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元十二年
关于圣尤艾尔的礼物。演讲人:亚当第一
我的朋友们,我的同胞们,亲爱的孩子们:
从今天开始我们将进入圣尤艾尔周。届时我们将外出采集野食,它们是上帝假手自然交由我们处置的礼物。皮拉,我们的夏娃第六,将带领我们在遗迹公园漫步,采集菌菇,伯特,我们的亚当十三,将协助我们分辨可食用的野菜。谨记——感到不对劲就赶紧吐出来!不过要是老鼠吃过,或许你们也可以吃。但并不是绝对的。
泽伯,我们尊敬的亚当第七将为高年级的孩子示范,如何在万不得已的时刻设计陷阱,获取应急的肉食。记住,没有任何事物对我们是不洁净的,只要心怀感激,恳求宽恕,轮到我们的时候再无怨无悔地献身伟大的营养链。或许这才是牺牲的真意吧。
伯特可敬的妻子,维纳,仍然处于灵息状态。但我们希望她能早日回到我们身边。让我们祈求光明与她同在。
***
今天我们一起来默想圣尤艾尔·吉本斯其人。自1911至1975年间,他生如繁花,盛开在地球表面。虽然他与我们相隔久远,心灵上却无比贴近。在圣尤艾尔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离家去寻找工作,家里的日用饮食全靠他掌握的自然知识。天父,除了你的课堂,他不曾上过其他学校。他在你创造的物种中找到严厉但真实无欺的师长。然后他与我们分享他们的教诲。
他教授我们各种马勃菌的功用,以及其他有益的菌菇;他还教导我们毒菌菇的危害。但只要制成汁液服用,它们也具有灵性的价值。
他歌颂野洋葱、野芦笋和野生大蒜的美德,也不劳苦,也不纺线[42],自然也不被农药喷洒,如果它们能远离农业公司悠然自得地生长。他通晓路边的药草:知道柳木皮能止痛退烧,蒲公英根可以利尿,排出过量水分。他教导我们不可浪费;哪怕是经常被拧成一团丢弃的荨麻也富含维他命。他教我们临场发挥:因为没有酸模花,也会有香蒲;就算没有蓝莓,也许处处都是野生小红莓。
圣尤艾尔,你以卑贱的油布铺地充作餐桌,愿我们的灵与你同席;愿我们与你共享野草莓,将春蕨菜和新长的乳草豆荚以小火慢炖,最好加点黄油代用品,若能获得的话。
等我们被逼到走投无路时,请你帮助我们领受命运赐予的一切;请将植物的名字、生长的时令和产地轻轻吹入我们属灵的耳中。
因为一旦无水的洪水来袭,一切买卖活动行将停止。我们将再度落到身无长物、唯求诸己的地步,所幸我们拥有上帝富足丰饶的花园。也是你们的花园。
让我们齐声歌唱。
啊,我们讴歌神圣野草
我欲放声讴歌,
那沟边的神圣野草。
它们是谦卑者的粮草,
不是富有者的佳肴。
购物中心买不到
超市里觅不着。
奉献穷人不求报,
受人蔑视亦寻常。
蒲公英绽放前,
用苞芽装点春天。
六月牛蒡[43]根熟了,
一口须肥汁浓。
秋天到来橡实熟,
胡桃也把黑衣换;
乳草结荚煮更甜,
青青嫩草色犹新。
雪杉桦树的内皮
满含维他命C——
然则请君莫过食,
要做惜树人。
马齿苋、羊腿藜,
便是荨麻也可吃。
山楂、接骨木、漆树和玫瑰——
各出丰美果实于其中。
神圣野草遍地生,
人间有美景——
神赐大造化,
何患无粮果腹?
——选自《上帝园丁口传赞美诗集》
24
瑞恩
纪元二十五年
我还记得在隔离区那晚吃了什么:是鸡肉球[44]。自园丁时代起我就对肉类有点不太适应,但莫迪斯说鸡肉球其实就是蔬菜,它们长在茎上,而且没有脸。于是我吃了半份。
接着我练了一会儿舞,以免腿脚生疏。现在我也有了自己的“海尔糖果”耳机,时不时练把嗓子。亚当第一说过,音乐是上帝赐予人类的天赋,我们歌唱起来不仅像鸟儿,更像天使。因为歌唱是赞美的形式之一,它比交谈更深入人性,相较其他形式更容易让上帝听见我们。我试着记住这些。
我再度朝“蛇穴”看去。来了三个彩弹场的家伙——这些人刚获释不久。你总能从他们刮干净的胡子、新剃的头发和穿的新衣上看出来,而且他们还有一种惊恐的表情,仿佛长久以来一直被关在黑暗的壁橱里。三人左手拇指的指腹上都烙着纹身——一个圆圈,是红色还是亮黄色取决于你属于红队还是金队。其他客人从他们身后绕过,让出位子,有点回避的意思,但举止间不乏敬意——仿佛他们是网络明星或体育英雄,而非彩弹场放出来的罪犯。有钱人喜欢把自己想象成彩弹玩家。他们也赌,往金队或红队上押注。大笔金钱在这项赌注上转手易主。
只要有彩弹场的老兵在场,旁边总有两三个公司警盯梢——他们会突然狂躁起来,大肆破坏。我们“汇鳞”女孩不准和他们单独相处:他们不懂假装游戏,不知道何时该住手,他们砸坏的东西可不仅是家具而已。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把这些家伙灌醉,不过动作一定要快,必须赶在他们彻底进入暴走状态之前。
“我真想亲手把这帮恶棍关起来,”莫迪斯会说,“那些疤痕下面没剩下多少人性了。但是招待他们的话兴爱超市会给我们一大笔外快。”
我们给他们灌酒和药丸,如果可以的话最好用铲子塞进去。我刚进滞留区后不久他们开始试行一种新药——“喜福多”,这是它的名字。没有后顾之忧的性爱,包你满意,让你欲死欲仙,外加百分百保护——这是它的承诺。“汇鳞”女孩不允许在工作时用药——嫖客花钱不是为了让妓女享受的,莫里斯说——但是这种药不一样。吃下它就不用戴生物体膜了,因此有些客人愿意为此支付更多费用。“汇鳞”还为还童公司[45]测试新药,所以他们不可能像发糖那样发药——仅供贵宾享用——但我迫不及待想试一试。
我们总能在彩弹之夜收获不少小费,虽然没有正牌“汇鳞”小姐会和老兵办事,因为我们是技艺精湛的艺术家,对我们造成的任何伤害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他们购买最基本的“体毛接触”,对象是那些偷渡入境的欧洲贱货、得-墨人、“亚洲共融”或“红鱼”的未成年少女。“汇鳞”把这些女孩从街上拐来做临时工,因为彩弹手想要薄膜[46],完事后除非你能提出证明,否则他们就说你感染了。但“汇鳞”不想花钱把她们送进滞留区做检查或治疗。我从未见过她们第二面。她们进得来,但我不认为她们出得去。在更低劣的夜总会里,她们可能被用来满足客人的吸血鬼臆想,但是这样就涉及口对血的接触。正如我之前说过的,莫迪斯喜欢干净。
那天晚上,彩弹三人组中的一个把星尘抱在腿上,任后者施展她的招牌式缠绕动作。她身穿雀鹭毛外套,戴着头饰,从正面看或许惊艳,但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像一把蓝绿色的鸡毛掸子在那个男人身上拂尘——像一把干的车窗雨刷。
另一个家伙瞪着萨凡娜,大张着嘴,他的头直往后仰,几乎和脊椎形成直角。要是萨凡娜没抓牢,这人肯定会折断脖子。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我打赌他也不会是第一个被一丝不挂抬出“汇鳞”后门扔到空地上去的人。这男人年纪挺大,秃顶,后脑勺扎了个马尾,手臂上满是刺青。他看上去有点眼熟——或许是常客——但是我看不太清楚。
第三个人拼命要把自己醉成烂泥。或许他想忘掉自己在彩弹竞技场里干过的事。我从没亲眼在彩弹竞技场的网络上见过。太恶心了。我都是从男人们那里听来的。男人会对你说的事情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尤其是当你全身覆盖着闪光的绿色鳞片,他们还看不见你真正的样子。那感觉肯定就像对着一条鱼在说话吧。
***
没有其他事情发生,于是我拨打阿曼达的手机,但她没有接听。可能她已经睡了,蜷缩在睡袋里,远在威斯康星。或许此刻她正坐在一堆篝火边上,旁边有两个得克-墨西哥人边弹边唱,阿曼达也跟着唱,因为她懂得墨语。也许那里圆月高照,远处有几只土狼在嚎叫,就像老电影里演的那样。但愿如此。
25
自从阿曼达搬来以后,我的生活波澜迭起。在我快满十三岁时的圣尤艾尔周又发生了足以改变我人生的大事。阿曼达应该比我年长:她的乳房已经发育了。以这种方式估测时间挺奇怪的。
那一年,我和阿曼达——还有伯妮斯——加入了高年级的孩子们,参加泽伯的“捕食者与猎物的关系”示范课,在课上还必须吃下真正的猎物。我对吃肉的印象已经相当模糊了,还要追溯到荷尔史威瑟大院时期。但园丁除非万不得已强烈禁止吃肉,因此把血淋淋的肉和软骨送进嘴里,塞入我的喉咙,这种想法让我恶心。但我发誓绝不吐出来,我怕尴尬,也怕泽伯不高兴。
我不用替阿曼达担心。她习惯吃肉,以前经常吃。只要一有机会就去偷秘密汉堡。因此对她来说把一块肉嚼两口吞下去根本不成问题。
***
圣尤艾尔周的星期一,我们穿上干净衣服——昨天穿的也是干净的——我为阿曼达绑辫子,然后轮到她给我绑。对此泽伯戏称为“灵长类动物相互理毛”。
我们听见泽伯在浴室里唱歌:
没人在乎,
没人在乎,
所以我们总是一团浆糊,
因为没人在乎!
我渐渐觉得泽伯的晨曲有股令人安心的力量。这意味着一切如常,至少这一天是这样。
通常卢瑟恩会等我们走了才起来,部分原因是想避开阿曼达,但此刻她套着深色园丁服站在厨房里,而且她真的在做饭。最近她在料理方面频频做出尝试。此外,她还主动清理我们的起居区。她甚至在窗框上种了一盆烂糟糟的番茄。我猜她做这些是为了讨好泽伯,虽然他们近来吵得比平时更凶。他们每次吵架都会把我们支出去,但还是能听见声音。
吵架的主题是泽伯不跟卢瑟恩在一起时的去向。他的答案永远都是“工作”,或者是“不要逼我,宝贝”,不然就是“你没必要知道,这是为了你好。”
“你一定有别的女人了!”卢瑟恩说,“你身上都是婊子的味道!”
“哇塞,你妈的嘴可真够臭的。”阿曼达悄声对我说。我不知该觉得骄傲还是丢脸。
“不,我没有,”泽伯的声音听来很疲惫,“有了你我干吗还要去找别人呢,亲爱的?”
“你在撒谎!”
“天哪,坐直升飞机的基督啊,把你的手从该死的行李箱上拿开!”
泽伯从洗澡间里出来,身上滴着水。我可以看见我十岁时那次打斗留下的伤疤;它让我不寒而栗。“我的小老鼠今天乖不乖?”他笑得像个巨怪。
阿曼达露出甜甜的笑容。“是大老鼠。”她说。
早餐是油炸黑豆泥和温火煮鸽蛋。“早餐美味极了,宝贝。”泽伯对卢瑟恩说。我不得不承认味道确实不错,尽管是卢瑟恩料理的。
卢瑟恩回以招牌式的甜腻笑容。“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好好吃一顿,”她说,“想想接下来整个礼拜你们只能吃些什么呀。要我说就只有老菜根和老鼠。”
“烤兔肉呗,”泽伯说,“那些傻兔子我可以一口气吃上十个,耗子做配菜,再来点油煎蛞蝓当甜点。”他斜眼瞅了瞅我和阿曼达:他在故意恶心我们。
“听起来棒极了。”这是阿曼达的回答。
“你真是头野兽。”卢瑟恩向他抛了个媚眼。
“可惜不能来杯啤酒送菜,”泽伯说,“加入我们吧,宝贝,我们需要些装饰。”
“你不和我们一道去吗?”我问。卢瑟恩在圣尤艾尔周的活动不外乎跟在我们后面沿着林中小道散步,拔些奇怪的野菜,抱怨虫子太多以及监视泽伯的行动。其实这次我不想她跟来,但我又不希望事情有变化。因为我有预感我的命运将会再次改变,就像当年命运把我从荷尔史威瑟大院带走一样。虽说只是感觉而已,但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已经习惯和园丁们一起生活了,现在这里是我的归属。
“我大概去不了,”她说,“偏头痛犯了。”昨天她也说偏头痛。“我得再回去躺一会儿。”
“我去把托比叫过来。”泽伯说,“皮拉也行。让讨厌的头痛见鬼去吧。”
“你会吗?”卢瑟恩露出苦涩的笑容。
“包在我身上。”泽伯说。卢瑟恩没吃她的那份鸽蛋,于是泽伯替她吃了。也不过是一枚李子的大小。
豆子是花园出产的,但鸽蛋来自我家的屋顶。我家的屋顶上没有菜园,因为亚当第一认定那里不宜种植,但有鸽子筑巢栖息。泽伯用面包屑引诱它们过来,动作轻柔,让它们放松警惕。鸽子下的蛋都被泽伯拿走了。他说,鸽子不属于珍稀物种,这样做没关系。
亚当第一说过,动物的蛋具有成为生物的潜力,但还不是完全体,就像一枚坚果还没有成树一样。蛋也有灵魂吗?没有,但它们有孕育出灵魂的潜力。因此,即使很多园丁自己不吃蛋,但他们也不会谴责其他吃蛋的人。你不需要因为吸收它的蛋白质而向蛋道歉,但你必须向鸽妈妈道歉,并且感谢它的赠予。我怀疑泽伯根本懒得搞这套。我甚至疑心他私底下连鸽妈妈也吃。
阿曼达吃了一枚鸽蛋,我也一样。泽伯吃了三枚,加上卢瑟恩那份。他需要更多食物,因为他块头比我们大,卢瑟恩说,如果我们和他吃得一样多就会长胖。
我们正要出门时听见泽伯说:“待会儿见,女战士们。可不要杀人哦。”他知道阿曼达那些用膝盖撞腹股沟和挖眼睛的招式,还有那块用封箱带裹起来的玻璃;这些都成了他的笑料。
26
照例我们先去怡景公寓接伯妮斯一起上学。我和阿曼达不想干了,但我们知道当真不去会给我们惹上麻烦,亚当第一会责备我们“不像园丁”。伯妮斯到现在都不喜欢阿曼达,但也谈不上恨。她对她只是像对某种动物那样有所顾忌,好比尖喙的鸟儿会让你忌惮一样。伯妮斯的刻薄和阿曼达的硬冷是两回事。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我和伯妮斯曾是挚友,这份情谊已成过去。现在只要她待在近旁我便坐立难安:或许是愧疚作祟。心思细密的伯妮斯察觉到了,她企图利用我的内疚,反利用它来对付阿曼达。
尽管这样,表面上我们依旧相处融洽。三人结伴上学,结伴回家,一起参加唱诗班或者生态少年先锋队的“拾穗”活动。诸如此类的事情。只是伯妮斯不再来奶酪工厂串门了,放学后我们也不再和她一块儿溜达。
***
那天早晨在去伯妮斯家的路上,阿曼达说:“我要宣布一个重大发现。”
“什么?”我问。
“我知道伯特每周有两个晚上五点到六点间在什么地方。”
“那个‘门把球’伯特?我没兴趣!”我和阿曼达都很鄙视这个可悲的腋窝狂。
“别这样。听我说,他和努埃拉去的是同一个地方。”阿曼达说。
“你在开玩笑!在哪里?”努埃拉的确卖弄风骚惯了,但她对谁都这样。这只是她的做人方式而已,就像托比一贯冷眼看人一样。
“醋房,等里面没人了他们才进去。”
“天哪!”我说,“来真的?”我知道这和性有关——我们经常拿性事开玩笑。园丁们称之为“生殖行为”,并声称这不是一个适合拿来嘲弄的话题,但阿曼达可不管。你可以讥笑性,你可以买卖性,或者两样一起来,可你没办法尊重它。
“难怪她的屁股晃得这么厉害,”阿曼达说,“用多了自会疲软。瞧它们松松垮垮的样子,跟维娜的沙发差不多。”
“我不信!”我说,“这不可能!至少不是伯特!”
“我可以画十字吐口水担保。”阿曼达说着就唾了一口。她吐口水的样子酷毙了。“去那种地方还能干什么好事。”
我们这帮园丁的孩子私底下编了不少有关亚当和夏娃行房事的下流故事。想象他们光溜溜的样子,相互厮混,和流浪狗搞,甚至干那些画片上的绿鳞女孩,这让他们的权威失色不少。尽管如此,我依然很难想象努埃拉躺在伯特身下娇喘踢蹬的画面。“好吧,”我说,“不管怎样都不能让伯妮斯知道!”说完我们又笑了一阵。
进了公寓,我们朝门房阿姨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这个寒碜的妇人还是老样子,躲在大厅柜台后面忙着手里的针线活,头也不抬。上楼的时候,我们尽量避免踩到满地用过的针头和安全套。阿曼达管这栋房子叫怡景保险套,所以现在我也这么叫它。这里特有的腐烂植物气息和辛辣味今天闻起来格外浓郁。
“有人在这里种大麻,”阿曼达说,“气味像鼠尾草。”这方面她是专家:毕竟她在“凶域”摸爬滚打,甚至也试过毒品。她自称只是浅尝辄止,因为吸毒之后你会神志恍惚。你只能从信得过的人手里买药,因为谁都可以往里面加料,但是她谁也不相信。我缠着她让我试试,但她不肯。她说我“还嫩”。或者她会说加入园丁后原来的渠道断了。
“这里不可能有大麻,”我说,“房子是属于园丁的。只有废市黑帮才搞大麻工厂。可能只是——小孩晚上在这里抽大麻留下来的烟味而已。废市的小孩。”
“是啊,我知道,”阿曼达说,“但这不像烟味,更像室内种大麻的味道。”
爬到四楼时,我们听到说话的声音——男人的声音,有两个人,声音是从电梯口那里传来的。他们听起来不太友善。
“我只能弄到这些,”一个声音说,“其余的明天再拿。”
“王八蛋!”另一个说,“别想耍我!”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墙上;接着又是砰的一声,伴随着一声无言的嘶吼,不知是出于痛苦还是愤怒。
阿曼达用手戳我。“往上爬,”她说,“快!”。
我们全力跑完剩下的楼层,尽量不发出声音。等我们爬上六楼阿曼达才说,“糟了。”
“什么意思?”
“交易搞砸了,”阿曼达说,“我们什么都没听见。来,装作没事的样子。”她看起来很害怕,这让我也害怕起来,因为阿曼达不是那种轻易害怕的人。
我们敲了敲伯妮斯家的门。“咚咚。”阿曼达说。
“谁在外面?”是伯妮斯的声音。她一定在门背后等了很久,担心我们不会来似的。这让我觉得可悲。
“坏。”阿曼达说。
“坏什么?”
“疽。”阿曼达说。她采用了谢基的密码,现在它也成了我们之间的暗号。
伯妮斯开门时我窥见屋里的光景。“植物维娜”和往常一样深陷在沙发里。然而这回她却看着我们,仿佛知道我们的存在。“别太晚回来。”她对伯妮斯说。
我们走到外面的走廊上。我等伯妮斯关上门后对她说:“她对你说话了!”我试图表示友好,但伯妮斯冷冰冰地挡了回来。“那又怎样?”她说,“她又不是痴呆。”
“我可没这么说。”我也冷冷地回答。
伯妮斯飞快地瞪了我一眼。自从阿曼达来了以后,连她的瞪视也不再有过去的威力了。
27
我们走到“汇鳞”背后的空地上,准备上户外课“捕食者与猎物关系展示”时,泽伯正坐在一张帆布野营折叠凳上。他的脚边搁着一只布袋,里面有东西。我尽量不去看那只袋子。“人都到齐了吗?很好,”泽伯说,“现在。捕食者与猎物的关系。狩猎与跟踪。规则是什么?”
“发现对方,不让自己被发现,”我们齐声吟诵,“倾听对方,不让自己被听见。嗅闻对方,不让自己被闻到。吃掉对方,不让自己被吃掉!”
“漏了一个。”泽伯说。
“制造伤害,不被对方伤到。”一个年长的孩子说。
“正确!捕食者承受不起一次严重的伤害。如果不能猎食,它就要饿死。它必须发动突袭,迅猛杀敌。它必须挑选处于不利地位的猎物——幼小、老迈、残废而无法逃跑或反击。我们如何才能避免成为猎物?”
“避免和猎物相似。”我们吟诵道。
“是避免和那个捕食者的猎物相似,”泽伯说,“鲨鱼从水底下往上看时会把冲浪板当成海豹。尝试站在捕食者的角度想象猎物该有的样子。”
“不要露出恐惧。”阿曼达说。
“正确。不要露出恐惧。也不要显露痛苦。让自己看起来越高大越好,这样可以吓退体型更大的动物。我们自己就属于大型猎食动物,不是吗?为什么我们必须狩猎?”泽伯问。
“为了吃,”阿曼达说,“没有其他更好的理由了。”
泽伯冲她咧嘴一笑,仿佛在分享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正解。”他说。
泽伯拿起布袋,解开绳子后把手伸进袋子里,在里面停留了感觉很久的时间。最后他拎出一只绿色的死兔子。“在遗迹公园抓到的。捕兔陷阱,”他说,“用套索抓的,也可以用来捕浣鼬。现在让我们来把猎物抽筋剥皮吧。”
至今回想起来我仍感到恶心。年长的男孩们在一旁帮助他——他们没有畏缩,尽管连谢基和克洛泽也显得很紧张。他们向来对泽伯唯命是从。他们仰视他,不仅因为泽伯人高马大,更敬佩他无所不知。
“要是兔子……呃……没死呢?”克洛泽问,“掉进陷阱的时候。”
“那你就得弄死它,”泽伯说,“用石头往头上砸,或者拎起后腿使劲往地上敲。”这个办法不能用来杀羊,他补充道,因为绵羊的骨骼很硬实。你得把它的喉咙割开。所有的生物都有一套有针对性的高效杀戮法。
泽伯接着剥兔子皮。阿曼达协助他把毛茸茸的绿色兔皮往外翻,像翻手套那样。我尽量不去看那些血管。它们太蓝了。还有闪闪发亮的肌腱。
泽伯把兔肉切成非常小的小块,好让每个人都尝一口。他也不急着逼我们大口塞肉。然后我们把肉块架在旧木板升起的火堆上烤熟。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们就得这么干,”泽伯说。他递给我一块肉。我把它放进嘴里。我发现只要在脑海里反复念“这只是豆泥,这只是豆泥……”还是可以嚼两口咽下去的。我重复了一百次,终于大功告成。
然而我的嘴里残留着兔子的味道,感觉像是吞下一块鼻血。
那天下午我们有一场“生命之树”自然物材交易会,地点在遗迹公园北面边界处的停车场,就在太阳广场精品商店街对面。那里有为儿童提供的沙坑、秋千和滑滑梯,还有一幢用泥巴、沙子和稻草糊的土坯屋。里面有六个房间,拱形的门洞和窗户,但没有门,也没有玻璃。亚当第一说这是先代绿人[47]建的,至少要追溯到三十年前。如今墙上满是鼠民的涂鸦:我爱小穴(烧烤味的);吸我屌,有机的!你爹操的绿婊子!
“生命之树”不是园丁专属的交易会,自然市场互助网内的所有居民都上这儿来做买卖——蕨边区的集体农场、大盒子区的后园社团、高尔夫绿盟。我们瞧不起那些人,因为他们穿着比我们体面。亚当第一说他们的商品在道德上并非毫无瑕疵,但是它们不像店铺街那些亮晶晶的商品那样散发出合成制品和血汗劳工的邪恶气息。在这里,蕨边的居民贩卖二次上釉的陶器,以及他们用回形针做成的首饰;后花园的人出售编织小动物;绿盟成员把废旧杂志纸卷起来制成高雅的手工包袋,还在高尔夫球场边上种植卷心菜。不过这些在伯妮斯看来也没啥,只要他们还喷洒草地,种几棵卷心菜拯救不了他们的灵魂。伯妮斯最近越来越刻薄了。或许她在以此填补没有知心朋友的空缺吧。
很多赶时髦的上层人士被“生命之树”吸引过来。太阳空间的有钱人,蕨边的阔佬,甚至连大院的人也想尝试一次安全的废市冒险。他们声称比起小超市的商品更喜欢我们园丁栽培的蔬菜,甚至连那些所谓的农民市场也比不上我们的。据阿曼达说,有些人从批发商那里采购,再扔进充满土风的箩筐里,充当有机食品标价出售。但园丁的货物绝对货真价实。它们散发出诚信的光辉:园丁或许有点过分狂热,行为古怪好笑,但至少他们道德感很强。我把客人买的东西包进再生塑料袋里时他们这么说。
在“生命之树”帮忙最糟的事情就是我们必须系上少年先锋队的领巾。这实在是羞死人了。尤其是那些时髦人士经常带他们的孩子一起过来。那些小孩戴着印花字母的棒球帽,盯着我们的领巾和乏味的衣服直看,窃窃私语,低声大笑,把我们当成怪胎。我努力装作看不见。伯妮斯则会跺脚大骂:“有什么好看的?”阿曼达的对策更冷静。她先对他们微笑,然后拿出那块裹胶带的碎玻璃,往手臂上一划,再舔干血丝。然后她用自己血红的舌头舔舔嘴唇,双臂一伸,那帮小孩就忙不迭地后退。阿曼达说,如果你希望别人离你远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表现得像个疯子。
我们三个被派去菌菇摊帮忙。通常那里由皮拉和托比负责,但那天皮拉身体不适,所以只有托比坐镇。托比为人严厉:你必须站得笔直,而且还要加倍有礼。
我冷眼打量从我摊位边上经过的阔佬富婆。除了几个是淡色牛仔裤和凉鞋打扮,大多数人都披挂着厚重、昂贵的皮革——鳄鱼皮吊跟皮鞋、豹皮迷你裙、巨羚手提包。她们会对你摆出防卫的眼神:反正不是我杀的,何必浪费呢?我好奇的是,穿戴这些皮具的人对另一个生命的皮肤紧贴着自己的肌肤有何感觉。
有些人做了新款魔发——银色、粉色、蓝色。据阿曼达说,澙湖那边有不少魔发黑店。他们会引诱你进去,在头皮移植室里把你敲昏。醒来时你不仅有了新头发,还有了新指纹。接下去你会被关进一间“膜屋”,被迫接客,提供“体毛接触”服务。即便你有办法逃出来也无法证明自己是谁,因为你的身份被他们偷走了。这听起来有点过头了。阿曼达有时确实会撒谎。但我们有约在先,她不会对我撒谎的。所以我想说不定这是真的。
在托比的蘑菇摊上忙了一小时后我们被赶去努埃拉的醋摊。这时我们既不耐烦又觉得尴尬,每次努埃拉弯下腰从长桌下面的箱子里拿醋时,我和阿曼达就模仿努埃拉夸张地扭动屁股,压低声音吃吃窃笑。伯妮斯的脸越涨越红,因为我们把她排除在外。我知道这样做很刻薄,但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过了一会儿阿曼达上厕所去了,努埃拉要去和伯特说几句话,他在隔壁摊位卖叶子包的肥皂。努埃拉刚转身,伯妮斯使劲拧我的胳膊。“快说!”她咬紧牙关嘶声说。
“放开我!”我说,“你要我说什么?”
“明知故问!你和阿曼达在笑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说。
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好吧,”我说,“但你不会爱听的。”我告诉她努埃拉和伯特的关系,以及他们在醋房里干的好事。我肯定早就盼着告诉她了,因为我几乎脱口而出,一气呵成。
“胡说八道!”她说。
“什么胡说八道?”阿曼达从移动生态厕所回来了。
“我爸才不会搞湿女巫!”伯妮斯气得嘴里发出嘶嘶声。
“没办法啊,不说她就拧我胳膊!”我说。伯妮斯的眼睛涨得通红,热泪盈眶。如果不是阿曼达在场,她八成会揍我。
“瑞恩信以为真了,”阿曼达说,“事实上我们不太确定,仅仅是怀疑你爸爸和湿女巫有一腿。或许他没有。即便是事实也情有可原,毕竟你妈妈长期处于灵息状态。他一定是饥渴难耐——所以他才会老呵小姑娘的胳肢窝。”她说这番话时用的是夏娃般德高望重的口吻。显得格外残酷。
“他没有,”伯妮斯说,“他才不会呢!”她快要哭出来了。
“如果真是这样,”阿曼达镇定地说,“那你可要小心了。我是说,如果我有爸爸,我绝不希望他去碰除了我母亲之外其他女人的生殖器。这是个肮脏的习惯——很不卫生。小心他用沾满精液的手来碰你。虽然我敢肯定他不会——”
“我恨你!恨死你了!”伯妮斯说,“我祈祷你下地狱,被地狱之火焚烧。”
“这样说有悖宽恕的精神,伯妮斯。”阿曼达用责备的口吻说道。
“姑娘们,”努埃拉向我们匆匆走来。“有客人吗?伯妮斯,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我有点过敏。”伯妮斯说。
“对,她是过敏了。”阿曼达郑重其事地说,“她身体不舒服,最好回家。或许是空气太差。她应该戴上锥形口罩,你说是不是,伯妮斯?”
“阿曼达,你真是个细心的姑娘。伯妮斯,我亲爱的,我看你还是早点回去好了。明天帮你弄个锥形口罩,以防过敏。来吧,我送你一程。”说完,努埃拉一手勾住伯妮斯的肩膀,领她回家。
我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我的胃里沉甸甸的,仿佛你扔出一件沉重的东西,心知它迟早会砸到自己脚上。我们做过头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阿曼达不认为我在说教。不管怎样,已经无法挽回了。
28
就在这时,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孩来到我们的摊位上——一个少年,年纪比我们大。他个子很高,瘦削,一头黑发,穿着不像那些富人。只是普通的黑色。
“先生,有什么我们能帮你的吗?”有时候我们在摊位上会模仿“秘密汉堡”里的奴工。
“我想见皮拉。”他说。没有笑容,什么表情都没有。“这玩意儿有点问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罐蜂蜜。这就怪了,蜂蜜能出什么问题?皮拉说过蜂蜜不会变质,除非你往里面掺水。
“皮拉身体不舒服,”我说,“你去找托比吧——她就在那里,那堆菌菇附近。”
他东张西望,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看上去没人陪他一起来——既没有父母,也没有朋友。“不行,”他说,“我一定要见皮拉。”
泽伯从蔬菜摊走过来。他在那里贩卖牛蒡根和藜。“出什么事了?”他问。
“他想找皮拉,”阿曼达说,“好像蜂蜜有什么问题。”泽伯和男孩对视一眼。我留意到男孩微微摇了摇头。
“你能跟我说吗?”泽伯问他。
“这事儿只有皮拉可以解决。”男孩说。
“阿曼达和瑞恩会带你去见她的。”泽伯说。
“这些醋怎么办呢?”我说,“努埃拉有事走开了。”
“交给我好了。”泽伯说,“这是格伦。好好照顾他。别让她们把你生吞了,”他对格伦说。
我们沿着废市的街道朝“伊甸之崖”屋顶花园的方向走去。“你和泽伯怎么认识的?”阿曼达问。
“哦,我们很早就认识了。”男孩说。他话很少。他甚至不愿意和我们并排走:过了一个小区以后,他稍微落在后头了。
到了花园大楼,我们顺着防火梯爬上屋顶。“浓雾”费洛和“扳手”胜郎在上面——园丁从来不留空城,以防鼠民趁虚而入。胜郎在修一根水管;费洛笑容依旧。
“这男孩是谁?”胜郎问。
“泽伯叫我们带他过来,”阿曼达说,“他找皮拉有事。”
胜郎侧过身去点了点头:“灵息小屋。”
皮拉躺在一张折叠椅上。她的身旁摆好了棋盘,棋子各就其位:她没在对弈。她看上去精神萎靡——似乎意识已沉入谷底。听见我们进来的声音,她勉力睁开原本紧闭着的眼睛。“欢迎,亲爱的格伦,”她说,仿佛她一直在期待少年的到来。“我希望你没遇到什么麻烦。”
“没有麻烦。”男孩说。他掏出蜂蜜罐子。“但事情不妙。”他说。
“从整体来看一切都好,”皮拉说,“阿曼达,瑞恩,你们能帮我拿杯水吗?”
“我去吧。”我说。
“你们两个一起去,好不好?”皮拉说。
她想支开我们。我们只得拖着脚步离开“灵息小屋”。我很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肯定不是蜂蜜的问题。皮拉的表情吓到我了。
“他不是废市的人,”阿曼达嘟哝道,“他是大院来的。”
和我想的一样,但我还是问了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大院是公司警的大本营,亚当第一说那里的科学家和商人正在毁灭旧有的自然物种,制造新的,破坏这个世界。虽然我不相信我在荷尔史威瑟的生父会干那种事情。但皮拉到底为什么要和这种人打招呼呢?
“我就是有种感觉。”阿曼达说。
我们端着水杯回来的时候,皮拉已经再次合上了眼睛。少年坐在她身边;他动了几颗她的棋子。白子的皇后已经被逼进死路;再有一步她就要被吃掉了。
“谢谢。”皮拉从阿曼达手上接过水。“谢谢你来看我,亲爱的格伦。”她对那少年说。
他站起身,“好吧,再见。”他笨拙地说,皮拉看着他微笑。她的笑容开朗而虚弱。我好想拥抱她。她看上去如此瘦小脆弱。
回“生命之树”的路上,格伦和我们并肩而行。“她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是吧?”阿曼达说。
“疾病是一种设计上的缺陷,”少年说,“这是可以被纠正的。”没错——他绝对是大院的人。只有那里的天才会这样说话:从不正面回答你的问题,把大道理说成不言自明的事实。我的亲生父亲也会这样说话吗?有可能。
“这么说,如果由你来设计世界,你会把它变得更好吗?”我的意思是,会比上帝创造的世界更好吗?有一瞬间我觉得心里充满虔诚,像伯妮斯。像一名园丁。
“当然,那还用说。”他说。
29
第二天,我们照例去怡景花园接伯妮斯。我以为我们都为昨天的所作所为感到羞耻——至少我是的。但是当我们敲门,像往常一样说“咚咚”的时候,伯妮斯没有回答。没有人问“谁在那里?”
“是蛆,”阿曼达喊道,“坏蛆!”还是没人应声。我几乎都能感到她的沉默。
“别这样,伯妮斯,”我说,“开门啦。是我们。”
门开了,但不是伯妮斯。是维娜。她直直地瞪着我们,嘴里蹦出来的话一点都不像处于灵息状态。“走开。”她说。接着她用力关上了门。
我和阿曼达面面相觑。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伯特和努埃拉的私情已经对伯妮斯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创伤?万一我们弄错了呢?刚开始我们只是开开玩笑。但现在已经不能把它当成一个笑话了。
每年的圣尤艾尔周,皮拉和托比都会和我们一道去遗迹公园摘蘑菇。这可是大开眼界的好机会,因此我们可兴奋了。废市居民在那里搞家庭野炊,上演内讧好戏。我们不得不捏起鼻子,避开煎得滋滋作响的肉散发出来的臭味;情侣们在灌木丛里打滚,流浪汉举着瓶子喝酒,或者躺在树下打鼾。头发打结的疯子大声吼叫,或者自言自语。瘾君子在注射毒品。如果我们一路走到较远的海滩,就会看到姑娘们穿着比基尼晒日光浴,然后谢基或克洛泽会朝她们大喊皮肤癌,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
有时几个公司警在附近执行巡逻任务,告知人们把垃圾扔进提供的容器里,然而实际上——这是阿曼达的说法——他们是在寻找小商人。这些人没有经过废市犯罪团伙就擅自经营买卖。接着你会听见喷枪咻咻的热气,伴随着几声尖叫。他们一边把人拖走,一边对围观的人说,这些人搞暴力活动。
然而那一年的遗迹公园之行取消了,因为皮拉病得不轻。于是改由“门把球”伯特给我们上野生草药学,地点设在“鳞尾”俱乐部后面的空地上。
我们每个人都带了黑板和粉笔,因为我们总是把野生草药画出来以便加深记忆。等我们擦掉笔迹,那株植物就会印在我们脑海里了。伯特总是说,要真正看见事物,最好的办法就是画下来。
伯特在空地四周搜寻了一番,拔起某样东西,举高给我们看。“Portulaca oleracea[48],”他说,“俗称马齿苋,有人工种植,也有野生的。喜欢长在乱土里。注意红色的茎,互生的叶子。富含欧米茄伽-3脂肪酸。”他停下来,皱眉看着我们。“你们有一半的人没在看,一半人不动笔,”他说,“这些知识能救你们的命!我们现在谈论的是生计。生计,谁来说说什么是生计?”
大家目光茫然,一片沉默。“生计,是维持生命的手段。是食物。食物!食物从哪里来?同学们?”
我们齐声背诵:“所有食物都来自大地。”
“对,来自大地!”伯特说,“然而大多数人去小超市购买。如果有一天小超市突然都不见了呢?谢克尔顿?”
“去屋顶上种呗。”谢克尔顿回答。
“如果没有屋顶呢?”伯特问,脸越涨越红。“你们去哪里弄食物?”。又是一阵沉默。“你们必须自己觅食,”伯特说,“克洛泽,你能为我们解释一下什么叫觅食吗?”
“把吃的找出来,”克洛泽说,“不花钱的东西。就像,偷来的一样。”我们都笑了。
“门把球”假装没有注意到。“你去哪里找这些东西呢?奎尔?”
“去商店街吗?”奎尔回答,“比如说,那些商店后面,他们会把东西扔出来,嗯,酒瓶子什么的……”他平时就有点愚钝,奎尔,但现在为了存心惹毛“门把球”而表现得更加卖力。
“不对,不对!”伯特大吼起来,“根本没有人会把东西扔出来!你们从未离开过这片废市,有吗?你们见过沙漠吗?你们尝过饥荒的滋味吗?一旦无水的洪水降临,你们即便活下来也一定会饿死。为什么?因为你们上课从来不专心!我干吗要在你们身上浪费时间呢?”“门把球”每次上课都会莫名其妙地发火,然后吵吵嚷嚷。
“好了,”他说,逐渐平静下来。“这是什么植物?马齿苋。它的功用是什么?食用。继续画。马齿苋!注意这些叶子的椭圆形轮廓!注意它们的光泽。注意它们的根茎!全部印在脑子里!”
我在思考。这不可能是真的。我无法想象有人——即便是湿女巫努埃拉——愿意和“门把球”伯特上床。他的头秃得那么厉害,而且浑身臭汗。“这帮白痴,”他喃喃自语,“我干吗这么累?”
突然他整个人僵住了,定定地看着我们的身后。我们转过身:维娜站在那儿,就在栅栏的缺口边。她一定是硬挤进来的。她还穿着拖鞋,黄色婴儿毛毯像披肩一样从额头上垂下来。在她旁边的是伯妮斯。
她们就这样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有两个公司警模样的人跟着穿过栅栏。他们是战斗部队,身着闪亮的灰色制服,看上去不像真人。他们拿出喷枪。我感到脸上所有的血色都褪尽了;我感觉自己快要吐了。
“出了什么事?”伯特大叫。
“不许动!”其中一个公司警喊道。他的声音震耳欲聋,因为头盔上戴着扩音器。他们向前走了几步。
“退后点。”伯特对我们说。他的表情看起来像被电枪击中了。
“请跟我们走一趟,先生。”当他们走到我们身边时,第一个公司警开口了。
“为什么?”伯特说,“我什么也没做过!”
“非法种植罂粟,进行黑市交易,先生,”第二个公司警说,“为了你的安全,你最好配合我们。”
他们朝栅栏的缺口走去。我们所有人都默默地尾随其后——我们无法理解此刻发生的事情。
他们走到维娜和伯妮斯面前时,伯特朝她们伸出手臂。“维娜?为什么会这样?”
“你这个该死的变态佬!”她对他说,“虚伪!通奸!你当我是笨蛋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伯特哀求道。
“你以为我已经被你那些烟草迷得神志不清,什么都不知道了吧。”维娜说,“但还是被我发现了,你跟努埃拉那头母牛搞在一块儿!这还不是你做过最肮脏的事。你这个变态王八蛋!”
“没有,”伯特说,“我发誓!我不是真的……我只是……”
我瞧着伯妮斯,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她的脸色没有涨红,反而一片空白,像一块白板。尘土般的白。
这时亚当第一踏过缺口走了进来。他似乎总能知道哪里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阿曼达说他就像随身携带电话的人一样。他将手按在维娜的黄色婴儿毛毯上,“维娜,我亲爱的,你终于结束了灵息,”他说,“太好了。我们一直在为你祈祷。到底出什么事了?”
“请你让开,不要挡路,先生。”第一个公司警说。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伯特被他们推搡着往前走时冲维娜怒吼。
亚当第一深深吸了口气。“这实在太令人遗憾了,”他说,“或许我们应该反思人性共有的缺陷……”
“你真是个傻瓜,”维娜说,“伯特一直在怡景花园搞大麻种植园,就在你们这些可敬的园丁面前,在你们可笑的集市上公然卖大麻。那些用叶子包好的可爱的肥皂块——里面没一块是肥皂。他做的是毒药!”
亚当第一面露悲伤。“金钱使人沉沦,”他说,“那是种病态。”
“无可救药的白痴,”维娜说,“有机植物草药,实在太讽刺了。”
“我早跟你说了,怡景花园里有大麻种植园,”阿曼达悄声对我说,“这回‘门把球’麻烦大了。”
亚当第一说我们都应该回家去,于是我们照办了。我真心替伯特感到难过。我猜故事经过是这样的:那天伯妮斯在“生命之树”集市上被阿曼达和我欺负之后,回家把伯特和努埃拉上床的事告诉了维娜,顺便把他迷恋胳肢窝的事也捅了出来。不难想象维娜一定嫉恨交加,她火速联络公司警,把伯特告发了。公司警鼓励你那样做——出卖隔壁邻居,甚至你的家人。你将为此得到重酬,阿曼达说。
我不是故意使坏,至少没有料到结果会是这样。可是现在看看这副烂摊子。
我想过去把一切都告诉亚当第一,但阿曼达认为没有必要。说了又能怎样,不能解决问题,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她是对的。但我并未因此得到任何安慰。
“打起精神来,”阿曼达说,“我去偷点东西给你。想要什么?”
“手机,”我说,“紫色的,和你的一样。”
“没问题,交给我吧。”阿曼达说。
“你真好。”我努力装出很有精神的样子,好让她知道我很感激,不过阿曼达肯定知道我是装的。
30
隔天阿曼达说她要给我一个惊喜,绝对可以让我的心情好起来。去排水沟的商店街,她说。我的确吃了一惊,因为我们到那里时我发现克洛泽和谢基早就在一座废弃的旋转投影仪小屋周围转悠了。我知道他们都迷恋阿曼达——所有男生都是——但她从不和他们单独来往。
“东西到手了吗?”她问两个男孩。他们朝阿曼达露出腼腆的笑容。近来谢基长高了不少:他是个四肢修长、眉毛浓黑的少年了。克洛泽也是,不过个头蹿高的同时也没少往横里长;他的脸上冒出了麦秆式的胡茬。在此之前,我从未认真想过他们的容貌——没往细节上想——如今我发现自己正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他们。
“到手了。”他们说。表情不是害怕,而是警觉。确定没人注意后,我们一起挤进一间小屋。以前人们就是从这个屋子里把自己的影像投射到商店街上的。里面应该只能容纳两个人,所以我们紧紧挨着彼此。
里面很热。我可以感觉到身体散发出的热量,仿佛我们都害了病,正发着高烧,我可以闻到谢基和克洛泽身上干掉的汗味,还有旧棉花、尘垢和头油的味道——我们闻起来都差不多——还夹杂着大男孩独有的气味,一种菌菇和酒糟混杂的味道;还有阿曼达身上散发出的花香,掺有隐约的麝香味和一丝血腥味。
我不知道自己在他们闻起来是什么样。他们说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味道,因为你已经习以为常。要是他们提前告诉我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用积攒的带玫瑰香的皂角好好洗个澡。现在我只能祈祷闻起来不要像脏内衣或臭脚丫。
为什么我们总是希望别人喜欢自己,即便你根本不在乎那些人?我说不清原因,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发现自己站在那里,闻着那些气味,希望谢基和克洛泽眼里的我很美。
“在这里。”谢基说。他拿出一卷布,里面包着某样东西。
“这是什么?”我说。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尖利的,像个小女生。
“这就是我说的惊喜,”阿曼达说,“他们弄到一点超级大麻,就是‘门把球’伯特种的那种。”
“怎么可能!”我说,“你们买的?从公司警那里?”
“偷来的,”谢基说,“我们溜进怡景公寓的后门——小菜一碟。那帮公司警从前门进进出出,压根就没注意到我们。”
“地下室一面的窗户栅栏松了——以前我们从那里进去,在平台上开派对,”克洛泽说。
“地下室里堆了成袋的大麻,”谢基说,“他们一定把所有种植室里的大麻都割下来了。光闻味道就嗨翻了。”
“拿出来看看。”阿曼达说。谢基打开布包,露出切成丝状的干叶子。
我知道阿曼达对吸毒的看法:毒品让你的脑袋不灵光,别人就有机会乘虚而入。过量吸食就会像“浓雾”费洛那样,你会变得没法思考,也就谈不上你到底有没有失控。你只能跟你信赖的人一起抽大麻。阿曼达信任他们吗?
“你试过这东西吗?”我悄悄地问阿曼达。
“还没有。”阿曼达也悄声回答我。我们干吗要说悄悄话呢。我们四个人靠得这么近,谢基和克洛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那我不要了。”我说。
“我可是做了交易的!”阿曼达说,听起来很生气。“花了大代价!”
“我试过这破玩意。”谢基说。他用自己最粗鲁的音调加重了破玩意这三个字。“简直爽歪了!”
“我也是,你会感觉自己飞上了天,”克洛泽说,“像只操蛋的鸟!”谢基已经卷好了烟丝,点燃后放进嘴里。
有人把手搁在我的屁股上,我不知道是谁。它慢慢向上移动,试图在我的园丁罩衣下面探出一条路来。我想说,停下,但我没有。
“你就试试看嘛。”谢基说。他托住我的下巴,低头对准我的嘴巴吹入满口浓烟。我咳嗽起来,他又做了一次,我头晕得要命。这时,我看到一幅刺眼的荧光图像,是那个礼拜被我们吃掉的那只兔子。它没有生气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只是那双眼睛是橘红色的。
“太多了,”阿曼达说,“她不习惯!”
我的胃里一阵翻腾,接着大吐特吐起来。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被我打了一顿。别这样,我心里说,我真是个白痴。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因为时间像一根弹力绳那样被拉长了,好比橡胶,也像一大块口香糖。然后它突然绷断了,变成一个小黑点,我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坐在商店街一处坏掉的喷泉上。虽然没那么想吐了,但头还是有点晕:更像飘浮在空中。所有一切看上去都如此遥远,透明可见。或许我可以把手穿过水泥,我想。或许正如亚当第一所说,世界是小黑点织成的网,而上帝弥漫在其中。或许我只是一缕青烟。
商店橱窗顺着街道延展开去,像一盒盒萤火虫,或者活的金属片。哪里在举行派对,我可以听见叮咚作响的奇妙音乐。蝴蝶的派对:它们肯定踮着纤细的蝴蝶腿翩翩起舞。如果我站得起来,我也想加入舞蹈。
阿曼达搂着我的肩膀。“没事了,”她说,“你没事了。”谢基和克洛泽还在,但他们听起来很生气。或者只有克洛泽在发火,因为谢基差不多和我一样虚脱了。
“好了,你准备几时付账?”克洛泽说。
“既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阿曼达说,“我永远不会付了。”
“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克洛泽说,“谈好的条件是,我们把东西弄到手。现在东西到手了,所以你欠我们的。”
“我们说好的是,要让瑞恩开心,”阿曼达说,“她现在不开心。结束了。”
“没门,”克洛泽说,“你欠我们的。还来。”
“有本事就来拿啊,”阿曼达说,听起来话里藏有刺;以前鼠民靠过来的时候,阿曼达就是用这种口气跟他们说话的。
“随便,”谢基说,“随便什么时候都行。”他的口气满不在乎。
“你得让我们操两次,”克洛泽说,“一人一次。我们可是冒了很大风险,搞不好连命都丢了!”
“不要逼她,”谢基说,“我只想摸摸你的头发。”他对阿曼达说:“你闻起来像太妃糖。”看来他还飘在空中呢。
“滚开。”阿曼达说。我猜他们真的走了,因为等我回过神时没找到他们。
这时我终于正常一些了。“阿曼达,”我说,“我不敢相信你和他们做交易了。”我想说,为了我,但我没说,怕自己会哭出来。
“抱歉,可惜没用,”她说,“我只想让你好受一点。”
“我好多了,”我说,“轻松点了。”这倒是真的,一部分是因为我吐掉了很多水,更多是因为阿曼达。我知道她对这种交易习以为常。经历了得克萨斯那场飓风灾难后,她食不果腹,为食物可以不择手段。但她告诉我她并不喜欢做这件事,只是为生计所迫。所以现在她不再做了,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她当然不想重操旧业,但她还是这么做了。我不知道她原来这么喜欢我。
“你把他们惹毛了,”我说,“他们一定会报复的。”然而这些似乎都不怎么重要,因为我还是轻飘飘的,像蜜蜂。
“我不怕,”阿曼达说,“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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