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孩子-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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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夹杂着“嘎吱嘎吱”调整麦克风架子的声音,里见繁校长开始讲话。

    “日本,正冲进一个完全无法预见的时代。在成人的世界里,该如何跟同事交往?大家这样的中学生该怎样学习,又该怎样选择将来的发展方向?这一切都成了问题,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要墨守成规就可以高枕无忧。”

    星期一的一大早,他就如此精神抖擞,着实让我有点厌倦。

    繁老头儿自信满满,仿佛我们这些学生就算面临这些难题都没问题。他的言语从校园四角立着的竹竿上嗡嗡传来,音量大得像是要在我们没睡醒的头盖骨上敲出咣当当的回响;而我则凝望着映在梦见山中学主楼上的学生队列。

    主楼是座由玻璃和混凝土建成的炮弹形五层建筑,好像曾获得建设大臣[1]颁发的优秀设计奖。正面的红外线反射玻璃中,映出四百个中学生像幽灵一样淡蓝色的身影。

    “但是,大家不能因此而失去勇气。”

    繁老头儿屏住呼吸,缓缓巡视学生的队列。

    都五月中旬了,上衣里面的毛背心他要穿到什么时候啊,不热吗?

    “大航海时代要到了。”

    我听见前方的高羽道正嘟囔着。

    高羽腿有残疾,所以坐着轮椅,跟在班长长泽静的后面,排在二年级三班队列第二位。长泽穿着校服的纤细背影微微晃动,似是微微笑了一下。

    “危机与机遇并存。每个日本人都开始了没有航海图的旅行,大航海时代来了!我们也许会发现宝藏岛,但也可能壮志未酬就消失在暴风雨的海上。为了完成即将到来的严酷航程,最需要的就是无可替代的个性,以及只需一个主意就能从根本上改变困境的创造力。”

    这时,高羽再次接了个话茬儿:“遗憾的是……”

    “嘘,安静点!”班主任远藤美佐子老师低声呵斥。

    “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日本的教育只能教出喜欢集体行动的人和喜欢念书学习的人。我们这些教师也是,如果被问到大家是否富有个性,我想我们只能给出毫无信心的回答。所以要齐心协力,共同发掘我们每个人心中的宝藏。我也准备和大家一起寻找。也许并不能轻易地找到,但光是寻找这件事本身,就是足够有价值的宝藏了。”

    校长合上了嘴,视线移向了梦见山上方刺眼而多云的天空。因为没有风,头顶上的太阳旗懒散地垂向地面。

    但是,繁老头儿的声音依旧充满活力:“上星期期中考试结束了。期末考试还很遥远。一年中最棒的五月第四周就要开始了。在学习上、运动上、文化活动中、志愿活动中,请大家尽情地挥洒自己的青春活力。这周也请多关照了。”

    “请多关照。”四百人的声音没入环绕校园的绿树中,星期一的早会结束了。

    学生们就地解散。大家互相招呼着相熟的同学,向各自的教学楼走去。

    我们中学围绕着主楼按照星形建了五座教学楼。这些三层楼的教学楼有着高原尖顶小屋般的造型。每座教学楼里一楼是一年级,二楼是二年级,三楼是三年级。所以我们二年级三班的教室在第三教学楼的二楼。连接主楼和教学楼的是玻璃顶的走廊,夏天时就像温室一样热。

    我推着小道[2]的轮椅向教室走去。落了花的樱树构成了天棚,叶子绿得仿佛拧一下就会黏糊糊地把手染绿。

    从天棚下面经过时,小道“毛虫毛虫”地大叫着。其实,这个学校的樱树里根本没有毛虫,管理员爷爷早就非常仔细地洒过杀虫剂了。

    “喂,阿土,我们说好的事儿,你没忘了吧?”

    有人突然从后面招呼道。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长谷部卓。此时离第一节课开始只剩十五分钟了。

    惨了,周一一大早就碰到了致命的危机。

    五月十八日,阴,星期一上午九点,山崎邦昭接到了一个打给朝风报社东野分局的电话。电话铃响过一遍之后就要立刻接起来,这是山崎的工作之一。

    “您好,这里是东野分局。”

    “哟,是小哥啊。梦见山警署辖区内好像有个小学女生失踪了。马上就要展开公开搜查,详细情况一会儿再说。”

    这熟悉的低沉嗓音,来自负责与县警联络的须田淳。电话是从常陆县县政厅所在地湊市中区的县警总部七楼打来的。

    “记者俱乐部的反应如何?”

    “不知道会不会变成刑事案件,所以暂时没动静。”

    坐在桌子旁沙发上的分局长津野英彦本来正浏览对手报社的早报,山崎放下电话后,津野的目光穿过架在鼻尖上的老花镜转向山崎。那件永远不变的白衬衫上挂着戴了二十年之久的领带,老旧得像化石一样。

    “能作为报道素材吗,年轻人?”

    “不知道,说是我们这个辖区出了儿童失踪事件。”

    “男孩?女孩?”

    “女孩。”

    “以你的感觉,值得报道不?”

    “这……”

    这种时候,如果是大泽前辈的话,就能很好地反驳回去吧?山崎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硬着头皮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夸张地挠挠头。这是儿时养成的习惯,一为难就爱这么做。山崎是比兄长们小很多的幼子,惯于用这种表情讨父母欢心。

    “听好了,年轻人,以后不许再在我面前挠脑袋。”

    分局长再次埋首早报。这就是总共只有三个人的东野分局。大泽伊吕波本该和他们同享这份尴尬的沉默,却在上午时出去采访了。然而,分局长和山崎都知道,早上起不来床的大泽一定会在周一安排外出采访。

    山崎呆呆地看着煞风景的分局。白色的墙壁配着灰色的瓷砖。从镶死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市政厅大路两旁的悬铃木。这是日本任何市镇都有的那种办公室,仿佛工厂组装出来的标准产品。

    非要说与其他事务所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四十平方米的房间中,近一半被灰色的钢制书架占据。上面摆着所有的国家级报纸、常陆县地方报、周刊和科学杂志。不断增加的资料像山一样多,把孤岛般的办公桌都挤到了窗户边,连桌子上都被大量的文件侵占。靠墙的长桌子上放着两台传真机,还有一台与总部联网的发稿专用电脑。房间角落的电视机柜上摆放着一台二十一英寸的电视机,整日都开着的屏幕上小声播放着NHK的天气预报。

    十分钟后,从县警记者俱乐部的朝风报社信箱传来了一张A4纸的新闻稿。这是匆匆写就的横版文书,上面跳跃着向右上方倾斜的文字。

    [1]公元1989年。

    [1]城镇内或校区等居民或民间团体,为自治经营管理社会生活而成立的组织。

    山崎复印了一份,把原件还给津野。

    分局长从上到下扫了一眼,对山崎说道:“年轻人,去呼一下大泽的BP机,让她电话采访梦见山警署。如果事件不断升温,你就去跑一趟。在晚报早版的截稿时间前,尽可能收集信息。”

    山崎按下了梦见山警署宣传课[3]的快捷拨号号码,几乎与此同时,津野从分局长办公桌上拿起电话拨通了朝风报社湊总局。

    九岁女童失踪案。星期一的早晨,这条消息唤醒了昏昏欲睡的分局。

    “阿土,过来一下。”长谷部卓胜券在握、得意洋洋地说。

    从卓身后能看到教体育的本山老师正穿过走廊向第三教学楼走来。卓注意到我的视线,回头对远处穿蓝色运动衫的本山老师点了点头。卓身材很高,运动拿手,头脑不错,长相也不差。但在班级中,我就单单和这个家伙不对付。虽然我怎么都搞不清理由,但我们就是会起冲突。

    长谷部的左右跟着他的两个跟班——西垣稔和成濑礼次这对不协调的凹凸组合。他们一起摆着一副蠢样子冷冷笑着。一个矮冬瓜,一个傻瓜。话虽如此,其实矮冬瓜西垣稔与我的身高也差不多。三个人统一穿着鹿岛鹿角[4]的队服。而其中穿着国家队总教练济科球衣的,当然就是长谷部卓了。

    “小道,不好意思,你能自己先回教室吗?”

    “能倒是能……”

    高羽在轮椅上扭过上半身,担心地抬头看着我。

    “没事的,就是和他们有点话要说。”

    “对的,对的,我们就是让阿土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嘛。”

    高羽摇着轮椅上了通向鞋柜的缓坡,换室内便鞋时屡屡透过玻璃向这边瞥来。

    “那好,我们走吧。”

    长谷部说完,凹凸组合立刻跟着淫笑。真让人火大。我被三个人围着,拐过一年级的年级花坛,带到了第三教学楼的背面,空无一人的石子路上。它的前方通向后山的密林。唉,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之前不逞一时之勇就好了。

    这就是令我懊悔不已的“紫阳花事件”。

    事情出在上周六放学后,期中考试的紧张解除后的午休时间,留下参加社团活动的同学在教室的各个地方,把桌子并在一起,打开了各自的便当。

    就在我打算回家的时候,坐在附近的石上满里奈说道:“三村,问一下啊,紫阳花呈蓝色,是生长土壤为碱性的缘故吧?”

    在我们班上,关于植物的问题大家一向都来问我。突然被班上第一美少女搭话,我不禁有些飘飘然。虽然对答案也不太确定,但我还是很来劲儿地答道:“碱性土壤会开出蓝色的紫阳花,酸性土壤则会开出红色的。”

    斜后方的凹凸组合和正在吃午饭的长谷部卓听到了这话,不禁问道:“阿土,你是说真的?”

    “是真的啊。”

    虽然不大自信,但当着石上满里奈的面,我唯有死撑到底。

    卓带着愚弄意味,笑了一笑,说道:“那我们来打个赌吧。”

    “好啊,赌一千日元?”

    “不要,就算从你那里拿到一千日元也没什么用。如果你是正确的,你让我们三个人做什么我们都干。如果阿土你弄错了嘛……”

    “如果我弄错了,又怎么样?”

    “就吃我的大便。”

    都被对方说成这个样子,我不可能再闭嘴听着,立刻反驳道:“不管是不是大便,我都吃给你看!虽然我可不觉得卓的大便好吃。”

    那天下午回家后,我立刻从书架上取出植物图鉴,上面说土的酸碱度与花颜色的关系并不明确。在土里放入铝或铁之后,粉色的紫阳花会变成蓝色也只是个土说法。花色的变化和含有金属离子的化合物虽然相关,但这个机理目前尚未研究清楚。

    我眼前一黑。

    继黑暗的周日之后,悲剧的早晨来了。

    大危机啊!

    离开始上课只有十分钟了。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被坏蛋三人组团团围着。

    长谷部笑着拿出一个茶色的硬纸袋,从中缓缓取出某物。

    他指尖夹着的是一次性筷子,上面印着红绿相间的便利店标志。

    卓把那双还带着包装袋的一次性筷子递给我,大笑道:“就算是阿土这样的人,也很难用手抓着吃吧。”

    那是恶魔的微笑。

    然后,卓又用指尖捻着拿出一个透明袋子,是超市常见的装炸煎饼用的空袋子,装的就是那种名曰“油炸黄金”的东西。我看到袋子内侧被油沾得滑腻腻的,胸中不禁怦怦乱跳。

    残留着煎饼油渣滓的袋子底部,放着一坨夹缠着纤维质碎物的茶色固体。

    “虽然味道不佳,但好歹是今早刚下来的新鲜货,你随意享用吧。”

    卓又笑了。两个跟班屏住呼吸,瞪视着手持筷子的我。

    如果眼一闭牙一咬,恐怕真能吃下去吧。但若真这么做了,我“土豆”的外号肯定又会被卓他们用新的外号取代。最好的可能也不过是“大便豆”或者“大便铃薯”吧,无论哪个省略之后都会变成“大便”。

    我想象了一下接下来这一年有余的初中时光……

    永别了,同学们。

    “你们干什么呢!”

    纤细的喊声响起,我们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回过头去,只见班长长泽正拐过教学楼的转角。

    班长急急赶来。高羽紧随其后,不顾石子路绊着车轮,拼命摇着轮椅。

    卓一副扫兴透顶的表情,凹凸组合也一下子不安起来。

    “长谷部,你在对三村做什么?”长泽的身体与他的声音一样纤细,但是清冷严厉,直视着卓的目光里完全看不到任何感情。

    “我们只是想让阿土遵守我们上周的约定嘛,又没欺负他。”

    “这个约定,就是让三村吃下长谷部的排泄物?”

    “这个嘛……”

    班长长泽瞥了我一眼,淡淡说道:“双方都同意的话,我自然不会反对。只是,如果继续下去的话,我会报告给远藤老师哦。长谷部,你们的行为从在校生活态度和积极性这两点上怎么评判,就交给老师来决定吧。”

    他的头脑好得简直想让人拍手称赞。不动声色地提及会影响成绩报告中学习状况评价的两个重要标准——态度和积极性,对成绩不太好的卓他们来说,肯定是非常有力的威胁。

    卓眯着眼瞪了我一下,转身走了。两个喽啰随之离去。

    我望着卓的背影,说道:“你忘了这个开玩笑用的道具。”

    我把手中的一次性筷子在头顶上挥了挥。卓回过头来。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可怕。

    只听他狠狠说道:“三村,不要太得意忘形哦。”

    救世主的声音还真酷啊。

    “早上好。”

    打开东野分局的毛玻璃门,大泽伊吕波在上午十点半过后才出现。此时离晚报早版截止时间十一点只剩下一点点时间了。她穿着瘦长的浅灰色西装裤,配着藏青色上衣。每当她大步走动,从黑色尼龙挎包上垂下的CD耳机就跟着一晃一晃的。无框眼镜后面那对双眼皮的大眼睛兀自肿着。

    “东野三小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据说PTA[5]全员出动,从昨晚开始一直在搜寻。目击情报暂时只有一个。十七日下午两点十五分前后,一个同学的母亲看见她在附近的儿童游乐园独自一人……再就是这个。”

    大泽递给津野一张B5的复印纸,上面印着一个笑着比出V字手势的女孩的照片,并有“寻人启事”几个大字。文字处理机打出的文字下面,用粗体记号笔写就的女孩家庭电话号码黑黑地扭曲着。

    “失踪的女孩总是长得很可爱的那种类型啊……”分局长嘟囔道。

    大泽继续说道:“小哥那边的情况如何?从梦见山警署得到消息没有?”

    山崎的目光落在采访笔记上,看了看打开的那页上水笔写下的潦草笔记,说道:“女孩家里目前为止还没收到任何索要赎金的电话。警察那边正作着刑事案件和事故的两手准备,进行搜查。”

    “明白了,总之先向总部发稿吧。交给你了,年轻人。”

    山崎闻言转向了报道初稿的专用电脑。显示屏上一片雪白铺展开去,仿佛是从未有人踏足的雪原,微微地唤起了他的恐惧。山崎用食指和中指以三十二分音符的节奏敲击键盘边缘。这是他写报道稿前的习惯,常常被大泽抱怨很吵。紧张感逐渐上升,屏幕上浮现出开始的几个文字之后,下面的内容就像是被拖拽出来一般,报道稿的雏形不知不觉就写出来了:

    东野市梦见山区某公司职员(四十一岁)的长女(九岁,市立小学三年级)于本月十七日下午失踪,常陆县梦见山警署于十八日开始展开公开搜查。女孩曾在十七日下午两点左右,与家人说去离家约三百米远的同学家玩,独自出门后便再无消息。梦见山警署出动了机动队[6]员和自治会员等约九十人展开搜索。失踪女孩上着藏青底色、向日葵花纹的短袖连衣裙,脚穿米黄色慢跑鞋。

    山崎把打印出的报道交给了分局长。津野一字一句地仔细读着。

    “不错嘛,就这么发稿吧。另外别忘了把女孩的照片一并用传真发过去。”

    山崎的脸色变得明朗起来,他按下确定键,把稿件发给了东京总部的社会部。

    十分钟后,从总部社会部编辑部主任那里发来了通知,告知将以极短篇报道的形式刊载这则消息。正午过后,晚报早版的校样被传真过来。报道只占了社会新闻版的一小块地方。

    总部社会部给报道加了标题:《小学三年级女生失踪》。

    三人轮流把校样检查完毕后,都快一点了。

    大泽说道:“大概也就这样了。我留在这里接电话,局长和小哥去吃午饭吧。”

    “我吃便利店买来的东西就行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不祥的感觉。”

    津野用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高。

    然而,NHK下午一点的全国新闻竟然没有播出梦见山女童失踪案的消息。

    第六节课是远藤老师教的国语,今天的主题是俳句鉴赏。

    “起立,敬礼,坐。”

    长泽喊道。美佐子老师钻到讲桌下面,给自带的笔记本电脑接好电源。五月的这个时候,教室里的空调还没有开。我讨厌空调。从打开的窗子,会有风穿过山毛榉林、翻越梦见山山坡吹进来。只要有这个便别无所求了。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嗖嗖地写着:

    二株梅发有早迟,吾同爱之。

    梅雨潇潇大河阔,对岸寂寂两家人。

    “有人知道这是谁的俳句吗?”

    二十七人的班级几乎全员举手。老师左手在键盘上不断游移,确认谁没举手。

    “那就……西垣同学来回答吧。”

    “是!是江户时代的人。”卓跟班中的那个白痴爽快答道。

    “是江户时代的哪个人?”

    “我正在想。”

    美佐子老师苦笑了下。西垣稔一点都没有胆怯畏缩,因为就算回答不上问题,也要做个姿态显示一下对学习的主动性和积极性。简直像个傻瓜。

    “那,有人知道这个作者而且记得该作者的其他俳句吗?”

    这回举起的手就只剩三四只了。

    “长泽同学。”

    “是俳人与谢芜村。手持草履涉小河,炎夏趣多。”

    “答得很好。还有……八住同学。”

    “岩仓狂女慕良人,子规声声啼。”

    美佐子老师一时竟有些语塞,须臾方道:“没想到你连这么艰涩的都知道。”

    又响起了两下敲击键盘的声音,老师给长泽和八住春纪加了分。

    八住春纪是图书委员,留着一头男生式的短发,总穿着牛仔裤,有时还会说些非常古怪的话,有男生甚至怕得不敢接近她。不过,她长得其实蛮可爱的。

    “下面我们就进正题吧。请翻到教材第六十四页。与谢芜村是十八世纪的俳人,年轻时曾在我们东野市的某地辗转颠沛十余年。今天,我们就从芜村的两个俳句里学习一下数词的作用。”

    与往常一样的第六节课开始了。我开始装傻充愣。

    放学后,我、长泽和小道结伴回家。我觉得今天这种非常时期不适合独自一人。我们穿过主楼前的樱树林荫道。长泽穿着黑色立领制服,我穿着卡其色棉质裤子、深绿的火狐短袖T恤,小道穿着正红的针织套衫和牛仔裤。小道坐在轮椅上,抬头看向新叶构筑的屋顶。

    “最边上的那株樱树,好像和别的有点不一样呢。”

    林荫道的樱树上全都用铁丝挂满了白色的塑料解说牌,上面写着相同的字样:染井吉野樱A-1,染井吉野樱A-2……

    长泽一脸无奈,说道:“阿土,不要说太久哦。”

    “明白!染井吉野樱是大岛樱和高盆樱的杂交种。所以不同的树继承两边基因的程度不一样。最边上的那株染井吉野樱,叶子边缘的锯齿虽然和其他的一样,但叶身又圆又大,顶端是尖的,说明是大岛樱的基因体现得比较多。这就是做樱饼用的叶子哦。这棵树开花也晚十天左右,花本身比起粉色更接近白色,花瓣也大,一定是更像大岛樱。”

    我使劲一跳,折了截树枝下来。

    富有光泽的叶子中间挂着红黑色的果实,挺像超市进口货展柜上的黑樱桃。

    “这东西一般都不食用,但确实可以吃哦。”

    递给小道和长泽之后,我自己也咬了一口。特别特别酸,余味却有点儿甜,散发着尘土和春日阳光的味道。

    我把剩下的叶子收进包中,以便做成标本。

    “真可惜啊,阿土要是把调研植物的工夫用到学习上,准进年级前十。”

    一直都是年级前三的班长讶然感叹。其实,植物观察不是一点没用。我正是以此参加了国立大学附属中学的特招考试,凭我的成绩本来完全不可能考上这种学校。况且,专心于不喜欢的事情,对我来说完全不可想象。

    小道打趣道:“就算那样,阿土也无法超过长泽和松浦啊。”

    松浦是二年级五班传说中的高材生,无论哪次考试都没让出年级第一的位置,在春季的学力测试中更是拿了全国第二。听说那个全国第一由于学习过度,患上了神经衰弱,自杀了。因此全国几十万人中的第二其实就是第一名。然而,这家伙又不是一个劲儿死学的书呆子,不光担任班长,而且在剑道部也很活跃。

    他很爽朗,个子高挑,脸上没有痘痘,男生女生都喜欢他。

    总而言之,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

    朝风报社东野分局的传真机收到了从梦见山警署发来的情况报告,上面有手写的追加信息。此时都过了下午两点。内容有以下七项:

    (一)女孩说去她家玩的那位同学的姓名和地址。

    (二)女孩是星期日与家人吃过午饭后外出的。

    (三)两点十五分,同学母亲声称见过女孩。

    (四)警察、消防员、自治会、PTA、老师、监护人等全体出动展开搜索,但截至十八日正午仍无任何线索。

    (五)公开女孩照片、家人真实姓名等事,已征得女孩父亲的许可。

    (六)五十名警察与包括消防员在内的一百二十人共计一百七十人加强了搜索力度。

    (七)十八日下午三点,女孩的脸部照片与全身照将在梦见山警署公开。

    分局长拿过传真浏览,表情渐渐严肃。

    尔后,他说道:“年轻人,去梦见山警署参加三点开始的照片发布会。”

    山崎立刻出了分局。梦见山警署在南边的梦见山新区,离坐落在东野市中心的分局有大约十分钟的车程。他与署长松浦慎一郎是在松浦担任少年课[7]课长的时候认识的,曾有那么两回在慰劳会上一起喝过冰啤酒。山崎发动自己的车,从分局地下停车场并入市政厅大道上稀疏的车流。自己这辆银色四开门的本田车贷款只还了一半。

    穿过东野的市区用地,左右一望是广阔的水田。五月的田地里禾苗间是安静的水面,令山崎想到了荧光笔的绿色。仿佛是水稻的生命本身在随风摇曳闪烁。

    铺装平坦的两车道国道的前面,双驼峰状的山脊线不断靠近。眼前低一点的是梦见山,后面连着的稍高出一小截的是后山。后山顶上稍微偏一点的地方矗立着送电铁塔。高压线画出平缓的弧度,向远处延伸。

    新区被远处的山峦簇拥着,就像从空中用平行尺规划的一样,整齐有序地扩展开来。这里总共有三千五百户人家,人口一万一千人,拥有三所中学、两所小学,曾经是新兴住宅区。东野市作为日本振兴科学技术的中心,是依照国家项目而建的“科学城”。丰饶的自然环境中,聚集了包括四十六所国家研究机关在内的三百多个研究所。梦见山地区是被指定为研究学园都市的东野市的住宅区,从昭和四十年代[8]开始快速发展起来。

    眼前这座海拔不过八十米、与其说是山还不如说是小高坡的小山丘顶部一带,坐落着知名重点中学梦见山中学的校舍。从这里可以看见一道白色光芒笔直地贯穿山坡斜面。玻璃通道每日里把优秀的学子们吸上山顶,它连接着住宅区和中学,是县内最长的扶梯。梦见山中学俯瞰着为绿色所环绕的新区,像是拥有蓝玻璃天守阁的城堡。在现代天守阁的上面,阳光透过薄云,天空耀眼而宽广。

    (就在这座城里,一个九岁的女孩失踪了……)

    五月的水田也好,模型般的新城区也好,似乎对女孩的失踪漠不关心。

    本田车从梦见山地区的西北部进入了新区。开到哪里都是接连不断的标准住宅,细节固然是各不相同,外观上却一模一样。单侧双车道的道路旁,每条街道都种植着不同的行道树,有柳树、悬铃木、蚊母树、榉树。每拐过一个路口,树的色调都会有变化,如同一首和谐的绿之乐章。这是星期一的下午,街上几乎看不到步行的人影。

    住宅区中有个占地接近三十个停车位的白色六层建筑,正是梦见山警署。山崎把车停在入口旁。自动门旁边站着一个年轻警察,身佩警棍,腰间别着步话机和枪套。山崎对他说了句“辛苦了”,随后便穿过大门走进去,在一楼接待处出示了记者证。

    “请问三点开始的照片发布会在哪里进行?”

    “在二楼的第一会议室。”

    回答他的是一位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女警察。离发布会召开还有大约三十分钟的时间。他想去和认识的探员打听下情况,便登上了扶梯旁的楼梯向三楼的少年课走去。途中在楼梯间碰到了正从上面下来的松浦署长。署长对扶梯的痛恨在警署里面是出了名的,不管再怎么累都只用楼梯上下。松浦慎一郎警视正[9]现年五十多岁,像一个久经磨炼的警察惯有的那样,皮肤被晒得黝黑,结实的身体上穿着水蓝色的制服,肩上戴着藏青色的常陆县县警肩章。

    “好久不见了,松浦署长。”

    “哦,山崎啊,最近还好吗?”署长严肃的表情瞬间放松了一下。

    “嗯,还好。关于女孩失踪的事怎么样了?”

    “这个啊,到底是刑事案件还是事故,尚不清楚。”

    他边说边下了楼梯。

    山崎望着远去的背影,喊道:“请加油!我会再来的啊!”

    “好。”署长的声音从楼梯间下面传来。山崎穿过少年课敞开的大门,房间里并没有看到他认识的探员。尽管如此,他还是试着采访了一下,却没挖出任何有关女孩失踪案的新情报。

    下午三点,照片发布会准时开始,但仍没有任何新消息。宣传课长仅仅是读了一下早就被媒体刊登了的新闻稿,然后把失踪女孩脸部照片和全身照的复印件发给了记者。照片发布会不到二十分钟就结束了。山崎环顾会议室,发现四家全国性的报社,两家地方报社,还有一家通讯社,七名记者,没有电视媒体的摄像机。

    知性风、体育系、轻微的鸽派风格……每家报社的记者都奇妙地带着各自独有的色彩。谁属于哪家媒体,连山崎这种入行不到三年的人都能准确猜出。

    山崎在下午四点前回到了东野分局。津野正在浏览刚到手的其他报社的晚报。山崎也看了看其他报纸的社会版,终于歇了口气。关于东野的女童失踪案,只有两家报社以极短篇报道的形式很不起眼地报道了一下。事件细节和女孩的脸部照片也没有刊载,总之没有把它当作能占得头条的重大新闻来处理。

    下午六点,从早上开始就多云的天空在夕阳的照射下弥漫开一片紫红色,梦见山警署发来的第三篇通报送到了东野分局,依然没有女童失踪案的有力情报,搜索也毫无进展。

    我与长泽和小道在梦见山扶梯的出口处道别回家。平日里在新区几乎看不见行人,这天转过街角后却发现站着一堆手拿传单的大婶和老人。穿过梦见山南的儿童游乐园,穿着藏青色连体制服的机动队员拿着长棍捅着低矮的树丛。我想起昨晚妈妈很是关注的失踪女孩。虽然动画片里的诱拐案件看起来很有趣,但发生在现实里就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了。

    我家是梦见山一千多号。如果是新区的居民,一听这个数字就知道在西南地区。街道上住着很多大公司的职员和公共机关的研究员,很宽敞地排列着一片独门独栋的住宅。走在不见行人的红花七叶树大道上,我到家了。我家是一座外墙贴着白色陶瓷的房子,整体透着微微的尘灰色。窗前是配套的白色蕾丝窗帘。带顶棚的车库现在空空如也,里面立着一块破旧的滑板和一辆山地自行车。

    白色铁门上有镂空的藤蔓纹饰,花纹的叶脉上面积满了灰尘。我推开门走向玄关,两者间的距离以我的步幅算正好七步。我在白色大门旁的橄榄木盆栽上摸索了一番,没找到钥匙。拉开门把手,发现玄关的门没有锁。入口处的横框上散乱地扔着弟弟和枝的耐克鞋,虽然是新买的却满是污垢。以和枝爱整洁的性子来说挺少见的。

    我走进玄关,穿过右边铺着木地板的客厅来到厨房。里面一个人也没有。白色的松木桌子上放着妈妈留下的便笺:

    干生、和枝,到家了吧?

    我等瑞叶拍摄结束之后就会回来,应该不会太晚。如果晚饭时没赶回来,你们就用微波炉热下冰箱里的饭菜吃。当零食的奶油巧克力蛋糕也在里面。饭前别忘了洗手。干生别忘了脸也要洗哦。

    绿··

    竟然还有两个心形记号,都四十好几了还干这个。我从冰箱里拿出巧克力蛋糕,两口吃完。当然没洗手。然后我把包扔在客厅的沙发上,走向玄关左手边的洗手池。不洗脸哪行?

    我看着镜子。虽然一天三次用具有杀菌效果的洗脸皂洗脸,但脸上的青春痘一点都没有减少。尽管爸爸说新陈代谢旺盛是年轻的证明,但我“阿土”的外号就来自我疙疙瘩瘩的脸颊。和枝也好,瑞叶也好,不需要使用药用香皂,皮肤也光滑闪亮,五官也很漂亮。弟弟妹妹长得像面庞美艳的妈妈,而我则长得像不起眼的爸爸。还记得五年前那个软包装西式炖菜的广告吗?

    就是那个打着“肉大”“料足”的广告语,一个小女孩把牛肉块勉强地塞进嘴里的广告。这个广告一时间被大家广为议论,我想很多人都还记得吧。那个小女孩就是瑞叶。

    妹妹今年八岁,在东野第三小学读三年级。她今天向学校请了假,在一个租来的摄影棚里为本地一家超市做宣传模特还是什么。由于爸爸的工作调动,我们不得不离开东京,妈妈一直很遗憾的样子。妈妈说瑞叶很有才华,被摄像师夸奖后能立刻记下此刻的表情,然后就可以一直做出同样的表情。因此每次拍摄时能发挥出的表情也越来越多。在瑞叶走红前,妈妈一直在做和枝的经纪人。弟弟和妹妹属于同一家事务所。瑞叶的工作突然增多,妈妈就只为她一个人奔忙了。于是原本就不喜欢模特工作的弟弟便辞掉了事务所的工作。

    我则是连一次都没有被带去参加模特经纪公司的面试,因为我不是弟弟妹妹那样漂亮可爱的孩子。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妈妈在弟弟妹妹小时候,常常一边亲着他们的脸颊一边这样说:“这孩子生得真漂亮啊,长大后一定能成为一个美丽聪明的人。”

    我一次都没有被这样夸过。

    土豆!有时候外号的确能精准地展现一个人的特征呢。硌硌棱棱、坑坑洼洼、带着泥土的结实的土豆,就是我。这个作物原产地是南美,在爱尔兰和普鲁士的饥荒中救了很多人。但在如今的日本,这些都无人在意。就算作为零食的薯片受人欢迎,灰头土脸的土豆还是没人喜欢。

    我用肥皂洗了脸,用剩下的化妆水试用品拍了拍脸颊,上了二层自己的房间。走廊尽头的门被和枝在小学六年级时贴上了薄膜,变成了全黑的样子,像占卜师家的房门似的。图案是黑暗宇宙中散落的点点繁星。

    “和枝,我回来了。”

    我先打了声招呼。和枝比我小一岁,是梦见山中学初一的学生。像往常一样,他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电影的声音从黑色房门里低低传来。还在看录像哪。他一般看的都是科幻电影或者恐怖电影。和枝喜欢雷德利·斯科特、大卫·林奇什么的。他总是拉上窗前的遮光窗帘,挂上黑色天鹅绒布,一个人看着录影带。怪人!

    然而,大家不是都说,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正是一个人的个性所在嘛。

    公开搜查的第二天,十九日,星期二的早上,山崎像往常一样在八点刚过时来到了东野分局。打开分局的门锁,接上复印机的电源,这一直都是山崎的工作,但今早全被分局长津野做完了。

    “早上好。今天您来得好早啊。”

    “因为比较惦记那个孩子的事。”

    津野抬起下巴指指贴在白板上的寻人启事传单。山崎在热水间泡了今天的第一杯咖啡。这时,分局的电话刺耳地响了。

    津野接起电话,说道:“您好,朝风报社东野分局。”

    “这里是县警署宣传课。梦见山警署辖区内失踪孩子的尸体被发现了。”

    “啊?好的,请说……”

    常陆县警记者俱乐部正在构建一个为重大事件发生而准备的紧急联络网,好让县警宣传课能第一时间向各家报道媒体发送信息。运作形式是当月的记者俱乐部值班报社从县警宣传课收到联络后,再把信息发送给其他各社。朝风报社正是五月的值班报社。

    “发现尸体的时间是十九日上午八点,地点是梦见山山区后山山顶附近东野市自然保护课的工具屋。自然保护员为了修整后山树林打开工具屋的门,于是便发现了尸体。发现者是三十七岁的岩崎佳丈和二十六岁的桂治美二人。”

    县警宣传课的职员像念笔记似的,淡然说明了情况。津野右手的2B铅笔在再生纸上不停走动,草拟着新闻稿的概要。

    津野似乎有些焦躁,问道:“确定就是那个失踪的女孩?”

    “很遗憾,我想就是那个失踪女孩的尸体。”

    津野全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头脑有一瞬间完全空白。这是每当他遭遇重大事件时就会袭来的自然反应。超过二十年的记者生涯中,大部分事情他都适应了,但就这个空白的瞬间无论重复几次都无法习惯。新鲜的冲击把身体中残留的迟钝感一扫而空,甚至连肌肤表面都能感到火辣辣的刺痛。

    津野把笔记递给山崎,指尖伸得笔直。

    “把这个给其他报社用传真发过去,再用电话通知一下。做完后你也去现场。”

    津野干劲十足地按下朝风报社湊总局的快捷拨号键。

    接电话的是日比野义典总局长。

    “喂……津野啊,出事了?”

    总局长的声音响起。

    他暗地里被大家叫作“公家先生”,总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

    “失踪女孩的尸体被发现了,地点是梦见山中学的后山。”

    日比野在电话的另一端一时语塞。

    “希望总局能够支援我们。可以请总局长联络总部的社会部吗?另外也请把总局的摄影报道部派过来。还有,直升机的出动申请也拜托您了!”

    “知道了。我会转告总部让他们把晚报空出足够的版面。县警营的宫岛、大植和吉见我也会派到现场,尽管用吧。”

    “这边我让大泽去了女孩家,让年轻人去了现场。您那边还能再出一个人去女孩所在的市立小学吗?”

    “了解。现在手头没什么事儿的人……喂!八木,来工作了!津野,我派他去了。”

    “明白了。如果有新消息我会立刻发过去的。”

    津野挂了电话,立刻呼叫大泽的BP机。对方回复的电话马上就来了。

    “大泽?现在在哪儿?”

    “正在去分局的路上。”

    “失踪女孩的尸体发现了,你就直接往女孩家去吧。地址知道吧?采访一下女孩父母和附近居民的想法。还有,如果能弄到一张比警察公布的那个更清晰的脸部照片就再好不过了。”

    “明白了。”

    津野终于歇了口气。此时,山崎也完成了和其他各社的电话联络。

    津野松了松领带,对山崎说道:“不祥的预感果然总会应验。现在我们比其他报社只领先了半步。到现场后去把新鲜出炉的感受带回来。事情才刚刚发生,趁先入为主的观念还没形成,去仔细感受一切吧。”

    “明白!”

    山崎一口气喝掉冷掉的咖啡,立刻离开分局,发动汽车向现场飞驰而去。路线和昨天相同。黑黑的发光的柏油路,贯穿了摇曳着绿色的水田。铺满新绿的梦见山耸立在排列整齐的新区中央。唯一与昨天不同的就是天气,今早微微白浊的五月天空一望无际,眼前一派恬静的田园风光。

    山崎握着方向盘,脑中想着那具身高一百三十五厘米的女孩尸体。念及此,仿佛腹中被猛地刺入了一只来历不明的黑手,只有他一个人在的车子里不期然地响起了叫声。幼小的尸体,明媚的春光,刚刚开始的事件。

    对最初动向的处理无论是于搜查还是于报道来说都是最重要的。不管发生了怎样的事件,从发生的瞬间开始,消息总是在不间断地恶化。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记忆的强度就会弱化,新鲜感也会丧失,报道和传言等二手信息会反噬以目击证言为开端的重要的第一手情报。还没有任何人接触过的来自新鲜现场的语言,比什么都重要。掌握第一手资讯,最早报道出来,这就是山崎的工作。在这种情况下,出色完成这个工作,也会在告慰女孩在天之灵的战役中发挥作用。山崎如此坚信着。也许显得太单纯,但在杀害儿童的案件里,就算如此坚信,无法为之的事情也还有很多。现场总是充满了悲叹。

    刚过上午九点,山崎的车在离通往现场的国道只有两公里的地方遭遇了堵车。一般来说,在去往梦见山的途中遇到交通堵塞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事。原来是警察在盘查过往车辆。凸向水田的停车场上,每辆车都被拦下来接受驾驶执照和后备厢的检查。距离以红色交通锥围出的临检队伍最前端,还排着数十辆汽车。这条路是直道,没有岔路可走。山崎下了车,从路肩走去,向警官出示了记者证和朝风报社的社旗。

    “我是过去采访的,请问可以让我先过吗?”

    “不行。”

    后来不管说什么,表情严肃的警官都只是摇头不允。山崎只得放弃,回到车里,他把社旗放在了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到的地方,然后把车停在路肩上。背上小型自动相机,他穿过水田走上国道。案件现场就在眼前,没道理为了这种事而止步不前。

    茁壮成长的禾苗随风摇摆,水田里泛着浅绿的波纹。山崎很久没这么运动过了,五月清爽的风清凉地充满着他肺部的每个角落。身后传来轰鸣声,山崎仰头望天,只见直升机越过自己头顶,向梦见山的方向轻轻滑去。

    重新整了整从肩上滑下来的背包,山崎加快向前赶去。

    我最早是从同班的舛田恒之那里听说这件事的。舛田很胖,经常满身大汗。那个早上很晴朗,因为是五月所以也不闷热,但是田胖在上学的途中还是在脖子上缠着擦汗的手巾。

    “喂,阿土,听说了没?据说失踪女孩的尸体在后山被发现了。”

    “真的?”

    我吃了一惊,后山是我从孩提时代起就常去玩耍的地方。

    “嗯。我父母是自治会的负责人,所以接到了电话通知。”

    我不知说什么好。失踪女孩和妹妹瑞叶同是东野第三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只有九岁。设想若是瑞叶被杀了……我心里一下子就不舒服起来。

    大家一面环顾四周窃窃私语,一面汇成去往梦见山的人流。扶梯前的广场上,一大群人站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说着话。里面有很多穿凉鞋的主妇和老人。

    用极细的铝管和玻璃做的扶梯大门像蜻蜓翅膀一样,旁边站着两个警察。得知我们是梦见山中学的学生后,其中一人点点头便放我们通行了。带着玻璃屋顶的扶梯全长一百二十米,一直延伸到学校所处的山顶。我们离开了站在广场上不安地仰望着梦见山方向的人群,随着扶梯渐渐升高。

    这个扶梯在中部平坦的地方是水平移动的人行道,舛田踢踢踏踏地从这里开始步行。他从包里拿出矿泉水瓶一口气喝光,再用毛巾擦擦嘴,顺便擦了擦脖子后面,说道:“果然是‘夜之王子’干的吧。”

    我摇摇头,说道:“那只是不知哪里来的小孩们的玩笑罢了,不会真到能杀人的地步。”

    我看了看扶梯旁的玻璃砖,完全抹掉了。

    以前,这附近曾有人搞恶作剧,留下“夜之王子PRINCE OF THE NIGHT”的字样。

    夜之王子是梦见山孩子们的传说。《学校怪谈》和《厕所里的花子》放映时,到处都有喷漆罐留下的银色记号。就连我刚刚提到的东野三小,其教员室的玻璃都曾在半夜被打碎,涂上那个记号。梦见山中学饲养小屋里的兔子被人全部杀掉,后山从几年前开始就有连续不断的山火和树木被采伐的痕迹,这些出事现场都留下了这个记号。用兔子的血写下文字,在新叶上用喷漆罐喷出这个字样……真是有病。

    但也有人说夜之王子很帅什么的,把他看作反派英雄。这些人都是漫画看多了。唉,为啥就没有关于植物观察的热血漫画呢?

    星期二的第一节课改成了自习。老师们都去参加教师会议,商讨如何应对事件。第二节课倒是如常开始,但下午的课都中止了。这也难怪,后山不远处的上空突然飞来了十多架直升机,十分嘈杂,说话都很难听清。由于不得不关闭窗户,教室里今年第一次打开空调,冷得不行。中午,学校提供的午餐有我大爱的羊角面包三明治,配上凯撒沙拉和放了芝士的西式炒鸡蛋,主菜是奶油焖鲑鱼,甜点是南瓜布丁。午餐后,在体育馆召开了全校大会。

    里见校长对一众师生说道:“今天,发生了令人非常悲痛的事件。下午大家都回家自习吧。但是,在第六节课下课,也就是三点十分之前,不允许走出学校。放学的时候以班级为单位集体回家。如果遇到媒体采访,先要做到礼仪得体,还有,别说没用的事了。”

    连繁老头儿都有些紧张了。这种时刻,富有创造力、充满个性的人物会怎么做呢?还是说紧急关头,个性这种东西就会缩回去呢?排队回到教室的途中,山崎成美用手帕擦了擦眼睛。明明是个疯狂迷恋视觉系乐队的追星族,想不到却相当脆弱善感。受她影响,肤色黝黑的丝屋丽和平时比男生更坚强的田径中距离运动员佐伯真弓也哭了出来。被她们的泪水感染,班里的女生们有好几个都哭了。她们哭其实也不是因为认识那个死去的女孩,我想。女生们吸着鼻子,走在反射着五月艳阳的玻璃走廊上,这番场景不知为何看起来十分异样。卓和他两个跟班这个傻瓜三人组,还在逗弄着女孩子们。我和八住春纪的目光碰上了。

    “我才不会哭呢。”

    春纪嘀咕着,一脸怒容地向梦见山森林投去厌恶的眼神。

    ——喂,不用冲着我发火吧。

    上午九点二十分,山崎到达了梦见山扶梯前的广场。衬衫的后背被汗水浸透。广场上人群聚集。他向警官出示了朝风报社的记者证,想乘上扶梯,但警官对他摇了摇头。

    “我都走到这儿了,为什么还不让我进去?”

    “这个扶梯已经属于梦见山中学的校区了。为了减少学生们的不安,从今天开始禁止学校以外的人员使用。”

    抬头看去,玻璃管道中反射出金属质光芒的台阶无止尽地攀升。上学时间过后,扶梯里空无一人。

    “那,后山不是禁止入内的吧?”

    “这倒没听说。”

    山崎看了看四周。不光没有湊总局的记者,也不见其他报社的记者。虽然很想采集下聚在此处的居民的声音,更要紧的却是赶去案件现场。按现在的情况看,他说不定会是第一个到现场的。山崎开始寻找别的上山路径,向后山进发。

    山崎顺着看到的第一个登山口爬上去。没有台阶,也没有铺路,丛生的杂草中只延伸着一条被踩实的土路。一走到后山的山坡上,四周顿时暗了下来,周身充满凉意,似乎进了一片森林。距地面二十来米的高度上,满是厚重的绿色天幕。山毛榉细细的新叶密布着,阳光几乎无法到达地面。

    再往前走,道路分成两条。山崎想早点到达山顶,就选了坡度很陡的兽径。走这条路,要穿过一片比人还高的繁茂的细竹林。青草蒸腾出的气息仿佛要把肺部染绿。密林里到处散落着便利店的塑料袋和方便面杯子,成片的白色映入山崎眼帘。他钻入二十米高的林子深处。

    在密竹林的中央,道路消失了。四张旧榻榻米铺在地上,压扁了竹子。这是一个被绿壁环绕的秘密空间。被雨水侵蚀的榻榻米仿佛一踏上去就会被踩穿。榻榻米的表面上,变灰了的涂鸦兀自留着,甚不起眼——夜之王子。

    抬眼看去,印着黑色同心圆的气枪靶子用金属丝挂在了竹枝上。靶子的边缘被烧得焦黑,一旁的草丛中兀自留有小火灾的痕迹。旧榻榻米的四周有被扔掉的空罐儿和薯条包装袋,以及被雨水泡散的成人杂志。

    他简直觉得眼前的场景就是公园里的垃圾箱。

    这是秘密基地游戏。山崎记得自己儿时也常玩这个。但是,这个基地的凌乱跟山崎记忆中的恬静大不一样。山崎匆忙折回刚才那个分岔口,重新爬坡。

    山路画着“之”字形缓缓上升。走到某个拐点后,他看到林子的绿色中有某物隐隐闪着光。偏离小路的林子里有些东西。郁郁葱葱的树林里有片空地,上午的阳光直直落进来。仰望天空,绿色的天幕在这里开了个小洞。裂开缝隙的巨大山毛榉被风吹倒,斜斜掠过空地。

    这光线真怪。四周好像有一面在发光。山崎钻进空地,脚边传来清脆声响。

    是玻璃片互相碰撞的声音!

    发光的正是地面。光源就是林间空地上密密麻麻地散布着的无数玻璃碎片,形成一片玻璃平原。绿、蓝、棕……还有几乎无色透明的玻璃碴儿。换算成瓶子的话得有好几百瓶吧。

    大量的玻璃碴儿迎着早上的阳光,在林子里四处反射。

    “这座山究竟怎么回事啊?”

    不经意间发出的自言自语近乎悲鸣。山崎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不停敲碎玻璃瓶的黑影,一时不寒而栗。他再度顺着原路折回,继而目不斜视直奔山顶。到底是为了早些到达案发现场,还是为了赶紧逃到一个有人烟的地方?疾行的理由,他本人都说不清了。

    快到山顶时,坡度渐缓。周遭充满了人的气息。

    机动队员以两米为间隔,用警棍探索着草丛,缓缓向这边靠来。

    看到成队的机动队员,山崎终于安了心。他把记者证举过头顶,喊道:“我是朝风报社的。请问案发现场在哪里?”

    一个队员用警棍前端指了指一个上坡的前方。直升机的轰鸣回响在林中。山崎用照相机给队员拍了几张照片,向通往山顶前的最后一个坡道赶去。

    后山山顶是个边长三十米左右的四方形平地。泛白的山毛榉树干疏疏落落地笔直伸向空中。这里随处可见穿着制服的搜查员,略略一数也有近二十人。

    山崎确认了藏青制服背后绣的“常陆县警”白字,走近案发现场。从山顶一侧可以看到新绿的树木中间用金属丝围栏圈起的变电设施。围栏外,一个犹如从斜坡上冒出来的圆木小屋与其毗邻而建。这个木造房屋被建筑用的蓝色塑料膜遮蔽着,大小犹如警察的值班岗亭。那附近的搜查员动作幅度很大,这一定就是案件现场——东野市自然保护课的工具屋。

    小屋前方十来米之处绷着根黄色绳子,垂有禁止入内的牌子。山崎立刻开始工作,瞄着蓝色塑料膜间的空隙拍下工具屋的照片,然后转到屋子背面,从斜坡下方进行拍摄。房子背面也绑了绳子,微暗的小屋中有三名鉴定课的课员正钻到地板下工作着。

    山崎走回小屋正面,寻找梦见山警署里的熟面孔。哪怕只有一句也好,他很想听听搜查员的声音。在变电设施旁,他看到了宣传课须藤博司警部补的身影。真是走运。庆祝晋升的那晚,山崎曾在临街的K歌厅见识过须藤涩哑的歌喉。

    山崎精神饱满地跑到须藤身边,说道:“早上好,须藤先生。这案子真是太过分了。”

    “是啊……不过你还真快,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吧?”

    “发现了什么和凶手有关的东西吗?”

    “很难说啊……”

    须藤报以一个苦涩的表情。不管山崎再问什么,他都以“目前不清楚”“尚在调查”回避。须藤说的那些话里,山崎只对“这案子简直不可理喻”这一句印象较深。只有他说这句话时,才真正窥见他的愤怒。现场好像留下了某些东西,但山崎不知其详。

    话说回来,警察为何总是把案件和现场隐藏起来呢?山崎不由萌生了这样的怒火,却又把火气压了下去,再去向别的搜查员打探情况。

    几乎没有实际内容的采访持续进行着。几名其他报社的记者来到了现场,甚至带来了摄影师。下面该怎么办呢?山崎有些迷惑。此时,背包中的无线电传呼机响了。他看看液晶屏,是从东野分局打来的。

    山崎立刻用手机拨了回去。

    津野接听之后,问道:“年轻人吗?现在在哪儿?”

    “还在现场。后山。用的手机。”

    “知道了。去用附近的公用电话再拨过来,有工作给你。”

    山崎挂掉电话,最后环视了一眼山顶这个案件现场。此际,媒体相关的工作人员和搜查员的人数几乎相等了。直升机的轰鸣穿过绿色的房顶,在周遭响起。这气氛哪里像个发现九岁女孩尸体的现场?反倒有种悠闲恬静之感,就像哪个工厂的职员全体出动去后山除草。

    也许是正值新绿的五月,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

    山崎在变电设施的后面发现了水泥台阶,立刻开始下山。怪不得刚才上山时一个人都没碰到。这个台阶口就像休息日的商场那样拥挤。走兽径上山花了二十多分钟,这次只用五分钟左右就回到了新区。

    将阴暗森林和整齐排列着商品房的干净街区分隔开的,只是一条双车道的道路。这反差太过鲜明,简直令人眩晕。

    山崎在他见到的第一个电话亭给东野分局拨了电话。报社为了避免窃听,重要信息基本都不用手机通报。听筒里响起津野的声音,一遇到重大事件,他的声音就带上了紧张感。

    “年轻人,梦见山警署十一点会召开记者见面会,你别忘了去啊。现在,给我说说在现场收集到的各种消息吧。”

    山崎看着笔记,汇报了案件现场的情况。作为补充,他把在后山迷路时看到的一派废弃景象也说了。比起现场,津野似乎对后山印象更深,提的问题也变多了。

    “这山真瘆人呀。”

    听说他拍下了现场的照片,津野便令他去找朝风报社的记者,让他们把底片送到分局。山崎点点头,挂了电话。这时,他突然想起车还停在离国道两千米的地方。今早一开始先是跑步,又爬了梦见山,运动不足的胖大腿不免发酸了。新区的白天不见人影,现下又无法拦到出租……

    看看手表,快十点半了。没时间了。山崎打消了打车的念头,张开手拍拍双腿,开始在无人的梦见山新区拔腿狂奔。

    那天下午从梦见山中学回到家时,和枝和瑞叶都到家了。和枝坐在客厅中三十六英寸宽屏电视机的前面,用遥控器不停地换着台,关注着后山事件的进展。他弓起的后背上披着发尾到处翘起的长发,右手拇指不停时而缠起时而松开地玩着从牛仔裤裤腰上垂下的布腰带尾端。

    电视机画面播放了好几次死去女孩的面容,还有挤满了警察的工具屋。无论是哪个电视台的播音员都发出沉痛的声音。我们坐在沙发上几乎都看不到画面。

    妈妈对他说道:“你别老放这个新闻了,瑞叶还在呢。”

    弟弟慢慢摇摇头,用人偶般毫无感情的视线看着妈妈,好像又去了另一个世界。和枝时常会变成这种样子。

    和枝也没露出不高兴的模样,只是盯着妈妈看了好一阵儿,然后按了按遥控器,切换到了傻瓜似的恋爱电视剧上。妈妈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和枝依旧一言不发,默默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上楼梯的声音从起居室的墙壁对面轻轻传来。

    “真是,这算什么啊。喂,瑞叶,要不要吃点零食?”

    妹妹为了让妈妈开心起来,语调明快地回复了她。我也没等零食上来就回了自己的房间,为了转换心情,拿出一本植物图鉴欣赏四季交替中的山毛榉林。

    十点五十五分的时候,山崎跑步抵达了辖区内的梦见山警署。记者会的会场同昨天一样是二楼的第一会议室。进入房间后发现其他报社的记者来了好多,填满了五排折叠桌。空座位上也都放了笔记本和包什么的。里侧的墙壁跟前放了七台摄像机。摄影照明装置散发的热量把室内烤得如盛夏一般。在混乱的人群中,山崎发现了湊总局负责搜查一课[10]的吉见,他过去拜托旁边座位的人让出了一块地方给自己凑合着坐下。

    十一点,松浦署长和常陆县警署搜查一课课长堀重则来到会议室就座。在发现尸体三小时后,记者见面会开始了。

    “案件名‘东野市梦见山区杀害小学女生并弃尸案’。”

    五十多岁的署长和同辈的搜查一课课长堀在麦克风前一字一句地宣读着。发现尸体的情况和女孩失踪的经过都在新闻稿上清楚报道了,记者会没有任何新的具体内容。不过由于刚刚发现尸体,这也可以理解。

    寡淡无味的见面会快要结束时,课长说道:“现场的墙壁上用银色喷漆罐留下了记号。”

    连山崎也能感觉到,现场数十人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

    “请问都写了什么呢?”

    “夜之王子,以及英文PRINCE OF THE NIGHT。另外,还有一句话。”

    堀课长说到这里,目光从纸面上抬起,凝视着记者席。

    “剩下的那句话是‘这不是最后’。”

    “不好意思,可以再说一遍吗?”

    见面会现场顿时骚动起来。堀课长起身在背后的白板上写下那个记号的字样。横写的日语下面是流畅的笔记体英文,还有预告留言。为什么要特意留下手写的文字呢?山崎记着笔记,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这实在不像成年人能干出来的事。

    记者会结束后,山崎和吉见交换了下情报。从搜查一课基本上什么消息都还没有得到。散会后他直接留在会议室里,在采访笔记上开始整理报道稿。梦见山警署一层大厅的公共电话前聚集着一堆等着发稿的记者。山崎不得不寻找其他电话,再次向满溢着春日艳阳的新区飞奔而去。说不定还能赶上晚报的截稿时间。商品房房顶错落如波浪,对面可以看到梦见山的山脊线。蹲踞着的巨大绿色野兽的上空,有很多直升机来回盘旋。

    尽管该案设立了搜查总部,也写了很多相关报道,但山崎仍觉得这事件像是幻觉。失踪的女孩,其实还在那个幽暗的森林中玩耍吧……

    山崎仿佛看见,那条缀着黄色向日葵图案的藏青底连衣裙,消失在山毛榉白色的树干之间。

    晚饭时,家里一直谈论女孩尸体被发现之事。这孩子和瑞叶在一年级和二年级是同班。据妹妹说,那是班上仅次于她的第二漂亮的孩子。

    “这么平静的街区里,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案件呢?!”

    妈妈的话音里充满感情。据说是因为年轻时在票友剧团待过,所以才染上这个习惯。听着这种腔调,确实有些烦人。

    “没办法啊,这就是个华而不实的城市。”和枝一如既往地酷。

    除了周末,爸爸都不会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爸爸在一家叫“常陆材料”的公司做研究员,从事新材料开发工作。虽然这工作不起眼,但据说工作量对研究员来说挺繁重的。

    那晚的主食是汉堡包,配菜是蔬菜拼盘和炸薯条,汤是维希奶油浓汤。汉堡是自制的,其余的则都是从超市买的。按和枝的说法就是,跟妈妈做的料理相比,果然是买的比较好吃。这话,我赞成一半。

    “瑞叶啊,从明天开始,就要集体上学喽。”瑞叶欣然说道。

    和枝瞥了妹妹一眼,又转开了视线。

    这时,妈妈把餐椅向后拉开,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四方形的小包裹递给妹妹,说道:“对啊对啊,差点都忘了。”

    只听瑞叶欢快地叫了起来。怎么说呢,妹妹这方面像妈妈,有点做作。和枝看都不看,一味翻搅着盘子里的汉堡。

    小包裹里面是个心形的粉色吊坠。瑞叶把它挂到了脖子上,非常开心。

    “在PTA听说还有三天就会从防犯协会借来一批报警铃。既然早晚要戴,那不如早点好。而且,从那个地方借来的东西肯定不好看。”

    瑞叶好像非常喜欢这个报警铃,晚饭期间一直戴在脖子上。

    妈妈说道:“这个看起来就和项链一样,真适合你。好可爱啊,瑞叶小公主。话说,夜之王子到底是什么啊,是开玩笑的吧。”

    我也在晚报上看到了。失踪女孩的尸体被发现,现场有可疑的记号,到底是谁,为了什么这么干的呢?

    “从几年前开始,那个记号就出现在学校、公园、梦见山上。我觉得不是一个人啦。因为在小学和中学里的那些事件几乎都是同时期发生的。”

    “那是不良少年团体吗?”

    “或者也可能是别人为嫁祸他们而留下这样的记号。”我学着大侦探的样子,手抚着下巴。

    和枝把伸到眼皮底下的干爽的蘑菇块一次次地拢回去,乌龙茶也喝了好几杯:“我觉得有点不舒服。今天先去睡了,别管我。”

    说完,他剩下一大半汉堡,走上了楼梯。二楼走廊尽头的门轻轻地关上了。

    “和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了呢?过去明明是个很可爱的孩子……真让人头疼啊。”妈妈的话就像是校园电视剧里母亲角色的台词一样。

    和枝成了那样,多少也有妈妈的责任在里面吧,虽然很想这样说,但我还是一言没发。算了,反正今天的电视也很无聊,还是读着牧野博士的植物图鉴睡觉去吧。

    各家新闻媒体在向梦见山警署和县警宣传课申请第二次记者会。为了第二天的早版,新情报是不可或缺的。搜查总部起初答道如果不等到司法解剖的结果出来,就不可能召开记者会。但由于报道反响太大以及各家媒体施加的压力,搜查一课课长决定在晚上九点半再次召开记者见面会。

    在分局结束了碰头会的山崎和大泽,以及湊总局的宫岛、大植、吉见等五个人去参加了这次记者见面会。地点从狭窄的第一会议室挪到了五楼的剑道场。和津野分局长商量过后,他们决定各自出席见面会,分头向分局汇报信息。这也是为了考察每个人是怎样在抓住重要情报要点的基础上来发挥自己个性的。虽说都是同一个报社的同事,但互相之间还是对手这点也是不会变的。所以尽管五个人都彼此熟识,在就座时却拉开距离分散坐了。

    九点三十五分,由堀课长和松浦署长开始了记者会。堀课长平静地宣读道:“尸体大约是死后两天被发现的。死因是被人勒住颈部窒息而死。解剖定在明天下午。目前可以确定的是,肩部、腕部有部分皮下出血情况,双乳头部有咬伤的痕迹。”

    记者会现场瞬间重归肃静。片刻后,照相机的快门声和闪光灯像暴雨一样落在神色疲惫的堀课长身上。

    室内一片兴奋之色。

    “伤口很深吗?”不知哪里来的记者打断了课长的发言。

    松浦署长没有理会,强调道:“有问题请在最后问。”

    嘈杂声更大了。

    堀课长只得答道:“报告上说,咬伤程度深到乳头几乎被扯碎。”

    “最后一个问题。尸体的衣着很凌乱吗?”

    “下半身的衣着不能说是很凌乱。”堀课长扫了一眼手边纸片,淡淡地把发言继续下去,“发现时,尸体被自然保护课用品里的绳索靠着墙边从小屋的梁上吊下来。前面说的那个记号,是画在尸体背后的墙面上的。绳子上残留着喷漆罐的涂料,记号应该是事件发生之后喷上去的。”

    记者席上一片哗然。堀课长无视这些反响,继续平静地陈述着现场的详细情况、搜查进展与对附近小学实施的对策、东野市未成年人性侵犯的罪犯名单……其间,有几个记者离开了会场。

    见面会进行到了回答提问的环节。记者们的问题主要集中在尸体状况和谜一样的记号上。“现在还什么都不清楚”“正在全力搜查中”,警方只是来回重复着常规句式,再没提供任何新的信息。虽然此后一直有记者发问,但堀课长强调第二天会再展开全面搜查,便结束了不到三十分钟的记者会。

    山崎在见面会快要结束时溜出了会场,跑上楼梯,来到六楼署长办公室前等待松浦署长。周围没有其他记者的身影。

    大约十分钟后,松浦出现了,闪着汗光的脸色十分暗淡。

    山崎壮着胆子,上前招呼道:“您辛苦了!”说罢深深俯首行礼。

    记者见面会上几乎没有说话的署长微笑道:“很少见人到这边来呢。去一课那边采访不是更好吗?”

    “嗯,反正那边肯定有一大堆记者在了,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亏你特地跑来一趟。但是,不好意思,从今天起我只能这样了。”

    松浦署长在嘴前做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山崎凝目打量着署长的表情,对方的样子很坚决。

    “明白了。请加油吧!但也别忘了保重身体。说起来,除了记号,还有什么遗留物吗?”

    署长被钻了空子,不禁笑道:“真是被你们记者打败了啊,嗯,没别的东西了。”

    说完,松浦便消失在了自己办公室的门口,在门前站着说话的时间不过短短数秒。独自一人被留在了走廊上的山崎,思考着像人偶一样被吊起来的女孩和很像是愉快犯[11]的凶手留下的涂鸦。那个记号同样也出现在了后山“秘密基地”的旧榻榻米上。难道凶手是个孩子?他连忙打消了这个念头。山崎在这起案件中感受到了一股无可救药的阴暗。

    但是现在还得工作,必须赶快把稿件发出去,分局长还在等着。奔下梦见山警署的楼梯去找公用电话的时候,山崎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个落满朝阳、遍布玻璃碎片的林间空地。

    一个女孩的死亡,竟沉重到这种地步……

    星期三的早晨,我确实见识到了。一夜之间,新区完全变了。

    街道各个地方都有自治会搭的帐篷,阴凉处挤着几个大人。那不是交通安全周那种悠闲喝茶聊天的状态。大家都把神经绷得紧紧的。集体上学的小学生们列队而行,后面则跟着个随行保护人员。不管转过哪个街角,都能看到戴着防犯袖章的巡视人员。道路上的巡逻车数量之多,让人不由感叹原来梦见山有这么多这种车。车顶上写着大大的“梦1”“梦2”之类的字样。机动队人员乘坐的灰色巴士窗边覆着金属丝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种车。

    每个大人都紧张地挺直后背,说话声音似乎也变大了。

    在街上走过,都会被频繁搭话——

    “早点回来哦。”

    “你是哪个中学的学生?”

    大家都很兴奋。虽无人直接宣之于口,但大家都表现出了想守护家园的心情。

    比起私下里像傻瓜一样偷偷摸摸说谁家孩子考上了东京大学,这样的气氛显然要好得多了。

    在梦见山中学,大家都变成了“少年侦探金田一[12]”,甚至变成了灵异故事的讲述者。这是当然的。夜之王子竟然做出了轰动全国互联网的事。上次被东野市电视台播出的,是好几年前某处研究所里的爆炸事故。

    传言有很多。

    “下一个目标好像是梦见山中学的学生。”

    “凶手好像是梦见山中学的学生。”

    “女孩是给后山蛇神的祭品。”

    我们班里也有人猜测班上逃学的桂史明该不会就是夜之王子吧?这话真蠢。我值日的时候去桂家给他送过学习笔记,桂还笑嘻嘻的挺有精神,只是不愿去上学罢了。而且他还一边感叹着“真是严重的案件啊”,一边向我打听城里的情况。

    比起这个更让人头疼的是,从事发的第二天起繁老头儿就禁止我们出入后山了。对我所在的生物部而言,后山是不可或缺的田野工作教材,甚至可以称之为最好的研究室。毕竟这是活着的植物实际生长繁殖的场所。跟后山比起来,图鉴也好网络也罢,完全不值一提了。

    我在特招考试时提交的报告,就是总结以梦见山之后山为中心的新区植物分布。从儿时起我就无数次爬过梦见山,了如指掌也许说不上,但比对自己的脚掌真是熟悉多了。不管是哪条兽径,哪座秘密基地,我都一清二楚。

    后山西侧山坡开敞的地方有棵香樟树,这就是我今年的观察目标。这棵香樟高约二十米,树干直径近两米,现在该开了点花才是。不知你们有没有看过香樟树的花。从新枝条的叶脉上伸出长长的花枝,顶端上开着亮黄浅绿的花,形状像是圣诞时的手摇铃挂着一堆叮当作响的小铃铛。虽然不太起眼,但花开之后整个大树就会像施了白色脂粉一样通体泛白,还是很值得一看的。

    现在因为警方搜查,后山的情况大概比较严峻。但我下定决心,等过几天风波过去之后,就悄悄去看下那棵香樟树。就算说禁止入内,也不可能真禁得了。后山也不是学校的地盘,而且我也识得一条无人知晓的小路通向那棵香樟树。虽然一想起那个死去的女孩,稍微觉得有点恐怖,但同时又感到令人心跳的刺激。

    没关系,肯定不会有人知道的。

    新区紧张得犹如受惊的刺猬。

    发现尸体的次日,朝风报社就在梦见山西南区借用了一家报刊亭,装上紧急电话和传真机,充当前方报道基地。再以该基地为中心,投入十来个记者探听消息,开始了人称“寻踪”的目击者搜寻工作。

    搜查总部也接受了来自邻县的千叶县警和埼玉县警的支援,总计配备了三百五十名警察。为了防止再有类似案件,梦见山一带展开了二十四小时警戒。穿制服的警察不间断巡逻,机动队员穿着出勤服,站在街道的重要地点进行警卫。

    当地的自治会组织了每天昼夜两次的巡逻。据说自治会馆里也有很多志愿者招募活动。

    社团法人常陆县防犯协会联合会给作为事件现场的梦见山区的三所小学分别发放了五百个蜂鸣警报器。

    常陆县教育委员会向县内市郡町教育长[13]和公立学校校长下达了贯彻学习儿童安全对策和生命重要性教育的通知。

    约两公里见方、说不上有多辽阔的梦见山地区,混进了许多报社、周刊杂志社、通讯社、各家电视台的人以及自由记者和摄影师。

    街头再也看不见孩子们玩耍嬉戏的身影,新区里人的气息越来越稀少了。街头上目之所见只有警察和媒体等外来者的踪迹。居民们都紧闭门户,躲在家中大气也不敢出。

    五月二十日,尸体被发现的第二天,举行了死去女孩的守灵仪式。山崎正在前方基地撰写早报用稿的时候,电话响了。

    “今晚八点守灵开始。年轻人,拜托了。大泽应该先过去了。”

    “好的。”不动声色地回答完,山崎挂上电话,叹了口气。去受害者的守灵仪式和葬礼上采访对新闻记者来说是个很艰难的差事。死去的女孩只有九岁,罪犯也没有抓捕归案。这种场合下媒体相关人员仅仅是出现在那里,就足以让人避之唯恐不及了。只要一想到死者家属的心情简直都没法继续待下去,但尽管如此也不得不把新闻报道从悲伤弥漫的葬仪场里送出去。把无处宣泄的悲伤和愤怒传达给全国读者的工作总归要有人来做。就算这样自我说服,这依然是个吃不消的艰巨任务。

    山崎向报刊亭的店主借了条黑领带,把车开了出来。到达女孩家,发现周围停满了各家媒体租来的黑色轿车和黑色的士,根本没有车位。他把车勉强停下,混进穿着丧服的人流,来到了集会的场所。

    暖春的夜晚,一片黑暗中,灯火通明的集会处格外显眼。祭坛白得惊人。来人中有很多和女孩同龄的孩子。在母亲和孩子的一片哭声中,山崎来到用折叠帐篷在路边搭建的接待处,上面贴着一张纸条,言明拒绝媒体采访。

    “真可惜啊,白跑了一趟。”

    山崎的肩膀被大泽拍了拍。各报社的记者从集会场所散开,远远张开一张围住女孩葬礼的网,等着在吊唁的客人离去时捕获他们,以探听一下感想。

    “我们不采访,可以吗?”山崎问道。

    大泽耸了耸肩,说道:“可以啊。就算是记者,也有‘不采访’这个选择。再说人家也说了拒绝采访。”

    结果,关于女孩的守灵仪式,朝风报社一条报道都没发。

    守灵仪式之后,山崎去了担任搜查工作的人员家中。从尸体发现当天开始,记者们就对搜查总部展开猛烈的采访攻势,夜访朝探。他们埋伏在搜查员住宅的四周,抓住人家早晨上班、晚上回家的时间,靠短短几分钟谈话来打听搜查状况。这是相当事倍功半的采访办法。第二天晚上,山崎也这样结识了一个搜查员,熟识到了能见面打招呼的程度,却依然没得到新情报。由于白天为“寻踪”奔忙,除去少许睡眠时间,山崎的一天几乎全被女童凶杀案占据。

    不知是从谁开始,事件被称为了“夜之王子杀人事件”。

    用麻绳吊起的少女,被一家体育报纸形容为“提线木偶”,还配以煽情的插图。电视台上反复播出事件的消息,梦见山新区干净的白色街区、学生们集体上学的队列、后山的阴暗森林……都上了电视。

    隔天,堀课长在梦见山警署再次召开了记者见面会,但没发表任何重大进展和最新消息。连一直跟进的山崎也无法判断案件究竟是在向破获的方向发展,还是在原地踏步。日复一日,山崎的生活被高度密集的采访日程占满。

    在紧张的紧急态势之下,在可怕的寂静之中,五月的第四周过去了。

    每月的第四个星期六,公立学校都会放假。

    今天一大早就是久违的好天气,我决定去后山看看那棵香樟树。小背囊里装了麦茶、笔记本、便携植物图鉴和照相机。我的相机是父亲的旧尼康单反,所以为了拍特写我还带上了微距镜头。

    吃完午餐番茄金枪鱼意大利面后,我跟家里人说要出去玩,便出门了。

    “你期中考得不太好,早点回来学习吧。”妈妈这样说道。

    躺着看报纸的爸爸则什么都没说。

    我穿过从那个事件以来便高度警戒的新区,向后山走去。过了一周,大家都有点累了。从我家走到后山需要十分钟。

    五月的末尾,晴天下的温度将近三十摄氏度。走在被太阳晒得发软的柏油路上,脚下的触感软乎乎的,感觉自己像是平底锅里的爆米花。

    到了后山后我环顾四周。住宅整齐规则地排列着,每家的窗户都被防雨板或是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到处都站着机动队的人,不过还是会有死角。我坐在护栏上,喝麦茶稍作休息,然后从双车道的公路一口气跑进了森林。对面是立着变电设施的水泥台阶,通向一条被大家称为“王子之路”的秘密兽径。

    进入山毛榉林,气温骤然下降,我身上出了点汗。经过第二个拐点,我感到“雷鸟小道”周围有人的气息。从这条小道穿过小竹林,能通向好几个基地。这里是梦见山孩子们的秘密游乐场。我打了个哆嗦,想起了那个疯狂的夜之王子。

    明明只要直接走过去就好了,但我由于害怕还是大声问道:“有人吗?”

    没有回答。我分开青色的竹叶,走进“雷鸟小道”。怀着恐惧感踏入后,一股什么东西烧焦的臭味强烈地刺激着我的鼻子。好奇怪,无论从季节还是从时间上来说都离放烟火还早啊。

    我来到了“四张半榻榻米基地”,此地因为铺了四张榻榻米而得名[14]。其中一张被熏黑了,还冒着烟。我清楚地记得,那张旧榻榻米上还留有夜之王子的记号。我又打了个冷战,感到围住这里的绿色屏障后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这里。这个基地虽然看起来一副此路不通的样子,但大家反而都特意从这里路过。穿过一米左右厚的竹墙,还有好几条别的兽径通向下一个基地。好像有谁从其中的一条路上越过竹子帘幕在窥视这里。是夜之王子的绿色眼睛。我吓得连一声都不敢出。

    我用颤抖的手从背包中取出相机,对着好像要扑过来的绿色屏障胡乱按下快门。高高的山毛榉下那郁郁苍苍的繁茂竹丛后,是太阳落山三十分钟后的东面天空,一片昏暗。闪光灯闪过,竹叶锐利的轮廓还残留在眼底,踩断枯枝的零落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似乎这里不只有我一个人,但我不大确定。我紧握住照相机,奔向了相反方向的“雷鸟小道”。

    之后,我虽然去观察了那棵香樟树,但说实话只了解到它尚未开花。我拍了几张照片,匆匆确认了枝头花苞膨胀的状态。我只花了大概五分钟做完这些,然后就立刻离去。

    当然不是因为怕妈妈惦记,我只是想尽早走出后山,快点回家。

    发现尸体后的几天里,山崎的采访进展得很顺利。事件引发的兴奋感和愤怒情绪依然高涨,梦见山的居民大多都乐于配合采访。但随着搜查的拖长,严密警戒了一周之后,居民对媒体的态度渐渐变得冷淡。起先一旦采访问话就会有当地人自然地聚拢过来,现在大家则都避之唯恐不及。

    记者为寻找目击者按下住宅的对讲机后,大家也不再回之以“辛苦了”而是代之以咒骂。为了夜访搜查员而埋伏在人家周围时,也会被自治会的巡逻员要求出示身份证明,甚至被附近的居民报告给警察。上下学时对东野第三小学学生的采访,也被保护者防得死死的,说是完全行不通也不为过。

    事件发生初期,居民的言论富有个性、生动激昂,现在却突然变得毫无要领、千篇一律。自治会、PTA、街上的人……无论向谁打听都会收到相似的回答。简直就像被哪个组织人手派发了一个问题回答集锦,来专门指导如何应付媒体提问一样。

    所有人都很疲惫烦躁。新区一天天变得顽固。越来越多的采访对象说附近的单身男性变得奇怪了,晚上骑车回家开着吵闹的音乐,头发的颜色变了,耳朵上还打了耳洞。另外,变僵硬的不仅仅是对媒体等外来者的态度,居民之间的关系也同样僵化了。彼此之间投以防备的视线,互相监视。一旦发现近邻生活习惯上微小的变化,怀疑就开始无限膨胀。共同体的关系开始急剧变质,这是在大案现场经常能够看到的现象。受害的不仅仅是直接被害者,犯罪的影响开始扩大,阴沉地静静吞没整个地区。

    梦见山西南区有一千七百多个门牌连续的住宅,山崎去西南区一隅采访的那天,是事件发生后第二周的星期三,区域变质渐趋明显。这条路的行道树是红花七叶树。从树干上垂下的名牌上有树的名字,记住它们成了山崎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像手掌那么大的叶子上深深地刻着脉纹,在夕阳下无力地垂着。

    山崎把眼前白色住宅的门牌和名牌记在采访笔记上,然后按下了大门对讲机的按钮。

    “你好,这里是三村家。”

    “我是朝风报社的记者,从早上开始就在这一带就之前的那个案件进行采访,想采访一下您,不知可以吗?”

    对方很长时间没有回音,山崎又按了一下门铃。

    “不会耽误您太久的,而且您的邻居也接受了采访……”

    “我知道了,请进玄关吧。”

    有藤蔓纹饰的白色铁门敞开着。山崎踏着黄色草地上的铺路石走向玄关,白色的房门自行打开了,一个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主妇手扶着横框的柱子,站在玄关门口。她穿着黑色弹力七分裤和橙色高领T恤,束着腰,外形看起来比今天见到的任何一个主妇都要时髦。

    山崎递过名片,问了一堆例行问题。事件发生的那个星期日,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事件发生后,生活中有没有什么变化?家庭成员都有谁?

    “家里有夫妇二人,还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初二一个初一,还有一个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

    “在这一带的话,读的小学是东野第三小学吧?”

    “是的。死去的那个孩子到去年为止还和女儿同班来着。一想到我家瑞叶心里就很不安,希望能早点抓住凶手。”

    “可以问您女儿几句话吗?”

    “这个有点不太方便。”主妇麻利地回道。

    虽然不能问话,但可以拜托她女儿写封信。把这家先记录在案吧。死去女孩的原同班同学写的盈满泪水的信,虽然这是常用的手法,不过的确迎合了读者的需求。山崎记下三村家小女儿的名字,便听见玄关响起了少年的声音。

    “我回来了。”

    回头看去是一个身高一米五左右的小个子男孩儿,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这位是报社记者,来打个招呼吧。”

    “您好。我叫三村干生。”少年避开目光小声说道。

    发型是蓬乱的小子头,脸颊上青春痘之多在近来的孩子中很少见。垂下的眼睛很小,很难从中读出心思。他穿着褪色的牛仔裤,T恤胸前画着跃起的海豚,肩上挎着帆布包。

    “这是长子干生。喂,和他说说夜之王子的事儿吧。”

    一提到夜之王子,山崎顿时变了脸色。

    “不行啊。作业很多,所以没那个工夫啦。”

    尽管少年露出明显的不情愿,但山崎看了看母亲的脸色,还是说道:“那么,我改天再来跟你谈谈?星期六下午怎么样?我请你吃冷饮。”

    少年默然点头,进屋去了。这种冷淡倒是和现下的其他孩子一样。

    山崎对母亲说道:“星期六下午我会再来拜访。可不可以带干生出去聊聊?他正是比较别扭的年纪,如果母亲在旁边,也许有些话就很难说出口了。”

    “新闻采访的话,会拍照的吧?那么把妹妹瑞叶也一起带着怎么样?瑞叶在做模特,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哦。”

    山崎刚想说拍照就算了,但为了配合母亲的兴致只好含糊地点点头。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走廊拐角处窥视这里的人是谁?时而能看到黑色衬衫的肩部露出来。那人隐藏声息,窥探着采访的情况。从家庭结构来看应该是次子吧,让人隐隐觉得很不舒服。

    山崎望了望走廊深处的黑暗,对母亲微笑颔首,眼角瞥到藏在阴暗处的身体动了动。

    哪怕后来回到了洒满夕阳的大路上,不知为何山崎总觉得好像有个穿黑衬衫的人影藏在七叶树的叶丛里。

    一夕之间,一切都被改变了。

    这种时刻过后,就绝不可能再恢复原状,也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至今还会梦见那天。那是即使在深冬也会让我满身大汗惊坐而起的梦,半夜梦到之后必然会让我一直无眠到天明。

    我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不管别人怎么认为,我都觉得那是一个不知面孔的人按响玄关门铃的声音。

    那是在热闹的早餐饭桌上响起的、明快而空洞的电子钟的声音。

    那天是五月三十日,星期六。由于从前一天晚上开始低气压就一直盘旋在关东地区上空,那个早晨晦暗得像夜晚,大风猛烈地刮着,时而还下着雨。我们在餐厅吃着早饭,那是一家五口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连菜单我都记得一清二楚,火腿煎蛋、吐司、番茄沙拉、牛奶咖啡,甜点是菠萝,和往常一样。

    铃声响起的时候是七点十分。妈妈站起身,去厨房接起对讲机。

    “是的……”

    声音突然变小。当然,餐厅里没人在意。

    “老公!”

    听到妈妈的喊声,爸爸立刻起身走向厨房。他们悄悄说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然后,爸爸一言不发来到玄关,好像有谁在外面。那个案件发生后,妈妈说我们家周围也有埋伏突击采访。但一般来说,这种采访很快就会结束。

    妈妈不久便回到餐厅了,跟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妈妈的眼里映着弟弟的身影,他毫无胃口地吃着火腿煎蛋的蛋黄。妈妈的眼神不是凝视也不是瞪视,仅仅是映着弟弟的样子而已。没有亲密,没有温柔,没有爱意,视线中感受不到任何情感,冷凝如冰。

    “和枝,你……”

    妈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只是这样,弟弟就好像明白了情况。眼前蘑菇块的下面,和枝的脸色像漂白后的纸一样变得一片苍白。坐在对面的我能够看到他的生命正从他的身体里迅速流逝。弟弟的生命力就像坏掉的自来水管道似的,顺着椅子腿下的地板漏向房子下面的混凝土地基。

    我听见爸爸在玄关处和谁在说话,但不知道谈话的内容,声音就像从深井底下传出的闷响。爸爸回到餐厅,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这时我也明白了,发生了永远都无法挽回的事情。

    爸爸说道:“玄关来了警察,说是要带和枝去问话。干生,你带瑞叶到楼上去好吗?”

    我点点头,咬了一口烤火腿上的肥肉。酸酸的还有点甜的肥猪肉味,让我很想吐,但还是强行咽了下去。和枝就像个摆设一样完全僵在那里。瑞叶不明状况地来回打量着爸爸和妈妈的脸。

    我说道:“是后山的事吗?”

    声音简直都不像自己的。

    父亲无言颔首。妈妈当场崩溃,大声地哭了起来。瑞叶也跟着哭了。和枝坐在餐厅椅子上,显得很小。正如离开十几米远人看起来会很小一样,和枝仿佛一下子远离家人变得很小,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十三岁人偶。

    爸爸去了玄关。我带着瑞叶上了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屏住声息,紧紧抱住妹妹。脚底下传来几个人活动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话不多。警察替我们进了餐厅,我当时进屋了,没看到他们的长相。征得同意后,和枝就这样从早饭的餐桌上被带去了梦见山警署。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就是不知面孔的人按响玄关门铃的声音。

    因为这是一个家庭崩毁、一个杀人犯诞生的声音。

    这个声音预示了我们的家永远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我抱着瑞叶,连哭都哭不出来。警察离开后,我跑到卫生间呕吐不止,吐到胃里空空如也,但这一天并没有就此结束。

    五月三十日,星期六的下午七点,山崎仍在梦见山警署。案件发生后,大厅侧面就被划为报道人员专用区。转过去后就能看见折叠桌和小凳子摆在那儿,经常有宣传课的人在这里执勤。

    下午,他本该去找梦见山中学的那个少年打听夜之王子的事,但采访泡汤了。少年的家处于暴雨中心的西南区,他虽然去拜访了,母亲却说“孩子们去附近的朋友家玩了”。淋着雨站在玄关前,就算山崎再怎么和母亲说与少年本人约好了,还是没能采访成。山崎只得放弃,继续在那一带“寻踪”。也许是天气恶劣的缘故吧,寻找目击者一直很不顺利。

    太阳落山后打听消息只会变得困难,于是山崎抱着再做最后一件工作的心情去了梦见山警署,准备和相熟的搜查员打听打听消息,然后结束这一天。

    在报道人员专用的小折叠桌旁他看见一脸疲惫的吉见。桌子上摆着半打塞了烟蒂的空咖啡罐。

    “今天到现在为止,什么收获都没有啊。年轻人差不多也该撤了吧。今儿是星期六呢。你有女朋友吧?”

    山崎习惯性地挠头糊弄过去,不管是说有还是没有都很麻烦,况且与吉见又不是很熟。累到极点之后连动都懒得动,但山崎还是做出样子把基本上没什么实际内容的采访笔记又读了一遍。离发现尸体过了大约两周,虽然各种消息漫天飞,但与抓捕凶手直接相关的情报却一个都没有。这个案件大概会成为一场持久战。山崎呆呆地望着梦见山警署的接待处。柜台上的电话响了,一个宣传课课员马上接起来。这个还相当年轻的警官立刻变了脸色。

    只见他摔了电话,大叫道:“今晚九点,在梦见山警署召开记者会。”

    声音响彻整个一楼。聚在一楼报道桌周围的十几个记者慌忙行动起来。分散在一楼的警官们也露出紧张的神色。有几个记者围住了刚才那个宣传课员,连珠炮似的发问。

    “内容是什么?”

    “出席记者会的都有谁?”

    年轻的宣传课员不断重复“没听说过”“不知道”等句子。星期六的晚上,安静的新区警署被一通电话瞬间搞沸腾了。

    这时,山崎以直觉认定——

    夜之王子被捕了!案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到处都是用快捷拨号键打电话的记者,看来已经确认无误。五分钟后接待处正面的大屏幕上紧急播放了“涉嫌梦见山女童被杀案的男性被捕”的消息。

    山崎想着哪怕打听出一句话也好,便跑上楼梯直奔六楼署长办公室。但门前站了几个警署人员在护卫,采访署长看来是行不通了。山崎站在走廊窗边,按下手机的快捷拨号键。必须要寻求指示,虽然分局现在肯定是一片混乱。

    他望向窗外,附近的居民朝梦见山警署聚集过来。很多新闻报道用的车辆穿过人海驶向这里。

    暴风雨前的乌云在阴沉的天空中流动。大量乌云从西面不断压来,新区的上空很快便被黑暗完全笼罩。

    警察在家里待了十来分钟。

    等到没有动静之后,我牵着瑞叶的手又下到一楼。餐厅里尚自摆着没吃完的早饭——变形的火腿煎蛋、冷掉的牛奶咖啡。餐桌上突然消失了人的气息,让人很不舒服。

    走进起居室后,发现妈妈坐在沙发上哭泣着。

    “肯定有什么搞错了。和枝才不是会做那种事的孩子!”妈妈一遍遍重复着。

    窗外下着猛烈的暴风雨,树叶的乱响和电线上风旗的声音十分吵人。我不会忘记那个声音,不安与孤立的声音,好像在强劲的台风中,只有我的家人被挟裹住了。聚在客厅里的家庭少了一个人,客厅变得很空旷。

    我和瑞叶的学校那天都放假。安闲度周六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天傍晚之前我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来着?没看报纸也没看电视,只是四个人僵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只有去卫生间时才会一个人,一完事就立刻回到家人中间。好像一旦分开,就会有谁又消失掉一样。

    上午爸爸打了好几个电话。午饭只有吐司、牛奶和橙汁。但其实连这些东西都不用准备,因为大家除了喝的东西以外什么都咽不下去。

    下午玄关的门铃又响了,全家听到这个声音时都僵住了。我感觉自己几乎要直接从沙发上跳起来。妈妈出去按下对讲机,是之前来的那个报社记者,好像是要向我打听夜之王子的事,但现在无话可说了。

    “夜之王子,这么说就是弟弟和枝了。我的弟弟是杀人犯。”

    毫无意外地,妈妈来到玄关告诉记者说我不在家。

    接到警察的电话是下午四点的时候。爸爸接起听筒,听了一阵儿后非常小声地回复着“这样吗”“知道了”。于是我们明白了。

    和枝果然就是凶手。和枝杀害了一个和妹妹瑞叶同岁的女孩。杀了之后还把她像人偶一样吊起来,咬碎了她的乳头。然后又留下那个耍弄人的记号。蠢货,无可救药。

    被杀害的女孩太可怜了。同岁的瑞叶太可怜了。爸爸和妈妈也太可怜了。还有,也许这么说不合适,但弟弟和枝也太可怜了。杀了人之后还不得不继续生活下去的和枝太可怜了。

    那天我第一次哭了。但是连痛快的哭泣都没法继续,爸爸挂上电话说道:“过一阵儿警察还会再来。晚上会发出逮捕令,说是要搜查我们家。干生和瑞叶去森井叔叔家吧。”

    说完爸爸抱起瑞叶,对妈妈说道:“别哭了。孩子们得有一阵儿回不了这个家了。去好好收拾下行李。”

    不是“有一阵儿回不了”,而是说不定再也回不了了,这个家已开始沉没。虽然我这样想,但还是回房间开始整理行李。替换的衣服、教科书、植物图鉴、照相机……就好像准备出发去长途旅行一样。

    心完全麻痹了,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做着事。

    爸爸开车送带了很多行李的我和瑞叶。这是一个低气压的傍晚,出车库时,邻居新川阿姨向我们打招呼。我和瑞叶点头回礼,爸爸按响了喇叭。汽车的喇叭声像工蚁触角一样短促,无力地消失在茫茫的暴风雨中。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父亲公司里的一个朋友家,位于梦见山另一侧。汽车飞驰着,穿过熟悉的街道和暴雨中的新区。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自己居住的街区。红花七叶树每一棵都是这么漂亮,我平时放学的时候从来都没注意到过。

    再见了,七叶树。

    再见了,便利店。

    再见了,信号灯。

    这么说是因为我在森井家看到了那个五分钟的记者见面会。

    晚上九点四分,梦见山警署五楼的剑道场被特设成记者会会场,县警署搜查一课课长堀重则和松浦慎一郎署长宣布记者会开始。八十坪[15]大的宽敞道场都快被媒体人员填满了。各民营电视台的摄像机在记者席后方排了一排。自打从事这个工作以来,山崎还是第一次看见超过二百人的报道阵容。

    堀课长扫了扫手边的笔记开始宣读上面的内容。十几个话筒伸到他嘴边,刚一出声按快门的声音就像鸽群振翅一样充满了会场。

    “梦见山区后山女童被杀弃尸案的嫌犯,已于本日下午五点,被带回辅导。”

    用的是“辅导”而不是“逮捕”,记者席上一片哗然[16]。

    堀课长视而不见,继续道:“辅导地点是梦见山警署。嫌犯少年A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男性,十三岁。”

    众人一片叹息,记者席重归安静。只有闪光灯不停闪着。

    “嫌疑人在五月十七日下午三点到四点间,于东野市梦见山区后山的自然保护课工具屋内把受害者勒死,再用麻绳把尸体吊在工具屋内将其遗弃。”

    记者席里有人问道:“请问破获案件的线索是?”

    “以现场调查为中心,通过细致的搜查推断出了犯罪嫌疑人。今早进行了讯问,嫌犯交代了罪行。”

    下一个问题尚未提出,桌旁站着的宣传课员便大喊道:“只能提几个问题!”

    然而,记者们完全无视此人,问题纷纷出现。

    “凶器是什么?”

    “从少年的家中搜出了腰带,我们认为他是用这个腰带作案的。”

    “少年就读的初中是哪所?”

    “无可奉告。”

    “犯罪动机是什么?”

    “我们将进行严谨的调查。”

    这时,刚才的那个课员再次喊道:“好了,记者会到此结束。”

    山崎看看表,晚上九点零九分。见面会只有五分钟,对如此重大的案件来说罕见地短,可以算是特例。尽管记者席的骚动无法平息,但堀课长与松浦署长顶着提问和闪光灯的风暴,早早离开了剑道场。

    被捕的犯人只有十三岁。

    如此一来,县警的口风怕是会变得更紧了……山崎暗暗寻思。毕竟这不是“逮捕”,而是“辅导”呀。这个字眼之轻,跟事件的严重性完全不符。这与一时起歹心在商店里偷了偶像歌手的CD完全不是一回事。少年所犯下的罪行是杀人。他的姓名和来历都被隐藏起来秘而不宣。

    然而,不可能就此了事。

    少年就读的中学、当地的居民……无论是警察还是少年法都不可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少年行凶这个意外的结果令事件一发不可收拾,从此整个新区就会像今夜的暴风骤雨一样风雨飘摇。

    通常来说,随着案件的破获,新闻报道会成倒三角形状渐渐稀少。这次却不是这样。恐怕从今天开始,事件会回到一个新的起点吧。山崎望着争先恐后杀到出口的报道阵容,因这不祥的预感而微微发抖。

    森井叔叔的家是三千多号,与我家隔着梦见山,在正相反的东北地区。

    森井叔叔是父亲研究所里的同事。我小学时常常跟他们家到利根川的川原和九十九里去野营。当然和枝也在——那个因为吃多了烤肉而坏了肚子,穿着泳裤坐在浅滩笑着解手的和枝。我还记得弟弟幸福地睡在帐篷中的样子。

    “哥哥,好暖和啊。”

    哭都哭不出来。这一切都像是一万年前的事。

    森井叔叔和阿姨热情地欢迎了我和瑞叶。把我们放下后准备回家时,爸爸站在汽车旁,头简直要低到双膝之间,在暴风雨中深深地俯下身去长长致了一礼。这样郑重的礼节,好像再也不会相见一样。

    那天因为低气压一直在下着暴雨,所以看不到晚霞,不知不觉中就从白天变成了黑夜。瑞叶晚饭吃了咖喱饭,然后在森井家客厅旁的和室里盖着毛巾被倦极而眠。

    晚上九点时,原本节目音量很小的电视突然切换成了新闻报道。

    只听女播音员沉声说道:“下面播放内容变为……”

    森井叔叔说道:“怎么办,干生?是不是关了电视比较好?”

    “不用,请让我看看吧。”

    我不可能从这个事件中逃离,所以不看不行。关于那个五分钟的记者会大家大概都知道了。我只是看着,对记者见面会本身毫无所觉。只是从警察沉重的口吻中,我能感到和枝做下的事是前所未闻地严重。

    记者会结束后,摄像机从会场搬到了梦见山警署的入口,拍摄正在进行报道的记者。后面站着一群孩子,对着镜头做出V字手势,拿出手机拨打电话,可劲儿地玩闹着。在画面右端我看见了长谷部卓和凹凸二人组的脸。这也没办法,对无关的人来说,只要上个电视就好像过节一样了。而我也没有生气的权利,因为和枝是我的弟弟。

    森井叔叔在新闻结束之后关了电视,看起来在生气。

    “干生,不能认输哦。绝对不能认输!”

    森井阿姨的眼里也盈满泪水,轻轻点头。虽然刚吃过晚饭,矮桌上还是堆了小山一样高的零食。

    “谢谢!”我反射性地回答。

    但是,不能输给谁呢?我都不知道与谁战斗才好。那个对手到底怎样出招,在下面的一周内我们全家都会彻底领教。这些招式我就不向大家说明了,因为实在是太过分了。

    晚上十点多,我洗完澡,对森井叔叔说道:“不好意思,我想出去一下。”

    森井阿姨问道:“啊,还缺什么东西?”

    “不是的。刚才给家里打了好几通电话,但一直没人接。我想回去看看情况。”

    叔叔点点头,问道:“我陪你去?”

    “不用了,让我一个人去吧。看完家里情况后我就立刻回来。”

    “明白了。有什么事儿的话立刻打电话,我去接你。”

    在森井叔叔和阿姨送我出门时忧心的目光中,我走进了夜晚中的新区。我穿着T恤和牛仔裤,头上戴着科罗拉多州立大学的棒球帽,没有度数的装饰眼镜是森井阿姨借给我的。

    入夜后雨虽然停了,但猛烈的风还是那么强劲。路两旁的柳枝像水母一样被吹得高高飞舞。我把帽子拉低盖住眼睛,顶着快把我吹跑的风艰难前行。

    风也好道路也好,都还湿漉漉的。路上车如流水,像是夏日祭的夜晚。大家都很亢奋,但那情绪不是来自欢乐。

    记者会结束后,山崎正要走出梦见山警署大门,发现周围聚集了很多人,多到了快发生危险的地步。不知从哪里传来爆竹的爆炸声和愤怒的劝阻声此起彼伏。警署前的道路上反常地发生了交通堵塞,几个警察在疏散交通。各报社的记者只要见到初中生模样的孩子就会上前抓住,连连询问对方是否认识作为嫌犯的那个少年。

    山崎是从总部社会部前来支援的同事岛冈耕寺嘴里听说少年A的姓名和住址的。岛冈那天为了追查夜之王子的传言,曾去梦见山中学对几个学生进行了采访。

    “虽说一切都不会对外公布,我还是告诉你吧。少年A名叫三村和枝,据说是梦见山中学一年级的学生。太可怕了!”

    岛冈又说了住址——梦见山一千七百多号。停车场阴暗的角落里,他悄悄地告诉了山崎。山崎立刻从背包中掏出采访笔记,确认今天去拜访的少年的姓名和住址。凶手的住址就是那个少年的家。他读着笔记上潦草记录的家庭结构,至少可以确定凶手不是那个脸上长满痘痘的纯朴少年,估计是他弟弟。山崎这样寻思着,不知为何松了口气。他想起了躲在走廊一角窥探采访情况的黑影。

    那个影子,就是夜之王子少年A吗?

    土豆一样的少年和他时尚的母亲,还有去年为止还和受害者同班的妹妹……

    山崎一想到他们未来的命运,心情就变得非常灰暗。

    事件闹大了,不会因案件告破就完事大吉。那个少年现在在做什么呢?山崎向岛冈道了谢,一个人逆着梦见山警署前的人流走开。他当然明白就算亲自去一趟也没大用,但哪怕一眼也好,他就是想去那个门前排着七叶树的少年家看看。

    那个干净洁白的家,是座看不出哪国风格的西式建筑,漂亮得像是电视剧里的主妇搞外遇的舞台。这个样式在新兴住宅区随处可见,里面的人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夜空中暴雨的乌云在奔流。湿漉漉的风沉沉地打在背上,山崎不觉加快脚步。

    我家即使从很远的地方也可以一眼认出。因为在七叶树的大道上只此一家闪闪发光,十分耀眼。

    前面的大道上停了许多车,电视台的人用灯光打亮了白色的二层建筑。周围其他人家都用挡雨板和窗帘紧紧遮住沉入黑暗中,而我的家却在春日的夜里鲜明地浮显出来。晚上十点过后,街上基本没有行人。就算偶尔有人经过,也会被新闻报道人员团团围起拉住采访。

    我在门前二十米开外的电线杆下的阴影中,遥望着令人怀念的家,觉得它离我无比遥远。也许以后再也不能一边说着“我回来了”一边打开玄关的大门。忘记带走的药用洗脸皂,还在洗面池上放着呢吧。

    屋里的灯都被关上了,一片寂静。家里似乎没人在。偶尔还会有记者按下对讲机,或是从客厅的铝窗框缝隙中向里窥视,但是没有任何回应。爸爸妈妈大概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是还在梦见山警署没回来吗?还是与我正好错开,去了森井叔叔家?

    我还惦记着躺在车库的山地车,还有从翻倒的可乐瓶里伸出一半到草坪中的洒水管。要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之前就该好好打扫一下,之前要是对这个家更上心些就好了。

    然而一切都晚了。我再也无法为这个家做些什么了。你看现在我甚至连靠近它都做不到。时常有摄影师在家门前到处拍照,咔嚓咔嚓被按下的闪关灯,像光鞭一样敲击着我的家。

    我的家在疼痛。

    我默默道了句“对不起”便逃走了。不想被附近的邻居看到。如果那些人朝我走来,被闪光灯那样灼烧,我肯定会变得不正常的。那么明亮正直的光芒,我实在无法承受。

    山崎到达被带走辅导的初中一年级少年家时,是晚上十点半左右。白天来拜访时,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现在却聚集了五十多人的报道阵容。街道对面能从正面拍到少年家的地方,林立着照相机和摄像机。连某电视节目的主持人都进了现场。她用粉盒补好妆,站在电视照明用的灯光下,按响门铃,回过头开始表演出恐怖的样子。摄像机毫无顾忌地拍下少年家的门牌。

    少年家中感觉不到人的气息。还好没有人在,山崎心想。对少年的罪行也好,对案件破获后就开始欢欣鼓舞的媒体也好,山崎都有点厌烦了。

    确认了热烈的采访状况后,山崎从眼前的第二个路口开始折返。他实在不想被哪个前辈记者抓到,被派去附近邻居家去协助采访。能登到明天早报上的材料够多的了。

    在返回前方基地的路上,山崎发现了藏在电线杆阴影下的少年。在他过横道时,山崎瞥向他,辨认出那藏在棒球帽下的脸。脸上有着疙疙瘩瘩像是被锉刀粗暴锉过的痕迹。虽然戴着眼镜,但十分像那个他曾经想采访的纯朴少年。是少年A的哥哥吧。山崎不由得招呼道:“不好意思,是三村干……”

    “对不起。”

    小个子男孩这样说着,“嗖”的一下冲出电线杆的阴影跑掉了。棒球帽被风吹落在路边,他连捡都不捡。穿着白色T恤的身影在春天的暴雨夜中远去。其实他没有必要跑掉的,山崎原本也没有采访的打算。

    无论在哪儿都不会有百分之百热爱自己工作的人。他只想对少年说“自从你弟弟作为嫌犯被带走辅导后,我就失去了干劲”以及“你也不要认输,好好加油”。

    之后回到分局还要撰写报道稿,检查完一堆校样传真后,版面讨论会会持续到天亮吧。要早上五点左右才能回到自己房间。真是一份不幸的工作啊。

    山崎叹了一口气。为了捡起少年掉下的棒球帽,他抬起沉重的双腿翻过护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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