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元十八年
关于直感的重要性。演讲人:亚当第一
亲爱的朋友们,同胞生物和必朽者们:
今天是狡蛇节,孩子们在装饰艺术方面再次展现了杰出的才能。感谢阿曼达和谢克尔顿,他们创作的壁画“狐蛇吞食青蛙”栩栩如生,巧妙地提醒我们生命纠缠舞动的本质。我们用西葫芦来纪念这个节日,一种蛇形蔬菜。感谢瑞贝卡,我们的夏娃十一,为我们准备了富有新意的西葫芦和萝卜甜点薄片。我们等不及要大快朵颐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要警告大家一件事。近来某些人在私下打听泽伯的事,我们才华横溢的亚当第七。天父的花园里众相纷呈,我们都知道,物种多样性是构成生态系统的前提,而泽伯已经选择了非暴力的道路。因此若逢人问起,切记“我不知道”是最好的回答。
狡蛇节依据的经文出自《马太福音》第十章第十六节:“所以你们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这段经文把我们中的前生物学家们都难住了,他们自以为很了解这两种动物。根据他们的研究,蛇是职业猎手,它们以麻痹、勒紧、碾碎的特技使无数耗子老鼠成了俎上肉。然而除了这些天赋之外,一般不认为它具有“智慧”。至于鸽子,尽管对人类无害,对其同类却攻击成性:只要时机成熟,一只雄性鸽子会不停地骚扰甚至杀死另一只较弱的同性。圣灵经常被描绘成白鸽的形象,这是为了提醒我们,圣灵并不总是平和的:它也有残暴的一面。
遍查《圣经》,尽管不断变幻伪装,蛇的形象始终饱受指摘。有时候它是人类邪恶的敌人——个中缘由不难揣测。当我们的灵长类祖先还栖居树上时,他们为数不多的天敌之一就是大蟒蛇。对打赤脚的祖先来说,踩到毒蛇身上直接意味着死亡。此外,蛇也等同于利维坦[59]。上帝造出这只庞然海兽使人谦卑丧胆,也让约伯赞叹造化之工。
在古希腊,蛇是神圣的,是治愈之神的象征。在其他宗教里,衔尾盘曲的蛇象征生命之环,以及时间的肇端和终结。蛇会定期蜕皮,因此也象征再生——灵魂褪去旧的自我,璨若新生。作为隐喻,它诚然是复杂的。那何谓“灵巧如蛇”呢?难道要我们吃自己的尾巴,或者诱惑人类使之堕落,还是缠住敌人的身体、勒到断气为止呢?显然不是,因为就在同一句经文里,我们被教导要像鸽子那样无害。
照本人愚见,蛇的智慧在于具有直观的感受力,一如它能够感受土壤中轻微的震动。认为蛇有智慧,就是说它生活在当下,摆脱了繁复琐细的条条框框,不像人类那样作茧自缚。我们所怀有的种种信念和想法,到了其他生物那里就只有与生俱来的本能。没有人可以领会神的全部意向。人类的理性犹如一枚针头在天使头顶跳舞[60],纠缠于琐碎问题,与包围住我们的浩瀚的神意相比,渺小如尘土。
《圣经》说的好,“信是所望之事的实底,未见之事的确据。”[61]重点在于未见两个字。我们无法用理性和尺度来理解上帝。相反,过度的理性和测量只会为怀疑铺平道路。通过理性,我们知道将来某天或许会有彗星灭绝,核毁灭,更别提无水的洪水了,它很快就会发生。我们越是害怕那一天的到来,这种恐惧就越容易稀释我们的信心,撕开信仰的裂缝,怀疑和失信的种子就会乘虚而入,诱惑我们犯下恶行。如果等待我们的只有灭绝,努力向善又有何益?
我们人类只能努力信望上帝,其他生物则不然。它们凭感觉便知黎明将至:暗光浮动,地平线起伏不定。每一只麻雀,每一只浣鼬,每一条线虫、软体动物、章鱼、魔发羊、狮羊,都握在神的手中。与我们不同,它们不需要信念。
至于蛇,谁能分辨它的头到何处为止,身体从哪里开始?它用每一寸肢体体验神的存在,感受每一次贯穿大地的神性震动,反应比思考更快。
这正是我们渴求的大蛇智慧——存在的整体性。透过深思,借由静修和通宵祷告,辅之以神赐的草药,但愿我们得以领略和参悟大蛇的智慧。
让我们齐声歌唱。
上帝赋予动物
上帝赋予动物
人类摸不透的智慧:
我们要费心学习的
关乎生存的奥妙
所有动物凭本能知道。
造物不需要教科书,
心智灵魂交由上帝引导。
阳光是每只蜜蜂的歌谣,
潮湿的黏土对着鼹鼠耳语。
它们向上帝索求肉糜,
尽情享用大地馈赠。
但这一切不是通过交易完成,
它们的领地未曾玷污。
狡蛇像一支光箭,
探测地底的震动。
震波穿透闪亮的甲壳,
顺着弯弯脊椎上下流窜。
噢,但愿我有狡蛇的智慧——
感受完整的存在。
凭一颗热情敏捷的灵魂,
而非苦苦思索的大脑。
——选自《上帝园丁口传赞美诗》
43
托比 狡蛇节
纪元二十五年
狡蛇节。下弦月。托比在粉色的眨眼嘟嘴备忘录上记下节日名和月相。根据园丁的理论,下弦月是枝剪周。上弦月播种,下弦月劈砍。同时也是用利刃招呼自己的好日子。砍去累赘的部件,修剪齐整。比方说,你的头。
“开个玩笑而已。”她大声说。她应该尽力避免这种病态的想法。
今天她的功课是修剪手指甲,还有脚趾甲。不该任它们乱长。她可以为自己做指甲美容。这里不缺美容用品,架子上摆得满满当当。安诺优性感指甲油,安诺优李子味柔肤霜,安诺优回春泉:去除鳞状表皮!可是,何必费这工夫做指甲,搽润肤露、去角质呢?话说回来,干吗不做呢?做也好,不做也好,都毫无意义。
疼爱自己,曾几何时,安诺优里回荡着这样的轻歌曼语。全新的你。的确,我渴望获得新生。准确说是再度获得新生,像刚蜕完皮的蛇。迄今为止,我这般脱胎换骨一共几次了?
***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爬上屋顶,端起望远镜在目力范围内巡视。森林边缘的野草丛里有动静:是器官猪吗?如果是的话,它们倒是不急于进攻。那只死猪的尸体上覆盖着黑压压的秃鹫。在无数微生物的活跃作用下,尸体肯定开始腐烂化脓了。
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群羊在大楼附近吃草。一共五只:其中三只是魔发羊——分别为绿色、粉色和亮棕色——另外两只是普通的羊。魔发羊的长毛看上去邋里邋遢,到处打结,上头还缠着许多小树枝和枯叶。它们的毛发在电视广告上要比现在风光多了——你会看到羊甩动羊毛,接着镜头转到美女甩动用同一种毛发做成的浓密秀发。魔发让你秀发再生!然而除非经过沙龙打理,否则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
羊群聚拢起来,头昂得老高。托比很快知道了原因所在:野草丛后面蹲伏着两只狮羊,蓄势待发。或许那几只羊嗅出了危险,但敌人的气味又像狮子又像羊,它们一定被搞糊涂了。
那只紫色的魔发羊怕得厉害。一旦露出怯意你就完了,托比在心里说。局势十分明朗,它成了两只猛兽的猎物。它们先把紫毛羊从羊群身边赶开,然后纵身急追。可怜的畜生被自己的发型绊住了——看上去像四条腿上顶着一团吓人的紫色假发——没多久就被狮羊扑倒在地。尽管狮羊费了一番工夫才在大堆羊毛填料底下找到咽喉所在。断气之前,它挣扎了好几次试图爬起来。收拾停当后,两只狮羊开始用餐。其余的羊原本在一阵含混不清的叫声中狼狈逃窜,此刻又停下来开始嚼青草。
她本来打算去花园干点活,摘几把绿色蔬菜:她的腌菜和干货就像月亮一样日渐亏损。但出了狮羊的事情以后,她决定放弃原计划。所有猫科动物都有伏击的习性。一只在明处蹦跳嬉闹,吸引你的注意,另一只悄无声息地蹿到你背上。
午后她打了个盹。皮拉说过,下弦月会勾起往事:无论从阴影中出现什么,都应该视为一种恩赐。往事真的不期而至:儿时的白框房子,平平无奇的树木,后院的林地呈现出一抹淡淡的蓝,仿佛笼罩在薄暮中。勾勒出一只鹿的轮廓,它竖起耳朵,站姿挺拔,就像草坪上的装饰物。父亲站在一排尖桩篱栅边上挥动铁锹挖土。母亲的身影暂时出现在厨房的窗户里。或许她正在煮汤。如此安详平静的时光仿佛永远不会结束。可是托比在哪儿呢?是的,这不过是一幅画。扁平,毫无立体感,就像挂在墙壁上的画,她不在其中。
她睁开眼:泪水淌下面颊。我不在这幅画里,因为我就是画框。这不是真实的过去,这里只有我,拼凑着记忆的碎片。这些不过是衰退的神经通路。只是海市蜃楼罢了。
她对自己说,那时候我是多么乐观啊。每天早上吹着口哨醒来。我知道这个世界出了问题,有人谈起过,电视新闻上也有报道。然而麻烦总是在别处。
上大学的时候,这些问题不再如此遥远。她记得那种压抑的感觉,心悬一线,等待拖着石头般沉重的脚步,然后是咚咚的敲门声。每个人心知肚明,但没人愿意承认。如果有人挑起这个话题,你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因为这些道理既浅显易懂,又完全不可想象。
地球即将被我们消耗殆尽。它正面临毁灭。终日活在忧惧里,谁还有心思吹口哨。等待的岁月在你心中筑起一道海浪。你开始指望早日解脱。你发现自己对着天空呐喊,放马过来吧。尽情破坏吧。给个痛快。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她都能感觉到它在不断逼近,一想到这个,震颤像电流般贯通她的脊背。即便和园丁在一起,这种感觉也不曾消失。尤其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园丁在一起时。
44
狡蛇节过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是圣考斯托[62]日。时值纪元十八年——这一年园丁之间的嫌隙龌龊初露端倪,尽管托比当时并不知情。她记得自己赶去福利诊所参加亚当和夏娃的周日例会,那天经过排水沟时意外的顺利。她的兴致不高:最近每次开会都以争吵告终。
此前一个星期,他们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神学辩论上。首当其冲的就是关于亚当牙齿的问题。
“亚当的牙齿?”托比被搞糊涂了。她觉得有必要克制一下,不要过多流露出惊讶,以免被误解为批评。
亚当第一解释说,近来有些孩子感到特别苦恼。他们听泽伯说肉食动物与草食动物的牙齿截然不同,前者有利于撕扯猎物,后者更适合咀嚼。孩子们想知道原因。既然亚当被创造之初是素食主义者——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人类的牙齿应该表现为以上两种形态的混合才对。
“压根不该挑起这事儿。”斯图尔特咕哝道。
“很简单啊,堕落之后人类改变了,”努埃拉明快地说,“我们进化了,一旦开始吃肉你就停不下来,当然了,这很自然……”
亚当第一认为,这样说是本末倒置。为了调和科学发现和我们对生命的宗教观点,仅仅否定前者的规则是不够的。他要求他们仔细考虑这个难题,晚些时候再提出解决方案。
接着他们向新的问题展开进攻。在《创世记》第三章的结尾处,上帝赐给亚当和夏娃兽皮做成的衣物。“兽皮”也引发了痛苦。
“孩子们为此非常担忧。”努埃拉说。托比可以理解他们为何沮丧。难道上帝真的杀死他挚爱的造物,剥皮制衣?如果是这样,他为人类树立了一个坏榜样。如果不是,那皮衣又是从哪里来的?
“或许它们是自然死亡的,”瑞贝卡发表意见,“上帝不想白白浪费资源。”她对废物利用十分执着。
“或许只是小型动物,”胜郎说,“寿命很短的那种。”
“这是一种可能性,”亚当第一说,“姑且先用这个版本,等想到更可信的解释再说。”
刚当上夏娃的时候,托比问过亚当第一是否真有必要纠缠于这类琐碎的神学问题,亚当第一认为这是必须的。“问题在于,”他说,“大多数人不在乎其他生物,尤其是时运不济的时候。他们只关心下一顿吃什么,这是理所当然的:要么进食要么完蛋。但你有没有想过,上帝或许关心这些呢?人类经过演化产生了神灵信仰,因此这种信念偏见势必具有进化优势。从严格的唯物主义角度看,我们不过是实验性动物蛋白质,靠自身演化成目前的形态。这种理论对多数人来说过于严酷,也承受不了这份孤独,必将导向虚无主义。为了防止这种状况发生,我们应该将公共舆论导向有利于生态环境的方向。让他们知道,上帝赋予人类管理万物的职司,若我们违背他的信任,惹怒上帝,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的意思是说,有了上帝之后的历史就有了惩罚。”托比说。
“可以这么说,”亚当第一回答,“但毋庸置疑的是,没有上帝的历史也会有惩罚。只是人们并不信服。如果必须有惩罚,他们想要一个判罚者。他们不喜欢毫无理由的灾难。”
今天的主题会是什么?托比暗想。夏娃究竟吃了智慧树上的哪种果子?考虑到伊甸园当时的条件,不可能是苹果。那是枣子?佛手柑?会议成员就佛手柑问题讨论了很久。托比考虑要不要把草莓提上台面,不过那会儿树上还没结草莓呢。
托比走路的时候素来很警觉,时刻留意路上的行人。尽管戴着遮阳帽,前方和两侧的视野并无阻碍。每次经过门口时她都要停顿一下,或者利用窗户的倒影确认身后的情况。然而她无法摆脱这种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她始终担心有只手会突然伸进她的脖颈,一只青筋暴露、戴着婴儿头骨手镯的手。弗兰克有阵子没在澙湖出没了——有人说他还在彩弹场里。也有人说他逃到海外当雇佣兵打仗去了——但弗兰克就像一股烟:空气中散布着他的分子。
身后有人——她能感觉到,清晰得像肩膀中间的一阵刺痛。她踏进一栋屋子的玄关,转身面向人行道,接着放松下来:原来是泽伯。
“你好啊,”他说,“不热吗?”
他和托比并肩而行,自顾自哼着小曲:
没人在乎,
没人在乎,
所以我们总是一团浆糊,
因为没人在乎。
“或许你不该唱歌。”托比平静地说。在废市街道上引起注意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尤其是对园丁而言。
“我忍不住啊。”泽伯意气风发地说,然后模仿亚当第一,故作虔诚地补充道:“要说这也是上帝不好。干吗要把音乐基因植入人类肌理呢?说是歌声更容易上达天庭,所以这会儿他正聆听着呢。祝他享用愉快。”亚当第一不在的时候,他总是用这种口气说话。
这般言行举止反映出他的潜在对抗心理,托比心想:他有点厌倦当老二了。
成为夏娃以后,托比对泽伯在园丁中的地位知之更详。所有屋顶花园和“松露”组织各司其职,互不干涉。但每隔半年,他们会各自派遣一位代表参加核心大会。出于安全考虑,选作会址的废弃仓库每年都会更换。泽伯一直担任代表:只有他能平安无事地穿越醉鬼横行的废市,绕过公司警的暗哨,打劫、围哄与他无缘,喷枪、手铐也轮不到他。或许正因为这样,园丁们对他玩世不恭的态度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亚当第一很少出席大会。除了路途险恶外,这似乎也暗示出泽伯可以牺牲,但亚当第一无可替代。理论上说,园丁组织没有头目,但在实际操作中,亚当第一就是领导者,伟大的奠基人和导师。他虽然轻言低语,然而在园丁例会上,他的每句话都像重重敲落的锤子。由于他很少亲自出手,泽伯就是那个替他抡锤子的人。这无疑构成一道诱惑。如果泽伯弃绝亚当第一的旨意,代之以自己的意愿呢?应该会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吧。
“有什么坏消息吗?”托比问道。哼歌泄露了他的心迹:一般有坏消息的时候,泽伯反而会出奇的亢奋,这点令人讨厌。
“事实上,我们和一名线人失去联系了——我们的少年信差。他变阴暗了。”
现在托比对少年的来历有所了解。是他检查了皮拉的活组织切片,也是他送来致命的诊断——都隐藏在一只蜂蜜罐里。但她只知道这些。亚当和夏娃之间信息共享,但仅仅限于有必要交流的信息。皮拉已去世多年:少年信差已不再是少年了。
“变阴暗了?”托比问,“怎么变的?”难道他去做了染色换肤?一定不是。
“他以前住荷尔史威瑟,但现在他高中毕业了,搬去了沃特森-克里克,然后就从屏幕上消失了。”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说我们真有什么屏幕。”
托比沉默不语。和泽伯在一起,任何鼓动或者劝诱都是徒劳。
“这事儿只有你我知道,好吗?”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
“当然。”托比回答。我只是负责聆听的耳朵。一条忠实的狗,一口沉默的井。仅此而已。自从卢瑟恩不告而别之后,她曾短暂地期待过自己和泽伯之间能发生点什么。但她的渴望最终打了水漂。我的身材不对他口味。太硬朗了。无疑他更喜欢那种性感撩人的。
“委员会的人还不知道这事,”泽伯说,“他们知道后只会慌张。”
“我会忘记听到的话。”托比说。
“他父亲是皮拉的朋友——她曾在荷尔史威瑟的植物转基因部门工作。那时我就认识他们俩了。后来他父亲发现他们提供的增强营养剂不断撒播疾病的种子,自此之后一直郁郁寡欢。公司把消费者当成免费小白鼠,为他们治疗,每次治疗费照收不误。这样既能消除自己种下的恶果,同时还能收取重酬,高明的骗局。他感到良心不安,向我们透露了一些有趣的资料。之后他就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托比问。
“高峰时间从立交桥上跳下去,好一碗血煮秋葵汤。”
“对于素食主义者来说,这个比喻过于形象了。”托比说。
“抱歉,”泽伯接着说,“传闻说是自杀。”
“我猜应该不是吧。”托比说。
“我们称之为公杀。如果你做了公司不满意的事,你就死定了。等于给你自己一枪。”
“我明白了。”托比说。
“好了,再来谈谈我们的年轻人。他母亲是荷尔史威瑟的诊断师。他破解了母亲实验室的登录密码,把某些东西输入系统。天才黑客。后来母亲嫁给荷尔史威瑟中央部门的高级主管,孩子跟她过。”
“卢瑟恩也在那里。”托比说。
泽伯对此不予理会。“穿过防火墙,伪造几个屏幕身份,再回来和我们联系。有阵子还有他的消息,后来就音讯全无了。”
“说不定他只是觉得乏味了,”托比说,“或者他被抓住了。”
“也许吧,”泽伯说,“他下3D象棋,他喜欢挑战,人聪明,反应快。而且胆子也大。”
“我们在大院还有多少这样的人?”托比问。
“再没有这样的黑客高手了,”泽伯说,“这家伙是独一无二的。”
45
到了诊所以后,他们直奔醋房。托比绕到三只大桶后面打开醋瓶架上的锁,然后把架子转开以便打开内门。她能听见泽伯张口吸气,收起肚子,从大桶中间硬挤进去:他虽然不胖,但相当壮实。
房间几乎被一张旧门板拼成的桌子塞满了,外加几张杂七杂八的椅子。墙上挂着一幅新画——膜翅目昆虫的圣威尔森,是努埃拉在频频爆发的灵感中创作的。画中的圣者背对太阳,因此周身笼罩着光圈。他面露狂喜,手上端着一只布满黑点的收集罐。照理说那些应该是蜜蜂,或者蚂蚁。努埃拉画的圣徒手臂总是长短不一。
有人轻轻叩响门扉,亚当第一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其余人跟在后面。
亚当第一到了幕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并非完全不同——真诚未减——但更实际。也更讲究策略。“让我们先来默祷,求神让此次会议顺利进行。”这是每次的开场白。托比不太习惯在封闭狭小的密室里祈祷,这种环境会让感官格外敏锐。耳边传来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鼻子闻到密谋活动散发出的气味,有人挪动身子或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话说回来,她其实不习惯任何形式的祈祷。
众人对默祷时间掐得如此准确,就像装了计时器。等所有人睁眼抬头,亚当第一环视四周,开口道:“这是新作吗?挂在墙上的?”
努埃拉立刻满脸放光。“这是圣威尔森,”她说,“膜翅目昆虫的圣威尔森。”
“简直栩栩如生,亲爱的,”亚当第一说,“尤其是……你很有天分。”他轻轻咳了几下:“现在回到一个紧迫的问题。我们刚接待了一位特别的客人。她原来是荷尔史威瑟的居民,但是——这么说吧,这些年她一直在旅行。这次她排除万难,为我们带来基因编码的礼物。我们欠她一份人情。因此不仅要为她提供临时避难所,还要为她在‘外围’安排安全的住所。”
“他们在找她,”泽伯说,“她不该回来的。我们应该尽快把她送走。照老规矩,先送去汽车美体中心,再转移到梦之街?”
“若有把握就这么做吧,”亚当第一说,“我们不能冒多余的风险。若有必要,我们可以把她藏在这间会议室里。”
从公司逃离的人中,女性和男性的比例大致是三比一。努埃拉的解释是女人有更强的道德感,在泽伯看来是因为女人更神经质,而根据费洛的观点,这是一回事。这类人物经常带来各种违禁的消息。方程式,长串编码,秘密实验,或者商业谎言。托比好奇的是,园丁们会如何处理这些信息?若当做产业间谍资料卖给国外对手公司,可以获得重酬,但就托比所知,他们仅仅是妥善保管它们。或许亚当第一怀有这样的梦想:有一天,令人失望的现状将被一个重视道德的高科技未来所取代,届时通过他们保存的DNA编码,失落的物种将得以复原。既然他们已经克隆了猛犸象,克隆其他物种有何不可?这就是他所憧憬的终极方舟吗?
“我们的新客人想传个口信给她儿子,”亚当第一说,“她在儿子成长的关键时期离开了他,并始终为此耿耿于怀。小家伙名叫吉米。我相信他此刻正在玛莎·格雷厄姆学院念书。”
“寄张明信片好了,”泽伯说,“就说是来自莫妮卡阿姨的问候。给我地址,我会托人从英国转寄过去——有位‘松露’同志下周要去那里。当然,公司警一定会看到内容,他们每张明信片都要检查。”
“她希望我们告诉他,他的宠物浣鼬已经被放生到遗迹公园去了,它在那里过着自由幸福的生活。它的名字是——呃——刺客。”
“还没完了!”泽伯骂道。
“不该说粗话。”努埃拉说。
“抱歉抱歉。可我不明白他们干吗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泽伯说,“这已经是这个月来第三封关于宠物浣鼬的口信了。下回该轮到沙鼠和老鼠了吧。”
“我觉得这很感人。”努埃拉说。
“我想总有人会把愿望付诸行动。”瑞贝卡说。
他们派托比去照顾这位新来的难民。她的代号是“榔头”。据说她在离开荷尔史威瑟之前为了掩盖自己窃取资料的证据,使出“家庭巧手先生工具箱”里的所有家伙,把丈夫的电脑拆了。她单薄消瘦,蓝色眼睛,整天躁郁不安。和所有背叛公司的人一样,她觉得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能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叛节,也和其他人一样,渴望听到别人夸奖她。
托比顺从了。她说榔头很勇敢——这倒是真的,还说她采取一条迂回曲折的途径是多么明智,他们对她带来的信息如何感激不尽。事实上,她说的那些他们早就知道了——有关人猪之间新脑皮层移植的旧资料——但这么说未免不够仁慈。我们必须撒下弥天大网,哪怕只捞上小鱼也行。我们必须充当希望的灯塔,如果她觉得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或许会做出更糟糕的事情。
托比把“榔头”裹进深蓝色的园丁服里,用锥形口罩遮住她的脸。然而这女人一直惊魂不定,频频向托比索要香烟。托比解释说园丁不抽烟,她那样做会暴露身份。再说屋顶上连一根烟屁股也没有。
“榔头”在地板上踱来踱去,不停地啃她的指甲。托比被搅得心烦,恨不得揍她一顿。她很想冲她吼:我们又没招你来,为了这么点过期垃圾,我们要把脖子套进绞环里了。最后她为这个女人调制了一杯加罂粟花奶的甘菊茶,让她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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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圣加利西亚的圣扎瓦兹基[63]日。虽然扎瓦兹基只是微不足道的圣人,但托比私下里对他颇为敬仰。生于动荡的年代——话说回来波兰几时有过太平盛世——却毫不妨碍他从容淡定、略带狂热地发展他的私人兴趣,为加利西亚[64]的花花草草分门别类,给甲壳虫起名字。瑞贝卡也喜欢他:她今天穿着蝴蝶贴花围裙,忙着为孩子们的点心时间烘烤甲壳虫饼干,每块饼干都刻上字母A和Z。孩子们给这位圣徒编了首小曲:亚历山大,亚历山大,甲虫叮鼻头!手帕拿来撮一撮,黏在玫瑰上!
时间是上午十点。“榔头”还在熟睡,昨夜的罂粟花奶起作用了:或许有点过量,但托比并不感到内疚。现在她有充裕的时间完成每日例课了。戴上防虫面网和手套,点燃发烟筒:她跟蜜蜂解释好了,她准备花一上午的时间提取蜂窝。就在她准备开始熏烟之前,泽伯来了。
“有个坏消息,”泽伯说,“那家伙从彩弹场放出来了。”这里每个人都知道托比被亚当第一和暮春唱诗班救出弗兰克魔掌的故事,泽伯也不例外。同时他也察觉到托比的恐惧,尽管他们从未公开讨论过这个问题。
托比感觉有根冰凉的针刺穿她的身体。她揭起面网问道:“消息可靠吗?”
“人越老越贱,”泽伯说,“这种变态家伙早该做成肉丸子喂秃鹫。他上面肯定有人,这次回来他照样管‘秘密汉堡’的生意,仍旧在澙湖。”
“只要他待在那里就没事。”托比尽量使自己听起来很坚强。
“蜜蜂的事不着急。”泽伯说。他拉住她的胳膊:“坐一会儿,我去打探情况。说不定他早就不记得你了。”
他把托比搀进厨房。“甜心,你看上去很憔悴,”瑞贝卡说,“出什么事了?”托比把消息告诉她。
“该死,”瑞贝卡说,“来杯纾解茶吧?我看你现在就需要这个。别担心——总有一天这男人会得到报应,以死偿命的。”在托比听来,总有一天听起来似乎遥遥无期。
到了下午,园丁们聚集在屋顶上。有些人忙着捆绑在风暴中吹落的番茄和西葫芦——这场风暴来得格外猛烈;其他人坐在暗处,不停地编织、打结、缝缝补补。每次收容逃亡者,亚当们和夏娃们总是坐立不安——万一“榔头”被跟踪了怎么办?亚当第一布置了哨兵;他本人则以金鸡独立的冥想姿势站在屋顶边缘,监视下方的街道。
这会儿“榔头”醒了,托比打发她干点杂活,把蛞蝓从莴苣上摘下来。她向普通园丁解释说这女人是新的皈依者,性格有些腼腆。反正这种人来来去去,他们也司空见惯了。
“如果有客人来,”托比提醒“榔头”,“要是来检查的,你就拉低太阳帽,继续摘你的蛞蝓。尽量不要引人注意。”她自顾自熏蜜蜂去了,这种时候最好装作和平常一样。
这时谢克尔顿、克洛泽和小奥提斯咚咚咚地踏着防火梯走上来,后面跟着阿曼达,还有泽伯。他们径直朝亚当第一走去。泽伯用下巴指指托比,意思是你也过来。
“澙湖那边发生了一场混战。”等全员围到亚当第一身边后,泽伯报告说。
“混战?”亚当第一问。
“我们只是围观而已,”谢克尔顿说,“但他看见我们了。”
“他大骂我们是偷肉贼,”克洛泽说,“他醉得不轻。”
“不是醉酒,是酗酒,”阿曼达用权威的口吻说,“他想揍我,我给他来了几下萨摩手[65],”托比笑了一下:低估阿曼达是愚蠢的。她现在长得又高又壮,像亚马孙女战士,而且这些年一直跟着泽伯上“都市流血限制课”。她还有两个死心塌地的跟班,如果再加上小奥提斯就是三个,虽然后者目前仍处于无望的单恋阶段。
“谁是‘他’?”亚当第一问,“这是在哪里发生的?”
“‘秘密汉堡’,”泽伯说,“我们去那里调查——有消息说弗兰克回来了。”
“泽伯给那家伙推了招‘无纳极’,”谢基说,“干净利落。”
“你们非去不可吗?”亚当第一显得有些烦躁,“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后来‘亚洲共融’一拥而上,”奥提斯兴奋地说,“手上还拿着瓶子呢!”
“他掏出一把杀手刀,”克洛泽接着说,“一口气捅倒两个。”
“我希望没有造成永久的伤害,”亚当第一说,“尽管我们痛恨‘秘密汉堡’之流,但是这种破坏——伤害到某个不幸的个体,我们不该用暴力解决问题。”
“铺子被掀翻了,肉洒得到处都是。他不过多了点皮肉伤和淤青。”泽伯说。
“我为此感到遗憾,”亚当第一说,“没错,有时我们的确需要自卫,再说之前与此人也有过摩擦。但这次事件给我的印象是你们是主动攻击的一方?”他朝泽伯皱了皱眉头。“或者说挑起进攻?我说的对不对?”
“这畜生罪有应得,”泽伯说,“我们应该为此获得奖章。”
“我们提倡和平解决问题。”亚当第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和平顶什么用,”泽伯说,“从上个月的今天到现在,起码又有一百个物种灭绝了,给狗娘养的吃掉了!我们不能干坐在这儿,眼巴巴地看着这些生命之火熄灭。今天是‘秘密汉堡’,明天轮到狗日的美食家餐厅连锁店。去他的‘生珍’,这些勾当应该到头了。”
“我们对生物负有的使命是见证,”亚当第一说,“守护关于它们的记忆,储存它们的基因编码。你不能以血还血。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了。”
一阵沉默。谢克尔顿、克洛泽、奥提斯和阿曼达瞪着泽伯,泽伯和亚当第一互相瞪着对方。
“太迟了,”泽伯说,“弗兰克气炸了。”
“他会越界吗?”托比问。“冲到排水沟这里来袭击我们?”
“就他目前的状态而言,我打赌他会,”泽伯说,“普通暴徒唬不住他。他在彩弹场都几进几出了。”
泽伯召集众园丁发出警告,安排一行人留在屋顶四周看守,监视下面的街道,然后安排最强壮的门卫在防火梯入口驻守。亚当第一发出抗议,他认为和敌人采取同样的行动等于和他们同流合污。泽伯反驳说,如果亚当第一有其他办法应付危机,那就悉听尊便。如果没有的话就到一边凉快去。
“好像有人过来了。”瑞贝卡说,她是监视人员之一。“一共有三个。”
“做什么都行,”托比对“榔头”说,“记住千万别逃跑,不要引起别人注意。”说完她走到屋顶边缘去查看情况。
三个彪形大汉沿着人行道闯进来。他们手里拿着棒球棍。没有喷枪。这么说来者不是公司警,只是来讨债的恶棍。弗兰克是其中之一——化成灰托比也能认出他。他打算怎么做?当场把她活活打死,还是拖到别的地方慢慢凌辱?
“怎么了,亲爱的?”亚当第一问。
“是他,”托比说,“他见到我一定会杀了我的。”
“振作点,”他说,“你不会有事的。”然而亚当第一这人有个信念,不管遇到怎样悲惨的厄运,通过某种深不可测的因果机制,结局总是好的,所以他的话没给托比带来多大安慰。
泽伯对她说,为以防万一,她最好把他们的客人带到隐蔽的地方去。于是托比把“榔头”领去她自己的小隔间,给她一杯加了浓浓甘菊和一点罂粟花奶的镇定饮料。“榔头”很快睡着了,托比坐在旁边守着,祈祷她们两人不要走投无路。她发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寻找武器。或许我可以拿装罂粟花奶的瓶子砸他,托比心想。但瓶子不够大。
她又回到屋顶上。身上的装备还没卸下。她调整好沉重的手套,拿出喷烟筒,压低面网。“别离开我,”她对蜜蜂说,“你们是我的信使。”就像它们能听见似的。
这场战斗并没有持续很久。事后,托比听见谢克尔顿、克洛泽和奥提斯向孩子们绘声绘色地描述整场战事。当时努埃拉急急忙忙把他们带走了。从他们嘴里说出来,这件事就成了史诗。
“泽伯太神了,”谢克尔顿说,“他什么都想到了!他们以为我们是和平主义者就掉以轻心,他们只能……总之就像搞了一次伏击——我们沿着楼梯往后退,他们步步紧跟。”
“再来呢再来呢。”奥提斯说。
“再来就是,等他们爬上屋顶,第一个上来的坏蛋马上扑过来,泽伯没有闪避,趁势捉住棒球棍的末端把他整个人扔出去,差点撞到瑞贝卡身上,她手里的双叉耙一伸,那家伙就惨叫着从屋顶边上摔下去了。”
“就像这样!”奥提斯使劲挥舞着手臂。
“然后斯图尔特举起喷洒器对着第二个坏蛋狂喷,”克洛泽说,“他说这招对猫管用。”
“阿曼达也出手了,对不?”谢基对着阿曼达满怀怜爱地说,“耍两下‘流血限制’里的招式,例如蛤蟆刺[66],还有——我不知道是哪一招,反正他也翻过栏杆摔下去了。你踢他下面还是哪里?”
“我给他重新安置了,”阿曼达故作严肃地说,“就跟对付蛞蝓一样。”
“第三人逃跑了,”奥提斯说,“块头最大的那个。全身上下叮满了蜜蜂。是托比干的,酷毙了。亚当第一不让我们追上去。”
“泽伯说了,事情还没有结束。”阿曼达说。
托比自己还有一个版本,故事里时间进行得忽快忽慢。她躲在蜂巢后面,那三个人突然站到她面前,刚从楼梯口冒出来。其中一个脸色苍白、下巴黝黑,手里提着棒球棍,另一个是“红鱼”类型的伤疤男,还有弗兰克。弗兰克当即认出了她,“我抓住你了,瘦屁股婊子,”他大声嚷嚷起来,“不要脸的骚货!”看来面网没有起到伪装作用。只见他拔出刀子,狞笑不已。
第一个上来的男人很快和瑞贝卡打成一团,突然惨叫起来,掉到栏杆外面去了。第二个人还在步步逼近。起初阿曼达远远站开,一副单纯无害的样子,这时她举起了手臂。托比看到一道闪光:是玻璃?弗兰克快要抓住她了:挡在她和他之间的只有蜂巢。
她一把推翻蜂巢——共有三只。她戴着面网,弗兰克什么也没有。蜜蜂倾巢而出,发出嗡嗡的怒吼,箭一般朝弗兰克射去。一大群蜜蜂盯在他屁股后面直追,他又是哀嚎,又是扑打手臂,连滚带爬地从防火梯逃走了。
托比花了不少时间重新把蜂巢放回原处。蜜蜂们狂怒不已,蜇伤了几个园丁。托比向受害者道歉,和胜郎一起用炉甘石和柑橘为他们治疗。然而等托比用烟熏得蜜蜂昏昏欲睡时,她向它们致以深切的歉意:它们在此役中折伤众多。
47
醋桶背后,亚当和夏娃们的密室会议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如果背后没人撑腰,这畜生不敢如此猖狂,”泽伯说,“是公司警在幕后操纵——他们知道我们藏匿了什么人,所以想尽一切办法把我们丑化成‘以赛亚之狼’那样的极端主义恐怖分子。”
“鬼扯,这纯粹是私人恩怨,”瑞贝卡说,“那男人像条蛇一样狡猾,对蛇没有不敬哦。他盯上托比了,就这么简单。一旦他的命根子插过哪个小洞,他就认为这个洞永远是他的。”只要瑞贝卡一激动,她以前的语言习惯就会冒出来,事后她总是后悔不迭。“没有冒犯的意思,托比。”她说。
“显然这其中的因果机制是我们触发的,”亚当第一说,“我们的年轻人挑起了事端。还有泽伯。我们不该惹是生非,俗话说不可打扰熟睡的狗。”
“狗没有错,”瑞贝卡说,“不要对狗不敬。”
“两具横在人行道上的尸体不利于我们爱好和平的声望。”努埃拉说。
“就说是事故。他们从屋顶上摔下来了。”泽伯说。
“而且摔落的时候一个被割破了喉咙,另一个被挖出了眼睛,”亚当第一说,“任何一份法院调查报告都不会遗漏这点。”
“危险,砖墙,”胜郎说,“凸起物。指甲。碎玻璃。锐利的东西。”
“或许你更喜欢来两具园丁的尸体?”泽伯说。
“如果你的假设是正确的,”亚当第一说,“这真是公司警的阴谋,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派那三个人过来正是为了挑起这样的事端?迫使我们触犯法律,好让他们有借口打压我们吗?”
“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泽伯说,“任他们像捏死一只小虫那样干掉我们?”他又补充一句:“我们不会捏死小虫的。”
“他还会回来的,”托比说,“不管公司警有没有参与,不管什么原因。只要我留在这儿一天,我就是攻击的目标。”
“我考虑过了,”亚当第一说。“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亲爱的托比,你最好去‘凶域’的某个‘松露’组织待一阵子。你在那里将对我们大有助益。我会吩咐鼠民线人散布你已离开这里的消息。也许你的敌人会就此放弃,这样我们就能避免来自那个地区的侵犯,至少暂时如此。最快何时可以转移她?”他问泽伯。
“包在我身上。”泽伯说。
托比回到她的隔间里打点生活必需用品。瓶装萃取物、干草药、菌菇,最后三罐皮拉酿制的蜂蜜。不管谁是下一任夏娃第六,她把每种药材都留了一份小样给她。
她记得自己曾经多么渴望离开花园,离开这里的无聊沉闷、幽闭窒息,那时她还梦想着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可当真正的别离来临时,她却反倒觉得自己遭人驱逐。不:更像被扭断,被切除,被撕去一层皮。她拼命克制对罂粟花奶的饥渴。只要一滴就可以钝化苦痛的锐齿,但是她必须保持警觉。
还有一件伤心事:她令皮拉失望了。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和蜜蜂说声再会。如果她不告而别,蜂巢会不会垮掉?谁会来接替她照料蜜蜂?谁有这种技能?她用围巾裹住头,匆匆向蜂巢走去。
“蜂儿们,”她大声说,“我有消息要告诉你们。”蜜蜂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是否在侧耳倾听?几只蜜蜂飞过来调查她,停在她脸上,通过分析皮肤分泌的化学物质检测她的情绪。但愿它们原谅了她,不再计较推翻蜂巢的事。“你们回去告诉蜂后,我要离开这里了。”她说,“这和你们无关,你们已经尽到了责任,我是被敌人逼走的。我很抱歉。希望下次相见时一切都会变好。”她意识到自己总是不知不觉用正式的口吻和蜜蜂说话。
蜜蜂嗡嗡嘶鸣着,似乎正在议论她。如果能把它们带走就好了,就像带上一只庞大凶悍、金色毛发的宠物集团。“我会想念你们的,蜂儿。”她说。仿佛是要回应她的话,一只蜜蜂开始往她鼻孔上爬。托比用粗热的呼吸吹走了它。难怪我们要戴上帽子,托比心想,这样它们才不会飞进耳朵里。
她又回到隔间。一小时后,亚当第一和泽伯过来与她汇合。“亲爱的托比,你最好穿上这个。”亚当第一说。他手里拿着一件毛皮祖特衣——肥嘟嘟的粉色鸭子装,两只可以翻动的红色橡胶鸭掌,一张作微笑状的黄色塑料鸭嘴。“里面有内置的锥形口罩。由最新研发的纤维材料制成。魔发生物皮——可以透气呼吸,至少标签上是这么说的。”
托比换衣服时,两位男士待在隔间门帘的另一边等她。管他什么生物皮,里面热得要命,而且一片漆黑。虽然她知道自己正透过两只圆眼睛里大大的黑色瞳仁看着外面,实际感觉却像从锁眼里窥视。
“扇扇你的翅膀。”泽伯说。
托比上下摆弄了一番手臂,鸭子装嘎嘎叫唤着。听上去像老人在搓鼻子。
“如果你想摆尾巴,就跺一下左脚。”
“怎么才能说话呢?”托比问。她不得不又问了一遍,更大声点。
“通过左边的耳孔。”亚当第一说。
太棒了,用脚嘎嘎叫,用耳朵洞说话。至于其他肢体活动该如何操作,她已经没兴趣知道了。
她换上原来的衣服,泽伯把鸭子装塞进一只野营背包里。“我开车载你一程,”泽伯说,“卡车就停在前面。”
“我们很快就能恢复联络,亲爱的,”亚当第一说,“我很遗憾……这很不幸……光芒始终环绕……”
“我尽力而为。”托比说。
园丁的空压机卡车又换了新图标:一起来轰趴。托比和泽伯坐前排,“榔头”坐后面,伪装成一只装气球的箱子。泽伯说,这是一石二鸟之计。
“抱歉。”他加了一句。
“为什么要道歉?”托比问。因为她要走了?她感到心脏跳快了半拍。
“杀了两只鸟。不该提起杀害鸟类的话。”
“哦,原来如此,”托比说,“这没什么。”
“我们要把‘榔头’一劳永逸地送走,”泽伯说,“我们有个熟人是封闭式子弹头列车的搬运工。她可以伪装成货物,贴上易碎品标记。在奥瑞冈有‘松露’组织——他们会负责藏匿她。”
“那我呢?”托比说。
“亚当第一希望你不要离花园太远,”泽伯说,“如果弗兰克再被关进去,你就可以回来了。我们在‘凶域’替你找了份工作,不过需要两三天调度。这段时间里你就穿着鸭子装四处转转。去梦想街,他们兜售定制基因的地方——那里到处是扮装者,没人会留意你。喂,你最好蹲下去——我们要穿过澙湖了。”
泽伯把托比送到汽车美体工坊,那里的园丁火速把托比拉出卡车,藏到活动地板下面原本放水力升降机的坑洞里。她呼吸着地窖里的陈年机油味,有一顿没一顿地和着漆树汁吞下潮湿的黄豆小食和芜菁泥。她睡在一只旧蒲团上,拿鸭子装充当枕头。这里没有生态厕所,仅有一只锈迹斑斑的快布奇诺咖啡罐。物尽其用是园丁的座右铭。
看来汽车美体工坊的老鼠殖民地并没有完全迁入怡景苑。不过留下来的老鼠似乎没有明显的敌意。
第二天早晨,她干起了那份临时工作——裹在厚重的人工毛皮里,沿着梦想街摇摇摆摆地来回走动;偶尔停下来嘎嘎叫两声,抖抖尾巴。她身上挂着一块三夹板,向路人发传单。夹板正面写着:丑小鸭变美丽天鹅,就在安诺优公园芳疗馆!让你自信爆棚!反面写的是:安诺优,你值得拥有!传单的内容是:表皮强化!超低价!避免基因错误!逆转无忧!事实上,安诺优并不出售基因治疗,以及此类会造成永久性后果的极端疗程。相反,他们贩卖草本万灵丹、身体净化水、焕肤回春露;还有植物纳米细胞注射、生菌配方微网换肤术、强效面霜、锁水面膜、鼠蜥蜴色素消除霜、微生物消黄斑、水蛭除平疣法。
她发出数不清的传单,也没少和基因商店的老板吵架。在梦想街,梦想与梦想之间相互吞食。这里还有其他扮装者——一只狮子,一只魔发羊,两头熊,另外三只鸭子。托比怀疑这些人中有几个是货真价实的:如果她这身装扮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难道其他有同样需要的人不会用这招吗?
如果这是真正的工作,那她会和以前一样,每天工作结束后准点下班,钻出祖特衣,把收银条塞进口袋里,然后去网上领取报酬。现实中在接头地点等她的人却是泽伯。这回卡车又改了新图标:大大祖特衣——有话让毛皮来说!她蜷缩在卡车后座上,被泽伯带去下一个园丁的地盘,那里原来是一家银行。不少澙湖的银行公司为了自保,都雇过地痞流氓。但要不了多久,窃取身份的得-墨人专家就会像老鼠一样钻进钻出。最后银行只能放弃,纷纷撤走。没有一名员工希望这样度过工作日:躺在地板上,嘴巴被胶带封住,眼看着身份窃贼用你被割下的大拇指盗取账号。
显然,老式的银行地窖比水力升降机坑更适宜过夜。凉爽,不闹耗子,没有汽油味。空气中残留着去年的纸钞轻微氧化的气味。但托比担心的是,若有人不慎锁住门又把她忘了怎么办,因而这一夜她睡得很不踏实。
第二天还是梦想街。天气很热,裹在鸭子装里愈发难受。一只橡胶脚蹼有些松脱,鼻锥过滤器失灵了。如果园丁抛弃了她,任她在这片幻想之地上漂泊徘徊,她会不会变成不存在的鸟科动物,持续脱水直至死亡。直到某天人们发现排水管里堵着一团潮湿纠结的粉色假羽毛。
泽伯终于来了。他们把车停在一家魔发连锁店的后门。“我们来处理一下头发和皮肤,”他说,“你的皮肤会变黑。还有指纹、声纹,再来点轮廓小改造。”利用生物技术改变虹膜色素的风险很大——据泽伯说,可能会出现令人不快的肿胀反应——所以她必须戴隐形眼镜。他自说自话地选了绿色。
“声音尖一点还是低沉一点?”泽伯问她。
“低沉一点。”托比说,暗自祈祷不要变成男中音。
“选得好。”泽伯说。
医生是中国人,礼貌但有种距离感。先打麻醉剂,然后去楼上的休息室等着——据泽伯说那里的环境棒极了——去了以后托比发现房间的确很干净。切割缝补的活儿不多。她的指尖失去了感觉——很快就会回来的,泽伯说——声带手术过后喉咙灼烧般疼痛,头皮上植入魔发的部分奇痒无比。新肤色一开始不太均匀,泽伯告诉她六个星期内会恢复正常:在此之前完全不能照到阳光。
她在太阳广场的一处“松露”组织里藏匿了六个星期。她的联系人,一个叫玛斐的人,驾着一辆昂贵的电力双门小轿车来诊所接她。“有人问起的话,”玛斐说,“告诉他们你是新来的女仆。我必须向你道歉,”她接着说,“我们在家里不得不吃肉,这是伪装的一部分。虽然我们为此难受,但几乎所有太阳广场的居民都是肉食者,他们爱死烧烤了——当然是有机放养的鲜肉,但有些是延伸支管养殖的。你知道,它们光长肉,没有大脑,感觉不到痛苦。如果我们刻意不吃会引起怀疑。不过我会尽量不让你闻到烹肉的气味。”
她的警告来的太迟了。托比已经闻到了肉香,颇有几分母亲招牌肉排汤的神韵。虽然感到羞愧,不过这股香味唤起了她的饥饿感。饥饿,还有悲伤。或许悲伤是饥饿的一种形式,她心想。或许这两种感觉本就连在一起。
在狭小的女仆房里,托比打发时间的方式是阅读电子杂志,练习把隐形眼镜贴到眼球上,用“海尔糖果”听音乐。这是一段脱离现实的间隔期。“把自己想象成蝶蛹。”转型过程开始前泽伯这样对托比说。一点没错。进来时她是托比,出去时她是特碧艾莎。少了点盎格鲁味,多了点拉丁腔。还有女中音的声线。
她看着自己——她的新皮肤,茂盛的头发,饱满的脸颊。新的杏仁状的绿眼睛。她必须提醒自己每天早上戴隐形眼镜。
整形手术并没有令她变得美艳动人,但这不是改造的目的。目的是让她不显眼。美丽是肤浅的,她心想。为什么美丽就一定浅薄呢?
无论如何,她看去还不赖。头发做得很好,只是引起了家猫的兴趣,或许是因为它有些淡淡的羊膻味。早晨醒来时,她常常发现一只猫坐在枕头上,一面舔她的头发,一面满足地呜呜叫。
48
等新植的头皮粘牢,肤色也均匀了,托比准备好迎接她的新生活。她从玛斐那里知悉今后的新身份。
“我们想送你去安诺优公园芳疗馆,”她说,“他们非常重视有植物学专长的人,我想那里特别适合你,泽伯告诉我你会种蘑菇,调制药水之类的,所以你很快就能熟悉产品。园内有专供咖啡馆的有机菜园,这是他们引以为豪的成就,里头堆肥什么的应有尽有。此外,你或许会对他们的植物嫁接实验感兴趣。至于日常工作,基本上需要事事躬亲——进货、贴牌、出货。管理书籍和补给,监督员工——泽伯说你对人很有一套。程序标准已经确立了,你只要照做就行。”
“你说的产品是指顾客吗?”托比说。
“没错。”玛斐说。
“那贴牌是什么意思?”
“就是增加一种无形的价值,”玛斐说,“这里提供的服务能使她们自我感觉良好,花多少钱都值得。”
“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你是怎么帮我找到这份工作的?”托比问。
“我丈夫是安诺优的董事成员,”玛斐说,“放心,我没对他撒谎。他是我们的人。”
到安诺优芳疗馆正式就职后,托比渐渐进入特碧艾莎的角色:有得-墨血统但谨慎利落的经理。平静的白天过去,迎来安稳的夜晚,日复一日。尽管整个芳疗馆外围都有电篱网,四方设有警卫室,但这里的身份检查程序向来不严,而且保安从来不找托比麻烦。芳疗馆没有不可泄露的秘密,所以保安只要负责监视进进出出的女顾客就行了。对初露端倪的下垂迹象和第一丝皱纹的恐惧驱赶她们来到这里,离开时个个皮肤亮泽紧致,斑痕褪尽,容光焕发。
但她们还是害怕,因为谁也不知道哪天又会出毛病——整件事情又会发生——她们身上又会出现衰老的迹象。为什么要有这件事情呢?为什么要有肉身呢?没人愿意被拘囿于有限性之中。我们情愿自己是长翅膀的天使。“肉身”这个词甚至读起来都软乎乎的。
安诺优公司员工守则上说:我们出售的不仅是美貌。我们还出售希望。
有些顾客要求特别苛刻。她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安诺优最先进的治疗手段也不能让她们重返十八岁。“我们的实验室正在全力研发逆转年龄的技术,”遇到这种情况,托比会用抚慰的语气告诉她们:“但他们目前还没完成,再过几年……”
而她在心里说:如果你真想永葆青春,还不如直接从屋顶跳下去:死了的话时间就不再流动了。
托比尽全力成为一个让人信服的经理。她把芳疗馆管理得井井有条,认真倾听每个员工和顾客的意见,必要时她会居中调停纠纷;她的办事效率提高了,人也更老练了。夏娃第六的经验此时发挥了作用;她发现自己拥有一种才能:当她露出凝重的目光时,就算不说话也显得极为关切。“你们要记住,”她对员工说,“每个顾客都想要公主的感觉,公主都是自私傲慢的。”所以不要往汤里吐口水,这是她想给出的忠告,只是这未免太不符合“特碧艾莎”的形象。
在最恼人的日子里她会给自己找点乐子,试着从八卦小报的角度解读芳疗馆:草坪上的名媛尸体,美颜术疑似有毒。皮肤鳞状剥落致死,似与伞形菌菇有关;游泳池畔暗藏的悲剧。但何必拿她们出气呢?她们要的不过是美丽和快乐而已,和地球上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她又何必羡慕她们看不开,无法忍受自己肿胀的血管和小肚子呢?她依照安诺优的培训模板教导她的姑娘们,“想象粉红色[67]。”然后对自己再说一遍同样的话。为什么不呢?毕竟粉色要比苦胆汁似的黄色好看多了。
刚开始的谨慎阶段过去后,她开始着手囤积粮食——打造她私人的亚拉腊。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无水的洪水——随着时间流逝,园丁和他们的理论看上去越来越遥远、虚幻,更像编出来的——简言之,疯子的胡话——但她认为采取基本的防范措施总不会错。水疗的库存由她负责,因此干这事一点也不难。只要从回收桶里找出空的产品容器,一次拿几个——安诺优肠道刷的容器特别好用,不但容量大,还有盖子可以扣紧,然后往容器里装满黄豆小食、干海藻,或奶粉替代品,有时是成罐的黄豆正餐。接着她换下盖子,把容器藏到置物架后面。还有几个员工知道储存室密码,但是托比对偷窃者向来惩戒甚严,对小偷小摸也绝不姑息。因此没有人会拿走已被她偷梁换柱的容器。
她有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台电脑。她知道和外部连线很危险——某些安诺优公司的官员可能会监视她的搜索内容和发出的信息,确保员工不会在上班时间看色情视频——因此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浏览一般新闻,希望能够以这种方式找到园丁的蛛丝马迹。
这类信息并不多。不时有一两个狂热环保分子搞破坏的故事,但现在这样的组织很多。在一张波士顿抗议咖啡游行的照片里,她在人群里找到几张熟面孔。当时民众正合力将“快乐杯”咖啡一股脑倒入海港,但也有可能是她认错了。有几个穿着印有“g”字母的体恤——g代表“上帝是绿色的”,这不能说明问题:园丁不穿这类T恤,至少以前不会。
本来公司警可以把针对“快乐杯”的暴乱镇压下去。他们可以举起喷枪扫射,顺带波及碰巧在附近出现的电视台摄影师。但他们不能彻底把这事儿捂住:人们会用自己带摄像头的手机。话说回来,既然公司警是唯一拥有武器的一方,为何不能公开介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明目张胆地消灭对手,然后进行极权统治呢?军队私人化以后,连军方都归他们掌控了。
她曾经对泽伯表达了类似疑惑。他解释说,在官方名义上他们仍然是私人公司的安全警察,受雇于公司大院,而这些公司仍然希望自己在公众心中是诚实可靠、值得信赖的,像雏菊和兔女郎一样代表友爱和纯真。如果让普通消费者认为他们是好撒谎、没心肝、天性残暴的屠夫,他们可承受不起。
“公司要卖东西,但他们不能强迫人们买,”他说,“至少现在还办不到。所以清白正直的形象是必须的。”
还有一个更简单的答案:人们不想在自己的“快乐杯”里喝出血腥味。
作为“松露”组织派给她的监护人,玛斐特意注册了安诺优的疗程,以便与托比保持联络。她偶尔会捎来一些消息:亚当第一身体安康,努埃拉向托比问好,园丁还在扩大势力范围,但局势不稳定。每隔一段时间她会带一个女逃亡者过来临时避一避。她把这些女人打扮得和她一样——衣服颜色都是太阳空间有钱主妇喜欢的粉蓝和奶黄——还为她们预约疗程。“只要敷点泥膜,用毛巾裹住,没人会注意的。”她说。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这批过来避难的客人里面居然有“榔头”。托比认得她——那双颤抖的手和受难者般热烈的蓝眼睛——但她没有认出托比。如此说来“榔头”终究没能在奥瑞冈定居下来喽,托比心想。她依然浪迹“凶域”,以身犯险,亡命天涯。她很可能陷入环保分子的街斗巷战里,无可自拔了;要真是这样她恐怕活不了多久,因为据说公司警要严打这类活动。他们手里握有她在荷尔史威瑟的身份样本。一旦进入他们的系统,除非变成牙齿和DNA采样结果都与本人吻合的尸体,否则你休想逃出他们的手掌心。
托比为“榔头”安排了全身香疗,外加深层毛孔放松疗程。她看起来很需要。
安诺优的平静生活中暗藏危机:卢瑟恩是这里的常客。她每月光顾一次,拖着满满一橱柜大院高管夫人的衣装。她总是涂“性感”牌指甲油,抹上李子味的润肤膏,全身浸泡在安诺优回春泉里。看上去确实比当园丁那会儿时髦多了——这并不难,托比想,套身塑料袋都比园丁时髦。然而,她看起来老了些,皮肤缺乏水分。无论抹多少胶原蛋白和植物精华,曾经丰润饱满的下唇依旧松弛下陷,眼皮皱得像罂粟花瓣。这些衰退的迹象让托比欣慰不已,又气自己竟然会有这种狭隘的嫉妒心理。省省吧,她对自己说。就算卢瑟恩变成一只马勃菌,你也不会变成性感尤物。
如果卢瑟恩突然从灌木丛或浴帘背后蹿出来,大呼托比的真名,那无疑将是一场灭顶之灾。因此托比采取了一定的回避措施。仔细研究预订簿之后,她摸清了卢瑟恩来访的具体时间,然后派出精力最充沛的员工——“旋律”有壮硕的肩膀,“交响乐”有结实的手掌——自己则尽可能避免出现在卢瑟恩的视线范围内。但通常情况下,卢瑟恩都面孔朝下躺着,被一堆黏糊糊的保养品和眼贴盖住,不太可能看到托比;就算她看到她也肯定会视而不见。对卢瑟恩这样的女人来说,特碧艾莎这样的女人就跟没长脸一样。
要是我趁她在泡回春泉时偷偷靠近,拿激光枪一阵狂扫会怎么样?托比心想。或者把加热灯搞短路了?她会像棉花糖一样融化,成了线虫的点心。大地都会欢呼喝彩。
亲爱的夏娃第六,她听见亚当第一的声音。这种幻想对你来说太不应该了。皮拉会怎么想呢?
一天下午,有人敲托比办公室的门。“进来。”她说。来者是个高大的男人,穿着球场管理员的绿斜纹粗布工作服。他吹着口哨,旋律听起来很耳熟。
“我是来这儿修剪晶玫瑰的。”他说。托比抬起头,猛吸了口气。她知道自己最好别说话:她的办公室里可能到处都是窃听器。
泽伯回头看了眼走廊,走进来,关上门。他在她的电脑前坐下,拿起一支“精明”笔,在桌上的拍纸簿上写道:看着我的行动。
园丁?托比写道。亚当第一?
分裂了。泽伯写道。现在我自己单干。“植物有啥问题吗?”他大声说。
谢克尔顿和克洛泽?托比写道。他们跟你了?
注意说话方式,泽伯回复。奥提斯、胜郎、瑞贝卡,还有些新人。
阿曼达呢?
走了。高等教育。艺术。聪明妞。
他在电脑上输入一个网址:大灭绝。由疯癫亚当监制。亚当命名存活的动物,疯癫亚当命名灭亡的动物。你想玩吗?
疯癫亚当?托比在桌面拍纸簿上写道。这是你组织的名字?还是你们?她兴奋地不能自已:泽伯在这里,在她身边,活生生的。长久以来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代表多数,泽伯写道。选个用户名。生命形式,已灭绝的。
渡渡鸟,托比写道。
必须是五十年内灭绝的,泽伯写道。时间不多。剪枝组在等,问我蚜虫的事。
“晶玫瑰里长蚜虫了。”托比说。她脑中走马观花似的掠过园丁的名单——动物、鱼、鸟、花、蛤蜊、蜥蜴、最近灭亡的。荒岛鸟。她写道。这种鸟在十五年前灭绝了。他们可以入侵这个网站吗?
“交给我们来办吧,”泽伯说,“这些花里应该有内置的害虫抑制机制才对啊……我会取走样本。剥猫皮的方式不止一种[68]。”不会,他写道。我们有私人的虚拟网络。加密的。抱歉说了剥猫皮的话。这是你的号码。
他在拍纸簿上写下为她准备的新用户名和密码。然后在登录界面输入他自己的名字密码。屏幕上显示:你好,熊灵。你想玩常规游戏还是和另一位大师比赛?
泽伯点击了大师游戏。很好。找一间自己的游戏室。疯癫亚当在那里等你。
注意看,他在拍纸簿上写道。他输入一个推广魔发移植的网址,从一只洋红色绵羊的眼睛上点进去,跳入一则荷尔史威瑟的解酸剂广告,点击上面忽闪忽闪的蓝色胃部,接着出来的是正在大嚼秘密汉堡的顾客的血盆大口。随后广阔的绿色背景徐徐展开——远处有树,前景是一片湖泽,一头犀牛和三只狮子正在啜饮湖水。一片过去的图景。
屏幕上展开一行话语:欢迎来到疯癫亚当的游戏室,熊灵。你有一条留言。
泽伯点击“发送留言”。
肝脏是邪恶的,必须受到惩罚。
收到,泽伯输入“红颈秧鸡”。一切都好。
然后他关掉网站,站起身来。“如果再闹蚜虫的话给我打电话,”他说,“希望你能定期检查我们的工作,及时汇报情况。”他在拍纸簿上写道:头发很美,宝贝。爱死你的凤眼了。之后他就走了。
托比把写过字的纸页收集起来点火烧掉。幸好她有火柴;她为她的亚拉腊囤积了好多火柴,放在标有“脸部按摩柠檬糕”字样的容器里。
泽伯的来访稀释了她的孤绝感。她会不定期登录大灭绝游戏,踩着迂回的路线进入疯癫亚当的大师聊天室。用户名和信息不断掠过屏幕——黑犀牛致熊灵:有新人来了。象牙喙啄木鸟致敏狐:不再害怕象鼻虫了。白莎草致蓝莲花:老鼠基因改造有十。红颈秧鸡致疯癫亚当:药蜀葵真棒!尽管搞不懂这些留言的意思,但至少让她觉得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
有时候电子公告的内容似乎是公司警的机密情报。多数是关于新疫情的离奇爆发,或者罕见的寄生虫感染——专门攻击汽车风扇皮带的“猪狸基因变种”,肆虐“快乐杯”咖啡农场的豆象虫,吃柏油的微生物溶解了高速公路等。
没过多久,一连串致命的爆炸行动将“生珍”连锁餐厅从地球上彻底抹去了。她看了例行新闻,舆论将此归咎于非特定的环保恐怖分子;但是她在疯癫亚当的网站上读到一则详细分析。据称,炸弹袭击是“以赛亚之狼”的杰作,因为“生珍”添加的一道新菜冒犯了“以赛亚之狼”奉为神圣的动物——狮羊。疯癫亚当还加了一条附注:警告所有上帝园丁:他们会把账算到你们头上的。赶紧潜伏去吧。
没过多久,玛斐不期而至。她还是如往常一样风度优雅,举止丝毫不乱。“我们去草坪上边走边聊吧。”她说。等她们走到户外,远离了所有隐藏式麦克风,她低声对托比说:“我不是来做美容的,只是来告诉你我们要走了。我不能说出具体地点。别担心,只是内部出了点紧急状况。”
“你不会有事吧?”托比问。
“时间将会证明一切,”玛斐说,“祝你好运,亲爱的托比。亲爱的特碧艾莎。让光环绕在我周围。”
一周以后,她和她丈夫的名字出现在一起飞机事故的死亡名单上。泽伯对她说过,公司警一向擅长为重要嫌疑人士安排高水准的“意外”事故——如果这些被公司警选定的重要人物无故人间蒸发,容易引起公众的不安。
托比一连好几个月不敢接近聊天室。她等着有人敲门,玻璃被打碎,喷枪嗞嗞作响。然而什么也没发生。等她终于鼓足勇气再次踏进疯癫亚当的网站时,那里有条留言等着她:
熊灵致荒岛鸟:花园被毁。亚当和夏娃进入黑暗。观望,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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