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醒在我梦中-飞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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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节过后的第二天,汪中文和老婆打死了一箩筐老鼠,脱落的鼠毛四处飞扬,沾满了他们的头发和眉毛,家里充满了血腥和鼠臭。在所有的臭味中,鼠毛的臭味是最独特的,既有老鼠的体臭和尿臭,也有它们肚子里未消化的积粮正在乳化的臭味,这是让人挥之不去的味道,它们一旦钻进鼻孔,就会顽强地附着在鼻毛上,成为鼻毛的一部分。汪中文用棉条将两个鼻孔搅得又肿又痛,仍然不能消除那种难闻的气味。他老婆黎米一边打一边用袖子捂着鼻子,见汪中文那么难受,她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觉得还是自己有先见之明。汪中文说:“你笑什么,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了。”她对着镜子看了看,除了头发和眉毛,没什么呀,可当她一张嘴,把她吓了一跳,牙齿上全是鼠毛,光注意鼻子,忘了嘴。屋里那么多老鼠,刚开始,还有一种打败对手的快感,平时哪里打死过这么多老鼠呀,可越打越多,快感变成了恶心,到后面,既不恶心也没快感,只有麻木的坚持,仿佛是人类和鼠类的最后决战。黎米丢下棍子,不打了,说要去买一堆牙刷回来刷牙。汪中文说:“一堆牙刷?我一把牙刷用三年,你一买就是一堆,我们家又不是资本家。”黎米泪如泉涌:“那就让鼠毛粘在牙齿上呀。”汪中文说:“两只胳膊上又不是抬了个瓜,那是脑壳嘛,怎么不动脑筋想想,这样吧,你先把旧衣服旧床单用水打湿,把它们铺在屋子里,铺得越宽越好,鼠毛掉下来就会沾上去,等鼠毛都落到湿布上,你再打两碗糯米来煮起,我来打糍粑,用糍粑粘牙齿上的鼠毛,我保证比你用牙刷的效果好。”黎米破涕而笑:“要死,你怎么不早点想这个办法,要是早点上湿布,鼠毛根本就不会飞起来。”汪中文谦虚地说:“我又不是诸葛亮,未卜先知,我以为也就十几只老鼠,哪晓得越打越多哇,这是异兆,不知道是不是要闹地震。”黎米把湿布铺在地上、家具上,屋子里顿时凉爽了许多。汪中文脱光身上所有的衣服,打了两盆凉水从头到脚泼下去。黎米假装不看他,却又忍不住要看。汪中文叫黎米也学他的样子冲洗一下,黎米说光溜溜的像啥话。汪中文说:“在自己家里,又没人看见,有什么可怕的。”说着就去帮黎米脱衣服,黎米躲闪着,汪中文打了一盆水朝黎米泼去,哈哈大笑着,说这下我看你脱不脱。黎米说:“要死啊,你这背时鬼。”说着气呼呼地把衣服脱了。汪中文笑嘻嘻地说:“我这只老鼠想进洞了。”黎米不理他。汪中文从后面抱住黎米,说一会打好糍粑先供香火,今年收的糯谷自己还没尝过腥哩。黎米还是不理他,她看着墙角的死老鼠想,恐怕还没做过这事就死了,真可怜。汪中文比她高,往上提的时候就像要把她提飞起来,要死,她想,啊啊,要死要死要死,啊、啊、啊、啊,她第一次感到死一样的快乐。汪中文说这下你不能再淋冷水了,这时候淋冷水最容易生病。她扑哧一声笑起来。汪中文问她为什么笑,她已经笑得无法制止了,软软地蹲在地上,还在笑。她想告诉他,屋子里又多了一只死老鼠,可她一想起这事就笑,无法把这句话说出来。等俩人都穿上衣服,她终于止住笑,但要告诉他为什么笑已经没有必要了。

    汪中文和黎米走到屋子外面,汪中文指着房子说:“我真想一把火把它烧掉。”黎米看了他一眼,他补充道:“不知道还有好多老鼠没被打死。”

    天刚亮,山上的树林里还藏着夜色。毛毛雨已经停了,地上发出滑腻腻的浓烈的腥味,泥土像被水泡稀了的馒头。枯萎的小草软弱无力地跪拜在它曾经生长过的大地上,仍然活着的小草则担忧地替大地举着一串水珠,以免它掉到已经湿肿化脓的地皮上。汪中文和黎米既不想进屋,也不想站在屋子外面。呆在屋子里的时候感觉还没这么恶劣,一旦走出来,想到鼠血的腥味他们就受不了,就像穿又臭又脏衣服的人,穿在身上的时候他能忍,但换上干净衣服后,对脏衣服就只能另眼相看了。屋子外面冷飕飕的,而且这种冷是湿漉漉的,又浓又酽。没有风,只有雨后的阴冷。黎米叫汪中文找点干柴,在院坝边烧堆火烤一烤。汪中文说:“行,我去找柴,你去把火拿来。”汪中文像占了小便宜一样,心里说拿柴我愿意,进屋拿火我可不愿意。黎米刚进去,不一会儿就惊慌失措地大叫着跑出来,惊呼“妖怪、妖怪,真是个妖怪呀!”。汪中文站着不动,觉得黎米的表情太夸张了,他那张满是雀斑的脸像老服务员一样镇静。黎米跑到汪中文身边,见汪中文无动于衷,不禁有些生气。汪中文咧嘴笑了一下:“把你吓成这样,啥子东西嘛?是。”

    “我不晓得是啥子东西,你自己去看嘛。”

    黎米说着往汪中文后面躲,好奇和恐惧这才跑到汪中文身上来。他从柴垛里拔了根棍子,掂了掂觉得太长了,又换了根短一点的。当一只公鸡准备向另一只公鸡进攻的时候,要先用爪子划拉几下地上的沙土,还要把头上的毛张开,然后才横着身子跳舞一样冲过去。汪中文此时也像一只准备打架的公鸡,既不能让女人看出自己胆怯,又不要莽撞行事。棍子怎么个拿法,他换了好几种,可没有哪一种称心。他这样做的时候又是下意识的,因为他是边走边对自己的进攻进行调试。走到门口,他先虚张声势地叫了一声。屋子里光线比较暗,他什么也没看见。黎米这时反而有胆量,她拨开汪中文钻进屋,叫他看屋角里的东西。在湿漉漉的黑布上,有一个小东西在扑腾,在挣扎。汪中文大失所望,责怪黎米:“这么个小东西也值得大惊小怪?”黎米说:“你换个灯泡,看清楚就知道了。”她刚才蹲下看这个小东西,刚看清楚,灯泡一下坏了,这才是吓她一跳的真正原因。汪中文没有换灯泡,他用打火机凑近看了看,还用棍子拨了拨,发现这是一只长翅膀的老鼠。直到火机发烫不能再用,他才站起来。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但汪中文觉得的确不可思义:“这小东西从哪里来的呢?”

    黎米则忧心忡忡,她说:“年岁不好才会出精怪,要是它们全都长上翅膀,庄稼就要遭殃了,庄稼都遭殃了,人就没法活了。”

    汪中文觉得事情不可能有这么严重,人是什么?人是最聪明的动物,没有什么难关过不了的。他把那筐死老鼠倒在茅坑里,让它们沤成粪。箩筐里尽是鼠血,他不想要了,可请篾匠编一只光工钱就是十块钱。他把它丢在院坝边,风霜雨露洗干净了还没坏就要,坏了就不要了。回到屋里,看见黎米用火钳夹住那个小东西。她说她要烧死它。“因为是精怪,必须把它化成灰!”小东西吱吱叫,小玻璃珠似的眼睛狡狯地眯缝着,四个粉红色的小脚爪子在轻轻地哆嗦。汪中文心里突然怜悯起来,他说:“它不去别人家,专门来我们家,烧死它怕不吉利。”

    黎米被吓了一跳:“那你说怎么办?”

    “我去找个笼子,先把它养起来。”

    仅仅半天时间,汪中文和他的飞鼠就已经蜚声纸房,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有的背着背篼,以便回去的时候顺便捞点干松毛回去发火;有的扛着锄头,那是在地里干活,听说汪中文家出了个精怪,便扛着锄头来了;有的还扛着自行车,因为汪中文家住在半坡上,放在马路上怕弄丢,只好走到哪儿扛到哪儿,刚才人骑车,现在车骑人;有些人还专门换上新衣服,像吃酒席一样。刚开始,只要来人,汪中文都要把鼠笼提在手里,热情洋溢地介绍一番,是怎么发现的,在哪儿发现的,未了还不无得意地加上一句:“如果我不阻拦,就被黎米烧死了。”仿佛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后面来的人太多了,他的嘴说软了,除非是特别重要的人,比如村干部,或者家里比较富裕的人,其他人他不再讲解了,把鼠笼挂在大门外的柱上,让他们自己参观。黎米比他更累,凡来人都要喝茶,这是最起码的礼节。她烧了一桶开水,抓一把茶叶投进去,用饭碗舀给客人喝。人越来越多,不要她舀,他们自己拿起碗去舀,几下就舀干了,黎米光烧开水都来不及。有些人参观完了就忙自己的事去了,有些人则坐起长庄。唢呐匠梁宗国不但把自己家的板凳全拿来了,还挑着水桶帮黎米挑水。他老婆压着嗓子骂他:“吃饱了没事做么,在家挺麻子病嘛,跑去经人家当长年!”梁宗国说:“放你的渣渣屁,我当什么长年,我是为那只仙鼠,你知道它是什么吗?告诉你,它不是神就是怪,不管是神是怪,都是沾了仙气的,敬它才是对的。”猪贩子文天坝带来一副扑克,在汪中文家院坝里和另外三个人“叼鸡”,把身上的钱全部输光了,但他不想走,借了几百块钱继续赌,直到把借来的钱全部输光。

    飞鼠呆在汪中文用铁丝捆扎的笼子里,把屁股对着前来参观的人,把小嘴伸进铁丝缝,像是做了什么惭愧的事不便见人。汪中文用一个小酒杯给它当饭碗,里面有半杯加了白糖的米汤,它连看也没看一眼,仿佛不知道白糖是甜的。有人用棍子拨它的翅膀,想看看它与鸟有什么区别,它缩成一团,任人像翻烤红薯一样拨弄,等这讨厌的棍子拿开,它才受了侮辱一样,慢慢翻转身体,重新躲在角落里,重新调整好与世无争的姿势,喉咙里均匀地发出小铁环在玻璃板上滚动的咕咕声,这种冰凉的声音仿佛是它体内的全部内容,因为它身体的起伏与其是步调一致的。在绒毛丛中若隐若现的小眼睛,可怜巴巴地眨巴着,浸满了对自己遭遇的厌恶和蔑视。老汉赊文忠看了一会儿就哭了。赊文忠比女人还爱哭,高兴的事情他要哭,伤心的事情也要哭。看到一棵大树被砍倒,他会伤心落泪。过年过节,晚辈打一斤酒或者提两把干面条去看他,他说:“乖,我哪里受得起哟,谢谢你哟。”说着眼泪便流下来。他说飞鼠让他想那些父母双亡的孤儿。另外一个老汉看了,则大声说应该赶紧把这个精怪架火上烧掉,把它的灰深埋起来,还要请道士来画一道符,让它永世不得翻身。这个老汉是武开志,脾气暴躁在纸房是出了名的。有一次他被路上的青藤绊了一跤,手里提着鸡蛋准备到香溪去卖,全摔坏了,他气极败坏地回家把锄头扛来,把青藤连根带须挖起来,在石头上把这根长达二三十米的青藤砸成了一堆青泥。他说精怪出世,世道不平,这么养着不仅会害汪中文,还会害大家。文天坝输了钱心里不高兴,但又要显出他是猪贩子不像一般人那样小气,他大声说:“汪中文,别人的话你都不要听,你听我的,把这只老鼠提到城里去卖啰,不卖一万也可以卖八千,我认得一个猪贩子,那次他收了一头三脚猪,生下来就三只脚,他把它卖给动物园,卖了三千!你这只长翅膀的耗子肯定比三脚猪值钱。”一位刚读了半年大学放寒假回来的人说:“老鼠长翅膀一点也不稀奇,这是基因变异。”他说话时一脸不屑,心里却在想,上学后怎样把这件奇事讲给其他同学听。有几个妇女嘻嘻哈哈地小声说:“这是黎米生出来的,她嫁给汪中文三年了,三年前就看见她挺着个大肚子,她不好意思说是自己生的,才说是什么从屋角钻出来的。”在她们的眼里,妇人的肚子是个魔术袋,什么都可以生出来。不过她们是有依据的,梁宗国老婆有一次就生了个冬瓜,半透明的,梁宗国用刷把签刺了个孔,发现里面全是水。等叽呱叽呱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肖四禄才小声对剩下的人说,这只老鼠是张齐发变的。他和张齐发的儿子张科有矛盾,不好当着那么多人说。“你们仔细看他的嘴和眼睛,是不是特别像张齐发,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张齐发曾经是纸房最懒的人,他什么农活也不干,只喜欢打猎。就打猎而言他是最勤快的人,经常为了一只野山羊可以饿着肚子追上几十公里。可在纸房人的眼里,所有不干农活的人都是懒人。最后那几年,他不打其他动物了,只捕鹰,他异想天开地打算在自己胳肢窝下打两个洞,把老鹰的翅膀插进去,等伤口愈合了就可以飞上天。三年他捕了三只鹰,嫌它们的翅膀不够大。他把鹰养在自己屋里,有天早晨三只鹰一起攻击他,一只啄眼睛,一只啄肚子,一只啄他的双手,眼睛瞎了,双手残了,肚子还在流血,他受不了,用火药枪朝下巴开了一枪。肖四禄把汪中文和黎米叫到笼子前:“是不是很像?像神了!张齐发瘦壳叮当的,嘴尖尖的,还有他的手,生下来就像曲蟮一样红。狗日的,活着的时候没长上翅膀,投胎转世还真长上翅膀了。”梁宗国说:“那你喊它几声,看它有没有反应,如果有反应,那就一定是了。”肖四禄左右看看,像是不敢确定应不应该这样做,见其他人都用鼓励的眼光看着他,便清了清喉咙,以一种异样温柔的声音喊道:“齐发?张齐发!”飞鼠入定一般,也像是故意和肖四禄为难,连尖嘴上的胡须也没有动一下。几个人哈哈大笑。肖四禄自嘲地笑了笑:“我喊它不答应,如果让他儿子张科来喊,它肯定会答应。”

    参观的人天黑才散尽。黎米一共烧了十三桶开水,把平时一个月用的柴一天就烧掉了。累得她腰酸背痛,手脚发胀。她叫汪中文把小东西丢到山坡上去,是死是活由它自己。“明天再来这么多人,我的腰就要断了!”汪中文削了一块猪肝,用竹签挑着凑到小东西面前,它试探性地啃了一口,煞有介事地咀嚼了半天,终于尝到滋味,把剩下半块叼在嘴里。汪中文夸奖道:“狗日的,还晓得吃好的。”黎米看着飞鼠嚼东西的小嘴,说:“还真有几分像张齐发。”汪中文把小酒杯往小东西面前推了推,它放下嘴里的猪肝,用小舌头哧溜哧溜地舔起米汤来,汪中文兴高采烈:“好,只要它吃东西,就可以把它养活。”

    “养它干什么,是张科的爹,又不是你的爹。”

    “它和张科没关系,要是张科的爹,他为什么不去张科家,到我们家来干什么?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明天起不能给他们白看了,我要卖门票。”

    黎米端着一撂饭碗,是白天拿出来喝水的,她把饭碗往肚子上贴了贴,抱得紧紧的:“都是纸房的人,你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名正言顺。到动物园参观不是也要钱吗?我不要多的,大人五角,小孩三角。”

    “要是他们不买呢?”

    “我有办法,一会儿你回后家去一趟,叫你兄弟他们明天早点来,先叫他们藏在牛圈后面,有人来了再钻出来,假装买票,那些人一看,人家亲戚都要买票,自己不买哪成?只要有人开头,后面的人会自觉的。”

    第二天一早,汪中文就在门口贴了张白纸,歪歪倒倒地写了几个字:

    “欢迎参观,门票五角”

    还在门口安了张小桌子和一把椅子,昨天这桌子是用来放水桶的,今天汪中文放了个搪瓷缸。他往那儿一坐,双手搂着搪瓷缸,还真像那么回事。黎米觉得害臊,躲在屋子里不出来。她烧了一壶茶,把茶杯洗得干干净净,有人进来参观的时候,她假装没有看见,自顾自地干着自己的活儿,等这些人参观完了,立即奉上一杯热茶。当一壶茶快喝完了,她终于心安理得起来。

    汪中文把钱装在一个木盒子里,心里估算着收入多少,脸上却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等到最后一个参观者离开,他才抱起木盒,叫黎米把所有的门闩插上,然后哗啦一下把干树叶一样的钞票倒在床上。汪中文和黎米兴奋得发抖:“这么多呀?”汪中文用指骨敲着木盒,已经敲出破声了,他红光满面地说:“好好数数,看到底有好多。”

    “这不会是在做梦吧?”

    “昨天那么多人,可惜了。”

    “今天收入这么多,够了,不要太贪了。”

    “这不是贪,这是我的财运。俗话说是你的始终是你的,不是你的想也想不来。”

    两口子凑到鼠笼子前,眼里充满了爱意,像看着亲生儿子一样温柔,同时还像看着老祖宗一样充满了崇敬。汪中文内疚地说:“笼子太小了,呆在里面肯定不舒服。”

    “明天换个大的。”

    “要得。”

    晚饭过后,汪中文把黎米放在柜子角落里的钱又数了一遍,确认是二十三块八毛。他感慨万千地说:“快有镇长的工资高了,他一个月九百三十块,一天才三十一块。”

    “没有流一颗汗水,我总担心,到时候会不会变成别人的。”

    “满一百我就拿到银行去存起。”

    他误解了黎米的意思,但黎米没有解释。她昨晚去娘家的时候,娘问她,这个长翅膀的小东西到底是不是她生的?她当时就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可能是我生的,我又不是母耗子。”娘说:“可好多人都在摆你的龙门阵,说是你生的。”黎米说:“纸房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最喜欢胡说八道。”娘咒骂这些人是抱鸡婆生的,屁股眼儿没别的用,只能用来咯哒咯哒说别人的坏话。可今晚上她看着小东西,心里突然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仿佛连她自己也迷糊起来:也许它真的是自己生的?她看着它的时候,它并没有别的表示,它已经吃饱了,缩成一团,准备睡觉了。但在黎米的眼里,它多像一个乖巧的小孩:半睁半闭的眼睛,尖尖的小嘴,毛发脏乱的翅膀,真是个小可怜啦。汪中文说笼子挂在厨房不保险,现在人人都知道这是只神奇的老鼠,保不住有人会起盗劫之心。

    黎米不假思索地回答:“放在蚊帐里最保险!”

    汪中文嘿嘿笑:“我怎么没想到?我正准备找个铃铛挂在笼子上,如果有人提笼子,铃铛就会叮当响。”

    黎米也笑了一下,心里软软的,像被阳光包围的花朵。

    他们睡得很晚。汪中文心潮澎湃,盘算着发财后钱怎么用,他想买一辆摩托,从纸房去香溪十多里,有了摩托就不用走路了。他还想把房子翻修一下,老房子还是爷爷立的,有些柱脚已经被虫蛀空了。如果钱有多的,他就出资把公路修到院子里来。不仅是为了骑摩托方便,更是为了买煤买化肥什么的可以直接运到家里来,现在买一卡车烟煤,他和黎米要两天才能挑完,晚上怕人偷,他还得守在马路边直到天亮。黎米则在想:如果这小东西是我生的,它又是什么时候钻进我肚子的?哎呀太可笑了,我可不要胡思乱想,它和我有什么关系呀,我亲眼看见它趴在那儿……不过,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对它好一点。汪中文仔细回忆这只飞鼠的来历,当他想到那天早上往身上淋了盆水,然后脱光衣服,想着想着便侧过身,抓住黎米乳房,要她赶快把衣服脱掉,他要趁着钱的喜气,再喜气一回。黎米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但她不想扫汪中文的兴,今天毕竟是值得庆贺嘛。哪知汪中文刚爬上去,却像做错了事一样,啊呀一声跌下来。他压低嗓门说:“我们怎么能当着我们家的财神做这种事呢!”他小心翼翼地跪在被子上,看“财神”是不是已经睡着了,那样子就像在给小东西磕头。飞鼠用嘀溜溜转的小眼睛看了汪中文一眼,汪中文说:“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黎米叫汪中文提到蚊帐外面去,把那事办完了再提进来。汪中文说不行:“你别看它一声不吭,实际上它什么都知道。”

    第二天,前来参观的人到中午才到,因为他们来得远。有个老太婆一来就给飞鼠作了个揖,她孙子身体不好,求神鼠保佑他平安。有个一瘸一瘸的中年人则要神鼠告诉他,那个开车把他撞倒的人是谁。汪中文说飞鼠不是神仙,它只不过多长了对翅膀,你只能看稀奇,别的事它帮不了。中年人要汪中文把钱退给他。他说:“我的腿这么不方便,大老远来就为了看翅膀呀,我是听人说你家养了个灵哥,什么都知道才来的。”还有一件让汪中文不高兴的事情,镇税务所的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邪头邪脑地问汪中文上特产税没有。老鼠长翅膀,是特产中的特产,特产税是一定要上的,不上是要罚款的。晚上清理收入,和前一天差不多,但喜悦和激动没有了。

    汪中文到香溪去上税,税务所的人问他办没办经营许可证。汪中文说没有。这人说没有办证他不能收税,因为没有法律根据,同时又告诉汪中文,如果不办证那是非法经营。汪中文问证怎么办,回答说要到县里去办。汪中文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黎米说今天来参观的人太少了,大概是能来的都来了,再也不会有人来了。汪中文说:“我路过冉光福家的时候,听见冉光福在吼他儿子:‘看什么看,有啥鸡巴好看的,五角钱买几颗糖放嘴里还甜一阵,一个长翅膀的耗子有啥子看法哇。’狗日的,第一天免费让他看了便宜,现在他儿子想来看他不给钱。早晓得第一天就应该卖门票。”

    “刚才我去割白菜,碰到刘文先,她和儿子国武去捞松树毛,我跟她打招呼,她半天才从鼻孔里‘嗡’了一声,真奇怪,好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你不要理她。”

    “我们好像把所有的纸房人都得罪了。”

    “哼,还有人向我借钱哩,好像我真有钱似的。我在街上碰到冉大方,他叫我借两百块钱给他,他儿子的腿瘸了,他借钱去给儿子看病。说得可怜兮兮的,婆娘死了,儿子的腿又瘸了,我没钱,我要有钱今天肯定借给他了。”

    “他倒不可怜,可怜的是那个孩子,多标致的小伙儿呀,现在走路一歪一歪的。”

    汪中文家屋后有一棵柿子树,每到初冬,叶子落尽了,枝头上挂着发亮的柿子,像一树小灯笼。汪中文每年把这些果子摘下来,都可以卖一笔钱。这天早上,黎米扛着锄头到地里挖红薯,看见梁小格正在用长竹竿捅柿子,捅一个下来,啃了一口,说还不甜,又去捅第二个。黎米知道这个流逛锤不好惹,可好好的柿子被他这么糟蹋,实在忍无可忍。

    黎米难受地笑了笑,说:“小格,柿子还没熟呀。”

    梁小格说:“我晓得。”

    “能吃你吃几个也没事,像这样打得满地都是,可惜不哇?”

    “我要找蔫一点的,这么大一棵树,肯定有蔫柿子。”

    “等你把蔫柿子找到,树上恐怕一个不剩了!”

    梁小格轻蔑地笑了一下:“你心疼了?我是看得起你才打你家柿子,别人请我打我还不打呢。”

    “哪个请你,你去打吧,我没请你,我要留来卖的。”

    “你没请我?我今天偏要打!”

    梁小格举起竹竿,哗啦哗啦地乱打,柿子滚得满地都是,黎米惊呆了,她的心脏像被马踏过一样难受:“天爷,我的天爷。”惶惑和害怕折磨着她,她的身体不堪重负地摇晃着,如果不是拄着锄把,就要倒下了。梁小格哼了一声,丢下竹竿走了。黎米想要骂一句什么,张开嘴,眼泪却哗哗地流下来,有的还流进了嘴里。

    汪中文知道这件事后,跑到柿树下,气得脸红脖子粗,回家提了把斧头去和梁小格拼命。梁小格在文天坝家看电视,还有冉光福、肖美学、王光线和他兄弟王光路,似乎并没看电视,而是在密谋什么事情。汪中文大叫一声:“梁小格,你今天不想活了?!”屋子里的人全都被汪中文杀气腾腾的表情和手里的斧头吓坏了。梁小格也大吃一惊,要逃跑已经来不及了。文天坝是见过世面的人,而且这是他的家,他冷冷地横了汪中文一眼:“你要干什么?要打要杀到外面去,不要把血溅到我家里。”汪中文说:“梁小格,你出来!”梁小格看见汪中文的手在发抖,一下明白了,汪中文不敢砍他,于是站起来,放心地笑了笑:“你要砍我?你砍吧,想砍哪儿砍哪儿。”其他人心里依然害怕,但他们看见梁小格笑,也跟着笑起来。汪中文不光手在抖,嘴唇也在抖,眼里茫然无计。文天坝说:“行了,有什么事好好说,用不着打打杀杀的。”汪中文跺了跺脚,“天坝,你说说,梁小格狗日的,刚才把我的柿子全都打落下来了,我又没惹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梁小格不慌不忙地坐下去,哼了一声:“我就是看不惯,有些人什么都拿去卖钱!”这句话让汪中文不知所措,尤其是他发现屋子里这些人全都站在梁小格一边。汪中文说:“那是我的树上结的,我不拿去卖钱我拿来干什么?我拿来……”文天坝说:“卖钱是应该的,梁小格搐两个吃也是可以的,毕竟乡里乡亲的嘛。”汪中文申辩道:“天,他要是好好摘下来吃,哪个会管他呀,他举起竹竿乱打,把枝条都打断了,不信你们去看,走吧,你们去看一眼就晓得了。”屋子里的人不但没有走的意思,还假装盯着电视,就像没听见汪中文在说什么,可他们的脸上却又是一副不屑的样子。王光路还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汪中文不服气又伤心,他说:“我汪中文的为人怎么样,你们不能当睁眼瞎呀。梁小格,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汪中文到村长那里去告状,请村长主持公道,让梁小格赔他的柿子。村长说:“梁小格那种生毛货,你不要惹他嘛。”村长手里拿着弯管烟杆,话一说完,忙用两片嘴唇把烟嘴夹起来,仿佛舍不得袅袅自燃的青烟。汪中文说:“我哪里惹他了,是他惹我呀!”村长呼噜了两下,说:“他球钱没得一分,你叫他怎么赔呀?”汪中文说:“他蛮不讲理,打落那么多柿子,难道就这样算了?”村长这次把烟杆取下后没有急于重新叼上,仿佛是为了认真思考,汪中文也眼巴巴地看着他。村长越过汪中文的头,看着前面的墙壁,意味深长地说:“你不是在家卖门票吗?这点柿子算得了什么呀,就当是风吹落的吧。”

    汪中文回到家,告诉黎米,他要把柿子树砍掉。他想听黎米的意见,黎米什么也没说,他走到树下嘣嘣地砍起来。硕果累累的大树倒下后,汪中文蹲在地上号啕大哭。柿子树巨大的身躯闷声砸向大地,枝丫疼痛似的弹跳着,有一个通红的柿子飞了起来,飞到了汪中文家房顶上。

    晚上,汪中文对黎米说,他真想离开纸房搬到其他地方去。黎米说:“好啊,搬得越远越好,最好是没有人烟的地方,我们自己开荒自己种地,没人管我们,我们也不管别人。”汪中文说:“可世上哪有这样的地方啊,那年我去李家寨修水库,住的是茅草棚,吃的是大洋芋,水井里的水是酸的,纸房可不一样,凉水都是甜的。”正说着,飞鼠在笼子里扑腾起来,像是在练习如何飞翔,可狭小的空间让它无法施展。

    对汪中文没有嫉妒之心的人只有周福生,他从苦竹坝买了一串笼子,老南瓜那么大,新编的,还有一股生竹子青亮亮的腥味。他白天仍然在地里干活,晚上则勤奋地干起篾活。他从竹林砍了一捆竹子回来,破成均匀的篾条,然后把从苦竹坝带回来的笼子拆开,认真研究这些篾条是怎么编上去的。他雄心勃勃地对家人说,他准备编一万个笼子,分别安放在屋子里,竹林里,树林里,菜园里。飞鼠毕竟是稀罕之物,而且出没无常,必须采取遍地撒网的方法。他说:“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成双成对的,有男就有女,有肥就有瘦,有高就有矮,有好就有坏,有红就有黑,就连我们自己身上,也是成双的,眼睛耳朵鼻孔双手双脚,哪样不是成对的呢。汪中文得了一只公飞鼠,就一定还有一只母的。说不定还有它们的爸爸妈妈,它们的儿子孙子。我要是捉住这只母飞鼠,那就比汪中文那只公飞鼠值钱多了,因为母飞鼠可以下崽!但这件事绝对不能说出去,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他们要知道了,说不定就被他们捉去了。”“家里人互相叮咛:谁也不要说。”

    编好一批,周福生就带领家人把它们安装起来。家里的每棵柱子、每个飞鼠可能出来的地方,就连每条板凳的四条腿上,都安装好了。菜园和竹林里也安装好了。等到往树林里安装的时候,周福生红肿着喜悦的眼睛向全家人宣布:“现在即使有人知道这个方法也来不及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多久村里人全都知道周福生捉飞鼠的事了。他们以嘲笑的口气问他儿子:“你爸爸捉到飞鼠了?”可这种嘲笑和不屑是表面的,其实他们都在暗中较劲,都在学编笼子。当一个人看见另一个人砍竹子时,故意问:“砍竹子做哪样哦?”砍竹的人便欲盖弥彰地回答:“不做哪样,闲着没事,准备做几根绳子。”

    发财梦让所有的人一下神秘起来,同时聪明才智也空前地开发出来。不会编笼子的人在地上挖坑,坑上用木板装一个机关,飞鼠一旦进去就别想出来。这比编笼子方便多了,那些会编笼子的人也回过头来效仿,不到十天,纸房就布满了上万个形态各异的土坑。千疮百孔这个成语,就是专门为形容此时的纸房造出来的。房舍四周的竹林被砍光了,黑瓦房像失去贞洁一样暴露无遗。挖坑翻起来的黄土遍地都是,大地被统一在死撇撇的黄色当中。虽然变化如此之快,但没有一个纸房人觉得障眼,他们的眼里除了飞鼠,已经看不见其他东西了。

    就连汪中文和黎米也行动起来,别人捉住一只飞鼠,他们家的飞鼠的价值就下一跌一半,捉住两只,再下跌一半。而如果自己捉住一只,就会拥有两只珍贵的飞鼠,捉住三只,家里的财富就会增加三倍。这是一场没有裁判的比赛,谁也不敢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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