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奔走于亲戚朋友熟人同事之间,她给亲戚的朋友熟人同事;朋友的亲戚熟人同事;熟人的亲戚朋友同事;同事的亲戚朋友熟人打电话。母亲的调查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她打听到了赵川在这个城市各式各样人面前所呈现出来的全部形象。赵川成了一页半透明的腊纸。
傍晚的内湖在城市阳光的余辉里波光潋滟。风很细,只能吹皱水面上薄薄的一层,空气里随处荡漾着温馨宁静的气息,这个时候适合一家人走在公园的小径上看看风景说说话。母亲这时却坐到了椅子上把她惯有的严肃神情挂在脸上,并对陈渝说:你也坐下!
当湿漉漉的陈渝从母亲身体里诞出之后,她碰触到母样冰一样的身体,她就知道母亲是凉的。她坚信自已在出生瞬间的感觉是正确的,事实也是一样,这么多年来,她不自觉的冷,手、脚与心。母亲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在陈渝还不太懂事时,她便开始这样认真地和她对话。她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女人要自立,别依靠男人活着。
母亲气质优雅,那是她与生俱来的,不是做给谁看的。而这种优雅在陈渝的眼里就是冷漠的另一替代词,她拒绝接受。在陈渝十五岁时,有一次母亲和她对话,也是这样把她叫到椅子前坐下,还被要求眼睛看着她。陈渝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这让母亲忽然怔了一下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你倒越来越像他了!悲哀!由此陈渝知道了那个曾授之她另一半生命的男人天性中不拘小节、或者大大咧咧存在于她的身体内。那一刻陈渝竟然有些窃喜,从此,她一直在母亲的监管中小心翼翼地保持这点个性。十五岁懵懂的年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是那年,一次和母亲走在街上,看到一个和她一般大的长发女孩子搂着她妈的脖子边说边笑从身边走过去,陈渝的眼睛便一直跟着看下去,母亲只瞟了一眼就扭过头并严厉地说:“有什么好看了,哗众取宠!”陈渝当时就哭了。母亲非常生气地说:“你哭什么,我说她们呢,又没说你,然后自己气呼呼地先蹬上楼梯,把陈渝留在楼下。十五岁陈渝和母亲的路走分了岔。
赵川在第一次从陈渝家回来之后曾对她说:应该让你妈去看看心理医生。陈渝说我妈没病,她就是那样一个人。那时赵川的父亲还在,还是最初的赵川,他特别快乐时便会显得有点大大咧咧,一副大男人的样子,赵川生性敏感,属于那种细腻与精致的内向男人,而这种偶尔流露出的随意让陈渝感觉很暖和。
那个傍晚,母亲直着身子坐在沙发上,开始用往日里平静而理智的音调叙述着赵川。她采用倒叙的方式。直到说最后一件事,母亲变得异常激动:……,你知道吗,陈渝,他刚到这个城市,衣袋里只有十八元钱,甚至交不起招工报名费。难道你要把一生都交给这样一个人吗?他的过去你知道吗?他也许有家,有孩子,有些不清白的从前!陈渝听得张口结舌。仿佛母亲不是在说赵川。是的,真的不是,特别最后一句话里,那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陈渝想应该叫他做:父亲!陈渝在十岁时,从小姨妈的口中,知道了母亲的一些往事。母亲大学毕业后进了一个工厂,和一个常年给厂子送货的外地司机相爱了,据说母亲那场爱情闹得全厂沸沸扬扬,主要原因是母亲的条件太优秀了,而那个外地男人却一无事处,这就是焦点的形成。后来那个人无故失踪,母亲背着家里人踏上寻找爱人之路,一去就是三个月,回来人已经憔悴不堪了,至于三个月里都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母亲回来后昏昏地睡了二十多天,然后醒来,从此,她变成了一个沉默的人。一直到现在她对那三个月之行只字不提。而那时,陈渝在母亲的肚子里长到七个月了,并在两个月后顺利降生。难道这就是怀疑的理由吗?母亲的音质很好听,陈渝遗传很好。很多时候,赵川迷恋陈渝的声音,说听她讲话心里就是舒服得不行。但此时,母亲的声音尖刻而浅薄,口齿伶俐如刀,一下一下切着她的心。她真的知道了赵川所有的事,好像她每日里都不眠不休地站在赵川身边。那么她和赵川在小广场第一次相会以及别的是不是也知道了?包括她笨拙的吻?母亲的目光一直跟着她,现在这道目光怎么长在赵川身上了?陈渝出神地看着母亲眼角边那道深邃的皱纹痴痴地想。好在赵川只漏掉了“十八元钱”这一件事。他不喜欢和钱有关系的任何事,这可以忽略。所以在母亲数落着一些事时,陈渝有一刻竟然感动,母亲是一面镜子照见了赵川的真诚。母亲继续说:“我不但知道他所有的事,我还专门到他们单位看过他,和他谈过话。他是一个有心机的人,眼睛里藏着另一个人的眼睛,小心上那小子的当!”陈渝特别不喜欢“那小子”这个词,她愤慨的借口就是这个词,而源头则是母亲的作法。陈渝感觉母亲如石头一样压在她心里,让她承受不了。她开始了第一次正式地与母亲语言的较量:他不叫那小子,他有名字,叫赵川!她把这块石头抛给了母亲。轻轻松松地跑到赵川那里过夜。你不是有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吗,让你看着!你宝贝女儿是以怎样的姿势爬上男人的床。当深夜从床上坐起来,望着远处恍惚的灯光,陈渝泪流满面地想。
第二天,陈渝回家之后,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阴着脸,不给她一丝目光。她没有如以往做错事自责与愧疚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在捍卫爱情。一连多天,母亲依然沉着,她在等陈渝说:我错了!
从前,“我错了”是让母亲笑容展现的良药,在过去二十多年里,陈渝感觉母亲一直在病,那时,她不知道那种病的病因是什么,直到认识了赵川以后,她才悟到原来这一切都是那个一生缺席的父亲造成的!懂事以后陈渝意识到自己有责任让母亲快乐。要知道母亲的笑容是那样少而短促,更显得那样弥足珍贵。所以,陈渝多数不吝啬这三个字,即使有时它就是一粒眼里的砂。而这件事上,“我错了”这三个字,陈渝下定决心不给她!
第三天。
第四天。
……
母女间的冷战坚持了很久,谁也不说一个字。大约二十天后,母亲终于缓和下来,在一个平常的早晨起来弄好了早饭对陈渝说:“起来,吃饭,一会上班迟到了。”语调如平常一样,陈渝却一惊,她没想到是母亲先说话,她准备过两天出差回来给她买个小礼物缓冲一下呢。
这句不经意的话意味着母亲有接纳赵川的打算了,她在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了赵川,在短信上她说:我看到了曙光,这是我们爱情迈向胜利的第一步!
陈渝觉得时机到了,便试探着说要把赵川带回家,母亲说:来吧,该来的早晚要来。行动之前,陈渝还是有些顾虑,她对赵川不放心。因自他父亲去世后赵川变得更加敏感。中午,他们吃过饭,她搂着他的脖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下午去少说多听,说话要有分寸。赵川说那我就不说话!陈渝说那不行,要说。赵川又一脸难色。最后陈渝说为了我们的将来她说什么你别往心里去,我妈说话有些刻薄,你要忍耐,有一天她也会成为你妈妈的,知道吗赵川?赵川想了想说我知道了。
第一次见面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为了使两人相处得更自然些,陈渝一直在忙。嘴与手。她不停的找机会和母亲说话、和赵川说话,去厨房洗水果、沏茶,准备一顿丰富而有情调的晚餐。她此时不敢过分和谁说太多话,小心保持着中立。
累人的见面之后,陈渝长长的出了口气,终于迈出了这艰难的第一步。可随着两人接触的增多,陈渝感觉到母亲和赵川之间似乎有一种她不能理解的默契。透过两个人眼神里闪烁的光,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同盟,不让她介入。比如有时她去厨房或是卫生间时就听到两个人说话,声音很小。她一出来,他们就没了声息。你们谈什么?没什么。母亲漠然地说。谈天气。赵川一本正经。他们都把嘴关得紧紧的,似乎谁说出来就会丢失什么。有几次她试图问赵川母亲都和他说了什么。赵川开始沉默,过了半天,才抬起布满血丝忧郁的眼睛看着她说:“无论她和我说什么,我都永远爱你!”陈渝没有再问下去,只要一涉及母亲,赵川的心就会沉入深不见底的水潭里。即使她费力的捞出来,他也是湿漉漉的。
赵川喜欢车,几年前就考下了驾照,他梦想将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旁边坐着他最爱的陈渝。母亲听陈渝复述赵川的话把嘴撇到了一边小声嘀咕:一个穷小子,做梦!此时的母亲优雅全无,一副刻薄俗女人的嘴脸。实际上,陈渝发现自赵川出现,母亲从外貌到性格如同换了一个人。这让她不能理解。妈,你说什么?我没说什么?我听到了,你嫌他穷!我相信他的能力,以后会好的,说不定不久他就会开车带着你去兜风!是吗?母亲转过头,嘴又在陈渝看不见的地方鄙夷地撇了撇。
陈渝不在乎母亲对赵川的不屑,赵川终于走进了自己的家,不管怎样不情愿,母亲还是容下了他。至少她不会和赵川在外面生活,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了。两个人在一起相处久了自然会融洽的,陈渝想。在不提及赵川时,母女俩如以前一样,陈渝喝着粥,看着母亲走过的背影,心里暖暖的。每天早上,母亲都给她弄好早餐,轻手轻脚如猫一样。二十年前母亲是只风华正茂的猫,而今猫老了,特别是赵川正式步入家门之后,母亲眼睛里蒙上一层灰,头上也多了几丝白,步子也迟缓了许多。陈渝忽然觉得母亲身上有许多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比如她从不和男人说多余的话,也不和女人坐在一起拉家常。从记事起陈渝就一个人住一个屋子一张床;母亲洗澡时关着门;甚至,在月经初潮,她大惊失色吓得掉眼泪时,母亲不但不能和颜悦色地给她解释,甚至还瞪了她一眼说:大惊小怪。遇到赵川之后,陈渝忽然意识到母亲这些年没有爱情。一个女人怎么能没有爱情呢?
陈渝觉得母亲最近的行为有点反常,她便买了缓解更年期的保健药,放在她床头。第二天,母亲当着陈渝的面把药丢进了纸篓里。她说:我才没到更年期呢!然后很幼稚地向着她扬了一下头“哼”了一声,仿佛在示威。
这个夏天总是阴雨绵绵,休息日的雨阻隔了陈渝。其实再大的雨也阻隔不了她,是母亲的目光挡在那里,为了未来陈渝忍受着。电话响了,母亲随手拿起。说:什么事,和我说吧。哦,我今天胃疼,她照顾我呢,让她明天带给你吧,今天雨太大了!陈渝一看自己的手机没电了,就在另一间屋子里问:“谁的电话?”“赵川的,没什么事,要你明天把他忘在家里的资料带过去!”风吹掉了窗子上纱框,母亲在拾起之际,小声嘀咕:小子!跟我斗,哼!尽管声音很小,陈渝还是听到了。
中秋节,赵川来家里吃饭。陈渝在厨房里忙,母亲一直一个姿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赵川到厨房想帮厨可总是越帮越麻烦,陈渝便向客厅里赶他,赵川的脚好久才挪进屋子里。吃饭时,陈渝觉得两个人的神情黯淡而紧绷着,都吃得很少。赵川走后,母亲像只葫芦一样闷着,一丝不透。天就在这种闷中渐次暗了下来,没有停的意思,黑夜马上就要来临了,这时,暗处母亲雕塑般的影子忽然动了一下,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陈渝!你记着,我不会让这小子得逞的!”陈渝一惊,大叫:你们又怎么了?母亲不理她的问题僵直地站起来,从陈渝面前走过去,并“咣当”一声摔上卧室的门。
母亲这块石头,如果说以前一直沉在陈渝心底,而现在则被那几个字推到了最前沿。就是那几个字让那场事故变得扑朔迷离,给她的疼上撒上了一把盐。母亲有随手写东西的习惯,特别是在情绪不好的时候,有些她记得收在抽屉里,有的则随手丢了。这些在陈渝看来似乎都是一些年经人甚至是小孩子的习惯,可是母亲居然沿袭到了四十岁以后。在那场事故前几天,陈渝收拾屋子时,在椅子底下拾到了一张纸,她随手打开,看了一眼。纸面很凌乱,上面反复写着:我会把你带走,我一定要把你带走!大的、小的,潦草的、工整的,好像专门在练习这几个字。背面还有一行小小的字:反正人都要死的!后面还有赵川两个字,很潦草!当时陈渝没有太在意随手扔进了纸篓!
那天中午,接到出事的电话之后,第一次从短暂的昏厥中醒过来,她爬上出租车,混沌的脑海里只呈现出纸条上的那几个字。她瞬间把它们组合在一起:反正人都要死的!赵川,我一定要把你带走!
事故现场乱糟糟的,如一个农贸市场。
赵川公司的负责人极力对交警说:我们公司的车才买了五个月,没出过任务故障,定期有人检修……
另一个挤过来说:我是保险公司的……
一个肩上扛着摄像机的人粗暴地喊:哎!那人,你让开……
一个目击证人被包围着,话音显得很激动:……谁也没想到啊!当时没有别的车,这辆车正常行驶中,忽然像疯了一样改变了方向,冲进了河里……
跪在绿草蔓延的堤岸上,陈渝看到面前的两个人静悄悄地躺在那里。母亲的一缕头发缠绕在脖子上,两个人的脸被水洗濯得干干净净,额头与脸颊泛着白色的光,特别是赵川脸更显白净,头发湿漉漉熨贴地伏在头上,好象平常洗头时,陈渝刚帮他冲完水的那个模样。赵川习惯把头从水里抬起后,一甩,水珠四射。为这个习惯,陈渝总嗔怪: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呢,甩什么?像只小狗一样,弄得到处都是水!
不断有人围拢过来,那片草地渐渐地被践踏得乱糟糟的,陈渝还在呆呆地看,看得无比仔细,仿佛在寻找事情的源头,时间就那么一分一秒地走过来,仿佛走了一万年。傍晚姗姗来迟,夕阳斜射过来,一抹柔和的红晕覆盖了所有。陈渝在夕阳的折射里看到一种景色,在她面前躺着的两个人嘴角竟然隐藏着一丝微笑。那是一种很难觉察的笑容,可陈渝还是看到了,母亲有,赵川也有,仿佛两人相视一笑,时光便定格在他们脸上了。为什么都在笑?陈渝如坠雾里。
有些事注定是最遥远的谜。
陈渝长久地看着两个人,她在守候他们醒过来,她在心里说:赵川甩甩头发吧!旁边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对着痴痴的陈渝说:姑娘!你哭吧!别憋着!姑娘!陈渝!你哭吧!求求你!哭吧!哭啊!你快哭啊!陈渝的两个女同事扶着她呜呜呜地哭个不停,陈渝却不哭,看着母亲和赵川脸上那种共同的、特别的表情,她就是哭不出来。在别人的摇晃中,她又想起了那张纸,她终于虚弱地说:给赵川换件干衣服吧!继而倒地。
在殡仪馆的车关上门之后,陈渝清楚地意识到赵川终于还是背叛她了,用死。而这一切都是母亲一手操持的。陈渝不明白母亲是怎样把赵川带走的。他们冲下桥的那一刻在说什么高兴的事。
某公司职员赵川于今晨十时左右驾驶公司黑色本田载着准岳母在即将通入华安桥路面时,车忽然失控,冲入深达9米的华沙河内,当即车毁人亡,事故原因尚在调查之中。
这是当天报纸的一则短讯。陈渝痛恨这家报社,他们是那样冰冷,用短短的两行字便宣告了她两个至亲至爱的人一生的完结。
因为那几个字,从此她有理由更想念赵川。她荡气回肠的幽怨一直悬挂在那里,把母亲在深夜里梦魇中的每一声呼唤摒弃在灵魂之外,从她小时候直到现在母亲头发渐白的所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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