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速回旋的音流仿佛一群蝙蝠上下翻飞着从火光闪烁的暗夜里掠走,停电以后,他挺直身体端坐在黑暗中的椅子上,听着伊萨伊的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第二首的终乐章……对面的墙上布满烛焰飘忽的影子,疾风从窗前穿过室内,三月的夜雨滂沱而至,冲淡了无孔不入的腐败的恶臭……他无动于衷地看着窗帘被掀起如亡军的旗帜猎猎飘拂……蜡烛熄灭了,老式留声机的唱针跛行着如迟钝的刻刀将音符划为无法拼接的噪音的碎片又体力不支地倒在唱盘年轮般轨道的黑色边缘……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走过去扶起它……身后的衣帽架发出响动,仿佛墓穴里两只胫骨敲击的声音,鬼魂争先恐后地自地下爬出来在烛火掩映的青烟中翩翩起舞……上面还挂着他的大衣,欧洲古堡里中世纪的铠甲,一副骑士祖先的骷髅瞪着空洞双眼手执生锈的长剑向他迈步,伴随铁片相撞的鏻鏻之声……料峭的寒冷侵入骨髓,膝盖里像是久治不愈的结核病重新发作,关节内密布着细菌蚕食后的空洞,犹如啮齿动物的巢穴……他阖上眼睑又骤然睁开,奔过去拉开窗子,准备纵身从八楼上跃出去……然而在做出这个决定以前,理智回归的时刻他还是观察了楼下的情形:临近六楼的几根高压电线首先将他拦腰截断,倘若侥幸逃脱,那么二楼违规竖起的牌匾的锋利边角也会再次将他切割得腹破肠流,然后尸身被分为几段先后弹起接着划出喷泉的弧线纷纷扬扬掉落在地。内脏在地上像受惊的蠕虫那样紧缩,然后被莽撞的车轮与步履碾压践踏,死无全尸的下场令他望而却步。
翌日清晨,单元楼里临近的住户忍无可忍,先是围在对面那个老鳏夫的家门口指指点点,像是在商议着什么事情,随后就传来了破门而入的巨响。起初他还透过门镜一直注视着企图观察出什么端倪,后来有人转过身去敲起了这边的门,不禁令他惊了一跳,所幸自己没弄出什么动静。即使只是过来询问情况,他也足以预料到接下来应该发生的事情:他并不打算参加到抬尸的行列中,哪怕只是远远地站着,目睹死者的遗容。两个邻居锲而不舍地敲了一会,然后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他作壁上观般地躺在床上,听着门外杂沓的脚步声渐近又渐远,如同一支军队爬上山坡又得到命令匆匆赶下山脚,暗暗有点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得意。
他躺在床上不着寸缕地度过了三天,长久的昏睡也无法缓释身体中盘踞已久的强弩之末般的感觉,索性大势已去地放任着免疫系统在细菌、真菌和病毒的攻城掠地之下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病灶从咽喉经过呼吸道和食道抵达腹腔里的各个脏器:舌苔上布满树莓般的红疹,咽喉的黏膜像吞食了未经炮制的生半夏那样开始水肿和黏连,附着浓黄咸痰的呼吸道仿佛被碾碎前的桂皮,肺部表面长出许多气泡犹如雨后树木根部的一簇簇毒蕈……作为疾病的宿主,他感到身体内积聚的症状正悄然变成不可逆的反应而长期存在,风声鹤唳一触即发,如同一言不发的旅馆老板沉默地目睹着常驻不离的房客、蹑手蹑脚的盗贼和破门而入的劫匪共同在他的住店里旁若无人地兴风作浪但却束手无策。
意志在来势汹涌的畏寒与高热中动荡不定,他感到身体里的骨骼就像建筑物严丝合缝的榫卯结构在外力作用下忽然松动脱落,承受着车裂般的疼痛……皮肤、肌肉、筋骨和血液在春日熔炼般的灼热中如同冰山缓缓消融,白色蒸汽从眼前弥漫、升腾,仿佛置身桑拿浴室……虚无的火光掩映着清冷与黑暗,仿佛被牢牢捆缚的囚犯看见柴禾从脚下堆起,恐惧紧紧攥住了他,迫使受刑者本能地抓住眼前浮现的所有动人场景:人面桃花,矜持与缄默,富有见地的评论,无意中达成的共识,仪式般逶迤延宕而缓缓释放着悲伤的情爱……玛格丽特用柔弱的双肩挑起了他们之间那沉重的爱情,而怯懦的大师却没有和她一起完成最后的飞翔……自己就这样丧失了所有抵抗的武器……理智使他确知,灵魂上那条假腿早已被她装进手提箱里带走了,此刻经受着炙烤与煎熬的是自己肉体和精神上仅存的残缺不全的部分……他默念着那些句子,词语和意象在年久失修的意识中终于失去了指涉,他幻想自己最终怀有重建整个生命的记忆和永远不可示人的秘密化为无数色彩斑斓的碎片从窗户翩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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