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之年-方舟纪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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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舟纪念日

    纪元十年

    关于两次洪水和两次契约。宣讲人:亚当第一

    亲爱的朋友们,亲爱的哺乳类同胞们:

    今天孩子们将亲手制作的迷你方舟放到植物园小溪的水面上,来海边玩耍的孩子如果碰巧捡到,就能拾获方舟上搭载的对上帝造物的敬意。在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里,这般关爱的举动是何等可贵啊!让我们记住:心存希望好过忧心忡忡!

    今天晚上我们要分享一道节日特别佳肴——瑞贝卡美味的扁豆汤。这道汤象征第一次大洪水,汤里的诺亚方舟饺子里包的是动物形状的素馅,找到甜菜根馅诺亚饺子的人将会得到特别奖品——由此告诫我们吃东西时切不可狼吞虎咽。

    奖品是我们才华横溢的夏娃第九努埃拉绘制的画作:航海者圣布兰登,上面画了我们在亚拉腊仓库为无水的洪水准备的食物。在这幅艺术杰作里,努埃拉适当强调了罐装黄豆正餐和黄豆小食的重要性。但我们要提醒自己时时更新储藏室的备粮。谁也不想在需要时打开一罐黄豆正餐,却发现里面的东西早已变质。

    伯特称职的妻子,维娜,因进入“灵息”而无法与我们共庆佳节。衷心期盼她能早日回到我们中间。

    现在言归正传,让我们来谈谈方舟节的事工。

    在这个日子里,我们要哀恸,也要欢喜。为死于第一次洪水大灭绝的众多陆生动物——无论它们死于何时——而哀恸,也为存活下来的水生动物而欢喜——鱼和鲸、珊瑚、海龟、海豚、海胆,是的,还有鲨鱼——为它们幸免于难感到欢喜。当然,倾盆而降的淡水改变了海水的温度和含盐量,可能一些不为人知的物种深受其害。

    我们哀恸动物之间的大屠杀。正如化石记录表明,上帝无疑乐于借此机会从地球表面抹去大量物种,但有一部分存活到人类的纪元,上帝重新将其托付于我们。如果你曾指挥过一场美妙绝伦的交响乐,你会愿意它成为绝响吗?地球内部的音乐,宇宙间的和谐——这些无不是上帝创世的作品,相较之下,人类的创造力不过是惨淡的影子。

    根据《圣经》,上帝将照管受选物种的使命托付给诺亚,后者是人类中明理者的代表。唯有诺亚一人得到事前警告,独自担当起亚当最初的管理职司,守护上帝挚爱的物种直到洪水消退,直到方舟搁浅在阿拉腊山上。之后,幸存下来的物种四散大地,仿佛经历了第二次创世。

    第一次创世时,普天同庆,万物欢腾。第二次创世则有所制约,上帝心中忧喜参半。他知道自己的最后一项实验品——人类——出了差池,想要补救却为时已晚。“我不再因人的缘故诅咒地,人从小心里怀着恶念;也不再按着我才行的,灭各种的活物了。”《圣经·旧约·创世记》第八章第二十一节如是说。

    是的,我的朋友们——上帝不再诅咒大地,只有人类自己会这么做。想想地中海的北岸吧——曾经硕果累累的农场,如今只剩下一片沙漠。想想我们如何在亚马孙河盆地大肆破坏,又如何一个接一个地将生态系统灭绝殆尽,当初上帝在创造每一个系统时连细枝末节都没有放过,它们也因此成为无尽神爱的见证……但这些并非今天的主题。

    现在来看这段,《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九章第二节,上帝说了一句值得引起我们注意的话。他说:“凡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都必惊恐,惧怕你们。”——也就是人类——“连地上一切的昆虫并海里一切的鱼,都交付你们的手。”上帝要传达的旨意决非像某些人宣称的那样赋予人类残杀动物的权力。恰恰相反,上帝警告自己挚爱的造物:要小心人类,提防他们的邪恶之心。

    之后上帝与诺亚,还有他的儿子们,并与“一切活物”立约。许多人只记得上帝与诺亚的约定,却忘记了这也是他与其他活物的约定。上帝可没忘记。他屡次重申“凡有血肉的”及“一切活物”,就是为了确保我们参透这层深意。

    没有人会与石头立约:要使契约成立,至少得有两个在世的、负责任的协议双方。因此动物不是毫无感觉的物体,也不是切碎的肉块。都不是,它们有思想,否则上帝不可能与之立约。在《圣经·旧约·约伯记》第十二章里上帝再度重申这一点:“你且问走兽,走兽必指教你;又问空中的飞鸟,飞鸟必指教你……海中的鱼也必向你说明。”[34]

    今天让我们一起来纪念诺亚,获选的物种守护者。我们上帝的园丁是复数的诺亚:我们和他一样事先受到警告,同样蒙召受命。我们能够预感即将来临的灾难,好比医生通过号脉诊断疾患。我们必须为那一天预备自己,凡撕毁与动物之约者——是的,将他们从上帝使其栖身的大地上抹除的人类——届时也将被无水的洪水从地上抹除。当夜幕降临大地,无水的洪水将乘着上帝的黑天使的翅膀,搭载飞机、直升机、子弹列车、运输卡车及任何存在的交通工具如期而至。

    然而,我们园丁会将所有物种的知识珍藏在心,连同它们在上帝心中无上的地位。我们要像驾着方舟那样踏着无水的水面,引渡这些宝贵的知识。

    朋友们,让我们细心搭造亚拉腊吧。让我们用罐头、干货把它装得满满的,一如我们用高瞻远瞩充实它。让我们为它盖上完美的伪装。

    愿上帝救我们脱离捕鸟人的罗网,以翎毛遮蔽我们。投靠在他翅膀下的我们有信心,如《圣经·旧约·诗篇》第九十一章所言,不怕黑夜行的瘟疫,或是午间灭人的毒病。

    请允许我提醒你们洗手的重要性,一天至少七次,每次接触陌生人之后必须洗手。及早预防,不要嫌麻烦。

    对打喷嚏的人要多加防范。

    让我们齐声歌唱。

    我身乃地上之方舟

    我的身体是我在地上的方舟,

    是抵御洪水的确据。

    我将所有造物收入心怀,

    并知其美善。

    锻造方舟的构件是基因、细胞,

    以及不计其数的神经元。

    在我方舟的怀里,

    是百万年亚当沉睡的时光。

    当毁灭的风暴汹汹袭来,

    我要飘去方舟

    有圣灵之光引导,

    我的方舟必安然着地。

    众生安然,和谐共处,

    我在尘世的日子,

    每天领受他的旨意,

    每天颂赞造物主。

    ——选自《上帝园丁口传赞美诗集》

    18

    托比。圣克利克[35]日

    纪元二十五年

    那只死掉的器官猪还躺在北面的草地上。秃鹫早已扑在上面,但它们啄不进粗厚的兽皮,暂时只能冲着眼睛和舌头下嘴。再等一会儿,待它烂得更深更透,内脏爆裂,秃鹫们便可长驱直入了。

    托比把望远镜转向天空,一大群乌鸦在那儿嘎嘎乱叫。等她回过头来,看见草坪上走来两只狮羊。一雌,一雄,悠然自得地走着,仿佛这块草地是它们的地盘。它们在经过器官猪时停下来,快速地嗅了嗅,随后接着散步去了。

    托比像着了魔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只活物:除了照片,她从未见过活生生的狮羊。莫非是我陷入了妄想?不,狮羊是真实存在的。它们原先肯定被关在某个动物园里,在最后绝望的日子被那些更狂热的宗教分子释放出来。

    尽管它们看上去安全无害,事实却并非如此。研究者根据“以塞亚之狮”的委托——为了加速和平国度的降临——将狮子和绵羊的基因片段拼接起来。根据他们的推论,要实现狮羊合乐的语言,又要保证狮子不吃掉绵羊,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将两者融为一体。然而,这种结合的果实却不是严格的素食主义者。

    即便如此,狮羊的外表却极为温驯:金色的卷毛,卷尾巴。此刻它们正轻轻地啃着花骨朵,头也不抬;但托比有种感觉,她的存在完全在它们的意识范围之内。只见那只雄的张大了嘴,露出长而尖利的犬齿,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听起来像是羊咩和狮嚎的古怪组合,姑且称为羊嚎吧,托比心想。

    她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万一其中一只从灌木丛后面扑上来怎么办,她可不喜欢这个念头。如果命中注定要被撕裂吞食,她情愿被更传统的食肉兽吃掉。撇开这些,眼前这对儿是多么奇妙的造物啊。她瞧着它们奔跳嬉戏,翕动鼻翼,悠悠地踱到森林边缘,消失在斑驳的阴影里。

    要是皮拉能看到这一切该有多高兴,托比心想。皮拉,瑞贝卡,小瑞恩。还有亚当第一,泽伯。他们都死了。

    别想了,她对自己说。至少现在不许再想了。

    她仗着拖把长柄保持平衡,小心翼翼地侧身下楼。她从未停止过盼望——到现在还是——电梯门会打开,电灯一下亮起来,空调开始呼吸,有人——会是谁?——从里面走出来。

    她下楼来到长廊,轻轻踩着日益湿软的起泡的地毯,一路上经过一排镜子。美容院从来不缺镜子:女士们需要被严厉的光线提醒她们自己有多糟糕,接着用柔和的光线告诉她们只需一点昂贵的帮助就可以变得很美。但在最初几个星期的独居生活过去后,她用粉色毛巾盖住镜子,不想被自己飞掠于镜框之间的身形吓到。

    “有人在吗?”她大声呼唤。不是我,她想。现在这种日子能叫生活吗。只是单纯的休眠,像冰河中的一粒细菌。不过是消磨时间罢了。只是那样而已。

    这天余下的时间里她一直恍恍惚惚地坐着。曾经,这种状态被称为冥想,但显然不适用于目前的情况。她随时可能为愤怒所控以至瘫痪,看起来就是那样:虽然无法预计确切的时间。每次都以质疑信仰为发端,以陷入不可自拔的悲伤为句点。但中间横亘着不变的让她浑身发抖的愤怒。这股怒气的对象是谁,是什么?有那么多人,凭什么得救的是我?为什么不是那些比我年轻,比我乐观,细胞更有活力的人?她应该相信自己的得救是基于某种目的——要做见证,或是传达信息,或是从天地间无尽的废墟中救出片砖只瓦。她应该相信事情就是这样,但她办不到。

    不可以把时间挥霍在哀悼上,她对自己说。哀悼和沉思默想。这些都不能当饭吃。

    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她会小睡片刻。坚持在午后的桑拿浴里保持清醒纯粹是浪费精力。

    她睡在美容院的按摩台上,按摩台所在的隔间本来是顾客们做有机草本治疗的地方。这里有粉色床单、粉色枕头,还有粉色毯子——柔软的、惹人怜爱的颜色,招人宠溺的婴儿的肤色——不过她不需要毯子,在这种天气里不需要。

    现在嗜睡成了一大困扰。她知道不该屈服,然而睡眠的欲望是如此强烈,难以招架。不分白昼黑夜,就这么永远睡下去吧。她不能只活在当下,像一丛灌木那样活着。但通往过去的大门已经关死,她也无法眺望未来。不如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年复一年直至萎败,起皱的皮肤揉裹起来,如同干枯的老蜘蛛。

    或者她还有一条捷径。她一直留着红瓶装的罂粟,带着致命的伞形毒菌——小小的死亡天使。它们会在她体内化开,用洁白无垢的翅膀带着她翩翩飞去。离这天还有多远呢?

    为了给自己打气,她打开一罐蜂蜜。这些蜂蜜是很久以前她与皮拉在“伊甸之崖”屋顶花园里共同酿制的——如今只剩最后一罐。她一直省着吃,把它们当护身符一样供着。照皮拉的说法,只要不沾水蜂蜜就不会腐烂:难怪古人称其为不朽之粮。

    她吞下满勺芬芳,接着又是一勺。采集蜂蜜耗时费力:得先烟熏蜂房,辛辛苦苦把蜂巢摘下来,再提取蜂蜜。这是一项要求谨慎和灵巧的工作。如何与蜜蜂谈心,说服它们以至心甘情愿,必要时暂时迷晕它们。虽然偶尔被叮上几口,但在托比的记忆中,这段经历代表了毫无瑕疵的幸福。她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但她心甘情愿。她打心底里渴望相信这种纯粹的幸福依然存在。

    19

    随着时光流逝,托比渐渐放弃了离开园丁生活的念头。她并没有真正接受他们的教义,但也不再怀疑。她对季节与季节之间的转换毫无感觉——绵绵雨季,风暴频袭,炎热干燥,微凉舒爽,温暖多雨——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不着痕迹地过去了。她不是园丁,也不再是废市居民。非此非彼。

    现在她敢冒险上街了,虽然总是离花园不远。每次出门她都要裹好外衣,戴上锥形口罩和宽边太阳帽。她常常做有关弗兰克的噩梦——缠在胳膊上的蛇纹,锁入脊背的无头女人,青筋暴露般的手臂朝她伸过来。说你爱我!说啊,贱货!一旦坠入痛苦的深渊,被逼至恐惧的绝境,她集中精神想象那两只手从手腕上掉下来。手,还有他身体的其余部分。灰色的血液喷溅出来。她想象他如何被活生生地塞进炼油炉里。这些想法太过暴力,自从加入园丁之后,托比真心希望能把它们从脑海里擦除掉,可它们还是不停地溜回来。据睡在旁边的人说,她睡觉时经常发出他们称之为“抑郁信号”的梦呓。

    亚当第一对这些信号有所察觉。时间越长托比越觉得此人不容小觑。虽然他的胡子如今已褪成一片柔软的雪白,蓝色的圆眼睛如婴儿般纯真,虽然他看上去轻信又脆弱,但托比觉得不可能再遇到比他更有使命感的人。他没把使命当作武器,而是单纯地浮于其上,载沉载浮。你很难攻击这样的人:正如你很难击断潮流一样。

    “他现在在彩弹场[36],亲爱的孩子,”他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圣曼德尔日告诉托比,“他或许一辈子也出不来了,或许就将在那里回归自然。”

    托比的心脏一阵狂跳。“他犯了什么事?”

    “杀人,”亚当第一说,“一个不该杀的女人。她是公司里的人,来废市找乐子的。我希望他们以后别再这样了。这回公司警不得不采取行动。”

    托比对彩弹场略有耳闻。那里专门关押重犯,政治犯和其他犯人都有。犯人有两个选择:要么被喷枪打死,要么从彩弹竞技场里熬出头。彩弹场压根不像竞技场,更像一片密闭的森林。给你足以维持两个月的食物,外加一把彩弹枪——它和一般彩弹枪一样发射颜料,但只要有一滴射入眼睛,你就瞎了,皮肤沾上颜料就会腐烂,接下来敌队的割喉者要对付你就和探囊取物一样简单。每个进去的人都被指定加入一队:红队和金队。

    女犯人很少选择彩弹,她们一般选择喷枪。这也是大多数政治犯的选择。他们知道自己在那里没有机会,情愿来个痛快。托比可以理解那种想法。

    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于彩弹场的一切都被列为机密,就和斗鸡还有公司警内部培训一样。但现在不同了,据说你可以从屏幕上看到实况。他们在彩弹森林里架了许多摄像机,有些藏在树上,有些嵌入岩石里。但大多数时候没什么可看的,至多这里一条胳膊那里一条大腿,甚至只有模糊的阴影。这不难理解,彩弹手必须隐秘行事。但偶尔会有那么一次对准镜头的猛击。能撑下一个月就是好样的;如果超过一个月就非常棒了。有些人被肾上腺素冲昏了头,期限过了也不愿意离开。那些老油子连公司警里的专业人员见了都怕。

    有些小队会把死人挂在树上,有些还会肢解身体。割头,剖心,挖肾脏,这些通常是为了恐吓别人,如果食物短缺也会吃掉一部分,有些只是单纯为了表现残忍。不久以后,你就不仅仅跨越了道德的门槛,你连门槛在哪里都不知道了,托比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脑中飞快掠过弗兰克的形象,没了头,倒吊着。她有什么感觉?高兴?同情?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要求夜祷,通宵跪在地上,竭力使自己的大脑和一串豌豆同步。葡萄藤,花朵,树叶,水塘。一切都是那么绿意盎然,舒心怡人。差一点就奏效了。

    有一天,脸皱得跟核桃似的老皮拉——夏娃第六——问托比想不想了解蜜蜂。蜜蜂和菌菇是皮拉的两大专长。托比喜欢皮拉,喜欢她的善良,也嫉妒她的沉着平静;于是她答应了。

    “那好,”皮拉说,“你永远可以向蜜蜂倾诉你的烦恼。”看来亚当第一不是唯一看出托比有心事的人。

    皮拉领她参观蜂巢,将蜜蜂的名字一一介绍给她。“它们必须确定你是朋友,”她说,“它们能通过嗅觉认出你。现在慢慢移动。”她提醒托比。此时蜜蜂覆盖在托比裸露的手臂上,像一层金色的毛发。“下回它们就认得你了。噢——如果它们蜇你,不要拍打,把刺拔出来就好了。但它们一般不会蜇人,除非被吓到了。因为蜇人对它们来说意味着死亡。”

    皮拉装了一肚皮和蜜蜂相关的“老话”。屋里住了蜜蜂好比家里来了生客,杀死客人不合待客之道。如果养蜂人死了,务必告诉蜜蜂,否则它们会成群飞走。蜂蜜能治愈伤口。五月一窝蜂,赛过清凉天;六月一窝蜂,赛过弯弯月;七月一窝蜂,不如一只拍扁的苍蝇。每只蜂窝里的蜜蜂都是一条心,所以它们可以为蜂窝拼命。“和园丁一样。”皮拉说。托比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一开始托比的靠近会搅动蜂群,但一段时间过后它们终于接受了她。它们允许托比一个人从蜂窝里采蜜。托比总共只被蜇过两次。皮拉说:“蜜蜂也会搞错。你得向蜂后请求许可,解释自己没有恶意。”她说你得大声把想法讲出来,因为蜜蜂不能读出你脑袋里的想法,在这点上不比人类强。于是托比照着做了,虽然她觉得自己活像个傻瓜。要是下面有人打小路经过时看见她和蜜蜂说话,他们会作何感想?

    照皮拉的说法,全世界的蜜蜂日子都不好过。不是灭虫剂就是炎热、疾病,要不就是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没人知道确切情况。只有屋顶花园的蜜蜂安然无恙。事实上,它们越来越多。“它们知道自己被爱着。”皮拉说。

    托比对此抱有怀疑。她对很多事都抱有怀疑。但是她把怀疑留给自己,因为怀疑不是园丁的常用语。

    皮拉把托比带去怡景公寓阴湿的地下室,向她展示培植蘑菇的地方。蜜蜂和菌菇是一对儿,皮拉说。蜜蜂和不可见的世界交情不赖,是亡者的信使。她抖出这些疯狂的“常识”时表现得好像人人都知道,而托比假装没有注意到这点。蘑菇是幽冥花园中的玫瑰,因为真正的菌类植物是长在地下的。肉眼看到的部分——大多数人称之为菌菇的——只是飘忽的幽灵。云中的花朵。

    菌菇分为食用、药用和致幻剂。最后一种只能在退隐会和闭关期内使用,尽管有时候它们对缓解特定病症有好处,甚至可以助人渡过“灵息”。皮拉说每个人偶尔都会进入“灵息”状态,只是若停留太久就会有危险。“好比一旦下了楼梯就再也走不上去了,”她说,“但菌菇能帮上忙。”

    皮拉说,菌菇分为三种:完全无毒,慎重使用和多加小心。全部都得牢记在心。所有尘菌,完全无毒。裸盖菇素[37],慎重使用。所有伞形毒菌,尤其是毒伞菇——死亡天使,多加小心。

    “它们不是很危险吗?”托比说。

    皮拉点点头。“噢,是的,危险极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种这些?”

    “上帝创造万物都有他的目的,某些时刻会用到它们。”皮拉说。

    平日温和柔顺的皮拉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托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会毒害任何人的!”

    皮拉直直地看了她一眼,“这种事说不准,亲爱的,”她说,“有时你必须去做。”

    现在托比的空余时间都和皮拉在一起——照料“伊甸之崖”的蜂巢、荞麦和薰衣草——薰衣草是专为毗邻屋顶上的蜜蜂准备的,萃取蜂蜜,装罐储存。她们制作刻有小蜜蜂的图章,这样就不必写标签了。在怡景公寓地下室的墙上,有一块煤渣砖可以拿下来,亚拉腊就藏在后面,她们把一些蜂蜜存在里面当作备粮。有时她们照料罂粟,从种荚里提取浓厚的汁液。要么去地下室的菌菇植床随便做些杂事,要么熬制各种灵丹妙药和玫瑰蜂蜜皮肤乳液。她们会在“生命之树”自然物材交易会上出售这些东西。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托比早已停止计算时间。不管怎样,时间不是一个实体,它不会“过去”,皮拉是这么说的:时间更像海洋,我们在上面漂浮。

    到了晚上,托比将自我吸入体内,一个崭新的自我。她的皮肤闻起来像蜂蜜和盐。也像土地。

    20

    不断有新人来加入园丁。有些人真的皈依了,有些待不了多久。他们到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像其他人一样套上掩盖线条的布袋衣,从事卑贱的工作,如果是女性,偶尔还会流泪悲叹。之后他们会离开。他们是影子人,而亚当第一正是在影子里推动他们。正如他推动托比那样。

    没多久托比就摸出了门道:园丁们不太欢迎太过私人的问题。你从哪里来,之前是做什么的——此类问题无关痛痒,人们的行事方式会透露他们的来历。重要的是现在。你希望别人怎样说你,你就怎样说别人,换言之就是什么也不说。

    托比特别想搞清楚几件事。比如说,努埃拉有过男人吗?如果没有,就不难理解她为何使劲卖弄风骚。玛露西卡助产士从哪里学来的本事?亚当第一在成为园丁前是做什么的?是否有过夏娃第一,甚至亚当第一夫人,或者小小亚当第一呢?一旦托比过分靠近这些领域,她只会得到一个微笑,然后就会转换主题,暗示她应当竭力避免犯下原罪:追求过多的知识,或者追求太多的权力,因为两者是相连的——亲爱的托比赞同这种观点吗?

    还有泽伯。亚当第七。托比不相信泽伯是个真正的园丁,正如她不相信自己是一样。在“秘密汉堡”的时候她见过不少身材壮硕、体毛浓密的男人。她敢打赌他心里一定打着什么算盘;他身上有机警的气味。这样一个男人在“伊甸之崖”屋顶花园要做什么呢?

    泽伯来来去去;有时他一连消失好几天,再度现身时可能穿着废市居民的服装:皮革机车衣(太阳能单车);花匠的连身裤;夜店保安的黑西装。一开始托比担心他和弗兰克是一伙的,专为刺探她的行踪而来。但事情并非如此。孩子们昵称他为“疯癫亚当”,但他看上去头脑很清楚。对于这帮甜美可亲却耽于幻想的怪人来说他有点清醒过头了。他怎么会和卢瑟恩搅到一块儿的?卢瑟恩一看就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大院太太:弄破指甲这种屁大的事都要翻脸。她一点都不像泽伯这种男人会选择的伴侣——他这种人在托比小时候被称为“钢弹”,那会儿子弹很常见。

    或许是性的牵绊,托比猜想。肉体的绮光丽影,荷尔蒙煽动的迷狂。不少人着了它的道。托比一度也有希望发展一段故事,前提是遇到合适的男人。然而和园丁相处的时间越长,那些日子就越遥不可及。

    近期她没有做爱,也不想做。在澙湖的泥淖里她不缺性交,但谁会想要那种呢。逃离弗兰克的魔掌是不幸中的大幸;她不必担心自己被操成肉饼,或者被捣成肉泥,最后被倒到空地上。

    在园丁这里她只遇到过一次和性有关的意外。事情发生在大道公寓顶层的“奔向你的圣光脚踏车”健身房,这里以前是开派对用的。她在跑步机上锻炼了个把小时,这时老麦,“肌肉麦”,朝托比扑过来。他拽住托比想把她扯下来,两人在扭打中滚落地板。他重重地压在托比身上,双手往她衣服底下摸索,气喘吁吁的,活像坏掉的水泵。但是翻土和爬楼让托比力气大长,老麦却不如当年健硕。她用手肘死命一顶,把他掀翻在地,任他瘫在那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皮拉。现在她一有困惑就向皮拉倾诉。“我该怎么办?”她说。

    “我们从来不为这事大惊小怪,”皮拉说,“老麦本性不坏。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犯了——甚至还对我下过手呢,很多年以前。”皮拉干巴巴地轻笑两声。“我们的祖先南方古猿还住在每个人心里。你应该发自内心地原谅他。他不会再犯了,你看着吧。”

    换句话说,性也就是那么回事。或许它只是一时的需要,托比想。也许就像你的一条胳膊睡着了。我身上所有和性相联结的神经都被阻断了。可我干吗要在乎呢?

    昆虫变态圣梅里安[38]日下午——据说这天特别适合进行和蜜蜂有关的工作。托比和皮拉正忙着提取蜂蜜。她们戴着挂网帽,用风箱就着一堆烂木头熏出烟雾来。

    “你的父母——他们还活着吗?”皮拉从她的白色面纱后面发问。

    托比有点惊讶,直率向来不是园丁的作风。但皮拉这么问肯定自有其目的。父亲的遭遇她说不出口,就说了母亲的事。她母亲得了神秘的怪病,吊诡的地方在于她比谁都注重健康:若按体重来算,她体内有一半都是维他命补充剂。

    “告诉我,”皮拉说,“她吃的是哪种补充剂?”

    “她是荷尔史威瑟的经销商,所以吃那家的产品。”

    “荷尔史威瑟,”皮拉说,“没错。我们以前听说过这家公司的事情。”

    “听说了什么?”托比问。

    “同样的病,同样服用了那些补充剂。难怪荷尔史威瑟公司的人一定要亲自治疗你母亲。”

    “什么意思?”托比说。尽管艳阳高照,但托比心底蹿起一阵凉意。

    “想过没有,亲爱的,”皮拉说,“你母亲有可能成了小白鼠?”

    以前托比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现在想到了。“我起过疑心,”她说,“不过没想到是补充剂……我怀疑是那些想要爸爸土地的开发商搞鬼,把毒药撒进水井什么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们全家都会病倒,”皮拉说,“现在你得答应我,以后不管什么公司的药都不要吃。不能买这类药,别人给你也不能要,不管他们说什么。他们会伪造数据和科学家;他们也会伪造医生——比这更糟,他们已经都被收买了。”

    “这不可能!”平素淡定的皮拉变得如此激愤,托比吓了一跳。

    “是的,”皮拉说,“并非所有。但现在为公司工作的医生全被收买了。至于其他人——有些死得很意外。但有些还活着——他们心中还残留着一丝古老的医德……”她顿了一下。“这样的医生依然存在。不过不在公司里。”

    “他们在哪里?”托比问。

    “有些就在我们中间。”皮拉笑了。“‘扳手’胜郎过去是内科医生。他现在是我们的水电工。瑟尔雅以前是眼科手术师。斯图尔特是肿瘤专家。玛鲁西卡是妇科医生。”

    “其他医生呢?要是他们不在这里?”

    “目前只能说他们在别的地方,很安全,”皮拉说,“暂时是的。现在你要向我保证。公司制造的药物是死者的食粮,我的孩子。不是正常的死者,而是更坏的那种。活死人。我们必须教育孩子远离药物——它们是邪恶之物。这不是我们的信条,而是铁的事实。”

    “但你凭什么肯定呢?”托比问,“没人知道公司警究竟做了什么,他们把秘密关在大院里,裹得密不透风……”

    “你一定猜不到,”皮拉说,“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现在你要向我保证绝不吃药。”

    托比做了保证。

    “将来,”皮拉说,“等你成为夏娃,你会知道更多。”

    “噢,我想我这辈子也当不成夏娃。”托比调侃地说。皮拉笑了。

    那天下午,她们取完蜂蜜,就在皮拉拜谢蜂巢和蜂后的配合之际,泽伯从逃生梯走了上来。他穿着机车族酷爱的黑色皮夹克。一般来说在皮衣上开几道口有助于驾车时让热空气循环,但泽伯身上这件的口子太多了点。

    “出了什么事?”托比说,“我该做什么?”泽伯树桩般粗壮的大手紧紧捂住胃部,鲜血从指缝中不断流出。她感到有点恶心,同时忍不住冲口而出,“不要把血滴在蜜蜂上。”

    “我摔了一跤,不小心划伤了。那里正好有些碎玻璃。”泽伯喘着粗气说。

    “我不信。”托比说。

    “我也没指望你相信。”泽伯冲托比咧嘴一笑。“嗨,”他对皮拉说,“送你一份礼物。特制秘密汉堡。”他伸进皮夹克一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拳头大的肉饼。有一瞬间托比产生了可怕的幻想,以为这是泽伯身上的一部分,然而皮拉笑了。

    “谢谢,我亲爱的泽伯,”她说,“你从没叫我失望过!现在跟我来,咱们把这件事了了。托比,麻烦你去叫瑞贝卡拿些干净的洗碗布过来好吗?把胜郎也叫来。”皮拉在血光之灾面前毫不动摇。

    托比心想,我得要多大年纪才能像她那样处变不惊?她感到仿佛被切开了。

    21

    皮拉和托比搀扶泽伯走到屋顶西北角的灵息复原小屋。这里是园丁夜祷的地方,也有人这里度过灵息或调理小恙。她们刚扶泽伯躺下,瑞贝卡就从屋顶后面的封闭式小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洗碗布。“这回是谁干的?”她说,“看上去像是被玻璃划伤的!你们用瓶子打架了?”

    胜郎来了,把泽伯的皮夹克褪到胃部以下,用专业的眼光审视一番。“被肋骨挡住了,”他说,“砍伤,不是刺伤。砍得不是很深——算你走运。”

    皮拉把肉饼递给托比。“用来养蛆的,”她说,“这次你能处理吗,亲爱的?”肉已经开始变质了,光凭气味就知道。

    托比效仿皮拉的做法,用福利诊所的纱布把肉饼包起来,挂到屋顶边缘垂落的一根绳子上。要不了几天苍蝇就会在上面产卵,等卵充分孵化后再把包裹取上来,收集里面的蛆虫,因为哪里有腐烂的肉,哪里就会有蛆虫。皮拉手头从来不缺存货,以备急需。说是治疗用的,但托比从没亲眼见过。

    据皮拉所说,蛆虫疗法极为古老,在今天就像水蛭和放血一样原始落后,早已被摈弃了。但在一战的时候,医生发现蛆虫可以加速士兵的伤口愈合。这些热心的小东西不仅会吃掉伤口附近腐化的部分,还能杀死引起坏死的细菌,因此对预防坏疽很有帮助。

    蛆虫能够产生某种感官愉悦,皮拉说——它们像小鱼一样轻柔地吸吮——但必须严加看管,因为一旦吃完腐肉,它们就会侵入健康的肌体,引发痛苦和流血。只要看住它们,伤口就会顺利愈合。

    托比和皮拉用蘸醋的海绵洗净泽伯的伤口,再擦上蜂蜜。血是止住了,但泽伯的脸色依然很苍白。托比喂他喝了几口漆树汁。

    据胜郎说,废市街头打群架的玻璃可是臭名昭著,经常引起败血症,所以应该立即放蛆。皮拉用小镊子把备用的蛆夹进一块叠好的纱布里,再把纱布贴到泽伯的伤口上。等到蛆虫钻出纱布时伤口应该化脓了。腐烂会将它们吸引过来。

    “必须有人留下来看住这些虫子,”皮拉说,“一天二十四小时。以防它们把我们亲爱的泽伯吃了。”

    “说不定我把它们吃了呢,”泽伯说,“它们和虾子的成分一样,油炸最好吃。还是很棒的脂质来源哦。”他装作没事,只是声音听起来相当虚弱。

    ***

    托比负责最初的五小时。亚当第一听说了泽伯的事故,过来探访。“勇气不只是匹夫之勇。”他中肯地说。

    “哦,是啊,他们人多势众,”泽伯说,“不过我把三个送进医院了。”

    “这并不值得骄傲。”亚当第一说。泽伯皱了皱眉头。

    “步兵们得用脚作战[39],”他说,“所以我才穿靴子。”

    “这事以后再谈吧,等你身体好些。”亚当第一说。

    “我感觉挺好的。”泽伯咕哝着。

    努埃拉进来接替托比。“你给他喝柳茶了没?”她说,“天哪,这些蛆讨厌死了。来吧,让我扶你起来!帘子不能打开吗?这里需要来点新鲜空气!泽伯,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巷战流血控制吗?坏蛋!”她不住地念叨,托比真想踹她几脚。

    下一个进来是泪水涔涔的卢瑟恩。“太可怕了!出了什么事,是谁……”

    “噢,他的情况糟透了!”努埃拉表现得像个共犯,接着又喜滋滋地对泽伯耳语道,“我说的对不对,泽伯?你和废市的人大干了一架?”

    “托比,”卢瑟恩无视努埃拉的存在,“情况有多严重?他会不会……是不是……”她听起来就像某些老套电视节目里的女主角在表演一幕临终的场景。

    “我没事,”泽伯说,“现在你们统统出去,让我清静一下。”

    他不希望任何人骚扰他,他说。除了皮拉。实在不行胜郎也可以留下来。还有托比,起码她很安静。卢瑟恩气鼓鼓地走了,委屈得直掉眼泪。但托比也无能为力。

    ***

    对园丁来说流言就是他们的每日新闻。年长的男孩们很快听说了泽伯的战斗——现在成了一场战斗——第二天下午克洛泽和谢克尔顿去探望他。他睡着了——托比在他的柳茶里偷偷放了点罂粟——于是他们踮着脚尖围着他走来走去,压低嗓门说话,企图偷看他的伤口。

    “他有次吃掉了一头熊,”谢克尔顿说,“那会儿他替某个北极熊保护组织开飞机。他的飞机坠毁了,他徒步走了出来——花了好几个月呢!”年纪较大的男孩们都有一箩筐泽伯的英雄事迹。“他说熊褪了皮就和人一模一样。”

    “他还吃了副驾驶。当然是在他死了以后。”克洛泽说。

    “我们能看看那些蛆吗?”

    “他得了坏疽吗?”

    “坏蛋!烂疽!”小奥提斯叫唤起来,这个挂在大哥哥身后的小拖油瓶。

    “闭嘴!奥提斯!”

    “哼!嘴巴有肉臭!”

    “你们回去吧,”托比说,“泽伯——亚当第七需要休息。”

    亚当第一坚信谢克尔顿、克洛泽和小奥提斯长大后会变好的,但托比对此抱有怀疑。“浓雾”费洛是他们的养父,但他的精力并不总是足以照管他们的教育。

    皮拉负责守夜。反正晚上她睡得很少,她说。努埃拉自告奋勇来换早班。托比负责下午的时段。她每隔一小时检查蛆虫的情况。泽伯退了烧,血也止住了。

    身体一旦好转,泽伯就坐不住了。托比先是陪他玩多米诺骨牌,然后转战纸牌,最后玩起象棋来了。这套象棋是皮拉亲手刻制的:黑子是蚂蚁,白子是蜜蜂。“人们过去把蜂后看做国王,”皮拉说,“因为如果你杀了蜂后,其他蜜蜂就失去了目标。这就是为什么象棋里国王很少在棋盘上移动的原因——因为蜂后总是待在蜂巢里。”托比有些将信将疑:蜂后真的一直待在蜂巢里吗?当然了,除了成群移动,还有交配时的飞行……她盯住棋盘,试图看清局势。从灵息复原小屋外面传来努埃拉的声音,夹杂着孩子们的吵嚷。“五感,通过它们世界向我们靠近……视觉,听觉,知觉,嗅觉,味觉……味觉是怎么用的?对,就是这样……奥提斯,没人让你舔梅丽莎。现在把你的舌头放回舌罐里,然后拧上盖子。”托比眼前产生了一个意象——不,一种味觉。她仿佛能尝到泽伯手臂皮肤上的盐味……

    “将军,蚂蚁又赢了。”泽伯说。泽伯总是执黑棋,让托比先下一子。

    “噢,我没看出来。”托比说。此刻她在想象——毫无意义的想象——泽伯和努埃拉之间是不是有一腿。虽然举止夸张,但努埃拉挺性感的,还有种奇怪的孩子气。有些男人会觉得这种孩子气很诱人。

    泽伯把棋子打乱,开始重新摆放。“能不能帮我个忙?”他说,然后没等托比给出肯定的回答就自管自说开了。

    卢瑟恩最近经常头疼,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但隐含不悦,对此托比理解为卢瑟恩并非真的头疼;或者头疼这类事是真的,但泽伯厌倦了这一套。

    下次如果卢瑟恩再犯偏头痛,托比能不能来一趟,带上她的瓶瓶罐罐,看能不能帮点忙?真见鬼,因为他知道如果真是卢瑟恩荷尔蒙的问题,她对此也无能为力。“她给我吃了不少苦头,”他说,“怪我分多聚少。害她吃醋。”他咧开嘴,笑得像条鲨鱼。“或许你能给她讲点道理。”

    是这样。看来玫瑰的花期过了,托比想。但玫瑰接受不了。

    22

    清新空气圣斯帕罗[40]日:这个节日至今仍徒有虚名。托比把装着干草药和瓶装药的包裹藏在松散的套衫下面,避开拥挤的街道。午后的雷暴雨多少扫去了空气中的烟雾和粉尘,不过托比还是照习俗戴上一顶黑色锥形过滤罩,以纪念圣艾伦·斯帕罗。这是传统。

    自从知道弗兰克被关进彩弹场以后,她没那么害怕上街了;尽管她始终没有散步的闲心,但她也没有忘记泽伯的教导——在马路上不要奔跑。最好看起来有要务在身,目标明确。路人的侧目、侮辱园丁的言词她一概无视,但若有人靠得太近,或突然加快步伐,她会立即提高警觉。有回一伙鼠民抢走了她的菌菇;算他们走运,那一次里头没放毒菇。

    她此行的目的是到奶酪工厂去完成泽伯的请求。这是她第三次去那里了。只要卢瑟恩的头痛不是为了引起注意装出来的,只消一颗荷尔史威瑟出品的非处方双倍效力止痛药或催眠药就能解决问题,要么治好她,要么治死她。可惜公司制造的药物被园丁视为禁忌,于是她先用柳木精华,再佐以缬草,还掺进点罂粟;但不能太多,否则会上瘾。

    “你在里头放了什么?”卢瑟恩每次接受托比的治疗时都要问,“皮拉做的药味道比这好多了。”

    这就是皮拉做的,但托比忍住没说。她催卢瑟恩赶紧咽下去,然后把一块冰凉的布敷在她的额头上。弄完这些她在床边坐下,试图屏蔽掉耳边传来的阵阵哭诉。

    园丁应该尽量避免把私人问题告之于众:把别人当作自己的精神垃圾桶是不道德的。努埃拉教导那些幼小的孩子,生活的饮杯有两只,里面装的内容或许一样,但我的老天啊,我的老天,这味道简直天差地别!

    整天说不,生活更苦

    一直说是,滋味不俗——

    你说你愿意喝啥下肚?

    这是园丁的基本信条之一。但卢瑟恩不过是喊喊口号而已,她并未真正吸取教诲。托比能够认出谁是冒牌货,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如今托比的身份是救死扶伤的天使,卢瑟恩可以随便对她吐苦水。托比通常的反应是点点头,然后一语不发,希望自己表现出充分的同情,暗中却在计算需要多少滴罂粟才能让她昏死过去,以免她,托比,按捺不住想把她掐死的冲动。

    她快步赶路,一边猜测卢瑟恩会跟她抱怨些什么。如果和平常一样,那么主题永远是关于泽伯的:为什么卢瑟恩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不在身边?她怎么落到这种下场,跟一群做白日梦的人困在这个细菌滋生的脏水坑里——我不是在说你,托比,你脑筋还算清楚——他们根本无法理解这个世界是如何运作的。她和一个自大狂活埋在一起,那男人只关心自己的需求。跟他说话就和对着土豆没两样——不,对着一块石头。他从不听你说什么,从不告诉你他在想什么,跟打火石一样冷硬。

    卢瑟恩并非没有尝试过。她很想成为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也打心底里相信亚当第一的很多看法都是正确的,没有人比她更爱动物,但万事都得有个限度,她压根不信蛞蝓有中枢神经系统,认为它们有灵魂是对灵魂理念的嘲弄,她痛恨这样,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敬重灵魂了,她向来很有精神追求。至于拯救世界,她比任何人都想拯救世界,无论园丁怎么节衣缩食,甚至都不怎么洗澡,并因而觉得自己比谁都高尚,充满力量,但上帝啊,这能改变什么呢?他们就像中世纪时那些用鞭子抽打自己的人——那些鞭打派教徒。

    “是鞭挞派教徒。”头一回托比还纠正过她。

    然后卢瑟恩会解释她不是故意对园丁不敬,都是头痛害她情绪低落。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对她是大院出身抱有偏见,也看不起她抛弃丈夫和泽伯私奔。他们不信任她。他们认为她是荡妇,他们在背后开她的下流玩笑。不然就是孩子在说——是这样吗?

    “小孩子对谁都这样,乱开黄色玩笑,”托比说,“连我也不放过。”

    “你?”卢瑟恩瞪大那双有着浓黑睫毛的大眼。“他们干吗拿你开黄色玩笑?”言下之意就是,你这种毫无性感可言的人。搓衣板,没胸没屁股。一只工蜂。

    这样有个好处:起码卢瑟恩不会嫉妒她。从这个角度看,托比确实和其他女园丁区别开来了。

    “他们没有瞧不起你,”托比说。“也没人在背后骂你荡妇。现在放松,闭上眼睛,想象柳木在你身体里移动,直达头顶,那里是疼痛所在。”

    她没撒谎,园丁们的确没有轻视她,或者说不是因为她以为的理由。他们也许讨厌她工作散漫,永远学不会切胡萝卜;他们也许鄙视她把生活空间弄得一团糟,痴迷于窗式培植番茄,总是赖在床上。但他们不在乎她是否不忠,或者说通奸,随便你叫什么。

    这是因为园丁懒得搞一纸婚书。他们承认只要具有事实上的结合关系,就应该对彼此忠诚,但没有证据表明第一代亚当和夏娃举办过婚礼,因此在他们眼中,其他宗教的教士或者世俗官员都没有权利证婚。至于公司警,他们之所以推举官方婚姻,只是为了获取你的虹膜、指纹以及你的DNA,以便追踪你的形迹。这是园丁的理论,托比难得毫无保留地接受他们的理论。

    园丁的婚礼仪式相当简单。新郎新娘当着证人的面宣示对彼此的爱,交换象征丰产和生长的绿叶,跳过代表宇宙能量的篝火,宣布两人成为夫妇,然后上床。如果是离婚,就把整个过程颠倒过来:当众宣称不再爱对方,分手,交换枯枝,最后跳过一堆冷灰。

    卢瑟恩有一个永远的痛——要是托比的罂粟用得不够快就肯定会提到——泽伯从未邀请她举行交换绿叶和跳篝火的仪式。“我倒不是觉得仪式有多重要,”她说,“但泽伯应该更重视才对,毕竟他是他们的一员啊。你说是不是?他拒绝举行仪式,就是拒绝承诺。你说呢?”

    “我不知道别人的想法。”托比会说。

    “换成是你,难道不认为他在逃避责任吗?”

    “你不如直接问他?”托比会说,“问他为什么不……”求婚这个词合适吗?

    “他只会发脾气,”卢瑟恩叹口气说,“他变了好多,我刚认识他时可不是这样的!”

    接下去托比不得不再次洗耳恭听卢瑟恩和泽伯的故事——卢瑟恩百说不厌。

    23

    故事是这样的。卢瑟恩和泽伯的邂逅之所是安诺优美容院——托比听说过安诺优美容院吗?哦。好吧,那可是个放松身心、重获新生的好地方。那时美容院刚造好,景观还在完善中。喷水池、草坪、花园、灌木丛。还有晶玫瑰。托比喜欢晶玫瑰吗?从没见过啊?噢,可惜,也许有机会……

    卢瑟恩喜欢一大早起床,当时她还有早起的习惯。她向来喜欢观赏日出;她对色彩和光线总是很敏锐,因此十分看重家居布置,她精心布置每一个家。至少得有一间屋子采用日出的颜色——她在心里将它命名为晨光之屋。

    那阵子她内心躁动不安。她真的非常躁动不安,因为丈夫像地窖一样冰冷。而且因为他成天忙于工作,他们不再有性生活。她是个肉欲很强的人,天性如此,一旦得不到滋养就会枯萎。这种状况损耗了她的健康,尤其是免疫系统。她读过相关方面的研究!

    因此,每天清早,她都穿着粉色的和式晨衣四处徘徊,含泪啜泣,打算和出身荷尔史威瑟大院的丈夫离婚,至少分居。虽然她知道这样对瑞恩不利,她年纪还小,又依恋父亲,尽管他对她也没有足够的关注。突然间,泽伯出现了,他沐浴在渐渐增强的日光中,就像——噢,就像一个幻影,独自一人,在整理晶玫瑰丛。一枝玫瑰在黑暗中隐隐发出辉光,那香气是何等神圣啊——托比闻过它们吗?——应该没有,因为园丁对任何新事物都置若罔闻,但那些玫瑰实在美极了。

    在晨曦中,这名男子跪在地上,手中仿佛捧着一把燃烧的煤炭。

    托比心想,一手持铲、一手捧着熠熠生辉的玫瑰丛,哪个欲求不满的女人能抗拒这样一个男人?更何况他眼底蕴含着克制的疯狂,很容易让人误解为爱意。从泽伯的角度来看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看到一名楚楚动人的女子站在草坪上,粉色晨衣系得松松垮垮,背景是珍珠色的日出,还哭得梨花带雨。因为卢瑟恩确实颇具魅力。仅就外表而言,她还是很有魅力的。就算是在哀嚎的时候也一样,而这正是托比最常见到的卢瑟恩。

    卢瑟恩飘过草坪,感觉自己的一双光脚踩在潮湿冰凉的青草上,感觉衣物的纤维拂过她的大腿,感觉腰部紧绷,锁骨以下的部位空空荡荡,心潮翻涌起伏,来到泽伯面前。泽伯看着她一路走来,像误落海洋的水手,而她要么是美人鱼,要么是鲨鱼(这些意象是托比自己编的,卢瑟恩的原话是命运)。所有感受都是如此鲜活生动,她告诉托比;她总是能体察他人的感受,像一只猫,或是,或是……她知道自己有这种天分,也可以说是诅咒。当泽伯看着她的时候,她能看穿他内心的感受:激情澎湃!

    总之言语难以描摹,她说。仿佛这种事永远也落不到托比头上。

    不管怎么说,他们站在那儿,预见到未来将会发生什么——注定要发生什么。恐惧和欲望将他们融为一体,又分离为同等的存在。

    卢瑟恩不用欲望这个词,她称之为渴望。

    听到这里,托比脑中浮现出一个画面:很久很久以前,在她儿时的家里,厨房桌子上总摆着一组陶瓷调味罐。一只小瓷公鸡,一只小瓷母鸡。小公鸡装胡椒,小母鸡装盐巴。咸咸的卢瑟恩站在胡椒味的泽伯面前,脸带微笑,抬头仰视,问了他一个简单的问题——这里要种多少玫瑰丛,或者类似的问题,她记不清了,她为泽伯神魂颠倒……(此时托比会转移注意力,她不想听见二头肌、三头肌,听卢瑟恩说泽伯的肌肉如何健美迷人。换做是她,可以对这些免疫吗?不能。她是不是有点嫉妒呢?是的。我们务必时刻警惕人类的动物本性产生的倾向和偏见,亚当第一说。)

    卢瑟恩接下来的叙述又会把托比拉回到故事中来——一件怪事发生了,她认出了泽伯。

    “我见过你,”她说,“你是不是在荷尔史威瑟待过?不过那时你不是花匠!你是——”

    “你认错人了。”泽伯说。然后他吻了她。他的吻像剃刀一样刺穿了她,她被揉进他的臂弯里,就像——像一条死鱼——不对——像一件衬裙——不对——像一张湿透的餐巾纸!他抱起她放倒在草坪上,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这带给她难以置信的刺激。接着他剥去她的衬衣,摘下玫瑰花瓣洒遍她全身,两人开始……简直像一场超高速冲击,卢瑟恩说。当时她心里想着,我不行了,我现在就要死在这里了!她能看出泽伯也有同样的感觉。

    后来——很久以后,在两人同居以后——他告诉她当时她没有认错人。是的,他在荷尔史威瑟待过,出于某些不便说的原因他不得不匆忙离开那里。他信赖她,相信她不会把他早年的生活和他住过的地方告诉任何人。她做到了,或者说基本上做到了,除了此刻告诉托比之外。

    回到故事中来。在疗养阶段——谢天谢地,她没做那种会留一脸疤痕的疗程,只做了护理——他们把自己锁进泳池更衣房的冲凉间,为对方疏解了几次,但都只是些开胃小菜。那之后她就像一片打湿的叶子,粘在泽伯身上再也揭不开了。他也一样,她补充说。他们对彼此永无餍足。

    疗养假期结束后她回到所谓的家里,编造各种理由溜出大院——多半是以购物为借口,在大院可以买到的货色千篇一律。有时他们也会在废市幽会——刚开始别提有多刺激了!——脏兮兮的情人旅馆,按小时计费的日租房,都那么新鲜有趣,和大院道貌岸然的氛围有天壤之别。后来,泽伯又得仓促上路了——他遇到些麻烦,虽然她始终不明白原因,但他不得不赶紧离开——好吧,她可受不了两地分离。

    于是她离开了她所谓的丈夫,谁能责怪她抛弃一根木头呢,算他活该。他们的足迹散布于城市与城市之间,从一个拖车场到另一个拖车场。后来泽伯通过黑市渠道弄到了新身份,指纹和DNA那一套东西。等到安全了他们才回来,回到这里,回到园丁身边。他向她袒露自己是园丁,自称入道已久。起码他看起来和亚当第一很熟。他们从学生时代起就认识了。诸如此类的说法。

    托比寻思,这么说来,泽伯应该是不得已才加入园丁的。或许他以前是公司警,当时正在畏罪潜逃;也许他在黑市贩卖某些特权产品,例如纳米技术或者基因拼接,被抓到的话只有死路一条。卢瑟恩把他的脸和过去的名字对上号,所以泽伯不得不用性爱转移她的注意力,随时带在身边以确保她不把自己抖出去。否则只能杀了她。他不能留下她,万一她觉得受到轻视,说不定会派公司的走狗咬住他不放。不管怎样,他冒了极大的风险。卢瑟恩就像业余人士安装的汽车炸弹:你根本猜不到她何时会爆炸,把谁拖下水。托比私下猜测,泽伯有没有想过用一块软木堵住她的嘴,一直塞到喉咙的软骨那里,然后把她的尸体填进碳合物垃圾场?

    但或许他爱她,以他自己的方式。尽管托比很难想象这样的画面。然而,也许是这种爱消逝了,因为现在他没把心思放在维系这段关系上。

    “你丈夫有没有找过你?”自从听说这个故事以来托比第一次提问。“荷尔史威瑟的那个?”

    “我早就没把他当丈夫看了。”卢瑟恩听起来像是受了冒犯。

    “抱歉,我是指你的前夫。公司警有没有……你没有给他留过什么信息?”若有人追踪卢瑟恩的行迹,就会一路查到园丁这儿来——不但会查出泽伯,还会牵涉到托比,暴露她过去的身份。这个念头让她很不舒服:公司警从不把悬案一笔勾销,再说要是她父亲的事被捅出来怎么办?

    “他们凭什么花这钱?”卢瑟恩说,“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至于我的前夫,”——说到这儿她微微扮了个鬼脸——“他早该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了。或许他压根没注意到我已经不在了。”

    “那瑞恩呢?”托比说,“这样人见人爱的小姑娘不见了他不会注意不到吧?”

    “哦,”卢瑟恩说,“是啊,这倒有可能。”

    托比挺想问问她干吗不干脆把瑞恩留在她父亲身边。这样不声不响带着女儿一走了之——就像故意和他作对似的。但是这种问题只会惹恼卢瑟恩——那听上去像在批评她。

    再走两个街区就到芝士工厂了,这时托比撞上一场街斗——“亚洲共融”和“染黑的红鱼”扛上了,几个“棉絮头”在边上叫阵。这些孩子只有七八岁上下,但是人数众多。他们看见托比便停止相互叫骂,一致冲她嚷嚷起来。神棍,神棍,白人婊子,抢她鞋子!

    托比转身背靠墙壁摆出自卫的姿势。对付这么小的孩子你很难下重手——泽伯在都市流血限制课上说过,人类基因里嵌入了禁止伤害孩子的取向——但是她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这些小孩可以取人性命。他们会对准她的胃部,拿小脑袋顶她,把她扯翻在地。年龄较小的孩子有个龌龊的习惯,他们会掀起女园丁的大罩裙,钻进去摸到什么啃什么。不过她早已有所准备:一旦他们靠过来,她会拧他们的耳朵,侧手劈他们的脖子,或者让他们的小脑瓜互磕。

    然而,突然之间,他们像鱼群一样突兀地改变方向,匆匆从她身边逃离,消失在巷子尽头。

    她转过头去一看,立刻明白了原因所在。是弗兰克。他根本没在彩弹场里。他肯定是被放出来了。要不就是想办法逃出来了。

    恐惧笼罩在她心头。她看见两条皮开肉绽、红蓝相间的手臂,感到自己的骨头噼里啪啦地碎成粉末。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镇定一点,她告诉自己,他在马路对面,而她裹在罩裙里,脸被口罩挡住了,他也许认不出她。而且他也尚未显露出注意到她的迹象。然而此刻她形单影只,说不定他一时兴起想强奸她。他可以把她拖进方才鼠民遁入的小巷,随时扯去托比的口罩认出她是谁。那将是她的末日,但她不会得到一个痛快的结局。他将尽可能慢慢来。他会把她变成人肉广告板,用她奄奄一息的躯体来证明他的手腕。

    她迅速转过身迈开步子,在他有机会对她施加暴行之前尽快离开这里。她屏住呼吸,转过一个街角,走过半个街区,然后回头张望。他不在那里。

    等她终于来到卢瑟恩家门口时,托比头一次感到如此欣慰。她抬起口罩,调整脸部肌肉挤出她的职业笑容,咚咚地敲门。

    “泽伯?是你吗?”门后传来卢瑟恩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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