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以初级算术来设喻,那么,在中国历史上,大致可以找到三种类型的人物:一类人专门做加法;一类人善用减法;还有一类人,加法、减法混合用,有的前半生做的是加法,后来跌了跟头、吃了苦头,红尘觉悟,改用减法。当然,这只是比喻,而“一切比喻都是蹩脚的”,也就是都有缺陷,这是列宁经常引用的一句德国谚语。这种加减法的比喻,同样也有缺陷,不过是表达一种看法吧。
现在先说使用加法的,一般认为,崇儒者居多,信奉墨家的也不少,并且举出儒家的祖师爷孔夫子和墨家创始人墨子为证——孔子周游列国,“席不暇暖”,整日奔波,“知其不可而为之”、“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墨子为了推行他的主张,也是“摩顶放踵”、“突不得黔”。这些都是事实。可是,若贴上儒、墨的标签,那么,上古时代治水的大禹,十三年如一日,奔波于山川、田野之间,“三过家门而不入”,他又是什么家?还有后世的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般的说他是法家。
其实,与其用什么“家”来分,我觉得,倒不如从人性上,从理想信念、精神追求上判断,可能更切合实际一些。大别之有两类,一种人欲望无穷,贪得无厌,总要夺取一切,征服一切,占有一切,那就一辈子做加法,个人欲望特强,从来不会知止知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肯把双手松开、贪心放下。最典型的是两个封建帝王:“千古一帝”秦始皇,“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如果觉得单调,还可以再配上一个洋皇帝,那个放言要征服全世界的法国的拿破仑。他们都是雄心勃勃,也是野心无限膨胀的。——雄心、野心,汉语中这两个含义不同的概念,在英语中却是同一个词。还有一种人,为了实现崇高的理想、宏伟的目标,怀抱着人生使命、社会责任,同样是“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体现出可贵的进取意志与牺牲精神。前面说的孔夫子、大禹王,都是令人肃然起敬的,足资彪炳千秋,垂范万世。用唯物史观来看,欲望也好,进取也好,确是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不可一概否定;关键是看出发点,是为了满足一己的需要,还是为了社会进步、历史发展。
至于先用加法,后来改用减法的,情况比较复杂。有的是少年得志,红紫纷呈,中年以后主动退隐的,像清代的袁枚,后来以《随园诗话》名世;有的是踌躇满志、欲望蒸腾之际,突遭剧变,被迫下马的,像明代的状元杨升庵;有的是心存“烹狗藏弓”之惧,功成身退的,像春秋时的范蠡、汉代的张良、明代的刘伯温等,晚清的曾国藩也可勉强算作一个。当然,也有人痴迷终生,至死不悔。比如,东汉的大将马援。苏东坡诗,有“不须更待飞鸢堕,方念平生马少游”两句。说的就是马援兄弟。伏波将军马援出征交趾归来,被封为新息侯,食邑三千户。在庆功会上,他对下属说:“吾的从弟少游说过:‘人活一世,只要衣食丰足,乘短毂车,骑缓步马,为郡掾吏,乡里称善人,也就可以了。何必贪求无度,徒招自苦!’我在出征交趾时,下潦上雾,毒气重蒸,仰视飞鸟纷纷坠落水中,想起少游所说的,又怎能做得到呢!”说明他对功名之累有所认识,心情是矛盾、复杂的。但时隔不久,湘西南“五溪蛮”暴动,年已六十有二的马援又主动请缨前往讨伐,结果遭遇酷暑,士兵多患疾疫,马援也染病身死。最后却遭到诬陷,妻儿惊恐万状,连棺材都不敢归葬祖茔,成为历史上有名的一大冤案。设想如果他能知足知止,见好就收,何至于此!坡公说,等到“飞鸢堕”才想到从弟的劝告,为时已晚;而马援却是“飞鸢堕”后,再次自投“网罗”,确实是一个典型的悲剧人物。
那么,有没有终身都在应用减法,且又出于高度自觉的人呢?在中国历史上,有许多隐士就是如此,但最典型的还是庄子。庄子用减法是全方位的,始终如一、毫不犹疑。
在政治上,他的著名主张是“不做牺牛”。在那个“诸侯争养士”,特别重视智慧、才能的群雄竞斗、列国纷争的时代,庄子如果有意飞黄腾达,高踞统治上层,原是不难如愿以偿的。可是,他却避之唯恐不远。他摒弃世间种种浮华虚誉,尤其拒绝参与政治活动,不同达官显宦交往,即便偶涉官场,也要尽早抽身,辞官却聘。《庄子》书中记载:他正在濮水岸边钓鱼,楚威王派遣两位大夫见他,说:“我们国王希望将国家大事托付给先生。”庄子手持钓竿,头也没有回,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楚王特地用竹箱装着,手巾盖着,把它供奉在庙堂之上。你们说,这只龟,是甘心死了,留下骸骨,受到尊贵待遇呢?还是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地里爬行呢?”两位大夫答说:“它当然愿意活下去,拖着尾巴在泥地里爬行了。”庄子说:“那么,你们就请回吧!我还是希望拖着尾巴在泥地里爬行了。”
庄子本传记为:楚威王闻知庄子的贤名,专门派出特使,带着厚重的礼金前往迎聘,许诺要请他出任卿相。庄子说:千金,这是重利;而卿相,就更是尊贵的高位。可是,你看没看见过祭祀用的牺牛啊?精心饲养了几年之后,就被主人披上五彩绣衣,牵到了太庙里,宰杀献祭。到那时候,莫说是做牛,它即使想要做一头孤弱的猪崽,能够做得到吗?我将终身不仕,以快心适志。
做如是选择,自然是取决于庄子的人生追求、价值取向。屈身做吏,颜事人,是他所鄙弃不屑的;他也完全没有飞黄腾达、荣宗耀祖、立功立德的打算。应该说,这种生存方式,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就其较低层次来说,确是出于自我保护意识,明哲保身,全生免害;而它的至高层次,则是追求生命的自由、逍遥,保持人生的个性本色。作为生于乱世的弱者的一种生存智慧,与一般意义上的利己主义、悲观厌世迥然不同;它往往能够提供一种绝处逢生的新的路径,使你在遭遇挫折、濒临困境时,能够从中悟解出超越现实、解困身心、振作精神的道理。这就不难理解,历代那些失意、失败、失路之人,何以会那么倾心庄子、选择庄子,且多有相识恨晚之憾了。
庄子做减法表现在生活上,是自甘清苦,甚至忍饥挨饿。他与那些“先加后减”,即早年跻身社会,后来急流勇退者不同,那些人或有祖上的庇荫,或有余禄、余威足以自恃,即便退隐田园,仍然衣食丰足,可以优游度日;而庄子最直接的困厄,便是衣食无着,饥寒交迫,面临着生命难以存续的严重威胁。他住在偏僻、狭窄的里巷中,靠着编织麻鞋、钓鱼、捕鸟谋生度日。这里有个如何认识苦乐、对待苦乐的问题。庄子的苦乐观,有其超越的视角和独特的标准,他着眼于精神世界,把精神解放、心灵自由看作是人生之至乐。
表现在心态上,庄子善于化苦为乐,客观地对待无可奈何的现实,从一己的小天地中超拔出来,也就是自觉地解除困苦与焦虑,从而达到心境旷达,心态宁静,心情愉悦。
在思想上,他崇尚自由,摆脱各种羁绊,浮云富贵,秕糠功名,表现为高度自觉、充满理性的逍遥。就是说,他的做减法纯粹是一种主动的选择。
在世界历史上,像庄子这样终生奉行减法的哲人也数不在少。比庄子出生整整早了一百年的古希腊著名哲学家苏格拉底,长年光脚赤足,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长袍,在雅典街头演说。经过市场时,看到商品琳琅满目,布满街头,他感慨地说:“这里竟有那么多的东西,是我根本用不着的!”他长得很丑陋,像个胼手胝足的脚夫,却被雅典美少年崇拜为神祇。他说:“是的,一无所需最像神。”
还有一位识机在先的东方智者,当建立了横跨欧非亚的马其顿王国的亚历山大大帝,进行浩荡东征,经中亚进入印度的恒河流域时,他在路边不停地在原地跺脚。亚历山大不解其意,便派人前去问个究竟。这位智者的答复,竟是冷冷的一句话:“即使你征服了整个世界,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脚下这一点点。”
《庄子》中也讲过:“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曰:‘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广厦千间,夜眠七尺。”这句俗语恰好是“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的注脚;而那位东方智者告诫亚历山大大帝的格言,与此更有异曲同工之妙。
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坦,当年任教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年薪为一万六千美元,他主动要求减至三千美元,人们大惑不解。他解释说:“每件多余的财产,都是人生的绊脚石;唯有简单的生活,才能给我以创造的原动力!”“简单的生活,无论对身体还是精神,都大有裨益。”他在弥留之际,立下遗嘱:不发讣告,不搞葬礼,不建坟墓,不立纪念碑。这样,什么墓地呀,故居呀,纪念碑、纪念馆呀,统统都与他无缘。可是,又有谁不承认他的盖世勋劳、伟大精神、永恒价值呢!?
听说,伦敦的著名医院汤普森急救中心的接待大厅里,镌刻着这样一句话:“你的身躯很庞大,但你的生命需要的仅仅是一颗心。”说这句话的是美国好莱坞影星利奥·罗斯顿。1936年,他在英国演出时,因过于肥胖导致心力衰竭,被送进了这所医院。尽管医生竭尽全力,但这位影星的生命还是没能挽救过来。临终前,他留下了这句遗言。
后来,这座医院又为美国石油大亨默尔治疗心力衰竭,取得了成功。出院后,默尔将价值几十亿的公司卖掉,所得全部捐献给社会慈善、卫生事业,自己则到苏格兰一处乡间别墅,颐养天年。在答记者问“这是出于何种考虑”时,他说:“是利奥·罗斯顿那句话提醒了我。”原来,他从中领悟到,巨额财富跟肥胖的躯体没有什么两样,都是获得一种超过自己需要的东西。对多余财富的追逐,只会增加生命的负担。人要想活得健康,活得自在,就必须舍弃多余之物。
看得出来,所谓做减法,也就是佛禅所说的“放下”。舍弃多余之物;凡事放得开,不计较。“放下”不是放弃、任何东西都不要,而是要有所选择,放弃多余之物,卸掉背上沉重的负担。“放下”,既是一种解脱的心态、豁达的修为,更是一种人生智慧。
其实,即便不是多余之物,而纯属需要的东西,如果处置不当,也同样会产生庄子所说的“累人之害”。苏东坡在《宝绘堂记》中有一段话讲得很好:“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所谓“寓意”,就是借客观事物以寄托自己的思想感情,在这种情况下,再微小之物,也可以产生审美愉悦;再珍奇之物,也不致带来得失的痛苦。而“留意”,亦即出于自身利害关系而产生的占有欲,则有别于审美欣赏的“寓意”,无论其为尤物还是微物,都足以为病。——“物之所以累人者,以吾有之也”。
这使我想到法国女作家加尼哀的一篇小说。一个生活穷困、默默无闻的年轻画家,那天,他和妻子散步,发现林中有一栋小房子,充满了唯美、浪漫情调;可是,房价太贵:一万法郎!这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天价。本来,应该是“事到无成意转平”,可是,他们却真正“留意”了,醒里梦里放置不下:想象着买下之后,该如何装修它、美化它,甚至连小屋的名字都起出来了,在不着边际的期盼中,贪享着占有的乐趣。夏去秋来,收获的季节到了,画家的画作也有了买主,这样,一万法郎便到了囊中。欢快之余,他们便筹划着这笔钱如何使用。妻子说,我们买那栋房子。于是,他们便再次前往林中探看。可是,不看则已,看了竟大失所望,入眼的景色完全变了样,干枯的黄叶散布在周围,夏日明亮的阳光不见了,代之以阴暗、潮湿与沉闷。原来,当初小夫妻是以审美的心情来观赏房屋,此刻,则是以买主(占有者)的身份来看的,幻梦、憧憬统统被蒸发掉了。他们默默地踏上了归路。料想不到的是,两人爱情的热度竟也随之而骤减,似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二
作为对社会、人生的智慧反思与选择,作为现实社会与精神结构的反映,庄子的做减法,出于怎样的考虑,有些什么理性的依据?下面从十个方面加以剖析。
(一)当时所处的社会,政治环境极端恶劣,庄子不想往火炕里跳。战国中后期,堪称中国社会典型的乱世,既有政治的动乱、社会的混乱,又有人心的紊乱、思想的淆乱;既诱发出人的欲望无限放纵、喷礴膨胀,又表现为活力四射、激情洋溢。由于它是伴随着经济社会、思想文化全面的转型与裂变,因而呈现出社会整体的动荡不安、险象环生,说是“天崩地坼”,不为过也。“战国”二字,真是名副其实,二百四十八年中,竟发生二百二十二次不同规模的战争。国家与国家、集团与集团之间,生存竞争日趋激烈。争城夺地,杀人盈野,老弱转乎沟壑,少壮散之四方,“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的惨痛情景,时有发生。庄子所在的宋国,“十年十一战,民不堪命”,以致被处死的人骸骨堆积,戴镣铐的人相推相拥,遭刑戮的人随处可见。个体生命处于无常状态,危机四伏,命运惨酷,人心惶惶;到处都是陷阱与罗网;再加上,水、火、虫、风、疾疫等自然灾害频仍,内忧外患绵延不绝,生民陷入水深火热的痛苦深渊。
《庄子》书中记载这样一个寓言故事:那天,他路过一个坟场,在草丛中发现一个死人的头骨,遂顺手操起短棍在头骨上敲了敲,然后发问:“哎,你是怎么致死的呢?是因为贪生悖理,遭到刑戮,而落到这种地步的吗?还是由于国家败亡,受到刀兵斧钺的砍杀,而死于战乱的呢?抑或是做了见不得人的错事、丑事、坏事,给父母妻子丢了脸,而愧怍自尽的呢?还是遭遇饥寒冻馁,而置自身于死地呢?或是衰颓老迈,疾病缠身,年寿已尽,导致自然死亡的呢?”
头骨回答说:“你所说的那些,都是活在世上的人的拖累和负担;人死了以后,哪还有这些说道呢?……人死了,上面没有君主,下面没有臣仆,不管你是做什么的,一切都处于平等状态了。也没有四季的冷热寒暑,更卸除了春种、夏锄、秋收、冬藏的劳苦。可以自在从容地与天地共长久。即便是南面称王的皇帝,也没有这样快乐呀!”
庄子说:“我想请掌管生命的神灵,给你恢复形体,补还给你骨肉、肌肤,再把你送回到父母妻子、故乡朋友那里,你愿意这样吗?”髑髅听了,显露忧愁之状,说:“我怎能抛弃国王般的快乐,而回到人间再去遭苦受罪呢?”
在这则寓言里,庄子借助死人之口,揭露了人间的种种牵累与祸患,映衬出封建专制下,普通民众遭受剥削、压迫的悲惨境遇。
(二)君王残暴,伴君如伴虎,庄子不想当那个“牺牛”,更不愿为虎作伥。宋君偃是历史上有名的暴君。他公开声言:“寡人所悦者勇有力也,不悦为仁义者。”他骄纵无道,肆意辱骂劝谏的老臣,掊击驼背人的背脊,砍断清早过河人的腿骨,“所杀戮者众矣”,“又多取妇人为淫乐,一夜御数十女”。为此,众诸侯都称他为“桀宋”,最后终于导致“国家残亡,身为刑戮,宗庙破灭,绝无后类,君臣离散,民人流亡”。庄子生活在这个暴君肆虐的政治环境中将近半个世纪,耳濡目染,所获得的都是最为真切的实际感受。
(三)人性异化,精神痛苦,对于这个时代,庄子感到失望甚至绝望。比起社会动乱、环境险恶,更使庄子精神极度痛苦的,是人心险恶、道德沦丧、世风日下,整个社会普遍存在着追逐财富与权力的精神沉沦。就是说,伴随着社会分化、职业分工、货财积累、贫富悬殊,造成了人的等级分化,机心、机巧愈演愈烈,世风、人性每况愈下,生态危机日益加剧。面对这种种“异化”现象,庄子慨然兴叹:“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倍感情怀抑郁,沮丧悲观,焕发不出丝毫的积极进取精神。
(四)从保护自身考虑,韬光养晦,藏锋不露,凡事保持低调。庄子讲过一个“骄猴中箭”的故事:
吴王渡过长江,登上一座猴山。群猴看见人来,都惊慌地跑开,逃到荆棘丛林中。只有一个猴子,从容地攀着树枝跳跃,在吴王面前卖弄灵巧的身手。吴王用箭射它,它能够敏捷地一一接住。吴王便命令身旁的射手一齐放箭。结果,骄猴中箭身亡。吴王说:“这只猴子自以为灵巧,仗着身躯敏捷来傲视我,才落得这样的下场。要引以为戒呀!”
其实,许多野生动物是非常明智的,在人类的疯狂捕猎面前,它们会机敏地保护自身。《左传》记载,“雄鸡自断其尾”,预先做出防备,免得因为美丽的尾羽而遭人捕杀;西域产牦牛,尾长而劲,当有人射猎时,它便忍痛自断其尾;蚺蛇被人取过胆后,幸而未死者,见人便显示它的创处,以示无胆可采。生而为人,作为“万物之灵”,就更应该警醒了。
(五)认识人生的有限性,这构成了知足、知止的内在根据。人从本质上讲,是有限的存在,必然要受到空间、时间的拘缚和种种社会环境、传统观念的约束。庄子有言:“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任何人都不可能全知全能,任何人的作用都是有限度的,没有理由无限度地期求,无限度地追逐,无限度地攀比。懂得了这一点,可以使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多做减法,少做加法,除掉嫉妒、猜疑、贪婪、骄纵、恨怨、攀比等心灵上的毒瘤,给心灵减去种种愁烦、般般痛苦。
所谓知足,是就得之于外而言,到一定程度就不再索取;知止,是从内在上讲,主动结止、不要。知足,使人不致走向极端,不会事事、处处与人攀比。一个人活得累,小部分原因是为了生存;大部分来源于攀比。知止,可以抑制贪求,抑制过高过强的物质欲望。世上常情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一个人的追求应该是有限度的,必须适可而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贪得无厌,紧追不舍。否则,让名缰利锁盘踞在心头,遮蔽了双眼,那就会陷入迷途,导致身败名裂的悲剧下场。
(六)与主动的自觉性的知足、知止相对应,是被动的带有强制性的戒贪、戒得、戒奢、戒欲,欲望不可放纵,否则必遭制裁。道理在于,贪,逆天悖理,定会触犯刑法;得就是失,总须付出代价;欲,将蚀损本性,纵不身败名裂,也会堕志损真——现实的声色货利,正在吞噬着人的本性与良知。所以,老子有“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的警告。庄子在《盗跖》篇,也曾借助知和之口,告诫世人:“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
庄子提出,要警惕名累、势累、情累、物累,保持身心自由,防止“人为物役”、“心为形役”,特别要摆脱名缰利锁的诱惑与折磨。为了身外之物,“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到头来,烦恼丛生,心力交瘁;即便是侥幸到手了,也难免劳形苦心,身为形役,所谓“既患得之,又患失之”,仍然是苦不堪言。庄子那些警世恒言,有助于人们看清世事,厌弃浮华,变得清醒一些、聪明一些,从而自觉地做些减法,少往身上套几条枷锁。
(七)核心问题在于坚守做人的基本准则,不失自我本色。庄子特别强调本分、本色,强调“顺人而不失己”。他通过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故事,来寄寓他的价值取向、人生准则。
楚国有个名字叫“说”(悦)的隐士,以屠羊为业。当时,伍子胥为了报杀父之仇,帮助吴国攻打楚国,楚国一败涂地,昭王弃国奔逃,到了随国。屠羊说便也跟随着楚昭王出走,并在逃亡途中,帮助昭王解决了好多实际困难。待到楚国复国,昭王论功行赏时,想到了这个屠羊说。于是,派大臣去问他希望做个什么官。可是,屠羊说却说:“皇上丧失了国土,我失去了屠羊的活计;皇上回国复位了,我也跟着回来,继续干着屠羊的活。我的爵位利禄已经收回来了,还有什么可奖赏的!”
昭王还是坚持要给他以报答。屠羊说坚持不接受。说:“皇上失去国家,不是我的罪过,所以,我不必承受惩罚;皇上回国复位,也并非我的功劳,所以,我也不能接受奖赏。”
昭王听了汇报,便要亲自接见他。屠羊说仍是予以拒绝,说:“楚国的法令规定,一定要是受过重赏、立过大功的人,才能受到皇上接见。现在,我的智力不足以保存国家,勇敢不足以消灭敌人,当时吴国军队攻入郢都,我害怕危险而逃避敌人,并不是有心追随皇上、护卫皇上的。现在,皇上却要废法毁约来接见我,这可不是我所愿意传闻天下的事。”
闻听此言,昭王认为,屠羊说不贪功、不邀赏,而且,虽然身处卑贱却能陈述高明的道理,越发觉得人才难得,便让大臣司马子綦亲自出面奉劝,一定要他接受三公之位。屠羊说坚决推辞,说:“三公的职位,我知道它比屠羊的铺子尊贵得多;万钟的俸禄,我知道它比屠羊的收入豪富得多。但是,我怎么可以贪图爵位利禄,而让国君背上滥行封赏的恶名呢!我不敢接受,只希望回到自己屠羊的铺子。”最后,还是没有接受。
(八)庄子主张无待、无恃的绝对自由;认为人应该过绝对逍遥的生活,达到“虚静恬淡,寂漠无为”的人生境界。人之所以不自由,是因为“有己”;要达到自由,就要不受世俗事务特别是政治事务所拖累,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一个人只有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不顾别人对自己的毁誉,精神上才能感到是自由的。
在庄子看来,社会的昏暗,使人丧失了“真宰”,迷失了自我,导致了人性的普遍异化。天下人“莫不以物易其性”,失却了“至正”的“性命之情”,“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世俗之人盲目地被外物所牵引,甚至不惜牺牲生命达到逐物的目的:“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这些人,尽管“殉”的目的各不相同,价值追求也不——样,但其重物轻生的取向都是一样的。
(九)从崇尚自然、顺应自然的角度,认识做减法的必要性。庄子哲学的一个核心理念,就是顺应自然。这个“自然”是广义的,既指本真的自然界,也涵盖自然境界,并具有本性、本然的内蕴。我们日常所接触的,大量属于人化的自然。庄子反复论证人化、人为的危害,指出:人的干预活动,诸如络马首,削其蹄,剪其毛,绊其足,把它拴绑起来,圈进槽枥,整个破坏了自然形态,因而主张“无以人灭天”。
为了使环境更适合于生存、发展,不断满足自身的需要,人类自始就极尽其重塑自然、改造自然之能事。而人类的行为绝不是无影灯,光亮的背后总伴有一片黑暗。这样,在获致社会巨大进步的同时,由于过度的开发、攫取,也带来了无穷的祸患。结果,在“人化”自然的过程中,也“物化”了自己。面对“以人害天”、放纵无度地干预自然的严酷现实,庄子大声疾呼:“无以人灭天,无以故(智巧)灭命!”呼吁要摆脱狭小的视界,突破以人的标准为中心的框限,站在天地宇宙、自然万物的高度,来看待事物的发展变化。就此,法国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罗曼·罗兰予以高度评价:“庄子是历史上第一个自觉而深刻地揭示人与自然关系的美学家。”
(十)从道家学说的本源来讲,就是要善用减法。老、庄都崇尚无为。老子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庄子也说:“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为政者应该尽量减少施行命令;不要实行使下属负担过重的政策;对下属的各种活动尽量避免介入或干预。“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老庄都讲:“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悟道,要不断减去心灵的重负,才可以看清宇宙人生的真相。
不过,老、庄虽然都讲“无为”,但其侧重点有异。老子说:“圣人弗行而知,弗见而名,弗为而成”,“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后来形成“无为而治”的政治理论;在本质上是致用的,亦即用以治世。而庄子的“无为”,着眼于“安时而处顺”,主张逍遥处世。庄子的无为,作为自然的本体、人生的归宿,是面对浊世的一种隐退和自守,“无为”往往是出于“无奈”。
不仅此也,徐复观先生还做过进一步引申:“老子的人生态度,实在由其祸福计较而来的计议之心太多,故尔后的流弊,演变成为阴柔权变之术;而庄子则正是要超越这种计较、谋算之心,以归于‘游’的艺术性的生活。所以,后世山林隐逸之士,必多少含有庄学的血液。”
三
作为“乱世之文”,《庄子》是艰难时世的产物,其中饱蕴着一代哲人对其所遭遇的种种痛苦的独特体验。它所探究的中心课题:一是,面对人性异化、众生颠倒,如何从精神上施以援手;二是,面对艰难时世,如何养性全生,摆脱困境。
西方哲学家尼采有一句至为警策的话:“人类是病得很深的动物”。这个“病”,主要表现在精神层面上——“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得无厌,欲壑难填。
林语堂先生讲过这样一个笑话:一个人要从幽冥降生到人间去,他对阎王爷说:“如果要我回到人间,你须答应我的条件。”“什么条件?”阎王爷问。那人说:“我要做宰相的儿子,状元的父亲;我的住室四周要有一万亩地,有鱼池,有各种花果;我要有一个美丽的太太和一些娇艳的婢妾,她们都要待我很好;我要满屋珠宝,满仓五谷,满箱金银;而我自己要做公卿,一生荣华富贵,活到一百岁。”阎王爷说:“如果人间有这样的人可做,我自己也要去投生,就不让你去了!”
清代一部《解人颐》的读物,里面有这样一首俚诗,把人的贪得无厌描绘得惟妙惟肖:
“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衣食两般皆具足,又想娇容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买到田园多广阔,出入无船少马骑。槽头拴了骡和马,叹无官职被人欺。县丞主簿还嫌小,又要朝中挂紫衣。做了皇帝求仙术,更想登天跨鹤飞。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梦西。”
看到世人贪得无厌,至死不悟,唐代文学家、思想家柳宗元曾写过一篇警世寓言《赖蝂传》:赖蝂是一种善于背负东西的小虫子。爬行时一遇到东西就取过来,抬起头把东西背上去。背上东西越来越重,虽然弄得非常疲劳,还是不肯罢休。它的背很粗涩,因此,积聚的东西不易散落。这样背下去,终于跌倒地上无法起来。有的人可怜它,替它拿掉背负的东西;但它只要能爬行了,又依然攫取如故。它还喜欢爬高,哪怕用尽了力气也不肯停下,一直到摔在地上跌死为止。现在社会上贪取的人,虽然他的形体比赖蝂高大,名称也叫作“人”,但他的智慧却跟小虫一样。这也够可悲的了。
就是说,即便不是处于人祸连绵、战乱频仍的年代,而是在太平时日,在正常情况下,人们的心灵已经被物欲横流折磨得千疮百孔,饱受创伤;更何况身逢乱世,处于水火熬煎的痛苦深渊之中呢!
而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庄子》中那些超拔的思想、警策的教示,总能给予苦难中的人群以灵魂的慰安,提供心理平衡、解脱困境的途径。特别是那些处于“倒悬”之境的士子,穷途失意的文人,或者虽曾春风得意、后来却屡经挫折磨难而豁然醒悟的“过来人”,几度沧桑历遍,世事从头数来,他们都会想起庄子,并且从他那里找到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的路子。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庄子》是失意者的《圣经》。长期担任过北京大学校长的蒋梦麟先生有言:“中国人在得意的时候是儒家,在失意的时候是道家。道家这种‘以退为退’、‘顺应自然’的态度,曾经减轻了中国人在失意的时候的苦恼,也给他们带来了不少苦中的乐趣。”
已故著名学者南怀瑾先生,更是满有风趣地把儒家文化比作“日常生活中的粮食店”,认为人要活下去,每天都离不开五谷杂粮;而“道家文化则很像药店”,“身体健康的时候,大家可能不会在意药店在哪里,生了病马上想到的,就是药店或者医院”。
说到就医求药,近代文学家、翻译家林纾的《庄子浅说》中有一段话,讲了他五十年间,几次以《南华经》(即《庄子》)为“善药”,治愈咯血、失眠与肢体麻木的经历。文中引述了《齐物论》中“丽姬入晋”的故事:艾地封疆守者的女儿丽姬,为晋王所迎娶,开始时哭得衣襟都湿透了;待到入宫之后,与国王同睡一床,共享美味,才后悔当初不该哭泣。庄子以此为喻,说:“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我怎能知道死去的人不后悔自己当初努力求生呢)!”;而林氏以丽姬为喻,同样也是说,参透了生死,无所忧伤,无所顾念,因而得以酣然入睡,结果病痛竟不治而愈。就此,我们也悟解了宋代诗人李洪说的“《南华》一卷是医王”的道理。
诚然,说庄子能够疗疾治病,不要说他人会视为天外奇谈;恐怕连他本人也绝对没有想到。他一不是救苦救难的南海大士观音菩萨,他没有祛除人间千灾百病的神奇法术;二不是神医国手,不具备扁鹊、仓公那样手到病除的本领,甚至对把脉之法、岐黄之术也毫无研究。就是说,他不能“戡天役物”、救死扶伤,没有解决日常生活中实际问题的本事。他的思想,他的学问,他的功力,主要是作用于心灵层面与精神境界,也就是通过释放精神能量,使身处困境的人群在逍遥畅游中卸却种种负累,解脱重重羁绊——如果用医学术语来表述,可说是起到一种“消结化瘀”、“疏肝理气”的作用。
问题的讨论,还可以再深入一层。《黄帝内经》有“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的理念。已经病倒了,当然需要治,能够治好也十分可贵,但这终究属于被动应对;而“治未病”,亦即在患病之前早自为计,事先掌握预防的主动权,方为上策。《庄子》一书正是这样,其作用乃在于醒世、觉迷,释疑、解套,能够启发人增长智慧,识机在先,获得一种战胜外在枷锁与心中魔鬼的困扰,疗治精神创伤的思维方式与认知视角。
首先,以超越的眼光、豁达的心胸、高远的境界来观察和处理客观事物。人们常说,“既要拿得起,又要放得下”。困境中所急需的就是要“放得下”。庄子的哲学思想,可以为“放得下”提供一种开阔、多元、超拔的认知视角。
英国历史学家饶列说:“只有死才能够使人了解自己。”确实如此。就常人来说,不必死生契阔,不必火烫油煎,只要罹患过一场大病,被迫躺在病床上急救过几次,人们就会领悟到许多过去经常被忽略的道理。这里说的是正常公民;而如果是贪官污吏,这类体验则更多地来自锒铛入狱,镣铐加身。平时颐指气使,气焰熏天,自以为不可一世的人,濒临死境或者失去自由的时候就会知道,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角色;亿万富翁也好,高官显宦也好,同穷光蛋并没有多少差别。什么赫赫威名、巍巍权势,什么豪宅别墅、名表名车,什么金条银锭、粉黛佳姝,一切平日抓着不放的东西,到头来,转眼之间,就全都不再属于自己了。这个时候,也唯有这个时候,才会冷静地思考一回:从前那么疯狂聚敛,贪婪无厌,恣意搜求,究竟所为何来?
问题在于,人若是都得等到行将就木或者身陷囹圄之际方才觉醒,岂不是为时太晚了吗?因此,最佳选择还是这种“红尘解悟”,能够早些,早些,再早些。那么,从读《庄》、解《庄》中,是否有望提前获得一些启悟和警示呢?
比如,领会“削迹捐势,不为功名”,“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的深刻蕴涵,能不能有助于警惕名累、势累、情累、物累,保持身心自由,防止“人为物役”、“心为形役”呢?
比如,记取庄子说的“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之过郤(阳光掠过空隙),忽然而已”,“此身非吾有也”的警世恒言,是否有助于认清人生本色,厌弃财货奢华,从而自觉地戒贪渎、“不伸手”,少往身上套几条枷锁呢?
其次,从平衡心态上做文章,防止和避免认识上的绝对化。在庄子看来,事物的性质都是相对的,一定条件下的失去,从另一面来看却是获得;一件东西的生成,对另一件东西来说是毁损。“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在“道”的世界里,事物是齐一的,并无本质上的差别。而且,世间万事万物,都处在不断变化与流转之中;人生的种种际遇,都是相比较而存在的,视角不同,衡量标准有异,情况、状态就会随之而发生变化。看开了这个道理,自然会化解许许多多胸中积闷、眼底波澜,使自己的心态平和下来。也正是为此吧,所以,明代诗人祝允明有“医经士典都余策,一卷《南华》万物平”之句。
第三,以理化情,顺应自然。庄子强调,“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这并非说,要完全杜绝七情六欲;而是主张种种情感应该因应自然、顺化自然。他说:“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冯友兰先生说,在庄子看来,情对于人,是一种束缚,而理(理性与理解),则可以使人的情感得到化解,进而从束缚中解放出来。这种解放的结果,就是得到了自由。
这些都是超拔于智能、认知层面的,表现为一种人生境界、心性修养。以此来观照客观事物,处置人生课题,就会摆脱种种烦恼,除掉无谓纠缠,免去般般计较。
清人吴世尚评论:“吾观庄子之文,最为入情入理,高处着眼,大处起议,空处落笔,淡处措想。”(《庄子解·序》)应该说,这是十分精到的概括。
最后我想说的是,唯物史观告诉我们,任何人的认识和行动,都不能不受到社会历史条件的限制,都会深深地打上时代的烙印,庄子也不例外。他毕竟是生活在两千三百年前的古人,同历史上一切伟大的人物、伟大的思想一样,庄子及其学说存在着鲜明的历史局限性。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那些优秀的传统文化遗产中汲取有益的营养。比如,庄子做减法在当前就有其现实的意义、普遍的价值。
当前,针对世界范围内的时代危机、社会弊端、人类困境,引发了人们对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深切反思;针对人类生存中物质与精神的失衡,权力、金钱、享乐、感官刺激的膨胀,引发了人们对于人生价值实现与最佳生活方式的反思;进而提出了向自然、向传统、向相对朴素生活的三个适度回归的设想。借鉴庄子的思想,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
特别是在文明异化、物欲横流、一些人欲壑难填、竟至贪赃枉法的情况下,提倡在物质追求方面多做减法,知足知止,戒贪戒奢,提倡坚守做人的基本准则,坚守朴素、自然的生命本色,反对“人为物役”、“心为形役”,确有鲜明的现实针对性。
附:五篇即席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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