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艺术家-马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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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实话,在衣寒与马而然和方芾同时交往的过程中,我也陷入了一种妄想。这妄想就是,衣寒觉得马而然和方芾难分伯仲,无法取舍,最终她一个都不同他们好,而是选择了我,就像她经常开玩笑说的那样。有一段时间,我的这个妄想很强烈,我一见到衣寒心口就怦怦怦地跳动,脸就微微地发红。一旦我一个人独处时,衣寒的影子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段时间我人变瘦了,张大头还以为我是写诗写的,特意送给我一根小拇指粗的西洋参,让我炖了吃补身体。

    但我知道,衣寒对我是没有感觉的。她经常说我是木头人,是书呆子,虽然是开玩笑,但这玩笑里有她真实的判断。我还知道,除了马而然和方芾,整个窗镇还有好多年轻人都想追求她。她的窗台上时不时会有人插上一束鲜花,她打开房门,有时会看到一封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我后来读过弗洛伊德的一篇文章,说像衣寒这样活泼而又漂亮的女人,许多男人都会对她产生痴心妄想。

    既然衣寒对我来说是属于妄想,那我更愿意她选择马而然。老实说,我不太喜欢方瘦子方芾,不喜欢他语速很快的外县口音,不喜欢他过于激烈的动作。在书画展之后,我就很少和他接触。我更多的是和马而然在一起,我比较喜欢他略有些忧郁的气质。有好多个夜晚,我和马而然睡在一张床上,天南海北地谈心,谈艺术谈生活谈未来,也谈窗镇谈小时候谈女人,还谈衣寒。我们都感到迷惘,不知道这样画下去写下去能画出什么名堂写出什么名堂。谈着谈着,我们就会沉重地叹息一声,这声叹息足以穿透窗镇沉闷的夜空。

    我看得出来,马而然对衣寒的追求不是很自信。他不敢采取明目张胆的进攻行动,只会暗地里做一些别人看不见的小动作。这可能和他出身在农村有关。马而然原来的名字叫马毛桃,他说他家屋后种了两棵毛桃树,他出生在农历五月,正是小毛桃灯笼一样地挂在枝头的时节,他父亲从他出世房间的窗户向外看,一眼就看到了满树的毛桃,说名字就叫毛桃吧。他比我早一年来到窗镇。他画画的兴趣是他读师范时的美术老师引发的。马而然初中毕业就考取了本地区的师范学校,他的初中班主任骑自行车亲自把通知书送到他的家里,说他们学校只有马毛桃一个人考取了中专,全县考取中专的也只有二十来人。马毛桃为学校争了光,为整个乡里争了光。马毛桃的父亲知道这是个天大的喜事后,用打了很多补丁的布袋装了一袋小毛桃给班主任作为答谢。马毛桃一下子出了名,连供销社的女营业员都知道了他,村子里的人更是把他当作神童看。有人摸着他的头说,你这个毛桃咋这样聪明呢,要吃商品粮了。但马毛桃并不知道师范学校是干什么的,直到开完入学典礼,才听同学们议论纷纷,说是将来要当小学老师,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但他很快发现在同学们中间弥漫着一种情绪,就是认为当小学老师没出息,按照他们的天分,如果上了高中,将来进名牌大学是不成问题的。他们的父母目光短浅急于让他们吃到商品粮才让他们读了中专。马毛桃也渐渐地感到前途渺茫,意志消沉,跟着同学们逃课看电影喝啤酒,甚至打群架。直到有一天上美术课,新来的美术老师留着长长的头发走进画室,在桌子上铺上一张毡子,再在毡子上铺一张宣纸。长发老师向他们勾勾手,要他们围到桌子旁边看他画画。长发老师先是眯起眼睛想了想,忽然将长发向脑后一甩,左手拿了胡开文墨汁往宣纸上一泼,右手拿着一支粗毛笔七绕八绕,不一会儿,山出来了,树出来了,云出来了。长发老师像吃了魔药一般毫不分神,用笔时而疾速时而舒缓,最后盖上了两个大红戳戳。马毛桃一开始对美术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以前那个美术老师只教他们用线条画画树叶,画画小狗小猫,马毛桃既不觉得有兴趣也不觉得没兴趣。这次当他看到长发老师捣着捣着捣出一座山来,捣着捣着捣出一片云来,捣着捣着捣出一棵树来,他的呼吸就变得急促起来,两腿也微微地打颤。当长发老师把最后一个红戳子颤歪歪地拎起来的时候,马毛桃也像吃了魔药一样怔怔地立在那里,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那天晚上他几乎是一夜没睡,或者说刚刚要睡着就被长发老师作画的动作给惊醒了。就在天快亮的时候,他做出了决定,他买来了笔墨纸张,要跟在长发老师后面学习画画。

    按说马而然应该分配到小学里去当老师,可他到区教委报到的时候,区教委主任看到他的简介里写有绘画专长,主任很喜爱书法(那时候喜爱艺术的人确实蛮多的),就把他破格分到了窗镇中学。马而然说他的师范同学全都分到了小学里,有的被分在老山里教复式班,一个班有好几个年级,一个年级只几个学生。只有他一个人分到了中学里当老师。他说假如没有那个区教委主任,假如没有师范里的那个长发美术老师,他和我和衣寒就无缘认识了,也就不会有这样的爱情烦恼了。

    马而然自己也说不清楚爱情的烦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第一次和衣寒说话是我们在春香饭店聚会的那个晚上。这之前,他当然知道窗镇医院里有一个叫衣美丽的漂亮女护士,中学里许多年轻老师没事时总会说起她。有些老师还结伴起哄,没病装病,专门到医院里去看医生,让衣寒给他们扎针。马而然也去过几次医院,但他都是一个人去的,那时他并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想看一看大家说的镇花或者院花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就在春香饭店聚会的那个晚上,他好像有了感觉。那晚我们都喝了很多酒,马而然回到学校之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喝了酒就好好地睡一觉。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是想起衣寒活泼俏皮的样子,想起她喝了酒像桃子一样泛红的脸。不过他并没有想到爱情,他不知道自己在衣寒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这之后我们聚会的次数多了,马而然才感觉爱情这个词在他心中渐渐地浮了出来。他试着给衣寒写了一封信,从邮局里寄过去。衣寒并没有给他回信,只是再次聚会的时候她的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在马而然脸上扫过,他们的眼神相遇了,衣寒就会莞尔一笑。马而然又试着写了几封信,有的是从邮局寄过去的,有的就直接塞到她的门缝里。可衣寒一封信也没有给他回,她只是对马而然笑,有些暧昧地笑。

    马而然下定决心追求衣寒,是在衣寒给他做模特的时候。那幅为书画展创作的油画马而然画了一个多礼拜,衣寒下了班或者休假就去马而然那里给他做模特。马而然每天看着衣寒,追求的决心就一天天地累积,最后终于做出了决定。我记得那次我陪衣寒到马而然那去做模特,整个下午马而然只画一双手,画一会子他就停下来,看看衣寒的脸再接着画。后来天快要黑了,马而然让我到春香饭店买两个菜带回来,我们一起吃个晚饭。我把菜用篮子拎回来的时候,看到他们肩并肩站在窗前。他们没有开灯,屋子里的光线很暗,我感觉他们站在窗前本身就是一幅很漂亮很朦胧的画。现在想想,其实衣寒说我木头人、书呆子是没错的,我那时怎么就没想到他们心中暗自涌动的爱情呢?

    马而然虽然下定了决心,但我仍然看得出他的不自信。他经常向我和金时玉打听衣寒和方芾的交往情况,我经常会听到他无端地叹出一口气。有一段时间,他不怎么画画了,喜欢上了打猎。学校里有一位姓谢的中年老师,胡子很旺盛,老师们都喊他谢大胡子。谢大胡子有一杆土铳,每到礼拜六礼拜天的晚上,他就背着这杆土铳上山。有时他会在山上呆整整一个晚上,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学校,手里要么拎着一只兔子,要么拎着两只野鸡。马而然要谢大胡子带他上山打猎,谢大胡子正想有个伴,就很爽快地答应了。为了打猎,马而然在县城的地摊上买了一把一尺多长的藏刀,一到上山打猎的时候他就把这把藏刀别在腰上。有一次他邀我一同跟谢大胡子去打猎,说打猎非常有意思,一旦上了山,就什么事情也不会想了,只会一门心思地寻找猎物,追赶猎物。我答应了他。

    那天晚上起初没有月亮,后来月亮上来了,却是朦朦的,我们吃过晚饭就上路了。谢大胡子背着土铳,手里拿着一只三节电筒走在前面,我和马而然跟在后头。马而然的手里也拿着一只三节电筒,下午新换了电池,灯光打出来雪亮雪亮的。谢大胡子先带我们翻过了一个小山包,来到一个小山洼里。可是我们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找到一只猎物,连猎物跑动的声音都没听到。我们走出山洼来到一个小村庄,这个村庄里有一户人家这天结婚,正在吃喜酒,喝酒划拳的声音老远就听得见。谢大胡子被一个学生家长认出来了,学生家长硬把我们拉进去,要我们喝几杯喜酒。喝完酒出来,谢大胡子和我都很兴奋,马而然却有些闷闷不乐,一路上很少说话。后来我们又返回到窗镇,谢大胡子要带我们从窗镇水库绕进山去。窗镇水库是一个很大的水库,在全县排行老二,水库里的水一直延伸进好几个山洼。我们沿着半山腰上的小路往里走,走到水库的尽头花去了一个多小时。就在我们停下脚,看看要往哪条路上走的时候,谢大胡子发现树上有一只山鸡,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谢大胡子的土铳就砰地响了,那只山鸡从树上掉了下来,在地上颤了两颤就不动了。

    打到了猎物,谢大胡子很高兴,他身上带了一包盐,打算把这只山鸡撒了盐烧了吃。马而然却说,算了吧,刚刚吃了喜酒,肚子还是饱的。谢大胡子不听马而然的,仍然捡了枯树枝把山鸡烧了。山鸡烧熟了,谢大胡子掰了一条腿给我,另一条腿给马而然,马而然不接,说实在是吃不下去了。谢大胡子说,咦小马,我看你今晚情绪不高呀,是不是看人家结婚你着急了?马而然坐在地上不说话,把雪亮的光柱往山头上晃来晃去。谢大胡子有点油滑地说,是不是谈恋爱不顺了?这我可要教教你,谈恋爱就要猛,女的就怕男人猛,你一猛她就服你了。

    我想可能正是谢大胡子男人要猛这句话鼓舞了马而然,让他坚定了继续追求衣寒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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