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本纪-一梦涅盘一梦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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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7年

    1

    这是一个革命化家庭,过了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春节前后,杜成武明显地感到,来往于上官家的客人多了起来。

    上官鸿儒作为水利局政治部的主任,用杜成武的话描述他家:出入皆领导,往来无百姓。其中不乏自豪之感。但对这个说法,上官红云不以为然,并且反问道:“你很看重这些?”问得杜成武无法回答。

    正月初二,上官鸿儒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他首先说:“受国家基本建设投资迅速加大的影响,最近局里组织结构可能要有大的变化:南干渠投入运行后,局里打算把它和原来的几个灌区合并起来统一管理,成立一个专门的管理局。”

    看见大家不解其意,上官鸿儒接着说:“我想:遂文、成武,还有红云,你们三个人是不是过去一个。一来一家人在一个单位工作起来很不方便,二来遂文和成武提拔后,大家有一些议论,我作为是管人事的领导,应该模范地执行干部回避制度,你们说是不是?”

    上官彩云快人快语:“这有什么好议论的?我们遂文在抗美援朝时就是副团长了,现在没升反降了,我们冤不冤?”上官妈妈狠狠地瞪了一眼上官彩云,彩云才收住口,心想:这关我什么事呀?我倒放了第一枪。诸遂文也埋怨妻子彩云:“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上,谁还讲这些?搞社会主义建设嘛,跟级别有什么关系!”上官彩云尴尬地笑了笑:“对对,我落后,你们爱咋咋地,反正我不在你们水利系统的大锅里搅稠稀。”说完,转身给大家添水倒茶去了,再没有吭气。

    诸遂文郑重其事地对着上官鸿儒说:“爸,还是我到灌区去吧,这些灌区是我们修的,我和它们很有感情……”

    诸遂文还没有把话说完,上官红云赶忙拦住道:“爸,还是我去吧,我一个女同志,还带着两个孩子,平时上不了工地,总要单位这样照顾得留机关也不好,还是我去最合适。”

    其实想离开江河水电工程局机关的想法,在上官红云内心已经埋藏了很久,只是找不到一个不经常流动的稳定去处。没想到真还遇上了这样的好机会,所以,她想不失时机地抓住这个机会。

    自从杜成武调回机关担任团委书记以来,他的做派让红云感到很不舒服,他浮躁夸张,华而不实,外带一些溜须拍马的成分,每每使她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这使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加微妙起来,夫妻不像夫妻,同志不像同志。

    有一次,红云曾经单独巧妙地提起杜成武的溜须拍马问题。王汉成平静地说:“红云啊,团委这个工作,有它自身的特点,需要热情奔放、充满活力的人来做,纵观全局上下,还没有比小杜更合适的人选。当然,他的一些小毛病我也是能看见的,我是怕打击他的积极性,批评得少而表扬得多。不过这一点你放心,我会慢慢让他成熟起来的。”

    王汉成顿了一顿才又说:“我选干部不是选丈夫,你挑丈夫也不应该是挑干部,你不应该用衡量丈夫的标准去衡量干部,你说对不?”红云固然觉得王汉成的话说得有道理,但感情深处还是接受不了杜成武的那份张扬、献媚。

    妻子上官红云的这个表态,让杜成武大出意外。他一直觉得,抛开夫妻生活不说,在工作方面,他们夫妻应该是最佳组合,同在局机关工作,上下班双宿双飞,多好!但是,在红云娘家旗帜鲜明地反对红云,杜成武觉得无论怎么讲,都不太合适,再说他自觉胆子不正,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上官鸿儒显然觉察到杜成武的心理变化。从他的本意上讲,是想让大女婿诸遂文调出去,就是不为谋个直属单位的一把手,也为他以后独当一面拓展更大空间。现在他既然表态了,也就没有什么必要再商量了,实质性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可是,让他感到不快的是,大女儿彩云的一番抢白让他听出那么一点点冲着自己的弦外之音,而二女儿的决定则让他更加明确地觉察到,他们两口子之间的不和因素还在加深。唉,这个红云呀,总让他操不完的心。所以,上官鸿儒打定主意,无论怎么说也不能把他们小两口给分开,一旦分开,就有可能把这个小家庭给拆散了。

    想到这里,上官鸿儒说:“好,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这事既要尊重你们基层单位的意见,还要看局里最终怎么定,我说了也不算。”

    家庭会议是到此结束了,但杜成武的心病却加重了。散会以后,他吞吞吐吐地把自己的意思给岳父母表达了,红云妈代表老两口表态:“你放心,这事怎能由她说了算!”说完,看看上官鸿儒对自己的表态认可否,上官鸿儒沉吟了半天说道:“最好不要过去,实在要过去也没有关系。”算是对杜成武的答复。

    可红云对这事坚决不肯罢手,背过杜成武,又是在妈妈跟前撒娇,又是在爸爸跟前噘嘴,用妈妈的话说,小本事耍了不少,但最终还是没有得到妈妈和爸爸的首肯。

    当杜成武从毕宽福口中得知,在江河水电工程局上报水利局将要划转到禨河灌溉管理局的人员初步名单里,有上官红云的名字时,心里猛地吃了一惊。

    开始他不相信,但也不便说自己不知道,他害怕毕宽福笑话他连自己老婆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便跟毕宽福打趣佯装道:“你的消息还蛮灵通嘛!?”毕宽福道:“还想哄我是不?你是一到机关就变心了?还是把我们这些合并单位的人当外人?”

    杜成武一听话不对味,就开始缓和说话方式。毕竟自己给毕宽福还当过近一年的副职,配合得也相当不错,就不懂装懂道:“唉,毕哥,兄弟我给你说句实话,咱们单位就这性质,红云总让单位照顾得留在机关也不是长久之计。到了禨管局既不用流动了,也不用单位经常照顾了,你说是不是?”

    毕宽福一听这话在理,基本达到了推心置腹的程度,便点了点头,然后进一步道:“但是,成武,我还不理解,为什么不是你们两口子一块报名,而是你媳妇和她姐夫两个人报名?”

    杜成武一听又是一惊。他倒不是为毕宽福的这种表述方式吃惊,而是想到如果真有诸遂文,那我现在改变主意要去也去不成了。毕竟不可能让我们一家人就去上三个,那自己和上官红云就真的要分开了。

    想到这里,杜成武便有点神不守舍,毕宽福一看杜成武对自己忽冷忽热,不像原来一样热情了,心里就有一点不痛快,便搭讪着离开了。

    毕宽福走后,杜成武在办公室里转了几圈,定了定神,理了理思绪。首先他觉得:到办公室和红云为这事讲道理,肯定没有什么用处。因为他们在家曾经商量过几次,尽管没有吵架,但每次都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最终她还是真就报名了,说明跟她再商量也是无济于事。

    所以他想,只能去找王汉成去了,看他能不能以组织的名义挡一下,这就符合老丈人上官鸿儒所说的尊重基层单位的意见了。

    王汉成最近一直在找人谈话,被谈话的人都是这次报名划转的中层干部和业务骨干。凡是要求去禨管局的中层干部报名,王汉成都要以组织的名义找其逐一谈话,了解本人的真实想法,既表示组织的关心和挽留,又对积极响应组织的号召表示肯定,注重的是这种关爱干部的形式,而不在乎最终结果。一般来说,只要是个人自愿报名到禨管局的,大多数都能得到组织的同意,只有个别确实因工作离不开的,才真正挽留一下,告知不予批准。所以,这次谈话对大部分人来说,仅仅是走走过程。

    当杜成武敲开王汉成的办公室时,王汉成正在与一个人谈话。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张琪源。杜成武一看王汉成和张琪源的表情都很凝重,就知道这时间进去不太合适。

    王汉成一看推门进来的杜成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犹豫,就和气地说:“哦,是小杜,有事吗?”问得杜成武更加进退两难,不知如何回答。王汉成沉吟了一下说:“你先等一会儿,我过一会儿叫你。”杜成武这才如释重负,退了出来。

    杜成武足足等了有四十分钟。张琪源才到他办公室来说:“王书记叫你过去呢。”尽管只是一照面,可是,两个人心里都别提多别扭了。

    到了王汉成办公室,杜成武心情沮丧。他知道,他和上官红云的关系根本用不着瞒王汉成,就直截了当地说:“王叔,是不是红云报名要到禨管局了?”王汉成点点头。

    杜成武道:“我们为此商量了几次,还是商量不通,她执意要去。王叔,你看能不能不叫她去?”王汉成淡淡地说道:“按说,只要本人要求,组织上是不能挡的,这是我们支持水利局这项工作的最起码态度,也是水利局对我们的要求。所以,作为一般同志,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咱们是敞开大门,以便咱们局里在指标内重点挽留一些业务骨干。”

    王汉成说完后,定定地看着杜成武,等着杜成武的态度;但是杜成武却急忙反应不过来,这和他平时的反应机敏、能说会道判若两人。

    王汉成也不急,刚才他已经解决了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现在对于他来说,下意识里有一种懒惰的情绪,也好让自己的大脑休息休息。再说,就杜成武和上官红云的夫妻关系来说,这样的调停他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好像作用不大,或者调停不如不调停,倒应了那句“清官难断家务事”的俗语,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沉默了片刻,王汉成看到杜成武呆若木鸡,心有不忍。就说:“小杜啊,我觉得,让红云过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两口子嘛,还是少见多稀罕。而且咱这个单位是个流动单位,你肯定常要到外边跑,说不定还得去给咱们主持一个下属单位的行政工作,到那时间万一单位遇上什么事情,需要红云出差,你们两个都出去了,那孩子在家谁照看?”

    杜成武道:“那不如我也过去,反正那边需要人。”王汉成不以为然道:“那是何必?两个单位离得又不远!”

    这时间,杜成武不得不拿出自己的撒手锏,鼓足了勇气道:“我是害怕他俩又到了一起……”王汉成机警地问道:“谁?”

    杜成武吭哧了半天才说道:“就是刚才在你办公室的那个人……”王汉成忽然明白了,随后便哈哈大笑道:“你说的是琪源?他不能去!他倒是想去,局里不会放他。在这一点上,领导班子是统一过意见的。”杜成武这才如释重负表态:“那行,就让红云去吧!”

    2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杜成武一直感觉到有一股梗梗的东西,堵在自己的嗓子眼儿上,隐隐泛着恶心,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按说,他当时痛快地答应上官红云到禨管局,心里也应该痛快才是,可是不知怎么,他就是痛快不起来。

    等下了班见到上官红云,两口子又说起这件事时,杜成武才忽然意识到,这种隐隐作梗的感觉来自于王汉成对张琪源的器重——领导班子竟然还为此统一过意见!他张琪源只不过是一个副工程师,凭什么!

    要是我杜成武自己真的提出来要过去,局领导班子会专门研究一番并执意挽留吗?杜成武不清楚。他只记得,当自己说是要和上官红云一块到禨管局时,王汉成吃惊的是他跟着老婆妇走夫随的没出息劲头,而并不是他想看到的因人才难得所引起的可惜!

    想到这里,杜成武怒从心头起,猛地将手里的一本《〈关于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二个五年计划的建议的报告〉学习纲要》摔到了箱子盖上,并骂了一句:“真他妈的没有天理!”

    上官红云一看就讨论这么个问题也值得骂人?而且杜成武刚才明明白白地表示,他已经同意她过去了,并且还带了一点“看你能成个什么气候”的意思,怎么就突然又变卦了?

    这几天,他俩在商量这件事时,确实是反反复复,让上官红云觉得杜成武怎么会不停地出尔反尔,没有一点男子气呢?这使得她更想早一天离杜成武远一点,少看一眼是一眼。

    想到这里,上官红云大吼道:“杜成武,你说谁他妈的?我去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现在还让我给你三从四德呀?”

    这几句话还真把杜成武给说躁了。一句是“跟你有什么关系”那就是说跟别人有关系啦!第二句的“三从四德”表明这个娘们儿就不是守妇道的主儿。这把杜成武几年来深埋在心底的有关上官红云新婚之夜未见新红的问题,都从内心勾扯了出来。

    于是,杜成武手指点着上官红云的脑门恨恨地问:“你说跟我没有关系?那跟谁有关系?是跟你姐夫?还是张琪源?你说!你给我老实说!”而且,越说声音越大,甚至吼了起来。

    上官红云傻了。她真没想到在杜成武的心中,装着这么多肮脏的东西,自己和姐夫会有什么呢?就算是有时没大没小胡说八道一气,那他也是自己的姐夫呀,怎么也有个姐姐在其中吧?至于张琪源,那都是哪一年的事情了?这些年来,一年都碰不上一两次面,而且每次老远看见,就都躲避开来,还有什么呢?

    想到这里,直气得上官红云两眼冒火,嘴唇哆嗦,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女人就是女人,在着急之时自有她的绝招,上官红云也不例外,“呸”地一口就吐到了杜成武的脸上,并且脱口而出:“不要脸的东西!”

    杜成武确实是猝不及防。女人的这一招他见过多次,小时候在农村老家见过,参加工作后在单位上也见过,没有想到今天让妻子上官红云给自己用上了,情急之下右手一个巴掌掴了过去,直打得上官红云一个趔趄倒在了床上,两个孩子吓得“哇”的一声都大哭了起来。

    上官红云两眼冒金星,但是脑子里反倒变得格外清醒了。她想再次扑上去像别的女人一样,抓杜成武的脸,但是她没有,她害怕把俩孩子吓出个好歹来着。她赶忙抱起背过气的儿子,一边拍后背一边哭声道:“别怕,元元,妈妈抱你。别怕,元元,妈妈抱你。”儿子纪元这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然后,上官红云放下元元,又抱起女儿燕燕,拍拍打打让其哭出声来,娘仨这才一起号啕大哭……

    杜成武一看把事弄大了,就想溜。尽管上官鸿儒老两口不在家,但很快就会有左邻右舍来劝架的。这类事已经发生过几回了,这让他感到非常难堪,尤其让他更进一步感到寄人篱下的无奈。

    于是,他最近一直在考虑着在哪里找一间房子,从借住丈母娘单位的房子中搬出去。想到这里,他愤愤地开门甩手而去,又到自己的团委办公室凑合了一宿。

    上官红云一看杜成武甩手而去,自己止住了哭声,把俩孩子也哄睡了,可是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她不是感到悲伤,而是觉得彷徨和空虚,就随手拿起一本《郭沫若诗集》看了起来,随便翻翻,想镇定一下情绪,却刚好就翻到了《凤凰涅?》——这篇她吟诵过无数遍的诗篇:

    除夕将近的空中,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飞来在丹穴山上……

    恍惚中,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两只凤凰中的一只,另外的那只是谁呢?是杜成武?不是!是张琪源?

    足足!足足!足足!足足!足足!足足!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

    五百年来的眼泪淋漓如蚀……

    不会,他不应该是张琪源,他已经飞了,飞得好远好远了!

    即即!即即!即即!即即!即即!即即!茫茫的宇宙,冷酷似铁!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这是自己,确实是自己,来自于战火纷飞的年代,寄养于穷山僻壤之间,根据地的山民养育了我,张琪源拯救了她——不,是她的灵魂!

    啊啊!火光熊熊了。香气蓬蓬了。时期已到了……

    恍惚中,她发现就在这首诗中,就在郭先生的每一个字里行间里,还有一种声音呼喊着。她想,这里头不应该有杜成武,但杜成武却偏偏从中跳了出来——

    哈哈,凤凰!凤凰!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你们死了吗?你们死了吗……

    上官红云反复地看,反复地找,却没有一点情绪,她只觉得眼睛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恍恍惚惚中,她伸手把电灯拉得关掉,她知道,这对于张琪源多么重要。在燕家峡渠首的那个晚上,他们就是在这样的光芒下,腾飞了一个晚上,一次次地死去活来……

    我们新鲜,我们净朗,我们华美,我们芬芳……那是个什么样的夜晚!火便是你。火便是我……一切的一……一的一切……

    3

    就在杜成武第一次去找王汉成的时候,王汉成正在挽留张琪源,让他不要到禨管局去。首先王汉成问:“琪源,在这次划转禨管局的征询意见时,怎么你也报名了?”

    张琪源静静地看着王汉成,感觉到这个过去的王队长,现在的王副书记、副局长,依然还是那么慈祥与和蔼,就是在刚刚似乎略带质问的口气中,依然没有一点陌生感,因为他们也曾经有过一段很好的合作经历。尽管五年来聚少离多,但亲切的回忆经常在自己的脑海里浮现。于是说:“嗯。”张琪源不知道下来该说什么,只等着王副书记再问。

    王汉成显然不是要这样一个字的答案,就笑呵呵地问:“为什么?”张琪源答道:“不是让自愿报名嘛,我也想去。”

    王汉成道:“那为什么不想在咱局里干?”张琪源道:“没有不想,只是局里征询意见,我当然应该积极响应。”

    王汉成又乐了,怎么这个张琪源糊里糊涂的,没有不想离开,可还是报名了。但是王汉成已经觉察出来了,张琪源对江河局虽然没有多少恶感,但显然也没有什么吸引力了。就进一步说道:“禨管局才是个社营级单位,而咱们局已经是个县团级单位了,相当于地方上一个大县。禨管局说白了,就是个养老的单位,而咱们局就不一样了,尤其对你们这些年轻人而言,是大有作为的!”王汉成说着说着,显然还有些豪迈和激动。

    张琪源道:“级别对你们领导才有用,对我们老百姓来说,没什么用处……”王汉成正要批评张琪源的错误观点,结果就在这时候,杜成武敲门、推门、问话,把王汉成的思路微微打乱了一下。待到将杜成武打发走后,王汉成一时找不到什么要说的,只等着看张琪源还有什么话要说。

    看到了杜成武,张琪源想到了杜成武将王汉成叫叔叔的传言,心里觉得一阵好笑,笑自己怎么就没想到把王汉成叫叔叔?是自己太笨还是杜成武太聪明?而且,杜成武还娶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他们现在和王书记等于是一家子了,那自己还待在这个单位有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他的思路清晰了起来:不为别的,就为这一家人,自己也得放弃这个单位。大有作为个狗屁,我就去禨管局养老!

    王汉成眼看着等不上张琪源的回话,就说:“就拿去年来说吧,全国的基本建设投资总额达到147.35亿元,比前年增长70%,甚至高于1953年、1954年两年的投资额总和;从党的八大精神来看,下一个五年计划……”

    张琪源看着王汉成侃侃而谈的样子,思想有些抛锚:这个杜成武的叔叔,怎么才几年工夫没见就像变了一个人?他讲得这些话似乎很有道理,可都像是背诵报纸一样,没有一点人情味?那么,他说的这些和自己去禨管局有什么关系呢?张琪源想到了“对牛弹琴”一词,但是,他又不愿做牛。

    王汉成又在等张琪源的回答。可张琪源还是想不出来该怎么说,一看王汉成等急了,突然憋出一句:“杜成武也去吗?”这一句话可真把王汉成逼急了,道:“他去不去和你有什么关系?”然后又和颜悦色道:“他当然也不去!”

    张琪源道:“他把你叫叔呢,打虎亲弟兄,上阵父子兵,他留在这里当然好了。而我在这里没有什么牵挂,走就走了……”王汉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杜成武叫自己叔叔这么简单的事,都会把人逼上梁山,可见亲亲疏疏在单位还真是要不得,自己曾经多次要求杜成武在公众场合以同志相待,是多么必要。

    话一出口,张琪源就觉得有些后悔,赶忙改口道:“再说南干渠、渠首,好多项目施工我都参加了,我也挺舍不得离开这些工程,还是过去的好。王书记你一直对我不错,一有机会我就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王汉成已经意识到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谈话了。按说,张琪源还不是中层干部,还不够让王书记亲自谈话的资格,可是张琪源的技术在全局应该是最过硬的,把他的作用发挥不好,就是江河局的一大损失,也会落人口实。他万万没有想到和一个普通的技术人员谈话,竟然还这么困难,而且谈话的内容基本都不上道,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总是偏离主题。

    相比之下,王汉成和其他中层干部的谈话基本上是走走形式,以行政命令为主。比如毕宽福等人——“想图清闲?那参加革命工作干什么?还不如回去老婆娃娃热炕头去!”

    当然,也有几个去留都无所谓的干部。比如诸遂文,他虽然能干,但毕竟有通天的人际关系,朝里有人好做官。把他放在身边,自己时时刻刻都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用不好还会得罪上官鸿儒这尊神。

    王汉成甚至还想:就是杜成武提出来要走,自己都不会真心挡的,没想到他还没提出来,倒是他的媳妇提出来了。上官主任的这个宝贝女儿呀!她走了更好,省得我经常为他们两口子断官司。

    但是,这个张琪源是绝对不能走的。

    王汉成把心收了回来,重新调整思路,说道:“琪源啊,这几年你一直工作很不错,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单位对你也非常重视。虽然说没有担任什么行政职务,但一直都被委以重任,尤其在对待你的婚姻事件上,不论你们家乡怎样揪住不放,咱们单位都尽量给予保护,包括杨虎声局长,甚至上官主任,总算让这件事情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看见张琪源不动声色,王汉成进一步说道:“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更好地发挥你的技术特长。当然了,这不是说你到了禨管局后就不能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了,而是咱们局经过这么一次大失血后,技术力量就显得相当薄弱……”

    人往往到了要走时候,单位才感觉到这还是个人才,走了以后很难再找到这么合适的人选——这似乎成了规律。

    张琪源还没悟出这一道理。但听到这里,也就不忍心让这位老领导再挖空心思寻找各种理由了,便知趣地直接打断了王汉成的话,说道:“王书记,你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去了,你也就不用再说了。感谢王书记和组织上几年来对我的关心和培养,特别是我犯了错误以后,又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今后我一定更加努力工作。其实我对去禨管局也不是很当一回事,我只是觉得我在哪儿都无所谓,没想到王书记还这么看重……”

    王汉成兴奋地打断了张琪源的表态,道:“那肯定看重嘛,上次你们诸书记来向我汇报组织发展的事,说把你列入了重点培养对象,我当即表态:好啊,像琪源这样的好苗子你们不培养,还等什么?你们的支部工作做得好啊;所以,去年底还把你们二队党支部评为先进党支部!”

    就这样,谈话在一阵愉快的笑声中结束了。张琪源的命运,在他人生的一个重要的十字路口,就这样轻易地丧失了转折的机会。

    而且,张琪源还隐隐感到,在今后一段时期内,自己还是提拔无望。主要是因为瞒婚事件的影响还没有完全消除,这件事情在水利局、江河局乃至整个水利系统都传播甚远,需要用一定的时间来消化。

    张琪源虽然没有到禨管局去,可是却被水利局临时调去给禨管局讲课,搞技术管理培训。在给禨管局的一次管理人员培训中,张琪源再次邂逅上官红云,在一个完全新鲜的环境中,在他乡遇故知的感慨中,他才进一步意识到,自己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错失的不仅仅是另一种生活、工作方式,更是另一种命运,还有上官红云这个自己一直以来挚爱的女人!

    可见,张琪源确实是一个不善于经营人际关系的实在人。就在大家议论纷纷,到处打听谁去禨管局的关键时候,他仍然充耳不闻窗外事,竟然不知道连上官红云也要去禨管局!

    当然,就是知道上官红云要去禨管局,张琪源就会跟着去吗?不一定,说不定他还偏偏不去呢!这就是张琪源,一个人人都说好,可就是老落于人后的这么个聪明傻瓜;有人把这叫大智若愚,或许真有大智,或许就是愚钝。

    二十年后,张琪源的二儿子张援朝已改名为张超。因为张琪源在职场上一些盘根错节的变故,在没有经过张琪源同意的情况下,就被组织上从江河局调往禨管局。而这时间,上官红云早已离开了这个单位。

    所以,那时候的张超到禨管局,已不再是张琪源去追寻与上官红云的旧梦,也不是张琪源自己向往这一类养老单位,而是冥冥之中另外一种缘分的体现。

    人生往往就是这样,上一代人的梦想,非得要等到下一代人才能实现。

    4

    凡是最终批准去禨管局的人,很快就集结报到了,上官红云如愿以偿地离开了江河水电工程局。按说,这不是她的本意,她在江河局的五年,是她人生非常重要的五年,她对这个单位有着深厚的感情,但也把她的个人情感撕裂得支离破碎,她真不明白人生的命运怎会这样艰难!

    有时她真想到巴山老区的养母那里大哭一场,但是已经不可能了。当她老人家将自己交还给上官夫妇后,自己又被上官夫妇送到了部队保育院,接着上学,她幼时恬淡的梦想破灭了。

    前几年,养母家的哥哥来信说养母已经去世了,这让她的心里倍感孤单,所以她想,有时哭鼻子也是一种奢侈?

    自己的生身父母吧,确实挺好,自己心里也明知道是亲生的,对自己也是百般疼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处处占姐姐的上风,但终究有一种距离感。更难理解的是姐姐,并且是双胞胎的姐姐,被寄养在不同的家庭里,回来后总和自己争多论少,尤其在杜成武的提拔上,好像是爸爸有意偏心妹妹似的,反倒把姐夫诸遂文的副团职没有保住,是爸爸故意公事公办造成的!唉,人心呀!

    在送行的那天,王汉成主持会议,局长兼党委书记康宏利也回来了。他们都讲了好多恋恋不舍的话,对过去五年来大家对江河局以及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所做出的贡献,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欢迎大家以后经常回娘家来做客、指导,让我们一起在建设社会主义的道路上,互相学习,共同进步!可谓情真真、意切切。

    杜成武照样人五人六,跑前跑后。对上官红云像对待其他同志一样,也分外客气,以借此机会向妻子卖好,缓和缓和关系,毕竟还不到离婚的分上。而且就上官家族的人脉实力,这个婚他是离不起的。更何况,自己又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自己心里最清楚。

    上官红云解放了。她心里想:让杜成武的哈巴狗做派远去吧,这个家他爱回来不回来,反正都一样。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甚至还不如别人的老婆,别人的老婆说是活守寡,可一年还能见个一次两次的面,而自己倒是天天可以见面,那又和没有男人有什么区别?反倒还骚扰得心痒难耐。

    唉,自己真不知道当初结婚干什么?还不如一个人过省心——都是爸妈催的!

    到了新单位,单位性质变了,工作要求也变了。禨管局安排了长达一个月的培训。在开学典礼上,新任局长诸遂文强调: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是人类最伟大的事业,水利事业是造福万民的崇高伟业,我们要以只争朝夕的姿态,把战争年代失去的时间夺回来!

    大家都是从不同单位新划转过来的人员,不论文化程度多高、岗位职责如何,一律都端端正正地坐到那里。白天八小时,晚上还有晚自习,科目多得眼花缭乱:渠道的管理与维护,汛情的预报与抢险,管理局与沿线农业合作社的职责划分与协调作业,泥沙测定与水力要素分析,等等。

    这天上午,培训的题目是《渠系建筑物质量通病与防治》。授课老师一进来,“刷刷刷刷”将课题名称工工整整地写在了黑板上,然后面对大家开言道:“同志们:大家好!我是江河水电工程局的张琪源。在过去的五年中,我和在座的许多同志一样,也是在各种各样的水利建设工地上摸爬滚打。

    但是,我们看到,我们辛辛苦苦修建起来的渠道设施,有的却在很短的时间内,甚至还没有交工就坏掉了。按照质量追究法律,五莲山乡的总指挥和几名施工人员还被判了刑。

    那么,这是什么原因呢?仅仅是人为重视不够吗?不全是。那么,这里面有没有规律可寻找呢……”

    就在张琪源一开口的那一刹那,坐在下边的上官红云,脑子“嗡”地一下就懵了。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多少年来,无数次令人魂牵梦绕!

    这个该死的张琪源,你怎么还没死呢!

    以后张琪源再讲些什么,她基本上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啊——足足!足足!足足!足足!足足!足足!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五百年来的眼泪淋漓如蚀……

    张琪源还在继续侃侃而谈,他还不知道在面前的人堆里,有一个女人正是因为他的到来,而壮烈地燃烧着自己!但是他分明地觉察到,就在他一进门的那一刻,在这个教室里,有一种异常熟悉、温暖而令人震颤的感觉。

    他不敢多想,因为在今天的课堂上,有许多是自己过去的同事,甚至领导,让他给他们讲课,可以说,心里的鼓点都不知道敲打了多少遍。所以,他一进门,就头也不敢抬,径直就在黑板上开写,直入主题开始讲课。

    张琪源继续讲道:“对于以上几种建筑通病,我们应该区别不同情况,相应地采取以下措施……”

    就在这时,在几百人的人群中,张琪源看见一颗深埋的女人头顶,是那样熟悉,那样温馨,是她!是她!啊!他想起来了——在渠首——在那个魂牵梦绕的燕家峡——在那个终生难忘的中秋节夜晚——

    张琪源突然明白了郭沫若那首诗的含义,也想起了其中的一些句子——

    啊啊!火光熊熊了。香气蓬蓬了。时期已到了……

    在禨管局给上官红云母子分的一间宿舍里,两个孩子坐在炕上玩耍,不时地问妈妈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张琪源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埋着头——他们已经说了好多的话,但都显得虚无、乏味,没有出现想象中的轰轰烈烈和死去活来。

    在过去的几次偶然相遇中,他们都轻轻地回避开了对方。说不清原因,是不由自主,和他们深深印进脑海的深刻与百般牵挂极不相符,和他们之间的苦苦思念极不吻合!今天也一样,除了简单的客套被一遍又一遍地换着花样重复外,他们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红云道:“喝点水吧。”琪源道:“不了。”红云道:“明天就回去?”琪源道:“嗯。”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红云道:“抱抱孩子吧,儿子生在前,是老大,叫元元;女儿出生在后,是老二,叫燕燕。”张琪源一一抱了。红云道:“你看,你抱他们,他们一点都不差生。”张琪源道:“嗯,挺乖的。”红云道:“或许是天性呢。”张琪源没有明白,当再要问时,上官红云却把话岔开了。

    红云道:“你说我给孩子起的名字好不好?元元,燕燕。”琪源道:“挺好的,叫着挺顺口,听着也好听。”

    红云无言,良久才道:“……你要注意身体,你——工作起来简直就是在拼命呢!”张琪源点点头,道:“你也一样……你过得好吗?”

    红云嗔道:“不好。你不娶我,我怎能好?”张琪源“哧”地笑了:“现在敢说这话了?”红云道:“敢说也迟了!”

    正说着,两个孩子闹得要睡觉,张琪源站起来要走,红云道:“急啥!不亲亲俩孩子?”然后把孩子抱过来,分别让张琪源一一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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