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之年-鼹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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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鼹鼠日

    纪元十二年

    地底生活。演讲人:亚当第一

    亲爱的朋友们,亲爱的哺乳类兄弟,亲爱的造物同胞们:

    我不会点名批评,因为我的舌尖没有可倾吐的名字;众所周知,恶意的谣言只会散播迷思。一句随意的评论就像扔进垃圾堆里的香烟屁股,把整片社区卷入火海。将来你们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口。

    有些友谊难免招来意料之外的舆论。但我们不是大猩猩:我们的雌性不会撕咬情敌,我们的雄性也不会践踏雌性,用树枝抽打它们。至少这不合规矩。配偶关系难免成为负累,屈从于诱惑——但我们既无须刻意夸大负累,也不该曲解诱惑。

    我们挂念亚当十三,伯特,还有他的妻子,维娜,以及小伯妮斯。让我们宽恕一切需要被宽恕的,用心中的光芒环绕它们。

    下面进入正题。我们发现一处废弃的汽车修理场,等重置老鼠的计划完成后,可以将那里改造成温馨的家园。我相信汽车美体中心的老鼠们一旦发现怡景苑是怎样的饕餮天堂,一定会乐不可支。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虽然我们失去了怡景苑的菌类植床,好在皮拉把珍贵的菌种都保存下来了。在发现更潮湿的地点之前,我们将在福利诊所暂设一处植床。

    今天我们庆祝鼹鼠节,庆祝地底下的生活。鼹鼠节是儿童的节日,近来孩子们为了装饰“伊甸之崖”屋顶花园忙里忙外。他们用梳子做成有爪子的鼹鼠,用透明塑料袋做出线虫,蚯蚓是用填塞过的丝袜和绳子做成的,还有蟑螂——无比清晰地印证了上帝赋予人类的创造力。凭借这种创造力,任何无用之物甚至废弃物品都能焕发出新的意义。

    我们很容易轻视那些栖身于我们中间的小东西,却不知离开它们我们将无法生存;因为每个人都是一座花园,里面充满了各种肉眼不可见的生命形式。少了滋生肠道的菌群,或者抵抗入侵者的细菌,还会有人类吗?我们与成千上万的生物同生共存,它们中有些匍匐在我们的脚底下——我还得加一句——有些藏在脚趾甲里面。

    诚然,这些纳米级生物中也有不受欢迎的存在,尤其是眉毛虫、钩虫、阴虱,还有蜱虫,更别提充满敌意的细菌和病毒了。然而换个角度看,它们也是上帝造物中最微小的天使,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执行他的不可测度的任务。因为这些造物常在永恒的思量中,和万物一样在永恒之光里闪耀,是多音位创世协奏曲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想想神在地上的工作!蚯蚓、线虫、蚂蚁,若没有它们不停地翻弄土壤,大地就会变成水泥一样杂乱坚硬的团块,生物行将绝迹。想想蛆虫和各种霉菌的抗菌特性,想想蜜蜂酿造的蜂蜜,还有蜘蛛结成的网,对伤口的止血特别有效。上帝在大自然伟大的药柜里为每一种疾患都预备了解药!

    通过腐尸甲虫和清道夫细菌的辛勤工作,我们的肉体被分解,回归最原始的元素,滋养万物。古人保存尸体的做法——涂上防腐香料、覆盖饰品,然后装入箱子藏进陵寝——诱导我们膜拜毫无神性的灵魂的外壳,沦为拜物教——多么恐怖。而且,这也是极端自私的行为!待时辰到来,以自己的身躯回馈生命的赠予,这难道不是我们的本分吗?

    日后若你们捧起一把沃土,请默默祈祷,感谢所有曾生息于大地的生命。想象自己充满爱意地攥紧手指,握住它们中的每一个。因为它们必然与我们同在,共存于滋养万物的生命母质中。

    现在让我们加入“暮春”合唱队,一起咏唱鼹鼠日的赞歌吧。

    我们颂赞鼹鼠,这完美的小东西

    我们颂赞鼹鼠,这完美的小东西,

    将地底变为花园,

    想想蚂蚁、蛆虫和线虫,

    莫管来自何方。

    黑暗中汲汲营营,

    远离人类眼目。

    以土壤为空气,

    与我们晨昏颠倒。

    亏它们翻地掘土,

    植物才生机盎然;

    假设少了它们,

    大地将是一片沙漠。

    小小的腐尸甲虫,

    探入偏僻之地,

    将我们的皮囊分解离析,

    使我们的空间井然有序。

    其他同类亦是如此,

    田野树林底下忙。

    喜乐感恩归于主,

    因你以它们为良善。

    ——选自《上帝园丁口传赞美诗集》

    31

    托比。鼹鼠日

    纪元二十五年

    洪水肆虐之际,你应当数算时日,亚当第一如是说。你必须仔细观察太阳每一次升起,月亮每一次盈缺,因为万物皆有时令。冥想时你的心灵踏上旅程,但别走得太远,以免走到时间诞生前的极远之地。灵息时不可深入无法返阳的无底幽玄。否则黑夜将至,届时不再有时间更迭,也就灭绝了希望。

    托比在几张旧的安诺优公园芳疗馆便笺上记日子。粉色便签上方画着一对睫毛长长的眼睛,其中一只在眨眼,还有一枚口红印。她喜欢这些眼睛和微笑的嘴唇:勉强算是某种陪伴吧。在每张便笺的开头,她用印刷体写下园丁的节庆或者圣徒纪念日。直到现在她还能倒背如流:圣舒马克,圣雅各布,黄金瀑布[49]的圣希格斯多提尔,秃鹫圣格雷迪,圣拉夫洛克,受祝福的佛陀乔达摩,荫蔽咖啡[50]的圣斯特奇拜利,植物命名术的圣林奈斯氏,鳄鱼节,侏罗纪岩页圣古尔德,蝙蝠圣希尔法。等等。

    她在每个圣人的名字下面写园艺笔记:种了什么,收获了什么,月相,来访的昆虫。

    此刻她写的是:鼹鼠日,纪元二十五年。洗衣。盈月。鼹鼠日是圣尤艾尔周的一部分。不是适合纪念的好日子。

    往好处想,这会儿繁莓应该成熟了。繁莓基因拼接的优势在于可以在任何季节结果。或许下午晚些时候她该去走一趟,摘些莓子回来。

    两天前——在蜥蜴的加瑞杜日——她写了一条和园艺无关的记录:幻觉?现在她对着这条记录沉思。在当时看来确实很像幻觉。

    事情发生在每日例行的风暴之后。她去屋顶上检查雨水收集桶的连接情况:楼下仅有的一只她一直开着的水龙头堵塞了。她很快找到了原因——一只溺死的老鼠堵住了入口——回头准备下楼时她听见奇怪的声音。有点像歌声,从来没听过的歌。

    她举起望远镜观察四周。一开始什么也没有,不久在草地最远端出现了一伙古怪的游行队伍。看上去他们全都裸着身子,只有领头的男人穿了衣服,头戴一顶看不清款式的红色帽子,还有——这可能吗?——太阳眼镜。他身后跟着男人、女人和孩子,什么肤色的都有。她凝神端详,发现有几个裸体人的肚腹是蓝色的。

    这就是她认定这些只是幻觉的原因。蓝人。还有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水晶般的歌声。眼前的景象只维持了数秒。前一刻他们还在那儿,转眼间就消失了,如同烟雾。肯定是走进树林去了,沿着林间小路走远了。

    她禁不住欢欣雀跃——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好想一路飞奔下楼,冲出去,追上他们。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太渴望还有其他人活下来。现在有这么多人,看起来又如此健康,他们不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假如她允许自己受海妖的海市蜃楼引诱跑出去——被诱进器官猪猖獗横行的森林——她也会和某些人一样,因过分美好的心理投射而丧命。

    亚当第一说过,面对过多空白时,大脑会自动创造。孤独创造伴侣,好比口渴创造水。多少水手将盈盈微光误认作礁岛,从此踏上不归路?

    她拿起铅笔,在问号上画了一道。幻觉。纯然、简洁、确凿无疑。

    她搁下笔,把拖把柄、望远镜和来复枪收拾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爬到屋顶上,检阅她的领地。今天早上万籁俱寂。地面上无人走动——没有大型动物,没有蓝皮肤的裸体歌手。

    32

    距离皮拉在世的最后一个鼹鼠日已经过去多久了?应该是纪元十二年。

    在那之前发生了伯特被捕的灾难。他被公司警带走以后,维娜和伯妮斯也离开了空地。亚当第一紧急召集所有园丁在“伊甸之崖”屋顶花园集合。他把消息告诉大家,园丁们明白过来后陷入一片恐慌。揭示的真相令人痛心,而且可耻!伯特在怡景苑公然运作大麻园,居然没一个人怀疑过!

    当然会这样了,托比心想,就是因为信赖。园丁怀疑“凶域”的每个人,但他们相信自己人。如今他们也和许多宗教信徒一样:在某天早晨醒来,发现教区牧师卷走了修缮基金,身后留下一长串饱受性骚扰的唱诗班男孩。至少伯特不曾猥亵过唱诗班男孩,就目前所知没有。孩子中间有些流言——善良的孩子未加修饰的评语——但和男孩无关。只涉及女孩,也就是摸摸而已。

    园丁中唯一没有对大麻新闻感到惊讶的人是“浓雾”费洛,不过本来就没什么可以吓到他。“我倒想试试那鬼东西,瞧瞧是哪路货。”这就是他要说的全部了。

    亚当第一问有没有人自愿收容那些突然没了住所的家庭——他们不可以回怡景苑,因为公司警会接管那里,他们最好就当做永远失去它了。“如果建筑着火了,你们不会为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跑回去吧,”他说,“这是上帝在考验我们对无谓的幻想的执念。”照理说园丁应该不会为此感到困扰:反正财物都是从垃圾场和废物堆里捡来的,没了随时可以再捡——理论上是这样的。但不管怎么说,总有人为一片失去的水晶玻璃泣不成声,为坏掉的华夫饼模具莫名感伤。

    接着,亚当第一要求在场的所有人不得提起伯特和怡景苑,尤其不可以谈论公司警。“我们的敌人正竖着耳朵呢。”他说。这句话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托比不禁怀疑他是否得了偏执症。

    “努埃拉,托比,”离开时亚当第一叫住她们。“请你们稍等片刻。你能不能回那里去检查一下,”这是对泽伯说的,“虽然我认为没什么可做的。”

    “没有,”泽伯开朗地说,“压根没这必要,不过我去看一眼好了。”

    “记得穿上废市居民的衣服。”亚当第一说。

    泽伯点点头:“全套太阳能机车装备。”他溜达着朝逃生梯踱去。

    “努埃拉,我亲爱的,”亚当第一说,“关于维娜所说的你和伯特之间的事,你可以给我们解释一下吗?”

    努埃拉开始抽泣。“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这纯粹是污蔑!太侮辱人了!太伤人了!她怎么能这样想我和……亚当十三。”

    不难想到,托比想,就凭你平时蹭裤腿的热乎劲。努埃拉跟随便哪个男人都打情骂俏。但是他俩眉来眼去的时候维娜应该正处于灵息状态啊,她是如何起疑的?

    “我们没人相信这是真的,亲爱的,”亚当第一说,“维娜一定是听信了哪个谣言贩子的信口胡诌——也许是敌人派来的特务[51],故意在我们中间撒播不和的种子。我要去问问怡景苑的门卫,最近维娜有没有可疑的访客。现在,我亲爱的努埃拉,擦干眼泪去缝纫房吧,我们流离失所的伙伴需要许多布制品,比如棉被。我知道你很乐意帮忙。”

    “谢谢。”努埃拉感激地说。她递给亚当第一一个“只有你懂我”的眼神,然后快步走向逃生梯。

    “托比,我亲爱的。扪心自问,你能不能接下伯特的职务呢?”努埃拉一走,亚当第一就对托比说,“负责园艺植物学和可食野草。当然,我们会授予你夏娃封号。我早已有此打算,但是皮拉很高兴有你做助手,我相信你也乐在其中。我不想把你从皮拉身边抢走。”

    托比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很荣幸,但我不能接受。要我正式成为夏娃……似乎有些伪善。”无论怎么努力,她也无法再现加入园丁第一天受到的启示。尽管她参加静修会,也曾闭关一周,通宵祷告的时候她照规矩吃了蘑菇和万灵药,但没有神启,一次也没有。意象是有的,但没有意义,或者她无法解读其中的意义。

    “伪善?”亚当第一皱起眉头。“哪方面?”

    托比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她不愿伤害他的感情。“我有点半信半疑,”这是保守的说法:事实上她有九成不信。

    “对某些宗教来说,信念先于行动,”亚当第一说,“在我们的宗教里,行动先于信念。根据你的行为举止,你似乎具有深厚的信仰,亲爱的托比。似乎——这两个字对我们相当重要。继续照着这种方式生活吧,总有一天信仰会不期而至。”

    “光靠这些是无法继续下去的,”托比说,“一个夏娃无疑应该更……”

    亚当第一叹了口气。“我们不应该对信仰指望太多,”他说,“人类的理解力十分有限,就像黑暗中透过一块玻璃看出去。所有宗教都是上帝的影子。但上帝的影子不是上帝本身。”

    “我不想树立坏榜样,”托比说,“孩子们可以看穿伪装——他们知道我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这可能会损害你想要完成的事情。”

    “你的怀疑让我更加坚信,”亚当第一说,“你是值得信赖的人。每一个否定背后都有一个肯定。你愿意为我做一件事吗?”

    “什么事?”托比谨慎地问。她不想挑起夏娃的责任——她不想限制自己的选择。她希望自己处于可以随时离开的状态。我不过是利用他们的善意,随波逐流而已,她想。我是个骗子。

    “你只要寻求引导即可,”亚当第一说,“彻夜祷告一回,祈求上帝赐给你面对怀疑和恐惧的力量。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你会得到一个正面的回应。你有天赋,不该浪费。我们定会有幸接纳你成为夏娃的一员,我向你保证。”

    “好吧,”托比说,“我会做的。”每个肯定背后都有一个否定,她在心里说。

    用于通宵祷告和其他出体经验的物品都由皮拉保管。自从她患病之后——据说是胃部感染,托比有好几天没和她说话了。亚当第一完全没有提到皮拉的病情,所以或许她已经康复了。那些病毒的存活率不可能超过一星期。

    托比在房子后面的小隔间里找到了皮拉。她强撑着靠在蒲团上;脚边的地板上,一支插在锡罐里的蜂蜡制成的蜡烛摇曳生光。空气很闷,有股呕吐物的味道。但皮拉身旁的脸盆是空的,也很干净。

    “亲爱的托比,”皮拉说,“坐到我身边来。”她小巧的脸蛋看上去更像胡桃了,但脸色苍白,惨白到了棕色皮肤所能达到的极致。肤色发灰,透着浑浊。

    “感觉好点了吗?”托比问,双手握住皮拉枯瘦的手。

    “哦是的。好多了。”皮拉露出甜美的微笑。她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

    “怎么回事?”

    “吃了不该吃的东西,”皮拉说,“不说这些了,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我只想确定你没事。”托比说。她突然意识到这是真话。皮拉看上去病恹恹的,虚弱不堪。托比发现自己很害怕:皮拉给人的感觉是她永远不会死,会继续存在下去;即便不能永远,也能长相陪伴,像大磐石,像远古的树桩。如果皮拉突然消失了,她该怎么办?

    “你真是太贴心了。”皮拉说。她紧握住托比的手。

    “还有,亚当第一要我当夏娃。”

    “你拒绝了?”皮拉笑着说。

    “是的,”托比说。皮拉总能猜中我的心思。“但是他要求我通宵祈祷。祈求得到指引。”

    “这就对了,”皮拉说,“你知道我存放守夜用品的地方。那只棕色的瓶子。”于是托比掀起储物柜前的帘子,帘子是用橡皮筋和细绳编成的。“棕色那只,在你右边。取五滴就够了,再从紫色瓶子里取两滴。”

    “我以前试过这种配方吗?”托比问。

    “不完全一样。它会让你得到某种回应,这种配方。屡试不爽。大自然永不背叛我们。你应该明白吧?”

    托比不是很明白。她算好剂量,滴进皮拉缺口的茶杯里,完了将瓶子放回橱柜。“你真的好些了吗?”她问。

    “我没事,”皮拉说,“至少当下没事。而‘当下’是我们唯一可以获得安宁的时刻。快去吧,托比我亲爱的,祝你度过美好的一夜。今晚是盈月,好好享受!”有时候,皮拉分派头脑旅行的时候,口气很像儿童游乐设施的管理员。

    托比选中“伊甸之崖”屋顶花园的番茄园区作为晚祷地点。她按照要求将地点写在晚祷登记板上:曾经有人在彻夜祷告后失踪了,知道地点对寻人很有帮助。

    近来亚当第一开始在每个楼层的平台安排一个守卫。下楼的话肯定会被注意到,托比心想。除非我从屋顶跳下去。

    一直等到黄昏托比才服用调好的药水,用接骨木花和覆盆子的混合果汁盖住怪味:皮拉调制的配方尝起来都像保护土壤的草屑。接着她在一株高大的番茄植物附近以冥想的姿势坐下,月光下,这株番茄看起来像全身覆盖叶片、身体盘曲的舞者,或者一只怪虫。

    旋即,这株植物开始发光,藤蔓舞动,结出的番茄果像心脏一样怦然跳动。附近的蟋蟀开口说话:呱咦呱咦,咦哔咦哔,啊咦啊咦。

    做神经体操,托比在心里默念。她闭上眼睛。

    为什么我就是不能相信呢?她向黑暗提出质疑。

    在她的眼皮背后她看见一只动物。它全身金色,有一双温柔的绿眼睛,犬齿,却长着卷曲的羊毛。它张开嘴,没说话,只是打了个哈欠。

    它注视着她,她也回看它。“你只是精心调配的草本毒液产生的副作用。”她对它说。之后她便沉入了梦乡。

    33

    第二天一早亚当第一过来探望。“你得到回应了吗?”他问她。

    “我看到一只动物。”托比说。

    亚当第一被逗乐了。“大获成功嘛!什么动物?它对你说了什么?”然而没等托比回答,他便越过她的肩膀望向后方。“我们的信使来了。”他说。

    刚做过晚祷,托比还有些恍惚,以为他说的使者是蘑菇天使或者植物精灵。但只是泽伯。他爬楼梯爬得气喘吁吁。身上还是那套废市的伪装:黑色皮背心,脏兮兮的牛仔裤,破烂机车靴。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

    “你一宿没睡?”托比问。

    “彼此彼此,”泽伯说,“回去等着遭殃吧——卢瑟恩最恨我夜不归宿。”不过他看起来满不在乎的样子。“你想现在就召集大家,还是先听坏消息?”泽伯对亚当第一说。

    “先听坏消息,”亚当第一说,“我们得把消息编辑一下再供别人消化。”他朝托比颔首示意,“放心,她顶得住。”

    “好吧,”泽伯说,“故事是这样的。”

    他的消息来源并非官方,他说:为了追查真相,他不得不做出牺牲。公司警下班后常去“鳞尾”消磨时间,所以他花了一整晚盯着“鳞尾”的妞儿们转圈圈跳舞。他本来不打算接近公司警,他说——他有过前科,虽然已经改头换面,还是有可能被认出来。但他认识几个姑娘,经常从她们那里套取各种八卦流言。

    “你付钱了?”亚当第一问。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泽伯说,“还好数目不大。”

    伯特确实在怡景苑种了大麻,他说。还是老一套——无人公寓,窗户涂黑,偷接电。全光谱生长光线,自动洒水系统,统统都是最先进的设备。但是伯特栽种的却不是一般的大麻,甚至不是西海岸的超级大麻:它是同温层基因配种,混有致幻仙人掌和裸盖菇素的基因,甚至还有少量巴西藤[52]——虽然仅提取其中的致幻成分,但残留的毒素会让你吐到连肠子都呕出来。许多人初次尝试以后,为了过瘾不惜一切代价,再加上产量很低,因而市场上往往卖到天价。

    显然,整件事都是公司警的安排。荷尔史威瑟大院负责开发基因组合,公司警包揽销售。借废市黑帮之手经营毒品,就和他们操作其他非法勾当一样。找某个亚当来牵头,在园丁控制的建筑里种大麻,这不是很讽刺吗?他们给的价码不低,但时间久了伯特开始瞒着他们接私单。之前都能瞒天过海,泽伯说,直到公司警接到匿名线报。他们在垃圾堆里找到用来检举的手机,自此断了线索。上面没有DNA。他们只知道是女人的声音,被惹毛了的女人。

    可能是维娜,托比心想。令人好奇的是,她从哪里搞到手机的?有传言说她带着伯妮斯还有从公司警那里得到的钱逃到西海岸去了。

    “他现在在哪里?”亚当第一说,“我是指亚当十三,前亚当十三。他还活着吗?”

    “这不好说,没有这方面的消息。”泽伯说。

    “祈祷吧,”亚当第一说,“他有可能把我们的事说出去。”

    “如果他和他们牵扯这么深,该说的早就说了。”泽伯说。

    “他知道皮拉的组织样本吗?”亚当第一说,“关于我们和荷尔史威瑟的联系?还有我们手捧蜂蜜罐的小信使的事?”

    “绝无可能,”泽伯说,“这件事只有你、我、皮拉三个人知道。开会时从没露过半句口风。”

    “此乃不幸之大幸。”亚当第一说。

    “希望他遭遇不测,比如一把剥皮刀,”泽伯说,“你什么都没听到。”他转向托比。

    “毋需担心!”亚当第一说,“托比已经是自己人了!她即将成为一名夏娃。”

    “我还没得到回应呢!”托比抗议道。就幻象而言,一只打哈欠的动物并不代表什么。

    亚当第一露出慈祥的微笑。“你会做出正确选择的。”他说。

    托比用下午剩下的时间调制混合香剂,没有老鼠可以抵挡它的诱惑。他们将从汽车美体中心到怡景苑一路铺设香剂。目的是引导老鼠迁出工坊,再一个不漏地入住怡景苑:除非提供同等水准的住所,否则园丁绝不会随意迁置生物同胞。

    托比从皮拉的贮藏室里拿来为蛆虫准备的碎肉,再加入一点蜂蜜,一点花生酱——这些是她派阿曼达去小超市买来的。一点酸败的奶酪,液体成分就用酒渣。一切准备就绪,她找来谢克尔顿和克洛泽,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

    “臭死人了。”谢克尔顿赞许地抽抽鼻子。

    “你受得了吗?”托比说,“如果受不了的话……”

    “我们能行。”克洛泽挺起胸膛说。

    “我可以加入吗?”小奥提斯说。他也跟来了。

    “吮大拇指的小鬼不行。”克洛泽说。

    “小心点,”托比说,“我可不想在空地上看到你们,挨了枪子儿,还丢了肾。”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谢克尔顿自豪地说,“泽伯会帮我们的。我们穿了废市的衣服呢——看到没?”他敞开园丁衬衫,露出底下的黑色T恤,上面写着“死亡:减肥妙招!”,标语下面是一只银色的骷髅头和两根交叉的骨头。

    “那些公司警就跟木头一样,从他们眼皮底下走过去也没事。”克洛泽咧嘴笑笑。他也穿了T恤,上面的标语是“脱衣舞女爱我的棍子”。

    “我才不是吸大拇指的小鬼呢。”奥提斯一脚踹在克洛泽的小腿上。克洛泽反手拍拍他的头。

    “他们的雷达扫不到咱们,看不见咱们。”谢克尔顿说。

    “吃猪肉的王八蛋!”奥提斯说。

    “奥提斯,小孩子不应该说粗口,”托比责备道,“要么帮我喂蠕虫,要么走开。”她转向另外两个说:“瓶子给你们,注意不要泼到汽车美体中心里面,尤其不能洒在木头上,否则某些不幸的人就得和臭气为伴很长一段时间了。”她特意补了一句,这是对谢克尔顿说的:“全靠你们了。”让这个年龄的孩子认为自己在做男人的工作,这对他们有好处,前提是不能头脑发热。

    “再见,赖尿鬼。”克洛泽说。

    “臭人,混蛋。”奥提斯说。

    34

    第二天早晨,托比在福利诊所给十二到十五岁的孩子上“情感草药”课,孩子们称之为疯狂植物学,这总比他们给其他科目起的名字好些:生态厕所指导是“噗嗤拉屎”,堆肥制作课则是“烂泥稀屎”。

    “柳木,”托比说,“镇痛。镇—痛,在你们的石板上拼出来。”粉笔在石板上滑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刺响——过于频繁了。“停下,克洛泽。”托比头也不抬地说。克洛泽是惯犯。她是听见有人低声说了句干女巫吗?“我听见了,谢克尔顿。”她说。教室比平时更混乱:维娜引起的骚动尚未平息。“镇痛,这是什么意思?”

    “止痛药。”阿曼达说。

    “正确,阿曼达。”托比说。阿曼达在课堂上的表现总是太过乖巧,反而让人生疑,今天尤其如此。她精明狡狯,太擅长“凶域”那一套。不过亚当第一相信园丁们给她带来了有益影响,再说谁又能肯定阿曼达的生命没有发生改变呢?

    但瑞恩被阿曼达的魅力迷得七荤八素,凡事都向她看齐,这不是什么好事。瑞恩过于柔弱——她总是任人摆布,这很危险。

    “柳木的哪个部分可用来制作镇痛剂?”她继续提问。“叶子?”瑞恩说。她急于讨好,但还是答错了。今天瑞恩比平时更焦虑。她一定为失去伯妮斯感到难过,甚至有些愧疚。自从阿曼达出现后,伯妮斯就被无情地抛到一边。孩子们以为我们看不到,托比心想,不知道他们的欲求,他们的势利、残忍和算计。

    这时努埃拉探头进来。“托比亲爱的,我能跟你几说句话吗?”她听起来伤心欲绝。托比走到外面的走廊上。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你得去看看皮拉,”努埃拉说,“就现在。她的时辰到了。”托比的心揪住了。这么说皮拉一直在骗我。不,不是欺骗:只是没有说出全部事实而已。她肯定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但并非出于意外。努埃拉用力捏捏托比的胳膊,表示深切的同情。把你湿乎乎的爪子从我身上挪开,托比心想,我又不是男人。

    “你可以帮我代课吗?”托比问,“拜托了。我在教他们有关柳木的知识。”

    “当然,亲爱的托比,”努埃拉说,“我会教他们唱‘垂柳’。”这支甜腻的曲子是努埃拉的最爱,她特地为低龄儿童编写的。托比可以想象那些大孩子翻白眼的样子。然而考虑到努埃拉贫乏的植物学知识,让他们唱歌至少可以打发时间。

    托比匆忙走开时还听见努埃拉说:“托比为某人‘送行’去了,让我们用‘垂柳’为她打气吧!”在一片无精打采的歌声中,努埃拉热情但有些走调的女低音显得格外突出:

    垂柳垂柳,纤枝摇摆,曳曳海波;

    愁卧床榻,我心凄凄,

    快来带走我的苦痛……

    努埃拉写歌词从来不动脑子,托比想。具有止痛作用的不是垂柳,而是富含水杨酸的白柳,salix alba[53]。

    托比在皮拉的小隔间里找到了她。她躺在床上,锡罐里的蜡烛兀自燃烧着。她伸出细瘦的褐色手指,开口道:“最亲爱的托比,谢谢你过来看我。我正想找你呢。”

    “这是你故意安排的!”托比说,“你没有对我说实话!”托比的悲伤化为满腔愤怒。

    “我不想你把时间浪费在忧虑上。”皮拉说。她的语音渐弱,最后只剩呢喃。“我希望你能顺利度过晚祷。过来,坐到我身边来,告诉我你昨晚看见什么了。”

    “一只动物,”托比说,“有点像狮子,但不是狮子。”

    “很好,”皮拉低语,“这是个好兆头。当你需要的时候,你会获得力量。我很高兴那不是一条蛞蝓。”她细声笑着,整张脸因痛苦而扭曲。

    “为什么?”托比说,“为什么要这样?”

    “我拿到诊断书了,”皮拉说,“是癌症。而且已经是晚期。所以,最好现在就走,至少我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何必苟延残喘呢?”

    “什么诊断书?”托比问。

    “我送去了活体样本,”皮拉说,“胜郎帮我取出来的——组织切片。我们把它藏进一只蜂蜜罐子,偷运到荷尔史威瑟西部的诊疗室——当然,用的是假身份。”

    “谁负责偷运?”托比问,“是泽伯吗?”

    皮拉笑了,仿佛正在分享一个私密的笑话。“一个朋友,”她说,“我们有很多朋友。”

    “我们会送你去医院,”托比说,“我相信亚当第一会授权——”

    “我们不应该倒退,托比,”皮拉说,“你知道我们是如何看待医院的。反正我照旧会被扔进化粪池,我的病已经无药可治了。好了,请你把玻璃瓶拿给我——蓝色的那只。”

    “现在还不是时候!”托比抗议道。该怎么做才能推迟?尽量拖延皮拉留在身边的时间。

    “只是水而已,加了一点点柳木水和罂粟花奶。”皮拉喃喃低语,“它可以缓解痛苦,而且不会让你失去意识。我需要尽量保持清醒。我还能撑一阵。”

    托比看着皮拉喝水。“再给我一个枕头。”皮拉说。

    托比从床底下掏出一只塞满玉米壳的麻袋递给皮拉。“在这里,你就像我的家人一样,”她说,“比任何人都亲”。她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但她不允许自己哭泣。

    “你也是我的家人,”皮拉简短扼要地说,“记得照看好怡景苑的亚拉腊。要经常更新库存哦。”

    托比不忍心告诉皮拉,拜伯特所赐,他们已经失去亚拉腊了。何必令她难过呢?托比用枕头把皮拉撑起来:她的身体意外的沉重。“你到底用了什么药?”托比问。她的声音哽咽了。

    “我已经全部交给你了。”皮拉说。她的眼角挤出了皱纹,仿佛整件事情只是一个玩笑。“看你猜得对不对。症状是胃痉挛,呕吐。接下去会有一段短暂的恢复期,表面上看病情有所好转,但此时肝脏正慢慢遭到破坏。没有解毒剂。”

    “伞形菌菇的一种。”托比说。

    “聪明的姑娘,”皮拉低语,“‘死亡天使’,患难中的朋友。”

    “可是它也会带来致命的痛苦。”托比说。

    “关于这点不必担心,”皮拉说,“我预备了浓缩罂粟花奶。红色瓶子——在那里。到时候我会让你取来。现在仔细听我说。我心意已决。俗话说,裹尸布上没口袋——地上的事必须从死者传给生者,知识也一样。我要求你接管我的所有物品——我的一家一当。这些珍贵的收藏可以带给你强大的力量。好好保管,善加利用。我相信你能做到。你已经熟悉了其中一些,其余的我写成了一张单子,你必须记在脑子里然后把它销毁。清单藏在绿色罐子里——就是那只。你能向我保证吗?”

    “是的,”托比说,“我保证。”

    “你知道,我们将在临终床榻前许下的誓言奉为神圣,”皮拉说,“不要哭,看着我。我并不难过。”

    托比熟悉那套理论:皮拉坚信人应该自愿将肉身奉献给滋育万物的母体,她甚至相信死亡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那我呢?托比心想。我被抛弃了。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就和母亲去世时一样,后来连父亲也死了。我到底还要再承受多少次被遗弃的命运?不可以抱怨,她告诫自己。

    “我要你成为夏娃第六,”皮拉说,“接替我的位子。除了你之外没人具备相应的才能和知识。你可以为我做到吗?能答应我吗?”

    托比答应了。她还能说什么?

    “很好,”皮拉长出一口气。“现在是喝罂粟花奶的时候了。红瓶子,就是它。祝我旅途愉快吧。”

    “谢谢你教给我的一切。”托比说。我无法忍受,她想。是我杀了她。不:我只是在帮助她得到死亡。我实现了她的愿望。

    她看着皮拉饮下那杯药水。

    “谢谢你愿意学习,”皮拉说,“现在我要睡了。不要忘记告诉蜂儿们。”

    托比守在皮拉身旁,直到她停止呼吸。然后她拉起被罩盖住皮拉平静的面容,掐灭了蜡烛。是幻觉吗?皮拉咽气的刹那烛火突然跳蹿起来,仿佛有一股气流吹过?灵魂,亚当第一会说。一种抓不到、测不出的能量。皮拉无可测度的灵魂。刚才过去了。

    但如果灵魂不是物质,它便不能影响烛火。不是吗?

    我变得越来越矫情了,和其他人一样,托比想。变得像腐蚀的鸡蛋。下回我就该和鲜花说话了。或者学努埃拉那样和蛞蝓聊天。

    但她还是跑去和蜜蜂说话了。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但是她答应过皮拉。她记得光在心里想还不够:你必须大声说出来。蜜蜂是往返于此生与来世间的信使。连接生者与亡者。它们传递着词语幻化的空气。

    托比遮住脸——皮拉坚称这是惯例——站在屋顶的蜂巢前。蜜蜂们和平时一样来来往往,飞舞不停,细腿上蘸满花粉,摇摆着,跳着八字舞,相互交流信息。从蜂巢内部传来振动翅膀的嗡嗡声,是它们在扇风冷却空气,为巢室和甬道通风。皮拉说过,一只蜜蜂代表全体蜜蜂,所以对蜂巢有利的行为就是对单只蜜蜂有利。

    好几只长着金色软毛的蜜蜂在托比头上打转。有三只停在她的脸颊上,开始品尝她的味道。

    “蜂儿们,”她说,“我有消息要告诉你们,请务必转达你们的女王。”

    它们在听吗?或许吧。它们不是轻柔地啃咬着托比脸上干涸的泪痕吗?这是为了摄取盐分,科学家会说。

    “皮拉死了,”她说,“她托我捎来问候,并且对你们多年来的友谊表示感谢。有天你们也将跟随她的步伐,届时她将与你们在那个世界相会。”这些话是皮拉教她的,大声说出来显得尤为愚蠢。“在那天到来之前,我是你们新的夏娃第六。”

    没人听见这番话。就算听见了也不会觉得奇怪。在屋顶上是这样,但下面的世界就不同了。地面上的人会把她看成疯婆子,游荡在街头,对着空气自说自话。

    过去,皮拉每天早上为蜜蜂带来新闻。托比应该照做吗?是的。这是夏娃第六的职责之一。如果你不把发生的每件事情告诉蜜蜂,它们会觉得受伤,可能会成群飞往他处。也可能会死。

    停在托比脸上的蜜蜂迟疑了一下:或许它们察觉到她在颤抖。但它们懂得恐惧和悲伤的区别,因为它们没有伸出尾刺。没过多久,它们升到空中飞走了,融入蜂巢上空盘旋层叠的蜂群中。

    35

    等她镇定下来,调整好表情,托比去找亚当第一,把消息告诉他。“皮拉死了,”她说,“她亲手安排了自己的结局。”

    “我知道,亲爱的,”亚当第一说,“我们讨论过。她先用了‘死亡天使’,然后是罂粟花奶,对不对?”托比点点头。“听着,这件事很棘手,虽然你值得信赖,但她不认为大多数园丁应该知道全部事实。终极心灵之旅只能是资深人士的道义抉择,而且,我必须强调,只能用在皮拉这样的绝症患者身上,切不可推广——尤其不能让我们的年轻人接触,他们极易受到影响,容易耽溺于病态的自闭,崇尚错误的英雄主义。我相信你可以妥善管理皮拉的药罐吧?我们不希望任何意外发生。”

    “我会的。”托比说。我需要打造一只盒子,她想。一只带锁的铁盒。

    “还有一件事,从现在起你就是夏娃第六了。”亚当第一绽开笑颜。“我真是太高兴了,亲爱的!”

    “我猜你和皮拉也商量过这件事。”托比说。晚祷不过是缓兵之计,她想。我被捏在手心里,直到皮拉敲定协议。

    “这是她由衷的希望,”亚当第一说,“出于她对你的爱和尊敬。”

    “希望我不会辜负她。”她说。

    看来这是他们两人联合起来设计的圈套,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对她来说进入仪式就像踩进一双石头做成的鞋子。

    亚当召开全体园丁大会,将一番编派好的谎言公之于众。“有个不幸的消息。”这是他的开场白。“我们亲爱的皮拉——夏娃第六——由于一次灾难性的物种鉴别失误,今早离开了人世。尽管她保持了多年零失误的纪录——但或许这是上帝为了更伟大的目的将我们挚爱的皮拉召回天国。这次教训提醒你们全面掌握菌菇知识的重要性;此外,采集蘑菇的时候,请务必限制在熟知的品种内,例如羊肚菌、黄伞菇、马勃菌——这些菌种不容易混淆。”

    “终其一生,皮拉都致力于扩充我们对菌菇和真菌的收藏,添加了大量野生标本,其中一些可协助你们进行冥想,但我提醒大家,若非事先请教有经验者,切不可擅自服用。尤其要警惕那些神秘的菌帽与菌圈——我们不希望再有类似的意外发生。”

    托比愤愤不平:他凭什么诋毁皮拉在真菌学方面的专长?皮拉从未犯过这种错误:年长的园丁一定知道。然而,退一步看,这不过是一种说辞而已,就像过去他们称自杀为“意外死亡”。

    “我很荣幸地宣布,”亚当第一继续说道,“我们可敬的托比已允诺接替夏娃第六的位置。这是皮拉的遗愿,我相信你们都同意没人比她更适合这个位置。我本人就非常依赖她……在许多事情上。她的天赋才干不仅包括丰富的知识,还有她的睿智明鉴,在逆境中坚韧不拔的精神,更有一颗善良的心。这就是皮拉选中她的原因吧。”有些人向托比所在的方向不露声色地点头微笑。

    “我们挚爱的皮拉希望成为遗迹公园的沃土,”亚当第一接着说,“经过深思熟虑,她挑中了一株上好的接骨木,希望把它种在她的埋骨处,以便日后造福我们的搜粮行动。你们都知道,私人制造堆肥有很大风险,若经查出必遭重罚——‘凶域’的居民相信连死亡也必须受到严格监管,首先,要付费——然而我们将慎重筹划,谨慎行事。想见皮拉最后一面的人可以去她的隔间。如果有人想献上鲜花,容我推荐这个季节盛开的金莲花。请不要采摘蒜花,留待日后播种。”

    有人在默默淌泪,孩子们则失声痛哭——皮拉深受人们爱戴。等一切过去后,园丁们列队离开。有些人再度朝托比微笑,对她的晋升表示嘉许。托比站在原地没动,因为亚当第一一直握着她的手臂。

    “原谅我,亲爱的托比,”众人散去后,他开口道,“很抱歉,我不得不暂时远离现实。有时不得不掩盖事实,但这都是为大局着想。”

    ***

    大家决定由托比和泽伯挑选为皮拉埋骨堆肥的地点,并负责预先挖洞。时间很重要,亚当第一说,园丁们不赞成冷冻,天气又暖和,若不抓紧时间腐化皮拉,恐怕遗体自身会过早腐烂分解。泽伯有两套遗迹公园管理员的制服——绿色工装裤和衬衫,上面有白色的公园图标。两人换装上路,卡车后座上放了铁铲、草耙各两把,外加一把鹤嘴锄、一柄干草叉,随着车身起落咣当作响。托比才知道园丁原来有辆卡车,虽然意外,但这是事实。那是一辆空压机小型载货卡车,平时存放在澙湖的一家宠物商店里。一家废弃的宠物商店——泽伯说,澙湖可没有多少宠物用来溺爱,假如你有一只猫,它很可能会终结在别人的油炸锅里。

    据泽伯说,园丁根据需要在卡车上油漆图案。这回是遗迹公园的图标,仿制得天衣无缝。“我们有好几个‘前’平面设计艺术家,”泽伯说,“当然,我们有很多‘前’职业人士。”

    沿途经过“排水孔”时,他们不停地摁喇叭驱赶鼠民让道,还要嘘走强行上前擦窗的人。“你以前干过这个?”托比问。

    “你说的‘这个’,是指在公共停车场里非法掩埋老太婆?那我的答案是没有,”泽伯说,“有我罩着没死过一个夏娃。但凡事都有第一次。”

    “有多危险?”托比问。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泽伯说,“当然,把她随便扔到哪个空地上也行,留给食腐者享用,但最后她十有八九会被做成秘密汉堡。现在动物蛋白质这么贵。或者卖给炼废油的家伙,他们会照单全收。我们可不会让她落到这种下场。如果老皮拉死后被加工成荤油,貌似不符合她信奉的宗教吧。”

    “难道不是你的宗教吗?”托比问。

    泽伯噗嗤一笑:“教义的精华就留给亚当第一吧。我只取我所需的部分来达成我的目标。不谈这些了,咱们去喝‘快乐杯’。”他掉头开进商店街的停车场。

    “我们几时能喝‘快乐杯’了?”托比说,“基因改造、全日照栽培、喷洒农药的快乐杯?它杀死鸟类,使小农破产——我们都知道。”

    “我们这不乔装改扮了嘛,”泽伯说,“你得演什么像什么!”他朝她挤挤眼睛,手越过托比打开车门。“放松点。你以前保管是个甜妞,被园丁改造以前。”

    以前,托比心想,这两个字几乎概括了一切。不管怎样,她觉得颇为受用:她有段时间没得到过性别意味如此强烈的赞美了。

    在“秘密汉堡”工作的时候,“快乐杯”曾是午休开始的标志,她只有这段时间可以休息。感觉有几百年没喝过这类玩意了。她点了一杯快布基诺,几乎忘了它有多美味。她小口啜饮着:下次再喝不知是猴年马月了,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差不多该走了。”泽伯说的时候她还没喝完。“我们还有一个大坑要挖呢。把帽子戴上,头发盘起来塞进帽子里,女园工都这样。”

    “嘿,园工小妞。”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给咱们看看你的灌木丛啊!”托比不敢张望。但亚当第一告诉过她弗兰克又被送进彩弹场了——街头巷尾的传闻。

    泽伯留意到她的恐惧。“要是谁敢找你麻烦,我就拿鹤嘴锄揍扁他。”他说。

    他们回到卡车上,一寸一寸地突破废市的街道,好不容易才抵达遗迹公园的北门。泽伯朝看门人挥了挥伪造的通行证,继续前进。原则上公园属于步行区,所以一路上看不到其他车辆。

    泽伯减速慢行,经过好几个来公园野餐的家庭,他们桌上的烤肉毕剥作响。几伙吵闹的鼠民喝醉了随地躺卧。有人朝卡车砸石块:鼠民知道遗迹公园没有警备力量。泽伯告诉她,以前这里出过事。一群人围住汽车哄闹,甚至出过人命。这些人以为藏在小树林里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哪里有大自然,哪里就有畜生。”泽伯爽朗地说。

    他们找到一个好地方——一片裸露的土地,接骨木丛可以获得充足的日照,他们挖掘时也不会碰到太多树根。泽伯用鹤嘴锄翻松污泥,托比负责把它们铲去。他们竖起一块标牌:“园圃,由荷尔史威瑟西区热心赞助”。“如果有人问起,告诉他们我有授权证,”泽伯说,“就在我口袋里。其实没你想的那么贵啦。”

    等洞挖得足够深,他们便收拾东西往回走,把标牌留在原处。

    皮拉的堆肥葬礼在当天下午举行。卡车载着皮拉前往选中的地点。她被装在一只印有“护盖物”字样的麻袋里,和一株接骨木、一桶五加仑水罐待在一起。努埃拉和亚当第一带领暮春唱诗班在公园里高歌而行,不偏不倚地经过埋葬点。他们吸引了路人的目光,这样就没人注意到泽伯和托比在那里栽种灌木。他们声嘶力竭地高唱“鼹鼠日颂歌”。唱到最后一节时,以鼠民T恤乔装的谢克尔顿和克洛泽站在路边嘲弄他们。克洛泽扔了只瓶子过去,队伍尖叫着逃散开来。所有鼠民都兴味盎然地观看这场追逐,期待有暴力事件发生。泽伯将皮拉连同麻袋一起灵巧地塞进洞里,在她上方插上接骨木丛。托比挥铲填平压实;然后他们浇水。

    “不要表现出悲痛的样子,”泽伯对她说,“假装在工作。”

    围观者中有个高个儿黑发男孩。他没有因为暮春唱诗班的杂耍表演而转移注意力,神色漠然地倚在一棵树上。他的黑色T恤上印有“肝脏是邪恶的,必须受到惩罚”[54]的标语字样。

    “你认识那个男孩?”托比问。这件T恤看起来并不合适。假如他是个真正的鼠民,它会更适合他。

    泽伯匆匆瞥了一眼。“他?为何这么说?”

    “他一直在注意我们。”她以为他是公司警?不可能。他显然太过年轻。

    “不要盯着看,”泽伯说,“他认识皮拉。是我告诉他我们在这里的。”

    36

    根据亚当第一的说法,人类的堕落是多重层面的。我们的灵长类祖先从树上掉了下来;从此他们由素食堕落到食肉。接着他们从本能沦落到理性,之后是技术;从简单信号堕落到复杂文法,复又坠入人性。从无火堕落到用火,后来更发展到使用武器;从周期性交配堕落到一刻不停的性抽搐。最后他们失去了把握当下快乐生活的简单纯粹,堕入对消逝的昨日和遥远未来的焦虑沉思。

    堕落仍在继续,但它的轨迹愈发向下。一旦被吸入知识之井,唯有笔直下坠,不断地学习再学习,却不能变得更快乐。自从成为夏娃第六以后,这种情况在托比身上发生了。她能感觉到夏娃第六的头衔逐渐渗透她,腐蚀她,将她曾经的棱角磨平。这不是一件刚毛衬衣[55],而是一件荨麻衬衣。她居然允许自己就这样被缝了进去?

    话说回来,她学到了不少东西。一旦掌握了知识,过去的无知就令人难以置信。这和舞台魔术的道理一样,在你领会之前,诀窍就在你眼皮底下打转,只不过你的眼睛在看别的地方。

    举例来说。亚当和夏娃们有台笔记本电脑。托比发现时无比震惊——这不是直接违反园丁的准则吗?——但亚当第一试图消除她的疑虑:除非做好万全的防护措施,他们绝不会用它上网。电脑主要用来存储和“凶域”相关的重要资料,而且他们小心让普通园丁成员远离此类危险物品——尤其是孩子们。不管怎么说,有就是有。“电脑好比梵蒂冈收集的春宫书,”泽伯告诉她,“只要在我们手上就是安全的。”

    他们把笔记本电脑藏在醋桶背后的小房间里,准确来说是嵌进墙壁里面的隐秘壁龛。这里也是亚当和夏娃们每隔两周召开一次会议的地方。有扇门通往那里,但在被夏娃的身份裹挟住之前,托比只被告知门背后有个柜子,用来堆放瓶瓶罐罐。屋里确实有几个摆放空瓶的架子,但整面组合柜转开之后就会露出真正的房门。两扇门都上了锁:只有亚当和夏娃握有钥匙。现在托比也有了。

    她早该想到,亚当和夏娃一定通过某种渠道会面。他们的行动和思考如出一辙,但他们不用手机和电脑,如果不是面对面交流,那些集体决策是怎么做出来的?以前她肯定是在潜意识里假设他们以某种化学方式交换信息,像树一样。但是她错了,这和植物没有多大关系:和所有秘密会议一样,他们围坐在圆桌旁,用锤子敲定他们的立场——无论是神学上还是实践上——像中世纪的修道士一样冷酷无情。并且和修士一样,他们背负的权益越来越重。这正是托比担心的地方,因为公司警无法容忍反对派,而园丁们反对广义商品行为的姿态搞不好会被视为异己。这样看来,托比不是被裹进遗世孤立、羊圈般的蚕茧里,相反,她正游走在一支随时可能爆发的现实力量的边缘。

    理由就是,园丁看来已不再是小规模的地方宗教。他们的影响力日益扩张:组织的触角早已不再限制于排水沟的“伊甸之崖”以及相邻的屋顶花园,外加其他受他们控制的建筑物;他们的分支遍及不同的废市,甚至延伸到其他城市。他们在“凶域”也有来自各阶层的同情者组成的单位,甚至在公司警内部。据亚当第一说:这些同情运动的人士提供了无可替代的信息,全靠这些信息他们才能掌控敌人的意图和行动,至少是部分掌控了。

    这些单位被称为“松露”,因为他们潜伏在地下,极其珍贵稀有;也因为你不知道他们下一次会在哪里出现;最后,你必须驱使猪和狗把他们嗅出来。亚当第一会急忙解释,园丁无意冒犯真实的猪狗——它们只是被黑暗势力奴役了。

    尽管亚当和夏娃们在普通园丁面前竭力掩饰苦恼,但伯特被捕这件事把他们吓坏了。有人声称公司警会提出老掉牙的恶魔交易——提供线报以免于一死。但泽伯冷酷地指出公司警无须交易,因为一旦他们使用“读心术”,不怕你不开口。他们会从可怜的伯特身上榨出牵连别人的谎言,就像榨出他的鲜血、屎尿和呕吐物。谁知道他现在已经供出多少了?

    所以亚当和夏娃们预期公司警随时可能突袭花园。他们必须启动快速撤离计划,警告“松露”单位,期望他们可以提供掩护。没多久,有人在“鳞尾”后面的空地上发现了伯特的尸体,皮肤上有冻伤,重要器官都被切除了。

    在醋房背后的小屋召开会议时,泽伯说:“他们希望造成暴民袭击的假象,不过骗不了人。如果是暴民的话会乐意切更多器官下来。有意思。”

    努埃拉提出,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有意思”缺乏必要的敬意。泽伯解释他不过是嘲讽。平时难得开口的玛露西卡助产士表示泽伯高估了嘲讽的价值。泽伯反驳说他没有注意到园丁中间有高估嘲讽的迹象。瑞贝卡——她现在也是有权势的夏娃了,夏娃十一,负责营养整合——建议每个人最好少说两句。亚当第一劝大家冷静一点,阋墙必败。

    接着他们就如何处理伯特的尸体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伯特曾是一名亚当,瑞贝卡说,应当享有和其他亚当或夏娃同等的待遇,为他在遗迹公园举行非法堆肥葬礼,这样才公平。“迷雾”费洛在会议室里没有平时在外面那么迷糊,直说这种做法太危险了:万一公司警以伯特的遗体为饵引他们出来怎么办?“螺丝钉”斯图尔特说,公司警早就知道伯特是园丁成员,又何必多此一举?泽伯猜伯特的尸体是公司警向废市黑帮发出的讯息,要他们尽快整顿组织,将吃白饭的异己者连根铲除。

    无奈之下努埃拉只好妥协,好吧,如果你们不愿意把可怜的伯特化成堆肥,是否可以晚上去那儿走一趟,往他身上洒勺土,象征性地纪念一下:这样她本人的灵性会舒坦很多。老麦表示不能理解,对这种满嘴肉臭、背叛同伴的食猪佬还有什么好说的。亚当第一表示他们可以静默片刻,用心灵的光芒环绕伯特。但泽伯说伯特已经吸收了太多光芒,这家伙恐怕要变成自杀炸弹,把炸鸡连锁店爆了。努埃拉责备泽伯过于轻佻。亚当第一提议大家彻夜冥想,也许答案会以幻象的形式启发我们。费洛说,如果是那样的话,他要抽大麻。

    第二天,伯特的尸体从空地上消失了。根据泽伯的情报,早起的拾荒者早就抢先一步将伯特熔成垃圾油,灌进某些公司职员的大都会厢型汽车里了。托比问他为何如此肯定,泽伯嬉笑着说他在鼠民帮里有不少线人,他们不问对象,只要给钱什么都说。

    亚当第一向全体园丁发表演说,简要概括了伯特的结局,称他为受物质贪欲引诱的受害者,理应得到更多的同情而非鄙视,并要求园丁提高警觉,若发现好奇心过于旺盛的游客,尤其是他们的任何异常行为,必须及时通报。

    然而通报记录为零。几个月过去了,又过了几个月。日常工作和上课照常进行,圣徒纪念日和仪式也遵循着既定的轨道。托比重拾编织活,指望这能治好她的白日梦,浇熄无果的欲望,把注意力集中在当下。在此期间,蜜蜂繁衍增生,每天早晨托比都为它们带去消息。月亮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丰盈圆满,复又萎缩消逝。有新生儿诞生,一次闪壳绿甲虫感染,新加入了许多新皈依者。时间的沙是流沙,亚当第一说过。多少事物陷入其中,从此了无痕迹。如果陷进去的只有无谓的忧虑,那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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