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赵寿山-我的伯父赵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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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元倬

    一、伯父与我

    赵寿山将军是我的伯父。从1949年西安解放起,他就供我上学,一直到我1958年西北工业大学毕业。上学期间每到周末我都会回到伯父家中,只要他在家有空都会询问我的学习情况,关心我的政治成长。在毛选第一卷发行不久,他就把自己的精装本送给了我,并要求我写出读书笔记和心得。这对我的帮助很大,促使我从一个只知埋头学习、不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变成了一个热爱祖国、关心政治、拥护共产党领导的知识青年。

    记得在1957年大鸣大放反右派的运动中,我由于对按5%的比例划分右派的政策不理解,提出了质疑,认为:右派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硬性规定要划5%很不合理。结果遭到班里极左同学的批判,令我很不服气。到1958年毕业回到家中时,伯父问我:“分到哪里了?”我说:“青海。”他说:“去不去?”我心里不想去,但我不敢说,深恐他说:“我白供给你上学了!连组织分配都不服从。”就只好违心地说:“我去。”他说:“青年人就是要到艰苦地方锻炼才行。青海是个艰苦的地方,但也能锻炼一个人。去了,就要好好干!你是猪八戒成不了仙,仙气都从嘴上走了。”我这才知道,在班上受批判的事,让他知道了。

    在我工作多年以后,我办公室的一位同志告诉我,他有一位老乡,在省政府工作。有一天来看他,闲谈之中,曾谈起过我。我就奇怪:“你们谈我干什么?又不认识的。”他说:“他问咱办公室有几个人,我就把咱办公室的情况作了介绍,当谈到你的时候,我说你是西工大1958年毕业的,伯父是赵寿山。”他的老乡就说:“那我知道,当年他毕业时,他伯父给我们写过一张条子,让把他分到青海去进行锻炼。这张条子现在还在我们单位存着。”在事隔几十年之后,伯父都已去世多年了,几经变换,我的工作单位也由青海到宝鸡,再到了西安,这才知道,当年分配到青海,是伯父的意思。通过在艰苦环境里的磨炼,促使我改变了政治上的迟钝与不成熟。

    青海的确是个苦地方,工业落后,气候寒冷,冬天气温经常零下二三十摄氏度。记得在自然灾害时期有段时间,我们每月粮食定量由24斤减为15斤,一日三餐变成一日两餐,职工的营养状态严重下降,普遍浮肿。为了改善机关单位职工的健康状态,能够坚持工作,单位给每个干部发了一斤酥油。我舍不得吃,心想春节要回家结婚,来青海几年了,国家处于困难时期,也没有什么好的东西带给老人,就把酥油拿回去孝敬老人吧!等我回到西安时,得知伯父正在陕西视察工作,和伯母住在人民大厦。我提着酥油去看望他们,他们见了我非常高兴,亲切地问我在青海的工作情况并要我安心工作。中午还留我在他那儿吃饭,我知道大家都不够吃,他虽然是高级干部,但定量也是不够,就说回去再吃。但他坚决要留我吃饭,我也只好顺从了他的心意。我知道这一顿饭又要让他口粮紧张几天了。

    1962年,我由青海调入宝鸡新秦机器厂工作,由国家机关调入工厂企业,由行政工作转为技术工作。到生产第一线担任车间技术员。伯父知道我调到工厂工作,问我是哪个厂,我告诉了他以后,他说:“那个厂是个老厂,我去过。到工厂就要和工人打成一片,多向他们学习,结合实际,改造自己。还要钻研技术,才能提高生产效率,减轻劳动强度,生产出高质量的产品,工业劳动模范要比农业劳动模范难当得多。”我说:“我是学工的,只有到工厂去,结合自己的专业,才可能有点成绩,在行政机关工作,我是没有出路的。”我在宝鸡工作十年,时刻不忘伯父的叮咛,每当我结合工人师傅搞出新的工艺方法,设计出新的工艺装备,提高了生产效率,尤其是减轻了工人的劳动强度时,看到工人师傅的笑脸以及受到他们诚心诚意、发自内心的感谢,我的心中就有一种充实感,当他们知道我要调往西安市时,都感到十分惋惜。每当他们来西安出差,都会来我家看望。

    1963年,我爱人生第一个孩子。不久我收到全国人大常委会的一封来信,我知道这是伯父的来信。他来信祝贺我有了孩子,只是他信中“弄璋”两个字,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经过查阅资料才知道,“弄璋”是指生了男孩的意思。伯父的古文根基很深,往往用些古文令我费解,这使我不得不加紧学习,不断扩大自己的知识面,去图书馆和阅览室的时间慢慢地多了起来。

    1965年5月底,我爱人生第二个孩子。我请探亲假,回家伺候。听说伯父病重住院了,我就买了几盒纯藕粉,再问清医院地址后,就匆忙去了省人民医院高干病房。当我走入病房时,只看到他一个人在那里坐着。我问他怎么病的,他说:“去了一趟汤峪,泡了一回澡。回来感到喉咙难受,就用力咳了几声,不知道把一个什么东西咳嗽了出来,吐到便桶中去了,医生来了想捞也没有捞出来。”由于我对医学是个全然不懂的门外汉,对伯父的病,没有想得那么严重。就说:“你爱打太极拳,现在还打不打?”心想打太极拳可以健身,提高人的免疫力。伯父不置可否,他知道我回来是来伺候月婆子的,就把话题转到教育子女上。由于一些事情的发生,使他对养育子女的感慨颇多,他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给儿孙做马牛。”我理解了他的意思,不知不觉我们已谈了一个多小时,我怕影响他的休息,就告别回家了。没有几天,就听说伯父转回北京治疗了。谁知这次探望,竟成了我和伯父的永久告别。

    二、伯父的学生时代

    由于家穷,伯父直到9岁才在乡党的资助下,上了私塾。在私塾读书,塾师要求很严,要求今日事,今日毕。对于当日所授的课程,要求当日都能熟读会背,第二天上午要进行考查。伯父自幼聪颖懂事,深知自己家境贫苦,读书来之不易,因此刻苦用功,绝不贪玩。到晚上他还是要坚持学习,直到把当日功课完全掌握背熟为止。但家中点灯缺油,他的儿时朋友张少普家中雇有长工,晚上要喂牲畜,长夜点着灯,伯父就在他家马房灯下学习。因此伯父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功底非常扎实。张少普夫妇按辈分我称呼他们为二哥二嫂(在家中他为老二)。伯父晚上在他家学习的事,就是他们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有一年春节,伯父回来过年,大雪纷飞,在大年初一的早上,他们刚刚起来,就听见有人叫门,张少普听见是伯父的声音,他告诉老伴:“快,快,四叔来了!”(他称伯父为四叔)说完就赶紧开门迎客,只见伯父浑身是雪来他家拜年了。在清扫完身上雪后,伯父首先到他家祖先供桌旁,祭拜了他家祖先,然后才说起回来过年的事。张少普告诉我:“你的伯父真是个知恩当报的人!”

    1909年伯父15岁,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陕西陆军小学。毕业之后转入西北大学预科班。到18岁时,转入陕西陆军测量学校学习,直到毕业。1953年伯父担任陕西省省长以后,经常利用闲暇回忆往事,教育子孙。给我们讲述他学生时代的艰苦生活,他说在西安上学,每周都要回家背一次馍,要够一个星期吃。西安距家有60多里路,每周打来回。有时天气潮湿,馍都发了霉,就放在宿舍窗台上晾晒。吃时用开水冲泡几次,每日都是如此,吃馍喝开水,再加些盐和辣面,就是一顿饭。在陆军小学上学时,由于成绩突出,名列前十名。根据学校的规定,每年的前十名都可得奖银20余两。他深知家中贫苦,舍不得花,全部带回家中,交给祖母以补贴家用。自己仍然过着背馍上学的艰苦日子。伯父的故事,对我们以后的学习生活起了很大的教育作用。使我们懂得了学习上要向前看,生活上要向后看。学习上刻苦,生活上艰苦,伯父为我们做出了榜样。我们也理解了伯父经常在吃完饭后,要把自己的碗舔得干干净净的原因所在。

    1946年,由于国民党蒋介石对伯父的迫害,他积极做准备去延安,有一次借着回家的机会,把他在西安的许多东西,让伯母拿了回来。其中有好几箱书籍、杂志、笔记本、相册等等。1948年的暑假我突然想起了伯母拿回来的书籍、杂志,就去翻开看看有什么新鲜的内容。当打开箱子看时,上面全是相片,有杨虎城、于右任、冯玉祥、蒋介石的,还有一把刻着蒋中正名字的短剑。当翻到写有伯父名字的高等数学习题本时,不由得仔细起来。起初以为是几本书,但又写着是习题本。我当时仅是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看不懂,但只觉得卷面非常干净整齐,就像是印刷的一样。心想连数学习题都做得这样整齐,真是认真的模范。回想起我自己的数学作业,只追求正确,要说干净整齐那就差得实在是太远了。他的作业本上未见教师批改的任何纠错记号。使我对伯父除了尊敬又产生一种崇拜的心情。可惜的是这些资料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红卫兵造反有理,破四旧,挖祖坟的运动中付之一炬了。至今回想起来,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三、伯父与秦腔

    1937年7月27日,刚刚当上十七师师长两个多月的伯父就率领13000多名三秦子弟东出潼关,经郑州奔赴河北抗日前线和日本鬼子展开了殊死的搏斗。他说:“生固为复兴华夏之荣,死亦为洗荡三岛之怒潮。”在保卫保定、石家庄、漕河、阜河战役之后,又转战至娘子关以阻止日寇西进。在坚守娘子关,争夺雪花山,退守乏驴岭的日日夜夜中,对日寇进行了沉重的打击,自己也遭受到极大的伤亡。战争异常激烈,牺牲非常惨重。三秦子弟由出发时的13000多人,只剩下2700多人了。他曾三次电告蒋介石,要求对部队补充。但均遭拒绝,反而要求他继续战斗,掩护其他国民党部队的撤退。伯父的心情非常沉重,他想起出发时,三秦父老隆重相送、寄托厚望、气氛庄重的热烈场面,自己实在难以平静下来。

    1937年底,损失惨重的十七师这才西渡黄河到绥德地区休整补充。与此同时伯父取道延安回到西安,并借此机会回农村家中一次。在延安时曾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这对他以后坚决拥护共产党,接受共产党的领导,率领部队坚持抗日,最后回归人民军队行列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伯父从硝烟弥漫的抗日前线回到农村家中,乡党们迅速前来,对他表示热烈慰问。由秦腔爱好者组成的自乐班,在我家厅房中摆开了摊子,唱了起来。房里挤满了前来看望的父老乡亲。伯父在接待了几位知己亲朋好友之后,也来到了厅房之中。乡党也要他唱上几段,他思考了一下,说:“我就唱一段‘祭灵’吧!”所谓祭灵,就是三国时期刘备祭奠他的两个桃园结义弟兄关公和张飞的故事。关公和张飞为蜀主刘备的江山南北征战,东西拼杀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却被东吴孙权谋杀。在这出折子戏中,刘备倾诉了对自己结义兄弟的思念,歌颂了他们生杀征战的丰功伟绩,哭诉了失去关张后自己的孤单,损失了左臂右膀,闪断了自己登天之梯,下定了对东吴进行大报仇的坚定决心。伯父唱这出戏,就是要抒发出自己对在娘子关、雪花山、乏驴岭战斗中牺牲了的三秦子弟的思念之情。他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一句“满营中……三军齐挂孝……”的戏词冲口而出,字正腔圆,苍劲有力。伴随着剧情的变化,他的声调,时而高亢,时而悲凄,伯父的眼睛湿润了。他想起了牺牲在前线的三秦子弟兵,想起了三秦父老对他的厚望,下定了要为他们报仇的决心。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一定要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

    一折唱完,伯父舒了一口气,头上微微冒出了一点汗。乡党们齐声说伯父唱得真是好,要他再唱一段。伯父婉言谢绝了。

    这次伯父抽空回家,只停了两天就匆匆走了,但却给乡党留下了久久的回忆。

    伯父喜爱秦腔,也喜欢秦腔界的朋友。秦腔剧团的朋友和学生前来看他的时候,他都是热情接待,并和他们进行唱腔的交流。一会儿热烈讨论一会儿又唱上几句,我虽然不在现场,但在隔壁房间却是听得真真切切。

    有一次我回到伯父家中,听说梅兰芳今天要来,伯父请他吃饭。梅兰芳是个大名人,四大名旦的首名,我没有见过他,也想看看。又听说梅兰芳有私人医生跟着,吃饭要求很严格,我不知道请梅兰芳吃饭都要吃些什么,按我的想法,可能是海参鱿鱼鸡鸭鱼肉之类的大餐吧,可谁知后来吃的却是自家做的户县臊子面。我想梅兰芳什么好吃的没有吃过!?请他吃户县臊子面,虽有特色,但他会见怪吗?可伯父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农村穷家出身,在农村只有过年才能吃上臊子面,只有结婚娶媳妇才能吃上臊子面。虽然城市中有“好吃莫过饺子”的说法,但他自幼就认为臊子面最好吃。他拿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招待你,他自己高兴,你也一定会满意的。我没有看见梅兰芳,不知他满意不满意。我只知道伯父请梅兰芳吃的就是我们户县的臊子面。

    四、西府战役中的伯父

    西北野战军第六军炮兵团政委,副团长张兴华是我表哥,他的妻子是我二姐,也在该团。1949年西安解放后他们驻扎在西安盐店街,我经常去看望他们,因此也认识了团政治部主任于国保。由于于国保脖子上有很显眼的伤疤,我不由得问我二姐和表哥,才得知是在西府战役打宝鸡时,被马步芳的骑兵砍伤的,二姐说:“老于受伤太重,昏死在死人堆里,苏醒后爬出来被搜救队救了回来,差一点没有死了。”由于于国保不久和我同学结了婚,部队西进,他们也和我分别了,但是于国保在西府战役中负伤的事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多年以后,我出差洛阳,又见到表哥和二姐,他们是在林彪一号命令后,由北京到洛阳部队干休所的。表哥当时任职军委工程兵科研部副部长,二姐已离休,我晚上就住在他们家中,闲聊时,又问起西府战役的事,由于他们是西府战役的参加者,我很想听听打宝鸡的故事。二姐告诉我:“打宝鸡失败得太惨了,于国保差一点死了,姐也差一点就死了。马步芳的骑兵来得太快,我们撤退不及,我实在走不动了,心想今天要死在战场上了。你哥他们人多,连拉带拽这才脱离了敌人,要不就真的牺牲了。带不动的重型武器全都丢失了,真是可惜!”表哥说:彭总指挥我们打宝鸡是在久攻洛川不下时才决定长途奔袭,去打宝鸡的。宝鸡是块肥肉,有胡宗南的军需仓库,存有敌人大量军事装备、枪械子弹、服装鞋袜。西北野战军又穷装备又差,底子薄。打下宝鸡就可以更换装备,武装部队,日子就能过得好些。在进行备战动员,开会讨论时,大家信心十足,士气高涨。你伯父当时看到大家的表现就说:“不要估计得太乐观了,这可是从胡马的夹缝中打出去的,孤军深入,如果陷得太深了,会有危险的,要紧防敌人夹击,使我们陷于危险境地。”可惜的是,他的意见没有得到彭总的重视。结果,宝鸡虽然是很快打下来了,但很快就遭到胡马十几万人的夹击,我们只取得了短暂的胜利,最终打宝鸡是失败了。这次战役损失惨重,死伤惨重,彭总后来也在西府战役总结会上检讨了自己在指挥上所犯的错误。

    二姐和表哥是西府战役的直接参与者,他们的话,使我对西府战役有了一个粗浅的了解,也知道了伯父在解放战争中的一些片段故事。如果彭总当时重视了伯父的意见,在取得胜利后,立即拔脚撤出,那么就不会有这么惨重的损失了,尤其是避免了这么惨重的人员伤亡,而于国保也就不会挨那么两刀了。

    伯父去世几十年了,他在世时的事情不断有人提起,虽然是些片段,但也发人深省,我深深地怀念他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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