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之年-四月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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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鱼

    纪元十四年

    关于所有宗教中的愚蠢。演讲人:亚当第一

    亲爱的朋友们,亲爱的上帝造物,哺乳类同胞们:

    我们在“伊甸之崖”屋顶花园度过了一个多么妙趣横生的四月鱼节啊!今年的鱼灯以膜拜海洋深度的磷光鱼为模型,堪称迄今为止最出色的作品,鱼糕也令人垂涎欲滴!感谢瑞贝卡和她的特别助手,阿曼达与瑞恩,为我们提供这些可口的点心。

    这个节日向来受孩子们喜爱,因为他们可以拿年长者取乐;只要不超出合理范围,我们长辈欢迎之至,顺便还能重温童年。回忆我们曾经多么弱小,全心依赖长者的力量、知识和智慧来保护自己,这并没有坏处。让我们教会孩子们包容、仁爱和事理界限,也教会他们开怀而笑。神为我们保留了一切美好的东西,其中也包括游戏的精神——其他生物同胞也分享了这种才能,看看乌鸦的狡计,麻雀的活泼,猫咪的嬉戏,这些都是活生生的见证。

    在源自法国的四月鱼节里,我们把一张鱼形纸片——我们用回收布料代替纸片,贴到另一个人身上,然后大喊一声“四月鱼!”或者用法语说“Poisson d'Avrill”来彼此取乐。英语国家的人们称之为四月愚人节。但追本溯源,四月鱼节日首先是基督教的节庆,在迫害信仰的黑暗时期,鱼形符号是基督徒间相互见证的暗号。

    用鱼做记号再恰当不过了,因为耶稣召唤的头两个门徒就是渔夫,此举无疑有助于保存鱼类数目。他们被告知要“得人”而非“得鱼”,从此少了两个鱼类终结者!耶稣看顾鸟类和所有动植物,只要看他如何评论麻雀[56]、母鸡、羔羊和百合就知道了;但他知道上帝花园的主体位于水下,那里的居民也同样需要看顾。阿西西的圣弗朗西斯向鱼群布道,却不知道它们直接与上帝沟通。无论如何,圣人向我们证实鱼群应该得到尊重。此举具有极高的预见性,只要看看海洋如今遭受到的破坏就知道了!

    有人或许会采纳种族主义的角度,认为人比鱼更聪明,因此四月鱼被认定又蠢又哑。然而有灵的生物经常被那些没有灵性的人们视为愚蠢:因此我们必须欢欢喜喜地接受和佩戴“上帝之愚者”的标签,因为在一切和上帝有关的事情上,无论自诩有多聪明,我们都是愚人。做一天四月鱼意味着谦卑地接受自己的愚蠢,愉悦地承认我们所宣称的属灵事实的荒谬——从物质主义者的眼光来看的确是荒谬的。

    现在请和我一起为我们的鱼兄弟冥想。

    敬爱的神啊,你创造泛海大洋,孕育海中造物,其数不可计:求你怜恤你的水下花园的住民,那里曾是所有生命的起源。祈祷不要有一条生命折损于人类手中。祈祷陷入“水深火热”中的海洋生物能得到更多关爱和援助,“热”来自海洋变暖、“深”是深入海床的捕鱼罗网;屠杀从浅水直到深海,连大王乌贼也不能从屠刀下脱身。别忘了你的大鲸鱼,你在第五日创造了它,并送入海中嬉游;更不要忘记鲨鱼,由于人们对这个物种的误解,多少生命无辜丧生?

    谨将墨西哥湾的“巨型死亡地带”[57]铭刻在心,永志不忘伊利湖和黑海一带的死亡海域;还有纽芬兰大陆曾经盛产鳕鱼、而今却已荒废的大浅滩,以及日渐凋亡、惨白开裂的大堡礁。

    请你让它们重获新生;对它们施以慈爱,赐予救助。愿我们原谅那些谋杀者,也原谅自己的愚蠢。一旦愚蠢沦为负面,就只剩下傲慢和破坏。

    愿我们以极大的谦卑接受鱼儿成为我们的兄弟姐妹,尽管它们看起来又哑又蠢;在你眼中,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让我们齐声歌唱。

    神啊,你知我愚昧

    神啊,你知我愚昧

    及一切愚行;

    你看着我们来回奔走

    跟随荒芜之欲。

    神啊,你就是爱,

    但我们常心存怀疑,

    并且忘记感恩。

    天空成了虚空之所;

    宇宙也只是空白之境。

    我被失望裹挟,

    诅咒我出母胎的那日;

    或是宣称你不存在,

    或是以为你弃我而去。

    原谅我屈服于矫情,

    以及灰凉阴暗的言辞;

    今日承认我们的愚蠢

    歌舞弹奏尽情庆贺。

    让我们鉴查内心,

    照亮一切虚妄——

    因小事起争端,哀恸也浅薄,

    痛苦在胸中膨胀。

    庆四月鱼节,尽情欢唱逗弄,

    让我们重拾童真纯粹。

    戳破浮华和骄傲的泡影,

    凡事眼见便喜乐。

    你的星尘国度超乎我们想象

    无人能定它的尺度;

    在你宝物的光辉中我们谦卑祷告,

    愚昧如我,你竟以为宝物。

    ——选自《上帝园丁口传赞美诗集》

    37

    瑞恩

    纪元二十五年

    刚才我一定是打盹了——待在滞留区里令人疲惫——因为我梦见了阿曼达。她依旧套在那身卡其布制服里,穿过一大片芒草丛生、白骨隐隐的田野向我走来。秃鹫在她的头顶盘旋。但她发现了梦见她的我,微笑着朝我挥手。我惊醒了。

    现在离睡觉的时间还早,于是我开始修理脚趾甲。星芒喜欢用蛛丝强化物做出爪子的效果,但我从来不用,因为莫迪斯说那样会造成形象冲突,好比兔女郎穿上了钉鞋。因此柔和的粉彩是我的最爱。闪亮的新脚趾会令你焕然一新、光芒四射:要是有人想吮吸这些脚趾,它们绝不会让人失望。等指甲油晾干的时候,我走进我和星芒共用的房间,打开视频对讲机。与我拥有的东西建立联系——我的梳妆台、机器狗,还有挂在衣架上的戏服——会令我高兴起来。我迫不及待想回到正常生活。并不是说我的生活是正常的。但我已经习惯了它。

    接着我打开浏览器进入星象网站,预测下周的运势,因为要是检查结果正常,我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野星”网站是我的最爱,因为它特别振奋人心:

    天蝎座:月亮落入你的星座,代表你本周将荷尔蒙激增!火辣撩人!尽情享受吧,但不要太认真——这场性感风暴稍纵即逝。

    你现在正努力将住家打造成享乐的宫殿。是时候购买那些缎面床单,在被窝里颠鸳倒鸯了!本周你将开放金牛座的感官欲求!

    希望离开滞留区后能有艳遇和冒险。或者旅行,抑或一场灵性探索——偶尔会有那样的事。可是我自己的星象看起来不太好:

    双鱼座:水星信使落入你的星座,代表未来几周里来自过去的人或事将会意外造访。准备面对突然转变!会有另类的罗曼史——幻想和现实正相拥起舞,小心你的步伐!

    另类的罗曼史,我讨厌这样。工作的时候还没受够吗?

    等我再次切回“蛇穴”的时候,那里已是人头攒动。萨沃娜还在跳钢管舞,绯红花萼也在钢管上,她的生物体膜有额外的阴部褶皱,看上去像一朵硕大的兰花。钢管区下方,星芒还在为从彩弹场出来的客人服务。这姑娘连死人都能激活,但她的客人几乎没有知觉,我看她很难从他口袋里挖出多少小费了。

    公司警监护人员原本只是四处走动,但此刻他们都看着门口的方向,于是我来到另一台录像机前查看究竟。莫迪斯正在和两个新来的公司警讲话。他们带来的彩弹手看上去比前面三个更糟,一副快要爆炸的样子。莫迪斯很不高兴。四个彩弹手——要同时应付他们可真够呛的。说不定他们分属不同的队伍,就在昨天还想掏出对方的内脏呢。

    莫迪斯把新来的彩弹手领到远处的角落里。这会儿他正往自己的房间大声嚷嚷:三个后备舞者匆忙跑出来:薇尔雅、克莱诺拉和落日。挡住他的视野,莫迪斯一定是说,用你们的奶子,你们奶子白长了吗?一阵羽毛纷飞,六只胳膊将他缠住。我几乎可以听见薇尔雅对着那家伙的耳边吹气:来两颗吧,甜心,很便宜哦。

    莫迪斯做了个手势,乐声轰然而至:音乐可以让他们分心,耳朵里灌满音乐,他们发狂的几率就会降低。此刻,舞者们像蟒蛇一样卷绕在他身上。两个“汇鳞”保安在旁边监视。

    莫迪斯咧嘴而笑:场面控制住了。他把男人引入有羽毛天花板的房间,灌了一通酒精,把女孩塞到他胯上。这样他就成了莫迪斯所谓的“惊到脑死榨干的快乐僵尸”。现在我们有了“喜福多”,他将会体验多重高潮和舒适的酥麻感,而且不会感染致命的微生物。自从他们用了这玩意以后,家具破损量急剧减少,他们把它混在蘸过巧克力的繁莓或者大豆橄榄里——但星芒说过千万别放太多,否则男人的老二可能会爆掉。

    38

    纪元十四年,我们像往年一样庆祝四月鱼节。所谓庆祝就是干点蠢事,嬉笑玩闹。我把鱼别在谢基身上,克洛泽又贴给我,谢基则向阿曼达下手。好几个孩子贴到努埃拉身上,但没人能在托比那里得手,因为没等你走到她背后就会被她发现了。亚当第一在自己身上别了条鱼,发表关于上帝的什么观点。捣蛋鬼奥提斯到处乱跑,大叫“炸鱼手指”,一边用手指戳人屁股,直到瑞贝卡制止了他。之后他很不开心,于是我把他牵到角落里,给他讲最小的秃鹫的故事。他不捣蛋的时候还是挺惹人喜爱的。

    泽伯又出门办事去了——他最近出差更频繁了。卢瑟恩留在家里:她说她没什么可庆祝的,何况是这种愚蠢的节日。

    我第一次过没有伯妮斯的四月鱼节。小时候我们总是一起装饰鱼糕,在阿曼达出现之前。我们为该放什么装饰品吵得不可开交。有一次,我们把鱼糕做成绿色,用菠菜做原料,再嵌入圆形的胡萝卜片当眼睛。看上去像是有毒。有关鱼糕的回忆让我泫然欲泣。此刻伯妮斯又流落何方?我为自己做了这么过分的事而感到羞愧。要是她死了怎么办,像伯特那样?如果是这样,我必须承担部分责任。大部分,不,全是我的错。

    我和阿曼达准备回奶酪工厂,谢基和克洛泽跟我们一道走——号称要保护我们。阿曼达嘲讽了几句,又说想跟来的话也无所谓。我们四个人差不多重新成了朋友,只不过每隔一段时间克洛泽就会对阿曼达说:“你欠我们一炮。”然后阿曼达会叫他滚蛋。

    等我们回到奶酪工厂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我们担心会遇到麻烦,因为回来的太晚——卢瑟恩常说街上危险——结果发现泽伯回来了,而且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于是我们在大厅里等他们吵完,他们吵架的时候家里没有一寸静土。

    这次比过去吵得更凶。谁掀翻了一件家具:八成是卢瑟恩,因为泽伯不喜欢砸东西。

    “出了什么事?”我问阿曼达。她正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她可不以偷听为耻。

    “我不知道,”阿曼达说,“她嚷嚷得太厉害了。哦等等——她说他和努埃拉睡觉。”

    “不可能是努埃拉!”我说,“他不会的!”我现在可以理解伯妮斯听到我们那样谈论她爸爸时的感受了。

    “她只要逮着机会,随便什么男人都上。”阿曼达说,“现在她说他骨子里是一个皮条客,还说他轻视她,对她坏透了。我猜她哭了。”

    “或许我们不该再偷听下去了。”我说。

    “行。”阿曼达说。我们靠墙站着,等待卢瑟恩发出悲痛的哭嚎,她一贯如此。接着泽伯就会气势汹汹地冲出来,重重地摔上门。之后我们会有好几天见不到他。

    泽伯出来了。“回头见,黑夜女王们,”他说,“留心背后。”他像平时一样和我们开玩笑,但语气中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思。他一脸凝重。

    通常在他们吵完后,卢瑟恩会躺倒在床上独自饮泣。但是今晚不同,她开始收拾包裹。这只粉色的背包是我和阿曼达出去“拾穗”时的战利品。卢瑟恩要放进去的东西并不多,她很快打包完毕,走进我们的小隔间。

    阿曼达和我假装睡着了,头枕在塞满谷壳的蒲团上,盖着蓝色牛仔拼布被。“起来,瑞恩,”她对我说,“我们得走了。”

    “去哪里?”我问。

    “回家,”她说,“回荷尔史威瑟的家。”

    “现在?”

    “就现在。你怎么这副表情,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她说的对,我曾经多么渴望荷尔史威瑟大院,多么想家。然而自从阿曼达出现以后,我很少想到这些。

    “阿曼达也跟我们一起走吗?”我说。

    “阿曼达留在这里。”

    我感到一阵寒意。“我要阿曼达一起去。”我说。

    “这是不可能的。”卢瑟恩说。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卢瑟恩似乎从令她瘫痪的咒语中解放出来,这个咒语就是泽伯。她挣脱性爱,就像脱去一件松垮的裙子。现在她干脆利落,心志坚定,而且不说废话。她过去是这样的吗?很久以前?我记不清了。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阿曼达不能来?”

    “因为他们不会让她进荷尔史威瑟的。我们回去以后可以拿回身份,但她没有。再说我也没钱帮她买。在这里他们会照顾好她的。”她补充了一句,仿佛阿曼达是被迫抛弃的小猫。

    “不要,”我说,“阿曼达不走我也不走!”

    “留在这里?你有地方住吗?”卢瑟恩语带轻蔑。

    “我们和泽伯一起住。”我说。

    “他老是不在家,”卢瑟恩说,“你别以为他们会允许两个小姑娘自己到露天扎营!”

    “那我们去找亚当第一,”我说,“或者努埃拉。胜郎也行。”

    “或者‘螺丝钉’斯图尔特。”阿曼达满怀希望地说。那就惨了——斯图尔特不爱讲话,又不合群——但我仍然抓住这个主意不放。

    “我们可以帮他做家具。”我说。我脑中浮现出这副场景——我和阿曼达收集垃圾交给斯图尔特,他拿过来又锯又锤,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工作,为我们泡草本茶……

    “他不会欢迎你们的,”卢瑟恩说,“斯图尔特厌恶人类,他是看在泽伯的面子上才勉强忍受你们这些小孩,其他人也一样。”

    “我们可以和托比住。”我说。

    “托比有别的事要做。够了,如果阿曼达找不到愿意收留她的人,她总可以回去找那些鼠民,不管怎么说她属于那里。而你不是。快点,我们要走了。”

    “我得先穿衣服。”我说。

    “好吧,”卢瑟恩说,“给你十分钟。”她离开小隔间。

    “我们该怎么办?”穿衣服的时候我悄声问阿曼达。

    “我也不知道,”阿曼达也悄声回答我,“一旦进去了她绝对不会放你出来。那些大院就像城堡一样,像监狱,她永远不会让你见我。她恨我。”

    “我才不在乎她的想法,”我悄声说,“我会想办法出来的。”

    “我的手机,”她悄声回应,“拿着我的手机,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会想办法把你弄进去的。”我说。这会儿我开始无声地哭泣,把她的紫色手机滑进我的口袋里。

    “动作快,瑞恩。”卢瑟恩说。

    “我们电话联系!”我压低声音说,“我爸爸一定能给你弄到身份!”

    “我相信他能行,”阿曼达温柔地说,“不要做受气包,知道不?”

    卢瑟恩在主房间里东奔西走,把窗台上病恹恹的番茄掀开,泥土里露出一只装满钱的塑料袋。这一定是她在“生命之树”上卖肥皂、手工醋、手织物和拼布被子时一点点偷出来的。虽然现金已经过时了,但人们还是用它来买些小东西,而且园丁不可能拥有虚拟货币,因为他们不被允许拥有电脑。这么说,她一直在积攒逃亡经费。我过去错看她了,还以为她只会逆来顺受呢。

    她拿起厨房的剪刀,把头发齐脖剪短,发出撕粘扣带一样干燥刺耳的声音。她把剪下来的头发堆在餐桌的正中间。

    忙完以后,她勾住我的手臂把我拖出房间,一路拽下楼梯。以前她从不在夜间出门,因为深夜的街角是醉鬼和吸毒者的巢穴,还有鼠民帮和抢劫犯。但此刻暴怒的她充满碾碎一切的能量:街上游荡的人忙不迭地为我们让路,仿佛我们身上携带着传染病毒似的。就连“亚洲共融”和“染黑的红鱼”也对我们退避三舍。

    我们走了很久,终于过了排水沟和澙湖,来到较为富裕的社区。一路上,住宅、建筑和旅馆都换上了新貌,行人也渐渐稀少。我们在大盒子社区叫了辆太阳能出租车,穿过高尔夫绿社区和一大片开阔地,抵达荷尔史威瑟大院门口。一别数载,如今再见犹在梦中,尽管认不出却又如此熟悉。我有点恶心,可能是兴奋过头了。

    在我们上出租车之前,卢瑟恩搓乱我的头发,弄污自己的脸,把裙子扯烂。“为什么要这样?”我不解地问。但她没有回答。

    门口有两个保安,守在小小的窗口后面。“你们有身份证吗?”他们说。

    “现在没有,”卢瑟恩说,“有人偷了我们的身份证,我们被绑架了。”她看看身后,仿佛担心有人跟踪。“拜托了——你们必须让我们进去,赶快!我的丈夫——他在纳米生物部工作,他会告诉你我是谁。”她哭了起来。

    其中一位保安拿起电话,揿下一个按钮。“弗兰克,”他说,“大门警卫室呼叫。这里有位女士自称是你的妻子。”

    “我们需要取口腔皮膜,太太,检查有没有被细菌感染,”第二个人说,“之后你们可以在接待室等候生化物清除报告。很快会有人来接你。”

    我们坐在接待室的黑色乙烯基塑胶沙发上。现在是早上五点。卢瑟恩拿起一本杂志——焕新皮肤,封面上写着。何必忍受不完美的人生?她快速翻动书页。

    “我们是被绑架的?”我问她。

    “哦,亲爱的,”她说,“你一定不记得了!当时你年纪太小,我不告诉你是怕吓到你!他们要是伤害你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接着她又恸哭起来,比上一次更伤心。当公司警穿着生化制服走进来的时候,她早已满脸泪痕。

    39

    老皮拉过去总是说,小心你渴望的东西。我回到了梦寐以求的荷尔史威瑟大院,也和父亲重聚了。但一切都感觉很不对劲。不管是仿大理石,复古家具,还是屋子里的地毯——没一样东西有真实感。就连气味也很奇怪——一股消毒药水味。我想念园丁身上的草叶味,想念厨房飘出的炊香,好想再闻闻浓烈刺鼻的醋酸,哪怕是生态厕所的味道也好啊。

    我的父亲——弗兰克——保留了我的房间。但是我的四柱大床和粉色窗帘仿佛一夕之间缩了水,也显得过于青涩。我小时候玩的动物布偶们还待在原地,但它们的玻璃眼珠失去了神采。我把它们统统塞进衣柜深处,这样它们就不能无视我的存在,像看着一个影子。

    头天晚上,卢瑟恩为我准备了添加假花精油的洗澡水。巨大的白色澡盆、毛茸茸的白色浴巾显得我肮脏不堪。而且臭不可闻。我身上满是泥土的臭味——正在腐化中的泥土,散发出酸败的气味。

    我的皮肤变蓝了:园丁服的染料会褪色。在园丁中生活时冲澡的时间太短了,没时间让我注意这些,也没有镜子。我发觉自己长出了这么多毛发,这比蓝皮肤给我造成的打击更大。我拼命地搓啊搓:怎么也洗不掉。我瞧着露在洗澡水外面的脚指头,趾甲看上去像野兽的爪子。

    两天后,她看着我穿在人字拖里的两只脚,提议说:“让我给你做下美甲。”她的言行举止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我们从未遇见过园丁,阿曼达,尤其是泽伯。她穿着凉爽的亚麻套装,做了发型,还挑染了颜色。她已经给自己的脚趾甲做了美容——真是一分钟也不浪费。“瞧瞧我为你选的颜色!绿色、紫色、冰橘色,还有这些带闪粉的……”但我还在生她的气,我转过身去。这个大骗子。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心中保留着父亲的轮廓,就像用粉笔圈出一个父亲的形状。很小的时候,我不断给它涂上明亮的色彩。然而事实证明,我挑选的颜色过于鲜亮,我画的轮廓也过于高大:弗兰克比我印象中要矮的多,发色偏灰,发量稀少,脸上疑云重重。

    在他来荷尔史威瑟门房认领我们之前,我以为我们平安归来的消息会令他欣喜若狂。但他一见到我整张脸就沉了下来。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他对我最后的印象还是个小女孩。他没想到我长得这般高大,也许比他希望的更加高大。我的寒酸穿着也功不可没——尽管穿着褐色的园丁服,我看上去和排水沟或是澙湖里那些满街乱跑的鼠民没两样。如果他去过那里的话。或许他还会担心我偷他的钱包。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我,怕我会咬人似的,然后笨拙地伸出手臂环住我的肩膀。他闻起来有复杂的化学物的味道——用来清洁顽固污渍(例如胶水)的那种。这种味道会直接烧穿你的肺。

    第一天晚上我睡了十二个小时,醒来我发现卢瑟恩把我的园丁服拿去烧了。幸运的是,我把阿曼达的紫色手机藏在柜子里的老虎布偶里——我割开了它的胃部。所以手机没被烧掉。

    我怀念皮肤原来的味道,咸味被肥皂和香水味盖住了。我想起以前泽伯关于老鼠的谈话——把一只老鼠从窝里挪出来一会儿再放回去,其他老鼠会把它撕成碎片。如果我带着假花的香气回到园丁身边,他们也会把我撕成碎片吗?

    卢瑟恩带我去荷尔史威瑟的内部诊所,检查我是否有头虱或螨虫之类的,这意味着我要任人触碰,被别人的手指上下摸索。“上帝啊。”医生看见我的蓝色皮肤时惊呼出声。“这些是瘀痕吗,亲爱的?”

    “不是,”我说,“是染上去的。”

    “哦,”他说,“他们强迫你染色?”

    “这是衣服上的染料。”我说。

    “我明白了。”他说。接着他为我预约了内部诊所的心理分析师,此人是处理被邪教劫持后创伤心理的专家。我妈妈应该也是他的顾客。

    我从他那里摸清了卢瑟恩编造的事情经过。按照她的说法,我们是在太阳广场名店街购物时被掳走的,但是具体地点说不清,因为他们不让她知道。她说教派组织本身没有罪咎——都是其中一个男性成员的过错。他疯狂地迷恋她,把她当成个人专属的性奴。甚至藏起她的鞋子不让她离开。这人应该是指泽伯了,但她自称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年纪太小,啥都不懂,她说,事实上我成了他们的人质——她必须顺从那个疯狂的男人,满足他一时兴起的变态想法。他逼她做了许多难以启齿的肮脏勾当——否则我就会有生命危险。最后她设法将自己的苦处向该教派的另一名成员倾诉,那人像修女一样。她指的一定是托比。正是这个女人帮助她逃脱——给她鞋子,给她钱,引开那个狂人,让她全速逃往自由。

    问我也是白搭,她说。教派的人待我很友善,况且他们也是受害者。她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为此她独自一人背负着沉重的包袱。有哪个像她那样爱孩子的女人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呢?

    每次参加心理分析疗程前她都会用力拧我肩膀,威胁我说:“阿曼达还在那里。记住这点。”言下之意是,如果我敢揭露她在胡编乱造,她会突然想起来自己被囚禁的地方,然后公司警就会抄起喷枪冲过去,谁知道事情会变成怎样?在喷枪之下丧命的无辜路人还少吗。我们也是不得已,公司警会说。都是为了公众利益着想。

    连着好几个星期卢瑟恩都像苍蝇一样围着我转,确保我没有逃跑,也没有告密。但我还是瞅准机会拿出阿曼达的紫色手机,给她打电话。阿曼达已经把她新偷来的手机号码用短信发给我,好让我知道如何联络她——她总是先行一步。我躲进柜子里打电话。这间房子里所有的柜子都有灯。单单这只衣柜就和我之前睡觉的隔间一样大。

    阿曼达立刻接通了电话。她出现在屏幕上,看上去还是老样子。我恨不得马上就回到园丁那里去!

    “我想死你了,”我说,“一有机会我就逃跑。”但我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说,因为卢瑟恩把我的身份证藏在抽屉里,没有它我过不了门卫那关。

    “你能和那些门卫做交易吗?”阿曼达说。

    “不行吧,”我说,“我想不行。这里不太一样。”

    “哦,你把头发怎么了?”

    “卢瑟恩让我剪的。”

    “看上去还不赖嘛。”阿曼达说。她接着说:“他们在空地上找到伯特了,就在‘汇鳞’后门那里。他有冻伤的痕迹。”

    “有人把他放进冰箱里了?”

    “是把他剩余的部分放进冰箱里了。肝脏、肾和心脏不见了。泽伯认为黑帮卖掉了这些器官,把剩下的保存在冰箱里直到他们需要发出信息为止。”

    “瑞恩!你在哪儿?”这是卢瑟恩的声音,她已经在我房里了。

    “我得走了,”我悄声说。我把手机塞回老虎布偶的身体里,一边回应卢瑟恩的呼唤:“我在这儿,”我的牙齿不住打颤。冰箱里可冷了。

    “你躲在柜子里干什么,亲爱的?”卢瑟恩说,“快过来一起吃午饭!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她听上去兴致高昂:我表现得越是疯癫,对她就越是有利。这样即便我告发她也不会有人相信。

    根据她的版本,我被困在一群擅长洗脑的宗教怪人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创伤。我没有办法证明她是错的。说不定我真受了创伤呢:我无从比较,也就无从得知。

    40

    等我充分调整好了——调整是他们的说法,好像我是一根胸罩的肩带一样——卢瑟恩说我必须上学,不能成天在屋子里闲晃。我应该去外面走走,像她那样一切从头来过。对她来说,我无疑是一颗移动型集束炸弹,真相随时可能从我嘴里蹦出来。但她知道我在心里批评她,这让她大为恼火,因此她希望我离她远一点。

    弗兰克似乎听信了她的故事,尽管他压根不在乎。我现在明白卢瑟恩为什么会和泽伯私奔了:至少泽伯知道她的存在。他也知道我的存在,而弗兰克当我是扇窗户:他的目光总是穿过我,从不落在我身上。

    有时候我会梦见泽伯。他穿着狗熊套装,毛皮的拉链褪到一半,看上去像儿童睡袋,末了他会从里面钻出来。在梦里他闻起来怪舒服的——像雨水打湿的青草,又像肉桂,混合着园丁特有的酸咸味,还有叶子烤焦的味道。

    ***

    我在荷尔史威瑟高中上学。第一天,我从卢瑟恩为我准备的套装里选出一套粉色和柠檬黄的——园丁绝对不会允许穿着的颜色,因为它们不耐脏,会浪费肥皂。

    新衣服穿在我身上像伪装。习惯了松垮的园丁服,这身衣服太紧了。我也受不了胳膊从袖子里露出来,齐膝的百褶裙下小腿完全裸露在外。但是照卢瑟恩的说法,荷尔史威瑟高中的女学生们都这样穿。

    “别忘了涂防晒霜,布兰达,”我朝门口走过去时她在后面说。她现在叫我布兰达:据说这是我的真名。

    荷尔史威瑟为我派了一名学生向导——带我步行去学校,熟悉校园。她的名字是沃库拉·普赖斯;她的身材高挑,皮肤光滑得像太妃糖。她的上衣也是嫩黄色的,只不过下身穿的是裤子。她盯着我的百褶裙,瞪大眼睛说:“我喜欢你的百褶裙。”

    “我妈给我买的。”我说。

    “噢,”她用歉意的口吻说,“我妈妈两年前给我买过一件同样的裙子。”这姑娘招我喜欢。

    去学校的路上,沃库拉向我发问:你爸爸是做什么的,你怎么来这里的,但她没提任何有关邪教的事情;我也以各种问题回敬,你觉得学校怎样,有哪些老师啊。这些问题载着我们顺利抵达学校。我们经过的房屋风格各异,但都铺有太阳膜。它们全部采用了大院最高端的技术,卢瑟恩向我介绍了很多这样的技术。说真的,布兰达,他们比那些清教徒园丁环保多了,所以你不必担心自己用了多少热水。话说回来,你是不是应该再洗个热水澡呢?

    学校的主楼崭新闪亮——墙上没有涂鸦,墙面没有脱落,没有砸碎的玻璃窗。校园里有片深绿色的草坪,有些灌木丛被修剪成圆球状,还有一座雕像:“弗洛伦斯·南丁格尔”,下面的台基上写着:“持灯女士”。有人将“持”涂改成“吃”,变成“吃灯女士”。

    “是吉米干的,”沃库拉说,“他是我在微技术生化实验课上的拍档。这人经常干这样的傻事。”她笑了:她有一副洁白姣好的牙齿。卢瑟恩三番两次抱怨我的黄板牙,吵着要带我去看整形牙医。她已经计划好了要把整个屋子翻新一遍,也安排了对我的翻新计划。

    至少我没有蛀牙。园丁不许我们吃加工糖类食品,对刷牙也有严格要求。但我们只能用卷边的小树枝刷牙,因为园丁无法容忍将塑料或动物鬃毛插进嘴里的感觉。

    我在学校度过的第一个早晨透着诡异。课堂上教的东西听起来像外国语。上课内容不一样,使用的词汇也不一样。而且还有电脑和纸质笔记本。我对它们有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它们看上去很危险,通过固定下来的文字,敌人可以追踪到你——你不能把它擦掉,不像石板。我想冲进盥洗室,仿佛只要把接触过键盘和纸页的手洗干净,就可以把危险冲走。

    卢瑟恩说我们自述的过去——强行掳掠之类的——将会被荷尔史威瑟大院政府机构秘密保存起来。然而肯定有人泄密了,因为学校里的人都知道。好在他们不知道卢瑟恩被某个变态当成性奴的故事。但我知道如果有必要我会撒谎,我必须保护阿曼达、泽伯、亚当第一,甚至那些普通园丁。我们都在彼此的手中,亚当第一说过。我开始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吃午饭的时候,一群人围在我身边。他们不是来找茬的,纯属好奇。这么说,你和邪教徒混过?酷!他们是不是很疯狂?他们有一堆问题,一边提问,一边忙着往嘴里扒饭。空气中充斥着肉味。培根。只含两成真鱼肉的炸鱼棒。汉堡——他们称之为荷记汉堡,原料是延伸支管养殖肉,因此没有动物被杀害。但不管怎样闻起来依旧有股肉味。如果换成阿曼达,她一定会吃下培根以证明自己没有被那些吃树叶的家伙洗脑,可我做不到。我把汉堡剥下来,只吃面包,但面包已经浸透了死去的动物的味道。

    “怎样?到底有多糟?”沃库拉问。

    “也就是个倡导绿色环保的宗教组织罢了。”我说。

    “就像‘以赛亚之狼’,”有人说,“他们是恐怖分子吗?”所有人都倾身向前:他们想听恐怖故事。

    “不,他们是和平主义者,”我说,“我们必须照料屋顶花园。”然后我把蜗牛蛞蝓迁置的工作告诉他们。如今从我自己嘴里说出来听着也怪怪的。

    “至少你不吃它们,”一个女孩说,“有些邪教的人会吃马路上撞死的动物。”

    “你是说‘以赛亚之狼’吧。网上是这么说的。”

    “你住在废市啊,太酷了。”此时,我意识到这是我的法宝,因为这些孩子除了学校旅行,或者被他们下访贫民窟的父母拖去“生命之树”集市以外,没人去过废市。而我曾经在那里生活过。

    “那你是童工喽,”一个男孩说,“小环保分子。酷毙了!”大家都笑了。

    “吉米,别犯傻,”沃库拉说。“别放在心上,”她转而对我说,“他经常说这种傻话。”

    吉米咧嘴大笑。“你们会膜拜卷心菜吗?”他接着说,“伟大的卷心菜啊,让我亲吻你的卷心菜菜叶!”他单膝下跪,抓住我的裙裾一角。“多漂亮的褶边,它们会掉下来吗?”

    “少喷肉臭。”我说。

    “什么?”他笑着问我,“喷肉臭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我不得不向他们解释“喷肉臭”在某些狂热的环保者看来是骂人的词语。其他类似的词语还有食猪佬、蛞蝓脸等等。这让吉米笑得更厉害了。

    现在我分明看到了诱惑。我看得很清楚。接下来我会不断抖出邪教生活的诡异细节,假装和这些荷尔史威瑟的孩子们一起嘲笑这些事情如何扭曲。这样我就会受欢迎。但同时我也会想起亚当和夏娃们满是责备和失望的眼神。亚当第一、托比、瑞贝卡。还有皮拉,尽管她已经死了。甚至泽伯。

    背叛原来如此简单,不知不觉就发生了。但我早就领悟到这点了,因为伯妮斯。

    沃库拉送我回家,吉米也跟来了。他一路出丑卖乖——不停说笑话,想逗我们发笑——沃库拉确实笑了,不过是出于礼节。看得出来吉米迷上了沃库拉,但后来沃库拉对我说,她只把吉米当朋友。

    沃库拉在半途和我们分道扬镳,吉米提议陪我走完剩下的路,反正顺路。有第三人在场的时候,他的表现令人恼火;或许他觉得与其被别人愚弄,不如自己先出丑。他不装腔作势的时候可爱多了。我看得出他内心有股哀愁,因为我也是。这方面我们有点像双胞胎,至少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他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性朋友。

    “这么说,你一定不太习惯大院吧,毕竟在废市待过。”有一天他对我说。

    “算是吧。”我说。

    “你妈真的被一个变态佬绑在床上吗?”别人想问又不敢的事情,吉米会直接说出来。

    “你从哪里听来的?”我问。

    “更衣室。”吉米说。这么说来卢瑟恩的故事已经传出去了。

    我深吸了口气,说:“这事只有你知我知,明白吗?”

    “我发誓。”吉米说。

    “不是这样的,”我说,“她没有被绑在床上。”

    “我猜也是。”他说。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相信你不会的。”

    “我不会说的。”吉米说。他没有问为什么。他知道如果被人发现卢瑟恩在一件事上撒了谎,人们就会明白她根本没被绑架,一切都是她撒的弥天大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或者仅仅是为了性。现在她回到荷尔史威瑟,回到她失败的丈夫身边,只是因为那个男人把她甩了。但是她打死也不愿承认这点。要她承认她宁可杀人。

    这段时间里我经常躲进柜子里,从布偶老虎肚子里掏出紫色手机给阿曼达打电话。我们用短信约定通话时间。如果信号通畅,我们可以在视频上看见对方。我问了很多园丁那边的事。阿曼达告诉我她不和泽伯一起住了——亚当第一说她快要成年了,必须住单人间,那里无聊透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但我不知道如何从荷尔史威瑟逃走。

    “我正在研究呢。”我说。

    下一次我们打电话时,她说:“看看谁来了。”是谢基,笑得像绵羊般温驯,我猜这两人是不是上过床了。我有种感觉,仿佛阿曼达从我想要的那堆亮闪闪的垃圾里拿走了一个。不过这种感觉荒谬极了,因为我对谢基一点意思都没有。我确实很在意在旋转投影仪小屋昏过去的那天晚上,放在我屁股上的那只手是不是他的。但我知道十有八九是克洛泽。

    “克洛泽还好吗?还有奥提斯。”我问谢基。

    “他们还不赖,”谢基咕哝着,“你什么时候回来?克洛泽想死你了!疽,记得不?”

    “疽,坏。”我说。令我惊讶的是他们还在用这种孩子气的暗号。或许是阿曼达教他这么说的,为了和我拉近距离。

    等谢基从屏幕上消失以后,阿曼达说他们现在是拍档,合伙在商场里偷东西。但她认为这是一笔公平交易:他帮她望风,替她卖掉偷来的东西,她提供性。

    “你爱他吗?”我问。

    阿曼达说我的脑子里有太多罗曼蒂克的想法。她觉得爱毫无用处,因为它诱使你做出愚蠢的交易,你倾尽所有,得到的却是无尽的痛苦和心酸。

    41

    我现在和吉米一起做作业。他很热心地帮我补课。拜园丁的记忆训练所赐,现在只要我盯着一篇课文,下一秒它就会整个儿印在我脑子里。因此尽管我觉得功课很难,落后老大一截,但很快就迎头赶上了。

    吉米大我两岁,所以我和他除了生活技能课以外几乎碰不到一块儿。他们假设只要你拥有一种生活技能就可以用它来架构自己的生活。他们把不同年级混在一起上课,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分享彼此的生活经历。吉米设法通过交易把他的座位换到我后面。“我是你的保镖。”他悄声对我说,我听了觉得很安心。

    如果卢瑟恩不在家,我们就去我家做功课,如果她在家我们就去吉米那边。我更喜欢吉米家,因为他有一只宠物浣鼬——这是最新的基因配对成果,一半是鼬鼠基因,但除去了臭味,一半是浣熊基因,但没有浣熊的攻击性。她的名字叫“刺客”,是第一批完成品。小家伙和我第一次接触时就很喜欢我。

    吉米的妈妈看上去对我印象不错,尽管第一次见面时,她那严厉的蓝眼睛死死盯住我,问我几岁。我倒也不讨厌她,尽管她烟抽得很凶,害我连连咳嗽。园丁没人抽烟,至少不抽香烟。她总是在一台电脑上倒腾,但我不知道她在倒腾些什么,因为她没有工作。吉米的父亲经常不在家——他成天待在实验室里,潜心研究如何将人类干细胞和DNA植入器官猪体内,培植新的人体组织。我问吉米有哪些组织,他说肾脏,但或许还有肺——未来你可以拥有专属的器官猪,你的每个组织都有备份。我很清楚园丁对此会有何看法:他们会认为这样很恶劣,因为你必须杀死猪。

    吉米见过那些猪,昵称“猪球”,即猪气球,因为它们长得特别肥大。复制器官是他们的独门秘方。吉米说,这是无价之宝。“你不怕外国警察把你父亲绑架了,把秘密从他脑子里榨出来?”我说。最近这种事越来越多,尽管他们不让媒体报道,仍有风声传到大院里。有时候他们会把被绑架的科学家赎回来,有时候不会。出了事情以后,这里的警戒措施更严密了。

    做完功课,我和吉米会去荷尔史威瑟商场闲逛,玩乏味的电动游戏,喝杯快布基诺。第一次喝饮料时,我对他说“快乐杯”是罪恶的温床,所以我不喝。他听了哈哈大笑。第二次我试着喝了一杯,味道好极了,很快我就不再去想罪恶与否的问题。

    过了一段时间,吉米开始对我谈起沃库拉·普赖斯的事。他说她是他的初恋,但当他希望和她确立关系时,她说他们只能做朋友。尽管这些我早知道了,但我仍旧安慰了他一番。吉米说,几个星期以来他都感觉像一坨狗屎,却始终放不下。

    之后他问我在废市的时候有没有交过男朋友。我撒了谎,说我曾经有一个男友,但既然我再也不回去了,我决定忘记他。对于想要却无法拥有的人,你只能选择忘怀。他满怀同情地握住我的手。尽管为撒谎感到内疚,但我很喜欢他这样做。

    这段时期我一直写日记——学校所有的女生都写日记,一股复古风潮:黑客可以侵入你的电脑,但不能侵入纸质书册。我记下发生的事情,不再去想书写是否是一种危险的活动:或许这表明我已经远离了园丁的教诲。我把日记藏在柜子里,这回塞进一只填充玩偶熊的肚子里。我可不想被卢瑟恩窥探隐私。至少有一点园丁是对的,阅读他人的秘密文字可以就此掌控对方。

    荷尔史威瑟多了一名新成员,一个叫格伦的男孩。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曾出现在圣尤艾尔周“生命之树”集市上的那个人,后来我和阿曼达还与他同行了一段路,当时他带着一罐蜂蜜去拜访皮拉。我觉得他朝我微微点了点头——他认出我了吗?最好没有,我可不希望他谈起我们上一次见面的地方。如果公司警还在追查卢瑟恩假想的性虐狂怎么办?假如他们通过我找到泽伯,是不是他也会被切除内脏、装进冷冻箱里?光是想象就让我害怕。

    可以肯定的是,即便他记得我也会绝口不提。因为他不希望暴露皮拉和园丁的事,以及他和园丁们搞的随便什么勾当。我敢肯定那一定是非法的事,否则当时皮拉干吗要把我和阿曼达支走呢?肯定是为了保护我们。

    格伦性格孤僻,独来独往,不在意穿着,换来换去都是黑T恤。然而没多久,吉米就开始跟他一起出去玩。自此之后我见到吉米的时间就不那么多了。

    某天下午,我和吉米在学校图书馆的电脑上做功课,我问他:“你都跟格伦混在一起干吗?他这人怪里怪气的。”吉米说,他们只是轮流去对方家里下下三维象棋,打打网络游戏而已。我不信,我猜这两人在看色情视频——大部分男生都会看,不少女生也看——所以我问他们玩什么游戏。他说有“蛮踏”,一个战争游戏。“血与玫瑰”,有点像大富翁,只不过你需要垄断的是种族屠杀和暴行市场。“大灭绝”是和绝种动物有关的益智游戏。

    “我也要来和你们一起玩。”我说。但吉米的反应不太热烈。这下我更加确定他们是在看色情视频了。

    后来发生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吉米的妈妈失踪了。不是绑架,他们说:她是自愿出走的。我听见卢瑟恩对弗兰克说起这事:看样子吉米妈妈带走了大量绝密资料,所以一夕之间,吉米家里像出皮疹似的冒出一堆公司警。卢瑟恩说,吉米和我这么要好,迟早要查到我们头上来。虽然没有什么事要遮掩。但还是很烦人。

    我当即给吉米发短信,对他母亲的事致以慰问,希望尽点绵薄之力。他没来上学,但那个星期晚些时候他还是回复了我的短信,几天后上我家来。他的情绪跌至谷底。母亲的出走对他造成了巨大的打击,这还不算,公司警居然要求他父亲协助调查,把他推进黑色厢型车里带走了;现在两个女警在他家里晃来晃去,东闻西嗅,提一堆愚蠢的问题。最不可忍受的是,吉米的妈妈偷走了“刺客”,把它放生了——她给他留了字条。但“刺客”不可能适应野外生活,它会被微型猫撕成碎片的。

    “噢,吉米,”我说,“太可怕了。”我张开双臂抱住他:他似乎在哭,我也哭了起来。哭着哭着,我们开始抚摸彼此,动作小心翼翼,就跟我们都断了胳膊或者生了病似的。接着我们轻柔地倒在床上,仿佛溺水似的搂住对方。然后亲吻起来。我自以为在帮助吉米,同时吉米也在帮助我。这种感觉很像园丁的节日,为某个对象举行特别的纪念活动。正如我们现在所做的那样,一切都是为了纪念。

    “我不想伤害你。”吉米说。

    噢,吉米,我想。我正用光芒环绕你呢。

    42

    我们第一次发生关系后,我沉浸在幸福中,快乐得仿佛要唱起歌来。不是那种忧愁的歌,更像鸟儿的啼鸣。我太喜欢和吉米上床了,被他抱在怀里特别有安全感。还有,皮肤与皮肤的接触柔滑如丝,美妙无比。亚当第一说过,身体自有它的智慧:当时他正在谈论免疫系统。道理是对的,只不过应该用在别的的地方。这种智慧与其说像歌唱,不如说更接近舞蹈,甚至比舞蹈更美好。我爱上了吉米,因此我只能说服自己相信吉米也同样爱我。

    我在日记本里写下吉米,又用红笔在下面划了一道线,画一颗红心。我无法完全信任书写,所以日记里还是有所保留。但每次做爱后我都会在日记里画上另一颗心,再用红色填满它。

    我想给阿曼达打电话,推心置腹一番。尽管阿曼达说过,听别人谈论自己的性生活就像听他们描述梦境一样无聊。我走进柜子里,掏出我的老虎布偶,但紫色手机不在里面了。

    我浑身发冷。日记还在原来的地方,藏在玩具熊的肚子里。但我的手机不见了。

    这时卢瑟恩走进我的房间。她连珠炮似的问了我一连串问题:你知不知道为了防止泄露工业秘密,所有大院的电话都必须注册?你知不知道持有未注册电话等同于犯罪?你难道不知道公司警可以跟踪电话吗?

    我摇摇头。“他们能查出接听电话的人吗?”我说。她说他们可以跟踪电话号码,这对电话两头的人来说都是坏消息。她没有说坏消息,她说的是不幸的下场。

    她还说,就算我认为她是个坏母亲,并且表露得很明显,她还是为我的利益着想。比方说,她碰巧发现一只紫色的手机,里头有一个频繁拨打的号码。接下去她说不定会给这个号码发短信,例如“赶快扔掉!”这样一来,等他们查到第二台手机的所在时,它可能已经躺在垃圾桶里了。而她也会把紫色手机扔掉。现在她要去打高尔夫球了,她希望我能认真考虑刚才的谈话。

    我的确认真考虑了。卢瑟恩这回救了阿曼达。她肯定知道我在给谁打电话。但她恨阿曼达。所以她真正想救的应该是泽伯: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依然爱他。

    自从爱上吉米以后,我更能理解卢瑟恩的感受了。过去我鄙视她为泽伯神魂颠倒,现在我对她多了几分同情。爱上一个人会让你做出极端的行为。亚当第一说过,你爱的人未必会以你想要的方式回应你。即便如此,爱仍然是一件美好的事,它让你全身释放出能量波动,在你无意识的情况下造福其他生命。他举例说,有人因感染病毒而死,反而喂饱了秃鹫。我一向不喜欢这个比喻,但道理大致没错;看看卢瑟恩就知道了,她是因为爱泽伯才发了那条短信;尽管不是出于本意,但她间接帮助了阿曼达。所以亚当第一是对的。

    然而我也因此断了与阿曼达的联系。这让我很难过。

    我和吉米照样一起做功课。有别人在的时候真的只是做功课,其余时间就和功课无关了。只消一分钟的工夫我们便脱光衣服,投入对方怀抱。吉米一边爱抚我的全身,一边赞叹我身段苗条,像风精一样——他喜欢用这类词语,我常常不解其意。他说,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恋童癖。事后我会记下他说过的一些话,像记录先知的预言。吉米太棒了,他说我是风晶。我不在意拼法是否正确,我只在乎感觉。

    我沉醉在爱河里。但之后我干了件蠢事。我问他是否对沃库拉旧情难忘,还是我在他心中已经取代了她的位置。我不该问的。他过了很久才回答,这重要吗?我想说很重要,嘴里却说了相反的话。后来沃库拉·普赖斯一家移民去了西海岸。她走后吉米闷闷不乐,又回去和格伦厮混,比陪我的时间更多。于是我得到了答案,令人心碎的答案。

    我们还是会上床,虽然不再像过去那么频繁了——我的日记里,红心与红心的相隔越来越远。有天我在商店街偶遇吉米,他和“臭嘴”琳达·李在一起。她比我们年长,传说她和学校所有男生都上过床,像吃零嘴似的飞快地一口接一口。吉米的手就放在她屁股上,她拉过他的头吻他,吻得又长又湿。这幅景象搅得我胃里翻江倒海,脑中闪过阿曼达说过的关于疾病的什么话。我在心里说,琳达·李有的我也有。回到家后,我吐得稀里哗啦,吐完大哭一场,然后钻进白色的大浴盆里泡了个温暖的热水澡。然而我的痛苦并没有减轻。

    吉米对此一无所知。几天后,他问我能不能照常来我家,我说可以。我在日记里写道:吉米你这个爱管闲事的小鬼,我知道你偷看我的日记,我恨你以为我和你干就表明我喜欢你。滚远点!恨你下面划两条红杠,滚远点下面三条。随后我把日记放在最上层的抽屉里面。文字可以是你的软肋,也可以成为武器,我想。

    完事后我去浴室冲澡,出来时,吉米正在翻阅我的日记,他问我为何突然这么恨他?于是我告诉了他。头一回把憋在心里的话大声说了出来。吉米说他对不起我,对沃库拉·普赖斯的回忆使他无法做出任何承诺,她把他变成了情绪垃圾的填埋场。说不定他天生性格消极,结果把每段关系都搞砸了。我问他到底有过几段感情?是否女人对他来说就像桃子或芜菁一样随便挑,而我只是篮子里的一个。这种想法令我无法忍受。他说他喜欢我,因为我是特别的所以才对我说实话,然后我叫他吃屎去吧。我们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和吉米分手以后,无尽延续的时间有如深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地球上:即使我不见了也没人会在乎。或许我应该褪下亚当第一所说的躯壳,变成一只秃鹫或一条蠕虫。然而我又想起园丁的话,瑞恩,生命是宝贵的礼物,有礼物就有馈赠者。每当你接受一样东西,你都应该表示感谢。想到这里,我心里好受些了。

    我还能听见阿曼达的声音:你干吗这么脆弱?爱情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吉米厌倦了你,那又怎样?男人跟细菌一样到处都是。你随便摘一朵,等枯萎了再扔掉。但你偏要装出一副乐在其中、天天都是派对的样子。

    后来我做了些蠢事,直到现在还很羞愧。我跑去学生餐厅,径直走到格伦面前——这格外需要勇气,因为他对人冷冰冰的,就像真的冻住了一样。我问他要不要和我拍拖。我心里真正想的是上床。我指望吉米发现后会彻底崩溃。我不是真心渴望他,这让我联想到和一把色拉勺做爱。一块没有情绪的木头。

    格伦困惑地说:“拍拖?你不是在和吉米交往吗?”我说我们已经结束了,反正我从来没认真过,吉米是个小丑。此时有个念头闪过脑际,我脱口而出。

    “我看到你和园丁在一起,‘生命之树’集市,”我说,“记得吗?我就是陪你去见皮拉的那个人啊。带着那罐蜂蜜?”他顿时警觉起来,提议去买杯快布奇诺,好好聊一下。

    我们确实好好聊了一下,聊了很多。我们一起逛街的次数在同学中激起了流言蜚语,但我们之间没有罗曼史。可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我猜格伦是在整个荷尔史威瑟里唯一能和我谈论园丁的对象,对他来说我也一样——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纽带。类似一个秘密俱乐部。或许我的另一半从来不是吉米,而是格伦也说不定呢。这种想法很奇怪,因为格伦是个怪人。沃库拉管他叫义体人,确实很像。我们是朋友吗?我可不敢那么说。有时候他看着我就像在看一条阿米巴虫,或是他在微技术生物实验室里解决的某个麻烦。

    他对园丁的事所知不少,但他想知道更多。和园丁一起生活是什么感觉。他们平常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究竟信仰什么。他让我唱那些歌,要求我重复亚当第一在圣徒纪念日和节日上的演讲。如果我对吉米说这些,他八成会冷嘲热讽一番,但格伦从来不加以取笑。相反,他会问我:“所以他们认为只能使用回收来的东西。如果公司不再制造新的东西,那该怎么办?总有一天我们会耗尽手头的存货。”有时候他会问一些更私人的问题,例如“如果你饿得发慌,你会吃动物吗?”还有“你真的相信无水的洪水会降临吗?”对于这些问题,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时他也会谈其他事情。一天他对我说,无论何种冲突,只要干掉国王就可以了,就和下象棋一样。我说现在已经没有国王了。他说他指的是权力中心,只不过今天不是掌握在某个人手中,而是整个技术网络。我问他是指基因编码和拼接技术之类的东西吗,他说,“差不多。”

    他又问我是否想过上帝其实是一团神经丛。拥有这团神经丛的人代代延续下来,是因为这团神经丛具有选择优势,还是说它像红发那样,仅仅是演化的拱肩[58],对生存没有丝毫贡献。和格伦在一起,我经常觉得自己很肤浅,对于这类问题我只能说,“那你觉得呢?”他每次都准备了一套答案。

    我们当真在商店街遇到吉米了。如我所愿,他似乎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了,因为我瞥见他向格伦竖起大拇指,那动作好像在说:上吧,伙计,随便享用!仿佛我是他的所有物,而他乐于和别人分享。

    吉米和格伦早我两年毕业。格伦和其他优等生都去了沃特森-克里特学院,吉米则去了玛莎·格雷厄姆,那里专收没有数学和科学才能的小孩。这样一来,起码我不用在校园里看到吉米,每次都带着不同的女人。但见不到他更令我难受。

    之后两年我试着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我的成绩很差,我也不指望上大学——估计我的下场会是最低薪的肉奴,只配在“秘密汉堡”这种档次的地方上班。但是卢瑟恩帮我开了后门。我听见她对一个高尔夫俱乐部的朋友说:“她其实不笨,只是被那些邪教徒浇灭了她的斗志,我们应该试试玛莎·格雷厄姆。”这样一来我又要和吉米在同一个地方了:想到这里我的胃一阵抽搐。

    踏上封闭式子弹头列车出发的前一晚,我重读以前的日记。这时我才发现园丁所言非虚,留神你写的文字。这些来自快乐时光的文字,此刻却让我心如刀绞。我拿起日记,丢进街角的垃圾油收集桶里。待日记熔炼成油,我画的那些红心就会化作黑烟。好歹它们也算发挥了余热。

    在心底某个角落,我暗暗期待能和吉米在玛莎·格雷厄姆重逢,他会对我说,他对我的爱从未改变,想和我破镜重圆。我会原谅他,然后一切回到最初的美好。然而,我心里清醒的部分告诉我,这种机会几乎为零。亚当第一说过,人类可能同时相信两件截然相反的事。现在我明白他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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