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行-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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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个骤雪初歇的短暂上午,赵临疲惫不堪地套上蓝白竖纹衬衫和灰色毛呢大衣,扶着栏杆走下台阶。用头抵在厚重的铁门上将其推开,赵临感到自己仿佛衣不蔽体,在扑面而来的凛冽、清澈的寒冷中颤栗不已,瞬时的错觉令他误以为自己的虚弱是由大病初愈所致。意识中紊乱的季候更替使他无法准确判断并采取适宜的对策,赵临在楼梯间里略略思忖了一下,迎着疾驰的北风向江岸那边走去。

    封冻的水面上覆盖着皑皑的积雪,一片浅黄的芦苇与蒿草在青白色沉重的掩埋下瑟瑟作响。对岸低沉的天空中堆积着浑浊的块状云絮,被疾风驱赶着向近处挪动。那些云块交界处的裂缝渐渐清晰、纵深,他看见远古时期的大陆板块怎样运动、分离,破碎的岛屿是如何为汹涌的波涛所吞没。那些裂缝从天空向地面延伸,如树木的根须向地底扩展,无数的触手与末梢潜入脚下,细小的深渊将身体分隔,他望见自己正被边境的栅栏上一道道挂着尖刺的铁丝缠绕、收紧,支离破碎地插进不同维度然后相互拼接、重组,数万个由意念瞬间重建复得的形象凝望着垂死的肉身,他感到深渊中的湍流正将他裹挟而走。

    坐到公交车上,他在车厢提供的有限的温暖中稍感平静,窗外掠过的一带斑驳的围墙、光秃秃的树木在光线的漂移和投射中明暗交错……他在极度困倦中抵达了城市另一边的校园,沿着文学院主楼前的草坪,思绪恍惚地走上一段陡坡,从第七棵雪松树旁长久地凝望着三楼走廊边的第四个窗口……每个星期二上午她都要来到办公室靠窗的那张桌子后面处理导师的公事,他看见她起身接待学生与访客时的笑容淡漠疏离一如往常……突如其来的尖锐而绵密的阵痛仿佛没入皮层的荨麻的细刺将他过早地从心满意足的幻觉中惊醒,他捂紧胸口又凝望了半分钟权作仪式性的告别,随后跌跌撞撞地离开了窗下。

    赵临勉强支撑着打开房门爬回到床上,在一阵不由自主地战栗以后,试图演示从那套冗长繁杂的睡前仪式中提炼的精髓以平复恶劣的心绪。他把窗帘从滑动轨道的一边拉到另一边确保阳光无法透进来,然后将窗台、圆桌上的花瓶与相框等摆设移到地毯上以防止不慎坠落惊扰到自己,接着校准当前的时间关停墙上的挂钟,围绕着房间的角落与床帏洒上几滴天竺葵香水,检查被单与缝隙中是否存在灰尘与螨虫,将填充鸭绒羽毛的枕头拍打松软并将枕套展平躺到上面……留声机里拉威尔的曲调在延续,中古调式里展开舒缓而庄重的织体与节拍,释放着澄澈的哀思……委拉斯凯兹画中早逝的公主平静如水,天真的神态中蕴含着难以言诉的悲恻和忧郁……风声消失,她的面容切近了,雅致的宫服上流动着珍珠般洁净细腻的柔光……俯下身去,裙裾窸窣作响……在这个瞬间他虔敬而从容地等待额头上即将出现的冰凉的唇形印迹,如同得到一次倍感殊荣的召幸,然而下一刻眼前浮出的却是母亲年轻而饱受病痛的脸……深褐色的道路从山下微暗的日光与呼啸的冷风里乍隐乍现,闪烁不定,向着黄昏色彩飘逝的天际无尽伸展……夕阳是一面高悬的镜子,从中他看见了夹道木桩上乌鸦的哀叫,倒毙腐尸旁边萧萧辚辚的车马,还有荒野中父子俩仓皇的背影……从这时空错乱的前世般的记忆中衍生的重重叠叠的目光紧紧追逐着收敛的光线转瞬即逝地沉入水面,天空由地平线开始进入黑暗。

    服下为自己保存的那份药片,他躺进由自己打造的墓穴中,暗自为赶在死前亲自策划并参加了自己的葬礼而庆幸。结束这些无谓的遐想以后,脑海中开始安排自己的丧事:首先应该在床上平躺便于前来吊唁的访客瞻仰遗容,然后双手放于胸前,并且手中还要持有花束,最好是几枝凄清而纯洁的白玫瑰尚未绽放的花苞,以确保来宾到场时鲜花没有凋谢枯萎。更关键的一点还在于如何令别人及时知晓前来收殓,以防止尸身无人问津地腐烂,散发像隔壁老头死后那般刺鼻的恶臭……身后之事纷繁复杂,所有的内容与线索暂时还无法全然得到妥善处置,此外也许应该拟好一份遗嘱,虽然并无财产可以让后人纠纷,但至少可以算作对于世界的一次郑重告别……他忽然想到乔伊斯的《死者》,梅勒里山上的修士们夜夜睡在棺材里,提醒自己要记住最终的结局。虽然自己就像那些修士们一样,正躺在午夜荒凉山庄的棺材里,但他觉得自己其实是那个年纪轻轻就得肺结核死去的迈克尔·富里。他并不知道乔伊斯笔下的那个可怜人唱的《奥格里姆姑娘》究竟是首什么歌,但他还在想着她将以何种口吻将自己向别人谈起,轻佻的、不屑一顾的,还是像格丽塔那样含糊而悲伤。他亦不知,在她的口中,他们是否曾经相爱。鼠疫或对鼠疫的恐惧使他变为了一个可怜人,又或许如她所说他原本就是这样的。

    根据乔伊斯的构想,那场覆盖整个爱尔兰的大雪从加布里埃尔的恍惚与幽思中一泻千里,落进中部平原的土地、小山、沼泽和香侬河的浪潮。它们也落在埋葬死者的教堂墓地的泥土上、十字架和墓石上,落到墓门的尖顶上和荆棘丛中……疾病再也无法羞辱和恐吓他了,服药以后他很快陷入了昏睡,残剩的意识沉静地审视着自己身体的各个器官是怎样如机器的部件丧失运转的功能……天花板打开了,他的灵魂被指引着缓缓飞升,离开地面前最后看了眼床单上那具披拂细雪的、僵冷的、一动不动的躯体。穿过街道、广场、树林与江滩,重返夏日阳光普照的午后,那时他刚刚离开街道拐角处的商店,一辆有轨电车正远远地向他驶来。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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