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傍晚空旷的房间里,日光稀薄的浅蓝色港口与他常去的江堤如出一辙。如果再牵上条狗,安哲罗普洛斯记录下的影像也当属他的晚年。不经意间仿佛被记忆中掠过的电影场景击中,与过往、未来浓缩的片段性自己重逢,他感到肉体和精神正在被时空高度抽象成完整的镜面,接着被打破成无数碎片,由导演捡拾,镶嵌进银幕和胶片中。倘若通过这种办法可以通往永生,赵临想,那么阶段性的死亡也许便不再如自己所假想的那样可怖。
吞下药片,从抽屉里取出那封信,他的视线再度扫过那些字句,百无聊赖间企图从物理的平面上发掘出意义的深度。也许导师有某种隐晦而无法言说的含义藏在字里行间,需要通过标点、字词甚至拼音的重组获得崭新的信息。他端详了许久,然而一无所获。全部的可能在头脑中渐渐湮灭,最终仅存的是一个无法认领的词语,那似乎并不像是暗号,倒可以用作一部小说的题目。他心绪烦乱地抄录下来又轻轻从纸上划去,索性不再考虑这件事,但却始终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仿佛尚有一桩关于自己的大事悬而未决,或者如同高潮前的短暂休止那般隐藏着不安。
秋冬之季的过渡显得十分突兀,几场寒雨以后气温骤然降低,他时常由于接连的喷嚏与堵塞的鼻腔而夜不成寐,入睡后呼啸的北风也偶尔将他从午夜惊醒。一周前药物就已经用完了,而医院工作的朋友表示没有处方,药房难以再提供大剂量安定片。寂静中如同星夜兼程的旅人在荒凉崎岖的山上赶路,不经意间就会陷入追忆与玄想的泥沼中。这样的时刻,他的眼前浮现着剧院彩排和演出前的场景:搬动舞台布景的噪音、场边杂沓的脚步声、一串歌谣般无始无终的台词在上空盘旋、角色与假面……一切都在往复回还,他必须从永恒的变化中提炼出坚固的本质,从而抵挡幽暗中密不可示的阴谋。
经过多日以来的密切观察,赵临从深夜连绵不息的风声中提取到另外的内容。出没在天花板夹层、厨房角落和管道沿线,啮齿动物爪子悉悉索索的响声在某天晚上忽然脱颖而出了。耳边贯穿着风声的背景,那些响动仿佛彗星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在房间各处流窜。如同观赏一场没有主角仅有道具的表演,他的喉结滑动着咽下一口唾沫,溘然长逝般地闭上眼睛,肺腑中愤怒的熔岩逐渐冷却。赵临在被里握紧拳头,安抚着自己权当住了一晚破店,心中想着无论如何明天也要找邻居商谈此事。
赵临在地毯上来回走动着,不时恶作剧般地狠狠踏向地毯,企图弄出点值得邻居关注的噪音,然后开门被人高声咒骂两句,将自己从逼真如同梦魇的现实处境中解救出来。但实际只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全无半点声响。最后就该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去,然后腐烂发臭,让他们寝食难安地过来将我抬出去。只有整栋楼里所有人都传染上这种疾病,他们从中才能得到一点教训。赵临躺到床上,起初的惊恐和不知所措在一段无人理睬的沉默后演化为一种恶劣的情绪。早知道就该狠狠干她一次。下一刻,赵临又为陡然闪现的猥亵狰狞的念头而万分懊恼。两种不停切换的场景仿佛两条平行而又绞缠的叙事线索埋在文本中草蛇灰线地潜行着,他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被梅菲斯特占据了理智。赵临赌气般地端起茶杯痛饮着里面的凉水,渐渐感到心中一团阴郁之火被暂时性地熄灭了。
瓶中之水在颠簸中动荡不止,他感到一些不可名状的内容上升、膨胀,即将从身体上的某个出口溢走,随后接连放出了几个响屁。窗外的树枝捅破了低空的乌云,阴晦中零星的雪花渗漏,降落在肮脏的街道上,溶入祖先泥泞的残骸。赵临眺望着萧索的景色,发现自己已无力控制体内某个事件的发生,就像判断不出下一声嗝逆将在何时打响。也许一个人的死去便是从生命中核心价值与关键信息的流逝或损耗开始的。时间与命运的合谋正一点点将它从自己这里偷走,逐渐认识到这一点后,赵临不禁开始忧心忡忡。
根据传染病学教材,腺型鼠疫的潜伏期为2—8天,而肺型鼠疫数小时到3天内均可发病。他的目光滞留在关于病因的几行介绍之上,按图索骥般地给自己对号入座。依据书中提供的若干情形,鼠蚤叮咬、呼吸道感染和皮肤感染都将成为罪魁祸首,而至今尚无法锁定其中的一种。他在纸上列出公式计算着几种传染途径的概率,忽然发现这些考虑全部无济于事,接着从笔记上撕掉那一页,揉成团奋力向门口丢过去。
赵临从床榻上下来,俯身把那团废纸扔进垃圾桶。昨天系里打来电话向他报告了导师的失踪,起初并未对这个不幸的消息有所表示,直到低头的刹那他的心中才涌起无限悲愤。倘若导师没有朝三暮四地改变研究课题,他也不会延期毕业;倘若导师没有突发奇想要搞什么瘟疫研究,他也不会和流行病学家跑到青海;倘若导师没有让他进行实地采访与调查,他也不会踩到那只死老鼠;倘若导师没有突发奇想跑到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捕捉旱獭,他也不会下落不明;倘若导师没有下落不明,他也不会到现在论文还开不了题……杳无音讯只是稍为委婉的说法,很可能再过几天系里就要通知导师死在那了,像只染病的牲畜被遗弃在草原上,饥困交加如丧尸般凄惨地爬行,孤独地病死然后被风沙侵蚀成一副骨架,永远无法入土为安而被摆在医学院病理学教室的玻璃展柜里供人研究参观……这是他罪有应得的下场。
傍晚时分,赵临发现了腹股沟那里的肿大。连日的疲惫总算使他得到了大半个下午的安睡,醒来后倚着靠垫坐起来伸出胳膊,被子内外的温差变化使他敏感地打了两个喷嚏。他抬起左臂,从床边的桌子上撕掉一块手纸准备擦掉快要淌到嘴边的鼻涕,忽然发现腋下像往自行车座里垫了棉花似地鼓出了一点,轻轻按压还隐约摸得到硬块。赵临立刻掀开被子,小腹下侧也出现了相同的情况。
喧嚣的身体骤然静止了,他抬头凝视着窗外群青色的天空,仿佛欧洲中世纪瘟疫降临以前的布景,死神与流民的舞蹈和着古怪的节拍从旷野中传来,呈现出渐强与渐弱的层次。他本能地穿上衣服准备赶去医院,在拧开门锁的瞬间,头脑忽然递给他一段影像:病人来到医院,经过检查后立刻进行隔离,他就像街上的流浪狗被抓进了卡车后厢的笼子里,两只手紧扒铁窗呜咽着被带离街区,然后被缚在床上嚎叫着直至孤独地死去。那便是他的命运,赵临想,现在他要回到床上,像一只发了芽的土豆,即将无可救药地在暗无天日的仓库里烂掉了。
仿佛从深埋的地窖中醒来,他的脖子强直着,无法查看被子下面坏死溃烂的手脚,眼珠犹如被拨弄的玻璃球徒劳地空转着。也许已死去太久,又该重新休息一次了。他打量着陌生的屋子,臭气下一刻从房间深处浮游而来,犹如撬开了一听过期的鲱鱼罐头。
屋里的暖气连日来供应不足,每次起床赵临都要挣扎着用上几分钟来使自己解冻。他有些迫不及待地确认着自己的手脚,安然无恙,与昨夜睡前相比没有什么不同,这令他稍稍放心。然而潜意识里发生的事情已经悄然如罂粟尘埃般的种子从干枯的蒴果里随风散入空气,它们附着在窗帘、墙纸与油漆之上按兵不动,仿佛不怀好意的真菌孢子时刻窥伺着准备趁虚而入,对此他不得不有所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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