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也有店家自觉不去销售登载照片的写真周刊,电视上评论家也讲解了很多少年法的内容,但我觉得发生这样的事也是没办法的。毕竟,如果他不犯下那个案子,照片也不会被周刊登出。
照片是五月初梦见山初中一年级去霞浦远足时候照的。站在岸边的五个人中,只有和枝的眼睛没被挡上,大概是有人说了什么笑话,弟弟开心地笑着。纯真的笑颜让人完全无法想到他会是做出那种事的人。背后的湖面波光粼粼,十分耀眼。
虽然我觉得这张照片传播开来也是没办法的事,还算能够接受,但对另外一张照片的公开却感到十分悲愤,不可原谅。但就算我觉得不可原谅也没什么用。这张照片只在主角眼睛上加了一个非常非常细小的遮挡,只有百奇饼干棒那么细,仅够把黑眼珠消掉。这是妹妹瑞叶的照片,就是那个妹妹把炖牛肉的粗大肉块满满当当地塞进嘴里的镜头。照片是从之前说过的那个广告中截下的图像,扫描得十分清晰。就算挡住了眼睛,但只要看过那个广告的人都会认出瑞叶的脸。这张照片被公然登在了和枝那张照片旁边,大小是和枝照片的四分之一左右。图片解说是——“少年A的妹妹是人气广告中的小演员”。
报道上说,是为了让少年A感到自己犯下的罪行之严重才决定登载照片。看来那些人一定也想让瑞叶感到,罪犯家人中八岁的女孩也对罪行负有责任。我不是开玩笑。从和枝被带走辅导的那天开始,席卷我家的风暴之猛烈,是那晚的暴雨完全不可比拟的。
我和瑞叶被寄放在东京的外公外婆家,毕竟我们不可能一直都住在森井叔叔那里。爸爸妈妈因为要和家庭法院[17]的调查官和陪同护理人面谈,所以不能离开东野市。而和枝作为嫌犯少年A则依旧需要在梦见山警署拘留十天。
于是我们就同外公外婆一起住在东京。他们具体的姓名,希望大家就不要问了。外公外婆住在一幢很大的公寓楼里,就在地铁东西线门前仲町站的旁边。虽然听妈妈说是一个像过节一样热闹的商业区,但这里只有钢筋混凝土的建筑和首都高速公路的高架桥引人注目。
瑞叶和我都休学了。在大家都上学的时候,不知怎的我们连去闲逛的勇气都没有,一直把自己关在家中。
瑞叶说道:“我们再也去不了学校了?再也回不了梦见山了?”
我无言以对。
虽然外公给我们买了游戏机,但我本来就不擅长打游戏。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傍晚同龄的孩子们放学回家后,同瑞叶和外婆一起借买东西的机会在附近散步。但东京的绿色太少了,我时常会想起后山的山毛榉林。香樟的花是否开了?有时走在路上突然胸臆间就充满了绿色的草香。我怀念那些绿色。这种时候会因思念而全身难受,心脏就像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揪住,眼里不由得浮上泪水,只想马上奔回新区。那片天空、树林、清风,我的家庭、学校和朋友,那里是属于我的地方。然而这个冲动不可能实现。
外公家时常会接到奇怪的电话。电话那头有时会突然传来诵经声,有时则不管说什么都没有回音,或是尖声大喊“杀人犯”,当然还有宣讲国家正确教育方针的。我接的那个电话里,对方温言说,“你们的祖先其实没死干净,而是附在了你弟弟身上”。这是一个没有听说过的新兴宗教信徒打来的电话。这个女人听起来像是真的很担心我们,非常亲切。我问她要怎么办才好,她说只有把所有财产捐过去入教才行。还说如果不这样做的话,连我都会被附身然后一时冲动杀掉瑞叶——“所以,在一切还来得及之前,记得好好转告父母哦”。
我说“谢谢,我会考虑的”,然后挂了电话。自从和枝的事发生之后,我就变得不会发怒了。我明白,这世上生活的所有人都有想说的话和各自的道理,每个人都特别想把痛苦传达给别人。我家没有立场作任何反驳,便成了一个很好的靶子,让他们可以尽情把搓好的泥团丢过来。
于是,我每次被泥团打到都会鞠躬。
“谢谢,我会考虑的,我也有同感。”只要机械式地重复这些话,眼泪就不会掉下来了。
后山女童被杀案的凶手是十三岁的少年,这件事让举国上下都受到剧烈的冲击。被带回辅导后,一夜之间,少年A的信息洪水一般席卷了各大媒体。占了梦见山报刊亭一间屋子的前线基地里,也充斥着各种可以登在报纸上和不能登载的信息。
少年A的真名、出生年月日、就读学校、住址、电话号码、家庭成员、父亲的工作单位、父母老家的地址、联系方式都被摸清了。少年A虽然从小学起就是偷盗商店、纵火、破坏设施的惯犯,但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不良少年。在出租录像的店里,他也只借些恐怖电影。虽然经常不上学,但成绩优异,也没有任何违法行为的先兆,没有性犯罪的前科。学校方面也从未有过被体罚、成绩不佳等问题。与家人也没有特别不睦,经济上很宽裕,与哥哥的兄弟关系也还好。通过采访得来的A的形象,就是现下街上随处可见的少年。只是山崎对看不出犯罪动机这点感到非常不安。
搜查总部对梦见山孩子中流传的夜之王子传言十分关注,于是仔细调查了小学、初中、公园的设施的损坏痕迹,还有后山火场中留下的记号,从惯犯少年团体中筛选出怀疑对象。
决定性的线索是少年A的文章。少年A就读的梦见山中学里,校刊是由学生自由写作的文章组成的。自由写作不是作文练习也不是命题作文,是孩子们在有话想说时自然而然涌出的自由表达,既有日记也有感想,其中也有情书、散文诗和幻想故事等,题材十分广泛。因为遵照法国教育家瑟勒斯坦·佛勒内提出的实践性学校改革运动,梦见山中学把这个与校内电脑网络连接起来,作为教室里的学习资料使用,同时对家长和当地居民也广泛公开了。
少年A在中学入学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在这个校园网络上发表了七次自由作文,其中六次是以夜之王子为主题创作的与真实无关的幻想文章,描写的是夜之王子杀人和毁尸的恐怖故事。少年A总是以同样的话来结束故事:“夜之王子也一定存在于你的心中。”
搜查总部在把少年A带走辅导之前,派了两名搜查员要求学校方面提供这个资料,还仔细打听了少年A平日的表现和在学校的情况。
搜查员综合收集来的零碎信息,对犯罪过程作出如下推断:
五月十七日,星期日,下午两点半,少年A在附近的儿童游乐园碰到了有过数面之缘的女孩。少年A对女孩说带她去看从事模特工作的妹妹的拍摄现场,把她诱拐到了后山山顶。从被孩子们称为“秘密通道”的斜坡底下,进入了自然保护课的工具屋,并在工具屋内实施了犯罪行为。
少年A先是从后面用右手环住女孩的颈部,再用左手扣住右手前端用力勒紧。然后再把女孩推倒在地,用俯卧的姿势双手掐住女孩脖子。最后他从牛仔裤腰际抽出腰带给予女孩致命一击,将其勒死。
作案后,他灵机一动想在现场留下夜之王子的记号,便用绳子绑住尸体。他中途回了一趟家,又带着银色的喷漆罐回到现场。在返回途中爬山时他觉得单单留下记号有点太无聊了,于是把女孩用绳子吊起来,弄乱她的衣服,在乳头处留下咬伤,满足之后又在工具屋的墙壁上画下记号:“夜之王子,前来拜访!PRINCE OF THE NIGHT,这不是最后!”
然后他回到家中,与家人吃过晚饭后,反常地在晚上九点半就早早就寝,第二天又照常上学。
搜查总部在五月三十日星期六对他家进行搜查后,查获了作案使用的银色喷漆罐、布腰带和恐怖电影录像带等。
少年A招供的突破口是,搜查员拿出伪造的鉴定报告,证明现场留下的记号与自由写作的笔迹一致。审讯从早上八点开始,到下午三点四十分少年A招供,其间障碍重重,进行得无比艰难。据说少年A在长时间的讯问调查中,始终冷静自持,毫不慌乱。
少年A显出激烈的反应只有一次,那是当搜查员提及他母亲和妹妹之时。
“如果是你的妹妹和母亲被杀了,你是什么感觉?”
只在这个时候,少年A发出了短促的坦白似的声音。
“我不可能让她们被杀掉,不可能让她们被杀掉的。”少年A喃喃说道,眼中浮现泪光,但到底还是没有哭。
弟弟于六月四日从梦见山警署被移送到了湊地区的少年鉴别所[18]。第二天,弟弟乘面包车去了儿童游乐园和后山,进行实况核查。我在电视上看到了被蓝色塑料膜挡住的和枝。这是上周六以来第一次见到弟弟的样子。可事实上我最多只见到了他穿着塑料拖鞋的纤细脚踝。认识的人一上电视就像个陌生人了。对所有电视机前的人来说,和枝大概就像个外星人吧。
周五傍晚,妈妈从东野市过来了。她穿着黑色西装裤、黑色上衣、黑色便鞋,戴着墨镜。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妈妈穿一身黑。只是一周,她脸颊就消瘦下来,脖子和脸上的线条都变得冷峻,眼睛凹进去,眼尾的皱纹变深了,像完全变了个人。上野站的站台上,瑞叶紧紧抱住妈妈,一直不放开。我同外公外婆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我们回到门前仲町的公寓,大家吃了买来的寿司。虽然瑞叶想一直待在妈妈身边,但妈妈说要与外公他们商量大人之间的事儿,要我去陪瑞叶玩。我给瑞叶读了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如果终归是要给她读书的话,我觉得还是林耐的《植物种志》更好,但有时还是不得不让步的。灯一暗下,瑞叶就困得睡去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法出屋,因为透过公寓薄薄的墙壁,我听到妈妈和外婆的哭泣。铝窗框稍微开了点缝儿,街上的灯光之上,东京明亮的夜空广阔无边。这是一个进入梅雨季前柔和的春日夜晚。
我茫然地思索着自己到底能做些什么。为了瑞叶和妈妈爸爸,为了变成少年A的和枝,还有为了死去的女孩,难道我就没有什么能做的吗?无论我如何思考都找不到答案。
那晚,妈妈、瑞叶还有我三人睡在一个房间。我还记得睡前妈妈说的话。
妈妈用双臂抱着睡熟的妹妹,低语道:“和枝还是个小婴儿时,特别特别可爱。他一直都很开朗,一点都不用操心。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天花板使劲儿笑,高兴地哇哇叫着。真是个可爱的小孩啊。”
在灯泡的微光下,我听到了这些话。我不记得和枝的婴儿时代了,但他那时一定很可爱。
“然后变成这个样子……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这一周基本上都没怎么睡,一直在思考。也许是我和你爸爸的错吧。但干生和瑞叶都正常地养大了啊。我实在不明白,怎样都没法把那个可爱的小婴儿和做出这种事的和枝联系到一起。我实在没法相信。但如果这样说一定会被媒体责怪说没有反省,没有认识到自己的责任。”
写真周刊把妈妈描绘成了一个爱虚荣的野心家,是个为了宣传妹妹什么都做得出的经纪人妈妈,为了有才华的妹妹就放弃了她上面的两个哥哥,因此敏感的小儿子就沦为了凶犯,很通俗易懂的故事。
也许说得没错,也许说得不对。作为故事中迟钝的哥哥,我是搞不清楚的。然后是片刻的静默。我睁开细小的眼睛看看妈妈。她憋住声音默默哭着,泪水从眼角流到太阳穴。每当新的泪水流出,白色的泪迹就会汹涌起来,然后再慢慢变细。泪水一滴一滴不停地流下来,但是马上又消失不见。这回我的眼睛也热了,房间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第二天我们三人去了台场。这是第一次。不巧是阴天,从百合鸥线[19]上看到的台场,是一片广阔到完全不像处于东京的土地,上面星星点点地耸立着很有科幻感的楼房。空地上与季节不符的金棒草的黄色花朵在风中摇曳。
我们走进车站边的一幢大楼。三人悠闲地逛了家具店、书店、CD店、特产店……星期六下午外出的人很多,没能逛得太尽兴。瑞叶一直拽着妈妈的裙角,一刻也不松开。她头也不抬地看着地上,回避着别人的视线。我们去了这座楼里的饮食街,进入一家专门做海产品的店。
现在已过了午饭时间,能看见不少空位。我们点了店里的特色烤龙虾。巨大的窗户外面是有着木质顶棚的阳台,如同外国电影中出现的木板路。对面是灰色的东京湾。海天融为一体,一片灰色当中漂浮着更灰的货船和石油联合工厂。吃完饭后,妈妈说有事要和我们商量。
“明天我们回梦见山。不过不是回那个家。我在郊区租了一间公寓,只是有点局促。干生、瑞叶和妈妈一起住在那里。”
“爸爸也一起住吗?”瑞叶问道,言下颇有忧虑之意。
“很可惜,爸爸和妈妈离婚了。”
我说道:“果然是因为和枝吧。”
“是啊。虽然爸爸说为了不给公司添麻烦而提出了辞呈,但被公司劝阻了,现在住在公司的单身公寓中。尽管离婚之后干生和瑞叶会改随姥爷的姓,但我们的家庭是不变的。所以不要担心了,好不好,瑞叶?”
瑞叶默默地点头。她大概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后,想要商量的是学校的事。对你们二人来说现在都是重要时期。我同老师谈过,老师说如果长期休学的话就不容易赶回进度了。转学到别的学校也行,在那里用新的名字重新开始。如果不喜欢梦见山的话,来东京上学也可以。瑞叶觉得怎么样?”
“想留在爸爸和朋友们身边,但是……”瑞叶突然扑簌扑簌地掉下泪来。
妈妈用餐巾给她擦了擦,问道:“但是什么?怎么都行,说吧,我的瑞叶公主。”
“但是一想起小香流的事,我还是想换所学校。妈妈,我与小香流可要好了。”
说着瑞叶低下头去,肩膀一抽一抽的。妈妈也哭了。我装作看向窗外,托着腮挡住眼睛。灰色的船在一片灰色的世界中航行。船的周围到处都是灰色。到达的目的地一定也是灰色的港口吧。我觉得自己无法逃脱灰色的人生了。
须臾,妈妈说道:“干生准备怎么办?”
“去哪儿都是一样的吧。所以我准备就用现在的名字,回到梦见山中学。就算逃避也没用。无论逃到什么地方,那些人都会追上来。因为和枝是我弟弟这个事实不可能改变。”
妈妈讶然说道:“干生变成大人了呢。是啊,去哪儿都是一回事儿。”她破涕而笑,脸上的妆都花了。
我再一次看向窗外,对这个灰色的世界,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但是我会继续寻找,一旦找到,就会坚决做到底。
到达灰色的港口之前,就在灰色的世界中全力航行下去吧。
那一刻,我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不出山崎所料,后山女童被杀案的犯人被带回辅导后,报道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开始渐渐收敛,报纸、电视、周刊等媒体的采访会战反而愈加激烈。那家周刊对少年A照片和真名的报道,在全国引发了巨大的争论。把少年犯罪凶残化视为问题的保守派,和主张维护少年人权的革新派,像往常一样意见不合,争论不休。山崎在哪个理论中都能找到自己认同的部分。那家有问题的写真周刊在车站的报刊亭、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大书店里相继中止销售。但山崎认为,只要关于少年A的报道还在继续,爆不爆出照片和真名其实没有太大区别。这个事件不可避免地备受关注。然后,被万众瞩目的压力会渐渐压垮事件的相关人员。
朝风报社对后山女童被杀案的报道也是一天都不曾停止。
在少年A被带回辅导后,新闻报道的采访集中在了与少年直接相识的孩子们身上。学校和PTA的网站向各报道媒体下达了通知,谢绝对孩子进行采访,不过效果很不明显。直接询问相关人员,是采访原则基本中的基本。尽管人们对媒体的排斥日渐激烈,但不管心中多么过意不去,只要还在从事新闻报道的工作,记者们是不会让出第一线的。新区的上下学路线、儿童游乐园、东野第三小学和梦见山中学前,都排满了各家媒体的摄影师。宽秀的突击采访连日来都在进行,少年A和被害女孩家邻近的警察们的对讲机有时会被突然伸过去一支麦克风。这阵子山崎被分局长安排的工作就是尽量探明少年A心中的黑暗,搞清楚他的犯罪动机。
为了寻找孩子们的身影,山崎每天都走在两公里见方说不上有多广阔的梦见山新区里。遇见那些少年,是在少年A居住的西南区某家便利店的停车场。山崎提着罐装咖啡走出自动门,坐在柏油路上的四人组中的一人向他打了声招呼。他们看起来就是初中生的样子,穿着肥大的T恤和牛仔裤,和都市的孩子们没什么区别。
“喂,你是报社记者吧?我们这儿有好料,买不买?”
山崎朗然一笑,说道:“是什么?我倒是很想听你们聊聊呢。”
“不,不是聊聊,是更好的东西。我们有夜之王子的小学毕业纪念册和他在班上的文集哦。”
“文集”这两个字让山崎心中一动。
“那……可以让我看看吗?”
“当然,如果你出钱买的话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现在出价最高的是周刊记者报出的十二万,你准备出多少钱?”
山崎摇摇头,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出钱买这种东西。他不相信会有记者能给少年们十二万这么多钱。
“没钱是吗?那地址、家人姓名和电话号码一套三万怎么样?”
和他们没有什么好说的。山崎放弃了,离开了这里。这虽然不是什么能见报的事,却听其他记者说过好几次类似的经验了。
还有一次在少年A家旁边,山崎被一个高中生样子的女孩叫住了:“不好意思问一下,三村家是在这儿附近吧?”
少女知道少年A的真名。她穿着条格平纹布的短裙、白衬衫和藏青色毛衣,像是某个贵族女校的校服。她说是为了看看少年A的家,专程从东京乘火车再转巴士过来的。近来少年A家的周围正频繁发生着交通堵塞。来自全国各地的汽车从无人的家宅前缓缓驶过。也有人在房子名牌附近拍纪念照,但大多数人都只是待在汽车中呆呆地眺望着白色的房子。仅仅是为了这个就千里迢迢开车过来,山崎真是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人的思维。
少年A被带回辅导已经一星期了,新区居民的沉默日渐加深。关于后山女童被杀案,没有一个人提及“案件结束”这样的字眼。这种措辞对于新区是不可能的,沉重的空气一直笼罩在新区上空。
在梅雨来临之前,梦见山和后山的新绿越发深邃和明艳,然而很少有人抬头欣赏这些。居民的视线都错开绿色的山峦,仿佛新区中央根本没有这座山耸立在那里一样。
我们回到梦见山那天是六月七日,星期天。然而回到的不是新区的家中而是位于郊区的公寓。下了出租车,妈妈环顾四周。公寓是一个在田地中新建的蓝色二层小楼。入口前也看不到摄影师和三脚架。
我们上了楼梯走向二楼最里面的那个房间。用签字笔手写的名牌上是外公的姓。妈妈打开门。进去之后就是铺着塑料墙砖的餐厅。右手边是厨房。打开格子玻璃门,是一个六张和一个四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什么都没有,只散发着一股新榻榻米的气味。
那晚因为没有微波炉,我们吃的从东京商店里买回的便当是冷的。妈妈给我们泡了热茶。六张榻榻米的那个房间的里放了一台十四英寸的电视机。我们一边看着周日晚上的节目,一边吃便当。由于我们一直忘了换台(尽管那时我们对电视节目都变得有点神经过敏,但还是一时大意),节目便成了七点的新闻。头条就是后山事件的后续报道。周末进行的对和枝的核实情况一下子从电视上蹦出来,屋子里的温度瞬间降到冰点以下。大家握着一次性筷子的手突然停止了动作。打了特写的双脚穿着一双看起来非常廉价的塑料拖鞋,这是和枝绝对不会买的那种便宜货,那家伙一定会选择勃肯之类的高档品。
瑞叶嘟囔了一句,脸上映着电视机的青光。“和哥哥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呢?”
这只是她随口的一句话,我听了却如醍醐灌顶,心怦怦直跳,喘不过气。
我找到我能做的事了!
为什么弟弟会做出那种事,我想去寻找这个理由。
不管是被逼迫的,还是自己主动冲进去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让和枝陷入这个绝境。杀人不是很简单就可以理解的,我对这一点很清楚。也许我一生也理解不了,但如果失去了试图去理解的意欲则一定不行。因为和枝永远都是我的弟弟,所以花上多少时间都无所谓。我就好好调查一下和枝的感受和心理活动吧,至少要做到能给自己一个交代为止。
即使那是最糟糕的行径,也有必要让人理解吧。否则,犯下罪行的人岂不是要一生都孤苦伶仃。哪怕是最差劲的人,有人陪在旁边应该也是可以的吧。而且那是我的弟弟,就更有必要这样做了。我嚼着冷掉的饭菜,这样想道。
关于和枝的事件每天都传播着大量报道,但没有一个能给出让人信服的说法。大家都只是从自己的角度众说纷纭地解说着犯罪动机。其中甚至有人说是因为学校供给伙食所使用的塑料盘子含有的环境荷尔蒙酚甲烷扭曲了弟弟的性冲动,令他变得凶残。
今后我将不逃避一切报道认真仔细地去看。案件的细节很明了了,凶手也找到了,花上多久我也不怕。拥有这样的条件,只是探明和枝的感受,就算不是大侦探也应该能做到吧。
不过实际上我还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尽管如此,在那个暴雨夜过后的第八天,在全新的房间里,我久违地一觉睡到天亮。
周一早上三人都早早地出了屋。瑞叶是为了和妈妈一起去新的小学,我是为了赶在早会前和老师打招呼。从公寓到梦见山中学步行要花三十分钟以上。我选择走田间小路穿过倒映着蓝天的水田。一大早牛蛙就开始叫个不停。早晨的风穿过蓄满水的田地扑面而来,虽然有点湿湿的,但并没有让人讨厌的潮气。下次我悄悄溜回家,把山地车取出来吧。
一走到能看见梦见山中学扶梯的地方,我的精神就突然萎掉了。碰到其他班级的学生还好,我根本不敢和同班同学照面。离上课还有一小时,上学的人还不多。我低着头被扶梯带到梦见山的山腰。离终点越近,紧张感就越强。玻璃管道中,回响着道早安的招呼声。在梦见山中学,过了七点就有班长站在扶梯出口和上学的同学打招呼,检查学生的迟到情况。
考勤的分数一直是五个教学楼的竞争点所在。打扫卫生、志愿工作、失物认领,还有合唱比赛和运动会的成绩等也全部都会换算成各个校舍的分数。在一年的竞争中得到第一,在梦见山中学是一项很重要的荣誉。因此每到年末大家都急红了眼,争相去敬老院做志愿工作或是去打扫马路。
扶梯已经到顶了,我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
我做好心理准备,抬起了头。
“早上好!”我本想使劲喊出来,结果事与愿违,只是难为情地小声招呼了一声。
“早上好!”
十几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回道。出口处玻璃砖大门的两侧,所有班级的班长都站在那里。打头的是长泽,美佐子老师也在旁边。
“欢迎回来,阿土。”
一瞬间我和长泽目光相接。我能看出来他不知该如何对待我,一副紧张的样子。他在担心我。说来有些不可思议,不过我的紧张一下子就因此烟消云散了。我默默地朝他点点头。
我同美佐子老师一起去了主楼的校长办公室。这还是我第一次在这种情况下进入校长办公室。我敲了敲门,推开,打了声招呼。在桌子对面读书的里见校长抬起脸来。
我们都来到沙发上坐下,校长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这次的事件很令人痛心。关于令弟的事,我们学校也在反省是不是事先有什么能做的事没有做到。但是从校长的立场来说,比起过去的事件,学校里在读的学生们更重要。说实话,比起令弟,我们更在意你。你能回到梦见山中学我们很高兴。可惜的是有媒体的人员在,学校里也有对此还心怀芥蒂的学生。和事件发生之前相比,你所处的环境可能更为严酷。尽管如此,你还是会好好加油的吧?”
里见校长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连这个校长也被报纸和杂志刻画成了一个“拒绝采访”和“保密主义者”的形象。梦见山中学去年也有一个自杀的学生。媒体又把这个冷饭炒出来,联系上体罚、校园暴力、拒绝上学等问题大做文章。我忍不住想,由于和枝的错,给学校添了不少麻烦……
“我会努力的!”
话音落下,一旁的美佐子老师赞许地点点头。校长看起来也很满意。
“作为学校,我们一定会全力保护你。如果有什么事,希望你不要有负担,直接找我商量就好。明白吧?”
“是!”
校长朝封死的窗户外望去。星期一早会开始之前,学生们纷纷出来集合。
“尽管学校有‘文部省研究机关指定校’‘地区模范校’之称,但学校本身十分薄弱,在这次事件的骚动中完全不堪一击。三村,对学校发展学生个性的教育方针和学校对此次事件的应对,你的看法如何?”
我以为校长在自言自语,没想到会被突然征询意见,有点慌乱。在暴风雨中顶风说话是很困难的。这八天来,我对此体会得不胜其烦。
我的回答不算简单。
“虽然我不太清楚,但或许这就是没办法的事。”
里见校长笑道:“我一直都和大家说要清楚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其实这相当困难啊。学习这件事,无论到多大岁数也不会停止。来,一起去早会吧。”
我们三人走过全校师生整齐的队列,来到早会台。让全校师生看到我与他在一起,我对校长的用心很感激。校长上台,我则回到二年级三班的队列。领口紧扣的长泽冲我点头致意,轮椅上的小道竖起拇指给我信号。早会开始了。
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学校。校园中大家都站在那里。仅仅因为如此,我的胸中就满怀感动。
六月十日,少年A的材料从湊儿童咨询所送至湊家庭法院受理。现行刑法第四十一条规定,未满十四岁者将不被处以刑罚。据此,即使梦见山少年A这样的行为构成了违法,也不会按犯罪处理。是以从法律上来讲,未满十四岁的少年不可能有犯罪行为。杀人、偷盗、乱用药物这些行为本身虽然对未满十四岁的少年来说是可能的,但就刑法来说,把这些行为以犯罪论处问责是不可能的。
后山女童被杀案在全国引起激烈的争论,原因之一就是这个违法的十三岁的少年A实在太有存在感了。他即使杀人也不算犯罪。就连初等少年院的收容条件,也如同少年法规定的那样,只接收十四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人。
在带回辅导的第二天,一些体育报纸就得出结论说少年A是在熟知少年法的基础上有意选择在十三岁这个时期犯下杀人这个可憎的恶行。他无法被当作罪犯送到少年院,顶多就是去儿童自立支援设施进行一年半到两年的长期治疗,然后对少年的救护就结束了。而且这就是单纯的治疗而已,既不是对其罪行的处罚也不是报应,甚至连矫正都算不上。对于想杀人的人来说,十三岁真是最佳选择。
这是钻了少年法空子的极端恶劣的“犯罪”。以此为契机少年法被重新考量,另外,对未成年的“孩子”的看法也从根本上被重新审视,这种趋势正在全国扩展开来。
保守派执政党的官房长官[20]在内阁会议结束后的记者招待会上,陈述了涉及修正少年法的意见。山崎所在的报社里虽然慎重的论调占主流,但来自读者方面的压力十分巨大。
同天,后山女童被杀案的搜查总部在梦见山警署解散。
最后的记者见面会,朝风报社只派了山崎一人出席。会场再次搬回到了二楼会议室。没有电视摄像机立在后面,并不算宽敞的会场里空座十分醒目。还是与以往一样,出席者是堀课长和松浦署长两人。
堀课长对搜查员的奋斗和媒体的努力表示慰劳。
松浦署长感谢了当地居民的协助,总结道:“最后,我想为死去的女孩衷心祈福。也祈愿梦见山地区尽早恢复平静。”
然后,到了回答提问的环节。
山崎第一个问道:“署长,对整个事件,您有什么看法?”
松浦署长看向记者席上的山崎,答道:“少年案件的余波一向让人感觉不太好受。也许是时候该认真考虑如何应对整个地区的少年问题了。还有拜托媒体的各位,希望你们差不多也别再打扰梦见山了。”
和第一次一样,最后的这次记者会只有短短不到二十分钟。虽说少年A被送到家庭法院,搜查总部也解散了,但新区能这么简单就重归平静吗?山崎一边在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本的采访笔记上记录着,一边这样想道。平静的水面下,事件的余波还会涌动吧。
见面会结束后,山崎和以往一样急急冲上扶梯旁的楼梯。随着案件告破,也许能从松浦署长那里挖出一句真心话。追着向上方远去的有节律的脚步声,山崎两级并作一级奔上贴着白瓷砖的楼梯。
他追到四楼的楼梯平台处,冲着松浦署长厚实的背影,招呼道:“署长,十三岁的孩子犯下这样的罪行真是让人吃惊呢。”
松浦警视正转过晒黑的脸庞看向他,脚步却未停下。
“不是罪行,是‘违法行为’。新闻记者措辞不正确可不行啊。”
山崎与松浦署长肩并肩走着,一起上楼。
“梦见山以前有过少年违法案件吗?”
“有倒是有过,但比起其他地区也不算特别频繁。学校里的恶作剧到处都有,完全到不了上报纸的程度,这山崎你也是知道的。要我说的话,这次事件中的少年是突然变异的个例,和通常那种不良行为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山崎想起了自己以前听说过的松浦署长的家庭成员。
“署长家里也有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儿子吧。不是以警官的立场而是从家长的立场出发,您怎么看这件事?下面的话不让报道出来也没关系的。”
松浦署长一瞬间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瞅了一眼山崎。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只能从死去女孩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至少,如果我是那个女孩的家长的话,肯定会怨恨现在施行的少年法吧。我绝对不可能原谅那个少年,也许想要杀了他也说不定……”
松浦署长放松了严厉的表情,声音也变柔和了。
“还有,我家孩子是完全不用操心的。他正在以让父母都觉得耀眼的程度茁壮成长。说实话,完全想象不到他能成长到什么地步。呵呵,也许这只是家长的偏爱也说不定。”
两个人一直上到了六楼。署长办公室门前,一个负责事务的署员拿着一沓厚厚的复印纸等在那里。
“那就到这儿吧。”
松浦署长笑着对山崎挥挥手。山崎看着贴着木纹贴纸的沉重铁门在眼前关上。自己虽然还没有孩子,但可以想象那个少年A的家长一定也和松浦署长一样爱着自己的孩子、相信自己的孩子吧。山崎禁不住这样想。
回到梦见山中学的第一天虽然还有点不太自然,但在上第一节课和第二节课的过程中,渐渐觉得身体又习惯回来了。尽管觉得好像休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其实也不过九天而已。
课间休息时同班同学的反应就是完全无视我。大家对我的态度就好像和枝的事不存在一样,全无变化。虽然长泽、小道以及让我没想到的八住春纪对我变得格外关切了些,其他同学则一如既往。就像校园外小水塘中的水似的,十分平静。我曾怀疑这种态度是不是他们之前在周会上讨论出的对事件的应对之策,但看起来并非如此。他们只是毫不关心而已。
在课堂上也是同样的情形,没有一个老师提及后山事件。尽管有点不可思议,但我还是什么都没说。我没有说出来的勇气也没有说的权利。整个学校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话,那么不幸的事件就不存在了。好像学校全体人员都决定这样做。
放学后,长泽来到我的座位前,借给我休学期间的笔记。我打开笔记本哗啦哗啦地翻着。不愧是班长的笔记,特别整洁,简直可以直接印出来当教学参考书。这么说来,每次提交学习笔记,长泽都能得A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放学路上,我与长泽和小道三人一起下了梦见山扶梯。在新区那侧的广场上,立着几台三脚架,几个摄影师呆站在那里。一看见我的脸,他们就立刻紧张起来,掐灭烟头,冲到照相机前面。
小道打趣道:“阿土像个大明星似的呢。”
长泽朝小道使了个警告的眼色。
“没事的啦,长泽,我知道小道没有恶意的。比起完全被无视,开开玩笑倒是让我更轻松。”
“抱歉啊,阿土。”
“说了没事的。对了,我们到下面就分开吧,我不想让摄影师们跟到我新家去。”
于是我们在广场道了别。往常都是我推着小道的轮椅,这天换长泽来做了。我目送着他们的背影,瞥了一眼摄影师们。
有四五个人背着方形的相机包追了过来。我连忙谢绝了他们,走上梦见山的盘山路。慢悠悠走到后山背面后,我突然改变方向跑向兽径。阴天的山毛榉林中就像夜晚一样暗。追赶过来的有脚步声、树叶的沙沙声和枯枝被踩断的声音。不过在这座山里想要追上我是不可能的。借用秘密基地的绿色迷宫把摄影师们团团围住,我从反面的台阶口下了山。
但是……如果没这么做就好了。我的得意仅仅维持到到家之前。水田中的公寓前聚集了很多摄影师。我的脚步变得沉重,在闪光灯的照耀下登上铁楼梯。这就是明星的悲哀吗?我倒是无所谓,但一想到瑞叶只有八岁就不得不忍受这个,眼前不觉一片黑暗。
打开玄关的锁,发现狭窄的水泥地上摆着瑞叶的鞋子。窗帘全部拉上,灯也没开,电视机也关着。我一边叫着瑞叶的名字一边在狭窄的屋子中寻找她的身影,但哪里都找不见她。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连忙打开和室的橱柜。
果然在这里。橱柜的下层中,妹妹裹着毛巾被缩成一团睡着了。脸上干涸后的泪痕泛着白色的光芒。
少年A被送至湊家庭法院的第二天,朝风报社结合自家的报道把对少年问题的思考做成了特辑,以五回连载的形式登出。标题是——《从梦见的森林说起》。
这个事件中无论哪家媒体都被各种错误信息和难以收集情报的问题所困扰。后山女童被杀案从搜查总部流出的情报极为稀少。警察派去跟随少年A的专属搜查班有五人,从警署内的搜查总部分出,借用了梦见山西南地区某公寓楼的一间房子,极端机密地清洗少年A身边的人员。连检查少年A家和犯罪现场时,也为了防止媒体袭击而在凌晨四点用匿名车辆进行,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彻底。
朝风报社起先也是根据目击情报,用“成年男子犯罪”的条件来筛选嫌疑人,以过去有性犯罪前科的成年单身男子为中心在附近居民区走访调查。被带回辅导的少年A年龄之小,还有凶手与大家预想的形象偏差之大,让各家报道媒体受到双重冲击。
朝风报社的前线基地并没有在案件破获后关闭。虽然从东京本部社会部派来的记者都回去了,但湊总局和东野分局的记者还留在这里进行后续报道。山崎便是留下人员中的一个。
得知少年A的家人搬去了在梦见山新区郊外的新居这个消息,是在星期一中午刚过的时候。关于对待少年A和他哥哥的方法,校方和PTA之间似乎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新家庭地址和少年A哥哥复学的消息,据说是那个哥哥同班同学的家长泄露给登门造访的几名记者的。
反对少年A哥哥复学的家长们主张:如果媒体继续在重点中学附近骚扰,会影响到孩子们的学习,进而对他们应试产生不好影响。
不管什么事儿都把应试搬出来,真是PTA的恶习啊,山崎想。用这么随便的理由,就要剥夺没有任何过错的少年A兄长受教育的机会,这实在说不上正当。一定要找个机会和那个纯朴的少年好好谈谈。那个暴雨夜中匆匆离去的瘦小背影一直深深印在山崎脑中,而且说不定此举也可以在弄清少年A的违法动机上起到重要作用。
在山崎看来,和那个死去的九岁女孩一样,少年A的兄长也是后山事件的受害者。犯罪报道所导致的对犯人家属的报复伤害,无论在哪个时代都很严重。自杀、离婚、转职辞职、搬家、经营不景气、毁约、拒绝上学、骚扰电话等数不胜数。一想到这样的结果,山崎就不得不对自己的工作产生怀疑。
市民的感情被凶残的犯罪狠狠伤害,然后又形成浊流反向袭来吞没犯人家属。这股情感的激流对从事新闻报道的人来说就近在身边。尽管如此,他们也始终无法适应眼前这恐怖的、无休止的、能冲毁堤坝的黑暗之力。放在每个人身上单个看来都很微不足道的愤怒,最后却能一拥而上压垮犯人的家属。
被伤害的正义感。山崎从没见识过如此激烈、毫不留情的力量。
一点点地去了解做出那种事的和枝的心情,下这决心固然不错,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做。好像有个聪明人曾说:这种时刻,只要把明白了的事情做好就行了。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我稍微有所了解的,那就是植物观察和田野调查。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鉴定”和“分类”。
说起鉴定好像是很难的哲学用语,但其实不是这样。地质学者识别岩石的种类,气象学者辨识云的种类,工程师甄选机械部件,这些都是很普通的事。鉴定,就是我们为认识世界而需要做的第一件事。理解云是云,星星是星星,正确认识某个对象之所以成为这个对象的本质因素,这就是鉴别。好像不知不觉中……说得太严肃了。
比如,在路边发现了一棵可爱的开花植物。观察花的形状、花冠的结构、雌蕊的数量、叶子的形状和根的生长方式,切实地抓住鉴定的决定性要素,再把自己的观察用植物图鉴之类的专门文献再验证一次,然后不断重复这个过程就可以了。如果能扎实地鉴定,自然就能够分辨出植物的种类。系统地分辨植物种类,就是“分类”了。
比起犯罪搜查,植物观察要简单多了。
后山事件中,我认为自己能够调查的领域有两个。
首先是我的家人、学校的朋友,还有书、漫画、录像等和枝直接接触的人和信息。这个用我擅长的领域来比喻就是,与田野调查很相似,在植物实际生长的环境中进行深度观察。
另外,我还需要做的是调查众人在报纸杂志上发表的后山事件相关报告,还有扩大范围综合讨论少年犯罪和凶杀案方面的资料。用植物学的话来说,这叫做文献调查。
不用着急,踏踏实实地一点点来吧。有个广告不是说,只要踏踏实实努力就会有好结果吗?不管怎么说,仅仅是思考这些事情,就断断续续花了我一周时间。我脑子的运转速度不是很快。虽然有时也会遇到困难,但我从来没有半途而废过。因为在现在这个世界中,像我这样长得不行成绩也不好的人,光靠心态好是没法生存下去的。
六月三十日,星期六,学校放假。我出门去查阅文献。要去的地方不是梦见山市民图书馆,而是东野中央图书馆,因为那边的书是这里的三倍多。
但是,去那儿之前有件事必须要办。我骑着山地车来到梦见山。一进入山中就下车步行,找找是不是哪里有花。我立刻就在山毛榉下面发现了盛开的车叶草花丛。它的特征是从轮生的叶子和花茎前端聚起十来个白色花朵,非常可爱,在昏暗的山毛榉林中十分显眼。我用小刀把花茎斩断,用十几棵车叶草做成花束。然后我又返回混凝土的马路,拔了几棵像是从道路裂缝中喷薄而出的蟋蟀草。茎的根部是淡绿色,闪闪发光,像塑料膜一样。我用结实的蟋蟀草茎把花束的底部牢牢绑住。用我自己的零花钱是不够买花店里的花的。
之后我骑着自行车朝最初的目的地进发。迫然寺是死去女孩的墓地所在。我单手拿着花束奔驰在水田中,虽然进了梅雨季,但今年的雨水很少。在梅雨期内短暂的晴天里,我骑着车,享受着清风的吹拂。
梦见山东北端的水田中有一个绿色的小岛,杉树笔直地伸向天空,这是人工种植的森林,靠近后可以看见气派的水泥大门。我把自行车靠在最里头一棵杉树的树干上,窥向门里,确定没有人在。我一进到里面就看到很多墓碑排在那里。正面庄严地坐落着一个全新的混凝土正殿。
我在一片片墓碑中,挨个辨认墓主的名字。看到快三分之一时,我闻到线香的味道传来。找到了!向井家的墓。前面供放着粉色的大丁草、森林蘑菇牌的点心和Hello Kitty的玩具。线香的味道还没有消散。我为自己寒酸的车叶草花束感到难为情。
我把这束野草花放在最下面,合上双手。
“对不起……”
然后,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任泪水湿了双眼。
听声音好像有人踩着石子路走过来,我飞快地逃走了,奔回藏自行车的地方,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蹬上车跑了。
回到梦见山后我每周都来参拜,一次不落。明明在东京时就下定了这个决心,可心情还是摇摆不定,觉得这样只会让对方困扰吧,只会惹对方憎恶吧。我骑着自行车飞奔在水田中的小路上。
绿色这种颜色真是不可思议。它会随着彼时的心情,时而显得愉悦,时而显得忧伤。
东野中央图书馆坐落在车站前的市政厅大道上。因为是周末,携家带口过来的人很多,没有工作日里常见的坐在椅子上睡着的工薪族。
我来到杂志角,立刻着手采集标本。周刊、月刊、画报、专业刊、综合刊……所有报道了后山事件与和枝的杂志我都从过刊开始查询。我在家里准备了几百张用笔记本撕成的书签。每看到想要的报道就夹进去一张,插满了书签的杂志一会儿就堆了十几本。堆到一定程度后,我就把杂志堆儿搬到复印机处。我往投币口里投进硬币,再一张一张小心地复印。一会儿再读也没关系,我想先尽量大量收集标本。今天做不完的话,星期天也可以再来。
又是一个半小时,第三次复印东西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我的肩膀。
“三村,做什么呢?”
我慌忙回过头去,看到八住春纪站在那里。牛仔夹克配上牛仔裤,T恤胸口处印有一个硕大的拳头,上面写着“POWER TO THE PEOPLE”,还真是不改她一贯豪迈的风格。
“在复印东西。”
八住春纪瞅了瞅复印机的出纸口。
《少年A十三岁的真相!》
大大的标题跳出来,大到让人觉得羞耻的地步。
“这样啊,在收集新闻报道啊。喂,弄完之后我们去喝茶吧。我请客。”
说完,她靠在墙壁上抱起胳膊。真拿她没办法。我心里面七上八下的,继续着复印工作。
我们来到图书馆大厅旁的饮品店。从窗口看出去市政厅大道的悬铃木叶子像蹼一样,在夕阳的照耀下无精打采地垂下来。我们点了两杯冰咖啡,八住春纪向桌子探过身来。
“你在复印关于案件的报道吧,为什么啊?”
春纪在说这话的时候好奇心满满,特别有压迫感。无奈之下,我只好和她说了我暗暗下定决心要探明和枝的心理活动。
“是这样啊。动机调查吗?做到能给自己一个交代为止,慢慢来吧。看起来挺有意思的,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会帮忙的。”
说完她嘟起下嘴唇粗粗地喘着气。短短的刘海儿摇来摇去。真可惜,明明长着一张挺可爱的脸,偏偏一点都不淑女。
“多谢。八住同学是图书委员吧,能否查到和枝在梦见山中学图书室借的书?”
“叫我春纪就可以了。查是能查到……”她蹙起形状清晰的眉毛思考着。
“是这样的。图书馆里的书按规定是不允许带到外面去的。不是说要维护思想和信仰的自由嘛。哪怕是警察到图书馆里要求出具嫌疑犯的读书清单,图书馆一般也是不予以协助的。”
“欸?这样啊。”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不过,阿土也不是要对弟弟进行思想上的镇压,那就应该没问题吧。我会用图书室的电脑给你查一下的。但在我们学校,电脑这些教学相关的器械不是没有专门的卡不能使用吗?所以你去拜托一下长泽比较好。”
梦见山中学的打印机、彩色复印机、扫描仪等器械都安装了计数器。每班各配一张卡,不插入这张卡就没法使用。管理卡片是每个班班长的工作。
春纪用吸管搅着冰咖啡,说道:“我呢,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学校。事件发生有一个月了吧,但老师们什么都没说。就像明明有一块臭抹布吊在眼前,大家却拼命无视。太可笑了。这个调查动机的田野工作,能不能也算我一个?我读过的书不少,肯定多少还是能帮上点忙的。”
说完春纪把吸管抽出来,直接把杯子对到嘴边,一口气喝光了冰咖啡,冲我露出大大的笑容。这家伙还真不错。
“好啊。十分欢迎,八住副研究员。”
我们都笑了。不需要把所有东西都自己一个人背负,把自己搞得越来越紧张僵硬。田野工作必须要不急不躁、认真仔细地做。伙伴变多了是件好事。
六月的第二周,少年A的家人回到梦见山。山崎几次写信联系他们。所幸的是,那位母亲还记得少年A被带走辅导那天把前来采访的他拒之门外的事。
周六下午,他下定决心,从东野分局给少年A家人的新居打了电话。
少年A的母亲十分礼貌地接起突如其来的电话。
被问到当天采访时那座白房子里面的情形时,电话彼端的山崎突然语塞。而母亲听说那晚少年A的哥哥曾到家附近看过,也十分震惊。
“顺便问一下,哥哥现在在家吗?”
“不在。不过您为什么……”
“我想把那晚捡到的棒球帽还回去。还有,如果他本人不介意的话我还想和他聊聊。”
“这样啊……”
母亲似乎有些犹豫,山崎清晰地听到她的呼吸声。
“明白了。干生现在在东野中央图书馆,等他到家后我会转告他的。”
“啊,不用了。图书馆就在我们大厦对面,我直接去门口等他。等他学习完之后再见面,只花十分钟左右,不会打搅他的。可以吗?”
“嗯……”
被山崎的气势所慑,母亲似乎含糊地首肯了。
山崎挂了电话,立刻来到地下停车场,从车里取出科罗拉多州立大学的帽子,继而去东野中央图书馆门口的花坛处坐下。他盯着自动门看了一小时,终于那个少年和一个比少年还高的带点假小子气的少女一起出现在玻璃门的另一侧。
少年看到戴着棒球帽的山崎,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
“你好。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们约会啊?”
少女用看外星人的眼光瞪了一眼山崎。
“这是什么人啊……拜拜了,阿土,周一见。”
她说完便走掉了。
山崎摘下帽子,说道:“好像惹她生气了。原来你的外号是‘阿土’啊。那女孩是女朋友吗?”
少年接过递来的帽子和名片,连忙摇头说道:“不,不是的。”
“不过,你能回到梦见山中学,还真有勇气啊。”
少年低着头,说道:“因为去哪儿都一样。”
“我不是为了要写新闻报道才和你聊天的。今后可不可以偶尔见个面说说话?”
少年默然点头,紧跟着说道:“那个……当记者的人,就算不写报道,也是要掌握各种消息的,对吧?”
“嗯……虽然到不了警察和家庭法院那种地步,不过也会掌握一定程度的信息。你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
山崎和少年肩并肩向停放自行车的地方走去。
“我还不太清楚自己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呢。另外,和枝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我也完全不明白。”
山崎被少年的话语冲击得心中一动。
“也许没有理由也没有动机,只是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但就算这样,我也想给自己一个交代,去接受‘什么动机都没有’这个结论。”
“这样啊……”
“对弟弟来说也是,我觉得没有人陪在他旁边理解他是不行的。也许把杀人犯当作理解对象很奇怪,但那家伙是我弟弟啊。”
少年站在阴暗的自行车停车场,缓缓说道。
两人大概站着谈了有十分钟,少年便向山崎告辞,骑上山地车走了。望着少年消失在市政厅大道车流中的背影,山崎想,我也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调查吧。
调查已经破获的案件,正是新闻记者的拿手好戏。
星期一的早会后,在等待第一节课上课的期间,八住春纪来到我的座位旁,把一沓像电话本那么厚的复印纸放到桌子上。
“这个是星期日剩下的部分,我帮你复印了。还没和长泽说呢吧,今晚的补习班我和他一起,我去帮你说可以吧?”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道谢,她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还是这么雷厉风行啊。大家都一副“他们两个干什么呢”的好奇表情,但春纪完全不在乎。
那天从学校回家后,我开始一点点地阅读收集来的资料。尽管有些东西太难了读不懂,但我还是一心一意地去读。关于和枝,很多人写了很多的东西。但是后山事件的主因还是可以归纳出几个。
首先,是归咎于和枝天生的特质——这种说法貌似是最多的——爱好恐怖电影啊,流行的快乐杀人啊什么的。也有从以我父母为首的家庭环境上找原因的,貌似幸福的家庭实则支离破碎,就像电视剧上的那种故事。另外,还有归咎于学校、应试等教育环境的。这方面的议论范围十分广泛,甚至扩展到了战后的整个教育体制。我还看到了以新区、家庭核心化等环境和时代背景来进行说明的报道。然后还有把这个与神户地震、奥姆真理教的恐怖行动等相提并论,把日本整体系统的崩溃当作原因的。这算得上是这么重大的事件吗?反正我是完全领会不了。还有其他的原因,太多了实在写不完。
一去读这些东西脑子就混乱了。就算是一个人写的东西也经常会发散到各个方面,根本没有植物这样清晰明了的特征。想来,大家对这件事的看法,还没人仔细分过类呢。
比如以植物来说,鬼蓟属于菊科,紫斑风铃草是桔梗科,都是一目了然的。但是,有些人先是标榜自己的育儿经验,然后又表达对援助交际的义愤,并指责最近的年轻母亲们对孩子那种附带条件的爱,这样的文章到底属于哪一类呢?
还有个问题是命名。很多观点没有像植物这样明确的命名,只是加了个耸人听闻但并不正确的标题,就这么被放出来了。哪怕起个只有我自己能理解的名字也成,总之需要把这些观点意见加以区分命名。植物的学名可以很容易就起出来。可能因为是拉丁语所以看起来挺难,但我们生物部的顾问老师说,拉丁语就是欧洲的汉字。因此,说起来等于是两个汉字组成的名字,就可以把成千上万的植物种类全部命名。
发明拉丁语双名法的就是我所尊敬的林耐。两个词的组合相当简单。先是用一个名词,然后再接一个形容词。Dianthus macranthus,意思是开着很大花朵的瞿麦;Chrysanthemum nipponicum,意思是日本的菊,也就是滨菊。于是我像林耐那样把报道内容一个个地取了名字,以形容词和名词构成具有我个人风格的双名法。刚才那个女评论家的文章我称为“自我满足的·情感至上主义”;之前说的某个大学教授那篇环境荷尔蒙的观点,我称为“生化学的·扩大解释”。
这么做之后,我对研究报道开始入迷了。自己一边命名一边读,比起单纯的阅读,可以多获取十倍以上的信息。为什么在学校上课就做不到这样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那晚九点多的时候来了一个电话,去接的人是妈妈。
“是班长长泽打来的哦。”
我接过听筒,里面传来长泽纤细而又冷静的声音。
“喂,阿土,我从八住同学那里听说了。现在我们两个在补习班旁边的便利店,你能过来吗?”
我问清楚了地点,那地方我知道,是梦见山中学旁的7-11,骑自行车过去的话用不上十分钟。
“我马上过去。”
我和家里说去借明天上课必须要用的笔记,然后出了门。为什么晚上从家出来的时候,我的心情会这么激动呢?
便利店的停车场被明亮的灯光照着,长泽和八住春纪站在那儿。但那里不只有他俩,还有一个棕色头发的高中生,地上还坐着一个其他初中的小混混。旁边停着几辆降低了车高的紫色和黑色的汽车。
春纪望着我的脸,说道:“从刚才开始,那个小混混就一直鬼鬼祟祟地看着我俩。我们换个地方吧。”
我和长泽虽然赞同,却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初中生真是不方便啊,一过晚上九点就没有可说话的地方了。新区里一家饮品店和家庭餐馆都没有。三人出了停车场,随意走着。
我说道:“对了,我想起来个地方。晚上不会有人来哦。”
“哪儿?”
“后山。”
“喂,阿土,你也太恶趣味了吧。”
长泽说完,春纪起劲地回道:“挺好呀。后山就在旁边,而且又不是去案发现场。”
“对啊,现在有棵树正在开花,我想带你们两个去看看。”
长泽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知道啦。阿土,是什么植物的花?”
“香樟树。”
于是我们三人登山去看香樟树。山毛榉林中,一棵巨大的树耸立在空地上。我给他们两人带路。那棵香樟树从远处看就像一个喷向夜空的绿色喷泉。深绿的叶子和浅绿的花,浓淡相映,十分漂亮。富有光泽的叶片一枚一枚地反射着月光,光润美丽。樟脑清爽的香气被风吹拂过来,混入我们的气息中。
“呼……好厉害。夜里的时候看,真有压迫感啊。”
春纪用手掌敲敲直径近两米的树干,说道。长泽则感慨地眺望着眼前新区广阔的街灯。
“的确是个好地方。不过阿土,你说要调查那个事件,是真的吗?”
“是真的。也不是想证明凶手除了和枝另有其人,或者和枝无罪什么的。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只要能了解哪怕一点点,弟弟回来时我也许能做些什么吧,我不自量力地这样认为。”
春纪坐在地上蜿蜒的树根上,背靠着树干,说道:“我总觉得这所学校让人不爽。特别是老师和学生们在事件发生后那种无视的做法。”
“这么说他们的话,他们也很可怜的。毕竟要是没发生这件事的话,一切还是会一直风平浪静的。”
我说完,便看到长泽在草地上坐下,用手抓住后面的杂草。
“我也同意八住的话。总觉得在这个学校里感觉很不爽。喂,‘环形监狱’这词听说过吗?”
春纪和我摇摇头。
“环形监狱是意大利人想出的监狱建筑模式。在中央放一个监视塔,然后牢房呈环形围在四周。像不像什么东西?”
“知道了!像我们的主楼和教学楼对吧?”
长泽点头示意春纪答对了。
“是的。我不管什么建设大臣的奖,总之学校的构造可以让中央在最小的视野范围完成对学生的监视。‘也许一直都在被人盯着’,一这么想,大家顿时都觉得自己变得渺小了吧。”
“这样啊!而且只有主楼和教学楼之间有走廊。”
我说完,长泽又说道:“嗯。而且五个教学楼之间也没有横向的通路,只与中央主楼连接着,让我们在生活态度、成绩、文化活动……所有方面通通展开激烈的竞争。所以我们学校没有小混混,成绩也好,在梦见山PTA中间的评价也高。因为学校在管理学生上做得十分周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长泽说话如此慷慨激昂。之前只见过他在周会上冷静地主持议事的样子。
“那我们该怎么做?”春纪有些焦急地问道。
“什么办法也没有。我们都还只是初中生,只能忍受这三年。”
“我们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吗?”
“倒是有每个人作为个体能做的事。虽然再说下去话题就有点太私人了,我其实……”
长泽说到这儿,沉默了。话音一中断,夜风和绿色的香气立刻把我们淹没。
“不过啊,忍过初中三年,忍过高中三年,大学稍微玩一玩,工作后再一直忍受到退休。然后,终点到底会有些什么呢?结果,我的人生就在忍耐中过完了。”
春纪叹了一口气,我也深有同感。而且我还有个做下那种事的弟弟。忍耐,忍耐,然后不知何时终点就来临了。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吗?难道就没有哪些时刻非常闪亮,像仲夏的热风吹拂过全身那样,把一切都一笑置之吗?我嚼着草叶,这样想着。
之后话题就变成了谈论“在终点都有些什么”了。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出生之前都在做些什么,时间究竟是什么……围绕着生命与死亡、灵魂与宇宙,我们像傻瓜一样说着这些宏大的话题。其实也没说什么会让大家觉得耳目一新的话,但不知为何我们三个人就是聊得特别开心。这大概还是我第一次和学校的同学这样聊天呢。平时在学校只有那些浮于表面不痛不痒的话才算是酷和帅。于是我们三个趁势决定每周一、三、五三天,补习班结束后在香樟树下聚会。
“我觉得自己现在好像怎样都无所谓了,好舒服啊!”头顶上传来春纪的声音。
那时我们分散着躺在地上,仰望夜空聊着天。青草的香气、微弱的星光,还有近在身边和自己一样烦恼着的同龄伙伴。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过了一阵之后,我们唱着流行歌曲,下了后山。
然而,发生的不可能尽是好事。从那时开始,学校里出现了对我的恶作剧骚扰。刚开始的时候这些骚扰非常微妙,几乎察觉不到。
早晨,我把山地车停在扶梯广场旁边的停车处后去上学,傍晚回来发现车胎瘪了。我以为是爆胎了或是气门芯松了,然而检查一番后发现都没有问题,用打气管打完气后就可以正常骑。看来只可能是有人把车胎的气放了。
对自行车动的手脚渐渐升级。有人拿针刺破车胎,开了个肉眼看不见的小孔儿。打上气后大概能骑三十分钟左右,然后立刻又瘪了。晚上在停车处用气筒给车打气,成了我每日必做的功课。反正就算修好也马上会再被戳破的。
鞋柜中时常会被放入没写明寄信人的信,家里也会有电话打来。它们的内容都一样:“别来上学了!”“杀人犯的哥哥!”“你怎么不代她去死!”诸如此类。这些人都太没有想象力了,说的话也大同小异。虽说如此,这些事情还是令我十分烦心。
我在学校表现得很开朗。从我决定回到梦见山中学开始,就做好了遇到烦心事的心理准备。如果转学到其他学校,相应地对和枝的田野调查也会难上许多。我们班上还是一样,对事件完全无视。好像哪怕稍微提一下都是在浪费时间。我猜那些恶意信件中有一些就是这个班的学生的手笔吧,不过还没有人当面说要我退学。
田野调查的工作慢慢推进着。我去和枝加入会员的那家录像出租店借了一些恐怖电影,一边看一边记笔记。这个工作还挺痛苦的。勉强自己看根本不感兴趣的电影,和在学校学习是一样的。跟春纪说了这事儿后,她说恐怖题材的东西她几乎都看过。
“享受恐怖电影的关键,就是把它们全都当作是为了好玩和赚钱做的。这样的话,看到血夸张地汩汩冒出来,真是特别搞笑。”
也许的确如此。但我觉得这跟和枝观看的方式有点不一样吧。能这样惨绝人寰地把人杀掉,和枝看恐怖电影绝不会是一边吃着爆米花一边捧腹大笑的类型。好像为了寻找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样,他一向都是非常认真地去看。头被砍下来,肚子被撕开,手齐腕断掉飞出去这样的镜头,他像是把这些当作描写人另一侧面的宝贵真相,死命地看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个平凡的生之世界,对和枝而言或许就是这么无聊。
周四放学后,我们三人去了图书室。梦见山的图书室,占了主楼的整个四楼。在环形房间的中央是借书处和电梯,还有把四周全围住的淡蓝色红外线反射玻璃窗。从窗户看出去,呈星形环绕主楼的五个教学楼和梦见山后山的森林尽收眼底。今年是干梅雨,窗玻璃给晴空更添一层蓝色。
这天正轮到二年级五班当值,图书委员春纪和值班员打了招呼之后立刻走进借书柜台。借书的学生排好队后,她帮忙把学生证和书封底的条形码放在读卡器上。趁着间隙,春纪用柜台上的另一台电脑检索和枝的借书记录。
“你来看看,从四月到五月两个月,就有将近三十本。你弟弟真爱读书。”
春纪说完,把液晶屏转过来给我们看,五班的图书委员跟着看过来。
春纪说道:“千石同学,保密哦,我们只是想调查点东西。阿土,这个给你打印出来就行了吧?长泽,拜托了。”
长泽拿着磁卡来到打印复印两用机前,把磁卡插了进去。二十七本书的书名立刻在A4纸上打了出来。
“这样吧,反正方便,我就把去年以来读过那些书的人的名单顺便调出来吧。”
春纪再次操作键盘,两分钟后又打出了两页纸,上面满满印着借过这本书的学生姓名和班级以及借出时间。
长泽看了说道:“很简单嘛。对了,阿土,这次使用打印机的名目是什么?”
“就写检索植物图鉴吧。”
在梦见山中学使用所有的器械都必须在使用后申报。如果不这样的话,用空闲的彩色复印机打印上个几千张,就算是预算充足的研究开发指定校也会破产的。另外,学校内部几百台联网的电脑都可以自由使用。
“好吧。”长泽听我顺嘴说完,又问道,“接下来呢?”
“自由写作!和枝自由写作的文章,也可以顺便打出来吧?”
“啊,可以的。阿土动作比较慢,还是我来做吧。”
长泽来到摆在书名检索室里的阅览室电脑前,超级熟练地快速操作着鼠标。屏幕画面几乎一刻不停地切换着,马上就联上了梦见山中学的主页。初始画面是建在梦见山山顶的校舍,用蜡笔画的图十分可爱。上书几个大字:“欢迎来到梦网!”
图片下面五个并列的指示条就是自由写作的链接。
这次的主页是古风活版印刷机的蚀刻画,上面的标语是佛勒内的名言:“把印刷机带进学校。”
长泽的手指敲着键盘,打出“kazushi mimura”(三村和枝)搜索弟弟的文章。
清单窗口立刻跳出,上面却只有一行字。
“欸?该有七篇才对啊……”
我一时有些纳闷。
长泽调出这仅存的一篇,说道:“怕是夜之王子搞得校方全删掉了吧。那我打印了哦。”
文章篇幅占了A4纸的三分之二左右,题目是:
《真正的我,在哪里?》
很有和枝风格的题目。我想回家后再好好读,便把四张打印纸放进了书包。
少年A的母亲被登上写真周刊,是在六月的第三个星期。上面拍的是她在超市打工时撑开塑料袋把菜装进袋子里的身影。照片是藏在东野市一家超市的厨房弹簧门后拍的,脸上加了方形的墨条挡住眼睛。
案件告破二十几天了,山崎的生活恢复到往常那样。
这时,他正向前探出身体,倚着分局的桌子,翻开写真周刊,读着书页右侧的标题:
《少年A的母亲,为生活所苦正在拼命打工!》
报道上说,少年A的父母为了孩子们的将来,从形式上离婚了,目前正在分居。父亲住公司的单身宿舍,母亲带着剩下的两个孩子住东野市郊的一栋公寓楼。公寓的租金,加上梦见山西南地区那家独门独栋住宅的贷款,令他们不堪重负。虽未决定是庭外和解还是进行民事起诉,但向受害者家属支付巨额赔偿金是逃不了的,家计必然会很艰难。报道的作者用嘲讽的笔调写道,对不知世事艰难的母亲来说,这是个体验金钱来之不易的良机。作者还认真采访了地产公司。目前经济不景气,梦见山这样的地方城市地价下跌。尤其是在发生这个事件后,卖掉独门独栋房子能得到的钱大概也不到原价的四分之一。
页面角落上死去的女孩身穿失踪前向日葵花纹连衣裙微笑着的照片和少年A妹妹在煮牛肉广告中满嘴食物的照片(眼睛处挡了墨条儿)一如既往地并排刊登着。这是无论在哪个周刊上都被当作双胞胎一样同时登载的一组照片。这里的图片说明是:“悲哀!要好的两人,一个在天国,一个在地狱。”
山崎把写真周刊扔在桌子上。这只是商业行为罢了,和其他所有让他恼火的东西一样,他告诉自己这都是当今日本正在盛行的商业行为。尽管如此,读完那个报道后恶心的余味还是无法消散。
坐在沙发上的分局长津野叫山崎过去,见他在对面坐下之后,说道:“后山事件要出单行本专刊了。这么重大的事件,读者们也想知道更具体的事实吧。湊总局下周会召开第一次会议,你也去吧。”
“是。”
“少年A哥哥那边怎么样?还有联系吗?”
“嗯……不过那孩子话相当少,不容易采访,目前还没得到什么重要信息。”
山崎说了假话。实际上,在少年家庭正在承受舆论的非议时,他一点报道都不想写。那个暴雨夜在少年老家旁看到少年出现的事,山崎也一直没有声张。“记者也有‘不写’这个选择。”他想起了大泽的话。
津野看着山崎,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昨天,审判似乎开始了。”
“是的,十九日下午在家庭法院召开了第一次审判。总局好像对那边说了采访的事,不过和往常一样是非公开审判。只是进行了人定质问[21],告知了违法事实,一小时左右就结束了。”
“不管怎么说,月底判决结果都该下来了。单行本那方面,似乎是要把判决结果作为最后一章加上去紧急发行。这样的话还真是‘预备,跑’啊。”
“您的意思是?”
“出后山事件单行本的不只我们一家,据说全国四大报社全都要发,我们不要做得太差吧。如果显得采访能力差得太多的话,负责人会被撤掉的。嗯,辛苦你了,代表我们分局给我好好加油吧。还有,山崎……”
分局长突然顿住,望向窗外。
“什么事?”
“看事物的距离非常重要。不管是太近,还是太远,都会变得看不清楚。要重视自己聚焦的距离。”
这是说报道还是说采访对象呢?无论说哪个都是很微妙的建议。山崎被内心的迷惘冲击,一时答不上话,只是坐在沙发上轻轻低下了头。须臾,山崎离开了分局,开始进行下午的采访。出门前,他看到津野像往常那样打开了其他报社的社会版。依然是不变的独家新闻之战。
本该解决的事件,之后还会与自己有什么程度的关联呢?该与那个少年保持多远的距离才好呢?
这是他作为记者不得不回答的问题。不能依赖上司、前辈或同事,那少年的事情他只能独立思考。这种感觉,山崎在三年的记者生涯中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拿着打印出来的东西回到家,我立刻去那个四张榻榻米的房间中开始阅读。公寓中六张榻榻米的房间是瑞叶和妈妈的,中间只用拉门隔开,所以看恐怖电影必须戴耳机。对这局促的环境,我一直不大习惯。
和枝借过的二十七本书中,除了几本推理小说和灵异小说,基本上都是艰涩的哲学、心理学,还有关于杀人的历史和战争史的书。从四月三日开学十天后的四月第三周起,到五月末被带去警署,他在七周内借了二十七本书。一周近四本,阅读速度非常惊人。这家伙每周都会有一两天不去学校,大概就是用来读这些书吧。
然后,我又读了和枝仅存的一篇自由写作。
真正的我,在哪里?
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我都无法感到自己是自己。我感觉自己只是一个外表为十三岁的人类躯壳,内里充斥着脏水和气泡。外面的一切都被吸进了这堆填充物,没有传达给我自己。
只有专注于喜欢的电影、书籍和音乐之时,我才有重获身体之感。我一度以为这种空虚的感受只我一人才有,哪知M学长亦然。
光是这样,就让我觉得能上这所中学真是太好了。M学长在学校的事情上指点了我很多,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
但是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就算知道别人同样空虚,自身的空虚总归是无法消失。孤独的人遇见孤独的人,结果一加一还是等于一。
真正的我,究竟在哪里?去掉总是站在一旁冷笑着的空虚的我,真正的我在梦见山中学又能做出什么“真实”的行为?我等待着能够做到的那一天,同时注意着在此期间不要弄破那层垫子外柔软的皮囊。
这是一篇极具和枝风格的文章。我不认为这是病态的,无论是谁都有过感到空虚的时候。但比起迟钝的我,大概敏感的和枝感受的方式要强烈很多。也许他的痛苦过于强烈,心都裂开了呢。这么说来,我应该感谢自己的迟钝吧。
然后,我大略地扫了下最后两张纸。剩下的是去年一年中借出过这些书的学生名单。
江户川乱步之类的人气非常高,有二十几个人借过。不过绝大多数的书借过的人不到三人。
我浏览了借阅名单后,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和枝借过的书,之前肯定有人读过。其中就有二年级五班的松浦慎吾,那个传说中的高材生。二十七本书中,有二十五本松浦都曾读过。名单中也有其他人反复出现,但顶多也就是五本。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松浦把图书馆的书都读过了?
比如弗兰克的《夜与雾》、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内田百闲的《东京烧尽》这三本书,两年间只有松浦和和枝两人借过。也许和枝接受过松浦的阅读指导吧。唉,怎么尽是些搞不懂的事。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松浦与和枝具有相同的阅读取向。再就是,松浦(matsuura)名字的首字母缩写是M。我决定明晚去香樟树聚会时跟长泽和春纪好好谈谈这事。
次日一早,我打开第三教学楼的鞋柜,里面放了一本写真周刊。我把它拿出来,一个别针别在中间的一页上。翻开后,发现是妈妈在超市打工的照片。但让人觉得难受的不是这个,而是瑞叶照片的脸部被用红色记号笔涂满了。也没留下任何字条。
如果是那些潦草地写着威胁字眼的信,我早都不在乎了。但这本写真周刊让我有些害怕。我不由得去检查室内鞋中是否有玻璃碴儿和图钉。嗯,没有。目前为止,还没有直接危及我的具体威胁。我把写真周刊扔在鞋柜旁的垃圾篓中,走向了二楼的教室。
长泽和春纪在学校并没有显出和我特别亲近的举动,完全和以前一样。我与春纪每天只打一次招呼。而长泽对待我,给人的感觉就是作为班长照顾班上的问题生。不过在学校发餐时,负责配餐的春纪与排队领餐的我和长泽之间有时会交换眼神。
这是只有我们三人拥有的共同秘密,而大家一无所知,这种感觉总让我觉得心痒难耐。
晚上九点,我们在便利店的停车场集合。阴云密布的夜空中看不见星星。我们登上后山,在比夜空还暗的香樟树荫里坐下。我想,解决完和枝的问题后,这个聚会要是还能一直继续下去就好了。
我说完和枝借书名单的事后,一直沉默倾听的春纪说道:“二十七分之二十五吗?当作偶然来看的确次数过多了。松浦与你弟弟之间应该有什么关系吧。另外,自由写作也很可疑呢。”
“不过,如果不看看松浦的书单还是不能确定的。也许只是偶然。按警察的话说,这叫作‘间接证据’。”不愧是长泽,还是很冷静的。
“这样吧,我下周一之前见松浦一面,和他直接聊聊。如果是偶然的话那就算了。但如果松浦真与和枝关系好的话,我就问问他和枝的事。”我说道。
“那我去查一下松浦的借书单。”春纪说道。
长泽露出一副很奇怪的表情。
“怎么了?”我问道。
他一副很难启齿的样子,说道:“在教学楼间的竞争中,第五教学楼一直是遥遥领先的,这个阿土也知道吧?但是在第五教学楼里流传着一个奇怪的传闻。据说,如果迟到了或是落了东西,班长会让其他学生教训那个人。传闻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五教的综合成绩真是好得诡异,很多人都觉得可疑。”
春纪在草地上翻了个身,说道:“哇,好恶心。我不在五教真是太好了。的确,那儿团结得不同寻常啊。说起来,下周就是期末考试前最后一星期呢。压力真大。”
梦见山中学期末考试前一周,社团和文化活动全部停止。放学后会让我们马上回家复习考试,在学校上学期间也是一片考前的紧张氛围。
我说道:“下周的聚会怎么办?你们两个很忙吧?”
“我倒还好。长泽呢?”
“我也没关系啊。补习班后在这里说上三十分钟与考试完全无关的话,我觉得对心理健康有好处。”
长泽说完,仰头看着香樟树。
伸向夜空的香樟树树冠直径有二十米左右。我们像是被黑色的云一下子罩住,感觉被绝对安全地守护着。向下望去,新区的街灯被方方正正地分割成方格状,在脚下闪烁。
这灯光是秩序、竞争和无声的嫉妒。本该是很美的街灯,看起来却十分冷淡漠然。
周日放学后我又去迫然寺女孩的墓前献了自制的野花。这次的花是大月见草,生长在顺梦见山流下的小溪边。与金棒草相似的顶端生着十几片柠檬黄的花瓣,相当华丽。把五枝扎在一起,就是一捧很漂亮的花束了。我确认里面还没人来之后,就进了寺里。在墓碑前双手合十的时候,也认为没人看到自己。
背包里装了外宿一天用的行李,我把它放在自行车上,向爸爸的公司骑去。爸爸每周末都一定会来一次新家,偶尔也会邀请我去他那里进行一些男人间的谈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对我说这种话,有点惊讶。
我在穿过水田的国道,顺着靠海那侧骑了五千米后,看到了父亲公司那个绵延了几百米的水泥院墙。
我来到保安面前,说道:“您好。”
“您好。请问要去哪个部门?”
保安的制服帽子下露出半白的头发,样子有点上了年纪。
“我找研究所的三村,我是他的长子。”
保安的脸上闪过惊讶的表情。在近处看来,就像他脸中央撞上了什么东西,然后那个冲击又迅速向四周扩散开去。
“这样啊,真辛苦你了。可以通过了。”
被放行了。
“对了……把这个也带过去吧。”
说完那人打开桌子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交给我。入手的触感柔软湿润,是用报纸包起来的豆大福。我收下东西,道了谢。人们对事件的反应确实是不好的方面居多,但也有像那个新闻记者和这个保安叔叔这样的好人。如果不提及这些人是不公平的,好人还是有的。不过说这些也并非是因为想要依赖他们,请求他们帮助,或者让他们为自己做些什么。
穿过如体育馆一样壮观的厂房,我停下自行车,朝位于最里面的研究所走去。因为经济不景气,而且还是星期六,只有很少的机器还在工作。我走向研究所旁的三层建筑,也就是单身公寓。爸爸说,公寓就建在研究所旁边,这样通宵工作后能立刻回去补眠。
爸爸的房间在三楼最里面,他一个人住着五坪大的双人间。我敲了敲门进去,爸爸正躺在床上读着摄影杂志。然后我们漫无目的地聊了一些学校和瑞叶的事,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
晚饭是在一楼食堂吃的。爸爸才喝了一瓶啤酒脸就变得通红。洗澡的时候,虽然浴池很大,但不知为啥我们俩都特别不好意思,最后是各自分开洗的。所以,关上灯,分别在屋子两侧的床上躺下之后,我们才好好说上话。我和爸爸的对话从来都是这么绕圈子,但是所谓的父子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爸爸望着黑暗的天花板,随口对我说道:“听说你最近看了很多恐怖片录像?”
“妈妈说的?”
“算是吧。”
“别担心,这只是为了了解和枝的感受而做的田野调查。我觉得如果能多理解一点他的心情,在那个家伙回来后或许会有些帮助吧。”
“这样啊。干生也考虑了很多呢。你妈和我说,你决定继续用三村这个姓。”
“是啊。逃避也不是办法嘛。和枝是我弟弟这件事,这辈子也改变不了。”
“对啊……”爸爸有些佩服地感叹一番,又道,“听说你最近经常夜里外出。”
“妈妈说得还真多啊。和爸爸明说吧,我其实就是和长泽他们见面聊天而已。就算是初中生,也还是有很多话不方便在学校说的。这还是我第一次有种在中学交到朋友的感觉。没什么可担心的啦。”
见面地点,以及还有一个女性成员加入的事,我都没说。不过我也没撒谎。
“是这样啊,那就没事了。这次这事儿可真头疼。爸爸要是不老是工作工作的,多花些时间陪陪和枝和你们,和你们说说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吧。爸爸是一家之主,责任最大。一想到这些,我晚上就睡不着。”
“如果是我们家庭的错,那全日本像和枝这样的孩子得有上百万了。也许有我们家庭的原因,但应该不仅仅因为这个。”
这是我通读了报纸杂志上的报道、分类命名之后的结论。这事件不是由家庭、时代、环境、个人心理中某个具有决定性作用的因素引发的。然而这样一说,人所做的一切事,包括决定晚饭配菜吃什么这种事,就都变成各种复杂情况综合作用的结果了。但我认为,在所有情况都出示了绿灯之后,还是有什么决定性的力量在和枝背后推了一把。
“喂,干生。”一阵沉默之后,爸爸说道,“说实在的,和枝的事这辈子都会成为你的负担。学校就不说了,以后工作、结婚……都要付出比别人多好多倍的努力。将来,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我被问住了。想做的事虽然有,但现在都还和浮云一样没边儿呢。没办法,只好扯些别的争取下时间。
“爸爸找工作的时候怎么办的?”
“嗯……我当时的想法是很明确的。学生时代起我就很喜欢数学和化学这些科目,所以硕士毕业后自然而然就进入了这家公司的研究所。求职时还走了教授的关系,没怎么费劲儿。”
“现在工作得开心吗?满足吗?”
爸爸没有立刻回答。我能听见风吹过工厂三角房顶的声音。
“干生,工作只有好坏之分,快乐的工作是没有的哦。我有一个一起进入研究所的学生时代的朋友,分别属于不同的部门。当时公司里正在为黑白液晶显示屏彩色化互相竞争,大概是我进公司两三年的时候吧。我们组有个很优秀的人,碰巧就赢了。在竞争中输了两次的他,现在在工厂生产线上做维护。液晶屏、文字处理机、硬盘、手机的主板……产品总是在不停地变化,要记下来很不容易。当然,也不是说维护这工作不好,但在学生时代那家伙要比爸爸优秀得多。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很遗憾,明明还有更能发挥他能力的岗位的……工作上讲不出道理的事儿太多了。”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说这样的话。他回家之后基本上很少说工作上的事。
“继续说嘛,我还想听爸爸工作上的事儿。”
“不无聊吗?”
“很有意思啊。”
我倒不是对爸爸的工作感兴趣,而是对爸爸很有兴趣。
“爸爸从事的与只要有纸和铅笔就能工作的理论物理不同,并不是大众想象中去解开世界和宇宙之谜那样华丽的事,而只是埋头研究,把能对现实生活起作用的关键技术实用化,就像是科学这个‘施工现场’中的体力劳动。就拿现在的超薄型离子电池的研究来说吧,为了把它付诸应用,要组合几百种试验材料,必须一个个地试验哪个能最好地通过离子而成本又低。工作任务和加班都很多,平时想见家人一面都难。”
“但是这能让大家的生活更方便啊。”
“嗯,也可以这样说吧。但我最近也在想,把笔记本电脑的厚度从三厘米减到一点五厘米,变成流行的超薄型多卖出去一点,这真有什么实际用处吗?有必要为这个连家庭都要牺牲吗?哎,干生,你选了个不会变的东西,拿来当终身事业也挺好的。不是技术革新、流行什么的……反正我觉得日本进入了一个重视恒定不变的东西的时代。也许这只是爸爸乐观的预测吧。”
我表示赞同,开始说起植物的话题,同时也把当自然保护官或植物园的管理员的愿望和爸爸说了。能从事这种工作的人数是极有限的,就算同样是搞植物研究,对我来说成为父亲那样的研究者,从几百种植物中寻找药理作用、研制新药似乎也不太可能。
“这样就可以了。尽力加油吧!至少绿色又不会过时。”
已经过了深夜,我们互道晚安。像这样和爸爸聊天是第一次。明早吃早饭见到对方一定会难为情的。但我想也不只是我们一家这样吧。日本的家庭基本上大家都不正面碰撞,只是互相揣测对方的想法,就这样共同生活。考虑对方的感情,为了不伤害对方,重要的事就这么悄悄放过去了。
像我家这种已经破碎的家庭,在这点上也没什么不同。这种体贴家人的生活方式也没什么不好,我甚至还觉得相当不错。但问题是,有时会觉得只是这样有些不满足。至于到底缺了什么,从家庭内部看是无法明白的。
星期一,因为一周后的期末考试近在眼前,梦见山中学的气氛完全为之一变。大家就像害怕被谁算计一样瑟缩起来。早上打招呼的声音都变小了,视线也会马上错到一边去。虽然我这么说别人,其实自己也跟他们差不多。我自暴自弃地觉得这次考试肯定不行了。之前休学了很久,最近又忙着和枝的事。但是,这毕竟是我决定的事,所以倒不后悔,只是为了和爸爸说过的那些目标,不好好学习不行。在当今社会上,像牧野富太郎博士这样不上大学直接当植物学者的路是行不通的。
下午的课马上就要开始了,午休还剩十分钟时,春纪小跑着进了教室。长泽正在给我进行山一样多的期末辅导。很少见地,春纪直接走到我们这边来和我们说话了。
春纪的声音很小,却十分紧张。
“喂,我真是吓了一跳。和枝的借书清单被人从电脑里删除了!”
我和长泽对视了一眼,问道:“什么意思?”
“我把松浦的清单调出来之后,顺便也想把和枝的也调出来一下自己留着备用,但是竟然空了。这几天中有人把和枝的借书清单删掉了,另外还有这个。”
说完春纪递给我几张A4纸,又递给长泽一枚塑料卡。那些A4纸每张上排了三十本书的书名。八张纸中三分之一左右都排得满满的。
“好可怕的阅读量啊。”长泽惊叹道。
春纪答道:“是啊。一年零三个月就读了二百本以上。的确跟你弟弟颇有重合,但从松浦的借书清单来看则完全是偶然。虽然读了相同的书,和枝读的却只是他读的十分之一。”
比起这个,我更在意和枝的借书清单被删除的事。
“那个单子很容易删除吗?”
“必须要返回数据库一本一本删除,还挺麻烦的。我们去看的时候是周四吧,所以一定是有人在周五或周六的哪天动了电脑。是不是很厉害?”
春纪一副很兴奋的样子,我倒是觉得很吓人。好像我们在被谁监视着一样,被一个想把和枝事件永远埋藏的人。
“怎么办,阿土?”
“好吧,我还是今天放学后找松浦谈谈吧。”
第六节课下课后,我把换下的室内便鞋拎在手上,立刻朝五教走去。我们约好晚上在香樟树下集合,我把谈话的结果报告给长泽和春纪。
登上与我们教学楼构造完全一样的楼梯,我来到二年级五班。在构造完全相同的建筑物里看到完全不同的同学感觉非常奇妙,自己仿佛成了梦见山中学这台巨大的机器里的一个零部件。我在五班教室的后门叫住一个女孩,请她帮我叫一下松浦。教室里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让我特别难为情。在走廊等了一阵儿后,拎着黑色皮包的松浦过来了。他穿着白衬衫,配着深绿色的夏季毛衫。
“是三班的三村吗?梦见山植物分布图,做得非常出色啊。现在正好要回家,我们边走边聊好吗?”
他夸奖了我春假时的自主研究。松浦大概是一直在室内剑道场进行社团活动的缘故,虽然身材结实,个子很高,但皮肤却非常白皙。从白皙的脸上能看到更为洁白的牙齿,让我想起电视上看到的年轻时代的加山雄三[22]。仿佛夏日地平线上的云朵,清爽耀眼。
我们并肩走在走廊上。只是走在一起,我就忍不住非常骄傲。会这样感觉,一方面是因为松浦向周围散发着强大的气场,另一方面也因为周围学生投向我们的视线以及跟我们打的招呼都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在第三教学楼,大家打招呼都很随意,回家也是松松散散各走各的;第五教学楼则不一样,回家前一定要打招呼道别。
松浦对所有与我们擦身而过的学生都微笑地打招呼,并趁着间隙说道:“对你弟弟的事情我感到很遗憾。我是和枝的指导生。第五教学楼的传统是一年级的新生每个人都有个二年级的学生指导,你听说过吗?”
第一次听说。和枝在家里几乎从来不提学校的事。
“没。那个‘指导’都是做些什么事情呢?是推荐一些好书什么的吗?”
“哦,是推荐过几本书。”松浦脱下室内便鞋换上皮鞋,爽快地承认了,“不过这也许不是什么好事啊。”
“为什么这么说?”
“读书不是好事,在我家是禁止的。”
我们横穿过校园,走向大门。和以往一样,松浦和第五教学楼的学生碰到后,都会礼貌地打招呼。
“真难以想象。我经常被家长念叨‘植物图鉴之外的书你好歹也看点啊’。嘁,他们明明自己也不看书的。”
“是吗?我家基本上是禁止读书的。特别是娱乐性强的,尤其禁止。小说之类的绝对不行。他们说小说尽是些吊儿郎当的人随便写的东西,读了会变笨的。”
“是你爸爸这么说的吗?”
松浦的爸爸在梦见山警署当署长,出席过和枝被带走辅导那天的五分钟记者见面会,在新区是个名人。
“是的。所以我都是偷偷地读。尽管是大家随便写的东西,但这些‘随便’的不同之处也很有意思。”
我们来到了梦见山扶梯的入口。穿过玻璃砖大门,我们被沿山而建的玻璃管道吞没。扶梯中热得闷死人。
最后,我说道:“其实我现在正在调查弟弟的事。倒不是说真凶另有其人什么的,只是有些异想天开地想多了解下和枝的心理。如果还有不明白的事,可以再和你聊聊吗?”
“随时可以啊。”
松浦笑了。下午的阳光把玻璃墙壁染成金色,他背靠墙壁,笑容仿佛要把人吸进去。只要把这个光滑的脸颊给我,我就满足了,我羡慕地想。
在扶梯下面告别后,我目送着松浦的背影,一个人走向停车处。真是的,又得打气了。我正想从车架上取下打气筒,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三道刺眼的线条出现在山地车的车座上,是被铰刀还是小刀竖着划出的三道平行线。合成皮革的表面完全裂开了,下面的泡沫塑料被割得完全翻卷了过来。又搞出新花招了啊,我心道。但我还是太天真了。
因为从那天开始,欺负我的恶作剧变本加厉,越来越过分了。
那晚香樟下的聚会上,我们一直在谈松浦的事。春纪说松浦很可疑,长泽却说怀疑他的理由太不充分了。
“如果有谁删了清单的话,除了松浦想不到别人啊。而且那天值班的还是以团结出名的五班的人。”春纪追问道。
长泽答道:“就算删除清单是松浦做的,也没有什么问题吧。如果是我的话,若是留下了什么东西能把自己的名字和后山事件联系起来,那么就算没根据恐怕也会去删掉的。”
我打断两人的话,说道:“不管是哪种情况,判断的依据都太少了。不过,根据我和他直接谈话的感觉判断,松浦完全没有问题。总之,做下这件事的人是和枝这是肯定的。松浦到底又能做什么呢?”
春纪靠着香樟的树干,说道:“思想上的靠山之类的。”
长泽惊道:“《沉默的羔羊》[23]!”
“是的。汉尼拔·莱克特博士好帅吧!”
这部片子是和枝喜欢的电影之一。故事讲的是具有天才头脑的杀人博士,教给FBI新人搜查官破获连环变态杀人案的关键。作为代价,他瞅准看守形势松懈下来的间隙成功越狱。我除了坏人的脸孔之外什么都没记住。对我来说,莱克特博士如同地震、癌症、夺命的飞刀一样,代表着纯粹的邪恶,不需要任何理由。
“但那是电影啊。像那样一切尽在掌握、进行幕后操纵什么的,现实中不可能做到吧。”
我对长泽的看法表示赞同,说道:“是啊,我们才十四岁啊。初中生不可能成为那么完美的反派。”
春纪说道:“也许吧。但邪恶和年龄有关吗?我听了大家的话后,觉得松浦在学校里实在是能干得过分了。那种什么都能做好的人,一定在什么地方有着阴暗面吧。比如说患有严重的双重人格之类的。”
这话让长泽微微抽动一下,罕见地情感外露,激动地叫道:“双重人格又有什么不行的?”
春纪讶然望向长泽,说道:“我不是在说谁不好啊,因为我自己也是双重人格。我呢,每天晚上如果不想很多很色的事情,就睡不着。”
突如其来的话,让我和长泽惊呆了。
春纪在草地上翻了个身,转向一边,口中说道:“我觉得当女人好无趣啊,要是男的就好了。在教室里能毫无顾忌地说荤段子,如果痒的话哪怕是在电视上也能挠小弟弟。我好想在电视上看哪个女明星边挠穿着牛仔裤的大腿边说:‘好像……小妹妹有点痒……’而且是没被消音的那种,大家听完了会像傻瓜一样笑起来。”
只一句话,就像地雷一样把我们炸飞了。
我和长泽全僵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好久之后才终于想起来喘气。果然,春纪不是一般人啊。但是在春纪爽朗的声音里,似乎闷着一些悲伤的憧憬。
“‘小弟弟’这话就是明快、调皮的,说出来大家可以一起笑;而‘小妹妹’却是阴暗、湿乎乎、大家必须死命藏起来的隐秘东西。为什么会是这样呢?难道不奇怪吗?明明是同样的东西,我才不想那么憋屈。做女人,真是太没劲了。”
她低语完,有些哽咽地长长呼出口气。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但此时分明看到长泽白衬衫的衣袖在黑暗中抖动。
他纤细的声音都颤抖了。
“春纪真有勇气啊……我这样的人就完全不行。之前就一直想着要说的,但直到今天也没能说出来。”
长泽的样子很奇怪。
我劝道:“不用勉强自己说什么也可以啊。长泽又不是夜之王子。”
长泽微微一哼,笑道:“不是这个。不过,周三晚上我会说清楚的,今晚是不行的了。”
他说完便翻身,倒在了草地上,仰望着香樟树。
须臾,他又说道:“这样,我就可以像是第一次和大家见面一样,能够毫无隐瞒地说出来了。”
班长那冰冷清亮的声音混着樟脑的香气,消失在黑夜中。
周二、周三,针对我的骚扰还在继续,像是有人把对日渐临近期末考试的焦躁转而发泄到了我的身上。
我还是第一次亲身体验到往室内便鞋里放刀片之类的老套手法。在桌子上放上布满霉菌的面包和从网上下载下来的和枝的照片。在网上和枝也好瑞叶也好我也好,三村一家都是名人了。脸部无遮挡的照片想要多少就能找到多少。在我们的社会里,消费者的需求比什么都重要。
我只是忍耐着。班上同学就像对后山事件一样,对针对我的这些欺负把戏也完全视而不见。春纪和小道虽然想在周会上提出这个问题,但我说:“千万别这么做,饶了我吧。”长泽也同意我的看法。美佐子老师虽然说过“欺负同学是可耻的,不许再做这样的事”云云,但也只能说说罢了。正在搞这些的人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却依然乐在其中地搞着这些把戏。结果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有我在周会时越来越待不下去了。
雨过天晴的周三晚上,我在香樟树下等着。春纪一个人先来了,说是长泽让她先过来。
那天的天气在今年的梅雨季中很少见,一直到傍晚细雨还在下。我们从便利店买来了塑料布,铺在地上坐在上面。夜风吹过,几百滴水珠从香樟树的叶尖簌簌落下,凉凉的,很舒服。水滴在敲击地上的杂草之前,一直圆润地映出街灯的样子。小小的灯光溅落飞散时,散发出骤雨初降似的水声。
十五分钟之后,摇曳的白色身影出现在林中空地上。那个人走过来的步伐十分僵硬,像是要上刑场一样。圆领的白色罩衫,配上及膝的白色裙子,脚上光脚穿着白色女士凉拖。发型是齐颈短发,似乎还化了淡淡的妆。白皙的脸颊比纯白的罩衫还要白。
这是长泽。稍微有些紧绷的腮部被假发的内卷挡住,下巴锐利的线条凸显出来,加上本来就很水灵的大眼睛,长泽看起来相当漂亮。
“春纪、阿土,我也是双重人格。该不该穿这身过来,我纠结得要死。”
长泽在我们面前站住,低下头。我挤了挤,把塑料布的一头空出来,长泽并拢膝盖坐下。
凝望着眼前的街灯,他慢慢开始说道:
“你们都知道我们家是开诊所的吧,有儿科和内科。虽然家中一共有三个孩子,但上面两个都是女孩。对她们两个,家里都任其自由发展,一个在设计专门院校,一个在音乐大学附属中学。尽管我不是老大,但因为是男孩,所以不得不继承家业。我倒是不讨厌学习,也觉得做医生没什么不好的。我明白这个工作对人们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特别羡慕上面的两个姐姐。”
长泽说完,抻了抻裙子的皱褶,看起来完全就像是女孩的作派。
“然后大概是小学六年级吧,我在家里没人时拿出姐姐的衣服穿着玩,裙子、毛衫什么的,还有……衬裙什么的……”
春纪“呼”地吹了口气,我捅了捅她的肋间。
“我玩得特别开心,反反复复在镜子前换着衣服。想着再这样下去肯定不行,至少不能让家人知道,但是完全停不下来。从那以后过了三年,我也渐渐了解了自己适合怎样的打扮和妆容。现在,每月两次打扮成女孩去原宿买女孩的衣服是我唯一的乐趣。零用钱不多,买不起太贵的,但仅仅是买到一千日元左右可爱的二手衣服就会让我感到无比幸福了。阿土、春纪,我是个变态。”
说完长泽舒展开并起的膝盖,手撑在身后抬头望着香樟的树枝。他白皙的喉结轻颤着,我知道他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春纪说道:“喂,长泽,自慰的时候你想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不愧是春纪,真是直中要害!你太帅了,收我做你的小弟吧。
“一般来说不会先问这个吧。好吧,我直说了。我想的仍然是女孩子。不过,就算是与广末凉子在原宿约会,我也会穿着裙子去。”
“那种时候会吃奶油薄饼吗?”我插了一句。
长泽微微一笑,说道:“大概会吧。”
春纪似乎有些恼怒,说道:“长泽才不是变态!只不过就是喜欢把漂亮的东西打扮成漂亮的样子,偶尔自己乐在其中罢了。这只是个人兴趣,才不变态呢。我也是,每月有那么一两次,就想和人做爱,随便和谁都行。但是我也不是变态!这种事很正常吧。明明就没有碍着任何人,用‘变态’这样的话来刺伤自己很奇怪啊。”
“那啥,春纪你是处女吗?”我怯怯地问。
春纪说道:“你真失礼啊,阿土。对女孩子家不要问这种事啦。要是在学校和女生这么说,一直到毕业你都会被全体女生孤立的哦。”
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打出女生牌,春纪真是太狡猾了。当然,我选择闭口不言了,因为我不可能赢过春纪的。
长泽笑道:“不过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和别人说这件事呢,总觉得这事一旦拆穿,我就完蛋了。你们两个对我这么宽容,我不由觉得肩上一阵轻松。”
“就是啊。这么想来春纪总是穿着牛仔裤,就像一直扮男装一样嘛。”
我刚说完便被春纪在肩上揍了一拳,却半点不疼。三人齐声笑了。我想声音其实也是有光芒的吧。在笑声回响的时候,我仿佛都能看出香樟树下比梦见山森林稍稍明亮了一些。
这里被我们笑声产生的微光照亮。
那晚之后,长泽心情好的时候就会穿女装来参加香樟树下的聚会。春纪也会连连说着“小妹妹”而爽快大笑。开始时我和长泽还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但很快就习惯了,毕竟只是一个词罢了。
阴损的欺负把戏断断续续地持续着,六月的最后一周来了。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今年的期末考试定在六月三十日和七月一日、二日三天。到了这种关键时刻,我也不得不放下对和枝的田野调查,进行考前复习。
期末考试第一天早上,下着若有若无的细雨。我即使骑着车,也没有雨水打在身上的感觉。不过蹬了五分钟后,就感到T恤潮乎乎地贴在身上了。
我来到教室后用毛巾擦了擦脑袋。虽然很不舒服,但淋湿的T恤也只能那样穿着了。第一科要考社会,我拿出笔记翻着。三权分立、主权在民、地方分权……民主主义永远都不会完成,而只是一种不断进步的体制。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题目。
考试开始前十分钟,每个教室里的翻书声都停止了,仿佛时间只在梦见山中学静止了一样,一片奇妙的寂静包围了这里。
开始前三分钟,考试卷被倒扣着摆在四百张桌子的中央,大家都拼命地想从试卷的背面读出什么。
开始前一分钟,老师瞅瞅腕上的表,四百只手伸向桌上的铅笔。
这时,那件事发生了。
十五间教室全都从房间后方传来了监视器电源开启的蜂鸣声,每间教室都设置了两台在梦见山中学内联网的电脑。
已经启动的显示器还是一片黑暗,各教室相继骚动起来。
最初,画面上映出的是和枝的脸。就是从那张远足照片中截下的脸部特写。然后这张照片与案件现场死在黑暗工具屋里的女孩的照片重合在一起,然后又放了瑞叶的广告照片。接下来出现的是我爸爸妈妈的照片和新家的地址与电话号码。再接下来是我的照片,上面还写着班级和名字。那是我读初一时的照片。干涩的皮肤比现在还糟糕,眼神还很凶恶,简直就像少年A是我一样。最后,以动画的形式放出夜之王子的签名,黑色背景的画面上血红的字体溶化瓦解。这个结束后,漫画一样的照片展示又从头开始一遍。
整个学校爆发出学生们的叫喊,连我所在的第三教学楼也是一片喧哗,我简直都能感到教室在摇动。一楼也好三楼也好,全都猛烈地骚动起来。
我呆坐在座位上,望着显示器,不知道一切都是因为什么。竟然有人恨我恨到这种地步,让我十分震惊。
电脑被强制关闭。大骚乱持续了五分钟左右便停止了。然而,每个教室都失去了老师的身影,考试延迟了一小时。
刚开始答题时,即使读着问题我也基本上没法去想它的意思。那种影像在全校面前播出之后,关于民主主义,我没力气再去积极思考了。
未成年人审判的特征之一就是具有迅速性。六月十日后山事件从湊儿童咨询所移送至湊家庭法院,十九日第一次开庭,进行了人定质问,宣告了违法事实之后就结束了。二十三日第二次开庭审理。陪同辩护律师提出“由虚假笔迹鉴定得出的少年A供词不能成立”,申请把县警方提供的少年A供词笔录从女童被杀案中排除。虽然法官爽快地同意了,但从审判的进行上来看这也并非是对少年A多么有利的举动。家庭调查官做了一份内容几乎完全相同的新供词笔录。证物也提交了很多。把供词笔录堆起来的话都快接近少年A的身高了。
下面的第三次开庭,少年A的父母出席了,从幼儿期开始详细地叙述了A的生活状况。在二十六日进行的第三次审判中,湊家庭法院完成了所有证据调查工作。
然后六月三十日召开了后山女童被杀案的终审——第四次审判。家庭法院的判决是把少年A送至儿童自立支援机构进行辅导治疗。
七月二日,接受了处罚的少年A从湊少年鉴别所被移送到常陆县北部的一家机构。关于少年A辅导治疗的时长却没有说明。
少年法二十二条第二项中这样记载道:“审判不公开刑期。”
少年法的精神在后山女童被杀案中被严格遵守,四次审判全部都是不公开的。
在此期间,山崎尽管从湊总局的大植那里得到了少年A审判的消息,但非公开原则的墙壁太厚了。审判内容的细节基本上不甚明了,信息全都不过是从少年A陪伴护理人和调查官那里泄露出的一点点碰头情报而已。
梅雨期短暂的晴天中,短短几天最高气温就超过了三十五摄氏度。少年A从位于太平洋沿岸的常陆县儿童自立支援机构,被用面包车送到了常陆北家庭学校。据说少年A乘坐的车子两边跟着许多租赁车、摩托之类的媒体报道车,上空还盘旋着几架直升机。
然而车窗被厚厚的黑色窗帘挡上,一张能拍到少年A身影的报道照片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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