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艺术家-舞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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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庆州市人民医院进修结束回到窗镇的时候,窗镇已经有了一家舞厅。

    在进修期间我本来有很多机会学跳舞的,可是我没有学会。那时跳舞热刚刚兴起,庆州是一个很小的城市,跳舞的地方却很多,有许多舞厅都是用其他房子临时改建的,挂上一个牌子,装上几盏彩灯,就算是舞厅了。和我一道进修的,有一个邻县的郝医生,他比我整整大十岁。郝医生说他是个作家,在《安徽文学》《青春》等杂志上发过小说,并说认得这些杂志社的编辑。我对他暗暗地崇拜,曾多次讨要他的作品看,他每次都说下次回家把样刊带来,可最终也没有把他的小说带来给我看。我没敢跟他说我在地区日报上发过诗歌,我觉得跟他相比,我的这些诗歌就像是当时许多人学广东腔说的——毛毛雨啦,根本说不出口。郝医生特别喜欢跳舞,不当班的晚上他就去舞厅。假使我也不当班,他就要我和他一起去。一开始郝医生教我跳了几下,后来他鼓励我去找女的跳。我找过几次,大多被女的拒绝了,后来我害怕被女的拒绝,不再找女的跳了,整个晚上就坐在旁边看他们在舞池里转来转去。再后来我就不去舞厅了。

    窗镇的这家舞厅是小三子他们开的。林业站的二楼有一间大会议室,由于常年不用,就租给了小三子他们开舞厅。小三子找方芾写了一块“窗镇舞厅”的牌子挂在林业站的墙上,又用整张三合板做了一个活动的屏风,上面只写一个大大的“舞”字。一到下午四点多钟,他们就把这个“舞”字抬出来,竖在林业站的门口。舞厅的内部也很简陋,墙壁上是马而然用油漆画的几幅跳交谊舞的画子,天花板四周挂着一圈彩色灯泡,中间是一盏蜂窝样的宇宙灯。窗镇人说,就这盏宇宙灯还有点像舞厅的样子。

    在窗镇,大家称小三子这伙人为街痞子。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像每个乡镇甚至每个村都有这么一伙街痞子。他们有的是冤家对头,有的是上下级的关系。窗镇最早的街痞子应当是紫皮,紫皮手下有十多个弟兄,这些人有的家在镇上,父母是窗镇哪个单位里的职工,也有的是周边村子里的,小三子的家就在窗镇南面的小王村里。我一直没有见过紫皮,我到窗镇医院上班的时候,紫皮已经不在窗镇呆了,直到后来我离开窗镇也没有见过他。据说他身材不高,皮肤发紫,浑身肉乎乎的,干起仗来却非常骁勇。他曾经带着一帮弟兄到浮梁县的鸡公镇去干仗,身上挨了两刀都不退场,继续向前冲,硬是把鸡公镇七人帮的老大扭住了,让他俯首称臣。后来他买了一条采沙船,在长江边上开了一个采沙厂,其他的弟兄都跟他走了,或是去了别的地方,只留下小三子看守窗镇的地盘。

    马而然知道我要回来,他到窗镇汽车站去接我,顺便把我房间的钥匙还给我。我看到他的额头上有一条一寸长的疤痕,估计就是方芾用砖头砸出来的。汽车站离镇医院有小半里的路程,马而然把我送到医院门口就停下来不送了,他把手里的提箱交给我,说晚上在春香饭店请我吃饭为我接风。我说你帮我把箱子送到楼上去吧,我一个人这么多东西怎么拎呀?马而然说他学校里还有事,说完就转身走了。我心想,就是再有事,也不差把我送上楼这点时间吧。我望着他的背影,正是下午四点多钟太阳就要滑下山去的时候,他那背影在窗镇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显得特别孤单,我的心头不由得掠过一股凉意。

    每次从县城从庆州城或是其他什么大地方回到窗镇的时候,我心里总会有一种失落感。这一次在庆州呆了一年,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医院门口一个人也没有,我用一只手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挽在一起,甩过肩头背着,另一只手拎着手提箱,很艰难地往楼上走去。在打开房门之前,我看了一眼衣寒的房间,她房间的门是半开的。衣寒是知道我今天回来的,为何不到车站接我一下,让我那种失落的感觉减轻一些?

    晚上我去春香饭店,店里已经有了两个小包间,马而然和金时玉坐在一个包间里。看见我进来,金时玉说回来了?我说是呀,回来了,然后身心疲惫地坐到一把椅子上。马而然立即叫老板娘上菜,我说就我们仨人么?我问的意思很明显,今天是马而然请客,方芾没被邀请是很正常的,那衣寒呢?愣了一下,我似乎明白了,就是衣寒已经做出了选择,她抛开了马而然选择了方芾,既然这样我还能多说什么呢?马而然很快把酒杯倒满,说就我们仨人,今晚为你接风,咱们仨人喝个痛快。我们就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我们都不怎么说话,绝口不提衣寒和方芾。为了打破这种沉闷,我零星地和他们聊一些在庆州城进修的事情。我说到了郝医生,马而然以前是很温和的,很少挖苦讽刺别人,这次听了却愤愤地说,这家伙肯定是在吹牛,他可能连一首小诗都没有在地区日报上发表过呢。

    酒喝得很快,才一个小时多一点,三瓶高粱大曲只剩下小半瓶了。马而然又喝多了,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和金时玉知道他心里很难受,就让他哭,哭出来心里就会好受一些。可马而然哭了一会就睡着了,金时玉只好把他背到背上,我托着他的屁股把他送回了学校。我们把马而然放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然后坐在椅子上抽烟,这时我才问金时玉,在我去庆州进修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衣寒和方芾好上了,马而然才这样丧气?金时玉说哪里,衣寒既没有同方芾好也没有同马而然好,她和小三子毛兵他们混在了一起。

    跳舞,都是跳舞惹的祸。金时玉又说。

    小三子的舞厅开业半个多月,进舞厅跳舞的人寥寥无几,小三子就到各个单位去邀请年轻人,并说凡是进舞厅去的,每人一听健力宝。马而然方芾和衣寒是最先被邀请的,他们早就想学跳舞了,就爽快地答应了。各个单位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舞厅里的人气就有了。可是大家都不会跳舞,小三子就找到了紫皮,紫皮派了两个会跳舞的弟兄来到窗镇,教窗镇的年轻人跳舞。没过多长时间,小三子又组建了一个乐队,每晚的最后八支曲子由乐队演奏。乐队里除了吉它手金时玉,其他人都是县城里找来的。这样,窗镇的夜晚就热闹起来了,那段时间窗镇的年轻人都很兴奋,巴不得天早一点黑下来,好去舞厅里跳舞。

    马而然和方芾还是跟在衣寒的左右,一有机会就要和衣寒跳个舞。衣寒和方芾跳了一曲,接下来就会和马而然跳一曲。虽然马而然和方芾已经大打出手了,衣寒对他们还是同样的态度。有那么十来天,方芾出差了,正好马而然的父亲也生病了,他请假回家照看他父亲。等他俩再回到舞厅,方芾要和衣寒跳舞的时候,衣寒并没有马上和他跳,而是仰着头看天花板上的宇宙灯,不一会子就有一个剃着平头的家伙走过来,不由分说把衣寒拉进了舞池。这个剃着平头的家伙叫毛兵,是紫皮派来教跳舞的一个弟兄,据说是县里一个局长的公子,他来窗镇都是车接车送的。毛兵搂着衣寒一曲接一曲地跳,从不撒手,衣寒好像也愿意跟他跳,从来没说一个不字,只是在跳舞的时候把目光从毛兵的怀里伸出来,扫到马而然和方芾的脸上。马而然和方芾受不了了,首先是方芾冲了上去,要强行把衣寒和毛兵分开。方芾捉住衣寒的一只手不放,另一只手去推毛兵。毛兵一巴掌打到方芾的脸上,把方芾打得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险些摔倒。这时马而然也冲了上去,想和毛兵理论,但他怎么说呢,他又不能说衣寒就是他的女朋友,假使衣寒和他确定了恋爱关系,他这么说了,毛兵也许不会太过分。毛兵同样给了马而然一巴掌,他说,衣美丽是你女朋友么?不是你女朋友,凭什么不让她和我跳舞?马而然捂着脸说不出话来。方芾再一次冲上去,不料金时玉的弟弟金时财从后面飞起一脚,踢在方芾的屁股上,方芾向前蹿去,正好栽到衣寒的身上。毛兵把衣寒拨到身后,对着方芾的胸口又是一拳头,方芾终于被打倒在地。金时财还想上去踢一脚,毛兵向他摆摆手,拉着他坐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抽起烟来。

    在他们大打出手的时候舞厅里乱成了一锅粥,不少女的失声尖叫,她们还没有见过如此力量悬殊的打斗呢。这会子大家都噤声了,所有的人都退到边上,衣寒也退到了边上,舞池里只有坐在地上的方芾和站在那里捂着脸的马而然,大家都看着他们俩。音乐还在继续,咚咚咚地震得整个楼房都在晃动,宇宙灯还在旋转,彩色的光斑像夏夜的飞虫一样到处乱窜。方芾从地上爬起来,想再次扑向毛兵,金时玉赶紧上前将他抱住,又上来一个方芾的同事,和金时玉一起把方芾拖上了三楼。同时学校里的几个老师也把马而然拉出了舞厅,送他回学校里去了。

    第二天马而然和方芾分别去找衣寒,想问问她为什么会这样。但他们都没有见到衣寒,头天晚上在舞厅里闹过之后她就坐毛兵的车子回县城了。走之前她让小三子第二天到张大头那里为她请一个礼拜的假。马而然非常痛苦,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早知这样又何必和方芾争呢。马而然把那把打猎用的藏刀拿出来,用绸布反复擦拭,把刀口擦得雪亮雪亮。好在被谢老师谢大胡子看见了,谢大胡子把马而然的藏刀拿在手上,说借去用一个月,要是好用他就也买一把。谢大胡子不再说男人要猛了,而是说男人要忍,不再说要死鸡巴朝上不死再翻过来,而是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能以卵击石,韩信还有胯下受辱的时候呢。谢大胡子还说,那些人是什么人?是街痞子,你呢,一个教画画的老师,这能斗么?不是一个级别嘛。

    大概是谢大胡子的话起了作用吧,马而然果然没有再去找衣寒,连医院的大门他都没有再进去过。

    可以说,从庆州城回到窗镇的这个晚上是我一生中最莫可名状的一个夜晚。当金时玉断断续续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心口的痛一直没有停下来。我记得那晚的月光特别亮,马而然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和金时玉就坐在他的房间里陪着他。我俩的酒也喝得不少,都没有想到去开灯,任凭月光从窗户里白剌剌地照进来。我俩几乎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直聊到夜很深。回到医院后,我看到有一个房间里的灯还是亮的,这房间就是衣寒的,不时有哈哈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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