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醒在我梦中-水为什么会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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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我妈叫我守家,不是叫我防强盗,家里没什么东西好偷的,我要守的是吊在灶上面的一副猪腰子。猪腰子用草绳拴起来,每天烟熏火燎,已经烤干了,像一块黑色的料礓石。我要守住猫,别让它把猪腰子叼走了,猪腰子离灶台两尺多高,可猫站在灶上用力一跳,就可以把猪腰子扯下来。耗子偷吃柜子里的粮食,要靠猫守护;猫要偷猪腰子,要靠我的守护;猪腰子是给父亲治病的,父亲病好了多干活,柜子里才会有粮食。可见最可恨的是耗子,要没有耗子,就可以不养猫,不养猫,我就可以去外面玩。

    父亲吃猪腰子,是因为他的腰“闪气”了,本来应该两天吃一个,可他买不起。他的腰不好,没力气,只能和妇女在一堆干活,这样他的劳动所得就只能一个月买一个猪腰子。好在乡下人认为猪腰子不是肉,肥肉比瘦肉贵,瘦肉比猪脚贵,猪脚又比猪头贵,猪头比内脏贵,内脏中最贵的是猪肝,然后才是猪腰子。要不是猪腰子这么便宜,我父亲一个月一个也买不起。我妈或者我姐煮饭的时候,用刀削一点下来,煮一小碟汤,不放油和盐。父亲喝汤的时候,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父亲说:

    “看什么,这是药。”

    有时候他也会温和下来,给我留一小口,是什么味道我已经记不得了。

    父亲吃了十几副猪腰子,病情没多大好转,队长只好安排他去守鱼塘,队长在社员会上说这事的时候,嘴里团了一口浓痰,打雷一样吐出去,对我父亲说:

    “便宜死你狗日的了!”

    父亲袖着手,点头哈腰地笑了一下,说:“嘿嘿嘿,社会主义嘛。”

    父亲守了一年鱼塘,第二年干脆一个人把鱼塘承包了,他隔三岔五地挑鱼到街上去卖,有钱了,不光两天一副猪腰子,还有钱买药了。几服药吃下去,腰比以前直多了。有一天队长看见他挑了几十斤鱼,不怀好意地说:“噫,你的腰已经全好了嘛!”

    父亲的脸立即堆满了聪明的笑容:“队长,我好多了,本来早就应该向你汇报的,塘里的鲶鱼还不算大,我晓得别的鱼你又不喜欢。”

    晚上父亲提了两条鲶鱼去队长家汇报,队长为难地说:“这是你承包的鱼塘养的鱼,我怎么敢吃呵?”

    父亲挠了挠头,诚恳地说:“队长,我这不是提来你吃,我是提来请你看看,这鱼是再养一段再去卖呢?还是现在就可以开始卖,我是来向你讨这句话的。”

    队长吃了鱼,第二天告诉我父亲:“那鱼要卖呢,我看也卖得,要养也可以再养一阵。”

    父亲不但给队长送鱼,有时还割一块肥肉给送去,因为有一次队长埋怨他:“你不要给我送鱼来了,煮鱼特别费油,我已经把半年的猪油提前吃完了。”父亲一承包就是好几年,换了另外一个人当队长,也仍然给他承包,他不止一次颇有心得地告诉我:“你不要小看我这个鱼塘的塘长(自封的),不光会养没脚没手的鱼,还会养有脚有手的鱼。”

    父亲卖鱼,倒是蛮公平,管你是平头老百姓,还是穿亮皮鞋的干部,他的理由是:“大家长的嘴巴都一样,都喜欢吃好的。”

    只有对一个人,父亲总是特别关照,这人是镇中学的李老师。每次给李老师称鱼,他都要少算二两,要不就白送一条小的。他对李老师说:“吃鱼好,尤其是读书人,越吃越聪明。”

    我是到上五年级的时候才认识李老师的,在这之前,我在村小学读书,离镇上十多里,连中学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有一天李老师来买鱼,和我父亲聊起我的学习情况,父亲说:“他恐怕少了根筋,不是读书的料,看他那个样子也还算老实,可就是学不进去,从没考过前十名。”

    李老师要报答父亲多给他的鱼,突然做了一个让我父亲做梦也没想过的决定,他说:“这样下去可不行,他马上就要参加升学考试了,如果只读个小学毕业,今后在农村恐怕也会不适应的,我们国家马上就要实现四个现代化了,当农民也应该有知识。这样吧,叫他到镇完小来上学,剩下这半学期抓紧一点,争取考个好点的中学。”

    那天晚上我父亲向全家人复述李老师这段话的时候,就像是在传达一个伟大的圣旨,李老师就是那个大圣人。除了我不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家里其他人都洋溢着难以言说的幸福。我姐给我整理书包的时候,突然抱着我伤心地哭起来,哭完了抽搭着告诉我:“弟,你一定要好好读书!”

    我姐只上了三年小学,正是父亲闪了腰吃猪腰子的时候,没钱给她交学费,只好不上了。我姐姐的痛哭无疑使我父母意识到自己没有尽到的责任,也很难受,当他们为我到了镇完小的吃住问题进行讨论后,心情才又好起来。我父亲说:“李老师说了,可以在中学食堂搭伙,住就和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一起住。”我父亲第一次有望子成龙的心情:“给老子用心读,毛铁天天拖都要拖亮,我就不信这么好的条件还考不起个中学!”

    第一次见到李老师,我先是紧张,然后是忍不住要笑。他戴了一顶鸭舌帽,当时我还不知道这种帽子叫“鸭舌帽”,看见电影里的特务都戴这种帽子,便觉得,让我父亲如此感激不尽的人,怎么是一个特务?我又知道他不是特务,却把自己打扮成特务的样子,因此便觉得非常好笑,我拼命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来,可我感觉我的肠子都已经笑痛了。

    小学还没毕业,我就过上中学生的生活了。在集体食堂吃饭,和年纪差不多的人在一间屋子里睡觉,感觉真是无比幸福。在乡下,只有干部才吃食堂,当农民只能在家里吃,我心里藏着这点小小的骄傲,学习比以前用功了一点。

    可没过多久,我就对这种生活害怕起来。镇中学的条件在当地算好的,但和城里那些中学比起来,可就差远了,最糟糕的是一间只能住七八’个人的屋子,住了二十个人。不过住多少人倒在其次,最气人的是他们都比我大,和他们熟悉后,他们便“杀我的猪”。每天睡觉前,“杀我的猪”成了他们一定要给我上的一课。

    杀猪要褪毛,他们“杀我的猪”就是把我的衣服裤子脱掉,藏在我找不到的地方,非要叫我喊他们爹或者我哭起来才把裤子还给我。他们把我按在床上的时候,我拳打脚踢,放开嗓门大骂。可无论我干什么,他们都哈哈大笑,把我压得死死的,根本无法动弹。他们把我的裤子脱光后,有个家伙还会拿住我的小玩意,大声喊:“现在开始卖肉了,这是猪尾巴,哪个要?便宜卖了!”

    站在外面的人当然知道“猪尾巴”是什么东西,可他们还是故意说:“要要要,给我割下来吧。”

    这时所有的人都笑疯了,我跟着笑。有好次,我拉拢了好几个人,叫他们杀别人的猪,他们照办了,可杀我的时候要多得多,似乎杀别人的猪没有杀我的猪快乐。

    在睡觉之前他们“杀我的猪”,在我睡着之后,他们捅我的“黄鳝”。在我那上面涂墨池,或者牙膏。涂墨池的时候兴奋地喊:“快看,长毛了。”涂牙膏的时候喊的是:“快来看哟,他的毛都白了。”没水洗澡,(在十二岁以前我从没洗过澡)墨池涂上去好几个月还是黑的,只有靠汗水慢慢把它冲掉。我真是恨死了他们,我最恨的是一个叫黑皮的家伙,他力气大,皮肤黑,每次“杀我的猪”都是他带头,只要他一动手,我十有八九要变成一头光溜溜的猪。有一次我咬了他一口,他腾出手来掐住我的脖子,我差一点就没命了。从地上爬起来后,我泪流满面地发誓:“狗日的,你今天死期到了!”

    床安得太密了,他在床之间跳来跳去,我就是追不上他,好几次都快抓住了,但他用力一拽就挣脱了。他让我抓到也是故意的,如果他不让我抓,我连他的毛都摸不上。我气得要想和他同归于尽,他却满不在乎地故意叫唤,要不就瞪着眼睛威胁我:“来哇,来我掐死你!”

    他闹够了,烦了,不想闹了,还反过来责备我:“开玩笑都开不起,算什么男人!”

    我无意中听谁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话,我顿时觉得这是至理!名言,它像钢铁一样砸在我的心坎上,是我有生以来听见的最有力量的一句话,我立即把它抄在书上,然后开始想入非非。自从我开始对黑皮恨之入骨,就觉得镇中学失去了一切魅力,我盘算着,等我考上县里面的重点中学,一定要叫上我最好的朋友东海他们几个,狠狠地揍黑皮一顿,以解我的心头之恨。后来我真考上了县一中,上学前和东海他们说了我的计划,他们也很赞成。那天他们和我一起来到镇上,却没找到黑皮,寝室里的人说他回家背米去了。在学校食堂搭伙,米要自己从家里拿来。我们失望而归。几天后我背着被子在镇上等车,被黑皮看见了,我有些害怕,忐忑不安地想他会不会揍我,因为那天虽然我们没有找到他,但已经有狠狠地打他一顿的准备了,没料到他非常大方地花了六毛钱给我买了一瓶汽水,班车来的时候他冲上去给我抢了个位置,把我从窗口拉了进去。到县里的班车是过路车,没有他帮忙,我不仅找不到位置,能否挤上去都是个问号。我对他的感激把仇恨全都一笔勾销了。坐车的人实在太多了,被子没地方放,我只好把它顶在头上,在县城下车的时候,我的脖子都快断了。

    他们捅我的“黄鳝”,我被搞得最惨的一次不是黑皮干的,而是另一个平时看上去非常老实的人。那天晚上他用麻线把我的“猪尾巴”套起来,另一头系在床板上。我没发现,天亮了感觉下面有点痛,一看,“猪尾巴”已经肿了。更气人的是,麻绳缠得非常紧,我解了半天也没解开,而且尿越来越胀,它们已经从膀胱里挤了出来,再也收不回去了。我顿时害怕起来,怕被尿憋死。最后是谁用剪刀帮我剪断麻绳,救了我一命,但剪刀同时又把“猪尾巴”划出血了。我不想去上课,因为我太难受了,我每走一步“猪尾巴”都钻心地痛,想到下午还有一节体育课,我更是心惊胆战。可不去上课又怕老师叫我写检查。我们的老师不打人也不骂人,违反纪律只叫你写检查,写好了自己站在讲台上念,念完了他会笑嘻嘻地问下面的人:“你们听清楚没有?”只要有人说没听清楚,他就会客气地请你再念一遍。如果你人缘不好,念十遍也过不了关。我派着两条腿走到学校,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我故意边走边读书,一个买菜的女干部看见了,赞美道:“乡下来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好像镇上就不是乡下。

    上第一节课我就开始装病,期盼好心的班长能够发现我病了,上体育课的时候主动替我请假。还真让班长发现了,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女生,见我愁眉苦脸的样子,不但不同情,反而不屑地说:“懒病!”

    前不久她到城里来进修,我请她吃饭,我说:“你那个时候真是心狠哪!我那么喜欢你,你理都不理我。”她笑着说:“你整天愁眉苦脸的,哪个知道你的心思啊,你要是脸皮厚点,说不定我真跟你好上了。”全是假话。我不便说穿,暗想真要是好上了,我一定要她向我的“猪尾巴”赔礼道歉,因为她把它害苦了。体育课上,老师教我们折返跑,每跑一步那东西都像要断掉的鞭子一样,不是抽在大腿上就是抽在裤裆上。最后我昏倒在操场上。谢天谢地。

    我父亲那天正好在街上卖鱼,校长把他找来了,父亲见我像怀胎八月的孕妇一样走路,厉声问我是不是把尿撒在裤裆里了。我呜的一声哭起来。父亲脱下我的裤子,问清了缘由,他气得要命,他对校长说:“他这是要我断子绝孙!”

    父亲牵着我的手就往中学走,我走不动,他蹲下去,我犹豫不决,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要他背了。父亲回过头对我大声说:“还不快爬上来!”

    趴在父亲的背上,我心里充满了温情,同时开始胡思乱想今后一定要好好孝敬他。

    到了中学,正是课间休息时间,几乎全校的学生和老师都涌到操场上来看我和我父亲,我不好意思地叫父亲把我放下来。父亲没有听见,或者说突然面对这么多人他一下失去了主意,他甚至已经忘了那个学生的名字。就在刚才,他看见我的“猪尾巴”肿得发亮,他生气的样子就像要把中学整个踏平。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李老师走过来闻:“什么事?”父亲委屈地说:“我儿子尿都屙不出来了。”

    出了这件事,李老师觉得我不应该再和那帮初一班的学生住,他的寝室在学校食堂旁边,隔壁还有一间堆柴火的屋子,有点乱,他叮嘱我好几次,一定不能玩火。我父亲也很满意,觉得虽然我的床只能铺在屋角,但一个人住,不会受大孩子欺负。因为是放柴火的,没有装电灯。父亲说:“没关系,天黑了上床挺瞌睡就行了。”

    那时候的学生不像现在,作业非常少,放了学半个小时就写完了。住在李老师隔壁,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多了,有时候我父亲给他送鱼来,他煮好了叫我和他一起吃。他是一个人,放学后没什么事,有时候便带我去爬山或者散步。我喜欢和他在一起,他是一个知识丰富,又喜欢思考的人。他比我父亲强多了,我父亲除了知道如何讨好队长把鱼塘继续承包下去,别的东西懂得太少,尤其是书本上的知识。比如,他对月亮为什么发亮的解释是天上的东西都会发亮,比如,太阳和星星,月亮当然也就不例外。这等于有人对宪法二字的解释,宪是宪法的宪,法是宪法的法,统称宪法。李老师不仅知道月亮为什么发亮,还知道海水为什么不干,煤是怎么形成的,电影布上那么多人,但电影布却可折起来放在箱子里,他们饿了居然可以不厍吃饭!还有飞机为什么能飞,火车为什么可以坐那么多人(我看见真正的火车时已经十八岁了),自行车为什么骑上去不倒。有一次李老师告诉我,将钢笔在头发上反复摩擦后可以把纸屑吸起来,这是因为摩擦产生电。我有天晚上在家,给大家表演摩擦产生电,母亲和姐姐看了没说什么,父亲却不以为然地说:“狗屁电,你那是头发里汗锅巴太多,是汗把纸飞飞吸了起来。”

    我又气又急:“这本来就是电嘛,钢笔还没有挨到纸飞飞,纸飞飞就庄钢笔上跑,这不是电是什么!”

    父亲固执地摇着头:“既然是电,为什么不咬人?”

    冉姓坝还没用上电灯,只有镇上有电灯,电咬人的故事也就成了他们最喜欢用来嘲笑镇上那些人的典故之一。我第一次体会到,道不同不相与谋的痛苦。

    有一天我和李老师散步到河边,他突然问我:“你说,水为什么会流?”

    我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了,但很快我就发现我遇到了难题,明明看见水在不停地向前流,我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

    周末回家,我到鱼塘帮父亲干活,看见鱼塘里的水,我又想起那个问题,正想问父亲,但很快就把念头打消了,他连磨擦起电都不相信,又怎么能回答水为什么会流。

    我对李老师的崇拜与日俱增。有一段时间李老师天黑后就在屋子里叮叮当当地敲,深更半夜才睡,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有天下午他从屋子里扛出一匹木马!比真正的马矮一半,但马腿却有脸盆粗,是四个木箱子。他把木马扛到大操场里,人站在“马”背上,像骑自行车一样踩着两块踏板,木马的前后两条交叉的腿就慢慢提起来,往前斜斜地放下去,李老师拉一下马背上一个机关,再继续踩,另外两条腿又提起来,再放下去,这匹马终于往前迈进了一步。骑着木马在篮球场里骑一圈,也得一个半小时。木马的速度虽然慢得像蜗牛,但全校师生都为他轰动了,他们觉得最神奇的是,它不喝油,也没有轮子,但它居然能向前走!除了李老师,谁也不懂它为什么能走。

    第二天,全校破例放假一天,请李老师把他的木马骑到街上去,让全镇人民一睹它的风采,那天小镇上真是人山人海,有些人根本就没看清木马的模样,但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洋溢着骄傲和幸福。看见李老9币站在马背上,我几次激动得眼泪都快淌出来了。李老师在街上来回走了三趟,已经是中午了,累得大汗把衣服都湿透了。体育老师几次自告奋勇,要替李老师“开马”,都被他摇头谢绝了。李老师在马背上吃的饭,是街上最有名的杨歪嘴家的牛肉粉,粉没几根,牛肉倒有一大碗。李老师吃了牛肉粉继续在街上骑,这次没骑多远就因为马肚子里的零件出了问题,不得不将马抬回学校。李老师成了名人,脸上的青春痘像印度王子头上的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很多人都希望李老师把木马修一修,修好了再骑到街上去,有人甚至建议把它送给国家博物馆,因为它“体现了中国人的智能”。但李老师似乎对它没有兴趣了,木马放在操场边上,每天都有一大堆学生在那里玩,有的站在上面踩,有抱着马脑袋摇,开始还有老师跑去制止,警告他们不要把马弄坏了。过了没多久,木马的内部就露出来了,全是齿轮。不知不觉地,木马消失了。

    我暗自希望李老师再发明个什么东西,如果他再搞发明,我一定要偷师学艺,我和他之间的板壁上有个洞,是木板上的树疙瘩脱落了,这个疙瘩以前是长树枝的地方,一根和铅笔差不多大小的树枝。这是我最近发现的,以前被一块劈柴遮住了。可李老师在寝室里的时候少了,或者说在我睡觉之前,他大都不在寝室。他也很少带我去爬山或者散步了,他在我眼里有点神出鬼没。他带我爬的那座山,山上有一个岩洞,岩洞很浅,站在洞口就可以一览无余,但当我躺在床上时,我老是想到那个洞,想到李老师是不是在那个洞里和神仙见面,他那么聪明,一定是有神仙指点。

    我就要参加升学考试了,屋子里不能点灯,我便到学校厕所外面去看书,全校就那里有一盏路灯,灯挂在拐角的屋檐上,旁边有块大石头。坐在那里虽然有点臭,但尿酸味特别使人脑袋清醒,看一遍等于在别的地方看两遍甚至三遍。我现在也喜欢蹲在厕所里看书,但人胖了,蹲久了小腿发麻,站起来的时候像生锈了一样痛。有人介绍说可以装个马桶,但坐下去时那股突然袭击的冰凉,和坐着就使不上劲的感觉,我都难以习惯。

    就在即将考试的第二天,我回来晚了,心里有些紧张,躺在床上烙了会儿饼,正在迷糊的时候,突然听见板壁响了一声,我醒了,看见板壁上那个洞有一束光射进来,心里无比激动,心想李老师又在制造木马或者木飞机了。

    我跪在床上,从那个洞看过去,顿时吃了一惊。没看见李老师,倒看见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我认识,是镇上供销社的售货员,有一次我去买橡皮擦和铅笔,橡皮擦两分钱一块,铅笔七分钱一支,我递了一角钱给她,她爱理不理地把铅笔和橡皮擦递给我,我侯在那里,等她退我钱。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给别的人卖东西去了。我等她忙完了,鼓起勇气提醒她:“你还要退我一分钱!”她不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捡了三根橡皮筋给我。我茫然地拿着橡皮筋,心想我要的是钱不是橡皮筋,我又不是女孩子。但她那副看不起人的样子使我没敢再开口。我隐约听人说过,她男人在信用社当会计,因为贪污坐牢去了,她正在和他打离婚。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她。现在她坐在那里,笑嘻嘻地叼着一支烟,我还从来没看见过女人叼烟。一只手伸过来,把烟拿过去,不一会儿又递过来,我认得那是李老师的手。李老师怎么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她长得既不好看,对人又不好,我心里很是生气。他们把那支烟抽完了,李老师便坐过去(我完全能看见他了)动手解女人的衣扣。女人也来解李老师的扣子,但李老师的动作比她快,女人的乳房跳了出来,像两只刚从蒸笼里拿出来的大馒头,李老师用嘴叼住其中一个。女人叫唤了一声,双手抱着李老师的头,像抱着一个不知道往哪里下口的大西瓜。他们真是下流!比冉姓坝最有名的流逛锤还下流。流逛锤刘二蛮最下流的时候也不过是掏出那玩意,对着远处的女人比划,女人真要走过来,他会拉上裤子逃之夭夭。

    我不敢再看了,悄无声息地钻进被窝,可我睡意全无,大脑比闻了厕所的尿酸味还清醒。李老师曾经对我说过,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是居里夫人,她发现了镭和钋,获得过两次获诺贝尔物理学奖。我觉得,李老师即使要和女人在一起也应该是和居里夫人那样的人在一起。我想起他冬天戴的那个“特务帽”,在心里说,我看你不仅仅是像个特务,你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特务,是隐藏在人群中间,一直没被人发现的大特务。他们的喘息声和压抑的笑声就像无边的洪水,我在洪水里昏头转向。他们谈到了那匹木马,女人吃吃地笑着说:“那天我看见你站在马上,我就想爬到马背上去,和你一起骑那匹马。”

    这一点和我的想法倒一致,我当时也非常想爬到马背上去。

    李老师说了句什么,灯熄了,没过多久我就听见大床的嘎吱声和那女人的呻吟,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李老师是不是要把她的乳房咬下来?他要是把它咬下来了,会不会被公安局抓起来。女人呻吟一阵又吃吃地笑,我生气地想,真不明白你怎么笑得出来!我爬起来,看他们究竟在干什么。但李老师的床紧贴板壁,我什么也看不见,也就是说他们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却怎么也看不见。他们弄出的声音真是难以形容,我感觉像有一千个人在用指甲刮我的皮肤。我猜李老师的床上有老鼠夹子,有毛刷,有冰块,有图钉,有烤红薯,有铅球,还有一块烧红的铁,他们发出的声音,一定是这些东西一起作用在了他们的身上。我再次钻进被窝,这次我不小心把什么东西打落到地上去了,那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刀切下去一样灵。过了好久,我才听见女人不安地小声问:“隔壁怎么有人?”李老师小声说:“不要紧,是个孩子,他早就睡着了。”

    灯亮了。

    李老师在我的心目中一落千丈,我很难受,感觉自己失去了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是什么东西我不明白,反正是我以前从没得到过,今后也不会再得到的东西,我默默地淌下了眼泪。小孔里穿过来那束光射到我屋子里的一把二胡上,是一把没有弦的二胡,蛇皮也穿了个洞,李老师不要了,丢在垃圾里面后被我捡回来的。是李老师亲手做的,我曾经为得到它而心喜若狂。它此时在我眼里已经不再神圣,是那样难看,我发誓今后再不要摸它。我曾经剪了一块塑料薄膜蒙上去当蛇皮,指头弹拨它的时候,微弱的声音要把琴筒放在耳朵上才能听见,我每次都会为那悦耳的声音露出笑容。现在我宁愿光线射到别的东西上。就连这束光,每次看见它我都会联想起电影机,想象着李老师是放电影的人,而我是看电影的人。现在我宁愿它熄掉才好,我宁愿呆在没有一丝光的黑洞里。

    我听见李老师对女人说,我明天去买条鱼来,你下午来吃饭。女人说:“鱼太贵了。”李老师说:“不要紧,那个卖鱼的人不收我的钱。”女人说:“要不去我哪里煮吧,你这里有人,我不敢来。”李老师说:“好吧。”但一会他又说:“其实没关系,明天他考完试就回去了。”我没听见女人如何回答,门吱呀一声,女人出去了,竟听不见脚步声,简直像传说中的狐狸精,来无影去无踪。

    我不禁怒火中烧,禁不住想跑过去告诉他:“我爸爸的鱼绝不再送给你!”

    我咬着被子,泪水再一次汹涌而出。

    升学考试过后,我再没回那间给我带来欢乐和痛苦的小屋,我在心里想,别了,李老师,我不再崇拜你了。

    好多年后,我在镇上看见李老师和那个女人抬着一筐煤,女人走得左右摇晃,李老师把绳子往自己这边拉了一点,她走得稳多了。他们显然已经是夫妻了,但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经无法改变。家乡那几个爱好文学的朋友都在县报工作,每次我国到老家,一旦他们知道,总会添油加醋地把我吹捧一番,把我当成所谓的名人。我特别怕我所在单位的人看见这张报纸,我相信他们会笑掉大牙,而那些表面上和我称兄道弟背地里恨不能一脚把我踩死的人看见了,肯定会如获至宝如同中彩。我不是那种面对谣言无所谓的人,同时我更怕李老师看见,这也许是我最怕的。我对他的印象无法改变,同时我也不想他知道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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