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方芾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要重新找回艺术的感觉。我记得他说这句话时是在一个月光暗淡的晚上,他站在楼顶上,我只能看见一个枯瘦的黑影。可金时玉说,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大家玩得很开心嘛。方芾嘁了一声,说你当然觉得很开心了,笛子口琴随便吹。我听出方芾的话有讥讽的味道。他心里还在生金时玉父亲的气呢,另外他背着金时玉和我们说过,金时玉肯定算不上一个真正搞艺术的,不是说他的笛子口琴吹得不好,关键是不能正式地上台演出,他只能自娱自乐,不像我们几个,诗歌绘画和书法可以发表在报刊杂志上,得到社会的承认,将来成绩大了,就可以成为真正的艺术家。金时玉不在乎,说我们在一起不就是为了开心吗,还真能成名成家呀,就这破窗镇,我就不信还真能出个艺术家!马而然始终是沉默的,他忧郁地说,那我们不要再聚会了吧!方芾想了想,最后说,要不我们搞个书画展吧,我们好好地搞一批作品,向窗镇人展示一下。我们想了想都同意了,觉得这是我们向窗镇人证明自己的最好方式。方芾还对书画展的内容作了设计,展览的地点就放在镇文化馆的大厅里,马而然至少拿出十幅画,他自己拿出十多幅字,最好能再找几个写字的人,不管字写得好不好,主要是提升人气,因此他要求我和衣寒把张副院长张大头拉进来。我另外的任务就是拿出几首小诗,让他来写成书法展出。他计划得这样周全,看来考虑不是一天两天了。
书画展安排在两个月之后。我和衣寒去找张副院长张大头,张大头立马就答应了,他说好事好事,年轻人就该这样,就埋头练字去了。倒是镇文化馆那里出了麻烦,馆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家伙老余,方芾去他家找他的时候他一口回绝。也许是我们在林业站楼顶上的疯闹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老余连说不行不行,这是单位,哪能让你们胡闹。方芾再三向他解释我们这是为了艺术,文化馆应当支持我们。馆长老余不耐烦了,说你们写写字画画画就是艺术?会搞艺术还在窗镇呆着干啥,怎么不去北京上海?又说我们留长头发,穿大喇叭裤,把窗镇的风气都带坏了,说得方芾灰溜溜地回来了。后来我们想了一个点子,在一个夜里由我和方芾拎了一瓶古井玉液酒和一条大重九香烟到他家里去,他才勉强答应了。
在这两个月的准备期里,我倒是踏踏实实地看了几本书,写了几首小诗。不过这期间发生了两件对于我们来说意义特别的事情,一是金时玉谈对象了,二是林业站的三楼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火灾。方芾除了上班就把自己锁在三楼上,辛苦地练字。他说他整整练了一个礼拜才恢复了以前的感觉,可见我们前一段时间确实是胡闹了荒废了。他几乎不下楼,饿了就用电炉煮一点面条吃。那天晚上他正煮着面条,人却睡着了,后来浓烟把他给呛醒,他一看满屋子都是白烟,立即明白出事了。他赶紧把桶里的大半桶水向电炉上浇去,然后拿起一把扇子把房间里的烟雾扇散,再一看,用来煮面条的铝盆底已经烧没了,地板上烧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
虽然方芾制造的这次火灾有惊无险,但我觉得这似乎是一个不好的征兆。果然,在举办了书画展之后,我们似乎一步一步地远离了艺术,陷入了各种各样的烦扰之中。
在书画展开展的前夕,方芾和马而然发生了一次争执。他们俩为了创作展览的书画作品可以说吃尽了苦头,每天除了上班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字画画。我原来想写字画画哪有那么辛苦?一支笔在纸上转来转去,没几分钟一幅字就完成了,一幅画就出来了,他们以前也是这么干的。可那是即兴表演,真正有分量的东西是需要反复琢磨,最后成形的。方芾就把我的处女诗写了十来遍才勉强觉得满意,马而然更辛苦,他照着《素描技法》画了一幅没有人头的女人体素描,还画了一幅油画,画上的模特就是衣寒。有一次我陪衣寒到马而然房间里做模特,看到光那一双手马而然就画了一个下午。到展览的东西完成的时候,他们俩成了两只瘦猴,方芾更是瘦得像一根棍子,风都能吹倒他。
镇文化馆缩在窗镇的一个角落里。整个文化馆就馆长老余一个人,据说几年前县里曾分了一个小伙子过来,小伙子不愿意,找关系到别的单位去了。老余平时很少到馆里上班,因此文化馆的门常年都是锁着,窗镇的许多人根本不知道还有个文化馆。我们从老余那里拿来钥匙打开门,满屋子的霉气直往我们鼻孔里钻。我们倒吸了一口凉气,墙壁斑驳陆离不说,房间还特别小,和农村人家的厅堂差不多。方芾估计,他们的四十多幅字画无论如何也排不下去。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拿下张大头几个人的字也不好,那样会少了人气,说不定以后张大头还会给我和衣寒脸色看。后来方芾对马而然说,你把画子拿几幅下来吧。马而然不高兴了,说我每幅画都是辛辛苦苦画出来的,哪能拿下来,我看还是你拿下几幅字吧。方芾说,我那字不是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我每天写字写得两眼发黑,鼻子里都是臭墨汁的味道。说完他使劲地皱皱鼻子,好像里面还灌满了臭墨汁。想不到马而然却说,写字总归容易一些,方芾一听脸色就变了,说你这是什么话,艺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看你有几幅画子也不怎么样。马而然还想再说什么,衣寒拉了一下他的衣服制止了他,他就双手抱在胸前去看斑驳陆离的墙壁。看到他们这么相互贬低我有点莫名其妙,怎就为这点小事吵起来了?最后还是衣寒做出了决定,她说这有什么好争的,一人拿下几幅就是了。
书画展如期举行,马而然还画了几幅大海报贴在窗镇的大街上,上面写着“窗镇首届书画展”。方芾的字有几幅被装裱了,是他自己装裱的。马而然做了几个玻璃镜框,把几幅画放在玻璃镜框里面,那幅画衣寒的油画也装了很好看的木头框子,这框子还是他以前从地区师范学校毕业时带回来的。开展那天是个星期天,我们本打算让馆长老余来剪彩,可老余一个亲戚家正做喜事,他上那吃喜酒去了。我们只好让我们的张副院长张大头来剪。文化馆的门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张大头一剪子下去,我就放起了鞭炮。人群一下子挤了进去,幸好有方芾金时玉和马而然在里面维持秩序,不然会乱成一锅粥。
张副院长张大头因为自己写的字被展出了也很高兴,他叫我不要上班了,就在文化馆看场子,衣寒方芾马而然他们下了班也立即赶过来。一开始还有几个中老年人来看看,但他们立即被马而然的那幅女人体吓跑了,一边跑一边骂骂咧咧。第二天就全是一些年轻人了,连浮梁县鸡公镇的年轻人都跑过来看。他们说那幅油画画得有点像衣寒,然后围在女人体前指指戳戳。我们没想到那天下午小三子他们一伙也来了,他们一来就围在那幅没有头的女人体前大叫大嚷,一个说,怎么不画头呢,没有头就是个女鬼,一个说画得真好看,说完动手到上面去抚摸,脸上假装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引得周围一阵哄笑。我和衣寒就站在旁边,小三子看到了衣寒,他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说,哟,我有个重大发现,这个女的就是你,对不对?衣寒很生气,说你不要乱说。小三子继续说,我看就是你,身段子蛮像的嘛,我听说搞艺术的都很开放,要不你脱下衣服比比看。衣寒不敢再答理他们,捂着脸跑了出去。小三子他们又是一阵哄笑。
我们原打算展出十天,不料就在第二天下午我们准备关门的时候,馆长老余从亲戚家喝完酒,喷着满嘴的酒气闯了进来,把墙上的东西一张张撕了下来,一边撕一边不停地骂着流氓流氓,你们这群流氓。要不是我们抢救及时,所有的东西都要被他撕个稀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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