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马而然是在窗镇的水库大坝上。因为对毕业分配很不满意,加上喜欢呆在房间里看书,我很少出去走动。所以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镇中学的老师,还以为是别的什么地方的画家到我们窗镇来写生呢。回到医院,我对衣寒说,我在水库大坝上看到了一个画家在画画,不晓得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衣寒告诉我,他就是镇中学的马毛桃,说他没事经常背着个画夹到处画画。我不敢相信这个小小的窗镇还有这样一个会画画的家伙。衣寒却说,想认识他不?他可是窗镇的艺术家呀。那时我的处女诗刚发表出来不久,还写了两篇广播稿让周大舌头念了,对艺术家充满了好奇和崇拜,既然衣寒把艺术家这么大的帽子戴到他的头上,我就说很想认识一下。其实衣寒那时和马而然也不熟,不过她认识练书法的方瘦子方芾。方芾答应把我们约在一起。
就这样,窗镇的艺术家们走到了一起。我记得那是秋末一个星期六的傍晚,天气开始转冷了,天空中下着小雨,我们鞋上沾满了马路上湿漉漉的泥巴来到了春香饭店。这是窗镇当时最大的一个饭店,牌子上写的是饭店,其实只是一个小饭馆,连个包间都没有,就一个大堂里摆着三张桌子。方芾衣寒和我先到,我们拣了一个靠里墙的桌子坐下来。方芾穿的衣服很单薄,他的瘦弱让我很吃惊,简直可以说是枯瘦,再加上上嘴唇留着黑乎乎的胡子,裤口一尺多宽的喇叭裤把他的大腿绑得铁紧,他的瘦更加突出了,难怪衣寒叫他方瘦子。也不知是有点冷还是有点激动,他不停地搓着手。
在这之前,衣寒已经向我介绍过他的情况,他的家在外县的一个镇上,他从林校中专毕业分到了窗镇林业站。林业站在当时是一个很红火的单位,有一幢全镇最高的三层楼房,方芾就住在那座楼房三楼的一个房间里,整个三楼就他一个人住,可以说是窗镇住得离地面最高的人。衣寒说他没事就在房间里写字,房间的墙上挂满了他写的字,房间里挂不下了,他就挂到外面的走道上。他的站长看他这样做很不高兴,觉得那白花花的纸挂得到处都是,把整个三楼搞得像个灵堂,随手就把那些字扯下来,团成一团扔掉了。不仅如此,有一次站长还跑进他的房间,说他不务正业,并抓起桌子上的一把毛笔从三楼哗地一下扔了下去。但方芾并没有就此放弃写字,他到农具厂焊了个小铁栅门,把三楼的楼梯道锁了起来。为这小铁栅门,他和站长算是彻底闹翻了,但站长也不能拿他怎么样。那时候就是这点好,领导对你不满意,顶多只是给你脸色看,他不能扣你的工资,不能把你调离他的单位。
马而然和金时玉到来的时候,菜已经上了桌子。金时玉的身坯很大,他说肚子饿得贴到背上去了,拿起筷子就吃。金时玉我以前见过的,我到镇信用社存过一笔款子,就是他给办理的。据说他是顶了父亲的职,家就在窗镇附近的一个村子里。马而然看上去有些忧郁,头发留得比较长,把耳朵全部遮住了,他也穿着一条裤脚开口很大的喇叭裤,这让我更加相信,他就是一个艺术家。方芾用很浓重的外县口音介绍说,他和你一样,画的画子已经登在日报上了。
那天晚上我们都很高兴,我们喝了四瓶高粱大曲。一开始我比较拘谨,生怕他们不理我,方芾对我说,没关系的,大家都在一个巴掌大的镇上,难得都喜欢艺术,有缘。我也就放开了,我就问马而然,你的这身打扮校长不管?方芾抢着替马而然说,搞艺术的打扮就应该有个性,去他妈的校长。衣寒也很开心,学着方芾的外县口音在后面来了一句去他妈的站长。她这话有点讥讽方芾的意思(方芾写字的毛笔不是让他的站长扔了么),方芾听出来了,又笑着说,对对对,去他妈的站长,也去他妈的院长,还去他妈的社长。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一起举起了杯子。衣寒也喝了不少酒,她的脸像五月刚刚泛红的桃子。
我发现这几人中方芾很有点头儿的味道,说话风趣思维活跃,有艺术家无拘无束的性格。果然不一会子,方芾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提议。他看着衣寒像桃子一样泛红的脸,也许联想到了毛桃这个词,接着就去看马而然,突然说,我们都喜欢艺术,可我们的名字太土气了,我们还是先把名字改了吧。我们都很赞成,经过一番琢磨,我把徐银狗改成了徐书客,马毛桃改成了马而然,方芾说他喜欢书法家米芾的字,就改成了方芾。金时玉不愿意改,说他要是改了名字,他父亲会骂他个狗血喷头。我们还劝衣寒也把名字改了,说她虽然不搞什么艺术,但她的名字太俗气,叫什么衣美丽,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姓。
那时候我们最讨厌的就是俗气。
后来我们因为有了新的名字而狂欢起来。马而然当场给衣寒画了一幅头像,虽然只有简单的几根线条,但确实很像,他把画送给了衣寒。金时玉把口琴拿出来吹(方芾约他的时候就叫他把口琴也带上)。他的口琴吹得确实好,比收音机里吹的还要动听,一下子把我们带到了遥远的台湾岛,连春香老板娘都听得如痴如醉,来回走动都踩着金时玉口琴的节拍。金时玉一首接一首地吹台湾校园歌曲,当吹《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和《外婆的澎湖湾》时,我们一边用筷子打着节拍一边跟着唱: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
就在我们沉浸在澎湖湾的诗情画意中时,一帮人拥进了春香饭店,呼啦啦地围在了一张桌子旁。春香老板娘马上从如痴如醉中醒过神来,换上一副笑脸向那帮人走过去。他们为首的一个家伙把手上拎着的外套往桌子上使劲一摔,叫起来,吹什么吹,敲什么敲,吵死人了。方芾告诉我,这个为首的家伙就是窗镇有名的小三子。
自打那次聚会互相认识之后,我们就经常聚在一起。我们不再去春香饭店了,那地方说不定什么时候小三子他们就会闯进去。我们不愿意听到他们大呼小叫,不愿意看到他们把桌子拍得嘭嘭响的张狂样子。聚会的地点就在我们几个人的房间里。由于镇信用社就在窗镇的街中心,一开始我们大多是往金时玉的房间里跑。金时玉的房间和他上班的地方连在一起,中间只隔一个柜台,柜台上装着到顶的铁栅栏。我们在他的房间里把录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在音乐声中谈艺术谈生活谈未来,谈着谈着就谈到其他的事情上去了。马而然有时会随手画两幅线条画,方芾有时兴趣来了嚷着要写两个字,硬是逼金时玉也买了一套笔墨纸张。最后我们总是在金时玉的口琴或者笛子声中静下来,完了再用金时玉的电炉煮面条吃,就着辣椒酱或是咸菜喝几口小酒。
这样闹过不久,金时玉的父亲就来了,他当着我们的面给了金时玉一巴掌,骂他说,你这个狗日的东西,晓得这是什么地方么?这是信用社,要是把公家的钱弄丢了,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金时玉高大的身坯杵在房间中央,捂着脸顶撞他父亲,说这里有柜台,有铁栅栏,我们又不到柜台里面去,公家的钱怎么会丢?他父亲气得发抖,抄起桌子上的笛子对着金时玉的屁股就是两下,说你还犟嘴,然后狠狠地把笛子扔到地上去,一脚把它踩了个稀巴烂。方芾受不了了,他走过去对金时玉的父亲说,金伯伯,我们不是胡来,我们是在一起探讨艺术,享受艺术,你用不着打金时玉给我们看,撵我们走你直接说就是了。方芾的外县口音语速很快,金时玉的父亲肯定没有听懂,他说,什么狗屁艺……艺术,往后不要让我在这里看见你们,走走走,都给我走。方芾哼了一声,就带着我们出了信用社的大门,金时玉也要跟我们走,他父亲一把把他拽住,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又来了两巴掌。
之后我们不再去金时玉的房间了,虽然金时玉重新到县里买回了一根笛子,并且反复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们也坚持不去他的房间。我们不敢想象更不能容忍他父亲把我们和小偷联系在一起,觉得他父亲侮辱了我们。不过后来我和马而然到底还是去过他的房间一次,那已经是几年后的一个冬天了,我们看到两个公安把金时玉从他房间里带出来,然后把他带上了警车。
经历了一段短暂的离散之后,我们进行了一次骑车旅行,在一个星期天我们五个人骑了四辆自行车去龙宫洞游玩。龙宫洞离窗镇不到一百公里,我们四个男的一人一辆自行车,衣寒由我们轮流带,但衣寒主要是坐在金时玉的身后。金时玉身坯大,有力气,骑的又是加重车子。其实我很想带带衣寒,但我骑的是一辆向别人借来的轻便自行车,衣寒不肯坐,说怕把别人的车坐坏了。
在龙宫洞那里,我们看到了一群背着画夹的学生,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他们大多穿着裤脚开口很大的喇叭裤,宽大的套衫松松垮垮地包住了整个屁股,套衫上画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图案,有一个女生竟然在乳头的位置上画了两片红红的嘴唇。男生的头发留得比马而然的更长,有的还在脑后扎了一个小辫子。这让我们更加相信,搞艺术的就应该这样放荡不羁。所以回来后我们很快又聚到方芾的三层楼上,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疯闹。我们比以前更加放肆了,方芾把楼梯道的铁栅门一锁,就什么人也管不到我们了。我们觉得方芾的三层楼离地面还不够高,有时还要爬到楼顶上去,在楼顶上聊天、画画、吹笛子吹口琴。就在那时,我跟金时玉学会了吹笛子,衣寒跟他学会了吹口琴。衣寒特别喜欢《绿岛小夜曲》这首歌,而且吹得特别好听。我们几个人同时吹起来,把窗镇那些平静而又庸俗的夜晚弄得躁动而充满伤感。窗镇的人在夜晚经过林业站时,有人会说这些家伙真快活,更多的人则骂我们是一群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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