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赵寿山-难忘祖父教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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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武原

    我的祖父赵寿山将军一生不为高官厚禄所诱,他追求真理,要求进步,却一再遭到蒋介石的猜疑迫害,最后被迫去“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甘肃武威坐“软监”,历尽艰辛,饱经风霜。在他最艰难、失意之时,我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世界。

    不久全家人被迫逃往边区,唯我年纪太小,被外婆吴晴兰抱回舅家躲难。善良的外婆抱着我东家一口奶,西家一口饭,受尽了难怅恓惶。为防不测,外婆还教会了我“撒谎”,无论谁问都不敢说姓赵,直至西安解放,才将我“完璧归赵”。

    小学快毕业时我因病得福,有幸在祖父身边养病学习。近水楼台先得月,在享受亲情温暖之同时,我也亲闻、亲历、亲见了他老人家许多的感人往事,至今萦回脑际,挥之不去。祖父对人民,心比月还明;精忠为国家,浩气塞苍穹。他为国为民经百战,何惜官禄当土抛;诲言在耳情难忘,风骨气节人品高;壮志夙愿今已酬,一代英名永世留。感谢苍天,让我有幸做了他的后人,不管他是将军还是平民,我都为他而骄傲、而自豪。

    一、为五个孙辈起名

    我们五个兄弟姐妹的名字全由祖父所起,而且都和他的传奇人生息息相关。

    我的大姐名叫望原。1940年“四一七”战役中,祖父率领抗战劲旅三十八军在山西平陆的望原村,彻底粉碎了日寇在中条山的第十一次“扫荡”后,方知大姐出生不久。为了纪念望原战役的胜利,也为了永远缅怀流血牺牲的三秦抗战英烈,祖父特地给她起名叫“赵望原”。

    祖父为我二姐起名叫荥原。那是祖父被蒋介石从中条山调往荥阳、汜水、广武一线抗击日寇,并想尽办法赈济驻地灾民。1943年时二姐出生,祖父就用荥阳的“荥”,加上山西望原村的“原”,为其起名叫“赵荥原”。

    祖父为我哥起名叫陆原。1944年蒋介石让祖父到重庆的国民党陆军甲级将官班去受训,适逢他的长孙出生,祖父就给其取名叫“赵陆原”。

    我是祖父的次孙。1946年祖父到甘肃武威担任第三集团军总司令,实际上是坐蒋介石软监。这时我来到人间,祖父为我起名叫“赵武原”。

    最小的妹妹叫琳原。1947年祖父历尽艰辛到达晋冀鲁豫解放区的临县时,他的小孙女出生,老人家即取“临”音,疼爱地为其取名叫“赵琳原”。

    凡熟悉祖父传奇人生的人,只要一听到我们五个人的名字,就能知道其中的寓意,因为这是祖父一生“于国于民敢问心”的真实写照。

    二、良苦用心

    20世纪50年代,祖父任陕西省省长期间,我们姐弟五人都在南郊小寨的西安市第一保育小学上学。学校实行寄宿制,我们两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记得每到该放假的星期六下午,学校门口总是车水马龙,停了不少接送学生的大、小汽车。在我记忆中,祖父从来不用他的专车接送我们,每次都是由我父亲或者在祖父身边工作的袁德起伯伯,雇上三轮车接送我们回家。只有一次破了例,那是一个国庆节的晚上,祖父要去西北体育场参加焰火晚会,我们才坐他的顺车到了体育场门口,然后再自己走回学校。当时我们年纪小,不懂事,心里的确有些埋怨祖父不爱我们,长大后才终于明白理解了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三、“你这是骂我呢”

    1958年我患股骨头缺血性坏死症住进西安陆军医院(现西京医院)后,一个星期天上午,祖父专门来看我。小儿骨科是一个大病房,一共住了8个小病友。当病房大门被推开时,几个人走了进来,小病友们都朝门口看。我万万没有想到其中那位个子最高的,竟然是我时刻想念着的祖父。

    他老人家到我病床边坐下后,就侧身主动和临床小病友的父亲打招呼,接着又向旁边的骨科专家陆裕朴教授了解我的病情,再挨个询问病房内其他孩子都得的什么病等等。问话中间,祖父习惯性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他的皮卷烟盒,顺手拿出一根卷烟(祖父抽的卷烟,都是祖母亲手卷制的)。

    警卫员胡景汉看到后,急忙提醒他说:“赵老,这是病房,不能抽烟。”祖父听后抬头瞧瞧大家,自己先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随即把卷烟又放回烟盒中。在一旁陪同祖父的陆军医院院长和陆教授急忙解围说道:“赵省长是客人,可以抽。”

    谁知祖父听罢却站了起来,凝望着他们半开玩笑地问道:“是客人就能抽?你这是当着孙子的面骂我呢!”一句话把全病房所有的人都逗得哈哈大笑起来,气氛相当活跃。祖父走后,病房护士和小病友的父亲都对我说:“赵省长咋就这么幽默风趣,以身作则,一点官架子都没有,连我们普通老百姓孩子的病都问到了。你这娃真是好福气,摊上这么好个爷爷。”

    祖父是叱咤风云的抗日名将,又是共和国的开国功臣,却始终功成不居,幽默大度,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永远是我做人的楷模。

    四、三年大饥荒中

    1959年底,祖父调到北京全国人大常委会工作,不久即接我到他身边生活养病。三年大饥荒中,全国人民都在勒紧裤带过日子,而在京工作的老领导们,日子过得甚至比地方干部还要苦。

    祖父年近七旬,组织上配给高级领导干部的供应十分有限,他还要照顾祖母和病中的我,生活艰苦之程度,真可用“捉襟见肘”来形容。我实在不忍心从两位老人家口中夺食,就坚持要和他身边工作人员们一起吃饭(每天都是少许粮食煮萝卜条,还有窝窝头与咸菜)。祖父心疼我有病,实在于心不忍,可他又想不出其他好办法,只能同意了我的要求,而把每天专给他和祖母炖的一小锅烩菜剩下一点,再泡上半个馒头看着我吃下去。

    一次,青海省任谦副省长来北京开会,看到祖父的生活如此清苦,就特意让人捎来半扇野黄羊肉(那个年代还没有动物保护法)。祖父自己舍不得吃,而是让炊事员袁建华把肉全炖了,又趁着星期天,把在北京的陕西乡党们如杨明轩、赵伯平等人,都请来吃顿羊肉泡馍解馋。就连他老人家身边的所有工作人员,包括司机赵世玉的小孩子们,也都人人有份。

    五、一场误会

    1961年冬,祖父带我去天津看病。当年北京到天津的公路沿途设有许多军事禁区,挂着“外国人未经允许不得入内”的大牌子。但当我们乘坐的汽车行驶到中途一个检查站前时,却被执勤哨兵举旗拦下了。大家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而祖父却笑着摘下墨镜,风趣地说道:“哈(坏)咧,娃们把我当成大鼻子(外国人)了。”

    那时候中国大陆的外国人确实是凤毛麟角,走到哪里都十分显眼。祖父高大魁梧,高鼻子上又戴着墨镜,还穿着黑色皮大衣,加之坐在副驾驶显眼的位置上,难怪要被哨兵误以为是外国人了。哨兵走到车前一看,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马上向祖父立正敬礼:“报告首长,对不起。”立刻挥旗放行,这一幕把大家都逗笑了。

    进入天津市区后,在一个十字路口河北省委书记王世英爷爷的小车正等在路边,是专门来给我们带路的。我们住进了天津市政府招待所后,祖父和王爷爷是老友见面,分外高兴,不一会儿就说起来天津路上发生的小误会,把王爷爷也逗笑了。王爷爷对我们说:“赵老的大红鼻子,当年抗战期间连山西的老百姓都知道,日本鬼子都害怕大红鼻子将军赵寿山呢!”祖父却半开玩笑地说道:“我的大红鼻子是撞墙撞出来的。”这就是我功成不居、谦虚和善的祖父!

    六、“一文钱”困倒英雄汉

    1961年,中国大陆正处在大饥荒困难时期,老百姓食不果腹。那时共产党对高级领导干部的要求十分严格,他们家中的房、水、电、煤等费用,甚至连冬天锅炉工的工资等,都要由首长本人支付;家属因私用车,司机每月按里程数报到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一律从领导干部工资中扣除。除了高级民主人士、无党派人士每月另有生活补助外,其余中共党员高级领导干部,除非有特殊情况,一律都是靠那点死工资生活。

    祖父平时社交广,朋友多,花销大,又经常接济身边工作人员和找上门的穷乡党,加之他酷爱购买书画,因此手头一直很拮据。他带我到天津看病,骨科专家方先之教授建议给我制作一副特别支架,进行辅助治疗,大约需要预交200元钱。谁知道为了拿出这200元钱,确实把身为高级领导干部的祖父给难住了。无奈之下,他老人家只好让张秘书把自己的虎皮大衣(抗战时期穿过的)悄悄拿到王府井信托商店去典卖,以解燃眉之急,可真到了“秦琼卖马”和“一文钱”困倒英雄汉的窘地。

    在那个年代,各行各业的政保制度都很严格,从业人员的警惕性也都颇高,而虎皮大衣又绝非一般物品,加之张秘书还是坐着吉姆轿车来的,肯定要遭到店方怀疑了。保卫人员不但扣了大衣,还让张秘书出示工作证件。张秘书被“审问”得哭笑不得,只能实话实说,然而店方却仍然半信半疑。他们按张秘书证件上的工作单位,给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打电话核实。本来一件平常小事,想不到却越捅越大了,这让张秘书和祖父都始料未及。其实也不能全怪信托商店,谁能相信一个党和国家的高级领导干部,手头竟能如此拮据呢?

    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的高登榜局长,当天下午就来到祖父家中,连连抱怨他老人家有困难为啥不给组织讲,太不注意影响,弄得他们的工作很被动。祖父却宽厚地笑着说:“给孙子看病是私事,有困难我自己能想办法,咋能向组织开口呢!”说到最后,祖父也不肯要组织照顾,高局长只能苦笑着说:“赵老啊,你太要强了。”

    1964年放暑假后,我去北京看望祖父。在东四隆福寺百货商场看到一种医疗仪器降价处理,只卖10元钱。我从小爱摆弄电子产品,心想买回去后改成信号发生器挺划算,于是兴冲冲跑回家向祖父要钱。可祖父翻遍了全身口袋,也恰好只有10元钱,都给了我……当年这些桩桩件件的小事情,都是我的亲身经历,不然连我自己都不会相信,一个为国家民族戎马一生的老将军,自己晚年的日子竟然会如此清苦拮据。

    祖父在陕西工作期间,从未给自己和家人要过一间公房,一直住在甘露巷6号没有暖气的家中。1955年,祖母用拆下来的废砖盖小二楼时,因地基情况复杂不能挖深(恐怕影响到东边邻居),只好全部用钢筋混凝土处理,致使建筑费用加大,出现亏空,中途就盖不下去了。组织上因祖父从未住过公房,按政策规定给他补助了部分费用,才解了燃眉之急。多年来祖父一直没有忘记此事,1965年他患病后,一再叮嘱我父亲赵元介,他死后把甘露巷的私产全部无偿交给国家。

    七、无私的爱

    祖父心地善良,同情弱者,他不仅疼爱自己的孙辈,同样经常关心、帮助、疼爱那些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贫苦孩子们。我祖母娘家有个养侄女叫东兰,按辈分我叫她姑。东兰姑是个受苦人,原籍汉中南郑,来到我家后,祖父祖母待她都很好。

    东兰姑给我讲过一件让她终生难忘的事情,我听后也深受感动:20世纪60年代,东兰姑到北京看望祖父、祖母(她叫姑父、姑妈)。因她从没来过北京,祖父想让她多玩些日子。一天祖父正好没有开会,他亲自带着东兰姑去了北京动物园。

    到动物园买门票后,祖父让东兰姑自己进去转,他自己则坐在动物园大门内的长条凳上,耐心等着东兰姑。时值北京冬季,风沙大气温低,已年近七旬的祖父,为了一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小姑娘能享受到亲情温暖,居然在凛冽寒风中坐了几个小时。他身旁的游客如梭,而又有谁能想到、能认出这位白发苍苍、慈祥和善的老人家,竟是一位当年让日寇闻风丧胆的抗日名将呢!东兰姑出来后看到这一切,她哭了,至今谈起此事来,仍是两眼含泪。自从听完这个故事以后,每当我途经北京动物园时,总要不由自主地向大门内多瞧几眼,仿佛祖父仍坐在那里,朝着我们微笑……

    祖父对烈士遗孤更是充满了爱心,千方百计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已是耄耋老人的李俊良亲口给我讲,新中国成立前他父亲因组织抗日队伍,被国民党特务逮捕杀害。母亲刘秀莲在带着他和妹妹逃难的过程中,妹妹又不幸被狼吃掉,母子二人挣扎在生死线上,随时都有饿死街头的可能。祖父祖母发现后,收留他们母子到我家。不久祖母又说媒,把在自己家干活的李尚科介绍给了刘秀莲,帮助两个苦命人成了亲,让烈士遗孤李俊良有了一个新家。李俊良有了继父之后,祖父很感欣慰,他摸着李俊良的头,哈哈大笑着说道:“这件事办得好,俺娃有了新家了!”

    1947年我们全家人进入边区后,刘秀莲等被国民党特务捆绑殴打,流落街头,濒临绝境。全国解放后祖父、祖母回到西安,立即派人找回了这一家人,并在潘家村给他们置地盖房,从此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如今李俊良已到耄耋之年,说起当年事,仍然不忘祖父对他们母子无私的关爱。

    八、看见小孩子们格外亲

    祖父一生有很多爱好,他总是不断挤出时间博览群书,实在令人敬佩。他坚持练书法,写诗词,钻研古文,打太极拳,下象棋等等,甚至对李仪祉先生的《水工学》也研究颇深。

    小时候我就跟着他学打太极拳,他还让我们临摹毛笔字,又买来《中华活页文选》等书籍,让我们课外阅读,开阔知识面。只可惜我未能坚持下来,现在想起来真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愧对他老人家的厚望和教诲了。

    祖父有老朋友还有小朋友。他在陕西工作期间,经常喜欢去幼儿园、托儿所,和孩子们在一起,给他们发糖果,老少同乐。有一年祖父外出视察,在列车上碰到一位小乘客,象棋下得很好,他马上让工作人员把这个小朋友和他父亲一起接到自己的车厢,祖孙两人杀了一路。临下车前,祖父抱着这位小朋友仍舍不得放手,并疼爱地用胡子扎小孩子的脸,惹得大家都笑起来。祖父喜爱小孩子的习惯动作,就是抱起来用胡子扎,他也不管娃娃们脸上有鼻涕没有。

    祖父在西安工作期间,每逢天气好时,甘露巷的小孩子都爱坐在我家大门口的门当(石墩)上,一边晒暖暖一边玩。他老人家回来一下汽车,只要看到娃娃们,就高兴地一把抱起来说:“来,让爷扎个胡子!”扎得小孩子们又喊又叫,周围的邻居们见状,都被逗得哈哈大笑。在这些小孩子的眼中,祖父不是什么将军或者省长,只是隔壁爱用胡子扎人的赵爷爷。

    当年的那些小伙伴们,今天也都和我一样,过了花甲之年,但每当我们碰到一块时,只要聊起童年趣事,就不由得回忆起这位慈祥的老人在世时对小孩子发自内心的疼爱。

    九、不是老师,胜似老师

    祖父对后辈人要求虽然严格,却少有声色俱厉,多是幽默诙谐,以理服人,言简意赅。本来很平常的事经他的口说出,就会让你终生难忘。小孩子一旦犯了错,祖父从来不搞压服,总是妙语解颐,让你心服口服,自觉去改正。

    我离开祖父从北京回到西安后,他老人家仍不时操心关心着我,经常来信询问我的身体和学习情况。我的去信他基本上都是亲笔答复,因此这个阶段也是我和祖父通信最多的一个时期。

    1964年我加入共青团以后,因不爱发言而受到学校团委书记的批评,心里不服,想不通,就给祖父写信诉委屈。祖父当时正忙于开会,却仍在百忙之中挤出时间,于1965年1月9日(后来才知道他老人家此时已患上重病)专门给我写了长达6页的亲笔信。除过询问我的身体和升学打算外,特别就我诉的委屈写道:“你的不说话,我曾向你指出过多次,但我没有反反复复说明道理,使你领会不深,犯了错误,得到团的教育,这就是在组织的极大好处。以后必须要热爱党、热爱团的工作。遇到反对党、反对团的言行必须立即反对,积极争取首先发言。日常必须坚持真理,维护正义,遇到反对真理与正义的人或事必须说话,表明自己的观点”,“一定要实事求是,不扩大事实也不包庇错误,那就对了……”他老人家就是这样循循善诱给后辈人做思想工作,从来不搞压服那一套,不是老师胜似老师。这是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家信,我至今完好保存着,想他老人家时就拿出来读读,经常又是更添思念。

    在对待自己两个孙子的婚姻问题上,祖父可能受到幼时“见了有钱有势的人,既嫉且恨,甚至主张不与富人结亲”的影响,他老人家要求我们弟兄两人最好能找工农家庭的女孩子为伴。祖父说,工农子女从小吃苦,懂得珍惜生活,忠于感情,好坏日子都能过,轻易不会见异思迁,能靠得住;而有些干部子女往往让家里娇生惯养坏了,吃不下苦,虚荣心又强,是衣服架子,是花瓶,万一把这样的少奶奶娶回家,你能伺候得起?

    祖父的话不管别人怎么理解,我们兄弟两人都是按照他老人家的希望去做的,几十年来受益匪浅。在家庭婚姻和生活作风问题上,我们从来也没有给他老人家丢过脸。

    十、临终切盼后人

    1965年春,祖父在西安时被怀疑患上了食道癌,陕西方面立即送他回北京做进一步检查。不久我接到家人来信,说他老人家的病已被确诊,而且由于发现太晚而失去手术机会,只能采取保守治疗减轻痛苦。接信那天,我正在家中复习功课,准备迎接中考。得此噩耗,我顿时蔫愣在那里半天缓不过神来。原先想着可能只是一场误诊的期盼,被这封信一下子击得粉碎。

    我呆呆凝望着院中的白玉兰树,头脑中一片空白。祖父对这棵白玉兰树有着特殊的感情,这是他在陕西工作期间亲手栽下的,因此特别钟爱。他老人家每年回来,都要仔细观赏很长时间,眼光中总是流露出善良、喜悦和满足。他老人家到北京以后,仍时刻牵挂着这棵白玉兰树,并希望我给他写信时,把白玉兰树以及院中花花草草的生长情况也同时告诉他。

    1965年开春,白玉兰树仍像往年一样,期盼着自己的主人能如期归来,观赏她挂满枝梢、娇娆怒放、洁白如玉的白玉兰花。然而这一次却让她失望了,主人没有回来,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看她了。白玉兰花开始枯萎凋谢,花瓣围绕树干覆满一周,不久即将化作泥土,“质本洁来还洁去”。睹物思人,触景生情,一个月来积压在心头的思念和悲情,让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独自在院中放声号啕大哭了一场。

    我再也无法静下心来复习功课,心早已飞往祖父身旁,只想早日看到他老人家。好不容易熬到5月底中考结束,我和妹妹琳原便急不可待地踏上开往北京的列车。6月3日下午,家人安排我们去医院看望思念已久的祖父。我们刚走到病房门口,就看见他老人家正斜躺在病床上,比离开西安时又消瘦了很多。祖父的鼻孔中插着橡皮管,护士正忙碌着给他抽痰。我看见他老人家的喉部被切开了一个孔,说话时要用手堵住孔,才能发出声来。看到祖父遭受如此痛苦和折磨,我的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转。

    我和妹妹叫了一声:“爷”,祖父抬头看见了我们,他没有说话。当护士抽完痰之后他才坐起身来,让护士把他扶到门口靠窗的沙发上坐下,我们也赶快端过椅子坐在他对面。祖父第一句话就问我们:“干啥来了?是逛北京来了?”妹妹忙回答:“您有病,是王震爷爷让通知我们来看您的。”他老人家听罢点点头,我们赶紧握住祖父的双手,好久都没有松开。

    歇了一会,祖父开始询问我的考试情况,他说:“你的功课轻,要多读一些书。你的字写得不好,要天天练,不要急躁,最少坚持十五年。你的文章结构不如你姐你哥,今后不管搞什么工作,写论文都用得上。”接着他又开始询问我的腿病恢复情况,一再叮嘱我:“你上学时骑自行车一定要慢,不敢摔跤,身体是本钱,一定要好好保养,要叫爷放心。”

    当听到妹妹汇报说她在学校劳动中被评为优秀时,祖父伸出大拇指高兴地笑了。接着他又伸出来两个手指头,兴奋地对妹妹说:“懒、馋这两个字一定要改掉,一个也不留。你的衣服穿得太好了,不怕衣服旧,只要品德高。生活上一定要向工农子弟看齐,自己本事没学会,穿得再好,走到街上人家也会骂,说这是赵某人的孙子。”说到这里,祖父随即摸摸自己的脸说道:“这是给爷脸上抹黑,给爷丢人呢。”妹妹急忙解释:“这衣服是大姐姐穿过的。”祖父听后才没有再说什么。他又接着对我说:“爷给你的信好好看了没有?”我回答道:“都好好看了,您说的我都记住了。”他老人家叮嘱我:“今后遇到大是大非问题就要表态。你不爱发言不好,可也不能乱发言。不要搞自由主义,等想好了再说。新中国的青年人要有朝气,要像蛟龙,像活虎……”

    半个钟头就这样很快过去了,祖父与我们谈话时,喉咙里的痰不断增多,我不时为他老人家擦着嘴边。这时候护士走过来,要给他老人家抽痰,祖父却显得意犹未尽,他抬起头来看看护士苦笑着说:“你打断了我的谈话。”护士急忙给他解释:“赵老,实在对不起,我很快就能抽完,抽完后您再谈,好吗?”祖父看看护士又看看我们,只好点头同意了。

    由于几个月来完全无法进食,他老人家已骨瘦如柴,身心早被癌魔时时刻刻无情摧残,忍受着人间极刑般的折磨。这种痛苦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烦躁的情绪肯定难以控制,精神上早就受不了了。可祖父对待他身边的医护人员,仍像平日那样亲切和善,从不乱发脾气。他老人家是在咬着牙和病魔奋力抗争着,这该需要多大的忍耐力啊!

    抽完痰后祖父又和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护士怕他体力消耗过大,一再催促他上床休息,我们只好依依不舍地和祖父告别。他老人家握着我们的手,一再叮嘱我们:“要热爱党,热爱穷人,记住是爷的孙子,让爷放心……”我强忍泪水对祖父说:“爷,您安心养病,您的话我们都记住了。”

    十一、永远的丰碑

    得知祖父罹患重病住院的消息后,他老人家在全国各地的老战友、老朋友、老部下,都陆续赶来北京看望他。陈毅副总理代表组织深情地对家属说:“赵寿山同志一生为党和国家民族做了不少工作,同志们知道他生病后都很挂念。请你们家属不要着急,组织上会竭尽全力的。”

    祖父在第一野战军时期的老部下王震将军,当时也在北京医院住院,他关心地问:“孙子们为什么都没来?”家人回答:“有几个在部队,我大(爸)怕影响不好,不让通知他们。”王震听罢立即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赵老还是这样律己。你把孙子们往北京叫,赵老是我的老上级,谁有意见就说是我叫的,我担着。”这样,由王震将军出面,给正在上军校的哥哥姐姐请了假,赶到北京来和祖父见了最后一面。

    哥姐们服役部队中的许多首长,都是祖父当年的老部下。他们在得知赵将军罹患重病后,托哥姐们一定代他们向老首长问好。来自远方的问候,给重病中的祖父带来一丝安慰,但他老人家更牵挂着仍在蒙冤受屈的彭德怀和习仲勋,希望能在自己临终之前,最后见上老战友们一面,诉说衷肠……

    由于祖父早已不能喝水和进食,他老人家只能通过橡皮导管从鼻孔中注入流食,癌魔无情地消耗摧残着他的肌体,他的健康状况愈来愈差。北京医院急需进口的酪蛋白来为他老人家补充营养,以增强自身抵抗力。而这种药当时在北京市各大医院都没有,后经过卫生部查询,得知北京军区库房里还有少量存货。由于部队和地方医院之间无法直接调拨,卫生部为此又给中央打了报告,希望部队能给予支援。后在有关部门协调下,北京军区一路绿灯,将库房里的进口酪蛋白全部调拨给北京医院。

    1965年6月20日晚9时50分,我最敬爱的祖父赵寿山将军,他没有倒在充满硝烟的战场上,却被猖獗的癌魔耗尽了全部气力,走完了“半生戎马、半生革命、律己、常怀忠烈……临终切盼后人”(高崇民挽联语)的辉煌人生,在北京医院阖然病逝,永远离开了我们。

    6月23日上午10时,党和政府在北京中山公园中山堂为祖父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会后,他老人家的骨灰安放于人民共和国功臣的安息之地——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第一室。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令人欣慰的是,当年祖父抗日战斗过的河北、山西、河南以及陕西的父老乡亲们,却至今都没有忘记这位“于国于民敢问心”的老将军:

    河北乏驴岭村民已自费为赵师长和十七师立碑祭奠,感动了每一位懂得知恩图报的中国人;晋西南地区的老百姓,几代人传颂着赵军长和三十八军在中条山抗战中立下的赫赫战功;晋东南地区的人民和政府,至今完整保存着由赵师长亲笔题字的抗战英烈纪念碑;河南荥阳苏寨村的三苏祠堂,是赵军长抗战期间居住和指挥战斗的地方,虽然70多年过去了,但这里的老百姓却仍然不忘他们的赵军长,不但自发保护他的抗战旧居,而且年年怀念岁岁祭奠。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的祖父赵寿山将军用他激荡着波澜壮阔的人生长卷,向国家民族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有一首诗中歌颂道:“有的人死了,但他却活着……”而祖父就是这样的人,他在抗日战争和和平年代对国家民族立下的不朽功绩,必将被河北、山西、河南和陕西的老百姓世代相传。他是人民心中永远的丰碑,虽死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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