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干完农活,就抱着女儿给她讲美朵央宗,她眨巴着小眼睛有时听得很投入,有时不耐烦地哭个没完。我给她喂奶喂饭、洗尿布、全身擦油晒太阳,每天忙得是团团转。
这样周而复始中,她长到了一岁多,可以趔趔趄趄地跟在我的后面。我一直没有给她起名字,一直喊她女儿。这时居委会要把我召回去,替换我的是一家五口人。
我们一家三口又在一起生活了,只是美朵央宗走得匆忙,给女儿都没能起个名字。为了给她起个好名字,我和扎西尼玛想出了十几个,最终为了图个吉祥选择了格桑这名字,祈福她一生平安幸福。
我也重新被分到了建筑队里,每天背着格桑去工地上,收工后又背着她往家里走。
晚上一家人吃完饭,扎西尼玛要跑到居委会去,说是看什么电视。我和格桑待在房子里,听扎西尼玛从朋友那里借来的一台收音机。收音机里播了这样一则消息:经中央政府批准,西藏自治区宽大释放在押的西藏上层反动集团的全部要犯。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瑟宕老爷,想着他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最近几年我没有去瑟宕府了,哪天还得过去看一看。收音机播完新闻,接着播放音乐。格桑爬到我的腿上,脸贴住我胸口,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我把格桑抱在怀里,回想在纳金电厂劳动改造时的情景,如今玉罗仁波齐、康吉霞老爷他们都能回到亲人的身边了。
扎西尼玛和同院的几个年轻人回来时,我已躺在被窝里。他开灯点燃一根烟,兴奋地跟我讲电视里播的节目。最后我问他:“电视是什么?”“是玻璃做的,比家里的桌子还要小。”我当时纳闷这样一个小东西里怎么能出汽车、飞机什么的,带着好奇我入睡了。
一个休息日,我背着格桑去看瑟宕二少爷他们。
瑟宕二少爷的房门口有个四五岁的男孩,后面站着一个面色黧黑、个子矮小的男人。我怕走错门就跟这男人打听:“土登年扎住在这里吗?”
这男人斜着肩仔细打量我,他的嘴唇翻卷,有一对三角眼,回答道:“就住这里。”他牵着小男孩的手,从门口闪到一旁去。
我走近门口轻轻拍打门扣,门扣与门板撞击发出嗵嗵的声响来。
“你进去吧,他们都在里面。”我的身后传来这男人的声音,同时里面的门帘也被掀了起来。
我看到了瑟宕二少爷,忙堆着笑跨过门槛,进入房间里去。
瑟宕一家人都在,我把手里的两瓶酸奶放在桌子上,坐在了床沿。
“把小孩从背上放下来吧。是男孩还是女孩?”仁增白姆走近来要看我背上的格桑。
“是女孩,名叫格桑。”我把格桑从背上放下来,被仁增白姆一把抱了过去。
“几岁了?”瑟宕夫人问我。
“两岁多。”
“比仁增白姆的要小两岁。”瑟宕夫人说。
我诧异地望着仁增白姆,没想到她都有小孩了。看上去她除了肤色有些变黑,个子长高了以外,整个轮廓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仁增白姆抱着格桑去了外面。瑟宕夫人看出了我的惊讶,笑着说起了仁增白姆的经历。仁增白姆在拉中读书期间由于家庭成分的原因,学校不接收她的入团申请书,后来也不让她参加文艺演出队和其他各种组织。一位老师跟她进行思想教育时,要她选择光明的前途,同瑟宕府划清阶级界限,只有这样组织才能接纳她。为了成为积极要求进步的人,她选择了跟家人断绝一切往来。她即使这样做了,组织还是没有接纳,让她成为了一个局外人。无法融入群体的她,又尝试着去上山下乡,跑到了农村,阶级的成分却像个标签横亘在她与这个群体之间,无法成为他们的一分子。直到她跟那个男人认识,才从孤立无援中得到了解脱。
“我记忆当中仁增白姆还很小呢!”我确实有这种感觉。
“都快三十岁了,想想我都已经奔五十了!”瑟宕二少爷说。确实他苍老了许多,那双眼睛里再也寻不到昔日那种深邃的目光了,笑时一对酒窝还浅显地挂在腮帮子上,两鬓已是花白。
岁月就是个幻术师,不经意间雕出了人的老态。
“真是的!我也马上四十岁了。”这样一算倒是把我自己给吓了一跳,想着自己就要步入中年,不久就会老去,心猛地被抽紧。
“前几天,我听广播里说瑟宕老爷他们要被释放,你们一家人又可以团聚了。”我调整情绪后把这好消息告诉了他们。
“我们听说了。另外,土登年扎啦也接到了通知,政府让他去西藏日报社工作。”瑟宕夫人眼圈湿润地说,双手相互交缠着。
那个黧黑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要给我斟茶。后面仁增白姆抱着格桑进来,男孩揪着她的衣服角。这男人就是仁增白姆的丈夫,让我心里极不舒服,我无法接受他们是一对夫妻这个事实。我待上一会儿,就跟瑟宕一家人道了别。
瑟宕老爷被释放出来后,我去看过几次。每次他都坐在一张凳子上,在院子里晒太阳。他人已经很消瘦了,脸上爬满老人斑,耳朵有点聋。瑟宕夫人站在他的身旁,脸上绽放喜悦。瑟宕夫人熬到了瑟宕老爷出来的时候,这对于她来讲比什么都重要。“人的幸福源自于,对任何一点小事的满足!”瑟宕夫人曾说的这句话,现在应验在了她的身上。
瑟宕府的这些变化,使我内心得到了一些慰藉。
我的周围正悄然发生着很多的变化,拉萨东郊献多电站建成发电,昌都卡若发现了四千年前的文物,国家拨款五十万元修复著名的甘丹寺,每到重要的宗教节庆时,八廓街里转经的人流不断,桑烟袅袅飘升。
仓决和李贵也回到了我们的四合院里,他们还要去内地看望李贵的父母。我们发现南南没有跟他们一同来,就向仓决打听南南的情况。仓决笑着告诉我们说:“南南考上大学了,现在在西藏民族学院读书。”我们都很吃惊,然后羡慕地竖着拇指说:“不得了!”
看到仓决我的心里就想起卓嘎大姐来,可怜她走得那样孤苦无助。仓决的样子开始发生变化,她的身体微微发胖,颧骨隆起来。李贵倒是变化不大,但他不戴军帽了,头发梳成了跟毛主席一样的发型,听说他在阿里当公安局局长。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李贵炒了两个菜,邀请我们一家过去吃。那菜炒得真香,还开了一盒红烧肉罐头。李贵拿出一瓶白酒要我陪着他喝,我推辞不掉,就跟他喝了几杯。酒的辛辣从喉管一溜烟烧下去,肚子里着了火似的。
李贵打开一个皮箱,从里面拿出棕黑色的牛皮包着的东西递给我,说:“给你们送个红旗牌收音机,表示我们的谢意。”
我没有推辞,接受了这件礼物。
我们又喝了几杯酒,话题聊到了几年前的事上,我一下伤感起来,跟李贵讲我思念美朵央宗,后悔她临走时没能说上一句话。我说着自己痛哭起来,还不停地捶胸。我酒后失态的言行举止,勾起了仓决心里那份伤痛,她也哭个不止。最后,我被李贵和扎西尼玛扶回了家。
仓决和李贵去民航局搭班车时,我让扎西尼玛把行李搭到自行车上去送。当他们挥手走向院门口时,从他们的背影上看到了时间,正一步步地把我们推向衰老的轨道里,让我们走形、枯竭。
这几年,建筑队的收益很好,每到年底分红时我都能拿到一笔可观的金额,我们一家人的温饱没有一点问题的。今年的分红聚会在建筑队里举行,建筑队队长简要地介绍全年的收支情况和来年的工作计划后,开始宣读每个人的分红情况。每念完一个人的名字,下面热烈地鼓掌。宣读完举行聚会时,人们相互敬酒献歌,气氛热烈且欢快。我们喝茶的待在一旁,闲聊家长里短的事。
“晋美旺扎啦,你还认识我吗?”有个胖乎乎的人坐在我的对面问。
很面熟,但我忆不起这个人来。我对他摇摇头。他又笑了,提醒我说纳金电厂。我终于想起,他是在纳金电厂跟我住一个帐篷的罗布顿珠,跟那时相比他胖了一圈。我们的话题扯到了罗扎诺桑身上,他告诉我说罗扎诺桑在供销社由于账目不清,跟其他两个人闹翻了,他们相互指责私吞公款,但谁都拿不出证据来。罗扎诺桑后来离开了供销社,这段时间就待在家里。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罗布顿珠神秘地一笑,说:“跟他一起共事的是我亲戚。”我相信他没有说假话,也为罗扎诺桑这样不走运感到了惋惜。罗布顿珠又给我讲:“‘文革’期间他们一家人整了很多人,心狠着呢!前年他妈妈醉酒掉进粪坑里给溺死了,今年他的小儿子也被汽车给碾死,这一家人的报应开始了。”我听到罗扎诺桑的这些消息,先前心里的那点喜悦给冲散了。我借口女儿小,离开谈兴正浓的人们,走出了建筑队院子。
一路上我的心情很复杂,这冬日的冷风吹打在脸上,眼泪被挤了出来。
没有多久,我带着格桑去看罗扎诺桑和琼吉。他坐在房门口的廊道上,面前摆着一张矮桌,上面搁着瓷碗和一桶青稞酒,沐浴一身白花花的阳光。我的突然造访使罗扎诺桑有些不知所措,但老于世故的他立马镇定下来,热情地喊:“师弟晋美旺扎,你怎么突然到我这儿来了?哦,这是你漂亮的女儿吧!”罗扎诺桑说着抽出凳子让我们坐。
“我是路过这里,就上来看你。”我回答他。
“你去瑟宕府了?”罗扎诺桑问完面部肌肉抽搐。
“没去。我带格桑来转八廓街,顺便跑到你这里的。”我尽量不让他尴尬。
罗扎诺桑笑了起来,那只蒜头鼻子下的胡子也随着动起来,其中有几根伸进了嘴里,看来他有阵子没有修剪胡须了。
我向他讨要一杯青稞酒,这让他很兴奋。我们慢慢饮,话题转到了曾经在色拉寺的那些日子上。
琼吉下班回来时,残阳已经离我们远去,她让我们进屋继续聊。由于酒精的作用,我的谈兴很浓,扶着罗扎诺桑进到屋里。格桑和罗扎诺桑的女儿跑到外面玩去了。
我们快把一桶青稞酒喝完时,罗扎诺桑有些醉意。他把衣服袖子往上一捋,开始抱怨道:“剥削阶级们又卷土重来了,共产党给了他们翻身的机会,把房屋退给他们,发放什么赎买金,还给他们安排工作,我们曾经闹革命就是为了这个结果吗?”罗扎诺桑的拳头砰地砸在桌面上,接着他又说,“被我们打倒的那些人,现在全部变成好人了,我们却成为了坏人。我们可是无产阶级啊!要是毛主席在他们还敢这样?……”罗扎诺桑又捶了一下桌子,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我一眼。不久,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帮琼吉把罗扎诺桑扶到床上去,安顿好准备离开。琼吉要我坐下来陪她说说话,她告诉我说由于国家政策的改变,现在罗扎诺桑极度苦闷和失望,听说国家要给瑟宕二少爷补偿一笔巨款时,他更是气不过,哀叹无产者永远是无产者,剥削阶级永远是剥削阶级。加上家里老人和小孩相继去世,对他打击很大。他说他现在对什么都不相信了。我安慰琼吉说他会好起来的,这得需要一点时间。
我带着格桑回到房子里,扎西尼玛躺在床上听收音机。他见到我们进屋,从床上下来给我倒了杯茶。
“爸爸,晚上努白苏管家过来了,他等了你很长时间,不见你来就先回去了。他要你这两天给叔叔写封信,他帮你带到印度去。”扎西尼玛跟我说。
“他要去印度?”我有些惊讶地问。
“他是这样说的。”扎西尼玛把收音机抱在怀里调频,一下传来了汉语声。
这信该怎么写?我这样想着坐在了床铺上。
我赶到努白苏府时已经是第三天了,努白苏管家又搬回到努白苏老太太住的那间房子里,从那扇大窗户里阳光照射进来,床铺上是黄灿灿的阳光,可屋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家具。
“怎么耽误了这么久?”努白苏管家嗔怪道。
“信我早已写好了,但从上海照相馆取照片得需要两天时间。二十多年没有见上面,想让哥哥看到我们一家人。”我给努白苏管家解释。
“还好,我是后天出发。”努白苏管家伸手把信拿走,又说,“这样吧,我们去甜茶馆坐一坐。”
我和努白苏管家下楼走出院子,拐过几条巷子来到了清真寺附近,我看到了“阿杜如茶馆”这几个字,我们走了进去。
我和努白苏管家隔着桌子坐下来,面前的茶杯里倒上了甜茶,一缕热气从杯口飘升上来。其他的桌子旁已经坐满了人,说话声吵吵嚷嚷的。努白苏管家边喝茶边告诉我说,政府把努白苏府的赎买金全部发放给了他,还有对他自己的一点补偿金。这次他去印度是要跟努白苏少爷商量,这笔钱给他们转过去,或等他们回来定居时再转交的事宜。努白苏管家告诉我说三个月里他就回来,还承诺一定去古鲁凯看我哥哥。一提起我的哥哥,这该死的眼泪就往外流。
“哦,这不是晋美旺扎吗?”一个两腮铁青、双目炯炯的人坐在了努白苏管家的旁边。
“阿杜如啦!”我不太肯定地喊。
“总算还记着我的名字。你的事我全都知道,现在小孩都好吧?”阿杜如问。
“都很好!只是我们都老了,岁月的步伐走得太快了!”
“是啊,一切都是那样的匆匆忙忙。”阿杜如也感叹。
我们聊起了过去开商店时的那些个日子,中间还发出阵阵的笑声来。阿杜如把他标志性的络腮胡给刮掉了,头上也不戴那顶白色的小圆帽,人看着年轻了许多。阿杜如跟我说,几年前他开了这家甜茶馆,现在生意很好。
阿杜如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曾经喜欢过尼玛拉姆。他告诉我们说尼玛拉姆原先的丈夫得病死了,她又改嫁给了一个康巴人,现在已经是五个小孩的妈妈了。
人的命运怎么这样的多舛呢!我这样想。
努白苏管家从印度回来时,都已经过了四个月。他给我带来了哥哥的回信和红茶、干果、纱裙等礼物。哥哥在信中这样写道:
……
晋美旺扎啦,古鲁凯的气候跟西藏差不多,在这里我们一家人靠种地来维持生计,夏天可以种玉米和水稻,冬天种些高粱和豆类,家里还养了两头奶牛,可以卖些牛奶来补贴家用。每年雇工、租拖拉机、买化肥都得花一笔不小的费用。尼玛桑珠啦这次从拉萨来,劝我们在社区里摆摊卖些商品,作为生活的一笔来源。我们正考虑实施这个建议。
这里是草甸山,气温适宜,起风的时候风刮得很猛。社区里有下密院派来的经师,家里需要进行什么法事都很方便。两个老人现在身体还算可以,他们每天都要到社区中心的山顶庙宇去转经。我们最大的小孩叫嘎玛,他上到初小就没有继续去学习,帮着家里务农,闲时参加社区青年演出队。另一个在达兰萨拉读书,学习成绩还算优秀。我们这里居住的人主要是藏族,也有少部分的印度人。前年我们把积蓄全都拿出来,再跟朋友借点钱来,盖了一间砖瓦房,要是你能从西藏出来的话,一定带着小孩们过来,住宿方面你不用担心……
努白苏管家给我详细介绍了哥哥一家人的情况,得知他们一切均好时我也就放心了。努白苏管家还告诉我,努白苏少爷在印度大吉岭和尼泊尔分别开了两家地毯厂,还同一个美国人合作,在纽约办了一家藏族文化博物馆。一九五九年,努白苏少爷他们到了噶伦堡后,他的夫人又为努白苏添了一位公子。努白苏老太太牵肠挂肚的孙女次仁央宗,后来去法国读大学,找了一个德国男人,定居在了巴黎。努白苏少爷想挽留努白苏管家,帮他打理生意上的事,但被努白苏管家婉拒了。努白苏少爷念及管家忠心耿耿地服侍老太太,决意不要那些赎买金,任由努白苏管家来支配。现在努白苏管家计划投一部分钱来,在拉萨重新开设努白苏商店。
格桑穿上我哥哥寄来的印度纱裙时,也到了她入学的年龄;扎西尼玛工作的自行车修理店已经没法再维持下去,里面的十几个工人,去寻找别的活路了。
为扎西尼玛的事,我去找过建筑队的头头,他们答应可以给他安排一个岗位。他却看不上这份工作,他的理想是要去当一名国家干部。这样扎西尼玛在家里闲待了个把月,期间木匠达瓦说愿意带他做徒弟,被他给婉拒掉了。我劝他说:“别这样眼高了,有份活干先将就做吧。”扎西尼玛全然不理,整天待在院子里,跟别人闲扯淡来打发每一天。
正当我为他的工作发愁时,努白苏管家需要一个帮手,跟他一同去内地引进货物。扎西尼玛一听说要去内地,央求努白苏管家带着他。努白苏管家可能念及跟我的关系,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想着扎西尼玛要跟努白苏管家去闯荡,我的心病被医好了。
“您已经五十多岁了,找个伴吧,老了一个人很孤独的!”我去送努白苏管家的路上说。
“都已经老成这样了,就别想这个事了!”努白苏管家淡淡地说,轻轻摇了摇头。
“以前甜茶馆那个老板娘对您很有意思的。”我凑近他说。
“人都已经死了,你别再提她。”努白苏管家的脚步停住了,转过头跟我说,“她被我伤透了心,可她临死前还像先前一样爱着我,对我没有一点埋怨,她终身未嫁。”
“那您怎么不娶她呢?”我问他。
“为了努白苏老太太。”努白苏管家声音有点发抖。
我和努白苏管家在路口分了手。他的头发染过,看着比我还年轻,但他的心里有太多的伤痕,只有他自己独自在承受着。
从那天开始,扎西尼玛跟着努白苏管家在全国各地跑,他们的商业规模也在不断地扩大,短短的四年里已经在拉萨开了三家商店。
我跟随建筑队维修建设了大昭寺、色拉寺、南怙主殿等古迹建筑,与之相辉映的是现代化的建筑在拉萨四处拔地而起,纵横交错的水泥道路四通八达,城市的规模不断向外延伸。
扎西尼玛在拉萨东郊的嘎玛贵桑盖了一栋两层楼房,我们一家人离开那间小屋,住进了这座宽大的房子里。这时,格桑在上高中了。
这几年里哥哥每次来信,都要我赶紧去印度看他,我也在回信里劝他带着一家人回来定居,告诉他国家现在的政策很好,我们日子跟以前比过得是很安定、富足的。每次他都在信里说想回来,但是要顾及很多。我想他可能顾及的是老人和小孩,还有房子和农田吧。由于扎西尼玛经常在外跑,格桑又要上学需要有人照顾,我一直都没能成行。
格桑上高二的时候,我接到来自印度的一封信,信里告诉我说哥哥因病去世了。接到这个噩耗,我没有过多伤心,只是为这后半生里我们没能重聚感到遗憾。我给建筑队请了几天的假,拿着供灯和布施的零钱到各寺庙去朝拜,祈祷哥哥的魂灵飘游到雪域高原上来投胎,结束他今生这漫长的流浪。
在哲蚌寺院的巷子里,我与仁增白姆不期而遇。她里面穿了件肉色的衬衣,外面是件天蓝色的藏装,系着一只素雅的帮典,亭亭玉立地站在我的面前。
“仁增白姆啦,我们快有十年没有见面了!后来我去瑟宕府时,别人说你们搬到别处去了,具体地址他们也不清楚。”我握着供灯跟她说。
“爷爷去世后,我们就搬到了强趋曲米那边了。您是来朝佛的?”仁增白姆把那副墨镜给戴上了,以便挡住刺目的阳光。她微微松弛的皮肤,浅显的皱纹,诉说着岁月的流逝。
“我哥哥去世了,我是来替他祈祷的。”
“我也是为奶奶来祈祷的。今天是她一周年的祭日。”
“瑟宕夫人也去世了!”我突然伤感了起来,“瑟宕二少爷身体还健康吧?”
“父亲早已经退休了,但他还担任着政协委员。每天待在家里看书写字、研究历史,闲时还听听朗玛、堆协歌。”仁增白姆又把墨镜给取下来,说,“我和父亲准备下个月去美国,我姐姐住在那里。”
“应该去看一看!”说这话时,我的眼眶湿润了起来,想到了我今生无缘再见面的哥哥。
“我想过去永久定居,可是父亲离不开这个地方,他想要回来。”仁增白姆面带笑容说,可我分明感觉到了那笑容下面掩藏的巨大悲伤和无奈。
“小孩和家人也一起过去吗?”我问仁增白姆。
“我们离婚都八年了,小孩他不给。唉!”
我没有再问什么,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处。
我们静静地面对面站了一会儿,眼前的仁增白姆跟我记忆里留存的仁增白姆,完全是两个人了。人生就是在这种变化中,制造自己的业力,积聚善恶的因素吧!
眼前的这小巷曲曲折折,望不到尽头,石板路也凹凸不平,阳光铺洒下来一半照得灿烂,一半却在那阴影里。我感觉我们之间也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向她祝福了几句,然后各自转身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我们建筑队的名气越来越大了,承接的工程主要以维修和重建古建筑为主,后来给建筑队冠上了“古建筑队”的名称,它以股份的形式进行着运转。建筑队为了照顾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人,尽量给我们安排一些轻松的工作来做。扎西尼玛时常鼓动我退休,说去不去工作都一样,只是在磨洋工。我想想他说得也对,我这样出工不出力领份工资,良心上真的有点说不过去。现在格桑已经上了大学,扎西尼玛也结婚有了小孩,我想再干三个月,到了年底就退休。
拉萨的天气逐渐转入寒冷,那天我裹着围巾去建筑队,守门的冲一个年轻人喊:“他就是晋美旺扎。”
那年轻人急匆匆地跑过来让我跟他走。我慌张地准备拒绝时他跟我说:“医生说我父亲快不行了,他让我们一定要把你带到医院去。”
“你父亲是谁?”我怕弄错了人问他。
“罗扎诺桑。”
我立马跟他走出小巷,搭上一辆出租车向医院飞驶过去。
我们小跑着上了楼,进入病房里。
罗扎诺桑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管子,手腕上扎了针头,药水顺着胶管流下来。琼吉轻轻摇醒了罗扎诺桑,他睁开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我看。
“师兄,到了医院你的病会治好的。”我望着消瘦的罗扎诺桑这样安慰。
“今晨的梦里我见到了希惟仁波齐!”他咧嘴笑,灰白的胡子也微微地动。
“是缘起,是好征兆!”我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我们相互对视着说。
“叫你来是因为我要死了,心里真的很恐惧。你也知道我以前做的那些事,我努力忏悔,努力去救赎了,但是心里还依然害怕。”
“我们都有做错事的时候,你就不要胡想,静静地养身体。”我说。
“我预感到我就要死了!以前,你跑到家里来告诉我们希惟仁波齐圆寂的消息,我却……”罗扎诺桑的眼角边淌下泪水来,那脑袋轻轻摇动。
“别想这些事了,我们都有自己为难的时候。”说这话时,想起我把希惟仁波齐的舍利子藏在墙缝里,最后再也找不见的事来。
琼吉哭了起来,他们的儿子把她带出了病房。罗扎诺桑闭上眼,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到了下午,罗扎诺桑离开了这尘世。
人变老时接触到的死亡越频繁,心因此也变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敏感了。
在罗扎诺桑家里僧人们在超度他的亡灵,我坐在他停尸的地方,心里空落落的。多吉坚参很早就离开了,现在罗扎诺桑也走了,就剩下我等待死亡的到来了。曾经在寺院时,我经常给他们讲米拉日巴的故事,今天我再给罗扎诺桑讲一次吧。
圣者米拉日巴,您行了半天的路,突然心里感恩师母对您的照顾,于是又改变主意,转过身往绰洼隆走。
师母妲弥玛看到您汗流浃背地回到绰洼隆,高兴地蹦了起来。她牵着您的手去拜谒玛尔巴大师。
“屠钦,你并不是放不下我们,是你放不下你自己。你若给我再盖个三层的楼房,等完工时我就给你传法。如果你不想盖房,随时都可以到别的地方去求法。”玛尔巴大师决绝地说。
从玛尔巴大师的房门出来,您想如果再盖三层楼房的话,那得要花多长的时间,到时房子盖好后玛尔巴大师又不认账的话,那岂不把时间全部给浪费掉了吗?再说,这么多年您没有见到母亲和妹妹,心里对她们很牵挂。您找到妲弥玛,把这些想法告诉了师母。师母看到您这样辛苦都求不到法,心生强烈的怜悯,劝您在这里多待几天,想想其他的办法。
在一个星稀月明的夜晚,师母妲弥玛溜进您的房间里,把一封仿造玛尔巴大师笔迹,并加盖印章的信交到您的手里,让您带着这封信和那若巴的服饰,去投奔玛尔巴大师的心传弟子欧顿曲铎处。
欧顿曲铎按照大师信上的内容给您灌顶,传授口诀,但您怎样禅定修行都得不到证解。
一个多月后,玛尔巴大师寄信过来,说是要给儿子建造一座房子,让欧顿曲铎带着所有木料去绰洼隆,顺便把您这恶人也带过去。
牦牛背上驮着各种圆木,浩浩荡荡地走在山谷里,牦牛脖颈的铃铛叮叮当当地撞响,还有赶牛人唱起了清幽幽的山歌。而您的心却是忐忑不安,不知道玛尔巴大师将会怎样来惩罚您。
接近午时,你们到了绰洼隆。您跟随欧顿曲铎拜见玛尔巴大师,大师训斥欧顿曲铎把法传给了您。玛尔巴大师的眼睛在面前的木棒和欧顿曲铎身上来回转移。
欧顿曲铎跪伏在地上,禀玛尔巴上师:“我是按照喇嘛您的吩咐给屠钦传的法,当时您让屠钦到我那里来,还让他给我带来了您的亲笔信和那若巴的服饰。我按照您的吩咐,才把法传给了他,责任不在我身上,请您不要责难我。”
玛尔巴大师唤上您,问这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把详情如实地讲给了玛尔巴大师。
玛尔巴大师瞪圆眼睛,怒气腾腾,从座位上一起身,妲弥玛夺门而逃,钻进佛堂,把门从里面给关死。您也跟着逃到了院子外面。您想今生再不会得到此生解脱之法,与其带着罪孽活着,还不如结束这条生命,等到来世再去投胎,重新开始寻找解脱的正法。决意已定,您准备用脑袋去撞旗杆,结束这罪恶的一生。其他弟子见状赶忙跑来,将您紧紧地抱住,劝您不要这样寻短见。
玛尔巴大师知道您的情况后,在屋子里伤心地泣不成声。末了,吩咐弟子去喊妲弥玛,让师母去叫您到大师跟前来。
“屠钦,你这一生造了深重的罪孽,我只能借用这种最辛苦的劳作来让你救赎,我本想让你经历九次大的痛苦,彻底根除你身上的所有罪孽。但由于妲弥玛作为一个女人,气量太小,总计较现实的痛苦,以致你的罪孽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除掉。因此,你这后半生注定将在贫寒和饥饿中度过,以此消解余下的罪。我曾让你降雹、放咒、夺人性命,就是让你更彻骨地知道自己的罪,以此深刻反省、深刻忏悔。至于,那些死去的人,我有能力超度他们魂灵,走向往生的道路上。从现在起,我给你灌顶,将我珍爱的那若巴口诀全部传授给你,将来你要把我的法,传给有情所有众生,利他救度。”
当晚,玛尔巴大师召集众弟子,举行供养,替您落发,授予您解脱戒,赐法名多吉坚参。您跟随玛尔巴大师,对所传口诀进行闻思修,不断取得了证解。
一次,在岩洞里闭关时,梦见到了贾阿杂的四柱八梁房、倭马三角田和您的母亲妹妹。您从静坐中醒来,想到有十多年没有再回贾阿杂,一种归家的冲动驱使您走出了闭关的岩洞。
玛尔巴大师知道这一离别,将会是今生的诀别,他劝导您这一生就在深山老林和雪山上去禅修。临走,还淌着泪给您一个用漆封印的卷纸,让您今后在修炼气脉次第过程中,发生障难时可以依次打开,从里面寻求答案。师母妲弥玛给您准备了路上的食品和衣服鞋子。玛尔巴大师和师母妲弥玛把您送到了绰洼隆的山垭口,最后在啜泣声和祝福声中,您向贾阿杂走去。
圣者米拉日巴,贾阿杂的荒废让您的心震动,您决心在救赎罪孽的同时,精进修炼,度更多的人从世间的无明中醒悟,使他们具足慈悲和宽容,消解人心的仇恨与怒怨。
您待在贾阿杂附近的岩洞里次第修炼,直到粮袋贴在地面上时,才拖着虚弱的身体到村子里去乞讨。
姑母见到您,放出恶狗来咬您,还掷来石块要打您。逃跑的路上您摔倒在地,姑姆赶来狠劲地踹您,用支帐篷的棒子击打您。您一点都不反抗,反而求情道:“姑母请您消消气,因仇恨我们亲族最后家破人亡,活着的人历经了炼狱般的苦痛。要是我们放下了仇恨,宽容相待,也不至于会走到这一步的。今天您怎样打骂我,我都不会记恨在心,恨使我们制造出恶的业力,今生来世都得不到平静……”姑母打累了,仇恨也消了一些,再看到您虚弱的身子、褴褛的衣服,恻隐之心悄然涌来,进入帐篷拿出点糌粑,骂骂咧咧地丢弃在您的面前,转身走掉。您继续去乞讨时,又遇见了伯父,他拿石头砸您,还要去拿弓箭射您。您拼命地逃跑。伯父苍老的背已佝偻,头发掉尽,衰朽得像个骷髅。但他对您的仇恨,没有随着时间的消失而减轻,反而愈加地炽烈了。这让您不寒而栗,看到了您播种在别人心间的仇恨,它的生命力有多么的强烈。之前,您所经历的那些磨难都无法消除人们对您的恨。
圣者米拉日巴,您在幽闭的山洞里修行,禅悟玛尔巴大师给您传的教义。没有食粮就去采摘几片荨麻,丢进陶罐里煮了吃,分分秒秒都不愿浪费掉。扎赛知道了您在深山里修行,拿着粮食和酒来看您。看到您过得跟野兽一般时,她握住您的手伤心地哭泣。您劝导她趁早找个人成家,度过后半生。您这一生要遁入空门,寻找解脱的道路。扎赛感受到了您强烈的厌离之心,咬着唇默默地离开了山洞口。
您在雪山、岩山中穿梭修行,给世人明示法的真谛,用道歌规劝人们向善,揭示人性的贪婪和无耻,赞扬人与自然的和谐。您的教义被人们逐渐接受,您的名字被人们传送,您的苦修精神打动着人心。
您的精神引导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和睦、宽容、慈悲在大地上蔓延。
多年饮食荨麻,您的身体变成了绿色,您的身高逐渐缩减。
圣者米拉日巴,当杂浦巴格西嫉妒您的声名,让人端来有毒的酸奶时,为了感化这冥顽的心,您把有毒的酸奶吃进了肚子里。杂浦巴格西不相信您是圣者,带着上好的酒肉再来试探。为了使他忏悔,您把体内的毒药移除到岩洞的门板上,门板弯曲、开裂,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杂浦巴格西还不满足,请您把毒移到他的身上去。为了让他彻底醒悟,断除恶业,您把一点毒药转到了他的身上。毒性使杂浦巴格西疼痛难忍,最终深信您是位圣人,皈依于您,洗心革面。
圣者米拉日巴,您传的法后来像星火燎原般,在雪域高原上盛传,降伏了多少人的心魔……
我确信罗扎诺桑的魂灵听到了我讲的故事,希望他的魂灵放下烦恼的三毒,去踏上往生的道路。
第三日的凌晨,我们举着一把把香,引领罗扎诺桑的尸体去转八廓街时,我突然想到这一生我也伤害过许多的人,再不努力为利益他人的话,我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以进行救赎了。努白苏管家挣了钱,又将它们回报与社会,建设敬老院,在乡村建学校,救助穷人,而我呢?
我把余剩的香扔进桑烟炉里,转头看到那辆载着罗扎诺桑尸体的汽车远去时,我的头脑里有个声音在说:去天葬台上,救度那些亡灵吧!
(责任编辑:张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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