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睡午觉的习惯,这习惯是从张大头把艺术家的帽子戴到我头上的第二天开始的。那时我觉得,作为一个艺术家,生活要讲求规律,那就先从睡午觉开始吧。不管什么季节什么天气,我都要睡上至少一个钟头。天热的时候我把床上的被子摞起来,放在别处,在光光的床板上铺一张芦苇席子,然后把窗子和门全部打开。那时候我还没有一台属于自己的私人电扇,只好让窗外的风把我房间里的热气带走。窗外的风从北边的窗子里吹进来,再从南面的房门口吹出去,真就把我房间里的热气带走了不少。不过到了最热的三伏天,我这么做的效果欠佳,从窗外灌进来的风热乎乎的,我睡在硬梆梆的芦苇席上,就像是睡在火炕上一样,身上浸透了汗水。爬起来的时候,我一边的脸上印着芦苇席子的波浪痕,另一边脸上是湿漉漉的汗水,汗水还集中地挂在睫毛上,让我的眼睛好半天睁不开。到了冬天,我又把窗子和房门关得死死的,窗子和房门上的所有缝隙都用报纸糊上,不让一丝冷空气钻进来,然后拎一只小火桶到床前,双脚伸进去,躺到床上,被子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盖着。我觉得,这是冬天里最好的享受,就像我们今天蒸桑拿一样。不过有一次我出事了,火桶里有一根栗炭没有烧透,释放出一些一氧化碳,要不是衣寒正好来邀我上下午班,要不是就住在镇医院的宿舍里,恐怕人生所有的烦恼都会离我而去了。
不过这个习惯最终被打破了,从庆州城回到窗镇以后,每天中午我人虽然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胡思乱想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衣寒那里太嘈杂,几乎每天中午小三子毛兵他们都要去衣寒的房间,在那里打牌,吹牛聊天。他们的嗓门都很大,说话的声音在我这边楼上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的笑声更大,能传遍医院里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大多时候是喝了酒的,隔不一会子就有人打开房门去上厕所,每个中午我总要听到十来次吱呀然后哐啷的开门声。中午是这样,晚上有时也是这样,有时候他们会闹腾到第二天早上。
衣寒我还是经常碰到的,毕竟在一个医院里。我很想和她好好地说一会话,哪怕不说马而然和方芾,不提小三子毛兵他们。但她每次和我说不到两句话就匆匆地离开了,后来她就不大愿意和我打照面了,远远地看见我就绕开。所以我至今也不清楚她为什么要那样做。是想和毛兵结婚么?可毛兵已经有老婆有孩子了。小三子倒是没有结婚,可就凭他歪瓜裂枣的样子,我估计衣寒也不会甘心。金时玉的弟弟金时财就更不用说,这家伙心狠手辣,是个打手的角色,再说他还比衣寒小好几岁呢。
这一年的秋天县文化馆要开一个全县业余作者座谈会,镇文化馆的老余找到张大头,张大头找到我,要我去参加这个座谈会。这个会上午就已经开完,中午在饭店里吃个饭就散会了。我在县城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就去了汽车站,在回窗镇的公共汽车上,我碰见了方芾。他刚从少林寺学完武回来。
自打那次在舞厅里被毛兵一拳打倒在地,方芾就有了学武报复的念头,想把衣寒从小三子他们那里夺回来。小三子的舞厅就在他的脚底下,每天晚上咚咚的音乐声把整个楼房震得直摇晃,方芾哪有心思再去写字,他满脑子都是毛兵搂着衣寒跳舞的情景。有一天晚上,他看到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把剑,这剑是他那次和我们去龙宫洞游玩时买的。方芾很喜欢剑,他老说琴心剑胆,写书法和练剑息息相通。至今我还老想起他墙上挂的“琴心剑胆”四个字。我记得买这把剑时方芾杀了一半的价,没想到摊主立即同意了。方芾本来认为这剑做得很粗糙,不是真心想买,是问着玩的,他转身就走,摊主追过来拉住他,又降了两块钱硬把这剑塞到他手上,方芾只好买下来。这剑和鞘都是竹子做的,剑柄上有长长的缨子,买回来后他就把它一直挂在墙上,上面已经积了厚厚的灰尘。方芾把剑取下来,在房间里对着空气左砍右杀。第二天早上,他拎着竹剑来到林业站三层楼的后面,那地方是一个荒僻之地,长满了一人高的细小灌木。方芾举起竹剑对着那些灌木一阵猛砍,很快就砍倒了一大片。接连砍了几个早上,竹剑就被砍断了。方芾又找来竹子自己做剑,一气做了十把。还剩下最后一把的时候,方芾带着它下了楼来到舞厅里。方芾用一只手把剑藏在背后,另一只手趁一个机会把衣寒猛一把拽过来,大叫一声,不要再跳了,你们天天这样跳,吵得我不能写字。正是乐队演奏曲子的时候,乐手立即停止了演奏,舞厅里静得像一座坟墓。很快小三子毛兵和金时财几个人站到了方芾的面前,毛兵说,把衣美丽放开,你想干什么?毛兵的话还没有说完,方芾突然从身后抽出剑,向毛兵砍去,毛兵啊了一声向后退去,双手捂在脸上,鲜血从他的手掌下滴了下来。金时财反应非常快,他一下子捉住了方芾细细的手腕,把剑夺了下来,他反过来要用剑去捅方芾,被金时玉拦住了。小三子对着方芾一阵暴打,方芾躲闪着,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衣寒的手。好在派出所很快来人了,不然方芾不知要被收拾成什么样子。
毛兵实际上没有受到多大的伤害,只是剑梢在他的颧骨上划了一道小口子,到医院里缝了几针就没事了。派出所和林业站害怕他们再闹事,就让方芾休了一个长假,让他回家里呆着,反正林业站也没有多少事情要他做。可方芾并没有回家,他直接去了河南少林寺,在少林寺旁边一个武术培训班里学了几个月的武术。
在车上碰见回窗镇的方芾,我很高兴。我有一年多没看见他了吧,他变得更瘦了更黑了,两只眼睛变得更大了,在眼眶里晃荡来晃荡去。我说晚上我来为你接风洗尘,他说好的,把马而然和金时玉也叫上吧。那天下午四点多钟我们就去了春香饭店,马而然见到方芾有些难为情,劝方芾不要和小三子毛兵他们斗了,斗不过他们的。他还把谢大胡子说的话说了一遍。方芾只是喝酒,不太说话。我们问他在少林寺学武的情况,他也只是挤牙膏似的向我们透露一点点。吃完饭我们害怕他去找小三子他们,就要他到中学马而然那里坐坐。方芾同意了,说他到水库里洗个澡再过来。我们说天已经很凉了,不能再洗冷水澡。他说他在学武术期间一直是洗冷水澡的,我们就去了中学马而然房间里等他。
我们等了两个多小时还不见方芾的影子,就想到他肯定去舞厅找小三子毛兵他们了,说不定他们已经干上了。我们赶紧去舞厅,小三子毛兵他们都在,没有看到方芾。我们就又去三楼他的房间,楼道的小铁栅门是开的,他房间的门也是开的,就是不见他的人。因为衣寒这天晚上没有去跳舞,我们又去衣寒那里找,在医院的大门口遇见她,衣寒说她并不知道方芾已经回来了。我的心头笼上了不祥的预感,后来我们就打着电筒去了水库,看见方芾的拖鞋和衣服还摆在岸上,我们就知道方芾出事了。
方芾是第二天的傍晚才被打捞上来的。他的父母在这天上午就赶到了窗镇,两个老人看见儿子哭得死去活来。林业站为方芾买了一口棺材,当晚就停放在三层楼的后面,这里曾经是方芾挥剑战斗过的地方,受伤的灌木丛看上去还是让人触目惊心,高矮不齐,它们以一副被宰杀者的姿态为施杀者守灵。
那天晚上我和马而然金时玉就靠在林业站三层楼的墙壁上陪着方芾,方芾的父母坐在棺材边上。我们劝他们回方芾的房间休息,他们不肯。方芾的母亲一直在哭,哭着哭着就趴在棺材上拍打起来。我记得那天晚上雾气很重,我们的身上都被露水打湿了。第二天我们送方芾回了家,在他的坟头上烧过纸就回窗镇了。
方芾的死被窗镇人谈论了很久,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方芾水性还不错,以前在水库洗澡,他一气能在两岸之间游三四个来回,怎么学完武刚回到窗镇就出事了?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蹊跷?小三子的舞厅很快就关闭了,有谁愿意在一个溺死者的楼底下翩翩起舞,寻欢作乐呢?
那年的秋天很快就过去了,一进入冬天窗镇就下了一场大雪,这在往年是不多见的。往年的冬天窗镇只下一些小雪,不两天就化掉了,可这场雪连下了三四天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还没有从方芾溺水的感伤中解脱出来,窗镇就又出了一件事,金时玉被抓起来了。那天我和马而然正在窗镇街上走着,我俩的心情都不好,走得很慢,雪在我们的脚底下被踩得咕吱咕吱响。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听见了警笛的声音,一辆警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停在了窗镇信用社的门前,两个公安从车上下来,他们很快敲开了金时玉房间的门。我和马而然赶到的时候,公安已经把金时玉铐上了铐子。我俩钻到了金时玉的房间里,连问金时玉,出什么事了?金时玉没有答理我俩,我俩就眼睁睁地看着公安把金时玉带出信用社的大门,带上了警车。
一开始金时玉被关押在县看守所里,我和马而然去看他。我俩其他什么都没买,就带了两条烟给他。虽然才三天时间,金时玉已经是满脸胡须拉碴,头发变得乱蓬蓬的。他和我们说,他挪用了二十万公款,分两次挪用的。第一次是小三子找他要的,小三子说他开舞厅没钱,要金时玉无论如何都要帮他搞到至少五万块钱。没过多时,紫皮又找了他,说是采沙厂资金紧张,要他想想办法,金时玉就又挪了十五万给紫皮。这些钱现在一分也没有回来。
从县城回到窗镇,雪仍然在下着,我和马而然一下车就钻进了春香饭店。我们觉得肚子很饿,身上很冷,一上来就向老板娘要了两瓶高粱大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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