张琪源稍稍平静了一下,大夫才又语重心长地说:“依咱长宁乡现在的医疗水平,只能是这样了,你可以到县医院去看看。据我了解,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的。从古到今,这类病例挺多的,一直都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案。你也可以走访走访,看看民间有没有相关验方?或者独特的针灸疗法?”
张琪源让舅舅回去休息,说自己和招弟再到县医院去看看,反正现在病情已经控制住了,你就放心吧。袁宇光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嘱咐两人:注意不要叫娃再受凉感冒了,然后心情沉重地回了乡政府。
张琪源抱起蛋蛋,看着他干裂的嘴唇,蜡黄的小脸儿,过一会儿就要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心里一阵阵酸痛。对于这个孩子,自己作为父亲,实在是太愧疚了!现在都快三岁了,可是自打生下来,满打满算也就在他身边待了不到二十天,全靠招弟和年迈的父母养育,更不用说还有另外俩孩子!想到这里,心里又是一阵酸楚,一串串泪水从眼中流下。
招弟一边抽泣,一边拽拽丈夫的衣袖道:“走吧,咱得赶紧趁早到县医院去。”张琪源这才猛醒,赶忙让招弟坐在架子车上,把孩子递给她,马不停蹄往莽原县城赶。
现实是残酷的,世事是无情的。它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痛苦和呼喊,而手下留情;也不会因为芸芸众生的无奈,让时间稍作停留。就在张琪源在家乡东奔西跑,为儿子张援朝求医问药、插空收夏种秋的当儿,江河水电工程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3
由于国家基本建设猛增,现有零零星星的施工力量或大会战组织形式,已经远远不能满足水利建设的需要,省人民委员会将江河水电工程队升格为县团级单位,扩编合并,更名为江河水电工程局。
合并进来了省苍岭采石场、禨城市水泥制管厂、岭北地区铸造厂等五六个业务相关单位,原来的分队改为工程队,队和分队的领导也做了部分调整:更换了几个,提拔了几个,调离了几个,改任了几个。用一些心理失衡人的原话说:给一些投机钻营分子提供了机会,而把一些踏实肯干的老实人撂到了一边。
江河局设立党委,党委书记、局长由省水电局副局长康宏利兼任,副书记、副局长由原江河队队长、党支部书记王汉成担任,主持日常工作,原副队长柳松年提任为副局长,还新调来了一名领导——尤尚文为副局长。
各工程队都成立了党支部,党领导一切。支部书记是单位的一把手,队长基本属于二把手或者是领导班子的副班长:第一工程队党支部书记陆华夏,队长毕宽福,副队长杜成武;第二工程队党支部书记诸遂文,队长于富贵,副队长祁玉民;第三工程队党支部书记沈育林,队长惠爱国……
在以上班子配备中,党支部书记都是江河局原来的分队班底,队长则都是兼并进来的“外来户”,其中毕宽福是原岭北地区铸造厂厂长,于富贵是省苍岭采石场场长,惠爱国是禨城市制管厂厂长。
张琪源就属于那些被撂到一边踏实苦干的人之一。其原因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因为隐瞒婚姻状况,组织认为不可委以重任;有的说是杜成武心存报复,从中使坏,因为他的老丈人上官鸿儒对这些事情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力。杜成武本人则稳稳当当地当上了一队的副队长,副科级,越过了“股级”这个必经之路。而杜成武无论从工作能力还是群众威信上讲,又怎能和张琪源相比呢?尽管有些人不理解,但是大部分人认为:组织上这样安排,自有组织上的道理。
张琪源对这一切则毫无介意。因为他认为:他失去的最可贵的还远不止是这些,而是自己二儿子蛋蛋的幸福一生。张琪源觉得:对不住的不是欺骗组织,隐瞒婚姻,而是自己可怜的儿子蛋蛋!
自己跟杜成武没有什么可比的。每当张琪源为蛋蛋自责的时候,耳边总能响起父亲的声音:“不怕,老天爷长眼着呢。”期盼着儿子能渐渐地好起来。
又过了大半年,张琪源被评定为副工程师。这是那个年代特有的职位,相当于后来的助理工程师职称,在全局也就三五个人,而比他职位高的工程师则更少,总共也不过两三个人。
张琪源觉得:这就可以了,也算有了一个名分,自己就是下苦的命,只要能让自己继续在江河局工作就可以了,起码能对得起舅舅为此所付出的一切!而且,自己也不希望为此付出更多的代价。正如刘二双曾不止一次地絮叨的:“命,这都是命。”
这样横竖一想,倒让张琪源感觉到:不识几个大字的刘二双,已经具有了洞察世事的本领。
一天夜里,新任党支部书记诸遂文把张琪源叫到他的办公室。看见诸书记如此慎重其事,张琪源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因为以前,在诸遂文当二分队队长时,只是个股级干部,他们由于工作关系,接触比较多,而且经过几次重大事件后,建立了比较深厚的情谊。
可是,自从升格后,诸遂文随之升为正科级,相当于乡长一级的干部,地位高了,主管面儿上的工作也不很具体了,生产上的事一般由队长于富贵具体负责。张琪源和诸书记之间的接触也少多了,渐渐地有些生疏。
再加上诸遂文的连襟杜成武提拔为一队副队长,而死心塌地跟诸遂文卖命的张琪源却错失良机,大家风言风语传说与诸遂文也有一定的关系,毕竟上官鸿儒、上官红云、诸遂文、杜成武他们是一家人!而张琪源又算得了什么呢?
由于有这些复杂的原因在里面,让张琪源与诸遂文之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点点心理隔阂,似有似无,但无法消除。尽管两个人都觉得为此心存芥蒂实在不值,毕竟他们的友谊多多少少有一点患难之交的味道。而决定领导班子的事,诸遂文尽管是具有一定的建议权,但无决定权。同时按照组织原则,上官鸿儒也不应该给自己的两个女婿透露一些不应该透露的信息。
所以张琪源觉得:妄自猜测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于己于人均有弊无利,仍然尽量把上官一家子往好了想。毕竟自己的瞒婚事件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与上官家没有任何关系。
一阵闲聊后,诸遂文问道:“琪源,你对这次咱队上的领导班子配备有什么看法?”说完后,诸遂文似笑非笑地看着张琪源。
张琪源听到这个话题,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尽量想笑,力求表现得轻松一些,可就连自己也觉得笑得不够真诚,这倒使他急出了一头汗。也许,在他刚进门的时候,心里就有些不自在,脑门上就已经发热了。
无论怎样,张琪源敏感地觉得,这个话茬还是要很快去接住的,迟疑时间太长,会使诸书记心生误解。就急中生智道:“挺好,你现在是咱们的书记了,党指挥枪,党指挥军队,咱们这些你原来的旧部,也觉得扬眉吐气!”说完,张琪源硬是快乐地从脸上挤出了笑容来。
张琪源这种貌似轻松自然的态度是诸遂文万万没有想到的。但是听到这样对自己的评价仍然使他感到十分的提气、快乐,就笑嘻嘻地说:“你这个琪源啊,真鬼!”说完,右手手指轻松地在老远点了点张琪源的脑门。张琪源一下子红了脸,感觉到自己原来也这么势力,这么会献媚。
诸遂文突然收住了玩笑。笑眯眯但一本正经地说:“琪源,是这样——这几年来,你的工作一直非常出色,尤其在技术上善于钻研,有较强的组织领导能力,这在咱们局也是很有名气的,是你们这一拨年轻人中的佼佼者。于是,我和几个支委商量了一下,觉得应该把你的这种模范带头作用好好地发挥一下,你也应该积极向组织靠拢,你说是不是?”
张琪源有些茫然,前边表扬他的话他当然都听明白了,带头作用也明白,只是积极向组织靠拢是什么意思?他脑子闪过一连串问号:是有什么千斤重担没有人挑?还是想拉帮结派?不像!
诸遂文看着张琪源似懂非懂的表情,等着张琪源能够很快地回味过来。但是,只见张琪源“可哈可哈”干笑了两声,把脑门儿的汗拿手掌擦了一下,眼光里充满了疑问,这让诸遂文忍俊不禁。心里暗道:“难怪自己的小姨子对这个张琪源那么上心,据说在自己不在时还以身相许了。原来这张琪源傻起来也真的挺可爱。今天这话要是杜成武早就听明白了,就是不明白也开始盲目地瞎表决心啦!可张琪源倒好,一脸实实在在的茫然。”
诸遂文只得说:“咱们中国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领导广大人民群众建设社会主义,需要不断地发展壮大自己的队伍……”
说到这里,张琪源一下子明白了:“哦,你是说叫我入党?”诸遂文立刻纠正道:“不是叫你入党,而是打算引导你积极主动向党组织靠拢,在条件成熟时,培养发展你为中共党员。”
尽管诸遂文说了一段绕口令,但张琪源还是一下子就明白了,犹如醍醐灌顶,愉快地答道:“我靠拢,我靠拢。但不知道怎么靠拢?”看来,张琪源也不笨。
诸遂文说:“你先写个入党申请书,谈谈自己对党的认识,罢了我给你找本《党章》你学习学习。我们党支部还要安排专人培养你,条件基本具备时还要政审,再搞几个外调,然后才提交支部大会研究……”
经过这么一次捉迷藏式的谈话,张琪源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和杜成武以及其他被提拔的人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敢情自己原来活了个不明不白!竟然没有想到要主动加入这个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工人阶级先锋队,更不知道入党还有申请、培养、外调、研究这么多渠渠道道。
这是一个神秘的心理占卜,在这个考验人灵敏程度的当口,诸遂文想到的是杜成武,张琪源想到的也是杜成武,两人都在不约而同地拿张琪源与杜成武做比较。这里面到底有没有玄机,凡人不得而知。
张琪源甚至想道:舅舅袁宇光他们当年闹革命时是不也这么复杂?当时只觉得他们神神秘秘,来无影去无踪,既好笑,又可怕——那毕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干事情!
想来想去,张琪源真感到自己是白活了!白活了!但心情还是十分愉快,一时坐立不安、神不守舍,心里乱乱的,就信步来到了禨河边。
为了避开工地夜战的嘈杂,张琪源又借着远处的灯光向上游走了走,找了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坐下,开始想心事。他脑子里混沌沌的,看着眼前黑黝黝的河水,“唰啦啦”地不停向下游流去,穿过自己刚刚修好的过水闸,一直向东流去,心里有一种少有的成就感。一阵阵快慰之后,不禁胡乱想起了一串串古诗词:逝者如斯夫,不进则退,三人行,必有我师……
就在张琪源浮想联翩,自我感觉进步不小、收获很大的时候,另一个人真正是进步不小——杜成武被调回了机关,改任局团委书记,虽然仍然是副科级,但是,已经脱离了基层,远离了辛苦的生产第一线,进了局衙门,成了上级领导。这时间,离他提拔副队长还不到一年!
这差一点把张琪源鼻子气歪。凭什么?
不仅如此,杜成武还可以与妻子上官红云天天厮守在一起,双宿双飞!这让张琪源妒火中烧,但又无可奈何。
如果说,这些对张琪源震动还不够大的话,那比这震动更大的应该是,接替杜成武副队长一职的竟然是何建英——一个给杜成武、张琪源都打过下手的半瓶醋!这让张琪源差一点背过气去。
按照张琪源自己的评价:自己绝对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而且经历了几次生死痛楚之后,许多事情可以拿得起、放得下。但不知怎么,时隔这么久,竟然仍然容不下自己的耳朵接受这样一些信息!
宽敞的院落,绿树成荫;整洁的办公室,窗明几净。这是张琪源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的办公环境。杜成武文质彬彬地坐在办公室想心事,他想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把青年工作好好抓抓,以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王叔叔的栽培。
当杜成武得知上海科影厂摄制的《水土保持》获得意大利威尼斯科教片电影节大奖后,他很快想到一个主意:组织团员青年去看看这部影片,以教育团员青年更加了解我们水利人战天斗地的光荣使命,更加热爱本职工作,更加坚定献身水利事业的决心……
在带领团员青年看电影以前,杜成武把大家召集到一块开了个会,把此行的目的意义说了一大堆,直说得大家热血沸腾,都想去早一点目睹一下这部获得国际大奖电影的庐山真面目。
为了扩大影响,杜成武还专门请示了身为副书记兼副局长的王汉成王叔叔。这时间的王汉成虽然是副处级,但是在江河水电工程局主持工作,是事实上的一把手。真正的书记兼局长是由水利局副局长康宏利兼任着,一般十天八天来开一次会就算了事,局内的大凡小事基本上都是由王汉成到水利局请示汇报,也基本上是他说了算。
见着王汉成,杜成武首先汇报了全局团员青年的基本状况。其实这些情况王汉成是知道的,尽管这次升格时还合并进来几个小单位:省苍岭采石场、禨城市制管厂、岭北地区铸造厂等,使整个职工队伍的结构比例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但基本情况王汉成还是掌握的。杜成武当然知道这一点——但礼多人不怪,所以,对这个问题他几乎是用非常巧妙的方法几句话带了过去,而是把重点放在了下一步的打算上。
杜成武说:“……所以我认为,目前共青团工作的重点应该是:交流融合,形成团队;学习互补,整体强化。具体的做法是:由团委牵头,对团员青年进行三项教育:一方面由你们这些老前辈们用革命战争年代的典型事例,激发新一代水利人的吃苦耐劳精神;另一方面要通过业务知识培训,让新一代水利人掌握到目前最先进的水利科学技术;第三还要进一步强化学徒制度的实践锻炼……”
因为要看一场电影,让杜成武产生了这么多意外的想法,这是杜成武当初也没有料想到的事情。倒是歪打正着,让王汉成觉得,杜成武对共青团工作有这么多好的想法,这说明当初自己确实是没有看错人。
于是王汉成情绪很高地说:“小杜,你这个想法挺好,我看是这样,《水土保持》这部电影既然这么有影响力,就让局机关的全体人员都去看一看,我也去看看。有时候,我觉得我这个老脑筋也确实是跟不上目前日新月异的形势变化。”
杜成武高兴道:“那太好了,王叔你要是能去,就是对咱们共青团工作的最大支持!完了我还想开个影评座谈会,让大家在一块谈谈体会,互相交流交流,讨论讨论,借此提高大家对我们水利人改造山河的科学性认识……”
“行!行!你看着安排就行了。”王汉成非常高兴地说。
看电影的这一天,上官红云也去了。但是,杜成武没有和她一块坐,而是在王汉成、柳松年、尤尚文几个局领导周围跟前跟后,不停地抛售自己的观点,以加深这些局领导对自己的印象。而在一般同志面前,他俨然也是一位举足轻重的领导,是本次活动的核心人物,自我感觉就是妻子上官红云也只能望其项背。
而这一切,又都恰恰被敏锐的上官红云捕捉到了眼里,深深地长叹了一声。
这年秋天,杜成武光荣地出席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全省第八次代表大会,从此,使他在江河水电工程局的政治舞台上,步入了快车道。
4
又有人从二队机关回来,带来了招弟的来信。信上说:她最近身体日渐笨拙,秋天就要坐月子了,两位老人肯定把咱家的秋田收不回来。现在到处都在搞建设,村里的劳力基本都走完了,要找个帮忙的都很难了……
这次张琪源再没有犹豫,果断地向队长于富贵请了假。他觉得,在自己私人的事情上,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果断过。
首先,张琪源深深地知道:秋田,几乎是一家老小一年口粮的全部,自己如果不回去,指靠家里的老弱病残孕,是无论如何收不回来的。其次,其次是什么呢?张琪源把这个问题一直没有想清楚。
就在张琪源回去的那天,妻子招弟就生了。这次生得相当顺利,招弟上厕所时孩子不知不觉就滑落下来了,幸亏招弟临产经验丰富,手脚也算麻利,才没有让孩子滑落到茅坑里,直把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说:“又是个大胖小子,比他两个哥哥当初都壮实!茅房生的,就叫茅生吧,名字贱了好养活。”
张大山不紧不慢道:“不碍事,老天爷长眼着呢。”琪源妈道:“长眼个屁,长眼还把我蛋蛋烧成那样?当初我就想说‘援朝’那个名字不好,老百姓的娃娃起那么硬的名字,哪能顶戴得起呢?他舅舅也真是的,不如把那个名字给改了。”琪源妈在这个问题上似乎再也不会妥协的了。张大山道:“事后诸葛亮。”
无论怎说,一家人都相当高兴。等张琪源到家,有关孩子名字的议案已经提了不少,一家人在忙碌的间隙又开始了热烈的讨论,当然也少不了蛋娃、蛋蛋、云云这些积极分子的掺和。
因为这是张琪源第四个孩子,有说叫四四的;因为在儿子里面排行老三,有叫三三的;琪源妈说:“叫四四吧,把男孩和女孩搅在了一起,给人感觉到男不男、女不女;叫三三吧,把我云云挤得没地方了,那可不行,云云是我们老张家两代人才守的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她的位位谁都不能占,还是茅生好,贱!”
招弟说:“茅生在家里、小时候叫叫还可以,那上学怎么办,一说是茅房生的,让娃多没面子?”张琪源一听,就笑道:“那就叫毛毛,既有茅生的意思,又有毛主席他老人家保佑的意思,学名以后再起。”蛋娃说:“那还不如叫毛蛋,一听就知道我们是亲弟兄。”一家老小“哗”的一声笑了,算是全体同意。
“三个儿子,老大叫蛋娃,老二叫蛋蛋,老三叫毛蛋。嗯,像亲弟兄。”琪源妈的自言自语,像是做了最后的拍板。
一家人笑过之后,张琪源很快冷静了下来。看着一边傻呵呵的蛋蛋,嘴眼歪斜,不停地流着口水,过一会儿还要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心里无限地懊恼。思忖着还得找个好大夫,给好好地看一看。
农谚道:糜黄谷黄,绣女下场。正当秋忙季节,家里不养闲人。招弟大月子当小月子坐,在家奶着毛蛋,招呼着蛋蛋和云云。
婆婆和蛋娃在家里、田里两头跑,在家里三锅两灶把饭做好,再帮着招弟把蛋蛋、云云一个一个喂饱,自己再见缝插针吃两口,忙忙火火把一顿饭的问题解决了。然后把吃喝送到地里,给张大山、张琪源父子吃,奶奶孙子两人则帮着在地里干一些轻活;而家里剩下的活计,如喂猪、喂鸡、刷碗洗锅这些轻活,就都留给了看孩子的招弟;挑水、铡草、喂牛这些重活,则还是要等张大山父子回来干。
张琪源在家没明没夜地干活,累得要死要活的,再加上招弟在月子里,太多的奢望没有。瞅空和招弟打情骂俏、花里胡哨两句总是难免,逮着空儿还动动手脚。这被当妈的无意间也瞅见了几回,话里话外说什么“在这事上,就不能给男人好脸子看”“母狗不摇尾巴、公狗它敢上”“男人一拍屁股走人了,给女人留下个病身子”等等。直臊得招弟埋下了头,一声不吭,逮空狠狠地瞪了一眼张琪源,意思“让你再胡骚情”!
张琪源一看家里的活路不太紧火了,就按照妈的主意,背着蛋蛋到县城跑了几趟。一来到县医院给蛋蛋看看病,二来访访名医,找找单方。这次还真有收获,一个半农半医的保健员,据说也有祖传的成分在里面,给蛋蛋做了几次针灸,感觉到孩子的抽搐明显见好,只是口眼歪斜不见好转。张琪源觉得也行,只要慢慢见好,就不怕治不了,但是张琪源的时间是有限的,只能把这个方子抄回去,请镇上的商半仙给接着治。
商半仙名叫商存存,有些中医针灸方面的技艺,也把阴阳五行学了个五六成儿,新中国成立前享誉一方。新中国成立后,虽然因为装神弄鬼被政府批评,但终能造福百姓,给小儿治个感冒、咳嗽,给大人治个腰疼、脚歪,还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情急之下,张琪源就找到了他。
商半仙拿到方子看了半天,摇头晃脑地念道:“大椎、百会、人中、间使,毫针刺,留针二十分钟;大椎、百会,针后加灸;颊车、承浆、神门、曲池、丰隆、后溪等穴,随症选用针刺。”读完半晌,然后才问:“没有问题?”张琪源坚定地点点头道:“每一次我都在场,绝对没问题。”
尽管如此,商半仙还是害怕针法不对。张琪源就鼓励让他当着自己的面验证,治过两次后,商半仙觉得果然没有问题,才说:“这下你可以回单位上班了,以后我就按照你说的壮数和疗程间隔治疗,你让家里人到时间领娃过来就行了。”
张琪源再三嘱咐:“孩子木讷,千万别叫烫着。”商半仙道:“这个自然,这是我们行医人的本分。”张琪源这才再三称谢离开。
5
这天,工地上请来了一位重要客人,他是当时为数众多的苏联顾问和专家之一的图科列夫。陪同他的则是更大的领导——水利局局长杨虎声,副局长兼江河局党委书记、局长康宏利,以及江河局、第二工程队的头头脑脑……
图科列夫是水利局请来,专程为南干渠做投入运行前的技术把关。张琪源、陈晓峰、奚大宝、马三全等穿着整整齐齐,等待着这一位重要客人的检阅。
据说,这位图科列夫是苏联著名水利专家布可夫的得意门生,而布可夫先生则是那位将苏联“一列拖带法”介绍到中国的荆江分洪工程的世界知名专家,由于这一技术的成功应用,保证了在洪水到来之前荆江分洪工程主要施工任务的完成,而且布可夫先生还参与了南干渠灌区的设计审查工作,所以,这次请他的学生图科列夫来,实际上是做最后验收的。
图科列夫首先进到闸房里,走到启闭机跟前。他和大家一块用手柄将0-1号闸门摇下去,然后又摇上来,顺着门槽向滚轮方向仔细地看下去,半天抬起头来,对着张琪源他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你们的图纸好像完全采用的是苏联国立中亚细亚植棉业水利设计院的标准设计?”张琪源点点头道:“是的,包括启闭机也是按照苏联B-55型5B号螺杆式启闭机制作的。”
图科列夫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道:“但是,你们好像把一个制动机构给去掉了,这样,闸门在提升时有下滑的危险!”张琪源指着右侧大齿盘根部道:“我们在这个部位加了一个逆止栓,只能上行,不可以下滑。”
图科列夫疑惑道:“逆止栓?什么逆止栓?那我刚才下闸时怎么没有感觉到?”张琪源做了个示意的动作,图科列夫立刻恍然大悟,并不停地对同来的杨虎声、康宏利、王汉成说:“逆止栓,逆止栓,这个名字叫得好,我一定要给我的老师布可夫先生介绍。”
图科列夫然后回头向张琪源问道:“是你设计的吗?”张琪源不好意思地说道:“不是,不是,是我们机械厂改进的。”诸遂文指着张琪源抢先道:“是张工和我们机械厂的同志一块搞的技术革新,总算搞出了一点成果。”
图科列夫道:“这不是一点成果,而是个很大的成果!我们人类在科学技术上的每一项巨大的进步,都是由一个最简单的原理开始的,比如牛顿定理,实际上就是个很简单的原理,却因此推演出了万有引力定律!”一席话说得王汉成、诸遂文、于富贵等几位行伍出身的领导晕晕乎乎,直感叹:专家就是专家!
走到消力池旁,图科列夫一看就是自己老师布可夫为保证闸身安全、防止洪水泄漏构思的又一体现。只是这一构思在荆江分洪工程中,布可夫设计的是一道消力槽,而不是消力池。而以后,分洪区人民为答谢布可夫的帮助,就称这道槽为“布可夫槽”,难道这个应该叫“布可夫池”?在消力池中还有一些分布规则的漩涡,图科列夫问:这是怎么回事?
张琪源答道:“那叫消力墩,也是为了消除水流冲刷能量设计的,是我们中国水利专家的创意。”
图科列夫好奇道:“中国水利专家?是李仪祉先生吗?”张琪源笑了一笑答道:“不是。不过也姓李,叫李冰,比李仪祉先生要早2200多年。当时他的办法是在下游河床上摆放些大石头……”
说得图科列夫哈哈大笑:“你们的祖先——不!是我们共同的祖先真了不起!”
有了张琪源的陪同,图科列夫一路兴趣盎然,对渠道沿线的项目进行了一一的点评,对渠道、衬砌、闸门、跌水、倒虹吸、桥梁、渡槽等,既提出一些疑问,又相当好奇,尤其对一些土办法很感兴趣,都一一记在了笔记本上,说这是一次很好的学习,并不断地用生硬的中国话模仿道:“你们的祖国地大物博,你们的祖先勤劳勇敢,你们的家乡人杰地灵……”说得张琪源也哈哈大笑。
走到一段渡槽跟前,图科列夫要下去看看到底漏不漏水?张琪源说:“算了,肯定漏,哪有渡槽不漏水的?”
图科列夫道:“那可不一样,你们中国人不是说由量变到质变吗?”张琪源道:“那不是我们中国人说的,是德国人马克思说的。”
图科列夫道:“都一样,反正你们中国人挺认这个理儿,对不?”图科列夫故意把“理儿”模仿得尾音老长,逗得张琪源等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等到图科列夫和张琪源二人从沟底下走上来,已经满头大汗,浑身是土。大家劝图科列夫休息休息,图科列夫说:“好的,大家休息休息,我给大家讲一个问题,希望张工和各位领导以后要注意观测,及时处理:禨河平原地下水位比较浅,在多雨和干旱年份,地下水位的差距相对比较大,所以在设计时,对受压流动和无压流动两种状态的勘测都是暂时的,以后很可能因为气候变化和渠道渗流发生改变,这就要求我们,在以后的渠道运行管理中应该随时采取一些相应的措施,比如……”
图科列夫的一席话,说得许多领导晕头转向,但大概意思也听明白了一些。知道管理不好会造成渠道渗漏或垮塌,严重时还会造成洪水灾害,所以,也觉得事关重大。
最后,图科列夫说:“你们应该搞一个集训班——这是你们的创举。星期六义务劳动是我们苏联的创举。我的意思是对你们的管理人员好好地培训一下,确保渠道运行安全。”大家想请图科列夫多逗留几天,给大家授课。图科列夫道:“我的时间安排很紧,不可能讲课的。你们的张工完全可以胜任的。”
在场的领导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觉得在这些技术干部中,也只有张琪源可以担此重任,代替图科列夫给大家上上课。想到这里,水利局的一些领导心里也就感到有底了。
下来图科列夫还是一丝不苟,对渠道建筑物挨个儿往过看。但是,也只有张琪源和几个技术干部跟前跟后,不停地解答,不停地记录,作为下一步工作的指导。王汉成、诸遂文以及水利局的一行人,一路走,一路说笑,倒落了个轻松愉快:一来工程没有问题,自试运行以来没有发现太大的漏水和塌陷现象,图科列夫也非常满意;二来反正自己也不懂业务,省得挖空心思应付这个说话似懂非懂的“大洋马”,像这种场合,只要有一个张琪源就什么都够了。
这本来是一次纯粹的工作,但是在日后的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却被一些人重新翻腾了出来。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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