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孩子-人偶操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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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谁设下的“网络炸弹”,其结果之有效简直该授予这人一个奖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件事把学校最薄弱的地方——考试,漂亮地炸飞了。

    当然期末考试的第二天、第三天什么事都没发生,平静地过去了。因为各个教室的电脑电源都被拔掉了,所以至少在显示器上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就我来说,确实由于那段影像而受到巨大的冲击,特别是在全校学生面前播放这点。不过,这也就是从之前就一直持续的欺负排挤的延续罢了。

    虽然学校方面拼命寻找元凶,但做下这些的那人是个信仰型犯罪者,不会因为老师呼吁主动出来承认错误,就会自动站出来的。而且一般中学也完全没有调查计算机犯罪的能力。

    滔天波浪在期末考试结束后袭来了。期末考试一结束,PTA的一大群人蜂拥来到学校,向老师们申请集会。而且不巧此时和枝的判决结果刚刚出来,移送他到儿童自立支援机构的面包车在电视新闻上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在PTA的集会上,据说围绕着“网络炸弹”引起了巨大的争论。最初在家长中间占优势的是防止此类案件再次发生和进行心灵教育等正确主张。然而一位母亲发言说,自己的女儿在看了那段影像后受到剧烈冲击,哭到崩溃导致她无法继续进行考试。此后整个风向就完全变了。类似的意见不断提出,大意就是诱发这个问题的一方(就是指我与和枝)应当承担责任。犯下杀害女童这种重罪的学生离开重点中学梦见山中学之后,学校还有理由把他的哥哥照旧安置在学校里吗?而且这个少年还是引发电脑事件的元凶,事件的骚动直接影响了学校诸事中最重要的期末考试。

    学校方面关于后山事件闭口不谈,对家长们的应对也很懈怠,这更给家长们的愤怒火上浇油。据说作为集会场地的体育馆里怒声四起。孩子们为身为梦见山中学的学生感到羞耻,在亲戚面前对学校的事绝口不提。难道为了保护一个有问题的学生,就要把其他四百名学生置于不顾吗?理所当然地,三年级学生的家长们又提出了必谈的话题:这种事情如果影响了考试,学校该怎样负责?考试可是能左右孩子们一生的生死大事。

    里见校长遭到了几乎全体出席者的围攻。其他老师因为害怕PTA的阵势,没有伸出援助之手。之后听美佐子老师说,校长在讲台上自始至终绷着一张脸。虽然觉得又给校长他们添了麻烦很不好意思,但我爱莫能助。

    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退学了。就算这是梦见山中学大多数学生家长的意见,我也不会服从。虽然我朋友不多,但毕竟还是有的。关于和枝的一些事我也想调查清楚。另外,即使被欺负,我也依然喜欢梦见山这所中学。

    周六放学后,我又去了第五教学楼,朝二年级五班的教室走去。

    大概是“网络炸弹”的缘故,走在走廊上的学生们似乎都故意把目光错开了。

    我往五班的教室里面瞅瞅,松浦不在。期末考试结束后,社团活动又重新开始,他也许在参加剑道部的练习。不过找了一下发现有朋友在,是和我同在生物部的森田源人。森田擅长研究昆虫,我经常用自己在梦见山田野工作中抓到的虫子来交换森田的干花和野草的种子。这都是和枝出事以前的事了,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在别的班级不好大声说话,我还是让附近的同学帮我叫下。戴着眼镜、小个子的森田来到走廊。他身穿黑白色的宽大平格条纹布尖领衬衫,配上白色棉布裤子。虽然打扮得挺时尚,但总觉得有点呆呆的。比起在教室,感觉他更适合穿着短裤在森林中拿着捕虫网。

    “呀,阿土,好久不见。还不回来参加社团活动吗?”

    自从和枝事件之后,社团活动那儿我就一直请假了。

    “嗯,再过一阵儿吧。”

    “期末的时候可真够你受的。”

    “都习惯了。比起这个,我倒是有些话想问你,是关于你们班班长松浦的事……”

    “啊,等下!”森田说完便看看四周,发现教室里有几个学生正望向我们这边,又飞快地说道,“在这里不方便说话。我去拿下书包,我们换个地方吧。”

    我和准备回家的森田来到第五教学楼后面,进入了梦见山的山毛榉林中。奇怪的是,梦见山中学的学生们宁可在校园里玩或是摆弄电脑,也不大愿去林子里。可能因为森林里有点可怕的缘故吧。我们在山毛榉白色的树干中穿梭散步。今年梅雨季虽然不怎么下雨,但阴天很多,大概因为日照时间很少,森林中还到处残留着清澈的新绿。

    “阿土,松浦的事儿我其实不太想说。”

    “为什么?”

    “第五教学楼的事只有这里的人才知道。就算现在,如果和阿土说话太久,之后大概会被人盘问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森田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无论说什么都是个人自由吧。第五教学楼不这样吗?”

    “不这样啊,看说话对象吧。希望你听了别太难受,阿土是第五教学楼的重点注意对象哦。”

    “这种事是谁决定的?”

    “指导部。班长、风纪委员之类的指导部成员,松浦就是他们的核心。在第五教学楼要是说了松浦的坏话,就别想在梦见山中学混下去了。指导部的方针大家无法违抗。你知道每次考试第五教学楼的成绩都是第一吧,那是因为每个年级的指导部一同协作,在考前给大家发应考报告。如果反对指导部,成绩就会下降,在教学楼里还会被从一年级到三年级的全体学生孤立,连招呼都没人跟你打。”

    尽管在同一所学校,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这话不能对别人说,去年我们班上不是有人闹自杀吗?那个大迫同学死前几个月一直被列为重点注意对象。”

    林子中的气温仿佛一下子降了下来,我感到一阵寒意。

    “所以阿土还是不要和松浦扯上关系为好。而且他还是老师们的宠儿。我觉得松浦很可怕,有时他的眼睛就像黑曜石一样。”

    这时,一只蓝色的蝴蝶摇摇晃晃地飞过眼前的林中小道。根据角度的不同,看起来既闪耀着矿物般的蓝,又像天鹅绒似的黑。

    “是平绿灰蝶!这些昆虫总在我没带网子的时候飞过来啊,真是的。”森田很遗憾地说道。

    我不禁把这美丽的蝴蝶和松浦重合起来。那清爽的笑容下面,究竟是怎样的颜色?也许,不只是长泽,大家都有双重人格的地方。

    如果不这样的话,在现在的日本,是做不好中学生的。

    但是,松浦的外在形象实在太过完美,所以我对他里面的真容就更加在意起来。

    假期结束后的星期一,午休时我又去了第五教学楼。我不喜欢放弃。虽然被第五教学楼的学生彻底排斥,但我也没有气馁。反正我自知是问题学生。那天我准备去一年级五班,想同和弟弟关系要好的人聊一聊。也许大家会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哪怕是杀过人的初中生,也还是有朋友的。

    不过在一楼准备走向五班教室的时候,我被一群学生堵在了那里。那五个人中我看见了松浦。这就是指导部吧。

    “三村,有什么事吗?”松浦问道,和以往一样笑容清爽。

    “我想找和枝的朋友稍微聊聊。”

    “啊?”一个女生惊道,“都是你弟弟那件事,搞得学校人心惶惶。事到如今还想来陌生的班级捣乱,太不懂事了!”

    一时之间,我无言以对。

    这个女生说得没错。

    “就算是人家不愿意,我总可以去问问本人吧。我又不是要强迫人家说,只是聊聊罢了。这是和枝的朋友和我之间的问题,跟第五教学楼的指导部没有关系。”

    结果,其他四人对我的反驳怒不可遏。

    松浦制止了他们,对我说道:“不好意思,这样说是不行的哦。在五教,一年级的指导由二年级负责。指导部会议上决定禁止三村进入第五教学楼。今后请你别再来了好吗?你也知道我们学校是尊重学生自治的吧。我们向第五教学楼的老师转达了这个意思,PTA方面也给予了很多支持。”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突然这么决定,很奇怪啊。”

    松浦的脸上浮现出对我很是同情的表情,说道:“抱歉。但是,一句话,第五教学楼决定忘记后山事件,不想和它再有任何瓜葛。希望你能理解。”

    “倘若我强行硬闯呢?”

    刚才的那个女生刻意挤出假笑,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只听那女生说道:“会被强行驱逐哦。”

    “松浦,先不说第五教学楼的其他学生,如果我有话跟松浦说,怎么办呢?”

    指导部四人的视线集中在松浦身上。

    他又是那副爽朗的笑容,说道:“我随时奉陪,不过要在我们学校外面。”

    于是,我离开了第五教学楼。虽然很不甘心,但是没有办法。谈话结束后指导部的后面结成了人墙,他们准备用最简单的办法立刻了结事情。而我也觉得与其被扔出去,还是主动离开为好。

    然后,那个星期二终于来了。如果能的话,我好想把那一天的记忆彻底消除。那一天,某个憎恨我的人,开始把矛头对准了我身边的人。

    那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从主楼前通过,在走向第三教学楼的时候,发现很多学生停在公告栏前,一片骚动。我从那个事件后就患上了人群恐惧症,于是转开视线准备绕过去。然而,当我走过去时骚动随之停止,重返安静,大家都默默地转头看着我。公告栏前站着的几个学生闪向两边,让我看到上面贴着什么。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写得超级大的标题——

    《男同性恋、女同性恋与杀人犯哥哥的约会!》

    这是用电脑打印出来放大的墙报。上面贴着巨幅照片,是我与春纪和长泽从后山下来时的情形。

    春纪一身牛仔服,我穿着T恤和棉布裤子,长泽穿着木菊小花的小T恤和不及膝的短裙。只有长泽还被补加了一张照片,照的是通过街灯下时的脸部特写。眉毛与嘴唇照得十分清晰,一下就能认出是他。照片下面还明明白白地登了我们三人的班级和名字:二年级三班班长·长泽静,二年级三班图书委员·八住春纪,二年级三班王子的哥哥·三村干生。

    一阵风吹过,落在大家脚边的传单似的纸片在空中飞舞。我完全不记得之后是怎么走到三教鞋柜前的。

    我打开柜门取鞋,一捆东西掉了下来,散落脚边。那是山一样多的传单,不看标题都知道内容——

    《男同性恋、女同性恋与杀人犯哥哥的约会!》

    眼前一片黑暗,我一阵阵作呕。某些人竟可以对他人残忍到如此地步……

    我现在已经可以这样冷静思考了,但当时完全做不到。

    也许是觉得受害人太过可怜看不下去,也许只是遵从自己的良心。不管怎么说,他们都用这种事伤害了支持着孤零零的我的春纪和长泽。

    我从来没有为自己被排挤和欺负而流过眼泪,但此时我再也忍不住了。为我两个真正的朋友,为我们三人,也为我们那些香樟树下的美好夜晚,我哭了。

    我跪了下去,哭着把传单收拾起来。这期间三班的学生们换了鞋,从我身旁经过走向教室。

    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真是大家的拿手好戏啊。

    我在洗面池洗了脸,来到早间的教室。我没有抬眼,其他学生倒还好,但我害怕看到春纪和长泽。可是,逃避是不成的。我把包放在自己桌子上,看向靠窗的最前排,长泽穿着制服的后背直直地挺着,动也不动,非常僵硬。我磨磨蹭蹭地来到他的桌前。

    长泽看到了我,微微一笑。血色尽失的脸,白得就像刚刚剥了包装的橡皮。这种脸色我只见过一次,就是某个暴风雨的周六,被带去警署前和枝的脸色,像是生命力完全被抽掉了一般。

    “阿土,我们被算计了呢。”长泽小声嘟囔道。

    “都怪我,对不起。”泪水浸湿了我的眼眶。

    长泽就像我在京都寺庙里见到的古佛像一样微笑着。那座寺庙好像是叫兴福寺来着?

    “没事。我喜欢女装又不是阿土的错。”

    透过窗户能看到老师们把公告栏上的贴纸揭了下来,似乎在和学生们说让他们回各自的教学楼去。三三两两散去的学生,大约半数手中握着那张传单,就像握着一把把白色的小刀。

    “春纪来了?”长泽问我。

    “好像还没。”

    “这样啊,太好了,至少可以不用看那个公告栏了。我说,阿土……”

    “什么?”

    “我明天晚上一定还会去香樟树下。”

    长泽用他纤细的声音说道。血色尽失的脸上只有眼睛闪着红色的光芒。这样的长泽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突然有些不安起来。他这么紧绷是不行的,强行撑着只会折断。我虽然这样想,然而什么都说不出来。小道在旁边的座位上一脸担心地看着我们。

    教室后面吵吵嚷嚷的,那些到公告栏去的学生都回来了。以长谷部卓为首的傻瓜三人组也都在里面。卓把手中的传单贴在后面墙壁的白板上。

    “果然,我们班站在流行的尖端呢。”

    下面爆发出一片笑声。

    成濑这个白痴趁势说道:“因为班长是个视觉系啊。”

    又是一阵笑声。这时小道自己摇着轮椅,穿过一排排桌子来到教室后面。橡胶车轮在复合地板上发出吱吱的声响。

    “让开!”

    这不是平时小道开玩笑似的声音。聚在白板前的学生们分开一条路,他从轮椅上伸出手,扯下传单,立刻撕成四片。

    “你干什么啊,高羽!”

    卓这样说道,不过看出小道是认真的,他又闭嘴了。

    回到座位后,小道对我点点头:“阿土现在对谁都不能出手吧?因为不知道会因为什么理由就被学校开除。”

    “对不起,小道。”这个早晨我一直都在道歉。

    不过就算是这种日子,课还是照常开始。“维持原样,一切照旧”对学校来说就是最高方针,没有办法。

    春纪在快要上课前赶到教室,整整一天都一脸怒火中烧的样子,也没和我们说话。不过午休时发生了这样的事。

    不知你们还记不记得之前说过的“紫阳花事件”中的石上满里奈,我们班的第一美少女。她在教室里和那些追捧者闲聊。其中木筑美由纪是娇小可爱型的,南江美利则是个喜欢名牌的大妈型的。起初我没怎么听清,她们似乎在说着化妆的问题。

    “你们不觉得修眉特别难吗?”

    “是啊是啊。”

    “但是长泽很拿手啊,还有那个小T恤也很可爱。”

    “那美利让长泽帮忙修下眉不就行了?”

    开心的笑声响了起来。这也可以理解。对无关的人来说那就是个滑稽有趣的笑话。

    这时,一声拍桌子的声音骤然响起。

    只见春纪站了起来,叫道:“闭嘴,你们这些小妹妹都烂掉的臭娘们儿!你们完全不明白长泽的心情!”

    像是一颗炸弹在教室中爆炸。就像之前那个香樟树下的夜晚,大家都被春纪的话惊呆了。不光是满里奈她们,男生们也都陷入了沉默。

    完全是春纪式的一击。

    我立刻环顾教室,确定长泽没在。

    比起痛快出气的感觉,长泽不在教室这点更让我松了口气。

    七月八日周三晚上香樟树下的聚会,长泽穿着梦见山中学的制服来了,没有化妆。春纪一如既往地穿着牛仔。

    因为那个传单事件的影响,气氛不由得有些沉闷。只有春纪一个人在那里生气。

    “真是的!太不甘心了。老师们只是在反复说‘以后不许做这种事,到底是谁做的自己站出来’……真有让他们停手的意思吗?这可是侵犯人权啊,都到了可以报给警察或其他什么相关部门的程度了。”

    传单事件和之前的“网络炸弹”一样,都在学校内部处理了。到底是谁做的也一点都没有能查清楚的迹象,只是在几十分钟的周会上开了个讲座讲欺负同学是多么卑劣的行为。

    春纪躺倒在潮湿的草地上,说:“现在做这件事的人肯定在大笑呢吧。我认为第五教学楼的学生绝对可疑。整人手法变得严重,也是在阿土找过松浦之后吧?另外那个借书清单也被删除了。”

    然后长泽开口了。只要他肯说话我就非常安心了,因为这两天在学校他几乎都没怎么说话。

    “不管是谁做的,一个人是做不来的。复印了那么多传单,还在校内网络上放了整人影像。我们家还不知道传单的事。犯人是谁倒还在其次,我更担心我父母那边。”

    我对他们两人说了五班的自杀事件。包括那个少年在自杀前几个月被列为了重点注意对象之类的。这事很令人消沉。

    长泽说道:“我知道那个孩子。我们一起上过课后补习班。是叫大迫广明吧?稍微有点胖,是市郊那座大寺庙家的孩子。”

    “那座寺庙叫什么?”

    “我记得叫‘迫然寺’。”

    正是我每周偷偷去参拜墓碑的那家寺院。

    春纪讶然问道:“阿土,怎么了?”

    “如果是那家寺庙,我大概能设法调查一下自杀事件。和枝的事先不说,单用这个事件也能抓住他们的把柄好好反击一下。”

    然后我们决定在学校装作互不理睬、老实反省的样子。和整人的元凶一样,我们在私下里行动就够了。

    之后,整人把戏依然没有停止,下一个瞄准的对象是小道。周四午休时小道去了卫生间,正要进残障人士专用隔间时被人袭击了。两个戴着黑色露眼蒙面帽子的人拿走了轮椅。几分钟后,小道只凭着上半身的力气拼命按响了隔间的警报铃,这事在学校中引起了大骚动。那天小道被教体育的本山老师背着,提前回家了。

    放学后,轮椅在梦见山森林里被发现,辐条被拧得七扭八歪。我只能束手看着与自己有关的朋友一个个被攻击。请想象一下这会是怎样的心情,然而我的心情比这个还要再严重一百倍。

    白天在学校的时候还好,但晚上用被子裹住身体后,我就受不了了。我在脑中无数次地殴打着看不见面孔的对手,刺向他,勒着他的脖子。我杀死了那个黑影,赶尽杀绝连他六十兆细胞的最后一个也不放过。眼睛深处映着的残酷画面,一旦开始播放就无法停下。自己浑身被某人的鲜血浸透并且为此深感幸福。总是在短暂的夏夜结束,天快要亮的时候我才发觉这样想其实很奇怪。

    七月十一日是七月的第二个周六,学校放假。遗憾的是天上布满厚厚的云层,看起来马上就要下雨。尽管如此,一吃完午饭我就骑着山地车出了家门。梦见山上的花朵基本上都供奉过了,所以我去别的地方寻找。我四处转悠,在水田中的水渠旁发现了刚刚开放的夏枯草。这是一种不及膝高的矮草,松塔一样的花穗上通体开着很多紫色的花朵。绿色中零散地分布着紫色,非常漂亮,与阴天的灰色搭配得很合适。

    这天我很专心。我走进还沾着露水的草丛中,一朵朵地采摘着花朵。等到紫色的花束直径达到三十厘米左右,我拔下水渠内生长的野稗茎,再次代替皮套儿绑在花束的手持部分。野稗和蟋蟀草都是禾本科,所以茎很结实,这种时刻用来非常方便。

    走着熟悉的路,我来到迫然寺。把自行车停在正门前,我堂堂正正地通过正门。这次我没有在意是否有别人的气息,像以往一样去死去女孩的墓碑前献上花,双手合十。

    这时,身后有人搭话道:“你每次都带着花来?”

    回头一看是个拿着竹扫帚的女人,她身穿深灰色薄套装,配上灰色中长裙,年纪和我的妈妈差不多。但给我的印象是这个人的生命力流走了。

    “你是哪儿的孩子?向井家的人说每周六都有人来献花,拜托我打听一下。”

    我无法再隐藏下去了,唯有毅然说道:“我是梦见山中学二年级的学生,叫三村干生。我的弟弟就是少年A,对不起。”

    一阵沉默,我全身僵硬着,等着下面的话。

    “这样啊。这阵子真不容易,你也很难过吧?”

    她的话非常温柔,但是没有注入感情。怎么说呢,就像心已经磨损,无法再跳动了一样。这时,大片的墓碑前,雨淅淅沥沥落下的声音响了起来。

    “要下雨了呢。进来喝杯茶吧。”这个女人淡然说道,仿佛事不关己。

    混凝土建造的正殿约有三层建筑那么高,非常气派。玄关并列着四扇玻璃窗,十分宽敞。我穿过正殿,进入玄关。在泛着黑光的走廊上转了几个弯,来到一个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套间。外廊对面只能看到灰色墓碑的顶部。门楣上挂着三幅带框的照片。其中两张是一个老爷爷和一个老奶奶,而剩下的那张是个与我差不多大的男孩。

    这个女人在托盘上盛了牛奶咖啡、很多杏仁巧克力和黄油饼干回到屋里,对抬头看着照片的我说道:“那孩子很喜欢吃这些。现在虽然没人吃了,但是在超市一看见,我就总忍不住伸手买下。请多吃点,剩下的就带回家吃吧。”

    “多谢了。这是广明喜欢的东西吧?”我抓了块巧克力。

    “你认识广明?”

    “不,不是直接认识,只是听到过一些奇怪的传言……”

    就在此刻,我能看到完全失去的生命力在广明母亲的身上再度燃烧起来,力量重新回到她的眼中。

    “告诉我,随便什么事都可以。他有没有被欺负?学校方面发表声明说不负任何责任。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同。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自杀,也没留下遗书。但广明不是那种无缘无故就去自杀的孩子啊。”

    我说了第五教学楼指导部和重点注意对象的事。也说了我因为和枝的事和广明一样被列为新的靶子。

    “真的?果然有隐情。”

    “但调查进行得非常困难。第五教学楼的学生们因为害怕指导部的头头都闭口不谈,找不到任何证据。其实就算您没在那里叫住我,我也准备上门找您谈谈的。广明是去年秋天去世的吧?那时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事呢?”

    “他不喜欢给父母添麻烦,在我们面前一直表现得很坚强。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举动。”

    “他朋友那方面都是怎么样呢?”

    “啊,有个经常来家里玩的朋友,班长松浦。就是父亲在梦见山警署做署长的那个。”

    我不觉一叹,这里居然也出现了松浦的影子,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广明的母亲继续说道:“松浦和广明一直关系很好。陪广明谈心,休学的时候还会送笔记过来。”

    “是这样吗?”

    既然对方先说了松浦的事,我就没法说第五教学楼指导部的问题了。现在的气氛让我无法说出,这个少年就是指导部的头头。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我看看广明的房间?”

    今天是初次见面,提出这个要求有些唐突吧。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广明的妈妈沉默着。从宽敞的寺院里传来雨的声音,回去时肯定会淋得一身湿。

    “可以啊,请慢慢看吧。我为了寻找他被欺负的证据,每个角落都找过了,但还是什么都没发现。所以不要太期望能找到证据哦。”

    “谢谢您。”

    穿过带屋顶的回廊,我被带到一个独立于主建筑之外的八张榻榻米大的和室。构造就像电影中看到的茶室。一进屋就能看到圆形拉窗和最新的超薄型空调。成套的桌椅像是用黑檀木做的,纹理细密,十分漂亮。椅子上铺着皮革,软软的。靠墙的橱柜上并排摆着遥控赛车和单反照相机,上面有尼康F5的白色商标。还有品位很好的进口立体声音响和超过两百张的CD。桌子旁还立着一辆超小型摩托车。因为他家地方很大,所以没有驾照在家里也能骑。总之就是一间初中男生梦寐以求的房间。

    我来到桌子旁后,广明的妈妈就出了房间,嘱咐我回去前和她打个招呼。我立刻从桌子附近开始调查。翻开自己去年也用过的教科书时,我不禁感觉有些诡异。书的主人不在人世了。桌子上的小箱子、抽屉和侧面的柜子,我一个个打开检查。笔记和备忘录检查得尤其仔细。但是和阿姨说的一样,我的调查进展得很不顺利。在屋里面找了一个多小时,还是一无所获。

    最后我把手放在了侧面柜子下的抽屉上。打开之后里面都是迷你四驱车的零件啊,动画片啊,RPG游戏的交换卡啊什么的。我不由得十分怀念。这时我决定放弃搜索。广明的妈妈在这个房间找了几十次了,依然没有收获。我一个外人稍微找这么一下,不可能有什么成果。

    尽管如此,我还是把装满了玩具的金属巧克力罐拿了出来,然后瞧见抽屉底下有一捆纸。看起来感觉不像是被藏起来,只是因为不再需要了才堆在那里。虽然想到广明的妈妈应该也看见过这个,但我还是取了出来,不带任何期待地开始读起来。

    然后,我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找到了“夜之王子”!

    这是一捆学年文集,褪色的彩色绘画纸封面角上已经起了毛边,几本薄薄的文集用宽宽的橡胶皮套儿扎了起来,封面上用蜡板印着花和飞机的图案,最上面的一本是东野第二小学校四年四班的文集《夏风》。翻开封面,里面是目录,这上面也是整齐地用蜡板刻印的文字。大迫广明的名字列在最开头,一下子就能看见。其他孩子们的名字按顺序依次排在下面,那个名字在倒数第七个——松浦慎吾。原来大迫和松浦在小学中高年级时是同班同学。

    然后我就在每本集子中挑出他们二人的作文来读。小学四年级时,松浦的作文就赢得了一致赞誉。大迫的作文则是一般水平。

    读完一年份的作文后我终于读到了五年级的文集,封面上的文字写着五年级四班文集《秋日》。这卷文集整理了暑假时的读后感。布置的书籍是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日文版译名为《星之王子殿下》)、安妮·弗兰克的《安妮日记》,还有山本周五郎的《SABU》这三本书。

    我读着目录,倒数第七个题目跃入眼中——《夜之王子殿下》,这是松浦的读后感。我迅速翻开变黄的日本草纸,极力压抑着胸中的悸动,慢慢地读着松浦的文章。

    说起读后感大体上有两种模式。参考书上写的要点很傻瓜,一种是给书的主人公写信,另一种是写假设自己是主人公的话会怎么做。但是松浦的文章不同。《夜之王子殿下》是以另外创作一篇文章的形式来表达读完《小王子》之后感动的心情。这是他十一岁时写下的短篇小说。我想老师们偏爱松浦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他就是全国的老师们在梦中最想要的那种学生。

    引用全文太长了,这里只简单介绍一下概要。

    夜之王子的宇宙飞船发生了故障,他一个人乘着救生艇在黑暗的宇宙中漂流。然后他偏离了航路,到达一个星球。很久以前的核战争,让这个星球的表面熔化,只有滑溜溜的玻璃质的广阔平原一望无际。这是一颗死星。然而,夜之王子用救生艇中维持生命的装置,勉强在这个星球上活了下来。

    春天,朝露布满玻璃平原,闪闪发光;夏天,灼热的风越过摇荡着的玻璃地平线猛烈地刮到太阳西沉;秋天,玻璃大地充分沐浴着夕阳,不带热度地闪耀着黑红色的光芒;冬天,冻住的玻璃平原收缩摩擦,发出吱吱的悲鸣。一年过去了。一天,夜之王子觉得他已经见到这个玻璃星球上的一切东西了。在这个星球上,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动物,甚至没有植物。只有他这一个生命存在于这广袤的星球上。那天晚上,夜之王子下了一个决心。

    不久,他在夜空中发现了另外一艘宇宙飞船。王子冲出平原,把救生艇中仅剩的液体燃料从头上浇下。再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在地上刻下求救的记号,然后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身上点燃火焰。在星球被烧得漆黑的玻璃平原上,他燃烧了自己的身体,赌上性命发出了求救信号,期待能被人发现。但是这道光并没能传到远远路过的宇宙飞船上。豪华的客船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王子的生命之火。

    第二天早晨,玻璃星球的玻璃平原上,只剩下一把灰尘和一个记号——“夜之王子曾在这里”。

    故事到此结束。我读着读着就哭了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而哭,只觉得自己第一次理解了松浦。作为“夜之王子”生活在这个地球上,换作是我大概也会因为过于痛苦而自杀,或者会做出些更邪恶的事也说不定。

    我只想去拯救松浦。和枝的审判已经结束,所以就算发现了真正的夜之王子,治疗处分的结果也不会改变。而且本来就判得非常轻了。只是如果发现共犯的话,我父母也许会安心吧。毕竟对父母来说,错的总是别人家的孩子。只有那么一瞬,我动了算计的念头。

    但我还是立刻把它打消了。读完那篇读后感后,实在提不起这个心情。我不想去制裁松浦或是告发他,只是觉得不能让事情就这么过去。对长泽和小道的恶整不能就这么不管。我下定决心不论使用什么手段都要阻止夜之王子的活动。我有这个义务。

    因为在这个星球上,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松浦的生命之火。我所能做的就是,要么扑灭火救下他,要么就和他一起燃烧殆尽。

    我和广明的妈妈说复印完之后一定会在下周六还回来,便借走了文集。广明的妈妈就算读过文集,似乎也没有明白其中的关键所在。为了不让它被雨淋湿,我给文集包上毛巾插进牛仔裤的腰带里,再盖上T恤和防雨斗篷。

    这周末少见地两天都下雨,我读了之前还没有碰过的新闻报道的复印件,并进行了分类和命名。这期间我也思考了松浦的事。

    松浦与和枝在图书室借书清单上大量重合;松浦是和枝在第五教学楼的指导生;大迫自杀事件前,松浦曾经常出入大迫的家;以他为中心的指导部曾经选择大迫为靶子;“夜之王子”这句话的起源其实就是松浦;最后,我因为找他而去了第五教学楼之后,对我的整人活动开始变得过激……

    所有迹象都指向松浦。尽管如此,决定性的证据却还是一个都没有。

    松浦的高明之处,看来不仅仅体现在写读后感上啊。

    接下来的周一开启了暑假前的最后一周。期末考试的结果出来了,大家对上课都已提不起任何兴趣,为即将到来的暑假而心绪难平。顺便说一下,我的成绩从中上滑到了中下,但我觉得自己干得还不错。

    这天,长泽请假了。美佐子老师说是病假,我就没在意。

    小道坐着备用轮椅,精神抖擞。他开朗地笑着,说这个轮椅太重了、累死了。

    我对小道的坚强刮目相看。不管情况如何,他都能开玩笑,这真是一项了不起的才能。

    那晚九点,电话响了。我以为长泽得了感冒不会去那天的聚会,所以就待在家里了。真庆幸妈妈当时在洗澡,因为电话是春纪打来的。

    春纪犹如孤注一掷,说道:“阿土,能不能出来一下?我在香樟树下等你。”

    “出什么事了?”

    “就这样,一定要来啊!”

    我在洗澡间的磨砂玻璃前象征性地打了个招呼,说道:“我稍微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我估计妈妈大概听不到。瑞叶不安地看向这边。从那个事件后,妹妹就变得极度害怕独自一人待着,哪怕在家中也是这样。曾有一次她在玄关前被很多记者抓到,瑞叶以为被问到的问题必须要全部好好回答。直到我从梦见山中学回来,中间过了两个半小时,她都在玄关前稀里糊涂地回答着媒体的问题。那天晚上,她发了高烧。

    我对瑞叶露出笑脸,向紧张地看向我的妹妹微笑道:“没事的,我马上回来。”

    我无声无息地跑下楼梯,骑上自行车奔向后山。远远看去,后山就像一头黑色的野兽蹲踞在明亮的街市中心。

    春纪站在香樟树下等我。花期结束,地面上散落着细碎的花瓣,四周有一面能看见薄绿。

    春纪似乎很烦躁,在我走近之前就开了口,声音近乎惨叫。

    “据说长泽不是得病了,而是自杀未遂!”

    “啊?为什么?”

    就算被毫不留情地揍了也不会受到这么大的冲击,我惊得差点跌坐到地上。

    “补习班老师说的。我们补习班比学校早知道消息。好像他是周日晚上洗澡时割了腕,然后在自己家的诊所接受了急救。听说还一度被送到医院抢救。现在回到家里了。”

    “这样啊……”

    有那么一阵儿我们两个什么都说不出来。过了七月十日,今年的梅雨季还是没有结束。潮湿沉重的风吹过后山山坡。

    “我这里也有件事想和你们说。我知道夜之王子是谁了。”

    说着我把文集的复印件递过去。这次轮到春纪惊呼了,她一脸认真地读着文集,我用系着钥匙圈的手电筒给她照明。

    “吓我一跳。果然松浦是夜之王子啊。”

    “大概就是这样吧。毕竟是三年前的读后感,没人发现也正常。夜之王子的记号在学校、公园等各地出现,正是我们小学五六年级时。最早想到夜之王子记号的,肯定是松浦。大迫自杀之前,松浦好像经常去他家玩。”

    “还有图书室的清单。看来不和大人说已经不行了。连长泽都自杀未遂了。这完全就是犯罪了。”

    “我会考虑的。但我们现在手上有的,哪个都算不上证据。社会考试的时候不就做过这道题吗?”

    “嗯,我记得。有疑则不罚——只是可疑但犯罪事实没被确证的话就不能予以制裁。但松浦别说是可疑了,简直可以说是阴险。那个读后感真是太可怕了。”

    我稍稍有点吃惊。那篇读后感让我觉得特别悲伤,但并没有让我觉得松浦很可怕。

    “是吗?”

    “是啊!因为这是他算计着大人的心理写下的啊。虽说没有孩子不是这样,但如此擅长这个就很恶劣了。”

    从大人们的眼光来看,少年A的哥哥的申诉根本不值得相信吧。就算收齐所有证据提交上去,学校大概也什么都不会做,完全指望不了。PTA全体设法让我退学,全然无视那些整人把戏。我父母因为和枝的事已心力交瘁,更指望不上。再说搜查总部也都解散了,警察不会认真处理这件事吧。到底怎么办才好?香樟的花飘落,雨滴一样敲击在草上发出回响。

    这时我想起了那个科罗拉多州立大学的棒球帽,和戴着这个帽子坐在图书馆门前花坛上、有着一张高中生似的娃娃脸的新闻记者。

    我对春纪说道:“不管怎么办,明天我再去见一下松浦。”

    “我也去吧!”

    我摇摇头,说道:“我不想让春纪碰到危险。另外还有小道的事,想必对方也已经豁出去了吧。我一个人去没关系的,反正只在学校里面见。”

    然后,我们两人下了后山。

    明明只是没了一个成员,想不到夜晚的森林竟会变得如此阴暗。

    第二天放学后,我站在第五教学楼门前。学生们一边看着我,一边偷偷摸摸议论着什么。五分钟之后,之前和松浦一起的那个指导部的女生来到我面前。

    “有什么事?没事的话就回对面去。”

    “我找松浦有私事要说。可以转告他我在第五教学楼后面等他吗?还有,希望你能告诉他,我读了读后感。”

    这个女生眉头紧锁,一副“你在说什么呢”的表情看着我。唉,让她转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转过身,走进第五教学楼后面梦见山的森林。

    我一边观察着山毛榉的样子一边等待。可能是雨水少的缘故,树皮和叶子都显得很干燥。过了一会儿,踏着草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松浦穿着白色尖领半袖T恤,还是配着灰色的裤子。他到底有多少条灰裤子啊?

    “三村,你也挺缠人的啊。”

    “喂,我们班的班长自杀未遂了。”

    “这可真不得了。没事了吗?”

    “嗯,和去年那事儿不一样,这次他得救了。”

    松浦又露出了爽朗的笑容。也许是林子里光线的作用,这次的笑看起来并不明朗。

    “那真是太好了。”

    “我去了大迫的家哦,在那里找到了东野第二小学的学年文集。松浦的读后感非常精彩。不是开玩笑,我都看哭了。你还记得题目吧?”

    “不记得了。”

    他的脸色越来越暗。

    “大迫的妈妈真心实意地把松浦夸了一通,说你是班上唯一一个对他们家广明好的人。一面对他亲切无比,一面把他列入重点注意对象在背后狠狠欺负,松浦,你感觉如何?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嘛。一起思考的话总会有办法的。去警察那儿或是去儿童咨询所我都陪你哦。”

    这时,松浦端正的脸庞突然变了。

    不单单是变得扭曲或是粗鄙这么简单,就像有一个铜花金龟子似的圆甲虫在光滑的皮肤下飞速转动。一瞬间,他表情不停变换。脸上浮出的血色就像血管要爆掉一样,同时混合着几乎能引发贫血似的青白脸色,在脸上形成斑驳的条纹。

    那个曾经是松浦的少年,嘴唇颤抖着,开口了。但声音依然十分冷静。

    “你也在收集很多其他的证据吧?”

    我突然害怕起来,但绝不能让他看到我的软弱。

    “和枝和松浦在学校图书室的借书清单、五年级四班的文集,另外我想五班的学生中也有人能出来作证去年大迫在五教里受到欺负排挤。”

    “是森田吗……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啊。说起来有些失礼,但三村的成绩也没多出色,和弟弟和枝比起来更是毫不起眼,我本以为稍微施加点压力就能把你击溃。你实在做得漂亮。比起你弟弟,你来和我搭档怎么样?如果同意的话,我立刻就能让你在第三教学楼随心所欲。”

    我摇摇头。这种邀请就像蒲公英的毛毛一样轻飘,丝毫不能打动我。

    松浦爽朗的笑容再次回到脸上,说道:“如果我不和你去儿童咨询所,会怎么样?”

    “我大概会把所有信息交给一个相熟的记者。我想不管是哪个都算不上决定性的证据,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也可能引起轩然大波,让松浦和现在的我一样遭受到不愉快的经历。如果是那样的话,松浦的父母也会知道了吧。”

    只有在提到家人的时候,松浦的脸色才又变了,变成红白条纹相间的模样。

    “知道啦。让我想想。对我来说这可是非常重大的问题。这周给我足够的时间好好考虑下好吧?”

    松浦的眼神空荡荡的,透过我只映着背后的山毛榉林。我沉默地点点头,他也冲我点点头。

    我扔下松浦,立刻跑出了梦见山森林,飞快地去往第三教学楼。

    不知为何,我害怕得不得了。在回到教室后,我的腿还以肉眼可见的幅度不停地颤抖着。

    山崎在朝风报社东野分局接起那个电话,是七月十四日星期二的傍晚。似乎是用公用电话打来的。在街道的背景杂音中,一个孩子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我想找位叫山崎的记者……那个,我叫三村干生。”

    山崎花了好一阵儿才想起来他是后山事件少年A的哥哥,眼前浮现出那个暴雨夜远去的背影和在停车场里小声说着想理解弟弟心情时的侧脸。

    他为事件单行本的发刊准备忙得要死,离在图书馆约好要采访那天已经过了四个星期。不过踏入社会开始工作之后,一个月的时间根本就是一晃就过去了。但是对初中生来说,也许会觉得是非常长的一段时间。

    “我就是山崎。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嗯,还好。那个……我想您一定很忙,但我有些话想和您说可以吗?”

    “是知道了什么你弟弟的事吗?”

    “我知道真正的夜之王子是谁了。”

    少年若无其事的话语把山崎的轻松一扫而光。

    他不是随便说瞎话的孩子。平平常常的回复,散发着毫不动摇的信心。

    山崎坐直身体,拿出了笔和本,问道:“那么,是谁呢?”

    “在电话里没法说。另外,我这里还有一些东西希望你能看一下,明天晚上,可以见一面吗?”

    “知道了。地点在哪儿?”

    少年说了一个梦见山中学附近便利店的名字。

    “明天晚上九点半就在那个停车场,一定要来哦。”

    放下听筒,山崎突然被一股奇妙的感觉包围。

    当初几百个县警都没有找到的夜之王子真身,竟然被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发现了。从常识来讲,完全不可想象。而且他还是少年A的哥哥,很可能出于私情而丧失判断的理性……山崎想到这里就打住了。

    到了明晚,一切都会明白了。当初刚进报社的时候不就因为这个被前辈记者们教训得很惨吗?

    作为新闻记者,遇事不要带上任何先入为主的预判。

    周三,长泽回到了梦见山中学。大家都顾忌他的心情没太找他说话。连我和小道也不禁变得有些拘谨。但长泽还是一如既往,淡然地上着课。遇到老师的问题太难没人举手的情况时,他就会为了让课顺利进行下去而举起右手。他的左手绷带上戴着护具,毫不掩饰地放在桌子上。

    我问他要不要紧,他微笑着说道:“具体情况晚上去香樟树下说,我不想在教室里说。”

    那天晚上,我没能告诉他们我对松浦先发制人,叫了朝风报社的记者。虽然梅雨季还没有结束,但那天热得如同盛夏。梦见山的森林里花蛾蝉和鸣蝉的叫声,渐渐开始传到教室中。

    晚上九点,我们三人久违地又集合在后山香樟树下。长泽穿着男装牛仔裤和黑色的短袖T恤,黑暗的森林中他手腕上白色的护具浮显出来。大家各自依照自己喜欢的状态歇在草地上。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我和春纪忙道:“这是哪里的话。”

    长泽说道:“周六早上,医院自动门上贴着那个传单。而且从门缝里塞进几十张传单,散落在等候室的地上。我妈妈是护士,最早发现了这个。周六晚上,家里开了家庭会议,一直讨论是不是教育方式出错了,我会不会真是同性恋这些事。最后,他们在院子里把我三年来收集的衣服全一把火烧了。”

    长泽的语调甚是平淡。

    “现下回想觉得真是无聊,但当时感觉万念俱灰,周日晚上就在浴缸里割腕了。这应该是一时冲动,我当时满脑子都想着‘活着也太无奈了’‘下手吧’什么的。我知道如果垂直于动脉切出血马上会止住,就平行于动脉狠狠剜下去。我是这么打算的,割了三厘米左右。但是没法简单地死掉呢。作为医生的孩子,我还真是没用啊。”

    他看着新区的街灯,微微一笑。我突然觉得长泽好像去了很远的地方。夜之王子也在这里,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发出SOS求救信号。这个信号,长泽的家人有没有收到呢?

    “没事的,我不会再做那种蠢事了。他们说决定让我暑假去东京咨询看诊。我父母相信医学和精神疗法之类的,似乎从来没考虑过我其实没有病的可能性。算了,无所谓,去东京还能再去原宿。对父母那边,只能一边慢慢接受心理咨询,一边互相加深理解。”

    春纪和我都默然听着。

    长泽一叹,又道:“不过,往后还要在这城里再住几年,真痛苦啊。”

    昏暗的香樟树荫下我们三人互相点点头,什么都不用说也能明白大家都从心底这样觉得。后面还有几年呢?进入社会,离开这座城市的那一天,感觉那个时间就像地平线外的彼岸那么遥远。连一年后的事都完全不可想象。因为就在两个月之前,连和枝的事都不存在。我们一家五人还在红花七叶树大道上平静地生活着。

    后来,我又说了大迫自杀的事和读后感的事。虽然春纪都知道了,长泽却不知道。

    “也许需要做心理咨询的是松浦吧。”长泽的反应很冷静。

    我和他们说想要邀请一个人来我们香樟树下的集会,那个新闻记者我见过好几次了,是个可以信任的人。松浦虽然说希望这周给他足够的时间考虑,但难保这期间他会再对我们出手。所以我想先把信息告诉那个记者也好。

    长泽说道:“我的事情就保密吧。我到底还是没勇气让它被当作新闻公之于众。”

    我点点头,下了后山去接山崎先生。

    从约定时间的五分钟之前开始,山崎就在指定的便利店停车场靠着车等着。即使是星期三的晚上,还是有很多少年成群地出入着便利店。新区没有家庭餐馆也没有咖啡屋,便利店就成了孩子们为数不多的社交场所。

    正好九点半的时候,那个少年从后山的方向走来。他手上什么也没拎,穿着T恤和牛仔裤,也没有戴那个棒球帽。

    山崎向少年招呼道:“哟,晚上好。”

    少年点点头,说道:“好久不见。朋友在等着,要不要一起过去?”

    他的声音十分老成。

    四周内,这个少年身上似乎出了什么事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他的个子也高了一点点。

    “你比之前长大了呢。”

    少年羞涩一笑,说道:“嗯,这两个月长了三厘米。早上起来的时候,膝盖还疼过。”

    山崎被少年领着,进入夜晚的后山。走的路正是他为了采访而攀登过的那条瘆人的兽径。虫鸣的声音、叶子的沙沙声、自己的脚步声……夜晚的森林中只有听觉变得敏感得过分。从兽径上往那个玻璃小屋的反方向走了三分钟左右,就在他完全丧失了距离感时,他们来到一片空地,中间耸立着一棵参天大树,如飘浮的绿云一般。那棵树下,站着一个穿黑色T恤、纤细羸弱的少年和那个在图书馆见过的有点假小子气的少女。他们一直看着这边。

    “这是我们班的班长长泽静和八住春纪同学。他们两个在寻找王子的过程中一直在帮我。这位是朝风报社东野分局的山崎先生。”

    山崎把名片递给他们两人。少年接过后视线立刻回到山崎身上,少女则一直一脸稀奇地瞧着名片。

    “请随便坐吧。因为会说得比较久。”

    说完,少年A的哥哥就开始讲了起来。山崎在草地上坐下,有十年没这么干过了吧。

    他说的故事十分奇异。

    去年秋天在分局也被热议的梦见山中学学生自杀事件、这个欺凌人的主谋和少年A的关系,还有调查后山事件三人组被给予的特别关注和那些举报材料。山崎用手电筒照明,读了少年A和少年M的借书清单还有读后感。三人的兴奋以夜晚的森林为背景,也传染给了山崎。

    “你们的调查做得很棒啊。”

    少女的大眼睛里映着光芒,强势问道:“这样就能追究松浦的责任了?”

    山崎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下来,集中精神,不能随便让他们抱有期待。

    “确实疑点重重,但这一切不过都是间接证据。如果把这些情报全都交给学校和警方,他们也许会稍微有所行动。但是去年的自杀事件还没有得到明确的证词,令弟也没有供出任何和松浦有关的事情。这案子本身也已结束,审理彻底完成了。只有这些很难写成新闻报道。就算松浦再怎么可疑,毕竟也是有人权的。”

    穿黑T恤的少年冷笑道:“人权还真是个方便的词啊。对自杀的大迫来说,对因为弟弟的事就被写得乱七八糟的阿土来说,明明不存在那种东西。”

    “我理解。但是这个少年过去没有引起过任何问题吧。就算我把你们提供的情报写成新闻报道,我们报社也不会刊登的。会被说‘去推销给哪家体育报纸或者擅长媚俗的八卦周刊吧’,然后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少女叹道:“结果就是只有我们被整惨了?喂,阿土,这样的话我们也去写举报材料吧,然后在学校和警署散布,以眼还眼。”

    一直静静听着的少年A的哥哥开口了。黑暗的森林中,清晰地传来他平静的声音。

    “不,不行。没有理由被人恶毒地对待了,就一定要以同样的方式还击回去。这就和对方一样了。如果报复顺利的话,或许我们三个就成为下一个王子了。”

    山崎第一次知道事件发生的两个月带给少年的变化之大。他一下子成熟了。知道了正确的标准不在外部世界,而在自己心中。周围大人们的恶劣行为,也迫使少年茁壮成长了。

    山崎陷于自己嘲讽的想法之中,微微一笑。

    黑T恤少年说道:“然后我们就一直做着好孩子,直到被摧毁。不知道今后对方还会使出什么手段。等我们都被整死了,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明白。但现在我只能选择做公认的最正确的事,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赶出梦见山中学,媒体也还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家。”

    大家一直讨论不出什么结果。

    山崎向少年问道:“对了,松浦的家人是做什么的?”

    一时间,三人皆是一叹。

    少年A的哥哥说道:“在梦见山警署工作。”

    “欸?那他是松浦署长的……”

    黑T恤少年又是冷冷一笑,说道:“正是,就是那个出色的署长的独子。”

    众人都沉默了,只剩下风摇动香樟叶子的动静。

    和山崎先生的对话花了三十分钟就结束了。毕竟,不能一直拖着从补习班放学回家的长泽和春纪。我把一系列资料的复印件交给了山崎先生。山崎先生说因为之前就认识,所以会去委婉地向松浦署长打听下。但是这样事态会变得更加复杂。山崎先生说警察对身边亲友犯的事儿一向很宽松,甚至会彻底地隐瞒。如果没有特别确切的证据,就别期待进展。而且那个少年才十四岁,如果不是杀人之类的恶性犯罪,警察对待违法少年也说不上严格。

    然后,我们下了山,在兽径出口解散。春纪很有精神地挥挥手,回到新区明亮的夜晚街道。我也骑着自行车回家了。

    从长泽那里听到春纪的事,是周四早上。

    那天是梅雨季腻人的阴天,我像以往一样登上梦见山中学的扶梯。早晨的招呼声在玻璃管道中回响。在打招呼的大部队中,我看到了长泽冷淡的脸庞。我笑着招呼他,他却一脸严峻地向我招手,把我带到玻璃砖的阴影下。

    “阿土,春纪被袭击了。据说昨天回家的路上,被人从后面殴打了头部。”

    我大吃一惊。早晨悠闲的气氛一扫而空。怎么办?怎么办?由于不安和恐惧,思路一直在同一个地方不停地打转,嘴却擅自动了。

    “有没有事?伤得严不严重?”

    “好像是轻伤。说是今天以防万一住院一天,明天再来学校。”

    “太好了。”

    话音刚落,便察觉长泽从正面直直盯着我看。

    只听他说道:“好什么啊。我们三人中春纪和我都被整了。下面就轮到你了。”

    那整整一天,每当有人来到身边我都惴惴不安。在校园里走到少有人去的地方时,都会多次回头看向身后。我真是个胆小鬼。

    周五,春纪头上戴着白色网带来到学校。在早晨的教室看到我,她夸张地耸耸肩,一副很精神的样子。虽然上课时有时会呆呆地眺望窗外,但和以往的春纪没什么不同。午休时她把从笔记本撕下的纸折成纸飞机放在我和长泽的桌子上。我在桌子下面打开读了起来。

    “放学后,第三教学楼后面见。H[24]。”

    第六节课结束,我和长泽结伴出了教室,绕到教学楼背面。这里就是五月里我被长泽从长谷部卓他们手中救出来的那个地方。从那里看到梦见山的绿色又加深了一层,准备正式进入夏天。不久春纪就过来了,和以往一样穿着一身牛仔,肩上斜挎着背包。

    “不好意思,突然把你们叫出来。”

    我很惊讶春纪居然这么洒脱。我和长泽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暂时不能参加香樟树下的聚会了。父母很严厉地警告我‘不要乱来’,还说反正期末考试也结束了,补习班就休息两周。真无聊啊。唉,明明在香樟树下说些蠢话是我为数不多的乐趣啊……”

    春纪说完,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

    小石子撞上了教学楼的混凝土墙面,发出干燥的回响。

    长泽问道:“看见对方长什么样了吗?”

    “嗯,也被警察问过了,但没办法,一点都不知道。突然从后面被猛地打了一下,我抱头蹲下,完全没来得及去看对方的长相,但被问到的时候,我特别想说是五班的松浦干的。”

    春纪看起来非常后悔。这次她用篮球鞋狠狠地踢了教学楼的墙壁。

    “我稍微瞧见了他的背影。只看出个子很高、很瘦。从头到脚都一身黑色打扮,也许像高羽被打时一样戴着面罩。下面绝对会轮到阿土了。”

    “我昨天早晨也这么说过。但是如果挨过明天就是暑假了,差不多也没事了吧。”长泽这样说道。

    的确,我也许会勉强逃过。但这对松浦来说也是一样的。从现在起再过一个半月,大家都会把后山事件忘到脑后了吧。

    “不,我要再见一次松浦。之前约好了要回复我,而且我强烈地感觉到松浦越来越疯狂了。像这次春纪的事,他不可能拜托别人去做,肯定是亲自动手的。有被人目击的可能性,而且春纪也可能受重伤。看样子,松浦也是被逼到了墙角,开始拼死反击。所以……”

    “所以什么?”春纪嘀咕道。

    “所以,我来阻止他。”

    “而且不择任何手段”,后半句我没说出口。长泽只是直直地看着我。

    春纪说道:“加油,阿土!我是做不到了。被袭击的时候我像一个娘们儿那样发出惨叫,哭了起来。一想到被那种家伙听到了自己的惨叫,我就后悔得要死,连自己都讨厌起来。我要是有把那个家伙揍飞的力量就好了……”

    说到中途时春纪的声调就变了。她紧握着拳头,肩膀微微颤抖,面向正面用力叉开双腿支撑着自己。我第一次看到春纪的眼泪。春纪哭了,睁着大大的眼睛瞪视着前方。

    我只有全力以赴了,这本来就是我弟弟惹出的事件。我们约好在春纪不能外出的两周里暂停香樟树下的聚会。

    两周后如果还能在香樟树下再见到他们该多好啊,我从心底这样想。如果连我也变成了少年A,父母会怎么想呢?

    不如跟松浦去玻璃星球上自焚吧……

    此刻,我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那天傍晚,我回到公寓在玄关脱下旅游鞋,瑞叶从里面的房间跑出来。虽然只有几步路,不过她还是很欢快地蹦蹦跳跳地过来。

    瑞叶把一个棕色的小纸袋递给坐着的我,说道:“给,哥哥。这是哥哥的熟人拜托我转交给你的。瑞叶啊,从那人那儿收到了哈根达斯冰激凌呢。那人好厉害,连瑞叶喜欢饼干和奶油口味的都知道。”

    熟人?是谁啊?打开纸袋,我脸色一变,连瑞叶都察觉了。

    “哥哥,怎么了?里面装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没什么,什么事儿都没有。瑞叶,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个子很高,皮肤很白,很帅!可能是高中生。”

    大概是松浦吧。不过怎样都无所谓了。我又往纸袋里瞅了一眼,里面装着一条新款布腰带,跟和枝勒死那个女孩那条一样,带着红色和绿色的镶边花纹。和枝总是穿着肥肥大大的牛仔裤,腰上垂下长长的布腰带,顶端都能碰到膝盖。

    这次被盯上的不是我,是妹妹瑞叶。这是夜之王子的口信。他已经完全疯狂了。阻止松浦,在我头脑中和救他是一个意思。不能让他也做下跟和枝一样的事,哪怕让我同他一起燃烧殆尽化为灰烬。

    但我的思绪也就停在这里。我要怎么做才能阻止夜之王子?怎么做大家才能注意到我的话?在我的头脑里只能浮现出一个答案。

    搞出一些事来,就算不愿意也必须要搞出一件让大家不得不注意的事。

    我拉出桌子的抽屉,取出野外用的小刀放在桌子上。我从皮套中抽出刀,试着反射台灯的光线。耀眼的光芒沿着刀身缓缓爬向刀尖。然后我开始写信,写下我所知道的所有关于夜之王子的事,连同借书清单和读后感的复印件一起放入信封中,再把刀和信放在帆布背包底部。

    我决定在妈妈下班回来前打个电话,于是按下了松浦家的电话号码。我之前从森田那里拿到了年级名册的复印件。

    回铃音响了三声后,一个优雅的声音从话筒里慢慢传来。

    “喂,这里是松浦家。”

    “我是慎吾同学学校的朋友三村。”

    “好的,请稍等一下。”

    不久,我果然听到了松浦爽朗的声音。

    “突然打电话到我家,真让我大吃一惊啊。”

    “不好意思。我想明天结课典礼之前听到你的回复。”

    “在电话里不方便讲。明天我在学校联系你,直接见面说吧。”

    “知道了。今天送我妹妹礼物的是松浦吧?”

    低低的笑声响了起来。电话里听到的笑声十分生动,连换气的声音都像大风一样在耳边响起。

    “不是啊,我不知道这事,大概又是哪个上不了台面的家伙搞出的整人把戏吧。说起来礼物里面是什么?”

    “布腰带。”

    “花纹是与和枝用的那条一样吗?”

    “是的,绿色和红色的镶边花纹。”

    “原来如此,这样的确让人有点不舒服呢,看来也有家伙能搞出很高明的恶作剧啊。那明天学校见吧。”

    松浦说完便挂了电话。我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站了一会儿,连把听筒放回原位的心情都没有。

    虽然精神疲惫得不得了,但我还是同瑞叶玩了一阵儿。这段时间因为调查和枝事件和期末考试,我都没和妹妹怎么玩过。看到妹妹开心的笑脸,我很高兴。我要守护这个笑容,绝对不能让夜之王子触碰到。哪怕胆小如我,也是有着一点点坚定意志的。

    那晚就算钻进了被窝也一直无法入眠,我爬起来好几次去确认帆布包里的小刀是不是还在。每次去野外调查砍伐完植物,我都会擦掉小刀上的污迹,用油磨光之后再放入皮套中。高碳不锈钢刀身同刚买时一样闪闪发光。刀长九十五毫米,刀柄用一种叫黑鹿的水牛角制成。在我拥有的东西中,这东西的昂贵仅次于山地车。这是爸爸从东京的户外用品商店买回来的,是我的宝贝。

    从来没想过会因这种目的把小刀拿到学校去。继和枝之后连我也要让爸爸难过了,半夜里一想到这个眼泪就流个不停。隔壁房间里妈妈和瑞叶睡觉时的呼吸穿过拉门传来。但我的决心丝毫没变。

    为了瑞叶,为了长泽,为了春纪,还为了我自己,更重要的是为了松浦,如果夜之王子再继续疯狂下去,只能由我来了结他。

    哪怕要燃成灰烬,我也在所不惜。

    周六是结课典礼,晴朗的天空在新区上方铺开。尽管我没怎么睡,还是觉得非常清爽。我在扶梯上一道完早安,长泽就离开班长的队伍跟了过来。我瞥见松浦的脸,他淡然若水,对所有上来的学生都和气地打着招呼:“早上好!”

    长泽与我并肩走着,说道:“阿土,你怎么了?一直绷着脸,脸色也不好。”

    不愧是长泽,观察十分敏锐。虽然我自己没发觉,不过大概脸上正是一副很可怕的表情吧。

    “什么事儿都没有。”

    走在校园里的学生脚步非常轻松,看起来仿佛像飘浮在离开了地面五厘米左右的半空中。这也不是没道理的,从明天开始就要放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暑假了。

    我们来到第三教学楼,打开鞋柜门,里面有一张折着的碎纸。我藏到长泽看不到的地方,打开一读:“今晚九点,在后山山顶等你。夜之王子。”

    长泽讶然看着我,问道:“怎么了?你表情很奇怪啊,阿土。”

    “没什么。还是那种整人的信。”

    我这么说着,和平常一样,把松浦的信团成一团扔在鞋箱旁的垃圾筐里。

    “那就好。我回到问候队伍中去啦,教室见。”

    我点点头,长泽快步横穿过校园回去了。

    在校园里听完里见校长一学期总结发言后,大家各自回到教室。到了大扫除的时间,我一心一意地把二年级三班的教室打扫干净,用抹布把自己的桌子和椅子擦了三遍。

    大扫除后美佐子老师宣布了注意事项,给全体同学发了很多各个科目的作业。最后的高潮是发成绩通知单。

    每个人被点到名字后都走上讲台。梦见山中学是男女同一个名册,我的名字在最后才会点到。

    终于轮到我了,我站在美佐子老师面前。

    “虽然发生了很多糟糕的事,但三村在学校的生活态度很了不起。成绩虽然有点下降,不过马上就能追回来。更重要的是,老师对这个事件有很多话想同大家说,虽然因为校长的方针而一直没能在班上提及。暑假期间我再好好思考一下,然后下学期同大家认真谈谈。大家暑假快乐。”

    最后一句话在同学之间被来回重复着。一句话就让我切实感到暑假真的到来了,四十四天的漫长的暑假,对我来说也许会变成幻影。

    那天我难得地同春纪、长泽和小道四人结伴回家。

    落在校园的阳光十分耀眼。小道膝上作业堆积如山。

    他打趣道:“这事要是被人拍下可就糟了。肯定会被人写下来,《男同性恋、女同性恋、王子的哥哥和轮椅残疾人的约会》!”

    玩笑比较过火,但我们还是笑了。说起来,小道十分生气自己没有出现在那个揭发传单上。与朋友在一起,再普通的事也能笑出来。在扶梯下告别的时候,我特别想握住他们三人的手说谢谢。可能的话还想紧紧拥抱他们。但我没这么做,只是骑在山地车上两手松把,像往常那样回头向他们摆手告别。

    再见,谢谢。希望下次见面前一切都不会变。

    我不知何时才会和这远去的三人重逢,唯有先如此默默寄语。

    在公寓里我给妈妈看了成绩通知单,妈妈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或许每个家庭都一样,我们家周六的午餐多是咖喱,那天吃的也是咖喱饭。我又添了一碗之后,一口气喝干一杯冰水,冲到了外面。我感到如果一直在家里待着的话,肯定会被妈妈察觉,这样就会动摇我的决心而没法迈出家门。我骑上山地车,向迫然寺驶去。

    途中,我为了找花又绕到梦见山郊外。现在是七月中旬,像这一带这么丰饶的自然环境里,马上就能找到野花。可是我看花看得过于入神,把这码事给忘掉了。

    那天下午我在水田的小路旁发现水芹抱成一团正在开放,便拔出野外用刀去砍水芹结实的茎部。

    水芹的花序叫作复伞形花序,花枝从茎的顶端像烟花一样四处伸展开去,在顶部团团开着细小的白花。收集了很多之后,比花店里那些又丑又高的满天星要漂亮多了。

    我还是用蟋蟀草的茎从根部扎上做成白色的水芹花束。因为没法混杂太多其他种类的花,所以尽管我的花束朴素漂亮,却不够时尚有型。没办法,谁让咱是土豆呢。结果一次都没能给那个女孩供奉上华丽的花束。

    我走回自行车旁,在风中放下野花花束。叶尖在风中发出颤抖的声音。日光从头顶上直射下来,水田上广阔的晴空似乎变得更加坚硬。

    穿过迫然寺的大门,我向女孩的墓走去。但拐过转角后,我的脚步立刻停住了。死去女孩的墓前,站着大迫的妈妈和一个从没见过的年轻女子。不用介绍我也能立刻认出来,这就是死去女孩的妈妈。她就像裹在一件大了好几个尺码的长羽绒外套里一样,周身被悲伤的空气包围。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只得深深鞠了一躬。

    “对不起,没经过同意就每周擅自前来参拜。”

    大迫的妈妈说道:“我和向井女士说了你的事。你过来,把花供上吧。”

    我僵硬着身体把水芹花束放在女孩墓地的最下层,为花茎根部参差不齐的长度感到惭愧。我合上双手,头脑中变得一片空白,什么都祈愿不了。

    我从墓碑前退下后,死去女孩的妈妈对我说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弟弟,但谢谢你每周都来供奉花束。你的花比其他任何人的花都要用心。”

    说完,那个女人静静地哭了。从杉树上传来蝉鸣的声音,在周边的墓碑上回荡开来。我拼命忍住不让自己的泪水落下来。因为我没有哭的资格。我把学年文集还给了大迫的妈妈。她问我要不要进去喝杯冷饮,向井女士好像也想和我说些死去女孩的事。但是我委婉地谢绝了,说如果下周有时间的话一定会找她们聊聊。

    我说完就离开了这里。如此一来,我就没什么放不下的了,只等着夜晚到来。

    看了一眼手表,才下午四点。离日落还有两个半小时,离和夜之王子的约定还有五个小时。我决定在天黑之前,骑自行车跑遍故乡梦见山新区。

    在我读过的和枝事件的报道和报告中,很多都把新区这种人工城市的冷漠和非人性的构造当作引发事件的元凶之一。这种解释虽然浅显易懂,很容易被认同,但我怀疑是否当真如此。我一边想着,一边漫无目的地骑过小学时玩过的各处儿童游乐园,与过去朋友一起走过的街道。

    日本全国不论哪里都有新区。仔细想一下的话,东京整体就像一个巨大的新区。但也并非哪里都发生了和枝这样的事件。只归咎于环境的话毫无道理,这样住在新区的人就太可怜了。没有人能随随便便就搬走啊。

    评论家把新区居民特殊的同质性当作问题。梦见山居民的三分之二都在一些上市企业的工厂和研究所工作,但这样说的话,日本全国各地所有人都会被“必须要与其他人一样”的压力击溃。电视上同类节目一直都来回使用着相同的艺人,就算是立场各自不同的报纸,对和枝事件的反应也只有相同的集体歇斯底里式的报道。

    越想越觉得搞不明白。我的田野调查恐怕是失败了。对象若是植物,就算田野调查很糟糕,只要孜孜不倦地做下去,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加深理解。

    我最后来到了红花七叶树大道,在我怀念的家门口停下自行车。那个事件以来有两个月了,没有摄像机的队伍排在门前了。没人住的家看起来很寂寞。房子也会上年纪啊,两个月之间我的家就老了很多。虽然爸爸每月会来保养两次,看起来还残留着些昔日的影子。如果能挨过今晚,我也来这里帮帮爸爸的忙吧。再也不想介意别人的目光了。我这样想着。

    夕阳中,我离开了白色的家,向后山进发。

    我在香樟树下打开塑料瓶喝了一口矿泉水,虽然温乎乎的不够凉,但很好喝。我决定在约定时间到来之前躺在草地上等着。太阳在远处的山峦落下,东面天空清澄的藏蓝色覆盖了整个天际,渐渐吞没西面的橙色云霞。光与云那不掺一丝浑浊的鲜明色彩十分震撼。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像这样被樟脑的香气包围着看一个小时晚霞。

    晚上八点四十五分,我从香樟树下站了起来。在这之前我稍微睡了一会儿,补充了水分,吃了面包和巧克力,把野外用刀从背包里拿出来放进牛仔裤兜里。

    黑暗的森林中,我登上兽径。夜空晴朗,美丽非常,也能稍稍看到点星星。只有风在凶猛地刮着,猛烈地摇撼着山毛榉的树梢。树叶沙沙的响动覆满了整个后山。还有五分钟到九点的时候,我来到了山顶。山毛榉的树干星星点点地伸向天空,山顶像篮球场一样平整。我走过去,看见圆木屋式的工具屋门廊上,有人摇动着小小的手电筒,是松浦。他穿着黑色裤子和白色长袖衬衫,亮度不亚于手电筒光芒的白衬衫在黑暗中十分醒目。我在小屋前停下了脚步。

    只见松浦坐着说道:“你还真敢来啊。本来还想你是不是逃了呢。”

    “我是不太想来这个地方,不过必须得听听松浦的回复。说好的嘛。”

    松浦朗然笑道:“我可不记得有这样的约定。不过既然是最后了,三村……不,像你的朋友那样叫你阿土可以吧……阿土想要我说的事情,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告诉你哦。”

    风刮得更猛了,云在天空流动。连星光好像都摇曳起来。

    我对松浦说道:“‘最后’是什么意思?”

    “夜之王子的最后。我不会再玩那个游戏了,今晚就是王子的最后一夜。”

    “那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儿童咨询所呢?”

    “我很想告诉阿土‘可以’,但是不行啊。我今晚过后就不当王子了。你就是他最后的祭品。现在都初二了,不是有说法说中考是从初二暑假开始的吗?所以游戏到此为止。”

    我确认了下口袋中小刀的触感,用这个还早。

    松浦一身轻松地坐在那里。

    我问道:“周三晚上袭击春纪的是松浦吧?还有,做那个网络炸弹和揭发材料的也是吧?”

    “是啊,不过指导部的有志稍微帮了点忙。但他不知道我是夜之王子。他太没有想象力了,和兔子一样,对拿着刀子的我就这么自己凑过来。察觉到我两张面孔的只有大迫、和枝和阿土三人。从这个意义上讲,阿土也许可以说是我唯一的朋友。”

    松浦说得甚是落寞。他的手掌上,手电筒骨碌骨碌地滚着。

    “但你不是和大迫关系挺好的吗?你们从小学起就是好朋友吧?”

    松浦笑了,但这次是夜之王子的笑。

    “不知道你是不是从他妈妈那里听说的。不过大迫对我来说就是银行,可不是什么朋友。钱不够的时候上门去要就行了,和提款机没什么两样。一直在一起的小孩就是好朋友,只是大人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大迫在班上也很讨人嫌。他家里是新区的大地主,从小被娇惯着养大。每个班上都有个这样的人吧,总是固执己见,完全不懂得配合周围的气氛。这种人只要有一个,周会时间就要多花上好几倍。我们班上没有一个因为他自杀而哭泣的人。”

    “遗书是怎么回事?”

    夜之王子冷笑道:“被我从他房间里拿走了。文章很不入流,尽是些没完没了的苦情抱怨。‘无论什么人在死亡面前都会变得伟大’,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话。傻瓜到死也是傻瓜。”

    山毛榉林像暴风雨一样摇动起来。松浦的话就像刚刚碎掉的玻璃一样透明,直刺入我的心脏。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松浦与和枝事件到底有什么关联?即便用鉴定过的科学搜查,也只证明了和枝是凶手。松浦的行动完全搞不清楚。你说过‘去杀掉那个女孩’吗?”

    夜之王子露出了有点为难的表情,说道:“没那么单纯。我是独生子,简单来说,就像爱弟弟一样爱着和枝。不是少女漫画里那种,而是彻底控制。所谓的爱,就是支配。”

    我胸中有什么东西猛烈地摇动起来。不是愤怒和憎恨这种激烈的情感,是我至今为止还没有接触过的一种东西。

    “你到底对和枝做了什么?”

    “你知道少年法的基本理念吧,少年是具有可塑性的存在,意思就是可以很轻易地被改变。我抓住他生活的细节,谨慎地选择方向,给他书和录像,并在他耳边灌输很多思想。不过也不需要什么复杂的体系,只要把知识分子喜欢的哲学思想像大杂烩一样杂乱地告诉他就好。另外,还要把对我的恐惧彻底刻进他心中。在我把兔子们一个个血祭的时候,和枝紧紧贴在金属丝网上看着,在恐惧中恍惚。然后下面就变成由他开始杀戮温血动物了。在他心里似乎原本就沉眠着暴力行为的倾向。不过他真是个很棒的学生,是我最好的玩具,聪明、敏感,还有令人目不忍视的残酷。这样的东西十分稀罕啊。和他比起来读后感什么的根本不值一提,和枝才是我的最高杰作。”

    爱是支配吗?那松浦到底是被谁所支配呢?他的心犹如歪曲的黑曜石,无论什么光射进去都会扭曲。为什么会这样?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松浦兀自兴奋地说着:“和能理解自己的人诉说秘密,真开心啊,竟然都停不下来了。和枝自己说出来过‘想要杀个人试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那一瞬间,很棒,不是吗?我们共同寻找目标,但找和你妹妹同龄的女孩是我的主意。五月十七日,正好两个月前的那个星期日,和枝带着那孩子登上后山。我在这个工具屋中等着。地下的秘密通道在这附近的混混间很出名。和枝一进去,就勒住了女孩的脖子。我则在房间另一侧看着。花了不少时间呢。和枝拿绳子绑着女孩,从梁上吊下,把连衣裙扯下露出胸部时,回头问我能不能咬她的胸部。我让他随便做。和枝太兴奋了,脸颊都变成了玫瑰色,眼睛像湿润的玻璃珠。他喘息着,就像是缺氧的金鱼……我一直忘不了他那时的脸。”

    我险些吐了。我很容易想象和枝当时的脸庞。

    夜之王子的脸同样兴奋得发烧。

    我压抑住心中劲吹的暴风,对松浦说道:“但为什么和枝一句都没有提过关于松浦的事?如果你刚才说的是真的,那就是彻彻底底的从犯。这种事完全没法想象。”

    “我说过把恐惧刻进了他的心中啊。和枝相信我可以轻易地杀掉一个人,不可能开口供出我的。如果供出来的话,那他可爱的妹妹就惨了。”

    夜之王子脸上浮现了我从没见过的甜美笑容,说道:“还有啊,最后使用腰带的时候,抓着腰带一端的其实是我哦。这可是只能在这里说的秘密。所以,和枝的想法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正确的。”

    因为受到的冲击太大,我一时只能听见风的声音。我慢慢把两手放进牛仔裤的兜里,装作有点累了的样子把重心移到一只脚上,右手的指尖碰到野外用刀。水牛角温和的触感给了我安心的感觉。

    为了拖延时间,我又问道:“不过,松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

    “我觉得‘我是否变坏了’只是个视角问题,至少在梦见山中学这么想的是少数派。但是阿土的问题也不是不能回答。你知道我父亲在做梦见山警署的署长吧。再干几年就会以警视正的身份退休,官阶不会更高了。父亲虽然是优秀的警察,但不是公务员精英,他一直在感慨自己学历不够。虽然自己五十三岁就成了警视正,但若是公务员精英,只做文书工作,就能三十三岁达到同样的位置。只是没参加一个考试,就有了二十年的差距。于是他就对我进行了彻底的精英教育。我在进幼儿园之前就能读写简单的汉字,掌握乘除法和分数的计算了。以至于我上学之后很是吃了一惊,大家的水平都好低啊。为了考试投机冒险,补习班里还要复习重点,这些对我来说完全无法想象。考试题从教科书里出,教材只要读过一次我就能记住。说考试和技巧有关的人,头脑都不怎么样啊。”

    松浦摆出一副“哎呀呀真没办法”的表情。不过,我也只能在现在笑一笑了。听了夜之王子的话,我了解了自己必须要做的事,另外也明白了必须如此做的正确性。

    “父亲是个很严厉的人。每周只允许我看两小时电视,书只能读历史、法律等人文相关的,衣服也是家长选的。不能在外面买东西吃,不能打游戏,不能看电影、听音乐、看漫画,周末也不许外出。打给我的电话、写给我的信他们一律都要检查。小学五年级时读到《小王子》时我从心底感到触动。虽然我在那之前读了超过一千本书,但还不知道小说是什么。那可真是个好东西,一种很棒的文本形式啊。不过归咎于父亲也许只是我在转嫁责任。热心教育的爸爸多得数不过来,但也没听说莫扎特因为父亲而变成杀人犯啊。”

    我听见他从鼻子哼出来的笑声。松浦在嘲笑他自己。

    “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从记事起就一直被人控制着,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就变得想控制别人了。光是一直被爱的话,就会变得想爱人,是这么回事吧,阿土?”

    突然,松浦提高了声音,笑容不变。

    “把你屁股兜里的东西拿出来吧,你这个样子憋屈得我都看不下去了。我本来也没认为阿土会空手过来。”

    没办法,我把野外用刀连同皮套一起拿出来,垂手握在大腿边。我估测了一下与坐在门廊的松浦的距离,三米多一点。虽然一步迈不过去,但有一秒就够了。

    无云的清澈夜空中骤然吹过一阵风,后山在摇动。我测完距离,静静估量时机。

    “阿土,你知道我是剑道初段吧。人一往前移动就会稍稍降低重心。看,阿土的腰有点沉下去了呢。真有趣。”

    松浦说完,在暴风的夜晚中冷冷一笑,白色的衬衫十分耀眼。

    “那,我给你一个礼物吧。接着,阿土。”

    松浦就那么坐着,抛给我一个东西。那个半透明的东西一甩手腕就能扔过来,在空中飘飘忽忽地变换着形状。要是躲开就好了。怎奈事发突然,我太着急,那个东西就碰到小刀落到地上。我的手完全没作出反应。皮套的顶端稍微碰了一下,那东西就弹了起来,洒出里面的液体。牛仔裤前面被这液体洒满,湿漉漉的。一股挥发性的气味钻进鼻子里,眼睛被呛出了泪水。

    汽油!

    第二波打击接着在我胸前弹开。看到一个裂开的胶皮套胡乱地落下来,我明白了,那是安全套。松浦把装满汽油的安全套投向了我。我擦擦眼睛转向正面,只见夜之王子站了起来,拿着在便利店就能买到的点火装置。他左手拿着银色发胶喷漆罐,右手则拿着蓝色的百元打火机。他拿喷漆罐的喷嘴直直对着我的腹部,像看准星一样伸出打火机。

    我想起了在利根川的野营。爸爸因为潮湿的漂流木不好点火而焦躁,便在空罐子里装上汽油洒在上面。下一个瞬间,堆起的木头一下子爆出了两米高的火焰。近距离看,汽油着火的速度简直和光速一样。

    “别动,阿土!你虽然是个不错的家伙,但头脑太守旧了。总是挥着刀子可不行。想想吧,用刀子会留下不自然的防御伤,就算把人吊起来让人看着像自杀也很不容易。我可是拼命地思考了让人看起来像自杀的办法哦,才没有和你同归于尽的打算呢。用火是最简单的。阿土因为烦恼和枝的事件,就跑到了事件发生地自焚身亡。最后夜之王子就是你了,因为你会在这个玻璃学校的山顶烧成一团灰烬。不过这不是很好吗?至少还有我看到了你的生命之火。”松浦笑着说道。

    我又估测了一下距离,想在火起之后跑上一两步扑到松浦身上拉住他。但以他在剑道部训练出来的动作之迅速,这种可能性很小吧。不过也只能这么干了。我察觉自己的身体在很久之前就开始颤抖。

    “夜之王子的传说就在今晚结束了。永别了,阿土。”

    黑暗中瞄准我的银色发胶喷漆罐丝毫没有松动。我又把腰沉下去一些,微屈膝盖。我看见松浦右手拇指一动。擦擦百元打火机的打火石,正要转动小小的打火齿轮。

    这时,夜晚的森林中响起一声叫喊:“住手,慎吾!”

    不是松浦,也不是我,是个成年男性的声音。这个声音从离松浦站着的门廊只有数米远的工具屋里传来。继声音之后,一个两手伸在身前的男人出现了,手中一个尖尖的黑色物体的一端正指着夜之王子。

    这个人穿着警察的蓝衬衫,脸被太阳晒得黝黑。我在电视上见过这张脸。他是梦见山警署的署长、松浦的爸爸松浦慎一郎警视正。

    “到此为止!我已经听到了你说的话。慎吾,你病了,跟爸爸去看医生吧,别再加重你的罪行了!”

    森林中猛烈地刮着低气压的暴风,我看不清松浦署长的表情。不过只听声音就能明白松浦的爸爸眼里正含着泪水。

    松浦对正接近过来的父亲回过头,依然带着和我说“永别”时的那种微笑。松浦和他爸爸的视线对上了。我虽然看不见松浦的表情,但知道署长的脸色变了。

    惊讶与恐惧,还有一点悲哀。然后松浦慢慢向我转回脸。散落着斑驳血色的脸上浮起笑容,比刚才的还要灿烂很多。正如夜之王子所说,现在松浦自己的眼睛就像一个湿润的玻璃珠散发着光芒。他呼吸粗重,红色的舌尖舔过下唇。松浦白色的衬衫鼓满风,像要起航去往远方国家的船上的风帆。

    他左手食指把发胶喷漆罐的喷嘴按下五毫米,黑暗中一阵白雾向我袭来。松浦右手中,百元打火机上透明的蓝色在摇曳。

    松浦的笑容更灿烂了。我感到打火石的顶部小小的火花飞了起来。

    这时,眼前突然充斥了火焰的白色。

    白色的黑暗中,只能看到松浦的白衬衫,有什么东西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射中了松浦的背部,灰尘都因为这个冲击而被掸了出来。下一个瞬间,胸口的衣兜附近一片红色晕染开来,松浦像个断了线的人偶一样跌落在地上,脸上依然带着和我说“永别”时的笑容。

    松浦的父亲立刻赶到倒下的松浦那里,蹲在已经不能动的夜之王子身旁,用手托着他的后颈。他深深一叹,再次站起来时,松浦署长的眼睛竟变得赤红。

    “我听到你们的话了。我绝没想过要支配这个孩子,只是想让他将来不管做什么,能对社会有用就好。没有父母不希望孩子幸福,你家的父母肯定对你和弟弟也是这么想的。”

    我无声地点点头。松浦的父亲没有擦眼泪,就这样开始和我说话。

    “恐怕我真是做得太过火了。慎吾他太直率,无论给他什么目标他都能顺利达成。我一直坚信他能茁壮地成长,前途不可限量,哪知竟会变得如此扭曲……都是我的责任。真抱歉,给你添麻烦了。这孩子我带走了……”

    松浦署长以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停住了讲话,用直立不动的姿势,向我深深低下了头。

    “我有一个很无礼的请求,不知你能否答应。”

    松浦的爸爸看着我的眼睛。

    我从来没看过那么富有拼命意味的眼神。

    “我知道这很厚脸皮。但可不可以不要声张慎吾的这件事?为了这孩子的名誉和被独自留下的母亲,拜托了。这是来自死者的最后的愿望。对你的弟弟我觉得万分抱歉,但三村,求你了。我们父子的事请不要泄露出去。”

    松浦的爸爸说完又挺直了身体,扑簌簌地落下泪来,闭着嘴不出声地哭泣着。这个人想死。我该说什么才好?在他射杀自己的儿子后,我还能对他说出“活下去”这样的话吗?猛烈的风中,松浦的爸爸和我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

    我的泪水也络绎不绝地汹涌而出。为死去的女孩,为和枝,为松浦,还有为了已经做好赴死决定的松浦的父亲,泪水止不住流下。

    但我的心还是在动摇。如果什么都不说,这个事件就变成全是和枝的错了。爸爸妈妈的脸庞浮现在眼前。同意和枝被带走的那个周六早上妈妈的泪水,在壁橱中哭到睡着的妹妹瑞叶……我想到了自己家人今后不得不背负的重担。

    怎么做才好?现在,我必须得一个人在这里给出答案。就算有共犯,和枝诱拐那女孩并杀了她的事实也不会改变。如果现在拒绝了松浦父亲的请求,不幸的家庭就又多了一个。

    我的思考到此为止。就像在森林里迷路时一样,对包围着自己的植物、风和土地敞开心扉。真正给出重要问题答案的,不是头脑,而是心灵。山毛榉树叶的沙沙声荡涤了我的耳朵,我深深吸了一口夏夜的空气在胸中。脚底下是湿润得恰到好处的山顶土地的柔软触感。我的心脏在轻轻地跳动,只要顺从心灵来回答就好了。不管得到什么结果,我也能够接受这个结果并生活下去。有那么一阵儿,我变成了一棵山毛榉树伫立在夜晚的森林中。答案从心底深处慢慢浮上来:

    “我知道了。”

    这就是我的心选择的答案。松浦的父亲点点头,“谢谢。你是个了不起的少年。请带着我和我儿子的份,好好地生活下去。”

    松浦的父亲这样说完,用两手抱住松浦,就这样走进了夜晚的森林。被暴风猛烈摇撼的绿色,不久就遮住了松浦的白衬衫。

    我下了兽径,途中听到后山上方又传来一声枪响。

    我出了后山,走上混凝土的人行道,脚下坚实的触感让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我的腿开始颤抖。附近街灯微小的光晕中,我看见了长泽、春纪和朝风报社的山崎先生的脸庞。三人一脸担心地跑过来。

    春纪用快哭出来的声音说道:“阿土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春纪正要向我扑过来,突然脸上表情变得很古怪。

    “什么味道?好臭啊。”

    “被浇上汽油了吗?看起来刚才相当危险啊。有件事必须要向阿土道歉,我侵犯了你的个人隐私。”

    长泽一如既往地冷静。

    长泽今早装作回扶梯,后来又返回鞋柜,从废纸筐里取回了松浦给我的纸条。读完之后他立刻联系了山崎先生。山崎先生和长泽在梦见山警署停车场找到松浦署长是晚上七点刚过。大略说完夜之王子的事后,都过了八点。山崎先生和署长开着两辆车奔向后山,署长让他们两人留在下面,孤身登上了兽径。

    “多谢,又被长泽救了一次。”

    山崎先生急道:“上面的情况怎样?”

    “全结束了。第一声枪响是署长射击松浦的枪声,第二声大概是署长射向自己的声音。我没有往那边看。”

    山崎先生听到这个,立刻便欲奔向后山。

    “请等一下。我在署长死前和他约好了,绝不会讲明夜之王子的真正身份。山崎先生成为第一发现者我倒是不介意,但如果被警察问到,请告诉他们你不知道王子的事和我们的事。拜托了,这是署长最后的请求,我答应他了。”

    山崎先生的表情不停地变换着,我看得出来他挠着头正在拼命地思考。

    “作为第一发现者,说什么事情都不知道是没法交代过去的。被问到为什么会在这里,要怎么回答才好?你知道的吧,松浦有没有真的死掉?”

    “嗯,松浦的父亲诊了他的脉,好像是当场死亡。”

    “那,松浦署长呢?”

    “不知道。不过那个人的话,即便是自杀也不会出错。这个山崎先生应该更清楚吧?”

    山崎先生一时语塞。

    须臾,他嘟囔道:“是啊,他不是那种处理不好自己的人。”

    我直直看着山崎先生的脸。

    他接下来的做法,将直接表明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后山事件的案发现场,当地警察署长自杀且强迫他的长子一同殉死”。只凭这个就有成为头条新闻的价值了。山崎在后山的环山路上思考着。眼前三个中学生站在一起,直直地凝视着山崎的脸,用一种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眼神。

    山崎飞速地思考着。强迫殉死的背后隐藏着这几年在梦见山地区造成大骚动的“夜之王子”的真身。去年秋天梦见山中学学生自杀事件、今年春天女童被杀案,与这两者密切相关的谜一样的人物,终于显出了真身。作为有组织的新闻记者,当然不得不考虑其报道价值的大小。另外,这也是只握在山崎手中的独家新闻。不光是其他报社,就是在朝风报社内部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超过其他所有记者。

    但如果真的这么做了,就不得不背叛眼前的这三个人。情报提供者是只有十四岁的初中生。一旦开始报道,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新区又会被暴风雨吞没。这三个人,同松浦署长的遗属一起,都会陷入媒体的交叉炮火中吧。

    他也考虑了最先进行独家报道后经济上的好处。可能写了之后,社长奖就到手了,自己也确实有传达真相的报道义务。不管怎么想,把夜之王子写成报道都是正确的选择。

    然后山崎回视了三个初中生的眼神。他想起了曾经自己也露出这种目光的日子,那时候总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变成大人。前几天应该还在香樟树下感叹过这个少年的事。

    感叹他长大了。正确的基准不在外部,而在自己的心中。

    这话不是山崎自己说的。就算很容易将真相写成报道,但真要实行起来却困难重重。然后他脑中又不期然地浮现了松浦署长的面容。在警署的楼梯上擦身而过时,署长脸被晒得黝黑,和他打着招呼。“哟,山崎,最近还好吗?”

    山崎叹道:“我会后悔一辈子。算了,我不会写夜之王子的事。但我还是很担心,所以至少让我匿名通报下吧。也不能一晚上就把他们两个放在那里不管。”

    土豆般的少年说道:“很抱歉提出无理的要求。真是太感谢您了。”

    眼神淡漠的短发少女一脸“你这个大人也就那么回事吧”的表情看着山崎。不过也许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所有情报都是眼前这个满脸痘痘的小个子少年收集的,自己不过是在最后接过了接力棒而已。

    最后,山崎说道:“喂,三村,我以后也叫你‘阿土’好不好啊?”

    少年害羞地点了点头。山崎拿出手机,按下了警署普通线路的号码。在后山事件采访期间,他确认过哪个线路的电话会被录音。山崎在电话接通后,以匿名身份只传达了最低限度的必要信息,然后就挂了电话。

    之后我们就各自回家了。

    山崎先生说要用车把春纪和长泽送回家。后山的盘山公路上小小的轿车缓缓行驶着,我骑着山地车跟在旁边。春纪把车窗完全打开,轻轻朝我挥手。长泽则是一副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的酷酷表情。风还在猛烈地吹着,但无云的夏日夜空在新区的上方广阔地铺开。我深吸一口气,胸中充满了被风从远处送来的绿的清香。春纪头上戴着白色的网罩,有些奇怪地变得欢欣起来。也不是没有道理,从明天开始就是漫长的暑假了。

    来到新区中心地带后,车转过了十字路口。我穿过无人的街道,乘着风骑在国道上,两边的水田泛着绿色的涟漪。

    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回到家时还不到十一点。已经习惯了我因为香樟树下聚会而晚归的妈妈什么都没有说,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沉迷在两小时推理电视剧的解谜过程中。就算被训,我也没法从床上爬起来了。

    我累得连骨髓都透着疲劳。这不是比喻,而是一个无比正确的表述。

    第二天,梦见山又起了大骚动,但警察的处理十分迅捷。官方发表的声明是这样:长子因中考迫近而患了神经衰弱,松浦署长射杀了长子,强迫他殉死。

    人们认为他是因春天后山事件积劳太过。没有一家报纸提及夜之王子,山崎先生遵守了约定。被孤零零留在这世上的松浦的妈妈真是太可怜了。电视上播放着她哭着抱着两人遗像的身姿,黑框里的松浦露出不是夜之王子的那种爽朗笑容。到现在我想起他的时候,也是这种笑容居多。

    松浦的爸爸抱着独子的尸体,走向森林中的玻璃小屋。在那片散落着无数玻璃碎片的空地上,把松浦靠放在风倒木上,自己坐在旁边扣动了枪的扳机。

    据说松浦的父亲的左手和松浦的右手用警署配给的领带紧紧绑着,手也握在一起。听山崎先生说这事的时候,我的眼中浮出了泪光。

    署长自杀之事,由于县警高官施加了很大压力,几乎没太被媒体报道。

    山崎先生一脸舒畅,说道:“我就算写了报道的话,也会被我们上层捏死吧。尽是些间接证据,而且对死者不能无礼,还有今后和县警的关系也很难办。”

    对死者确实要心存敬意。我到现在也是每周六的下午都去大迫家的寺院献上一束野花。我从小香流妈妈那里听到很多小香流的事。到秋天为止都有花开着,不过我一直很担心到了冬天花束该怎么办。

    由大迫的妈妈从中牵线,小香流的父母和我的父母在七月底的时候直接见了一面,地点在迫然寺的一间屋子里。我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爸爸和妈妈回到公寓的时候,眼睛都还红红的。从那以后两人每月也都去小香流的墓前参拜了。因为我去参拜一直都是秘密的,父母并不知道我和小香流妈妈的事。

    我们家每个人都过得很好。虽说经济不景气,但爸爸还是和以往一样似乎有很多加班。妈妈一边卖力地兼职打工,一边照顾着我和瑞叶。瑞叶在新的小学也交上了朋友。

    我和瑞叶都变得很擅长做家务了。我觉得自己做饭的手艺提高了不少,对火候的大小和盐的多少都有了感觉,拿手菜是生菜、牛肉和放杂鱼的炒饭。因为凉着吃味道也不错,也曾把它们放在瑞叶远足的便当里。

    妈妈有时周日会和爸爸出去约会,所以就由我来做饭。出去之前妈妈会花相当长的时间来化妆,奔向外面铁楼梯的脚步声也很欢快,说实话还真受不了啊。

    我曾以为永远都不会过去的今年的梅雨季,在进入八月后结束了。不过与正式的夏天还差得很远。每天都有点阴,最高气温不过二十八摄氏度。

    八月九日是星期日,我一个人坐电车来到常陆县北部一个沿海城市。去那个地方乘公交花了四十五分钟。巴士站前有一个圆木大门,右侧柱子上垂着一个手雕的柏木牌子,上有“常陆北家庭学校”字样,柱旁四处都围着金属丝网。进到里面之后,到处都是各种种类的菜园。土豆、圆葱、黄瓜、番茄、青椒、南瓜……我穿过拾掇得很好的菜田,来到一个三间屋的木造平房。八月的凉风吹拂着,湿润的风带来海的气息。

    我在接待处的访客单上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名字。下面一栏是与探视人的关系。上面印的第一个选项是“家人”,我用铅笔慢慢地在这上面画了一个圈。

    我来到会面室。从窗户可以远远地看见海,上面也没有镶嵌金属丝网,屋里也没有透明的隔板,就是一间大约三坪大的普通房间。中间放着一张带着厚红松面板的桌子和两张椅子。我坐在椅子上,等了十五分钟。

    我进来的那扇门打开了,和枝被老师带了进来。老师走到门旁边就回去了。和枝穿着像工厂制服似的灰色衣服,蘑菇发型变成了短短的小子头。弟弟背对着海坐在椅子上。

    我望着他被晒黑的健康脸庞,问道:“还好吗?”

    “嗯,挺好的。”

    “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想告诉你。”

    比以前开朗许多的和枝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也知道夜之王子是谁了。还有,那个王子死掉了。虽然下场很可怜,但这样就不用担心瑞叶了。”

    和枝似乎吃了一惊。然后,笑容浮上了他的脸庞。

    “这就好,不过那个王子怎样都无所谓了。我能来到这个机构真是太好了,在这里每天从早晨起来到睡觉一切都被决定好了。自己什么都不用考虑,特别轻松。然后我就明白了,自己是那种被人命令着行动的人。我只要做好那些被定好的正确的事,就不会再给谁添麻烦了。这样挺好的。”

    和枝开朗地笑着,心里好像变成真空一样。我周围的空气渐渐变得稀薄起来。

    “仔细回想一下,我过去是个不好的机器人,现在是个按照正确程序运行的机器人。机器真是好啊,比人要好多了。我离开这个学校之后,想去学工科。”

    说完,和枝摸了摸左手腕上戴着的佛珠。这是妈妈送的。

    我下定决心,问道:“你怎么看你做下的事情?”

    “我有时也会想想,一想起来就感觉那件事好像是在热水中发生的,所有的感觉都一点点扭曲。我会想,犯错的究竟是我呢,还是松浦学长呢?但肯定还是我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和枝的眼睛。随着谈话的进行,他的眼睛也深深地澄明起来。我想到了松浦死前的样子,那双湿润的玻璃珠似的眼睛,映着深渊的眼睛。

    突然,一阵恐惧袭来。

    我立刻转换话题,和他说起家人的近况。不过和枝似乎不太关心。

    我又提到了和枝喜欢的书和电影。

    “那些都是编出来的东西,已经够了。”

    和枝除了对被规定好的现实生活,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这就是帮助儿童自立的机构?强硬束缚住他们的生活,让他们的头脑变得什么都思考不了。继夜之王子之后,又是谁在往这空虚的头脑中吹风呢?

    最后,我把妈妈和瑞叶的信以及装着巧克力和糖果的包裹递给他。

    和枝的眼睛里闪着亮光。

    “在这里甜食永远都不够啊。谢了。”

    和枝又被老师带走了。和枝离开之后,窗子外只剩下暗灰色的天和海。我想起了跟妈妈和瑞叶一起去过的台场的海。

    不能放弃。我下定决心了,在到达灰色港口之日到来之前,要用尽全力在那片灰色的海洋中航行。

    不能只因一次会面,就把和枝丢到那片海洋之中。

    八月的第一周,香樟树下的聚会重开。我们谈论着没有答案的问题和只能付之一笑的现实,一起度过了凉风吹拂的夏夜。周围没有大人,只有樟脑清爽的香气。黑暗的夜晚,十四岁的我们闲聊着一些让人着迷的傻事。

    我们决定进行一次县外研修,把香樟树聚会的场所挪到了东京的原宿。我的右边是一身牛仔的春纪,左边则是穿着黑色迷你连衣裙的长泽。

    在竹下大道夏日祭一样的人海中,春纪说道:“真好啊,阿土被我们两个这么漂亮的孩子围着。喂,别以为这种幸福会永远持续哦。”

    说完,不知道为啥,春纪曲起膝盖顶了我后面一下,还挺疼的。

    长泽像往常一样,只是酷酷地微笑。

    我知道这种幸福至少还能持续半个“永远”……

    暑假还剩下二十多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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