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白苏老太太被送回房子里时,人们听到了她伤心的哭泣声。过了一阵房子里安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中午刚过,邻居进屋来看,发现努白苏老太太悬挂在房柱上,差人赶紧把努白苏管家找了回来。
我跟努白苏管家进屋时,房子里黑漆漆的,努白苏老太太睡着了似的躺在床铺上。等我的眼睛适应这昏暗的光线后,那银白的脑袋特别扎我眼睛,她的脸上女人留下的指印开始发乌,稍微歪斜的嘴角边透出恼怒与悲郁。我的胸口有股气流滞涨在那里,感到透不过气来。我艰难地呼着气,坐在努白苏老太太旁边,用手将她因恐惧而瞪大的双眼给合上。我低下头把嘴贴在她的耳边,轻声诵起了祈祷经文。
努白苏管家眼圈红红地打开破旧的皮箱,找来了一整块白布。
外面不时有人说话,还传来敲打东西的砰砰声。突然,广播里响起了嘹亮的《东方红》音乐,它淹没了其他的声音。接下来,广播里播毛主席的五篇哲学著作藏文版出版发行的消息……
天即将要黑下去,我和努白苏管家把老太太的尸体裹进那块白布里,准备翌日送去天葬。一切停当后,我们坐在微弱的油灯底下,等待黎明时节的到来。房子里很冷,也没有生火,我找来三角铁炉,让牛粪在里面燃烧。努白苏管家无声地念诵经文,不时擦滴落下来的泪水。等茶烧好了,我让努白苏管家喝杯热热的清茶。
“我听别人说您跟努白苏老太太是夫妻?”我问这话时头低着,不敢看他的眼睛。
“是我说的。”努白苏管家停了一会儿,嘴里吧嗒一声,又说,“他们想让我离开努白苏,这样老太太会孤苦无助的。努白苏一家人对我恩重如山,我怎能抛下老太太而不顾呢,只有编造谎言说我跟老太太是夫妻。”
我一直都不相信这件事会是真的,跟努白苏管家接触这么多年,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个正直、负责任的人。“听他们这么说时,我是一点都不相信的。”
“人都走了,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我愧疚的是没能保护好老太太!”努白苏管家用手挠寸头。
“别这样想,您为努白苏做了很多的事,没有人会责怪您的。”我由衷地这样说。
努白苏管家摇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声气。房子里悄无声息,只能听到体内心脏跳动的声音。我默默地祈祷努白苏老太太来世投身到佛教盛行的地方,投身到慈悲父母的膝下,投身到富裕父母的家里!
我曾听努白苏管家讲,努白苏老爷的父亲曾是大贵族辛霞在墨竹工卡谿卡的代理人。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工作和省吃俭用,家里积攒了不少的财物和耕地、牛羊等,这使他们的家庭地位日渐隆起,老爷十七岁那年攀到了努白府,成为了努白老爷。但努白老爷并不热衷于这小贵族的名分和比他大二十多岁的夫人,他跟着热振喇章做起了生意,经常离开努白府来往于拉萨和印度之间。短短几年里凭借运势和果断,成为拉萨较为有名的一个商人。努白老爷经济上已经无需依赖努白府,于是使着性子解除了与努白夫人的婚约,将情投意合的情人转正为了正式夫人,在拉萨租房开设商店取名为努白苏[37]。这位后娶的夫人就是努白苏老太太。听说努白苏老爷对夫人感情甚笃,家里的任何事情都不让她操劳,时常带她到印度、尼泊尔去,还在大吉岭置办了房产。努白苏老爷和夫人步入中年后,事业也达到了最鼎盛的时期,主要标志是在拉萨城里开了三家商铺,盖起了当时最现代的楼房,在噶伦堡建立了自己的商号。努白苏老爷正踌躇满志,要大干一番事业时,却在印度得病离开了人世间。这个噩耗通过电报传到拉萨时,努白苏老太太悲伤得拿脑袋去撞房柱,辛亏家里的佣人眼疾手快,制止住了这次行动。等过了努白苏老爷的一周祭日后,努白苏老太太的黑发里夹杂了很多的银丝,她要骑着马儿到山南的拉姆拉错神湖去朝拜。努白苏老太太带着六个仆人,花时两个多月把山南的各大寺庙和神湖朝拜了一遍。回到拉萨后,她决意要剃掉头发遁入空门,一心修佛,但她的这个愿望被希惟仁波齐给断掉了。希惟仁波齐告诉她修佛就是修心,在哪里修都一样的,不要执著于形式。从那时起,努白苏老太太每年给寺院捐献粮食和酥油,还在萨噶达瓦节时给僧人发放布施,她的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些事情上。
随着努白苏少爷的妻子生下一个女儿后,努白苏老太太才开始关心起世俗的事物来,想着要给至爱的孙女最富足、幸福的生活,孙女俨然成为了她心中的唯一。拉萨局势变得极度紧张时,她一再催促努白苏少爷带着妻子和女儿赶紧去印度,生怕孙女有个不测,自己却执意要留在拉萨的家里。她说这楼房里有努白苏老爷的气息,有努白苏老爷的身影,有她曾经幸福的日子,她是不会离开这个地方的。
凌晨到了,努白苏管家背着老太太的尸体出房门,我把门给带上跟了出去。
从天葬台回来,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努白苏老太太,她躺在石台上被人掌掴的指印还清晰地印在那里,这屈辱的标记直到她化为虚无时还深深地烙印在她脸上。想到她满腹的委屈、怒怨、无望,我真想为她做点什么事来慰藉她的灵魂。我想起以前努白苏老太太祈求希惟仁波齐,如果她死去的话帮她塑一尊度母神像,让度母护佑她亡魂的事来,决定瞒着努白苏管家为她去赎一尊度母神像来。
夜里等到美朵央宗和扎西尼玛熟睡去,我偷偷从床上爬起走进厨房,把埋在地下的铁盒挖出来,拿出绿松石和希惟仁波齐的念珠,裹在布里藏到牛粪底下。
第二天中午,我拿着绿松石和念珠走进了尼泊尔商人开的店子里。一位穿着艳丽纱裙的女人坐在店子里,跷个二郎腿,手臂上挂满塑料手镯,额头中央点了红色的朱砂,脚上穿了双黑亮的牛皮鞋。她见有人进来,赶紧伸手从脖子后提纱巾裹住了头。
“索达啦在吗?”我急切地问,眼睛不敢往身后看。
“他在里屋,我进去喊。”女人从木凳上站了起来,那身纱裙飘逸地轻扬,手上的镯子叮当作响。
“您还是让我进去吧,有急事要办。”不等女人回话,我从她面前走过去,绕到柜台后,进了那扇小门。
索达啦听完我的讲述,眉头给皱起来,从脑袋上取下那顶黑色的帽子,问:“你不怕被抓吗?”
“已经无所谓了,这样做是为了报恩,也是为了不留遗憾。”我回答他。
我把两颗绿松石和念珠交给索达啦,再从兜里掏出仅有的五块钱来。索达啦嘴唇上细长的八字胡翘动,嘴巴随着咧开,嘴角边堆起了一缕微笑。
“我跟努白苏府交情很深,你就留下这钱和绿松石作为赎买的费用,至于这菩提念珠你自己留着吧。白度母塑像我明天给你弄到,开光的事不用担心,都是以前开过光的。”索达啦说完又把帽子给戴上,两手插进裤兜里。他寻思了一会儿,告诉我明晚天擦黑时,他把度母佛像裹在布里放在商店门口的铁桶里。
回去的路上我怕被人盯梢,不时回头看看。确信一切顺利,没有人跟随过来后直奔向家里。
那度母神像有手掌那么高,是上等的银做的,这出乎我的预料。我趁美朵央宗在院子里跟人闲扯,把度母像藏在柜子的最深处。每天黎明时拨动念珠,面向柜子里的度母,无声地为努白苏老太太祈祷。
过了几天,我找不见藏在床铺下的念珠,只得作罢。但到了黄昏时,几个居委会的头头领着民兵来到我家。我看到希惟仁波齐的那串念珠正攥在旺堆的手里,第一个想到的是我完蛋了。他们翻了我房子的各个角落,从柜子里找到了度母神像,把我绑上带出房门。
他们是怎么得到那串念珠的?希惟贡嘎尼玛问。
扎西尼玛拿去当玩具玩,被学校的老师发现,将这事告到了居委会。晋美旺扎解释。
美朵央宗哭着跑出来求情,被一个民兵推倒在地,一旁观看热闹的邻居帮着扶了起来。
我被带到居委会关进一间房子里。晚上往我脖子上挂了个牌子,拉到台上进行批斗,斗争一完又把我关进那间房里。
天亮后,他们把我放出来,命令我扛着工具去修水渠,晚上又要站到台子上跟“四类分子”一起接受批斗。每次看到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就是没有找到美朵央宗。
这样过了七天,他们把我给放了。临走时旺堆站在院子中央披着一身的金光,手剪在背后告诉我说:“回去收拾东西,明早你们全家到农场去劳动改造。”
我回到房子里见到了美朵央宗,她的脸色灰白,充满倦怠,龟缩在柱子旁一句话都不肯说。我愧疚不已,走到了她的身旁。美朵央宗用手抱住脑袋呜呜地哭,双肩抽搐个不停。我的手搭到她的肩头,她一甩手把我的手给打掉。我蹲下身想搂住美朵央宗,她用力一推,我仰面倒在地上。美朵央宗站了起来。这是怎么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我爬起来,双膝跪在地上,不祥的预感在脑海里翻搅。“我们的孩子呢?”我发出了虚弱的声音。
“死了!是你要了他的命。”美朵央宗仰起脖子,咬牙切齿地说。
那天居委会的人来抓我时,她被人推倒在地,到了晚上肚子里一阵痉挛。熬到半夜,她汗涔涔地捂着肚子起来,快走到厨房门口时,两腿间已经湿漉漉的,脊背发酸疼痛。又过了不久,伴随腹部的肿胀更剧烈的疼痛袭来,两腿间热热乎乎,感觉有股气团要流出来。美朵央宗痛得坐在地上,全身被汗水湿透。屋子里黑黢黢的,只能听到扎西尼玛说的几句梦话。她再次醒来时,全身冷得瑟瑟发抖,大声叫喊扎西尼玛,让他把房子里的油灯给点着。一切都完了,孩子的身体冰凉凉的。
美朵央宗为失去小孩悲痛,跟我连话都不愿说。
我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可这个小生命是无辜啊!我宁愿被人惩罚,甚至付出生命来换取这小孩的性命!这些想法,已经于事无补了,我只有认命,接受这一惩罚。
我背起装在陶罐里的胎儿尸体,向着拉萨河方向走去,跨过拉萨大桥,走到篷布日山下往上攀登。爬到半山腰处一个背阴的岩洞旁,我把陶罐取下来抱在怀里,揭开木头盖子,里面一个发育成熟的胎儿两手握成拳,搭在胸口处,眼睛紧紧闭合。那张小嘴微微张开,从那里他曾发出过求救的声音。我抱住陶罐哽咽得发不出声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悲伤中缓过来,想着不能让他的灵魂这样孤独地离开,手伸进陶罐里,触摸那瘦弱的身躯,为他祈诵六字真言和金刚萨埵咒,祈求来世投胎到人身。然后,盖好陶罐盖,放置在岩洞的最高处,用石头把岩洞口给堵死。
夕阳的余晖落在山坡上,我恍恍惚惚地走下山去,心里一直在为这个小孩的灵魂祈祷。
我们从拉萨城里搬到了郊外的农场里,这里虽然离城很远,四周全是柳树,土坯房子后面有个很大的水塘,前面是被开垦的农田,开春后这里会种些土豆、萝卜、白菜等,房子左侧五十步之距的地方有一排猪圈和牛圈,再往前走一点,能看到柳树中延伸出去的一条灰白的小路,农场的大门就设在这里。门很简单,木头做了个不太规则的四方形门框,然后上面钉了铁丝网。围住农场的柳树后面全钉上了铁丝网,这些柳树和铁丝网就成了农场的围墙。此时,水塘上面结了层薄冰,柳树的叶子枯干掉落,地面上金黄一片。
美朵央宗坐在一棵树墩上,阳光贪婪地依附在她身上,她闭着眼睛不忍打搅它。扎西尼玛却四处乱跑,好像这农场引发了他的多动症一样。我待在那间土坯房里收拾了半天,才把房屋收拾干净。我又烧火熬茶,去喊他们进来吃饭。满地的树叶在冷风的吹拂下,沙啦啦地往前奔跑,枝干上不时有黄叶子翻卷着身子,飘飘然地落下来。
“我们一辈子住在这里吧!”扎西尼玛坐在桌子旁的木凳上说。他膝盖处的裤子被挂烂了,露出有些发黄的毛裤来。
我冲他笑,没有说什么。我看到美朵央宗的脸是板着的。
“爸爸,你还没有回答呢。”扎西尼玛这样催促我。
“这里以前有个老僧人在看管,前不久他去世了,这样才让我们到农场来的。我不知道我们能在这里住多久。”我说完从口袋里舀糌粑,倒进饭碗里。
“你们吃吧,我要躺一会儿。”美朵央宗说完起身,撇下我们倒到床上去。
“爸,你就跟他们说我们要一直待在这里。”扎西尼玛的眼睛里放射出兴奋的光来。
我跟他点点头,但眼睛的余光扫向了美朵央宗。从那蜷缩的身体上有股寒气向我奔涌袭来,它让我预感到了某种不祥。
直到扎西尼玛上到四年级时,家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一直揪着的心也松弛了下来。这四年多里,我认识的人身上发生了很多的改变,罗扎诺桑在他工作的居委会里不再受到重用,他跑去供销社里当了一名负责人,琼吉又为他生了个女儿;罗扎诺桑二叔被腿病折磨得奄奄一息,临死前他躺在床上诅咒这该死的病;他的妈妈变得絮絮叨叨,常讥讽罗扎诺桑没有能耐,现在连老婆都要骑到头上去,她跟琼吉的关系时刻都处在对峙的状态。罗扎诺桑的日子在这种争吵和僵持中平实地度过。瑟宕二少爷的日子跟前几年相比算是好过多了,他给居委会当了会计,有时也写写墙报,但见到任何人时他都要低头吐舌,连连称:“是!是!是!”有一次,我拿着白菜、萝卜去瑟宕府,瑟宕夫人拄根拐杖,脸上涂着锅灰,头发乱蓬蓬的在房门口走动,见到我时也是一脸的恭敬。我们进入房子里,瑟宕夫人当着我的面伤心不已,她担心这个身体能不能熬到瑟宕老爷被放出来的时候,担心仁增白姆在农村受苦受累,担心瑟宕二少爷被人欺负,她的生活里处处充满了担心。努白苏管家从努白苏府邸搬了出去,住进一间更小的房子里,那儿只能摆张床和一个桌子,房间里弥漫一股刺鼻的土腥味。努白苏管家也来过几次农场,我们彼此发现对方的鬓角里冒出几根白发来,每当一笑,我们眼角边岁月刻下的那些印痕,便明目张胆地游弋起来,仿佛在提醒我们已经老去了。
那个夏日短促的骤雨刚停,天边出现了一道艳丽的彩虹,我和努白苏管家一身水淋淋地赶着牛群返回农场。前面那几头牦牛慢腾腾地踱步,还抬起头左顾右盼一下。我问:“您已经过了四十,没想过要找个伴吗?”努白苏管家好奇地看我一眼,问:“为什么要找呢?”“您曾经一直劝我还俗,我想您也要像我一样找个老伴。”努白苏管家轻声笑了,我又发现他的嘴角边也有岁月的刻痕。“我们不一样,那时你年轻。”“您现在也不老啊!”努白苏管家收住了笑,说:“以后我们不谈这个问题。”我们面前窄小的路上全是湿漉漉的鹅卵石,它们被夏日的阳光烫得不断呼出一缕缕灰白的烟气来……
美朵央宗来到农场后,身体恢复得很快,但对于小孩的死,对我一直耿耿于怀。我们一起生活,一起劳动,我却能感受到她对我的冷漠,即使到了深夜,她都不让我钻进被窝里去。我想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不能让她再受到伤害,一切由着她的性子来。
这里的生活远离了那种喧嚣和纷杂,每天能远远地看到汽车卷着灰尘飞驶过去,能看到农民背着柳筐,赶去拉萨城里,能看到不怀好意的牛、毛驴探头探脑,准备趁人不注意,跑到菜地里去饱餐一顿。除了这些,到这儿来光顾的只有一些飞禽了。但是每到七月底,居委会派人来收菜地里的菜,那时这里变得很热闹,人们边劳动边唱《翻身农奴把歌唱》、《共产党来了苦变甜》、《毛主席的光辉》等,那几天可是农场里最热闹的时候。
这次是居委会的旺堆带队过来的,他们晚上收工时,几辆马车上已经装满了菜。人们却不急于回去,围坐在柳树底下继续唱歌喝青稞酒。美朵央宗跟他们坐在一起,帮着斟酒倒茶。我不爱凑热闹,就忙着去给猪喂料,给牛添水加草。等干完这些事,天色已经灰暗了。居委会的人赶着马车离开了农场,在道路的尽头扎进黑夜里,歌声却远远地飘过来。美朵央宗倚在一棵柳树树干上,呆呆地望着人们远去的方向。土坯房里有油灯光照射过来,扎西尼玛待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倒腾什么。我把农场的门给关上,有些疲惫地往房间走去。
早晨我起床后,把牛圈里的牛赶到水塘那一头的草坡上去,原路折回来给猪圈里的猪喂食。这时,扎西尼玛蹬着那辆已经很破旧的钻石牌自行车,行驶在灰白的小路上,把他单薄的背影留给了我。美朵央宗把房屋收拾好,提着桶到水塘边去打水。我吃过早饭,换上长筒雨靴,去猪圈里把淤泥铲出来,推一车的干土撒进猪圈里。我再把淤泥拉到土坑里倒进去,让它与其他肥料一同发酵。
我折回来时,从那条灰白的路上有辆自行车行驶过来,等骑到近些的时候,我看清楚来人就是旺堆。他一手扶住车把,一手向我挥舞,自行车摇摇晃晃的。我纳闷他怎么会向我挥手呢?
“昨天我在这里落了一串钥匙。”旺堆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那张长脸上堆起了笑容。
“我没有看到,有可能丢在你们昨晚待的那个地方吧。”我说着准备放下车帮他找钥匙。
“你在干吗?”旺堆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清洁猪圈。”我回答。我的胶鞋上沾满臭烘烘的淤泥。
“是这样啊!”旺堆把头顶上的鸭舌帽给摘下来,用衣袖擦额头上的汗。
“您先进屋喝杯茶吧。”我头转过去冲土坯房喊,“美朵央宗,请旺堆主任进屋喝杯茶。”
旺堆也没有推辞,推着自行车向土坯房走去。我走向昨晚他们喝酒休息的地方,找遍了树丛和草地都没见钥匙,又跑到菜地里去找,那里也没有。我担心是在他们回去的路上弄丢的,于是向着土坯房走去。
“这地方比待在拉萨城里舒服,你看树绿水清,还能听到鸟的啾啾声……”旺堆坐在床铺上,见到我进来没有在说下去。
“您的钥匙可能丢在回去的路上了,农场里到处都找过但没有。”我说。
美朵央宗隔着桌子坐在一张凳子上,抬头看我,那眼神依旧是冷漠的。
“那有可能是在路上丢的,过会儿回去时我仔细地找。”旺堆平时说话硬邦邦的,此刻声调却极其柔和。
“我再去找一遍。”美朵央宗起身向门口走去。
“我也跟着去吧。”旺堆抓起鸭舌帽也冲向门口。
我们在农场里找了个遍,什么收获都没有,旺堆悻悻然地骑着自行车回去了。
猪圈里添好新土,我又把牛圈清理了一遍,这才转头向土坯房走去。美朵央宗坐在门口的树墩上编织毛衣,听到我的脚步声抬头瞅上一眼,又低头继续织毛衣。我提着水桶到水塘边去,把长筒雨靴给冲刷干净,再提桶水把上身冲洗了一遍。
“该吃午饭了!”我跟美朵央宗打招呼。
她仍旧低着头,没有搭理我。
我把水桶放在地上,进入土坯房子里,坐下往木碗里倒糌粑,加上茶开始挼起来吃。等我吃完午饭,喝完几杯茶时美朵央宗还没有进来。我走出去喊了一声美朵央宗,她依然看我一眼又把头给埋下去。这时不知怎么的一腔怒怨喷薄而涌,我走到她的跟前,把编织的毛衣一把扯过来,狠狠地砸在地上咆哮:“你给我拉了几年的脸,你以为我好受吗?我们的小孩又不是我杀的,凭什么对我这样。”
美朵央宗板着脸,瞪大眼睛看我。她的那双眼睛里既有执拗又有委屈,既有愤怒又有冷漠,美朵央宗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一句话都不肯说。
我真希望她给我顶上几句嘴,这样我可以把压抑心头的话都说出来,让她知道我的感受。可她选择了沉默,这让我无所适从,觉得她是在鄙夷、嘲弄我,这种想法一旦在脑子里闪现,我就被愤怒驾驭着,抡起胳膊狠狠地抽了她一耳光。
一股殷红的血从她鼻孔里流出来,顺着下颚滴落到地上去,美朵央宗却一动不动。我被这血吓醒,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悔恨不已。
哇——美朵央宗突然号啕大哭,冲向土坯房屋,将房门从里面给关死了。
我看着地上正在凝固的鼻血,再看看还热辣辣的手掌,愧疚和悔恨填满了头脑。我蹲下身捡起丢在地上的毛衣,手上却摸到了鼻血,这血把我的手给染红了。
我的婚姻从此出现了问题,这种裂痕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难以弥合。我对婚姻给人带来的精神压力没有一点准备,以往温馨、暖人的房子,如今充满了冷寂、凝滞和沉重,我待在这里只感到烦闷、压抑。我也一直告诫自己,要跟美朵央宗和解,要善待她,可每次碰到她那张愁苦的脸、冰冷的眼神时,先前想好要说的那些话,又堵在喉管里糜烂掉。有时,我也努力用行动替她干些活,进城时给她带些东西回来,她却漠然地对待我所做的一切,仿佛我在她面前只是个影子一样。我对感情危机真的是无计可施了,只能等待有个好的时机到来,期待那时候能出现转机。
冬去春又来,我把农场的地翻耕了一遍,撒上菜种浇上水等待收获季节的到来。这年是西藏自治区成立十周年的日子。
进入夏季时,拉萨市要组织盛大的民兵方阵和鲜花方阵队,居委会通知美朵央宗去参加鲜花方阵队。美朵央宗和扎西尼玛搬到城里去住了,农场这边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白天放牛割草、喂猪、料理菜地,夜晚坐在门口,心里思念美朵央宗和扎西尼玛。一个人独坐冥思时,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我而引起的,美朵央宗有那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她怀胎那么久,期间的辛苦我是无从知道的,再说一个母亲失去心爱的儿子,对于她来讲意味着一次生离死别。我太执著于自己的感受,这几年里没能从她的角度考虑这些问题,以至于让她受到了伤害,婚姻出现问题。这几年里我为什么不能对她宽容一点?为什么当时要打那一巴掌?那一掌打在她的脸上,却让两颗心都疼了起来。希惟仁波齐不是告诫过我要把世间当成修炼的道场,具足慈悲的情怀来修心嘛,我却傲慢自大,只想着自己,对美朵央宗的感受忽略不计。
水塘上吹过来一阵微风,柳树摇动身子发出轻微的声响来。我坐在门槛上,仰头看到了满天的星星。多吉坚参死去的那个晚上,天空上也是这样的星星闪耀。已经十六年过去,但记忆里那一切还清晰犹存。我不能让美朵央宗心里有芥蒂,我要过去向她祈求原谅,让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重新开始生活。
那夜,我决定这样做时,觉睡得特别的踏实,身上也仿佛卸掉了一块包袱。
我戴一顶草帽,推着粪车进到了拉萨城里,拉萨到处都显出节日的气氛来,屋顶上处处飘扬红旗,街头巷尾的墙壁上贴着“热烈庆祝西藏自治区成立十周年!”“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等标语。人们穿着盛装,手持各种颜色的纸花和彩旗往集合地赶去。从前方传来阵阵的锣鼓声和响亮的口号声。
我推着车往家的方向走去。
我进入院子,看到房门紧锁,窗台上多出了几盆海棠花。我心里虽然有些失落,可是看到花,想着她的心境没有那般的忧郁时,我的失落感也逐渐减轻了。
我找了我们居委会就近的厕所,开始往粪车桶里舀粪便,那股臭味飘满整个巷子。人们捂着鼻子从粪车旁急忙跑过去,也有人埋怨这么早就来淘粪。淘完两个居民厕所,粪桶差不多装满了,我离开巷子往农场走。
这一路上都是穿着节日盛装的人们,他们扛着毛主席的头像,在猎猎红旗的簇拥下迈着正步往前走,随后挥动鲜花的少儿队,穿着白衬衣蓝裤子高喊口号向前进,工人方阵、农民方阵、民兵方阵依次走过去。我远远地站在路边,看着队伍走过去,虽然很想继续看下去,无奈农场里没有人,我只能回去了。
这几个月,我一直都没有见到美朵央宗和扎西尼玛,他们都忙着参加西藏自治区成立十周年庆典节目的排练。
一九七五年九月五日,以华国锋为团长的中央代表团到达了拉萨;九月九日,拉萨五万余人集会,庆祝西藏自治区成立十周年,那是盛况空前的。希惟贡嘎尼玛说。
我没有能参加那场热烈的庆祝活动,但从广播里感受到人们高喊口号,走过主席台前时的那种激越和兴奋。晋美旺扎抹掉嘴角边流出的口水,接着又补充道,那天离农场不远的汽车队高音喇叭里播的,那口号声非常的响亮,人们的脚步声整齐有力。
扎西尼玛五年级毕业后,他就坚决不去读书要找个工作干。美朵央宗为了这事跟他吵了起来,他骑着自行车跑到了农场。这是我们三个多月来第一次见面。
我发现扎西尼玛的喉结变粗了,唇上长出了细密的汗毛,身子骨也结实了许多。他把跟美朵央宗吵架的事向我复述了一遍,让我支持他的想法。我真的很为难,没有美朵央宗的同意,我是万万不可以为他决定什么的。我婉转地告诉他在农场里多待几天,自己好好想一想。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是希望他继续去读书。扎西尼玛听完我的话没有跟我争辩,而是提着水桶去水塘里帮我打水。
晚上扎西尼玛告诉我说,美朵央宗现在在羊毛加工合作社工作。听了这话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至于为什么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天刚亮,我骑着自行车去拉萨,进入家门时美朵央宗坐在桌子旁正在吃早饭。我告诉美朵央宗扎西尼玛昨天去了农场,上学的事应该跟他心平气和地谈时,她用勺子搅动碗里的糌粑,沉默了很长时间。我注意到美朵央宗的脸上爬满了雀斑,眼光依然是冷漠的。
我从柜子里取出茶碗,往茶杯里倒茶,心想美朵央宗因参加庆典排练,被日晒雨淋成了这个样子。
“你总该跟我说句话吧?以前的事确实是我的错,我向你……”
我喝口茶刚说到这儿,美朵央宗搁下饭碗站了起来,让我不敢相信的是她的肚子微微隆起,已经有身孕了。
“这是谁的孽种?”我脑子里这样想,挥手打掉茶杯,冲出房门,推着车子只想逃离。
一路上泪水不住地流,脑袋里胡乱地猜想那小孩的父亲是谁。后来,我把自行车停在树林边,尽情地哭了起来。待到傍晚,我像个醉酒的人一样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农场。
扎西尼玛跟我在农场待了几天后,要回拉萨去。我跟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临走时告诉他希望他能继续去读书。
我一个人在农场里烦闷的时候去跟牛说说话,或找些活来不让自己闲着,夜晚躺在床上,观想希惟仁波齐,祈求他给我赐予战胜痛苦的力量。经过一个多月的煎熬,我把这件事给放了下来,再想起它时也不会伤到我。期间,我去城里淘粪或买些生活必需品时,在家门口给他们母子留点新鲜的蔬菜,我也知道了扎西尼玛没有去读书,而是在自行车修理店工作。
土坯房后面的水塘结上厚厚的一层冰时,努白苏管家跑到农场来看我,他通过尼泊尔商人知道了以前我给努白苏老太太赎买度母佛像的事,以及引发的后续那些个事情。他边责备我不该这样鲁莽边向我表示了谢意。另外,他给我带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好消息,我的哥哥罗追维色逃到印度后依然活着!这消息使我激动得哭了起来。
“你常回去看看美朵央宗,她现在怀着孕需要有人照顾。”努白苏管家临走时叮嘱我。
“哦!”我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不想让他知道事情的真相。
等送走努白苏管家,我把房门给关上,插上门栓,手颤颤巍巍地打开那封褶皱的信。
思念的弟弟晋美旺扎啦足下:
敬安!
通过尼泊尔商人比拉曼扎先生获悉了你还健在的消息,我们一家人高兴得哭了起来,也使我们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亲爱的弟弟,我现在定居在印度古鲁凯,有一个可爱的妻子和两个小孩。你的嫂子来自日喀则,她的父母跟我们一起生活。这里我要跟你说一个不幸的消息,那次父亲跑到罗布林卡找到了我,他要替代我。管我们的那个人不仅不让替代,还让父亲参加了进来。三月十七日深夜,我和父亲被选为志愿兵护送噶伦索康旺庆格列等人。我们经过扎囊、琼吉、隆子、错那,最后从勒布沟往曲唐木行进。快到那里时,印度政府的代表和达旺地区的宗本赶来迎接他们,噶厦官员们过了边界,我们却留在了边界线上。后来陆陆续续来了很多逃难的人,印度政府允许我们越过边界进入印度地界,把我们手里的枪支弹药全部收缴走。
他们在每个难民营地派了医生,给我们进行体检和治疗,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在热水中煮,防止传染疾病。他们还给每个人发放铝碗和勺子、肥皂等用品。难民营地里盖有很多竹房,一间竹房里要住六十个难民,印度人给我们供应大米、面粉、肉、茶叶等食物。我们在难民营里待了一个多月后,被转移到了朋迪拉。
我和父亲生活没有着落,只能加入到修路队里。那工作很辛苦很劳累,加上这边的高温炎热,我们很不适应,期间有很多藏族人中暑死去了。父亲是在第二年的入夏,在工地上挥镐挖土时,一下栽倒在地,就永远地离开了尘世。他活着的时候,每天都在念叨着你,对你的处境一直都很担心。
亲爱的弟弟,我在那里辗转修了两年多的路,后来藏政府把我分到了古鲁凯社区,在这里我认识了你嫂子,现在我们的日子过得还算稳定,但心里非常牵挂在西藏的你。如果有可能的话请你给我们回个信。
愿佛祖保佑你!愿我们这一生能见上一面!
罗追维色于十一月二十吉祥日寄
我将这封信看了十多遍,心里高兴外还涌上一股淡淡的愁绪。我用糌粑做了一个供灯,可是没有酥油,就用清油为父亲点燃了一盏供灯。
夜里我把哥哥寄来的信枕在脑袋低下,头脑里一直萦绕童年那不多的记忆。
那天我心血来潮,特别想去看看美朵央宗,想知道她是继续跟我生活还是跟别人走。我背上半袋糌粑,往拉萨城方向走去。一路上枯草凄凄,庄稼地灰蒙蒙的。来到门诊部一带时,看到很多戴着白纸花的人,各个悲愁痛苦,还有高音喇叭里重复播放着哀乐,那声音悲怆、凄迷,能让人的心沉潜到悲苦的最深处。打听后我才知道周恩来总理去世了,拉萨的人们正在悼念他。我又从半路上折了回来。
这么长时间里,美朵央宗一次都没来看我,只是快到藏历新年时扎西尼玛骑着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来了农场,他给我送来白糖和奶渣。他待在农场把沾着油渍的劳动布衣裤洗干净,晾在铁丝上。
“为什么不让你妈帮你洗呢?”我坐在房门口维修着农具问他。
“看她那肚子,能帮我洗吗?”扎西尼玛穿着我那间补丁了又补丁的裤子反问道。
我停下手中的活,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修理。
“爸爸,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了?看妈妈的肚子都那么大了,相互都不搭理。”扎西尼玛两手插在那烂裤兜里,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
“年一过完,我就跟他们要求回拉萨去,到时我能陪着你们了。”我这样搪塞扎西尼玛。
“旺堆主任常到家里来串门,妈妈跟他一说不就得了吗?”扎西尼玛说着用脚踢一块小石子。
这句话像一把匕首,猛然捅在我的心头,让心碎裂滴血。我借口头疼,跑进房子里躺下,脑袋里乱糟糟的。扎西尼玛何时回去的我都不知道。
藏历新年我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度过的,时常缠绕我的问题是离婚或维持这段婚姻,最终我决定结束这场婚姻,让美朵央宗和我都得到解脱。可是,我一直待在农场不首先向她提这个问题,等待她主动来跟我摊牌,这样我的心里就不会有负罪感了。
又是回暖的季风猛吹的三月,农场这边沙尘飞扬,枯叶狂舞。
我把房门紧闭,待在里面缝补破烂的衬衣领口。从屋顶和墙壁的缝隙里,风呜咽着吹进来,往床铺和桌子上撒下灰白的沙尘来。不一会儿,好像有人使劲地擂门,再听又好像是风把门给撞响的,我低下头继续缝补衬衣。那门板往里一拱一拱的,哒哒的声音很响。我放下手里的衬衣和针线走到门口,拔掉了门栓,只见两个人闪了进来。
“晋美旺扎,美朵央宗快不行了,赶紧跟我走。”木匠达瓦劈头跟我说。
我把关掉半截的门又打开,正欲往外走时,被木匠达瓦一把拽进来关上门,说:“你赶紧把衣服和鞋子穿上,这里有米玛帮你守着。”
我们顶着大风一路小跑赶到门诊部,跑进病房时美朵央宗躺在一张病床上,医生正在拔她手腕上的针管。扎西尼玛抱住头面向墙壁哭泣。几个邻居转过身来轻声对我说:“她走了!”
我踉跄地走到美朵央宗的病床前,抱住她的身体哭,嘴里一直在向她道歉:“我该早点过来看你!”
美朵央宗被木匠达瓦他们帮着送去了天葬台,天葬师是个色拉寺的老僧人。
美朵央宗生了个女孩,自己却因流血过多而死去。我抱着襁褓中的女孩,整天伤心地流泪,为自己曾经的小气、嫉妒、犹豫自责,为临死前彼此没能说上一句话感到悔恨。一次次唤着美朵央宗的名字,承诺一定要好好抚养这个女孩。
扎西尼玛离家出走了几天,回来时脸上有被人抓过的指印,衣服的袖子也被扯烂掉。他坐在桌子旁,烟一根一根地抽,乜斜着眼一句话都不说。
女孩哇地哭了起来,可能是饿醒了。我跑过去抱在怀里,哄她不要哭。
“把这个魔女给我,我把她给摔死!”扎西尼玛向我冲了过来,我一把将他给挡住。
“为什么?”
“她是旺堆的女儿,我要杀了她!”
“不!她是我和你妈妈的女儿,你敢碰她我就把你给宰了!”说完我用肩膀把冲昏了头的扎西尼玛撞翻在地。
他趔趄着仰面倒在地上,眼光里交织着疑惑、恐惧和迷茫。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