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80瓦的白炽灯把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一样，房内充斥着一股呛人的烟味。一团团烟雾袅袅升起，在房间盘旋、蔓延，几个摇晃不定的身影在地上时断时续地扭动。
灯光下，几个汉子围着一张方桌，心照不宣，心怀叵测地玩弄着手中的扑克。对面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他把手中的香烟递到嘴上，两眼眯成了一条缝，猛吸了一大口烟，喷出了一口浓浓的烟雾，直冲到对方的脸上。
“嗬，你他妈的寻老子开心！”中年汉子看上去四十来岁，古铜色大脸，一对剑眉，左脸上还残存着拇指般大小的疤痕。刚才一股浓烟喷到他的脸上，他恼怒地对着那年轻人叫骂了一声。
“嘿嘿嘿，”年轻人干笑了一声，马上又嚷开了，“哎，颜五哥，你吃了火药啦？干吗开口骂人？”
“你这混蛋再来戏耍老子，看老子不揍你！”颜五哥说着，伸出他那粗糙有力的大手，威严地警告他。
年轻人显然被他的气势镇住了，他伸出被烟熏得发黄了的手指，往中年人的面前一晃，和颜悦色地说：“颜五哥，不是我吹牛，等这一局牌打完，小弟请你去喝酒。怎么样？”
年轻人的手刚刚在颜五哥的面前一晃，颜五哥顺手从他手中抢过香烟，他猛吸了一大口，学着刚才年轻人的模样，一口烟喷在他的脸上。
“哟，五哥输惨啦，没钱烧香了。来，小弟敬孝你一支‘大前门’……”
“算啦，算啦，马玉清，别打肿了脸充胖子，刚刚赢了几个钱就神吹，昨天你还输了五十多呢。”坐在马玉清对面的冯世炎挖苦地说。
马玉清被这一揭底，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他即刻镇静了下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大中华”香烟，往桌子上一丢，很神气地说：“冯世炎，你尝过这‘大中华’的味道没有？”
颜五哥不理会他们的吵闹，他一见这“大中华”牌香烟，立即眉开眼笑，刚才的苦愁一下子烟消云散。他一把抓过桌子上的烟盒，拆开后一人递了一支，边抽着烟边说：“玉清这小子倒把好烟给藏起来了，你他妈的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狡猾？”
马玉清余怒未消，冲着冯世炎吼道：“谁像你是出了名的‘妻管炎’，堂堂七尺汉子，被一个女人缠在腰上，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什么时候也尝尝这‘大中华’的味道！”
冯世炎默默无声，只顾低头抽着自己的“大公鸡”牌香烟。
“哈哈，”颜五哥大笑了起来，“世炎老婆知道他在这里，晚上可一定要他跪踏板了，说不定还要……”
他的话音未落，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房间的门被“哗”的一声推开了，走进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妇女，只见她腰上围着一条围巾，额头上还有一些汗珠。她径直走到颜五哥的面前，一把揪着他的耳朵，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今天是腊月二十六啦，不准备做点过年的东西，成天不照面，原来是躲在这里打牌！”
颜五哥一手护着耳朵，一手把扑克按在桌子上，口里不住地叫唤：“哎哟，你放开手。哎，你轻点，再轻点，有话好说，哎哟……”他的整个身体倒向了这个女人的一边。
房间里的另外三个男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弄蒙了，定睛一看，才看清楚是颜五哥的老婆蕙嫂，忙劝开了：“蕙嫂，算啦，算啦，就让五哥打几盘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马玉清看着眼前这一曲滑稽戏，不觉捧腹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刚才五哥还蛮神气的，蕙嫂一来，还不乖乖举手求饶……”
“怎么样？好戏还在后头呢，看晚上蕙嫂不罚他跪踏板才怪呢。”冯世炎立即报复了一句。
“嘻嘻嘻……”
“哈哈哈……”
颜五哥顾不了众人的嘲笑，他把牌放在桌子上，一只手护住耳朵，一只手护住牌，好一阵子才从蕙嫂的手中挣脱出来。他站了起来，对蕙嫂嘻嘻一笑：“怎么了，快过年了你还管那么紧吗？你这一揪耳朵不打紧，反让我背了个怕老婆的名声，让别人笑话，难道你就不给我一点面子吗？”说着，伸手就去抓桌子上的牌。
蕙嫂眼疾手快，一把从桌子上抢过牌，三下五除二地将牌撕破了，边撕牌边骂道：“你这个王八蛋，这几个钱是卖了猪后准备买年货的，你把它输掉了，这年还过不过？”
颜五哥见扑克被撕毁了，刚才脸上的一团和气不见了，红肿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他把蕙嫂一推，破口大骂道：“混账，老子的一手好牌给你撕毁了，真是个灾星！”
蕙嫂被推得踉跄了几步，她迷惑地望着丈夫，先是一惊，然后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疯了似的扑上前去，一把扯住丈夫的衣领，大声嚷道：“好呀，你赌博输了钱就拿我出气。好，我也不要这个家了。走，到公社说理去，到派出所去说……”
“啪”，蕙嫂的话音未落，颜五哥一耳光打在她的脸上，这是一双粗壮有力的大手，一巴掌下去，蕙嫂的脸上立即留下了五个手指印。
“把老子抓到派出所蹲号子吗？到时候你好再嫁人是不是？”他满口脏话。
旁边的几个人见事情闹大了，忙上前强拉苦劝把二人拉开了。
此刻，颜五哥的婶娘杨爱珍路过这里，听见房子里的吵闹声，便走了进来。杨婶见蕙嫂一脸泪痕，又见地上散落的扑克牌，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她走到蕙嫂面前，一边安慰她，一边斥责颜五哥：“亏你是个大男人呢，整天只知道打牌，输了钱就拿老婆出气。”
“婶娘，你怎能这么说呢？她一来就揪我的耳朵，撕我的牌……”颜五哥急切地辩解道。
“好了，不用说了。”杨婶打断了他的话，“阿蕙整天忙里忙外，又是打豆腐，又是做丸子，又是带孩子，够累的了。你不帮忙不打紧，还动手打人，这像话吗？这点钱吃油盐都不够，你还用来打牌，这年你就不过了？”杨婶唠叨了一阵，一边给蕙嫂整理着头发，一边给她擦眼泪。“算了吧，别哭了，我刚才责骂了他一顿，晚上我让他给你赔礼道歉去。”
蕙嫂听到这里，反而号啕大哭起来。“婶娘，这个狠心的东西，不顾家里人的死活，峰峰都十二岁了，我想给他做一身新衣服过年，钱都被他拿走了。呜呜呜，政府怎么不管管他呀。我要告他。”
旁边的几个人听了，知道大事不妙，一个个灰头灰脸地走了。
颜五哥见几个牌友走了，也要跟着走。刚走到门口，他转过身来，挥着拳头对蕙嫂说：“回家后老子再与你算账。”
“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又在讲什么混账话。”杨婶在他的身后骂道。
屋子里顿时沉静了下来，偶尔听见蕙嫂的低泣声。过了一阵，她一头扑在杨婶的怀里，边抽泣边说：“这年怎么过啊！”
杨婶的眼睛也潮湿了，她抚摸着蕙嫂的头，安慰她说：“放宽心吧，没有钱先把我们的拿去用，赶明日我给峰峰做一套新衣服。”说着，拉了她一把，“时候不早了，快回家去吧。”
一阵沉默，杨婶擦了擦眼睛，见蕙嫂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望着窗外，又拉了她一下，说：“走吧，快回家去。”
“不，我不想回那个家。”
“腊月里说这种话，你不回家回哪里去？”
“我，我……只怪我当初瞎了眼，怎么嫁给了这种人呢？”
“哎呀，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当初，颜子也是一个勤快的小伙子，你爱他人品好，心眼直，你们夫妻俩过得也挺好呀。唉，只是这几年放宽了政策，有了几个钱，颜子就学会了打牌赌博。蕙，别说这种赌气的话了，我想政府迟早会管赌博这种事的。走，回家去，找我家老头子一起教训教训他。”说完，拉着蕙嫂走出了大门。
外面，“呜呜”的西北风刮得更猛，树枝被吹得不住地摇晃，整个天空呈现出淡黄色，仿佛黑夜就要来临了一样。
一九八一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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