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元二十四年
关于迫害。主讲人亚当第一
亲爱的朋友们,忠实的伙伴们:
“伊甸之崖”屋顶花园已经不在了,我们只能在记忆中回味那花团锦簇的盛况。如今大地一片荒凉——时而是沼泽,时而成了沙漠,完全取决于降雨量。那些青葱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吗?园丁成员锐减到了这般地步!我们被迫从一个避难所流落到另一个,敌人在身后穷追不舍。有些人以前是朋友,危难中背弃信仰,还有人做假见证陷害我们。也有人尝试极端主义和暴力的路线,结果却在公司警的突袭行动中被喷枪射杀。说起这个,不要忘了我们亲爱的孩子伯妮斯。让我们用光芒环绕她。
有时我们在空地上发现同胞支离破碎的尸体,其目的是为了在我们内部散播恐慌。那些失踪的人,在避难所被捕后,从此消失在“凶域”势力控制的监狱里,非但得不到合法审讯,甚至被禁止告知起诉者的名字。或许在药物和酷刑折磨下,他们早已丧失心智,身体被熔为垃圾油。不义的法律让我们无法得知他们的所在,我们的园丁同胞啊,唯有祈祷他们在毫不动摇的信念中慷慨赴死。
今天是圣戴安日,纪念物种之间的心意相通。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们要向狮圣杰洛米、鼠圣本斯、猫圣斯马特、狼圣莫瓦特[75]致敬,也不可不提精灵兄弟会[76]以及他们的动物之信。然而我们将着重纪念圣戴安·弗西,她为保护大猩猩免遭无情剥削献出了生命。弗西一生致力于创造和平之国,希望所有生命都能在其中得到尊重。不幸的是,各种邪恶力量联合起来摧毁了她,还有她温柔的灵长类朋友。凶手残忍的手段令人发指;同样令人发指的是那些在她身前和身后散播的流言蜚语。这不难理解,“凶域”的权势既能抹消事迹,也能抹杀话语。
圣戴安的信念中有些地方与我们不谋而合:关爱和照料其他生命形式。她相信其他物种也值得拥有我们给予至亲好友的脉脉温情,就这点而言,她是值得我们效法和尊敬的榜样。她和她的大猩猩朋友们一起,被埋在那座她拼死守护的大山上。
和许多殉道者一样,圣戴安没能活着看到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如此她也不必知道自己为之献身的物种已遭灭绝。和其他许多生物一样,它们从神创行星的表面永远消失了。
是什么使人类这个物种对暴力冲动如此缺乏免疫力?为何我们这般沉迷于流血屠杀呢?每当我们为狂妄所诱,自以为比其他动物优越时,我们应该好好反思一下人类暴虐的历史。
所幸这段历史很快就要被无水的洪水冲刷殆尽。“凶域”世界将荡然无存,只剩下日益凋零的树木,逐渐生锈的金属工具;这些东西上面缠着葛藤及其他藤蔓类植物,鸟类和动物在里头筑巢。正如《圣经》所说:“都要撇给山间的鸷鸟,和地上的野兽。夏天鸷鸟要宿在其上,冬天野兽都卧在其中。[77]”因为人类的一切成就都将沦为写在水上的文字。
此刻我们蜷伏在这间昏暗的地窖里,躲到不透光的玻璃后面轻声交谈,生怕敌人已渗透到我们中间,担心附近藏有窃听装置或者生化昆虫,更担心复仇心切的公司警走狗们正朝这里火速赶来。我们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需要坚定不移的决心。愿圣戴安的精神鼓舞我们,帮助我们熬过这次试炼,在考验面前毫不动摇。她的精神说,即使遇到最坏的情况也无需害怕,因为我们都受到一颗更伟大的灵魂的荫蔽。
我们必须赶在黎明前一个小时离开这个避难处,单独一人或三两成对。请保持沉默,我的朋友们;保持隐形;与你的影子融为一体。凭靠上帝的恩典,我们必将得胜。
这回我们不能唱歌,以免被人听到,且让我们轻声赞美祈祷。
让我们轻声赞颂。
今日我们颂赞圣戴安
她倡导生命多元,
不惜抛洒热血——
她扬起信念旗帜,
但物种仍在灭绝。
追寻野生大猩猩聚落,
她涉过云山雾绕;
耐心换取信任,
手牵手再无隔膜。
面对强壮羞怯的巨人,
她伸出勇敢的臂膀;
忐忑不安地照料守护,
唯恐伤害临到它们。
它们待她如亲如友,
围着她宴饮嬉戏——
但残忍的谋杀者趁夜潜入,
在她躺卧处痛下杀手。
暴戾的心肠何其多,
戴安啊,愿世上多几人如你——
因为每葬送一个物种,
人类便朝死亡迈进一步。
从前在云山密林中,
有一群羞怯的大猩猩。
你善良的灵魂还在附近飘荡,
永远守护警醒。
——选自《上帝园丁口传赞美诗》
55
瑞恩
纪元二十五年
园丁过去常说,你凭内心态度创造自己的世界。我不想造出一个像外面那样的世界:只有死亡和垂死之物。于是我唱起园丁的老赞美诗,特别是那几首风格欢快的。有时我也会独自起舞,或者用“海尔糖果”听音乐,虽然我忍不住会想:以后再也不能更新歌曲了。
亚当第一会要求我们念诵名字。而我们会吟诵这些造物的名录:梁龙、翼龙、八爪鱼与雷龙;三叶虫、鹦鹉螺、鱼龙与鸭嘴兽;乳齿象、渡渡鸟、大海雀与科莫多龙。这些名字历历在目,犹如印在纸上一样清晰。亚当第一说过,只要说出这些动物的名字,它们就能以某种方式活下去。所以我一遍又一遍地念着。
我还会念其他名字。亚当第一、努埃拉、泽伯、谢基、克洛泽和奥提斯。还有格伦——我无法相信这么聪明的人也会死。
还有吉米,不管他对我做了什么。
还有阿曼达。
我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些名字,只为了让他们活下来。
然后我想到莫迪斯临死前嘟哝的最后一句话。你的名字,他说。它一定很重要。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清点剩下的食物。四周份,三周份,两周份。我用眉笔勾掉日子。如果我吃得再省一点,可以维持更久。即便如此,如果阿曼达不尽快赶来,我就会饿死。虽然我无法想象死亡会是什么样子。
格伦以前解释过为何我们无法想象自己的死亡。因为只要你说,“我会死”,你就用了我这个词语,所以在这个句子里你还活着。这就是人们得出灵魂永生观念的最终源头——那是一种语法作用。上帝的观念也一样,因为只要有过去时态存在,就必然存在过去的过去,你沿着时间轴不断追溯过去直到失去坐标,不知彼为何时,也就抵达了上帝的所在,也就是一切未知——黑暗、隐蔽、可见之物的背面,这都源自于我们创造的语法,而我们之所以能创造语法都是因为FoxP2基因[78]的作用;这么说来,上帝就是大脑突变的产物。FoxP2基因和控制鸟类歌唱本能的基因[79]是同一个。所以音乐是与生俱来的,格伦说,它已被编入我们的存在中。它像水一样,是组成我们存在的核心成分,所以很难割除。
我问他,这么说上帝也是内置的咯?他说也许吧,但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他对上帝的解释和园丁的解释大相径庭。他说“上帝是灵”是毫无意义的表达方式,因为你无法衡量灵魂。他还会说“启动你的肉体电脑吧”,意思是叫你动动脑子。我讨厌这个说法,想到脑袋里塞满肉浆,这让我恶心透了。
***
我总是幻听,老觉得有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但是所有房间的监控视频上连一个移动的人影子都看不到。幸好太阳能还在工作。
我又清点了一遍食物,只剩五天份了,这还是往宽里算的。
56
我第一眼认出阿曼达时,她只是屏幕上的一团阴影。她扶着墙,小心翼翼地探进“蛇穴”:灯还亮着,她不至于在黑暗中跌跌撞撞。音乐仍旧吵吵嚷嚷,砰砰作响,她往四处张望一番,确认屋子里没人后便径直走到舞台背后关掉播音器。
“瑞恩?”我听见她说。
接着她从屏幕上消失了。片刻之后,大厅里的摄像头耳麦捕捉到她轻柔的脚步声,随即她再度回到我的视野中。这回我看得清清楚楚,同时她也看见我了。巨大的宽慰感使我泣不成声。
“嗨,”她说,“门口有个死掉的男人。太恶心了,我一会儿就来。”她说的应该是莫迪斯——他没被搬走。事后据阿曼达说,她把他抬到一张浴帘上,拖着他穿过走廊,把剩下的他一股脑塞进电梯里。她说,耗子们夜夜笙歌,不仅在“汇鳞”,连市区附近也是同样的光景。在接触他的身体之前,她戴上了物主不名的生物体膜手套——尽管阿曼达胆子很大,但她从来不犯低级错误。
过了一会儿,她回到屏幕上。“好啦,我不是来了吗。别哭了,瑞恩。”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勉强说出话来。
“我也是那么想的,”她说,“好了。这门要怎么开?”
“我不知道密码。”我说。然后我跟她解释说有个叫莫迪斯的人,只有他知道滞留区的大门密码。
“他没告诉你吗?”
“他说我们知道了也没用,反正密码天天换——他不希望密码泄露出去,怕那些疯子混进来。他只是想保护我们。”我有点慌了,但不敢深想。阿曼达在这里,就在门外,可万一她也束手无策的话该怎么办呢?
“你有什么线索吗?”她说。
“他提过我的名字,”我说,“就在他……在他们把他……说不定这就是密码。”
阿曼达试了下。“不对,”她说,“好吧,也许是你的生日。年月?哪一天?”
我可以听见她敲数字的声音,一边低声诅咒。感觉过了几个世纪之久,我终于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大门晃开了,阿曼达站在那儿,就在我眼前。
“噢,阿曼达。”我说。她晒黑了,衣衫褴褛,污秽不堪,可至少她是真实的。我伸出双手,她却后退一步,躲开我的拥抱。
“密码很简单,a等于1,以此类推就行了,”她说,“是你的名字,布兰达,只是倒过来拼而已。不要碰我,身上可能有病菌。我需要冲个澡。”
趁阿曼达进浴室冲澡的当儿,我用一把椅子顶住门,毕竟我可不希望它又砰一声关上,把我和阿曼达锁在里面。屋外的空气和我一直以来呼吸着的过滤空气相比简直糟透了:腐烂的肉臭,混杂着烟和化学品燃烧的气味。外面起火了,没人扑灭。还好“汇鳞”没有失火,否则我就要被活活烧死在里面了。
等阿曼达洗完澡,我也去冲了一把,这样一来我就和她一样干净了。然后我们穿上莫迪斯为他的顶级舞女准备的绿色晨服,坐下来吃起了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劲力条和微波加热的鸡肉球,配上我们在楼下找到的啤酒,互相倾诉各自死里逃生的故事。
57
托比。圣凯伦·西尔克伍德[80]
纪元二十五年
托比猛然惊醒,一股血流直冲脑门:叩咚,叩咚,叩咚。她当即反应过来,在她的地盘上有某种东西改变了。某个生物正在分享她的空气。
呼吸,她对自己说。像游泳一样移动。不要发出害怕的气味。
她掀起粉色的毯子,露出底下汗湿的身体,动作尽可能缓慢,坐起身,仔细地四下巡视一番。没有大型生物,至少小隔间里没有:空间不够大。她看见了,是只小蜜蜂,正沿着窗台蠕动。
皮拉曾说过,蜜蜂飞进屋子说明有访客;如果这只蜜蜂死了,则预示来者不善。我绝对不能杀死它,托比想。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卷进一条粉色毛巾里。“拜托传个消息,”她对它说,“告诉那些属灵世界的人:‘快来帮助我。’她知道这些不过是迷信。奇怪的是她竟然大受鼓舞。哪怕它是转基因蜜蜂也好——就在病毒一举消灭了天然蜂以后,这批转基因蜂获得了自由;又或许这是一只生化间谍蜂,失控之后到处乱飞。那就不是称职的信使了。
她将毛巾滑进连身衣上的口袋里:她要把这只蜜蜂带到屋顶上,在那里目送它飞向死者的国度。然而展开毛巾时她发现这只蜜蜂已经奄奄一息了。一定是系来复枪的皮带压住口袋了。她从栏杆上方凭空抖动毛巾,祈祷它能飞起来。一粒小黑点从空气中穿过,与其说是昆虫,此刻它看起来更像一枚种子:来者不善。
她走到屋顶上能看见花园的那头,朝下一望。果然没错,不速之客已经来了:那群器官猪回来了。它们一定是从地下刨过篱笆,一路朝这里横冲直撞。从地面受灾情况来看,这次更像蓄意的复仇,而非饥饿引起的狂躁。泥土翻裂开来,被搅得七零八落:即便还有什么作物免遭荼毒,也早被猪蹄踏平了。
如果她是那种动不动就哭鼻子的人,现在早该哭成泪人了。她默默举起双筒望远镜,巡视草地。一开始她什么也没看到,但没多久她就发现两只粉灰色的猪头——不对,三只——不对,五只——从杂草丛生的花丛上方探出来。黑豆似的眼睛,每头猪都仅有一只眼睛;它们乜着眼朝她这边看。它们一直在观察她:仿佛等着亲眼目睹她的不幸。更糟的是,它们在射程之外:要是她开枪,那纯粹是浪费子弹。她不用试就知道结果。
“你们这群蠢猪!”她冲它们大吼。“猪瘟!猪头!”自然,这对它们来讲算不上污蔑。
现在怎么办?储备的干蔬所剩无几,枸杞和茶叶差不多见底了,植物蛋白质也消耗光了。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花园的收获上。最糟的是,她无法再摄入脂肪了。她已经吃掉了最后一点乳木味和牛油果味的润肤油。劲力条里也有脂肪——库存还剩不少——但非长久之计。一旦油脂匮乏,你的身体就会开始吞噬自身的脂肪,接下去是肌肉,而大脑就是一包脂肪,心脏就是一团肌肉。你会变成自体消耗的封闭回路,很快就垮了。
以后得出去采集食物了。到草地上去,到森林里去:采集蛋白质和油脂。那头公猪这会儿应该腐烂了,她不能吃那个。她可以打只绿兔回来,可能的话;不行,兔子是哺乳类同胞,她现在还做不到大开杀戒。先从蚁巢和鸟蛋开始吧,或者随便哪种蛆虫。
莫非那群猪希望她这么做?等她离开护墙,进入开阔空间,它们就能趁机扑上来,把她压在地上,来个开膛破肚?像是猪会喜欢的户外野餐。“猪”吞虎咽[81]。她可以想象这会是怎样一幅光景。关于上帝造物形形色色的进食习惯,园丁素来三缄其口:在这种问题上唯唯诺诺似乎有点虚伪。没有谁打娘胎里蹦出来时手里就攥着刀叉和煎锅,或者餐巾,这是泽伯喜欢的说法。如果我们能吃猪肉,凭什么猪不能吃我们?如果它们发现到处都躺着我们的尸体。
修复花园是毫无意义的。它们只消等在那里,一旦发现可以破坏的东西,就会毫不犹豫地动手。也许她应该考虑建一座屋顶花园,和老的那座一样。这样她就不用走到主楼外面去了。但如果要干,她就必须把泥土一桶接一桶从楼梯拎上来,此外,旱季无水灌溉,雨季洪水泛滥:若无园丁的精细系统来支撑,几乎没有可能。
还有那群猪,它们等在那里,从雏菊上方探头窥视她。它们沉浸在某种节庆氛围中。鼻子哼哼作声,该不是在嘲笑她吧?有几只咕哝着,年轻的则发出尖锐的叫声。这使她联想到澙湖的脱衣酒吧,一到晚上关门前也是这般光景。
“混蛋!”她冲它们大吼。吼完她感觉好多了。起码她是在跟自己以外的对象说话。
58
瑞恩
纪元二十五年
据阿曼达说,最坏的情况是雷暴雨——好几次她以为自己死定了,闪电从很近的地方劈过来。好在之后她经过一家商店街上的五金店时顺手摸了张橡胶垫,躲在垫子底下让她安心多了。
她尽力避开人烟。在纽约北部丢下太阳能轿车,因为高速公路上被金属碎渣堵得水泄不通。经过一连串蔚为壮观的撞车事故,司机们肯定被留在车里自行溶解。“就像血做的护手霜。”她说。数百万只秃鹫云集一处,这种场面一定吓坏了不少人,但不会是阿曼达——她还跟他们合作过艺术项目呢。“那一带的高速公路就是活生生的秃鹫书写,大到你能想象的极致,”她说,要是有照相机就好了。
丢下太阳能汽车后她步行了一段路,之后又偷了一辆交通工具,这次是自行车——这样更容易穿过搅成团的金属遗骸。出于谨慎起见,她尽可能在城市边缘赶路,或者钻进树林里。看来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想法,因为有几次她差点被尸体绊倒。还好她没有真正接触到它们。
她遇到过幸存者,也有几个人发现了她,但那时大家已经知道病毒具有超强的感染力,所以他们都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有些人病入膏肓,状似行尸走肉;也有人已经倒下了,像一块布料似的蜷作一团。
到了夜间,她尽可能睡在车库顶上,实在找不到就在废弃建筑里借宿,但从不睡底楼。有时候她还会爬到树上:挑那种枝条结实的。尽管不太舒服,但你能习惯。而且高处比较安全,因为地面上总有些奇怪的动物四处徘徊。巨大的器官猪,狮羊的混种,还有成群出来觅食的野狗——有次她差点被一群狗逼进死胡同。待在树上至少可以远离那些僵尸:你可不想在黑暗中有一团行尸走肉掉到你身上。
这些故事听起来毛骨悚然,但那一夜我们笑声不绝。我猜我们应该抱头痛哭才对,但我已经哭够了,而且说真的,光哭顶什么用呢?亚当第一说过,我们应该经常往好的方面看,好的方面就是我们还活着。
我们没有谈到其他认识的人。
滞留区的房间我早待腻了,以前的房间也不能用,因为星尘的躯壳还躺在里面。最后我们选中一间客房,有张巨大的床,床上铺着绿缎床单,屋顶贴满羽毛。如果你不去考虑它的用途,这间屋子看起来还是挺优雅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吉米就是在这间屋子里。然而有阿曼达在我身边,就像用橡皮擦把早先的记忆擦糊了。我觉得安心多了。
***
我们一觉睡到隔天早上,然后起床,穿上绿色晨服,走进过去为吧台提供小吃的厨房觅食。我们从大冰箱里拿出冰冻黄豆面包,用微波炉加热后就是一顿早餐,配上“快乐杯”速溶咖啡。
“你有没有想过我已经死了?”我问阿曼达,“担心白跑一趟?”
“我知道你没死,”阿曼达说,“如果你很熟悉的人死了,你会有感觉的。你觉得呢?”
我不是很确定,只是说,“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每当你为某事感谢阿曼达,她要么假装没听见,要么就说“有欠有还”。这回她就是这么说的。她把每件事都看成一笔交易,因为只有心肠软的人才会不求回报地付出。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问。
“待在这儿,”阿曼达说,“等食物吃完再说。或者等到太阳能系统停止工作,冰箱里的食物开始腐烂为止。那样会很恶心。”
“然后呢?”我说。
“然后我们去别的地方。”
“去哪里?”
“现在我们没必要担心这个,”阿曼达说。
时间不再踏着固定的脚步。我们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起来冲把澡——拜太阳能所赐,我们还有热水可用——从冰箱里拿点东西吃。然后我们聊聊园丁时代的陈年往事。实在热得受不了就继续睡。过些时候,我们走进滞留区的房间,打开空调,用DVD放老电影。我们不觉得想要到大楼外面去。
到了晚上,我们会喝上几杯——吧台背后还有几瓶酒完好无损——扫荡一堆昂贵的罐装食品,那是莫迪斯专为挥金如土的客人和他的首席舞娘准备的,他管这叫“忠诚点心”;你比别人更卖力,他就会发点心给你。然而你永远不能事先知道怎样才算卖力。我就是这样尝到平生第一口鱼子酱的。口感有点像咸味气泡。
然而,“汇鳞”里可供我和阿曼达享用的鱼子酱一口也没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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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比。圣阿尼尔·阿加瓦[82]日
纪元二十五年
饥荒就要来了,托比心想。圣尤艾尔,为我,为所有在丰裕中挨饿的人祈祷吧。帮助我找到那丰裕的所在。快快赐给我动物蛋白质吧。
草坪上的公猪去了死后世界。气体泄出,液体流溢。秃鹫大啖其肉,乌鸦在边上徘徊,如同街头打群架的输家,候着秃鹫嘴边漏下的杂碎。无论外界发生什么,蛆虫肯定会参一脚。
亚当第一说过,万不得已杀生的时候,尽量从食物链底层开始。没有中枢神经系统的生物不会有强烈的痛苦。
托比着手收集出行必备物——她的粉色连体衣、太阳帽、太阳眼镜、一瓶水,外加一副外科手套。双筒望远镜和来复枪,维持身体平衡的拖把柄手杖。她找到一只扣盖塑料瓶,在盖子上面戳几个洞,最后把所有东西连同一把汤匙统统装进一只塑料礼品袋里,袋子上印着安诺优芳疗馆的眨眼商标。最好有双肩包,这样两只手都能腾出来了。过去这里不缺双肩包——女士们外出散步时总是用它们装野餐三明治——但她想不起来放在哪儿了。
还剩一些过期的“安诺优全天然防晒霜”,尽管闻起来有股油臭味,她还是抹了点在脸上,又在脚踝和手腕处喷洒“超级D防虫液”,以免被蚊虫叮咬。她一口气灌下很多水,然后跑了趟生态厕所:真要慌起来,起码不至于屁滚尿流。再没有比裹在尿湿的连体衣里全速逃命更悲惨的事了。她把双筒望远镜往脖子上一挂,爬到屋顶上做最后一次确认检查。草坪上没有闪动的耳朵,没有呼噜呼噜的哼叫声。没有毛茸茸的金色尾巴。
“不要再拖了。”她对自己说。她必须尽快离开,以便赶在午后的暴风雨之前回来。如果被闪电困住的话那就太愚蠢了。亚当第一曾说过,对于经历其中的人来说,任何形式的死亡都是愚蠢的。因为不管别人提醒你多少次,死亡到来时从不事先敲门。你哭喊着质问:为何偏偏是现在?为何来得这么快?如同在外面玩耍的孩子听见有人唤他回家那般哭喊起来。这是人类在时间面前无助的哭喊。亲爱的朋友,请你牢记在心:我为什么而活和我为什么而死其实是同一个问题。
托比坚定地告诉自己,现在还不到追问这个问题的时候。
她戴上外科手套,把安诺优袋子扛到肩上,放自己出门了。她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惨遭蹂躏的菜园。在那里,她拯救了一颗洋葱,两根萝卜,又用勺子挖起一层湿土装进塑料瓶里。随后她横穿停车场,经过几座静悄悄的喷水池。
她已经很久没有走到离芳疗馆大楼这么远的地方了。此刻她来到草地上:原来这里如此开阔。尽管有宽檐帽和太阳眼镜遮挡,阳光依旧耀眼刺目。
不要恐慌,她对自己说。当老鼠离开鼠洞去开阔的楼面探险时,它们应该也是这种心情,但你不是老鼠。满地野草钩住她的连体衣,缠住她的脚跟,仿佛要阻止她往前走,想把她留在身边。不知何处暗藏着细小的荆棘、小爪子和陷阱。前进的过程好比费力挤过一张用带钩的铁丝网编成的超大织物。
踩到什么了?一只鞋。
别去想和鞋有关的事。也别去想刚刚在附近瞥见的那只破烂手袋。时尚。红色皮革。这是一块过去的碎片,还没被拉进泥土里。虽然她不想踩到这些遗物,可是野草编织的陷阱般密布交错的网眼把她的视线挡住了。
她继续往前走。她的腿上有轻微的刺痛,被触碰的预感。难道她真以为从那些苜蓿和苦菜里会突然伸出一只手,紧紧拽住她的胳膊肘吗?
“不。”她大喊一声。然后停下来平息静气,勘察周围环境。宽大的帽檐有点妨碍她的视线:她像猫头鹰扭动脖子一般不断旋转身体——朝左、朝右,向后转,再向前转。与她为伴的只有馥郁芬芳——高大的苜蓿正值花期,“皇后安妮的蕾丝”、薰衣草、墨角兰、柠檬香蜂草则忙着给自己传种。大黄蜂、闪亮的胡蜂、五彩甲壳虫,这些授粉者在田野间嗡嗡作响,极具催眠效果。留下来。沉下去。睡吧。
亚当第一说过,当大自然发出全部力量时,个人是无法承受的。对于未经训练的心智来说,这无啻于一支强效致幻剂,一剂安眠药。这不再是你熟悉的世界了。我们需要将之稀释,不可直接啜饮。上帝的事也是一样。太多上帝,你服用过量了。上帝需要被过滤。
***
在中等距离开外的地方排列着一排墨黑的树,标示出森林的边缘。她感到有股吸力在引诱她走进去,就像人们常说深海和高山对人有致命吸引力一样,潜得更深,爬得更高,直到在非人的狂喜中迷失自我。
以捕食者的眼光审视自己,泽伯曾这样教导。她躲到树丛后面,通过枝叶密织的细网向外窥视。广阔稀树草原的中央,一具柔软娇小的粉色形体孑然而立,像婴儿的胎盘,或者长着黑色大眼睛的外星生物——孤弱无依,脆弱不堪。形体背后是它的栖居地,一只稻草扎的可笑的盒子,徒具砖屋的外形。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推倒。
她嗅到恐惧的气味,从她自己身上散发出来。
她举起双筒望远镜。微风吹动,树叶轻摇。她对自己说,慢慢往前走。记住你此行的目的。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之久,她终于走到死猪跟前。一群闪闪发光的绿色和青铜色的苍蝇在上方的空气中踯躅盘旋。她靠近的时候,秃鹫们扬起了顶上无毛的红脑袋,还有像在水里煮过似的脖子。她朝它们挥舞拖把柄,它们退缩了,愤愤不平地嘶嘶作声。有几只盘旋而起,在空中监视她;其余的扑腾到树丛那边,收好风尘仆仆的翅膀,静观其变。
在公猪尸体的上方和周围,蕨类植物四处蔓延。羊齿蕨。这种植物一般不在草原上生长。有些干瘪残败,呈暗棕色,有些还很鲜嫩。还有花。这些难道是玫瑰花瓣?是车道边上的玫瑰花吗?她听说过这种事。不对,是小时候从一本关于大象的儿童书上读到过。大象们站在死去的同胞身边,庄严肃穆,仿佛进入冥想。随后它们会洒些树枝和泥土。
但是猪呢?通常情况下它们会吃掉死去的同胞,和吃其他东西没分别。然而它们没吃这头。
莫非它们举行过葬礼?这些是不是它们特意带来的纪念花束?这种想法太可怕了。
为什么不会呢?响起了亚当第一慈爱的声音。既然我们相信动物也有灵魂,它们为什么不能有葬礼呢?
“你疯了。”她大声说。
腐肉散发出扑鼻的恶臭,让人几欲作呕。她拉起连体衣的褶边捂住鼻子,空的那只手用棍尖戳刺死猪:一瞬间无数蛆虫一涌而出,看上去像巨大的灰色米粒。
泽伯的声音在说,把它们想成沙虾就行了,身体构造是一样的。“你应该早有心理准备了。”她告诉自己。她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来复枪和拖把柄,以便进入下一道步骤,即用汤匙把兀自扭动的白色蛆虫舀起来,转移到扣盖塑料瓶里。她洒了一些;她的手颤抖不已。脑袋里像有小型钻洞机在嗡嗡作响,或者只是苍蝇?她不得不放慢手中的活计。
远处响起了雷鸣。
她转身背对森林,穿过草原时始终别过头察看后方。她没有奔跑。
无疑树林越来越近了。
60
瑞恩
纪元二十五年
有天喝香槟时我提议说:“来做指甲吧,它们简直毁了。”我希望以此鼓舞士气。阿曼达笑着说:“没什么比一场致命的全球性瘟疫能把你的指甲毁得更彻底了,”但我们还是做了。阿曼达选了一种叫“蜜橘水果冻”的橘灰色指甲油,我选了“光润覆盆子”。我俩像在指甲上画画的小孩,兴奋得像开派对。我喜欢指甲油的味道。我知道它有毒,但闻起来那么清爽,脆脆的,像上过浆的亚麻布。它确实让我们感觉好多了。
弄完指甲后我们又喝了一会儿香槟,我有了新的派对点子,于是我走上楼去。楼上只有一间屋子里有人——星尘,在我们以前的卧室里。这让我很害怕,不过我已经用床单塞住房门四周,不让气味逸出。希望微生物可以替我完成剩下的工作,尽快将她转化为另一种形态。我从萨沃娜和绯红花萼的卧室里分别搜罗到生物体膜套装和演出服,抱着一大捧衣服下楼,然后我们开始一件件试穿。
生物体膜已经干掉了,但只要喷些水和皮质营养润滑剂上去,立即光亮如新。当它的活性细胞层贴上你的皮肤时,你可以感受到一阵惬意的抽吸,还有它们呼吸发出的暖意。吸入氧气,呼出你的自然分泌物,这是标签上写的。脸部的细胞膜块甚至可以替你清洁鼻孔。如果能保证百分百安全的话,“汇鳞”的客人宁愿选择“薄膜”和“体毛接触”,不过至少裹在生物体膜里可以让他们安心,知道即使自己是在和“烂货”做爱也不怕了。
“爽呆了,”阿曼达说,“感觉好像做按摩哦。”
“改善肤色,不二选择。”我说。我们笑得更欢畅了。接着阿曼达挑了件粉红羽毛的火鹤服,我则扮成雀鹭。乐音流淌,华灯初放,我们登上舞台翩翩起舞。阿曼达仍旧是一名出色的舞者,一把羽毛抖得有声有色。不过经过这些年的培训和高空秋千作业,如今我已在她之上了;她也知道。这让我自我感觉良好。
现在回想起来,搞狂欢舞会的主意是多么愚蠢:我们把音量调到最大,门户洞开,若有人在附近的话肯定会听见。只是当时我根本想不到这些。记得小时候托比对我说过,“瑞恩,你不是地球上唯一的人。”当然这只是一种说辞,目的是告诉我们做事要顾及他人。然而此刻我真心觉得这颗星球上只有我一个人。或者说只有我和阿曼达。就这样,我们穿着火鹤粉和雀鹭蓝的服装,新涂的指甲油熠熠生辉,伴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在“汇鳞”的舞台上联袂起舞。呜砰,呜砰,吧吧达砰,砰砰咔砰。我们忘情高歌,似乎在这世上了无牵挂。
一曲唱罢,突如其来的掌声吓得我们僵在原地。我仿佛被寒流击穿,脑中掠过一幅画面:绯红花萼挂在高空秋千绳上,两腿间插着一只玻璃瓶。我一时无法呼吸。
有三个男人进来了——他们一定尽可能悄无声息——此刻就在我们面前。“不要逃。”阿曼达压低声音对我说。“你们是活人还是死人,”阿曼达笑着说,“如果是活人,想不想喝点什么?”
“舞跳得不赖,”个子最高的那人说,“你们怎么没染上病毒?”
“说不定我们已经染上了呢,”阿曼达说,“说不定我们已经成了感染源,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现在我要把灯光调暗些,这样我们可以看清你们。”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高个子问,“比方说有没有男人?”
“就我所知没有。”阿曼达说。她已经调暗了灯光。“把你的脸脱下来。”她对我说。她指的是连在生物体膜上的绿色金属亮片。她从台阶上走下来,离开舞台。“我们还有些苏格兰威士忌,或者可以给你们做杯咖啡。”她边说边动手褪下自己的面罩,我知道她在想什么:用眼神直接交流,像泽伯教过我们的那样。不要转身逃跑,他们会从你背后扑过来。我们看起来越不像闪光的鸟,被蹂躏的几率也就越低。
现在我看得更清楚了。他们一高一矮,另一个也是高个子。三人都穿着污迹斑斑的迷彩战斗服,看上去像在阳光下暴晒过,着实经历了一番风吹雨打。
我犹如醍醐灌顶。“谢基?”我说,“谢基!阿曼达,是谢基和克洛泽!”
高个子朝我转过脸。“你他妈的是谁?”他说。不是愤怒,而是过度震惊。
“我是瑞恩啊,”我说,“那是小奥提斯吗?”我哭了起来。
我们五个人缓缓靠近彼此,仿佛电视足球比赛中球员们抱在一起的慢镜头动作,我们也开始拥抱起来。虽然只是轻轻相拥,但紧抱着不肯放手。
冰箱里还有些橘色饮料,于是阿曼达用含羞草和喝剩的香槟调成一杯饮品。我们开了几包盐焗黄豆小食,用微波炉热了一袋人造鱼肉,五个人围着吧台就餐。三个男孩——我依旧把他们当男孩看——几乎把食物直接吞到肚子里。阿曼达让他们喝些水,但不能喝得太快。他们其实没饿着——他们打劫过小超市,甚至闯过空门,有什么吃什么。他们还设过圈套捉到几只兔子,照着以前在圣尤艾尔周时的做法,切成肉块烤来吃。尽管如此,他们依然瘦了不少。
然后我们开始讲述无水的洪水来袭时彼此身在何方。我谈了关于滞留区的事,阿曼达说了威斯康星的牛骨头。真是狗屎运,我说,事发时我们身边正好没人。不过亚当第一曾说过,世上没有偶然的好运,因为好运只是奇迹的别名。
谢基、克洛泽和奥提斯差点没挺过来。他们被关在彩弹竞技场里。奥提斯说他们是红队,还向我们展示了大拇指上的文身;他看上去颇引以为傲。“这是为了惩罚我们,”谢基说,“因为我们和疯癫亚当合伙干了些事儿。”
“疯狂亚当[83]?”我说,“你是说,园丁会的泽伯吗?”
“不止是泽伯。我们有一票人——他,我们,还有其他一些人,”谢基说,“顶级科学家——转基因科学家,他们脱离公司以后转入地下活动,因为他们也对公司的为非作歹深恶痛绝。瑞贝卡和胜郎也加入了——他们帮忙分发产品。”
“我们还建了网站,”克洛泽说,“通过网络分享信息,在隐蔽的聊天室里。”
“产品?”阿曼达说,“你们在推广‘超级大麻’吗?酷!”她大笑起来。
“怎么可能。我们在做生化生物抵抗运动。”克洛泽的口气很得意,“转基因专家负责合成生物体,谢基、我、瑞贝卡和胜郎都拿到了高等身份——从事保险和不动产生意的人,有了它就可以畅行无阻。我们把合成好的生化生物送到指定地点放生。”
“把它们埋起来,”奥提斯说,“就像埋定时炸弹那样,你懂的。”
“有些家伙真的很酷,”谢基说,“吞食沥青的微生物,攻击汽车的老鼠……”
“泽伯的想法是,破坏掉这些基础设施,”克洛泽说,“地球就能自行修复。否则等所有生物都绝种了就迟了。”
“那这次的瘟疫是出自疯癫亚当的手笔咯?”阿曼达说。
“怎么可能!”谢基说,“泽伯不相信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杀人,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他不过是想阻止他们肆意挥霍资源,教训一下冥顽不灵的傻瓜而已。”
“他希望可以引起人们反思,”奥提斯说,“尽管有部分老鼠失控了。它们意识错乱,会攻击鞋子。有人的脚因此受伤了。”
“他现在在哪里?”我问。有泽伯在的话我会安心不少:他会知道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谢基说:“我们只跟他在网上联络。他一个人逃了。”
“但公司警逮捕了疯癫亚当的转基因专家,”克洛泽说,“还顺藤摸瓜找到我们。我怀疑聊天室里的某个阴险小人是间谍。”
“被枪毙了吗?”阿曼达说,“那些科学家?”
“不太清楚,”谢基说,“不过我们没在彩弹场里见到他们。”
“我们只待了两三天,”奥提斯说,“我是说在彩弹场。”
“我们三个人组成一队,对方也有三个人。金队——这帮人简直恶贯满盈。有一个是——还记得弗兰克吗,澙湖那个?老喜欢说把你的头拧下来吃掉的家伙?瘦了好多,但我敢保证就是他。”克洛泽说。
“你不是开玩笑吧?”阿曼达说。
“这次被关进来是因为他砸了‘汇鳞’的场子——干掉了几个人,说起来还很自豪呢。他还说彩弹场就像他家一样,他都进出好几回了。”
“他知道你们是谁吗?”阿曼达问。
“那还用说,”谢基说,“冲我们大吼大叫,说要我们偿还‘伊甸之崖’屋顶花园那笔债——他要像切鱼一样把我们剁成碎片。”
“什么屋顶花园的债?”我问。
“你那时已经走了。”说完阿曼达转向谢基。“后来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堂而皇之走出来的,”谢基说,“当时我们正盘算着怎么才能把对手干掉,趁他们还没干掉我们——我们有三天时间用来计划,在开战的铜锣敲响之前。但突然之间门卫不见了。他们就这么消失了。”
“我累坏了,”奥提斯说,“我要睡会儿。”他把头搁在吧台上。
“我们后来才发现,其实门卫并没有离开,”谢基说,“他们还在警卫室里,只不过融化了而已。”
“我们上网打听消息,”克洛泽说,“那时新闻系统还在正常工作。灾难规模很大,我们决定不出去蹚这摊浑水。我们把自己关在一间警卫室里——里面还有些食物。”
“麻烦在于,金队就在大门对面的警卫室里。我们老担心睡觉的时候头上挨记闷棍。”
“我们轮流守夜,但干等只会让情绪越来越紧张,于是我们决定逼他们出来,”克洛泽说,“谢基半夜从窗口爬出去,把他们的水管切断了。”
“我操!”阿曼达赞赏地说,“你们真干了?”
“他们只好走人,”奥提斯说,“断水了嘛。”
“后来食物吃完了,我们也得走了,”谢基说,“我们曾担心他们会守在外面,但是没有。”他耸耸肩。“事情就这么了了。”
“你们怎么想到来这儿的?”我说,“来‘汇鳞’?”
谢基咧嘴一笑。“这里名气很响。”他说。
“简直是传奇,”克洛泽说,“虽然我们不觉得还会有姑娘留下来,至少来看看也好。”
“看过以后死也瞑目了。”奥提斯说。他打起了哈欠。
“好了,奥提斯,”阿曼达说,“你该上床睡觉了。”
我们带他们上楼洗澡。指挥他们轮流使用滞留区的淋浴间,出来时身上干净多了。我们给他们擦身的浴巾,把他们安顿到床上,一人一个房间。
我负责照顾奥提斯,帮他拿浴巾,送肥皂,把他领到床边。我最后一次看见他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离开园丁时他还小,是个捣蛋鬼——老是惹麻烦。在我印象里他就是那样。不过还是挺讨人喜爱的。
“你长大了不少呢。”我说。他差不多和谢基一般高了,金色的头发湿漉漉的,像刚游过泳的小狗。
“你在我心目中是最漂亮的,”他说,“我八岁那会儿可迷恋你了。”
“我可不知道。”我说。
“我能吻你吗?”他说,“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
“好吧。”我说。然后他给了我一个无比甜蜜的吻,印在我鼻子附近。
“你太美了,”他说,“拜托不要把鸟装脱下来。”他摸摸我屁股位置上的羽毛,朝我羞涩地一笑。我想到相识之初的吉米,心里一阵悸动。我放下思量,踮起脚尖轻轻走出房间。
走到门外的过道上,我对阿曼达低声耳语:“我们可以把他们锁在里面。”
“为什么要这样做?”阿曼达说。
“他们在彩弹场待过。”
“然后呢?”
“所有去过彩弹场的人都神经错乱了。一旦发起疯来,你无法想象他们会干出什么事。再说了,万一他们身上有病菌呢,瘟疫那种。”
“反正抱也抱过了,”阿曼达说,“他们身上有什么我们也少不了。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园丁的老伙计。”
“你的意思是?”
“他们是老朋友。”
“他们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我们又不是一直很要好。”
“别紧张,”阿曼达说,“这些家伙和我共事过。他们为什么要伤害我们呢?”
“我不想做人家公用的屌穴。”我说。
“这样说自己太残酷了,”阿曼达说,“你需要担心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在彩弹场里的三个对手。弗兰克不是好惹的。他们一定就在附近某个地方。现在我要穿回自己的衣服了。”她脱下火鹤装,正把卡其服往身上套。
“我们应该把前门锁上。”我说。
“门锁已经坏了。”阿曼达说。
***
此时我们听到大街上有动静。有人一路唱着歌,骂骂咧咧地朝这里走来,“汇鳞”的客人喝醉了就是这个样子。而且醉得不轻,酒气熏天、乱砸东西。我们听见玻璃敲碎的声音。
我们冲进卧室叫醒我们的伙伴们。他们迅速穿上衣服,被我们领到二楼的窗台,从那里能看到街道上的情况。谢基听了半晌,谨慎地探头张望。“妈的。”他啐了一口。
“这里还有别的出口吗?”克洛泽低声说。尽管他晒得黝黑,此刻却脸色惨白。“我们必须离开这里。马上。”
我们走后楼梯下去,从运垃圾的门洞钻到堆满油料垃圾和空瓶回收桶的院子里。从这里可以听见金队在“汇鳞”大楼里大肆破坏,砸毁一切还没毁掉的东西。传来重物坠地的巨响,一定是他们推倒了吧台后面的酒架。
我们拼命从围墙的缝隙中挤出去,穿过空地,跑到远处的街角,沿着巷道一路疾奔。尽管他们不可能看见我们,我始终觉得我们已经暴露了——仿佛他们的视线可以穿透厚厚的墙砖,像电视里的异形一样。
我们狂奔了好几个街区才放慢前行的速度。“或许他们不会发现,”我说,“不会发现我们在那儿待过。”
“他们迟早会发现的,”阿曼达说,“脏碟子、湿毛巾,还有床铺。一眼就能看出有人睡过。”
“他们会追过来的,”克洛泽说,“这点不用怀疑。”
61
我们在胡同里绕来绕去,以便混淆足迹。脚印是个大问题——地上积了一层泥灰——但谢基说雨水会冲走所有痕迹,再怎么说金队也不是狗,他们嗅不出我们的行踪。
肯定是他们:那三个彩弹手,洪水来临的那天晚上就是他们把“汇鳞”的场子砸了。是他们杀了莫迪斯。他们一定是从可视电话上看到我了,所以才会返回“汇鳞”——像剥牡蛎壳一样掰开滞留区的大门来抓我。他们志在必得,找到开门所需的工具只是时间问题。
想到这里,我心底蹿起一股寒意,但我没有告诉其他人。他们需要挂虑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街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火烧、抢砸后的残骸。不只是汽车和卡车。玻璃——遍地都是。谢基提醒我们靠近建筑时要格外小心:有次一幢房子就在他们寸步之遥的地方倒塌了。我们应该远离那些高楼,它们八成早就被火焰掏空了。如果玻璃窗落到你身上,就直接和你的脑袋说再见吧。眼下待在森林里比城市安全多了。这和过去的常识正好相反。
最让我心神不宁的反而是日常生活的琐物。某人的旧日记,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帽子。鞋子——鞋子比帽子更糟,尤其当我看到两只一模一样的鞋子时。儿童玩具。没有婴儿的婴儿车。
整个城市就像一座翻倒的玩具屋,被人肆意践踏。有间店铺外面,颜色鲜艳的T恤拖了一地,像一串巨大的棉布脚印,沿着人行道一路延伸。显然有人砸开玻璃窗洗劫了商店,可是抢一堆T恤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一间家具店把椅子的扶手、椅腿和皮沙发不断喷吐到人行道上;还有一家眼镜店抛出各种新潮眼镜架,金色和银色——没人高兴去拿。一家药房——被搜寻派对药品的人翻得底朝天。地上有很多“喜福多”的空瓶子。我以为这种药目前还在测试阶段,但显然这家店有黑市渠道。
地上还散落着破布和骨头。“前人类。”克洛泽说。它们早就干透了,还是被挑剩下的,然而我不喜欢那些眼窝。还有牙齿——没有嘴唇的嘴巴看起来可怕多了。黏稠的头发根根分明。头发要过很多年才会腐烂;这是我们在园丁时期的堆肥课上学到的。
我们来不及从“汇鳞”带食物出来,于是现在去小超市试试运气。我们在一堆垃圾里找到些咝咝果汁和劲力条,又在别处发现一只还在运转的太阳能冰箱,里面有黄豆和莓果——我们当场吃了个精光——还有冷冻秘密汉堡肉饼,一盒六块。
“我们怎样才能把它们弄熟呢?”奥提斯说。
“那里有打火机,”谢基说,“看到没?”柜台的架子上摆了一排青蛙形状的打火机。谢基试了一个:火焰从蛙嘴里吐出来,同时发出哩哔哩哔的叫声。
“拿一把走。”阿曼达说。
这时我们走到排水沟附近了,于是直接去了福利诊所,因为那是一个我们熟悉的地方。我希望能碰上一两个留下的园丁,但里面空无一人。我们在以前的教室里搞了顿野餐,用坏掉的桌子生火;由于不希望被金队的人看到烟雾,我们尽可能控制火量,只是被烟呛得太厉害,才不得不开窗透气。我们烤了秘密汉堡吃,干掉一半黄豆——没烤就直接吃了——渴了就喝几口咝咝果汁。奥提斯不停地点着青蛙打火机,让它发出哩哔哩哔的声音,直到阿曼达喊他住手,因为他在浪费能源。
之前玩命狂奔激发的肾上腺素这会儿差不多耗尽了。这里是我们度过童年的地方,如今故地重游,难免唏嘘一番:虽然过去谈不上有多喜欢,此刻却勾起我强烈的思乡之情。
我大致能猜到余生将如何度过:无尽的逃亡,搜寻残羹冷炙,蹲在地板上,一天比一天肮脏潦倒。要是有几件真正的衣服就好了,因为我到现在还穿着雀鹭装呢。我想回那家卖T恤的商店,看看能否在一堆潮湿发霉的衣服里找到几件干净的,但谢基认为不值得冒险。
我觉得我们应该做爱:此时此地,性爱会是一桩慷慨美好的事。但所有人都累坏了,而且我们对彼此还有几分羞涩。关键是场合不对——园丁的人虽然不在,但他们的灵却充斥着这里。我们没法在他们面前做这种事。十岁的时候会受到责备,现在即使我们都是大人了也还是不敢。
我们采取叠罗汉的姿势睡觉,像小狗那样,一个趴在另一个上面。
次日早晨醒来时,一只巨大的器官猪站在门口瞪着我们,蛞蝓般的湿鼻子抽搐着吸气。肯定是进门后沿着走廊一路走到这里来的。它察觉到我们的目光后转身离开了。谢基说,或许它是循着烤汉堡肉饼的香味来的。他说这种猪属于强化品种——疯癫亚当对此了如指掌——它们被植入了人类的大脑组织。
“是吗,”阿曼达说,“它们还懂高等物理学呢。你就胡扯吧。”
“这是真的。”谢基说,看上去有点不悦。
“要是有把喷枪该多好,”克洛泽说,“天晓得上次吃培根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注意你的言辞。”我模仿托比的口气说。大家笑作一团。
离开福利诊所之前,我们特地去了趟酿醋室,为了最后看它一眼。那些大木桶还在,只不过被人用斧子劈开了。我们闻到醋酸味,混合着尿臭:似乎有人在角落里解决内急,而且就在不久之前。存放醋瓶的橱柜门敞开着。里面没有瓶子,只剩下空架子。它们摆放的位置有点古怪,阿曼达走过去,握住边缘用力一拉,橱架应声转开。
“看,”她说,“里面有一整个房间!”
进屋后,我们看见一张占据大半空间的大桌子,还有几把椅子。最有趣的是,我们还找到一只蒲团,和园丁用的一样,一打空食品罐头——黄豆正餐、鹰嘴豆和枸杞干。角落里躺着一台报废的笔记本电脑。
“还有人活下来了。”谢基说。
“这人不是园丁,”我说,“园丁没有笔记本电脑。”
“泽伯有台笔记本,”克洛泽说,“但他不再是园丁了。”
我们离开福利诊所时连一个明确的计划也没有。是我提议去安诺优芳疗馆的:托比搭建的亚拉腊里说不定还有食物。她告诉过我密码。此外,菜园里或许还长着点什么。我甚至怀疑托比就躲在那里,但我不敢随便点着希望的火苗,因此我什么也没说。
我们自觉已经足够小心了。目力范围内看不到任何活人。我们赶到遗迹花园,一路向芳疗馆的西门直奔,紧随森林走道,在树木的遮挡下赶路——我们以为这样就足够隐蔽了。
我们排成一列前进。谢基打头阵,克洛泽紧跟其后,然后是阿曼达,我排第四,奥提斯殿后。突然我感到心里一凉,赶紧回头看了看,奥提斯不见了。我叫了声,“谢基!”
此时阿曼达突然往旁边倒下去,从前方消失了。
之后的路一片漆黑,仿佛踏进了荆棘丛——到处都是扎人的东西,缠得你动不了。地上横躺着几具躯体,其中一个是我,我那时应该被什么东西击倒了。
待我再度醒来时,谢基、克洛泽和奥提斯都不见了。但阿曼达还在。
我不想回忆后来发生的事情。
阿曼达的遭遇比我更悲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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