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元二十一年
关于树和果子在它们各自的时令。主讲人:亚当第一
亲爱的朋友们,亲爱的哺乳类同胞们:
今天是节日,应当设席飨宴。可叹此际无席可设,无宴可飨。我们的逃亡匆匆:出路也无多。如今,我们的敌人顺其天性将我们的屋顶化成废墟。但我深信有朝一日我们必将重返“伊甸之崖”,重振昔日辉煌。公司警可以摧毁花园,但他们无法扼杀我们的精神。我们终将再度播种。
公司警为何突起杀心?唉,我们的力量不断壮大,超出了他们能够容忍的范围。我们的屋顶像玫瑰朵朵盛开,无数心灵归顺了恢复地球和谐的行动。然而所有成功之中都埋伏着毁灭的种子,因为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不再把我们当成赶时髦者而加以轻慢:他们畏惧我们,视我们为预卜未来的先知。简言之,我们威胁到他们的利益。
此外,他们的基础设施遭到一系列生化攻击,舆论认为我们应该对此负责,尽管我们知道这些都是一个自称疯癫亚当的精神分裂的异端组织干的。上周在“生珍”连锁餐厅发生的爆炸——虽然是“以赛亚之狼”独立搞的破坏活动——让他们有借口发起打击行动,全面扫荡所有站在“神创地球”一边的人士。
希望事实证明他们的眼睛瞎了,正如他们的灵性被蒙蔽一样!就算在废市街道上召唤肉食者悔改的日子结束了,我们也要继续发扬从动物保护性伪装中学到的功课。消逝于背景中,伪装自己,在敌人眼皮底下生存繁衍。我们脱下朴素的衣着,套上商店街买来的商品。字母花纹高尔夫球衫,柠檬绿无袖上衣,努埃拉鼓起勇气穿上的条纹拼布针织衫——这些都是我们保护自己的盔甲。
你们中有人大无畏地吃下其他生物同胞的血肉,以减轻他人的怀疑;但是切记不可逞强,亲爱的朋友。被“秘密汉堡”呛到会招来讨厌的审查。如果无法确定自己的极限,不如把自己的选择限制在黄豆慕斯冰激凌。这种仿制食物很容易吞咽。
让我们向蕨边的“松露”组织致谢,是他们为我们提供了梦想街这里的避难所。门上的招牌写着“绿色基因”,这里原来是家植物转基因设计公司。另一个招牌——“内部装修,关门歇业”——是我们的保护伞。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我们和承包商有纠纷。这招屡试不爽。
今天是授粉节,我们在这一天纪念印度的圣巴加特,纽泽兰普利奥拉森林的圣金,奈及利亚的圣奥德佳等人。授粉节是庆祝植物再生产之秘的节日,尤其是那些神奇的树木和被子植物,特别献给有核水果和梨科水果。
自远古时代就有大量有关果物的传说流传下来——赫斯珀里得斯的金苹果[69],类似的名称还有“是非之果”[70]。有人说知识之树上结的果实是无花果,有人认为是枣子,也有人说是石榴。照理说,牛排之类的肉食更罪恶,为何偏偏是果子?因为我们的祖先以果肉为食,这点毋庸置疑,要诱惑他们非水果不可。
到了现代,果物依然是意涵丰富的符号,可以代表好收成,也有高潮和开端之意。因为每个果物都是一颗种子——一个潜在的新生命。果物成熟、坠落、回归土壤。但种子生根、成长,带来更多生命。正如《圣经》所说:“凭着他们的果子,就可以认出他们来。[71]”祈祷我们结出善果,而非恶果。
有件事需要引起警惕。我们尊重所有授粉的昆虫,尤其是蜜蜂。然而就我们所知,近期由于蜜蜂大批量死亡,公司警引入了新的抗病毒品种,不仅如此,他们还发明出一种混种蜜蜂。这不是基因嫁接,我的朋友们。不:这是更可憎的东西!他们捉住还是虫蛹的蜜蜂,植入微机械系统。芯片周围长出器官组织,成年蜂或“成虫”就成了生化间谍蜂。它由一名公司警操作人员控制,负责传递信息,泄露我们的秘密。
这就产生了一个令人困扰的伦理问题:我们该不该求助于杀虫剂?这些机械奴隶蜂真的是活物吗?它真的是上帝的造物,还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我们必须静下心来认真思考,我的朋友们,让我们祈求神的指引。
让我们齐声歌唱。
桃树或李树
桃李花开繁枝绕,
争芳斗艳春色漫。
更有小鸟蜜蜂蝙蝠花前闹,
长久啜饮甘蜜。
此际正当授粉时:
为每个果实、种子与核仁,
抛出金色微粒,
展翅飞行,直至落地。
接着卵种抽出根茎,
一周又一周,悠悠熟成。
内中存养分,
供鸟兽人类取用。
每个种子、果实、核仁里
缠裹着银色树苗,
种植得当,便能茁壮。
花朵如云盛放,
见此景心悦神旷。
下回食用金色蜜桃,
请轻轻抛出果核。
思考在其生命的幻光中,
上帝如何显现自身。
——选自《上帝园丁口传赞美诗》
49
瑞恩
纪元二十五年
亚当第一说过,如果你不能制止海浪,那就出海去吧。或是:一样东西就算坏了,也应当珍惜。还有:没有光就没有生机;没有黑暗就没有舞蹈。意思是说,再坏的事情也会有好的一面。把坏事当作一次挑战,再说谁知道结果,说不定坏事也能变成好事。倒不是说园丁真的会跳舞。
所以我决定冥想。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待在滞留区里无事可做。如果你的麻烦只是无聊,那你总可以找点事情打发无聊,“浓雾”费洛会这样说。关闭你的内在对话,打开心中的眼睛和耳朵。尽可能去听去看。在园丁时代,我冥想时眼里只有前排姑娘的马尾辫,唯一入耳的是费洛的鼾声,因为他每次带领冥想都会睡着。
我努力了,但不太成功。“蛇穴”那边的低音鼓砰砰作响,迷你冰箱嗡嗡低吟,这些声音不屈不挠地钻进我耳朵里;同时,街道的亮光穿过玻璃窗投下斑驳的黑影,但这些都无助于灵性的启示。于是我停止冥想,打开电视看新闻。
据说又发生了一起小规模的病毒传染,不过无需紧张,他们是这么说的。尽管病毒和细菌不停地变异,但我知道公司总能开发出相应的疫苗。再说,不管哪种害虫我都不怕,反正我现在被隔离了。有双重防病毒安全栅栏作保障,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安全呢。
我把频道调回“蛇穴”。那里爆发了冲突。肯定是彩弹手挑起的——第一批进来的那三个,还有后来的一个。
我看到本来在监视他们的公司警走过来,用电击枪把一名彩弹手震倒在地。几个保安也加入了战斗——其中一个捂着眼睛踉跄着往后退;另一个撞在吧台上。平常的话,局面早就控制住了。萨沃娜和绯红花萼此时还在秋千上想继续表演。但那些脱衣舞娘早已冲下了舞台。没多久她们又跑回来,因为后面的出口被堵住了。天哪,不会吧,我心想。一只瓶子飞到摄像机上,把它砸碎了。
我转向另一个镜头,但是我的手抖得厉害,忘了该按哪个键。等我打开屏幕,调好频道,“蛇穴”已经空了。灯还亮着,音乐兀自流淌,但房间已经沦为屠宰场。客人全都逃光了。萨沃娜躺在吧台上:金光闪闪的衣服虽然破烂不堪,但还能认出是她。她的头扭成奇怪的角度,满脸都是血。绯红花萼还垂在秋千上,一股绳子缠住她的脖子,两腿间闪着瓶子的白光——一定是有人故意插进去的。衣服上的繁复褶边被撕成碎片。她看上去像一把软绵绵的花束。
莫迪斯在哪里?
一团深色的东西踢蹬着从屏幕上晃过:像某种影子在舞蹈,古怪的芭蕾舞。然后门被“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传来一阵类似发动引擎的声音。远处响起刺耳的警报。奔跑的脚步声。
有人在滞留区外面的走廊上喊叫,门口的视频自动开启,我看到莫迪斯的脸凑过来,一只眼睛死死盯住我。另一只眼睛闭着。他的脸像被什么啃过似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低声说。
然后有人掐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拉开。其中一个彩弹手。我看见他拿着碎玻璃的手上布满青红色的血管。“你他妈的给我开门啊,臭女人,”他吼着,“婊子养的贱货!该你跟我一起分担了!”
莫迪斯哀号连连。他们想从他那里拷问出房间的密码。“密码,告诉我密码,”他们反复说。
莫迪斯再度出现在镜头前,尽管只有短短一瞬。我听见咕噜一声,然后他就不见了。他的位置上现在站着一个满脸伤疤的彩弹手。
“如果你开门我们就放过你朋友,”他说,“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但他在撒谎,因为莫迪斯已经死了。
又是一阵咆哮,接着肯定是挨了公司警的防暴枪,因为这回轮到他发出哀嚎,从屏幕上消失了。我听见咚咚的声音,像有人在踢蹬沙袋。
我走回“蛇穴”摄像机:来了更多公司警,穿着防暴制服,一窝蜂地拥进来。他们推推搡搡地把彩弹手赶出门外——一个死了,还有三个活着。他们应该是回彩弹场去了——本来就不该放出来,以后都别再出来了。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滞留区成了堡垒。除非有密码,没人进得来,而莫迪斯老爱说只有他知道密码。他没有说出来:他救了我一命。
然而这也意味着我被锁死在里面,没人会来放我出去。救救我,我心想。我不想死。
50
我告诫自己不要慌。兴爱超市会派清洁队过来,他们知道我在里面一定会找人把锁撬开。他们不会弃我不顾,任凭我断粮绝水,变成一具木乃伊:等“汇鳞”重新开张的时候,他们会需要我的。没有莫迪斯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我已经开始想念他了——但至少我还有利用价值。我不是能任意顶替的员工。我有才能。莫迪斯老这么说。
因此,我要做的就是等待。
我冲了把澡——我觉得自己很脏,就像那些彩弹手当真进来过了,又觉得身上沾满了莫迪斯的血。
之后我又试了一下冥想,这回认真多了。请让光芒环绕莫迪斯,我祈祷着。请带他前往本原。愿他的灵魂获得安息。我想象他幻化成褐眼晶亮的小鸟,正从自己残破不堪的躯体里飞出来。
第二天发生了两件糟糕的事。首先,我打开电视新闻。所谓的小规模感染并没有依循他们之前谈到的常规模式发展。原以为只是一场可控的局部爆发,现在成了紧急高危事件。他们展示了一张世界地图,疫情严重的地区亮着红灯——巴西、中国台湾、沙特阿拉伯、庞贝、巴黎、柏林——感觉整个地球都被喷枪横扫而过。他们说这是一次爆发性瘟疫,并且还在迅速蔓延——不对,不是蔓延,它们在相隔遥远的城市中同时爆发,这显然不符合常理。通常公司满口谎言和托词,我们只能从流言蜚语中捞取真实的故事。而这次他们直接把真相放到台面上,足可说明问题有多严重——他们知道盖子捂不住了。
新闻操控者试图保持镇定。专家不知道这种超级病毒是什么,但可以确定它是全球性的。许多人暴毙而亡——就像融化了一样。当他们用怪异的淡定和胶水粘住的笑容宣称“不必恐慌”时,我立刻明白了事态有多严重。
第二个坏消息是,“蛇穴”来了几个穿生化衣的家伙,把尸体装进袋子里运出去。他们没有检查二楼,尽管我不停地大喊大叫。我猜是因为滞留区的墙壁过于厚实,而且“蛇穴”的音乐还开着,所以他们听不到我的声音。我很走运,如果那时我离开滞留区就会染上所有人都在劫难逃的致命病毒。所以这不算是个坏消息,但当时我以为如此。
第二天的新闻更糟。疫情扩散,暴乱、抢劫、杀人愈演愈烈,公司警几乎算得上是消失了:他们肯定也死了。
之后过了几天,再也没有新闻了。
***
现在我真的害怕了。但我宽慰自己,就算我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只要太阳能系统完好无损,我就不会有事。太阳能可以维持水循环,让迷你冰箱、冷藏室和空气净化器持续运转。空气净化器是个优势,因为很快外面就会变得臭不可闻。每天我都抽点时间检查它的运转情况。
我知道自己必须干点实事,否则就会心灰意冷,说不定还会陷入灵息状态,从此都出不来了。于是我打开迷你冰箱和冷藏室,统计里面的食物:劲力棒、活力饮料、零嘴、冷冻鸡肉球和人造鱼肉。如果我每顿不吃一半而只吃三分之一,并把剩下的食物存起来而不是倒进传送槽的话,这些食物足够撑六个星期。
我试着给阿曼达打电话,但她没有接。我只能给她发短信:到“汇鳞”来。我希望她收到短信后知道我有麻烦,然后她会火速赶到“汇鳞”,想尽办法把门弄开。我让手机保持在开机状态,但现在无论是打电话还是发短信都提示没有服务。有次我收到一条短信——我没事——不过那时大家都疯了似的联络家人,网络肯定挤爆了,因为我再也没有收到其他信息。
后来我终于打通了,我猜是因为随着死亡人数的增加,打电话的人也少了。没有画面,只能听见声音。我问:“你在哪里?”然后她说:“偷了辆太阳能车,俄亥俄州。”
“不要去大城市,”我说,“不要让任何人碰你。”我想告诉她从新闻上看来的消息,但她的声音渐渐远去。之后连信号也断了。应该是电信塔倒了吧。
占星网站总是说,要创造属于自己的现实,园丁也说过类似的话。所以我试着创造阿曼达的实相。有时候我看见她穿着卡其装,一副沙漠少女打扮;有时候我看见她停下来喝水。现在她挖出一根块茎吃起来。一会儿她又继续走路,一连好几个小时,我看着她朝我走来。她没有被感染,她不会被任何人杀害。现在她露出微笑了。现在她开始唱歌了。但我知道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
51
我去“汇鳞”上班以后,除了电话联系,我已经很久没见阿曼达了。在此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更早一些,在我还住在荷尔史威瑟大院的时候,我的紫色手机被卢瑟恩扔掉了,自此失去联络。那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阿曼达——她从我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
当我坐上子弹头列车奔赴玛莎·格雷厄姆学院时,这种想法依旧没有改变。我自怜自艾,抑郁难平:我不仅失去了阿曼达,而且失去了生命中一切有意义的东西。亚当和夏娃们,或者至少是他们中的一些人,比如托比和泽伯。阿曼达。尤其是吉米。我已经熬过了由他造成的最痛苦的时期,如今只剩下钝痛。他以蜜糖喂饱我,又将我拒之门外,把我当成空气。这让我好心寒,感到好悲惨。我伤心欲绝,完全放弃了和他在玛莎·格雷厄姆重修旧好的希望:它太像遥不可及的白日梦。
当我登上那趟列车时,我对吉米的爱仿佛已成往事,不对:应该说吉米对我的爱已成往事——当我超越愤怒和悲伤,诚实面对自己的时候,我知道我依旧深爱着吉米。我和其他男孩睡过觉,但我只是经受了那些动作。我选择去玛莎·格雷厄姆的部分原因是为了远离卢瑟恩,但也因为我总得找点事情做做;既然如此,我不妨去受点教育。瞧,这就是他们讨论教育的方式,当它是物品,像一件衣服那样想要就能到手。然而我什么都无所谓了,我的心里只有一片灰暗。
这显然不符合园丁的思维模式。在园丁眼中,唯有灵性修养才称得上真正的教育。而我早忘了那是什么意思。
玛莎·格雷厄姆是所艺术学校,它以一位师祖辈的知名舞者命名,所以舞蹈课是这里的特色之一。我选了健身舞和戏剧表现课——不需要底子,对数学没要求。我对未来的构想是在某家公司找份工作,好一点的公司都有午间活动课,我可以教音乐舒缓班或为中层管理者量身定制的瑜伽。
玛莎·格雷厄姆的校园和怡景苑很像——以前很高雅,但如今不断衰败,霉物成患,天花板还漏水。我从来不吃学校餐厅提供的食物,天晓得里头有什么——在摄入动物蛋白方面我还是有麻烦,特别是动物器官或鼻子。但比起荷尔史威瑟大院,这里更让我有家的感觉,因为至少玛莎·格雷厄姆看上去不那么闪亮浮夸,也没有化学清洁剂的味道。无论哪种清洁剂的味道都没有。
新人必须与别人共用一个套间。我被分配到的室友是个男的,绰号“老三”;我很少遇到他。他是足球队的,而玛莎·格雷厄姆的校队老是被打得落花流水,所以“老三”不在酗酒就在嗑药。我洗澡时总是把我这边的门锁好,因为足球队的家伙以约会强暴臭名昭著,而且我猜“老三”根本懒得进行约会部分。但每天早上我都会听到他的浴室里传来呕吐的声音。
校园里有一家“快乐杯”连锁店。我上那儿去解决早饭,因为他们有专为素食者提供的松饼,我不必听“老三”呕吐,还可以借用那里的洗手间,虽然也臭烘烘的,但至少比我那儿好。那天我看见伯妮斯站在咖啡馆门口。我几乎一眼就认出她了,那一刹那我无比震惊——就跟被雷劈中似的。我曾经对她满怀歉疚,后来多少忘却了,这一刻罪恶感排山倒海而来。
她穿着印有大大的字母G的绿色T恤,手里拿着“快乐杯是垃圾杯”的标语。还有两个穿同样衣服的孩子,但每人手里拿着不同的标语:“邪恶的温床”,“别喝死亡”。那身行头再加上那副表情,这帮人应该是极端狂热的环保分子,在他们圈定的地盘上示威。今年抗议“快乐杯”的活动遍地开花——我在电视上见过。
伯妮斯并不比过去漂亮多少。真要说的话,她身体比以前更壮,脸部线条绷得更紧。她没有看到我,这让我有所选择:我可以假装没看见她,从她身边径直走进咖啡馆,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我还可以转过头悄然离去。然而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回到园丁的思考模式,想起那些关于责任的教诲,还有“要是你杀了一样东西,就得把它吃下去”。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杀了伯特。起码我觉得是这样。
因此我没有逃避,反而迎面朝她走去,“伯妮斯!是我啊——瑞恩!”
她仿佛被踹了一脚似的跳起来,随后把目光定格在我身上,不无酸楚地说:“我看见了。”
“我请你喝杯咖啡吧。”我说。我一定是紧张过度才会那么说的,伯妮斯怎么会想喝她抗议的商店卖的东西呢?
她肯定以为我是在嘲讽她,因为她说:“滚一边去。”
“抱歉,”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来瓶水好吗?我们可以到那座雕像边上喝。”玛莎·格雷厄姆的雕像犹如某种吉祥物:她表现的是犹滴的模样,高举敌人荷罗孚尼的头颅[72],学生们把她的脖际涂成血红色,还在玛莎的腋窝里粘上腋毛一样的钢丝。荷罗孚尼头颅的正下方有一块平台可以坐。
她又朝我皱皱眉头。“你的觉悟倒退了,”她说,“瓶装水是邪恶之物。你怎么连这都不懂?”
我大可骂声“婊子”然后一走了之。但这是我仅有的、纠正过去所犯的错误的机会,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伯妮斯,”我说,“我要跟你道歉。直接告诉我你能喝什么,我去买,然后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喝。”
她看上去仍旧气鼓鼓的——论记恨的本事没人比得上她——然而当我说我们应当让光芒环绕时,她心中作为园丁的善良部分似乎被唤起了。她说有种有机混合饮料,包装在葛叶压缩制成的再生纸盒里,学校小卖部里有售。现在她还要继续抗议活动,但等我把饮料买回来以后她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我们坐在荷罗孚尼的头颅下方,手里端着两盒我买的尝起来像液体护根的饮料。这味道让我想起从前和园丁在一起的时光——起初我是如何闷闷不乐,而伯妮斯总是护着我。“你们不是去西海岸了吗?”我问道,“发生了那件事以后……”
“是啦,”伯妮斯说,“不过现在又回来了。”她说维娜的灵性倒退了,皈依了一个和园丁完全不同的宗教,自称“已知的果实”。他们宣称富有是蒙受上帝青睐的标志,因为凭着他们的果子,就可以认出他们来。果子就是银行账号。维娜加盟了荷尔史威瑟补充剂连锁店,迅速扩张成五家分店,生意蒸蒸日上。伯妮斯说,西海岸是完美的经营地,因为尽管他们都练习瑜伽之类的东西,号称它们能修身养性,骨子里却是一群古怪空虚、崇拜身体的享乐主义者。拉皮、隆乳、基因改造,样样都有,极端扭曲价值。
维娜希望伯妮斯在大学里学商,但伯妮斯坚守园丁的信念,两人为此争执不下,玛莎·格雷厄姆是最后的底线,因为它有一门课程是“整体治疗的盈利模式”。于是伯妮斯妥协了。
我无法想象伯妮斯治疗别人的场景,因为我根本无法想象她会有任何治疗他人的意愿。往伤口上撒盐更符合她的风格。尽管如此,我嘴上却说太有趣了。
我谈了我主修的专业,但她似乎不感兴趣。于是我转而谈起室友“老三”的事,她说整个玛莎·格雷厄姆充斥着这种人渣——“凶域”的人肆意挥霍他们在地球上的日子,脑袋里除了喝酒和上床之外空无一物。她原来的室友就是这样,那人是动物谋杀犯,因为他穿皮拖鞋。尽管那是人造革,但看上去像真皮,她就把拖鞋烧了。从此再也不必和他共用一间浴室了,真是谢天谢地。因为几乎每天晚上都听见他和女生的性事,活像黑猩猩和兔子的基因嫁接出来的腐败堕落的混种。
“那个吉米!”她说,“嘴巴有肉臭!”
最初听到吉米这个名字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极有可能。正当各种念头在我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时,伯妮斯提议我何不干脆搬到她隔壁去住,自从吉米搬出去以后房间一直空在那里。
我是真心想要补偿她,但不能超过我的底线。因此我直接进入正题。“对伯特的事我很抱歉,”我说,“你爸的事。他死得这么惨,我对此要负一定责任。”
她看着我的样子就跟看疯子似的。“你在说什么呀?”她说。
“那时我跟你说他和努埃拉有一腿,然后你告诉了维娜,她气疯了才打电话向公司警告密的事?好吧,事实上我不觉得他和努埃拉搞上了,这是我和阿曼达瞎编的,是我们坏心眼。这件事让我内疚至今,感到很对不起你。我相信他干过最坏的事无非就是挠挠小姑娘的胳肢窝。”
“至少努埃拉是成年人,”伯妮斯说,“但他干的可不止挠胳肢窝。而且是和小女生搞。他是性变态,就像我妈妈说的。他说我是他的心肝宝贝,这也是谎话。我告诉了维娜,所以她才会去告密。你没必要自以为是。”她丢给我一记招牌式的瞪眼,但眼眶红红的,噙着泪。“你真走运,没遇到这种事。”
“哦,”我说,“伯妮斯,这真是太不幸了。”
“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伯妮斯说,“我宁愿把精力花在更有益的地方。”她问我是否愿意过来和她一起印刷抗议“快乐杯”的标语。我说早上已经翘了一节课了,不如改天吧。她眯起眼睛,表情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想脱身了。接着我问起她前任室友吉米的长相。她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又换上一副大姐头的姿态,再多待一会儿我又会变成九岁时的样子。她像过去一样试图控制我,只不过这回更变本加厉,因为无论我曾经遭受过何种不幸,她都比我悲惨十倍。她亮出受害者的身份,就像使出一招“肩关节固定”,把我彻底制服了。我说真得走了,她说,“是啊,好吧。”然后她说我一点也没变,永远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很多年以后——当时我已经在“汇鳞”工作了——我从屏幕上看到园丁的藏身处遭到突袭,伯妮斯倒在喷枪下。事发之前,园丁已被宣布为非法组织。然而非法者的身份并没有吓阻伯妮斯。信念让她充满勇气。我佩服她——她的信念,还有勇气——因为我认为自己两样都没有。
有一幕特写镜头定格在她死去的脸上。她活着的时候,我从未见她流露出这般安详平和的神情。说不定这才是伯妮斯的真面目,我心想——善良而纯真,或许这才是她内在的真我。她和我争吵,说那些难听的刻薄话,其实是想挣脱身上那层像甲虫壳一样越长越厚的硬皮。然而不管她如何狂怒踢蹬,还是被死死地困在里面。想到这里,我顿时泣不成声。
52
在和伯妮斯谈起她的前任室友之前,我隐约盼着在教室或者“快乐杯”咖啡厅遇见吉米,或者在路边偶遇。但现在我觉得他随时都会出现,说不定就在那个角落,在那扇窗户后面。也许某天早晨醒来,我会发现他在我床边,握着我的手,深情款款的眼神一如我们最初相恋时。那会儿我就跟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似的。
我寻思或许我对吉米产生了印刻效应。就像一只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雏鸭,第一眼见到的是黄鼠狼,于是在它短暂的余生里形影相随。为什么我的初恋偏偏是吉米?为什么不能是一个品性更好的人?至少不那么薄情。他应该是个性情严肃的人,不甘于出丑卖乖。
最糟糕的是我没办法对其他人产生兴趣。我心底有个洞,只有吉米可以填满。我知道这听起来像通俗歌曲的歌词——那阵子我用“海尔糖果”可没少听这类烂俗的音乐——但这是我能想出来的唯一解释了。而且我并非不了解吉米的缺点,恰恰相反。
最后我还是见到吉米了,这是理所当然的。校园就这么大,碰上是早晚的事。我老远就看见了他,他也看到我了,却没有立刻飞奔而来。他待在原地,甚至没有招手,撇过头去假装没瞧见我。一直以来我不停地自问吉米还爱不爱我,如果我还在等待答案,现在我已经得到了。
后来我在健身舞蹈课上认识了一个女孩——好像叫雪露芭之类的名字——她和吉米拍拖过一阵子。她说刚开始一切都很美好,接着他不停地说自己待她如何差劲,他在高中时交往的女友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因此他无法作出任何承诺。当时他们过于年轻,最后闹得很僵。打那以后他就成了情绪垃圾的填埋场。或许他在感情上天生就是破坏者,他碰过的女人结局都很悲惨。
“那个女孩是不是叫沃库拉·普赖斯?”我问。
“不是,事实上,”雪露芭说,“那个人是你。他还特地朝你的方向指了指呢。”
吉米啊吉米,你这个信口雌黄的大骗子。但我转念一想,万一这是真的呢?说不定我真的毁了吉米的人生,正如他毁了我的人生?
我试着忘记他。可不知为何就是做不到。翻来覆去想着吉米来自我折磨已经成了一种坏习惯,就和咬指甲一样。时不时的,我远远看见他飘然走过,那滋味就像戒烟时抽的最后一口——结果又挑起了瘾头。话虽这么说,我可不是烟民。
***
在玛莎·格雷厄姆待了将近两年时,我接到一个可怕的消息。卢瑟恩打电话给我说我生物意义上的父亲,弗兰克,被敌对公司绑架了,掳去了东欧的某个地方。那边的公司一直企图窃取我们公司的资料——比起我们的人,他们派来的密探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而且他们还有语言优势,可以伪装成移民。我们就不能照搬这套,谁想要移民去那儿呢?
这事儿居然就发生在大院里——这伙人在实验大楼的男厕所里逮到弗兰克,卢瑟恩说——他们把他套进麻袋里,搬到“嘶嘶水果”的运货车上运走;接着他们用医疗纱布把他包起来,扮成刚做完拉皮手术的病人,然后用飞船送到大西洋彼岸。更糟的是,他们寄回一张影碟,片中的他看起来被下了药,供出荷尔史威瑟在补充剂里加入一种见效很慢但无药可治的转基因病菌,以此攫取庞大的治疗费用。卢瑟恩说,这是赤裸裸的敲诈——他们想用弗兰克交换几条化学公式,那条会引发慢性疾病的公式赫然在目;附加承诺是不把那张牵连他人的影碟公之于众。如果不满足他们的条件,弗兰克就得和自己的小命说拜拜了。
据卢瑟恩说,荷尔史威瑟的高管经过一番成本-收益分析,得出的结论是病菌和公式的价值高于弗兰克。至于对公司不利的传闻,他们可以从源头进行封锁,因为媒体公司已经彻底实现了新闻管制。网络舆论也不足为患,网上各种信息鱼龙混杂,真假难辨,网民的态度截然两分,要么完全不信,要么信之不疑,其实是一回事。总而言之,公司拒绝付账。他们为卢瑟恩不幸丧夫表示哀悼,不过对勒索要求让步不符合他们一贯的政策,因为这将鼓励更多的绑架案。眼下这种恶行已经够多的了。
就这样,卢瑟恩失去了上流社会夫人的地位,连带也失去了房子,在这种明显不幸的境况之下,她决定搬去冻才[73]大院,到一个她在高尔夫俱乐部结识的人家里帮忙料理家务,此人名叫陶德,是个大好人。她当然希望我不要为弗兰克的事伤心过头,因为我向来过于感情用事。
冻才,竟然到那种骗人的地方去!你花一大笔钱,让你的脑袋在死后冷冻起来,等未来的人发明出再生躯体,再把躯体安到你脖子下面。荷尔史威瑟大院的孩子经常开玩笑,说他们只会冷冻脑壳,因为他们早已把里面的神经元掏出来移植到器官猪身上去了。荷尔史威瑟的高校里流传着许多类似的恐怖笑话,尽管你无从得知这仅仅是笑话还是真的。
卢瑟恩接着说,作为一连串事件的结果,她现在手头很紧。陶德可不是资深副总裁,他只是客户经理,还有三个幼子要供养,他们的优先权理当在我之上。他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她不好意思开口让他供我念书。所以,我在大学胡混的日子该到头了。我必须离开玛莎·格雷厄姆,自谋生路。
就这样我一下被踢出巢穴。事实上卢瑟恩从没给类似巢穴的东西:我一直待在悬崖边上。
这就是所谓的反讽吧,我心想。反讽是我在健身舞蹈课上学到的词汇。卢瑟恩撒了弥天大谎,造谣中伤,骗人说她被绑架了。现在我的亲生父亲,可怜的弗兰克,真的被绑架了,或许还被谋杀了。卢瑟恩的反应明显很冷淡,而我甚至不知道该有什么感觉。
春季学期的期中考试前夕,各家公司都在学校正厅里摆了面试摊位。那些严肃的公司没来,搞科研的公司才不会来玛莎·格雷厄姆招人呢!他们要的是数学人才——来这儿设摊的公司都是无足轻重的。没毕业的我还不够资格参加面试,但我决心去那碰碰运气。就算得不到正式工作,说不定他们会雇我清扫楼道。我在园丁那里经常扫楼梯,不过我不能说出来,否则会被盖上狂热环保怪人的戳印。
健身舞蹈课的老师建议我不妨去找“汇鳞”夜总会的人谈谈。我是个优秀的舞者,况且现在“汇鳞”已被纳入兴爱超市,有健康福利和牙医保险,所以和做妓女很不一样。很多女孩去了那里,有的遇上了好男人,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所以我决定试一试。没有文凭也不可能找到更体面的工作了。即使是玛莎·格雷厄姆的文凭也总比没有好。我可不想沦落到“秘密汉堡”那种地方当一个卖肉食的服务员。
那天我一连挺过五场面试。胃里仿佛有蝴蝶搅翅,但我强忍住恶心,努力撑起笑脸,使出浑身解数说服他们雇用我,尽管我都不在毕业生名册上。我其实还有第六场面试——冻才需要一名“慰安女郎”,去那里冷冻爱人或宠物的头颅都需要贴心的安慰——但我放弃了,我不想到卢瑟恩在的地方工作。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她。除了她对我做的事情以外,她的方式也让我咽不下这口气。像解雇女佣一样随意。
五家公司的招聘团队分别来自“快乐杯”、“鸡肉球”、“嘶嘶水果”、“汇鳞”夜总会,最后一家是安诺优。前三家公司都没通过,“汇鳞”倒是录用我了。每家公司都派出专门的面试团队,“汇鳞”的团队里有莫迪斯——有几个兴爱超市的高管,但莫迪斯才是负责实务的人,所以他说了算。看完我的表演——健身舞蹈课上学的固定舞步,莫迪斯夸我有才华,说我就是他要找的人,如果我来“汇鳞”,他保证决不会让我后悔。“你是天生的表演家,”他说,“尽情发挥出来吧!”我差点当场就签约了。
然而紧接着是安诺优的面试。他们团队里的一位女士让我想起园丁中的托比,虽然眼前这位肤色更黑,头发也不一样;她的眼睛是绿色的,声音更粗哑。她带我离开人群,问我是否有难处,我向她解释因为某些家庭因素我不得不离开校园。我说我什么活都肯干;我愿意学。她又问我家里出了什么事,我一口气都说了出来:父亲被绑架,母亲经济困难等等。说着说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不全是装出来的。
随后她问我母亲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了她,她点点头,说可以收我做安诺优芳疗馆的学徒,我可以住在馆内,他们负责培训我。在芳疗馆,我的服务对象是女性,不必应付那些经常光顾“汇鳞”的酒鬼和暴力狂,哪怕“汇鳞”有牙医保险也不值;我也用不着穿那种生物体膜装,被陌生的男人触碰。芳疗馆的整体氛围以治愈为主,我在那里可以帮到别人。
这位女士实在太像托比了,更诡异的是,她的名牌上写的是特碧艾莎[74]。这个名字对我像是某种预示——我待在那里很安全,有人欢迎我,有人需要我。于是我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莫迪斯还是给我留了张名片。他说如果我改变主意,“汇鳞”的大门随时向我敞开,不问理由。
53
安诺优芳疗馆位于遗迹公园的正中央。关于它的事情我之前略有耳闻,得益于亚当第一对其痛彻激烈的批判——为了建造这座虚荣浮华的宅邸,无数生灵涂炭,草木折损。有时在授粉节上,他会花一整篇布道讲这些东西。但除却那些回忆,我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快乐。他们有夜间发光的玫瑰,白天能看见巨大的粉红蝴蝶,到了晚上美丽的葛蛾在空中飞舞。他们有泳池——尽管员工不能使用,有喷泉,有自己的有机菜园。这里的空气比市中心好多了,所以不用一直带锥形口罩。他们把我安置在洗衣房里,我的工作是折叠床单和毛巾。我挺喜欢这份工作,因为它让我内心平静: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粉色的。
我来到芳疗馆的第三天,特碧艾莎来找我,当时我正抱着一叠干净毛巾要进某间房,她说她有话要对我说。我还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我们走到草坪上,她让我压低嗓门。接着她说她知道我有点认出她了,她当然也认得我。她雇用我是因为我曾是一名园丁,如今园丁成了非法组织,花园也毁了,因此同伴之间有责任相互照顾。她能看出我除了经济困难之外还有别的烦恼。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一直不知道园丁出事了,我深受打击,难过得哭了起来:我曾经心存幻想,以为走投无路时至少还能回到园丁那里。她领我坐到一座喷泉边上,说附近可能有定向麦克风,喷泉发出的噪音可以盖过我们谈话的内容。我大致描述了荷尔史威瑟的情况,以及如何通过阿曼达和园丁那边取得联系,直到我失去了手机,之后就杳无音讯。我略过不提自己爱上吉米又为他心碎神伤的插曲,直接跳到玛莎·格雷厄姆时期,又谈到我父亲被绑架以后,卢瑟恩突然和我断绝关系。
我滔滔不绝地倾诉,说自己的人生如何失去方向,内心麻木,像孤儿一样彷徨无依。她说我经历了这么多事,她能理解我的烦恼。她在我这个年纪也熬过一段苦日子,和她父亲遭遇的不幸有关。
这个新版本的托比不像夏娃第六那样不近人情。她变柔软了。不过也许是因为我长大了。
她环顾四周,压低嗓子,然后她告诉我当时她受到威胁,不得不匆忙离开“伊甸之崖”屋顶花园,一直乔装改扮,所以我必须特别小心,不能向任何人泄露她的真实身份。她冒险将我留在身边,希望我能证明自己值得她信赖,我说我可以保证。之后她提醒我卢瑟恩偶尔会来芳疗馆,我最好留神尽量不被她看到。
最后她说,如果有状况发生——某种危机——而她不在附近,我需要知道她储备粮食的地方,她仿照园丁的方式盖了亚拉腊,就在芳疗馆的储藏室里。为了以防万一她现在就把密码告诉我。但她希望最好是她多虑了。
我自然感激不尽,又问她是否知道阿曼达的住所。我很想和她再见一面,我说。她称得上是我唯一的朋友。托比说她会想办法打听的。
之后我们很少交谈——托比认为这会引起别人怀疑,尽管她不知道谁会注意我们——但我们会简短交换几句话,点头示意。在我看来,她似乎在通过某种太空异形人似的力场保护我。当然这只是我编出来的。
我来这里工作快满一年时,有天托比说她通过网上的熟人找到了阿曼达。她告诉我的事情令人惊讶,但我仔细考虑之后发现其实也没那么不可思议。阿曼达如今的身份是生态艺术家:她的艺术创造涉及生物体、或者说它们身上的一部分,在户外进行大规模排列组合。她住在遗迹公园西门附近,如果我想见她,托比可以帮我弄到一张通行证,再安排一辆粉色的安诺优迷你厢型车载我过去。
我张开双手拥抱了托比,但她说我最好注意自己的言行——一个洗衣房女工拥抱经理,似乎不太合适。接着她说我最好不要和阿曼达牵扯太深:阿曼达有可能玩过火,她不清楚自己力量的限度。我正想问她什么意思,但托比已经走远了。
***
到了见面那天,托比说阿曼达已经接到通报,但我们最好还是等进屋以后再开始搂抱、尖叫或做出其他动作。她给我一篮安诺优产品,如果有人拦下车问我去哪里,就说去送货。司机已经在等我了:我只有一小时的时间,因为一个安诺优姑娘在“凶域”游荡太久会让人觉得反常。
我说或许我应该乔装改扮一下,她说不必了,这样反而会引起门卫追问。所以我在工作服、棉布裤外面套上粉色的安诺优连体衫,挎上我的粉红提篮,好像童话里的小“粉红”帽。
照原定计划,安诺优迷你厢车型把我送到阿曼达住的那栋危楼门口。我牢记托比的吩咐,尽量不露声色,直到走进房间,看见正在等我的阿曼达,两人同时蹦出一句“真不敢相信!”然后抱住对方。不过很快就分开了;阿曼达不是那种喜欢拥抱的人。
她比我上次见到她时长高了,也晒黑了。她说,因为经常在户外搞艺术,涂防晒油、戴遮阳帽都不管用。我们走进她的厨房,墙面上用大头钉挂着多幅设计,到处都有几根骨头。我们一人一罐啤酒。我不太碰酒精饮料,不过今天很特别。
我们聊起园丁的事——亚当第一、努埃拉、“肌肉麦”,“浓雾”费洛,胜郎、瑞贝卡。还有泽伯。还有托比,但我没说她现在叫特碧艾莎,管理着安诺优芳疗馆。从阿曼达那里我得知托比离开花园的经过。澙湖一带有个叫弗兰克的混混一直追着她不放。这家伙出了名的有仇必报,谁招惹他谁倒霉,尤其是女人。
“为什么是托比?”我问。阿曼达说她听说和过去一段情欲纠葛有关;听起来挺玄的,她说,实在没法把托比和肉体情欲联系起来,这大概就是她被孩子们称为干女巫的原因吧。然后我说,也许托比比我们想象中更“湿”呢,阿曼达大笑起来,嘲弄我还相信奇迹。但现在我总算知道托比为何要隐姓埋名、躲躲藏藏了。
“记得我们以前常说,咚咚,谁在那里?你,我,还有伯妮斯?”我说。啤酒的作用慢慢冒上来了。
“坏,”阿曼达说,“坏什么?”
“坏疽。”我接口道。我们都大笑不止,几滴啤酒冲上我的鼻子。我说起遇到伯妮斯的事,她还是一样脾气暴躁。我们又笑了一通。但我们都没提起死去的伯特。
我说:“还有那次你和谢基、克洛泽一起用超级大麻招待我,我们一块儿去了那个投影室,后来我全吐光了的事,还记得不?”于是我们再度笑成一团。
她说她现在有两个室友,都是艺术家;而且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有了一个同居男友。我问她是否爱他,她说:“任何事都该尝试一下。”
我问起他是个怎样的人,她说他是个甜心,虽然偶尔情绪低落,因为他忘不了青春期时交往的女友。我说他叫什么名字,她说:“吉米——说不定你们认识哦,他也是荷尔史威瑟高中毕业的,应该和你同届吧。”
我心底蹿起一股凉意。她说:“冰箱上那个人就是他,往下数第三张照片,右手边那张。”照片上的人确实是吉米,他的胳膊搂着阿曼达,笑得像只被电死的青蛙。我仿佛感到她的指甲抠进我心里。然而我什么也没说,怕扫了阿曼达的兴。她又不是故意的。
我说:“他看上去挺讨人喜欢的,我得走了,司机应该到了吧。”她问我有什么不对劲吗,我说没有。于是她给我一个手机号码,说下次再来玩一定要挑吉米在家的时候,我们可以煮意大利面吃。
如果我可以相信爱情会被平分到每个人手上,那该多好。然而我永远都分不到一杯羹的。
回到安诺优芳疗馆,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遗弃了,心里空荡荡的。接着,没过多久,当我推着毛巾在房间之间转来转去时,我差点撞上卢瑟恩。今天是她来芳疗馆拉皮的日子:托比每次都会事先提醒我,然后我会低调行事,尽量躲开她,但阿曼达和吉米让我压根忘了这件事。
我对她露出那种不带感情的职业微笑。她应该认出我了,却像掸线头一样把我掸开。虽然我不想再见她,也不想再和她说话,但知道她也不想见我、不想和我说话却是另一回事,我难过得心都碎了,好像被她从世界的石板上擦掉了——你的亲生母亲居然表现出一副没生过你的样子。
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我不能继续留在安诺优了。我要独立,离阿曼达、吉米、卢瑟恩远远的,甚至远离托比。我想彻头彻尾变成另一个人,我不想欠别人什么,也不想别人欠我什么。我不想被束缚,没有过去,没有提问。我受够了没完没了的提问。
我找到莫迪斯给我的那张名片,给托比留了张条子,感谢她一直以来的照顾,出于某些私人原因我无法继续在安诺优工作。我手头还留着那张为见阿曼达准备的一日通行证,所以我立即出发了。一切都毁了,安全的小天地没了;如果我注定只能待在不安全的地方,至少那里得有人懂得欣赏我。
到了“汇鳞”门口,我还得说服保安让我进去,因为他们不相信我是来找工作的。最后他们还是和莫迪斯通了电话,他说,哦,对对,他记得我——我是那个小舞者吧。布兰达,是这个名字吗?我说是的,但他可以叫我瑞恩——我已经发现和他相处时特别自在。他问我是不是认真想干这行,我说是的;他说他们不想浪费时间培训,所以我必须做出起码的承诺,我是否愿意签个合同呢?
我说,我现在心情很低落,或许不能适应这份工作:他们是否需要开朗乐观的员工?莫迪斯笑了,黑蚂蚁似的眼睛炯炯有神。他说:“瑞恩啊瑞恩,有人心情不低落吗?跷着脚啥也不干最开心。”口气就跟拍拍我的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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