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之年-掠食者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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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掠食者日

    纪元二十五年

    作为超级掠食者的上帝。演讲人:亚当第一

    亲爱的朋友们,亲爱的生物同胞、必死生灵们:

    很久以前,我们在美丽的“伊甸之崖”屋顶花园庆祝掠食者节。每到这天,孩子们会戴上人造毛皮做的耳朵和尾巴。我们把锡罐打孔,做成狮子、老虎和大熊的形状,待日落后将锡罐里的蜡烛点燃,届时这些动物造型熊熊燃烧的眼睛就会照亮我们的仪式。

    然而今天我们只能在内心的花园里庆祝了。我们应该知足,因为现在形势很糟,无水的洪水已经涤荡了这座城市,横扫整个星球。大多数人错愕不已,我们却幸得圣灵指引。或者,从唯物主义的角度来看: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场遍及全球的瘟疫。

    让我们感谢这座数月来为我们提供庇护的亚拉腊。或许这里并不符合我们心目中的理想。怡景苑建筑群的地窖早在皮拉种植菌床的时期便以潮湿著称,如今更甚。但我们却因此获得了意外的恩惠,众多老鼠亲眷们捐献了它们的蛋白质,使我们得以苟活于世。更幸运的是,皮拉在此地打造了一座亚拉腊,藏于标有小蜜蜂记号的水泥块后方。上帝保佑,她储备的补给品还新鲜可食!遗憾的是并非全部都还新鲜。

    然而这些资源到今天为止已经消耗殆尽了。我们只剩两个选择,要么转移,要么挨饿。让我们祈祷外面的世界已不再是凶域——但愿无水的洪水在施行毁灭的同时也净化大地,但愿世界成了新的伊甸园。如果这一切尚未实现,也让我们祈祷这一天不久即将到来。起码我们希望如此。

    在掠食者日,我们敬拜的不是慈爱如父母的上帝,而是老虎上帝,或狮子上帝,或大熊上帝,或野猪上帝,或野狼上帝,甚或是鲨鱼上帝。无论以何种形象为表征,掠食者日歌颂两种品质:威严可怖的外形和无往不克的力量,因为它们时常为我们所渴慕,且和所有美好的品性一样从属于神。

    在行使创造者的权能时,上帝在每个造物中都植入了他的一部分——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因此大到老虎、狮子、狼、熊、野猪、鲨鱼,小到水鼩或螳螂,都以各自的方式折射出神圣者的存在。这个事实早已为人类社会所知,不然他们为何要在自己的旗帜或者纹章上绘制那些能够带来死亡的动物,而不是兔子和老鼠之类被捕食的猎物呢?当他们召唤上帝成为自己的保护者时,难道不正是在呼唤这些品性吗?

    因此,我们需要在掠食者日静心沉思上帝作为超级掠食者的面向。我们会发现上帝神性中包含的迅捷和凶猛;在如此强大的力量面前,我们感到渺小和恐惧——且容我说,我们胆怯如鼠;在耀眼的荣光中,我们关于自我的感受消解了。上帝在黄昏的心灵花园里漫步,也潜行于暗夜森林。他不是驯顺的,我的朋友;他是野性的存在,它不会像狗一样被随意驱使和控制。

    人类可以杀死最后一头老虎和最后一头狮子,但它们的名字将被我们铭记在心。当我们念诵这些名字时,仿佛能听见上帝在创造它们的时刻发出慑人的声音。上帝一定在对它们说:我的肉食者啊,我命令你剔除你的猎物,恐其繁衍过剩,耗尽他们的储备,染病,继而消亡。所以去吧!奔跑!吼叫!埋伏!扑上去!你们可怖的心,那金绿宝石般的眼睛,形状姣好的肌肉,剪刀般的利齿,弯月形的爪子,这些都是我亲手赋予你的,它们令我欢喜。现在我赐予你祝福,并称你为善。

    因为它们确实向神那里寻求食物,正如《诗篇》第一百零四章喜乐而歌[84]。

    在我们准备离开亚拉腊庇护所之际,让我们扪心自问,究竟哪一种更有福:食用或被食用?逃亡或追赶?施与或受惠?这些在本质上其实是同一个问题。很快它们将不再仅仅具有理论意义:因为我们不知道前方潜伏着何种超级掠食者。

    如果我们必须牺牲自己的蛋白质来维持食物链的循环,祈祷我们能够认同这种交换的神圣本质。如果我们更喜欢当盘中餐而不是食客的话,那我们就不是人类了。然而两者都是有福的。如果你必须交出生命,安息吧,你把生命交给了生命。

    让我们齐声歌唱。

    水鼩撕开猎物

    水鼩撕开猎物,

    纯属听命于自然之需。

    瞬间的自发行动,

    毫无谋划拖沓。

    夜间突袭的猎豹,

    同温顺家猫本是亲族。

    他们性喜狩猎,从猎杀到猎爱,

    因神造就它们如此。

    喜悦恐惧,岂能轻易分辨?

    难道不是欠下彼此永久的恩情?

    猎物如何享受每一口呼吸,

    若非生命时刻受到威胁?

    但人并非动物——

    我们珍惜其他造物的生命。

    除非饥饿威逼,

    绝不食其血肉。

    假如恐怖的饥荒催逼,

    假如我们屈从于肉食勾引,

    求上帝宽恕我们背弃誓言,

    赐福被我们吃掉的生命。

    ——选自《上帝园丁口传赞美诗》

    62

    托比。马努考[85]的圣恩甘戈·米黑尼克[86]日

    纪元二十五年

    红色的日出,预示着天要下雨。但雨总是要下的。

    起雾了。

    呜嘟-呜嘟-呜呜。呜嘟-呜嘟-呜呜。啾啾。嗒哩。噢噢噢。哎哎哎。呼呼吧噜。

    哀鸽、知更鸟、乌鸦、蓝松鸦、牛蛙。托比依次念诵名字,但这些名字对它们来说毫无意义。她自己的语言也快从脑袋里面跑光了,只剩下这些啼鸣。无止境的重复,没头没尾的歌。没有问题,没有答案,不在这么多词语里。不在任何词语里。或者说这些其实是同一个庞大的词汇?

    这种想法究竟打哪儿来的?难道真是凭空钻进她脑子里的吗?

    突哔!

    多像有人在呼唤她。但不过是鸟儿啼鸣罢了。

    她爬上天台,在清晨的凉爽中烹煮每日分量的沙虾。不要轻视圣尤艾尔的卑席,亚当第一的声音说。我主供应所需,有时候他供应的是沙虾,泽伯说。富含脂肪,蛋白质的优质来源。否则狗熊为何这么胖?

    最好在户外烹饪,避免油烟和热气。受尤艾尔的启发,她用大号润肤油罐头搭了个流浪汉炉灶:底下戳个洞,用来烧柴和通风,侧面的洞可以排烟。以最少的燃料产生最大的热度。够用就好。沙虾在炉子上嗞嗞作响。

    乌鸦们突然鼓噪起来: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听起来不像是警告,所以不是猫头鹰。更像是在表示惊讶:噢!噢!快看!快看!看这里!

    托比把炸脆的沙虾从锡罐上刮下来扔到盘子上——亚当第一说过,浪费食物等于浪费生命——用接雨桶里的水灭了炉火,登上屋顶,饥肠辘辘。她举起望远镜。乌鸦们正绕着树顶盘旋,一大群,六只或七只。噢!噢!看哪!看哪!

    从树林里走出两个男人。没在唱歌,没有裸体,也不是蓝皮肤:他们穿着衣服。

    还有人,托比心想。还活着。也许其中一个是泽伯呢,他来找她了:他一定猜到她还在这儿,东躲西藏,勉力为继。她眨了眨眼:是眼泪吗?她好想立刻跑下楼,冲到外面,张开手臂欢迎他们,幸福地大笑。但是警惕心制止了她,她俯下身子躲到空调排气箱后面,从栏杆间隙中探头向外张望。

    说不定是感官玩的把戏。她是不是又产生幻视了?

    其中一个男人穿着迷彩套装。为首的那个手里拿着武器——可能是喷枪。可以确定不是泽伯:体形不符。两个都不是。另外还有一人跟着他们——是男是女?高个子,穿着卡其装,低着头,很难看清性别。两手交握举在前方,仿佛在祈祷。其中一个男人抓住此人的手臂或手肘。不知是推还是拉。

    接着又一个男人从暗处冒出来,他用皮带牵着一只大鸟——不对,是绳子——这只鸟长着蓝绿色的五彩羽毛,看上去像雀鹭,脖子上却长了颗女人头。

    我一定是产生幻觉了,托比心想。转基因科技再怎么先进也做不到这点。那个男人和女鸟人看上去一点也不虚幻,再真实不过了。然而幻觉也能以假乱真。

    其中一人肩上扛着什么重物。刚开始她以为是麻袋,后来觉得不对,是什么东西的腰腿部分。毛茸茸的。金色的毛。难道是狮羊?恐惧像电流般穿过身体:这是亵渎啊!它们居然杀死了列在和平王国名单上的动物!

    好好想想,托比命令自己。首先,你何时成了狂热追求和平王国的以赛亚主义者了。其次,如果这些人是真实的,而不是从你那颗烂脑袋瓜里流出的脓水,他们一路来这儿的路上必定杀戮无数。有致命武器在手,他们可以杀死大型动物,直接向食物链顶端举起屠刀。他们是十足的威胁,势不可挡,我必须赶在他们接近之前将其射杀。这样一来,那只大鸟——或者随便什么——就能获得自由,不至于死在他们手上。

    若真是幻觉,那么开枪也无所谓。他们只会如烟雾般飘散。

    这时那个牵着大鸟的男人抬头观望。他一定发现了托比,因为他开始大声叫嚷,挥动空着的那只手。匕首闪烁的寒光。另外两个男人也向这里看,接着他们朝芳疗馆小跑过来。因为绳子的缘故,那只鸟形生物不得不蹒跚跟上,现在托比看清楚了,那身羽毛只是某种特别的戏服。这是一个女人。没有翅膀。她的脖子上套着绳索。

    这么说不是幻觉咯。这是真实。真实的邪恶。

    她瞄准手里拿小刀的男人开枪。他蹒跚着后退几步,吼了几声便摔倒在地。她紧接着扣动扳机连射数枪,但还是太慢了,没打中另外两个。

    这时那个受伤的男人又站了起来,跛着脚跟其他人一起掉头冲进树林里。女鸟人跟在后面。只要绳子还套在她头上,她就别无选择。她跌倒了,随即消失在野草丛里。

    其他人背后的绿叶倏然打开,把他们吞没了。都走了。所有人。野草太高,她看不清那女人跌倒的具体位置。她是否应该奔出去找她?不行。可能是诱饵。恐怕会陷入以一对三的不利局面。

    她继续观察良久。乌鸦们必定尾随他们而去——尾随那些男人,其中有个穿卡其装的。哇,哇,哇,哇。一连串叫声陆续消失在远方。

    他们还会回来吗?他们会回来的,托比对自己说。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他们能推断,我能活到现在说明这里有食物储备。况且我射伤了他们的同伴:报复是人类的本性。和那群猪一样,他们此刻必定复仇心切。但不会急于行动,因为他们知道我有来复枪。他们必须仔细谋划。

    63

    托比。圣温博日

    纪元二十五年

    没有人。没有器官猪。也不见狮羊。

    没有女鸟人。

    托比想,说不定我真是失心疯了。或者心未失,只是暂时放错了地方。

    洗澡时间到了。她爬上屋顶,把用小碗小碟收集的雨水倒入最大的碗里,打上肥皂,只抹了脸部和手臂:若清洗全身便没法防备,她不能冒险,天晓得会不会有人窥视呢?当乌鸦在很近的地方骚动示警时,她正准备把肥皂水擦掉。哇,哇,哇!这次听上去像在笑。

    托比!托比!救救我!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托比想。她从栏杆上方探头张望,什么也没看见。然而声音再度传来,就在大楼附近。

    是陷阱吗?有个女人在呼唤托比的名字,一只男人的胳膊掐住她的脖子,匕首抵着颈动脉?

    托比!是我!求你了!

    她抓过浴巾擦干身体,迅速滑入连体衣,挎上来复枪,一路奔下楼梯。开门一看:没人。噢,求你了!她又听见求救声,这回更近了。

    左边角落:没人。右边角落:没人。她刚走到菜园门外就看到有个女人从建筑物背面绕过来。此人脚步踉跄,看上去骨瘦如柴、饱受凌辱;她的长发垂面,上面缠结着秽物和凝结的血块。她穿着一件亮晶晶的紧身衣,沾满潮湿破烂的蓝色羽毛。

    是那个女鸟人。从性爱马戏团逃出来的疯子。她一定被感染了,现在成了行走的瘟疫。托比心想,如果被她碰到,我就死定了。

    “离我远点!”托比冲她大吼。她后退几步,靠住菜园的篱笆。“滚出这里!”

    那女人晃了晃。她腿上有个伤口,裸露的手臂遍布擦痕,还在流血——她一定是从荆棘丛里跑过来的。现在托比能想到的只有鲜血:翻腾的微生物和病毒。

    “滚开!离我远点!”

    “我没病。”那女人说。眼泪淌下她的脸颊。但所有人在绝望中都会这么说。他们说自己没病,苦苦哀求,举起双手恳求帮助或安慰,然后变成一堆粉色的粥状物。托比从屋顶上看到过他们。

    终有一天他们会沉下去。别被他们抓住。不要做那根最后的救命稻草,我的朋友,亚当第一的声音说。

    来复枪。她胡乱摸索着背带:居然卡在连体衣的布料里了。该如何阻挡这个繁殖细菌的热点呢?没有武器,光喊也没用。或许我可以用石头砸她脑袋,托比心想。但她没有石头。一脚踹在对方的太阳穴上,回去把脚洗洗。

    你这人太不仁慈了,努埃拉的声音说。你蔑视上帝的造物,人类不也是上帝的造物吗?

    那女人从纠缠打结的头发底下哀求道:“托比!是我啊!”说罢身子一软,跪倒在地。这时托比看清楚了,是瑞恩。剥开一堆秽物和亮晶晶的破烂衣服,是小瑞恩。

    64

    托比把瑞恩拖进芳疗馆的大楼里,往地上一扔就去锁身后的大门。瑞恩还在哭,歇斯底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啜泣。

    “你倒是轻松。”托比说,架住瑞恩的腋下把她托举起来,两人磕磕碰碰地顺着走廊走到一间护理室里。瑞恩死沉死沉的,但她本人一点也不重,托比使劲将她抬到一张按摩桌上。她身上散发出汗味和尘土味,从哪里透出血腥气,这当中还有别的味:腐烂的味道。

    “待在这里别动。”这话纯属多余,因为瑞恩哪儿也去不了。她枕在粉色的枕头上,双目紧闭。一只眼睛上有淤青。托比打算给她敷点安诺优芦荟舒缓眼膜。里面含有大量山金车花[87]成分。她撕开一包眼膜给瑞恩敷上,又加了条粉色毯子,细心掖好边角,防止瑞恩掉下来。在她前额上方有一道伤口,脸颊上还有一道:不过都不严重,她可以晚点再处理。

    她走进厨房,用凯利壶[88]烧了点热水。瑞恩多半是脱水了。她把热水倒进杯子里,加了点珍藏的蜂蜜和一小撮盐,从日益紧缩的储备中取了些干燥的青葱。她端着冲好的饮料上楼,取下瑞恩脸上的眼膜,扶她坐起来。

    瑞恩的眼睛衬在她那张瘦削、淤青的脸上显得特别大。“我没病。”她说。这显然不是真的。她发着高烧。但不是由某一种病引起的。托比检查了症状:毛孔没有渗出血水,没有流脓。还是不能排除瑞恩作为病毒携带者和孵化植床的可能性;如果是这样,托比此时已经被感染了。

    “试着喝点。”托比说。

    “不行。”瑞恩说。但她还是尽可能咽下几口水。“阿曼达在哪里?我需要换衣服。”

    “没事的,”托比说,“阿曼达就在附近。现在睡一会儿吧。”这么说阿曼达也在这个故事里啰,她心里想。那女孩一直都是个麻烦。

    “我什么也看不见。”瑞恩说。她浑身发抖。

    回到厨房,托比把剩下的热水倒进碗里:必须清理那些弄脏的羽毛和金属片。她再度回到瑞恩所在的隔间,手里拿着一只碗、一把剪刀、一块肥皂外加一叠粉色的毛巾。她把毯子掀开,剪开瑞恩身上污秽不堪的外衣。这不是衣服,被羽毛覆盖的部分是由另一种材质制成的。有弹性。几乎和皮肤一样。她把肥皂打在粘连的地方,这样更容易揭下来。裤裆部位已经被撕烂了。该死,托比心想,搞得一塌糊涂。过会儿她要做些药糊。

    脖子有一圈擦伤的痕迹——绳套勒出来的。左腿上的伤口溃烂了。虽然托比尽可能动作轻柔,但瑞恩还是不停地退缩、喊叫。“他妈的痛死我了!”之后她把先前喝下的糖盐水吐光了。

    擦去污垢之后,托比开始清洗腿上的伤口。“怎么会弄伤的?”她问。

    “我不知道,”瑞恩气若游丝地说,“我摔倒了。”

    托比清理好伤口,在上面抹了点蜂蜜。皮拉过去老说蜂蜜含有抗生素。这里应该有急救箱,就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别乱动,你不想长坏疽吧。”她对瑞恩说。

    瑞恩格格笑了。“咚咚咚,”她说,“坏疽。”

    肮脏的外衣尽数剥去,身体也用海绵擦洗了一遍。“我给你喝点柳木水和甘菊,”托比说,心里加上一句,还有罂粟花奶。“你需要睡眠。”睡在地板上比睡桌子更安全:她用粉色浴巾铺了个窝,伺候她躺下,考虑到瑞恩没法上厕所,还特地加了垫层。她太虚弱了,还在发烧,像块燃尽的炭。

    托比端来一杯柳木水混合饮料。瑞恩一口吞下,喉咙像鸟一样蠕动。没东西吐出来。

    现阶段还不能用蛆虫。这要求瑞恩头脑清醒一点,能够服从指挥:例如不能抓痒等等。当务之急是把热度降下来。

    趁瑞恩睡觉的时候,托比翻遍了库存的干菇,挑出增强免疫系统的品种:灵芝、舞茸、鸡腿菇、桦树菇,猪苓、喉头菇、冬虫夏草,多孔菌。她把这些菌菇浸泡在沸水里。到了下午,她准备好一种菌菇精华——慢炖、压制、冷却——喂瑞恩喝了三十滴萃取液。

    小隔间里臭气熏天。托比扶瑞恩起身,让她翻身侧躺,抽出弄脏的浴巾,又帮她擦了一遍身。托比为此特地戴上橡胶手套:若此刻痢疾病菌正在空中飞舞,她可不希望成为植床。铺好干净浴巾后,她又把瑞恩翻回去。她垂着手臂,形容枯槁,喃喃自语。

    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托比想。等瑞恩康复了——前提是她还能康复——吃饭的嘴巴就变成两张了。这意味着食物储备将以两倍的速度消耗。准确说是剩下的食物储备。它们原本就不多。

    或许高烧会夺走瑞恩的生命。或许她会在睡梦中死去。

    托比想到了死亡天使之粉。不用太多。以她现在虚弱的状态,只需一点点就够了。她可以永远摆脱不幸,张开白色的翅膀飞向远方。说不定这样做对她更仁慈。一种恩赐。

    我是不值得托付的人,托比心想。有这种想法就够可恶了。你看着这孩子长大,现在她向你寻求帮助,她完全有理由相信你。亚当第一会说,她是一份珍贵的礼物,在她身上托比可以展现无私、乐于分享的一面,园丁们不是一直渴望在她身上看到这些高尚品格嘛。她还做不到这样,至少现在不能。但她会朝这个方向努力的。

    瑞恩叹气呻吟,不住踢蹬。她似乎噩梦缠身。

    天色暗了下来,托比点起一根蜡烛在瑞恩身边坐下,倾听她的呼吸。吸气,吐气。停顿。吸气,再吐气。间隔不甚均匀。时不时的,托比会摸摸她的前额,看看还烫不烫。馆内一定有温度计;明天早上她要去找出来。她搭了下瑞恩的脉搏:脉象快而紊乱。

    她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盹着了。当她从黑暗中醒来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有什么东西烧焦了。她赶紧打开手电筒:蜡烛翻倒了,此刻盖在瑞恩身上的粉色毯子的边角正在闷烧。幸好毯子是湿的。

    这种愚蠢的错误会要了你的命,托比对自己说。下次若非处于清醒状态绝不能点蜡烛。

    65

    托比。圣雄甘地日

    纪元二十五年

    次日早晨,瑞恩的体温降下来了,脉搏也更强健了,虽然手还有点颤抖,但她能自己捧着杯子喝水了。除了蜂蜜和盐,托比还往里面加了点薄荷。

    等瑞恩再度进入梦乡,托比拖着脏床单和浴巾走到屋顶上洗晒。她还带上了双筒望远镜,趁浸泡床单和浴巾的当口巡视地面情况。

    器官猪离她们很远,在草地的西南角落。一蓝一银两只魔发羊正静静地吃草。不见狮羊,偶有犬吠。秃鹫兀自围着埋葬死猪的地点转悠。

    “滚一边去,你们这些考古学家。”托比说。她有点头昏,几乎是眩晕——竟然还有心情自娱自乐。三只巨大的粉红蝴蝶在她头上乱转,轻轻落在潮湿的床单上。或许它们自以为找到了世界上最大个儿的同胞。或许这是一场恋情。这会儿它们卷起薄舌舔吻起来。看来寻索的不是爱情,而是盐分。

    亚当第一说,亲爱的朋友,有人会告诉你爱情不过是化学反应。当然咯,如果没有化学作用,我们就不会存在。然而科学不过是描述世界的一种方法。换种方式说:如果没有爱,我们又会在哪里?

    亲爱的亚当第一,托比在心里说。他肯定不在人世了。还有泽伯——他也死了,何必一厢情愿地抱有希望呢。但也说不准。因为我还活着——更要紧的是,既然瑞恩可以活下来,凭什么其他人就不能呢?

    早在好几个月前,她就不再收听发条式收音机了,因为沉默令人沮丧。话又说回来,听不到其他人的消息不代表没有人存在。亚当第一经常用这类假设式论证法来证明上帝的存在。

    托比清洗瑞恩感染的伤腿,涂抹更多蜂蜜。瑞恩可以稍微吃点东西了,喝了点水,还有更多菌类精华液,更多柳木水。经过一番翻箱倒柜的搜索,托比找到了一只急救箱。里面有支消炎乳膏,但已经过期了。没有体温计。是谁订购了这堆废物?她想了下,哦,是我自己。

    不管怎样,蛆虫更有效。

    到了下午,她从扣盖塑料瓶里取出蛆,用温水冲洗干净,然后把它们转移到一块急救箱里找到的纱布上,盖上另一块纱布,再把装满蛆的布包轻轻搁到伤口上。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咬穿纱布:它们知道自己要什么。

    “会有点痒,”她对瑞恩说,“但它们能让你的伤好起来。脚不要乱动。”

    “什么东西?”瑞恩问。

    “它们是你的朋友,”托比说,“不过你没必要看。”

    前夜萌发的杀意已荡然无存。她绝不会把瑞恩拖到草坪上去,成为猪和秃鹫的盘中餐。现在托比更愿意替她疗伤,好好珍惜她。难道她的到来不是一个奇迹吗?她穿越无水的洪水,只受了这点轻伤。起码伤势不算严重。对托比来说,身边多了一个人——即便此人虚弱不堪,即便是个成天睡觉的病人——只要有她在,芳疗馆便不再是阴魂不散的宅邸,而是温馨舒适的家园。

    我就是那个阴魂,托比在心里说。

    66

    托比。圣亨利·法布尔[89]、圣安娜·阿特金斯[90]、圣提姆·弗兰纳瑞[91]、圣市田、圣大卫·铃木[92]、圣彼得·马修森[93]日

    纪元二十五年

    那些蛆花了三天时间才把伤口清理干净。托比盯得很紧:一旦吃完死体组织,它们就会向健康的组织下手。

    次日早晨,瑞恩的高烧退了,但为了保险起见,托比继续喂她喝菌类精华水。瑞恩的胃口变好了。托比扶她走到屋顶,把她安置在仿木长凳上,沐浴清晨的阳光。蛆是畏光动物:光线逼它们往伤口深处的角落里钻。正中下怀。

    没有活物在草地上走动。森林里悄无声息。

    托比试着问瑞恩:洪水来袭时她在哪里?如何逃过一劫,通过什么方法来到这里,为什么穿着蓝色羽毛衣?但她只试了一次就放弃了,因为瑞恩一听就哭了起来,只会说:“我失去了阿曼达!”

    “没事,”托比说,“我们会找到她的。”

    第四天早晨,托比移去蛆虫纱布:伤口干净了,正在愈合中。“现在该轮到肌肉复健了。”她对瑞恩说。

    瑞恩开始练习走路,上下楼梯,沿着走廊来回走。近来她长了点肉,因为托比把最后几罐安诺优柠檬砂糖饼味面霜都喂她吃了,里面含有大量糖分,就托比所知没有毒素。她带领瑞恩操练泽伯在都市流血课上教的套路:萨摩手,无纳极。像水果一样重心集中,像鳗鱼一样滑溜。她自己也需要补课,太久没锻炼了。

    过了几天,瑞恩终于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或者说讲述其中一小部分。她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而是一段段词语,中间多次停顿,茫然地看着空气。她说到自己被反锁在“汇鳞”里,阿曼达如何千里迢迢地从威斯康星沙漠赶来相救,绞尽脑汁猜出密码。然后谢基、克洛泽和奥提斯突然凭空出现,就像魔法一样,她高兴极了——瘟疫爆发的时候他们恰好被关在彩弹场里,因此逃过一劫。但后来,那三个恐怖的男人出现了,他们是金队的人,于是她、阿曼达和男孩们不得不逃跑。她建议去安诺优,因为托比可能还在那里,他们差一点成功了——当时他们正在林中行走,突然眼前一黑。接下去的事就没有记忆了。

    “他们长什么样子?”托比说,“是否有任何……”她本来想说“显著特征”,但是瑞恩摇摇头,表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必须找到阿曼达。”她边说边抹眼泪。“我必须去。他们会杀了她。”

    “拿去,擤擤鼻子。”托比递给她一块毛巾。“阿曼达很聪明。”最好表现得就像她还活着似的。“她鬼主意多着呢。肯定没事。”她本来还想说在女人紧缺的情况下阿曼达一定会被留下活口,省着用。不过最好别说这些。

    “你不明白。”瑞恩哭得更加激动了。“他们有三个人,全是彩弹场里出来的——他们不是人。我必须找到她才行。”

    “我们会去找的。”托比说,为了令她宽心。“但是我们不知道他们——她往哪里去了。”

    “如果换做你的话,会去什么地方?”瑞恩问。

    “或许会往东走,”托比说,“去海边。他们可以在那里捕鱼。”

    “我们可以去那儿。”

    “等你有充分体力后再说。”托比说。她们迟早得去别的地方,食物储备正在飞速耗尽。

    “我现在体力很好。”瑞恩说。

    托比翻遍菜园,找到又一只落单的洋葱。她还在靠近草地边缘的地方挖出三棵牛蒡,一点“安妮女王的蕾丝”——纺锤形的、白色的原始萝卜块茎。“你觉得你能吃兔子肉吗?”她问瑞恩。“如果我把它切成小块熬汤呢?”

    “可以吧,”瑞恩说,“我试试看。”

    托比自己也差不多做好心理准备转变成彻底的肉食者了。需要担心的是枪声。不过就算彩弹手还潜伏在森林里,他们也早知道她有枪。提醒他们一下没有坏处。

    游泳池附近经常有绿兔子出没。托比从屋顶上朝其中一只开枪,没打中。难道良心扭曲了她的准度?或许她需要更大的猎物,麋鹿,或者狗。最近没见到那群猪,连只羊的影子也没有。就当她好不容易下决心要吃了它们时,它们却不见了。

    她在洗衣房的搁架上找到几只背包。自从水泵停止工作后她就没下去过。空气浑浊,有股霉味。幸好背包不是棉布制的,而是抗渗透的合成物质。她把背包拿到屋顶上,擦洗干净,放在骄阳下晒干。

    她把手上所有的装备摆在厨房柜台上,一字排开。不要负重过多,否则你消耗的卡路里会多于你摄入的,泽伯的声音说。工具比食物更重要。最好的工具是你的头脑。

    来复枪,必不可缺。弹药。泥铲,用于挖掘块茎。烧烤点火器,虽然撑不了多久,但放着不用也会消耗能量。带剪刀和镊子的便携刀具。绳子。两张塑料纸,下雨天很管用。发条式手电筒。纱布。强力胶带。扣盖塑料瓶。可以装野菜的布包。炊锅。凯利壶。厕纸——绝对是奢侈品,但她无法抗拒。从芳疗馆迷你冰箱里拿了两瓶中号咝咝果汁,覆盆子口味:垃圾食品,但至少是食物,里面有卡路里。喝剩的空瓶日后可以装水。

    金属汤匙,两把;塑料杯子,两只。用剩的防晒霜。最后一点“超级D”杀虫喷剂。双筒望远镜:沉重但必需。拖把柄。糖。盐。最后几口蜂蜜。仅剩的劲力棒。最后几块黄豆小食。

    罂粟浓浆。干菇。死亡天使。

    临行前一天,她特意剪短了头发。几乎是平头——这让她想起时运不济的圣女贞德——但她也不希望头上长出一条“发柄”,被人一手抓住,再一剑封喉。她也帮瑞恩剪了头发。她的说法是,这样会凉快些。

    “我们应该把头发埋了。”瑞恩说。出于某种托比无法揣度的原因,她希望把头发藏起来。

    “为什么不把它放在屋顶上呢?”托比说,“这样鸟儿可以在上面筑巢。”她可不想把宝贵的能量浪费在为头发掘墓上。

    “哦,那好吧。”瑞恩说。她似乎很满意这个想法。

    67

    托比。殉道者圣奇科·孟德斯[94]日

    纪元二十五年

    天快亮时,她们出发了,穿着粉红棉质运动衫、宽松长裤、前胸印有吻痕图案和眨眼标志的T恤。脚上套着粉色帆布鞋——女士们跳绳和减重时穿的那种。头戴粉色宽檐帽。她们身上散发出超级D和过期防晒霜酸败的味道。每个人背包里还有一件粉色连体衣,以防阳光过于强烈。如果这些东西不那么粉该多好,托比想——像婴儿服或是小姑娘派对的颜色。不是冒险的颜色。不利于伪装。

    她知道目前的形势很严峻,就像新闻里常说的——毫无疑问。但她依然感到兴奋雀跃,几乎要笑出声来。她有种醺醺然的、要外出野餐的感觉。一定是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的结果。

    东方的地平线渐渐明亮起来;雾从林中升起。露珠在晶玫瑰丛中闪烁,倒映出晶玫瑰本身云谲波诡的微光。鼻腔里盈满了湿润草地的清甜香气。鸟儿啁啾啼啭。秃鹫立在树枝上张开翅膀晾干。一只雀鹭从南方朝她们振翅而来,轻快地滑过草地,最后一个俯冲降落在绿渣浮泛的泳池边上。

    托比突然意识到,此情此景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每看见一样熟悉的东西,她的心就会揪起来,呜咽着说,我的!我的!真不可思议啊。难道她真的爱上了这段被迫滞留在安诺优芳疗馆的时光?不。但这里现在是她的领地了。她的皮肤屑洒落在每个角落。老鼠会懂的:这里是她的巢穴。亚当第一曾说过,再会是光阴吟唱的歌。

    不知何处传来犬吠。虽然过去几个月中她经常听见,但今天它们听起来特别近。她可不喜欢这样。在无人喂养的情况下,活下来的狗都会变野。

    离开前她爬到屋顶上,巡视原野。没有器官猪,没有魔发羊,没有狮羊。至少乍看之下没有。我所能看见的东西多么少啊,她心想。草地,车道,游泳池,菜园。森林边缘。她应该尽量避免走到那里去,走进树林之间。泽伯说过,自然或许像木头一样迟钝,但它比你聪明。

    看哪,她望着森林思索,森林里不但有器官猪和狮羊环伺,还有彩弹手,现在知道的就有这些。不要逼我。或许我是粉色的,但我有来复枪。还有子弹。来复枪的射程可比喷枪远。所以退后点,混账东西。

    芳疗馆的土地和边缘的林地被一道布有高压电线的铁丝网拦住,与周围的遗迹公园隔开,不过现在已经不通电了。四个大门,分别朝向东南西北,中间由蜿蜒曲折的车道相连。托比的计划是晚上在东门的警卫室过夜。那里应该在瑞恩的脚力范围内:她的体力还不足以应付英雄式的长征。次日早晨她们会再次出发,一步一步朝着大海迈进。

    瑞恩始终相信她们会找到阿曼达。找到她以后,托比会用来复枪把金队的人全部干掉,然后谢基、克洛泽、奥提斯就会从隐藏的地方再度现身。瑞恩还没有摆脱疾病的阴影。她希望托比解决一切,治愈一切,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托比还是夏娃第六,拥有成年人魔法般的力量。

    她们路过撞毁的粉色厢型车,拐过一个路口时又发现两辆——一部太阳能车,一部吉普大小的炼油车。从一堆烧焦的残骸判断,车祸曾引发燃烧。焦味中混合着甜腻的铁锈味。

    “不要往里面看。”经过那里时托比对瑞恩说。

    “没关系,”瑞恩说,“从‘汇鳞’过来一路上没少看,这种事在废市多着呢。”

    再过去几步有条狗——长毛垂耳的品种,刚死不久。肚子被剖开了;内脏散落了一地,苍蝇嗡嗡叫,但秃鹫尚未到场。无论是什么东西下的毒手,它一定会回到猎物身边:掠食者从不浪费。托比注视着路边的灌木丛:藤蔓疯长,遮天蔽日,几乎可以听见枝叶爆出的声音。到处都是葛藤。“我们应该加快脚步。”她说。

    但是瑞恩走不快。她累了,背包太重。“我觉得我脚上起泡了。”她说。她们在树下休息片刻,喝了点咝咝果汁。托比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有什么东西正蹲在树枝上,伺机直扑而下。狮羊会爬树吗?她强迫自己慢下来,深呼吸,给自己多点时间。

    “让我看看你的水泡。”她对瑞恩说。还没起泡。她从连体衣上撕下一角,裹在瑞恩的脚背上。太阳散发着威力。她们穿上连体衣,托比往两人脸上抹上更多防晒霜,又喷了点超级D。

    在她们抵达下一个转弯口之前,瑞恩开始走得一瘸一拐。

    “我们从草地上穿过去,”托比说,“这是捷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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