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下海那些人-商业进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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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已经改变,社会的传奇是另外一些人

    ——张朝阳,1986年

    在这一年里,一项并不算新颖的运动突然开始在中国流行起来——台球。不过,它既不是代表了绅士运动的英式斯诺克,也不是代表美国酒吧文化的美式9球,而是一种打法相对简单的中式“16彩球”。在许多城市乃至乡镇当中,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冒出了许多台球厅,连路边小吃店、小修车厂都会放上一个台球案子,用砖头垫平供顾客娱乐,于是随处可见的场景是:夏日夜晚的街头上,两个赤膊的人手执球杆绕着球案奋战不休,另一群赤膊者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围观,并且跃跃欲试。相当有趣的是,在某种意义上,此时的中国经济也与这种场景有很大的相似之处:有相当数量的人在商海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更多的人则眼红耳热、摩拳擦掌,随时准备捕捉机会一展拳脚。

    两年前,来自中南海的声音已经宣布,改革重心将由农村转向城市,这个声音还一并宣布,要“为城市乡镇集体经济和个体经济的发展扫除障碍”。正是在这个声音的号召下,两亿城镇居民的内心深处波涛涌动,他们就像经历了一次心理革命,或是一场思想启蒙运动,在他们的眼中,贫穷和压抑再也无法容忍,于是,人们开始名正言顺地追求富裕,追求新生活。

    浙江台州的邱继宝,无疑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和许多当年的下海创业者一样,他有着非常卑微的少年时代。由于家境贫寒,15岁的时候,他就不得不弄了辆自行车在大街上四处载人拉客,那时文革刚刚结束,这样的行为还不能被容忍,于是小邱很自然地被连人带车抓了起来,送到所属公社关了三天。

    出来之后,走投无路的邱继宝跟着几个老乡一起闯了关东,在冰天雪地的东三省给人修鞋为生,一呆就是三年。在1984年的春节,回到浙江的邱继宝从朋友那里得知,有一家上海的街道工厂需要缝纫机零件,于是小邱暗自认定这是个机会,便租来一台车床,用了五天六夜的工夫做出十几套缝纫机零件,拿给街道厂居然符合要求,这让邱继宝一下子看到了一丝成功的希望。

    拿着积攒下来的钱,邱继宝把生产队的会计室租了下来,又请了几个人,淘腾来车床等生产设备,竟然不声不响地办起了一家缝纫机厂,取名“飞跃”。凭着一些机床、手锤、电钻等简陋工具,居然真的造出了缝纫机。谁知道有了产品,却没有商店愿意替他销售,为了把东西卖出去,邱继宝背着一台缝纫机机头,找到上海第一百货商场的经理,要求只有一个,就是允许他的飞跃缝纫机在上一百的柜台内展示。

    在那时候的上海,私营企业的产品是无法进入国有大商场的,最多可以在供销社一级的小商店售卖,直到1991年的时候,上海市仍然下发287号文件,明确规定私营企业的产品“一律不得进入南京路、淮海路的大店名店”。因此,邱继宝这个请求实在是有些异想天开。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软磨硬泡了三个小时之后,商场经理竟然同意了。商品上柜那天,邱继宝早早赶去,还郑重其事地为飞跃缝纫机设计了一段广告词——飞跃是农民生产的缝纫机,性能和质量都是农民品质的体现。

    在当时,邱继宝的认真是很有道理的,作为社会主义产销体系中的重要环节,当时的商场无一不属于国企,对于消费者和供货商的态度都难以想象地恶劣。在那时,无论是外国资本还是私人资本,都还没有涉入到这个现金流很强的行业中来,此前在这个领域中取得成功的,只有那个承包了“华东商场”的吴志剑,而他的所谓成功,也只不过是做出了几次成功的销售,距离真正的零售业企业经营,还有相当大的差距。这种情况将在今后的几年内仍然存在,直到一个名叫王遂舟的转业军人在河南郑州开创了“亚细亚”后,中国的百货零售业才算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在这一年里,一件值得记录的事情是,中国首次宣布允许私人拥有汽车,在11月,中国第一辆“Z”字私人自备车牌照代码0001号在上海诞生,从此之后,中国的私家车一发不可收拾。①

    ①:有趣的是,由于“沪AZ”代表的是中国第一批私家车的牌照,因此在今天格外受到人们的青睐,在上海,一个数字稍稍靠前的“沪AZ”牌照,竟可以拍出百万元的高价。

    第一批拥有私家车的人里,大部分仍然是为了跑出租,极少有自用者。因此,价廉物美的“菲亚特”、“天津大发”等低档车最受人们的追捧。自1984年,天津汽车制造厂从日本引进技术生产出第一辆大发微型面包车之后,短短几年时间内,这种结构简单,既能拉人、又能拉货的小面包车,迅速地成为了中国北方诸多城市的一道风景,在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的京津等城市公路上,这种黄色的“蝗虫”四处皆是。而“要发家、买大发,发发发!”这样的广告语,更是无比贴近国人的内心,仅从字面上看,大发车席卷全国的火爆态势就已经注定了。

    据时任天津汽车制造厂厂长的赵家良回忆:“在当时,毗邻车厂的南市旅馆街住满了要买‘大发车’的外地人,市场是完全供不应求。”在那个时候,大发车的出厂价是2.8万元,然而被车贩子三炒两炒,最后竟然可以卖到5.2万的“天价”。

    对于一个尚未从贫穷中彻底脱离出来的国家而言,较高的性价比,的确是当时中国人选择私家车的唯一要求。当然,也有那么一些早早富裕起来的人们,在成为了这个国家的财富阶层后,开始追求更高的物质水平。

    在这一年里,李晓华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奔驰轿车,他大概是中国改革开放后最早拥有豪华轿车的人之一,不过,他很快又把自己的奔驰车送了出去。

    接受这位贵重礼物的人叫做赵章光,他来自温州乐清,是一个仅有中学文化的赤脚医生,然而他却有一样神奇的发明——章光101毛发再生精,这种东西可以让秃顶患者再长出头发,因此在国内风靡一时,让赵章光很是赚了一些钱。

    李晓华出手如此大方,并不是无来由的。一年前,已经成为百万富翁的他自费到日本留学,并且在那里寻找新的商机。此时的日本,正处在经济扩张的巅峰时期。精明的李晓华很快发现,由于经济发达,日本人的生活水平普遍较高,这个注重礼仪的民族很在意个人形象,因此,赵章光的“101毛发再生精”在那里很受欢迎,只是都是由中国人少量携带贩卖,并没有建立起销售网点,也无法拿到来自厂家的批量供货。

    看准了这个时机的李晓华,用自己的奔驰车和重金换来了日本市场的销售代理权,和那些夹带入境者不同,他从一开始就能够获得来自厂家源源不断的货品。因此也就可以获得源源不断的利润。有人因此评价道,李晓华在“101毛发再生精”上赚的钱,甚至要比赵章光还多,日后连他自己也承认,自己最大的一笔原始积累,的确是从这里挖到的。

    从这一桩生意上,颇可看出李晓华日后善于抢占市场空白点的经营风格。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他的商业行为大部分都是片段式的即兴想法,而“101生发精”的运作,却显示出了极强的目的性、在实施的手段上也颇有章法、讲究系统,在很大程度上,李晓华的这一变化,能够代表当时的一个共同现象,即:经历了几年商业社会的磨砺之后,那些有天赋、有智慧、有运气或者有毅力的下海者,开始领悟到商业的基本规律与游戏规则,并且不再满足于只为发家致富的小打小闹,在完成了早期灰色的原始积累后,他们开始尝试着正规的商业经营手段,完成了从个体小商贩到企业家、实业家的转变,所经营的领域也发生了相应的战略性转移。

    在随后的几年里,李晓华开始涉足那些利润更丰厚的领域,1988年,由他出任董事局主席的华达国际投资集团公司在香港成立,此时正值香港房地产业低迷时期,楼价大跌,李晓华看出日后潜力,趁机大量收购楼花。果然不到半年,形势突变,买入的楼价一路攀升,李晓华趁机将其卖出,一进一出之间,已然跻身亿万富豪之列。①

    ①:李晓华对现代商业规律的领悟程度之快,操作之熟练,几乎是同时代下海者中的佼佼者。除了炒楼花之外,另外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他获悉东南亚某地要修建一条高速公路,当地却无人应标。同时,他又获悉在这一地区发现了一个储量丰富的油气田。他将两条信息综合分析,认为此项目有升值潜力,可以投资开发,便毅然夺标而回,日后证明,他的判断实在是相当准确。

    就在李晓华热火朝天地代理生发剂的同时,在浙江萧山,却有一对父子在这一年里悲戚莫名,连连遭遇厄运的他们,被迫选择走上经商创业的道路。

    1986年夏天,在鲁冠球的万向节厂里当会计的徐冠巨,忽然被检查出来患有溶血性贫血,在当时,那是一种难以治愈的血液疾病,医生因此判断他最多还可以再活10年。于是,为了给徐冠巨治病,徐家在两个月里花光所有积蓄,还负债三万多元。雪上加霜的是,由于供应过剩,徐家一直从事的苗木栽培副业,在这一年里也出现了价格暴跌,徐家的苗圃因此倒闭,彻底断绝了经济来源。

    为了还债,也为了给儿子治病,徐冠巨的父亲徐传化不得已出马,拉着儿子搞起了一个手工作坊,产品则选择了当时还很少见的液体皂。徐传化后来回忆说:“之所以干这个,完全是因为资金少,只凑了2000元,生产设备就是一口水缸,一口铁锅。”

    于是,父子俩每晚熬夜生产,白天再用自行车运着液体皂到附近的村镇上叫卖,一桶液体皂成本8元,售价14元,每天走街串巷大概能卖掉20桶,两人用收回来的钱购置原料,再投入生产,如此循环往复了一段时间之后,到年底竟然把欠款还上大半。第二年,徐冠巨用他在万向节厂当会计时积累下来的关系,和萧山当地600多个供销社合作销售。生活慢慢变得景气起来,而徐冠巨的病也居然神奇地不治而愈了。

    在这一年的1月9日,始终对中国的改革开放报以关注态度的《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发表了一份言辞中肯的评论,它以《中国悄悄的革命》为题目,对中国正在进行的改革进行了全方位的描述。

    它写道:“毛泽东去世才10年,邓小平已经使中国重新恢复活力并改变了面貌。邓小平先生似乎是施政方面的最大务实派,他采取行之有效的方法,摒弃毫无成效的方法,根据这种观念,他正耐心一步一步地悄悄改造中国”。继而,报纸以局外人的视角描述道:“改革始于农业,但允许波及非农业领域,农民们被允许用新的财富去开办一些小型地方企业,一个买得起拖拉机的人可以用它为邻里代为耕地。别人则可以去开办一家小饭馆。改革从农村自然地扩散开去,用农业所得创办轻工业,从乡村扩大到市镇及城市。在邓上台之后,工业产量急剧增加。重工业仍由国家经营。但是私人开办轻工业受到鼓励。”

    根据这些景象,《基督教科学箴言报》最后给出结论:“这是历史上最悄然的革命演变之一,革命已经发生了,它使中国得到了新的活力,它正在为共产主义重新下定义。”

    抛开这个结论不谈,从基督教科学箴言报所描述的变化,我们倒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看清楚改革的轨迹。事实上,由于城市里的情况要复杂得多,私营工厂是不可能在那里繁衍出来的,我们看到,在改革的前10年时间里,城市与农村分别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前者挟物流、技术以及信息上的便利,孕育了诸多贸易公司与技术企业,而农村则因为体制的束缚相对宽松,拥有了相当程度的工业基础。

    直到今天为止,这两股民营经济的力量,都没有能够真正地融合在一起。然而在中国近三十年来的商业史上,它们又曾经无数次地接近,互相提供扶持。在国家几次大的宏观调控中,正是那些城里的“倒爷”和“技术服务部”,用自己的渠道为濒临断血的乡镇企业输送技术与原材料,而后者则为前者提供了维持生存所亟需的资金,这两股看似平行的力量,正是用这种奇特的方式,共同将计划经济的铁幕冲刷得支离破碎。

    在《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发表这篇报道后不久,在美国另外一份重要媒体《时代周刊》上,邓小平当选了封面人物,这也是他继1978年重掌权柄之后,再次被这本极具标志性的杂志评为“年度人物”。①为了完成这一期的内容,在去年10月份,《时代周刊》甚至专门派出了一个采访小组,在中国进行了为期五天的采访,并获准与邓小平进行一个多小时的交谈。

    在回到美国后,采访小组立即开始着手组织稿件,最后,一篇以“中国的第二次革命”为题的报道,以几乎占据半本杂志的篇幅,对中国已经进行八年的改革,做出了一次全景式的扫描。周刊高级专栏撰稿人乔治丘奇在报道中写道:“仅仅隔几年重访中国的外国人,简直不敢相信他们访问的是同一个国家,丰富多彩的食品自由市场,农村如雨后春笋般盖起来的整洁小屋和充满生机的乡村工业,这些都是他们以及他们的东道主所没有见到过的。”

    ①:事实上,在最早的“年度人物”的遴选中,并没有邓小平的提名,四位候选者分别是南非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黑人主教图图、南非黑人领袖曼德拉、苏共总书记戈尔巴乔夫、美国总统里根。然而在首席驻外记者邓肯的坚持下,邓小平最终得以超越这四位同样伟大的人物。

    乔治丘奇的评论很有见地,他在报道中所提到的乡村工业,在这一年里的确表现出生机勃勃的面貌来,如果说在此之前,这种生机还处在一种萌芽状态的话,那么现在它所表现出来的,则是势如迅雷的茁壮成长。

    在两年之前,国务院发布通知,在今后的文件中统一将“社队企业”规范为“乡镇企业”,这种改变所包含的意义,绝不仅仅停留在字面上,它标志着,乡镇企业获得了合法的地位,在体制之内拥有一席之地,拥有了基本的权利和尊严,尽管这种地位和权利仍然显得那么卑微,甚至与它的规模和成就不相匹配。

    根据全国工商联所编写的《中国民营经济史》中显示:在两年之前,中国的乡镇企业总数实际上已经发展到165万家,拥有劳动力3848万人。而到这一年的年底,乡镇企业的总数已经发展到1515万家,共有劳动力将近8000万,向国家缴税达170亿元,实现总产值3300亿元,占全国总产值的20%强。

    当这些乡镇企业活跃了一方经济,提供了大量就业机会,带动当地民众走上工业化、城镇化道路的同时,那些原本雄踞一方,占用了大量公共资源与政策的国有企业,却似乎在不知不觉之间陷入萎靡之中。

    在这一年的8月3日,沈阳市防爆器械厂成为了新中国第一家破产的企业,被吊销了营业执照和企业银行账户,第二天,已经上了封条的厂门口两边,各挂了一个小小的花圈。工人们有的在哭,有的则在咒骂,有的呆呆地看着天。事实上,早在一年之前,防爆器械厂就和和沈阳第三农机厂,五金铸造厂一同被选为试点企业,收到了市政府的《破产警告通知》,然而一年过去,这家有20年厂龄的国有企业,却始终没能从长期亏损,资不抵债的局面中扭转过来。在负债达到48万元的时候,它的生命终于被宣告终止。

    实际上,沈阳防爆器械厂只是许多亏损国企中的一个,在四个月后,中国的《企业破产法》草案,在北京人大会议上正式通过试行,在一些城市内,甚至专门设置了企业兼并破产服务中心这样的部门。当改革行进到第八个年头时,国有企业不但没能如愿地发展壮大,它们的生存倒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在许多政府官员和国企领导看来,国有企业的问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私营企业和它们争夺市场与人才,而在原材料、技术、资本等方面,它们是绝对没有能力来和国企抗衡的。那么,如果能够把这些企业变成自己麾下的分厂,那么不仅能够在市场上一统江湖,还可以通过品牌的有偿使用直接获得收益。

    在这样的思维下,许多地区的国营企业开始尝试一种被称为“联营”的策略,它的方式是由国企出面,将自己的一些业务转包给乡镇企业,或是出让品牌的使用权,有些国企则为乡镇企业提供科研人员以及技术服务。双方结成所谓的联盟,在市场上同进同退。它并不是一项新鲜的发明,早在项南主政福建期间,晋江那里许多乡镇制药厂就已经采用这样的方案了。

    不过,在1986年前后,这种策略却被广泛认为是有效的,那些国有企业并没有动用国家一分钱,每年还可以从乡镇企业那里赚取不菲的销售提成或品牌使用费,而乡镇企业则同样受益,它们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国营企业那里拿到了想要的全部生产要素,更重要的是,它们可以就此获得公开的身份,在上海,上海市自行车厂发起的联营,其伙伴横跨江苏、安徽、山东、陕西、湖北,这五省一市的14家自行车厂与轴承厂,组成了中国第一个自行车生产集团——永久自行车集团。而上海自行车厂的三分厂,则将“凤凰”这个著名品牌的生产权转让出去,与广西玉林县、浙江绍兴县等地的乡镇企业联营,共同生产“凤凰”牌自行车。

    根据学者吴晓波的研究,当时的各级地方政府,无不对联营表现出令人吃惊的热衷,在许多地方,联营企业的多少,甚至成为了当地企业改革是否有进展的一个政治性指标。

    一位学者后来评论说:“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思维,像极了水浒传里的朝廷招安,只可惜,国有企业不是朝廷,那些乡镇企业也不是梁山好汉宋江,它们在招安后并不会老老实实地去征讨方腊,它们只会装备一新,然后继续分庭抗礼。”事实证明,这样的评论相当准确,那些被联营的乡镇企业,在得到了品牌、技术、人才、物资和市场准入许可证之后,很快便选择离开,留下的则是更为僵硬、没落的庞大国企躯壳。

    那个在浙江玉环农机厂打零工的苏增福,正是这种联营策略的最大获益者。

    在折腾了几年之后,敢想敢干的苏增福在上一年被大家推选为厂长,当时这家农机厂的产值,每年大概保持在20到30万的水平,独具慧眼的苏增福看出,随着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厨具行业势必大有可为,于是他决定涉足压力锅行业,并找到县里,将农机厂改名为“玉环县压力锅配件厂”。

    不过,此时工厂想要生产压力锅,实在是一无技术,二无设备,苏增福纵然胆大,却也无计可施。就在此时,“联营”开始风靡全国,苏增福当即决定,也去联营一家国营企业,为自己的厂子找一个技术上的靠山。

    苏增福盯上了辽宁沈阳的双喜压力锅厂,那是一家成立于60年代的国有老厂,在1964年造出了中国第一台压力锅,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它一直是国内最大最优秀的压力器皿制造企业。在颇费了一番口舌之后,苏增福终于把自己的小厂变成了双喜的联营企业,承担为其生产配件的任务。在回忆起那段岁月的时候,苏增福感慨道:“当时很难,但正是双喜厂给了我们机遇,做配件挣了点钱,几年之后,我们开始做压力锅。”

    在苏增福看来,压力锅的核心技术都在减压阀、安全阀这些零配件上,既然能生产零件,那么造整锅也无非就是多几个生产环节而已。于是在手里有了一点钱之后,他又集资300万元,引进了一条压力锅生产线。不料,锅虽然生产出来了,却不允许到各大商场销售,更要命的是,双喜厂买铝材,可以享受2700元一吨的官价,而他的“玉环厂”买铝材则是1万多元每吨,仅此一项,“双喜锅”只要买五块钱一个就能赚钱,而“玉环锅”则要卖到二十多元才开始产生利润。

    无奈之下,苏增福只好又找到双喜厂二次联营,根据协议,玉环厂的压力锅将统一贴上“双喜”的标签销售,可以以双喜厂的名义购买铝材。就这样,苏增福开始了“长工生涯”,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这一次的联营,让玉环厂可以一手做配件,一手做贴牌,前者供应母厂,不用担心市场,后者上市销售,不用担心技术和原材料。

    经过几年的积淀,到1992年前后,玉环厂已经成为“双喜”最大的配件生产商和贴牌生产商,每年的销售额达到两亿元之多,而母厂每年则要从苏增福手中赚走500万元的品牌使用费,甚至超过了它自身的销售利润。这种“子比母大”的局面,让苏增福开始对企业未来有了新的思考,在市场给予的机遇面前,自己的企业却只能充当配角,这自然令苏增福感到相当不满意。于是,苏增福开始不动声色地作出了改变:在生产双喜厂产品的同时,创造出一个自有品牌“苏泊尔”,再用积累下来的渠道,销售自己的新产品。

    新产品上市还不到两个月,苏增福这个“挂羊头卖狗肉”的秘密就被大东家双喜知道了,双喜厂的领导们悉数登门拜访,要求苏增福放弃“苏泊尔”,这个条件自然不能被苏增福接受,于是双方由此交恶,玉环厂正式更名为“苏泊尔”,不再生产双喜的产品,而双喜厂则停止所有合作,撤出技术人员,并在它控制的商贸渠道中全力封杀苏泊尔。

    幸运的是,苏增福的选择没有出现错误,苏泊尔不仅活了下来,还抢走了双喜的大部分市场份额,到1999年,其市场占有率达到48.65%,2001年则升至53.11%。如今,苏泊尔在中国已经家喻户晓,根据统计,全世界至少已有3500万个家庭在使用它的产品。对此,苏增福笑称:“我这跑龙套的,一不小心跑出了个名角儿。”

    从苏增福与“苏泊尔”的经历中,我们不难发现这样的问题,那就是在这种合作或联营中,本来计划周密的国营厂,反而处处失算,在拿到了一些暂时的利益后如同敝履般被抛弃。而那些乡镇企业则变被动为主动,从打下手、做服务到承包经营、品牌共享,再到最后的反噬母体,占据国企的全部市场。这种策略与其说是招安,倒更像是一种“开门揖盗”的愚蠢行为。

    乡镇企业与国营企业的利益纠葛大戏,在此后许多年里仍会不断上演,坦白地说,他们之中只有明显的优势劣势,却并没有最终的输家赢家,在乡镇企业的不断进攻下,国营企业阵地全失,而由于政策的偏倚,让这些乡镇企业在未来的成长道路上仍然坎坷不断。

    现在,让我们来看一些熟识的老面孔,在这一年里,他们身上所发生的故事,不仅仅是其个人的创业历程,同时也为1986年的商业史提供了许多鲜活的案例。

    “傻子”年广久在这一年里折腾出的动静着实不小,在春节前,他忽然琢磨出来一个主意,在瓜子的包装袋里装上现金等物,进行全国范围内的有奖销售,最高的一等奖奖品是一辆上海牌小轿车,这种新鲜的销售手段果然奏效,短短的三个月里,傻子的公司就实现纯利润100万元。

    又过了20多天,几位工商局的领导来到了年广久的公司,随身带着文件通知他:“国务院专门发布文件,规定全国有奖销售活动,因为有趁机提价、推销残次商品、欺骗顾客、扰乱市场等行为,而且在食品包装袋里装人民币也不卫生,因此一律废止,你的有奖销售也不能例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无疑于晴天霹雳,一下子打乱了年广久的销售计划,令他方寸大乱,那些装好的产品销售不掉,调来的原料堆积在家里,银行的贷款、私人的借款债台高筑,各地的渠道商纷纷退货,让年广久的公司一下子陷入困境,把前一段赚来的利润又悉数填了回去。”

    这份“废止有奖销售”的文件是的确存在的,然而在“傻子”看来,这却不过是某些人故意“整他”的招数,在此次活动中血本无归的他,刚刚因为联营的问题,与芜湖市政府搞的很不愉快,联系到几年前自己的遭遇,产生这样的想法也就不足为奇了。

    另一个这一年中的失意者,我们将说到吴志剑。在深圳承包华东商场成功之后,这个日后的湖南首富、政华集团总裁格外受到当地政府的青睐,而他家乡常德的市政府,也对这个颇具诚信与经营才能的前政府公务员颇为赏识。

    此时的吴志剑已经非当日可比,在得到政府的支持后,1986年,吴志剑把华东商场的老底子清理出来,在常德物资公司和深圳物资公司双方扶助下,成了了政华贸易公司。谁知公司刚刚开业,一位业务员就卷款逃跑,随后又因为涉嫌走私,被罚款100万,政华因此负债50多万元,随即陷入财务危机。

    这个时候,或许是吴志剑积累下的诚信发挥了作用,或许是政府官员急于通过吴志剑来取得成绩,或者干脆是他运用了什么不可言说的手段。总之无论是深圳政府,还是常德政府都没有过分追究此事,相反还以异常积极的态度支持吴志剑卷土重来。

    在1988年的时候,吴志剑终于等来了他的机会,这一年的7月份,深圳市首次把出租车运营牌照当做商品拍卖,政华公司在政府的支持下,当即拍下28张,日后又陆续从他人手中买到一部分营运牌照,随后组建了“国润”、“奥润”、“运华”以及“安润”等数家出租车公司,最多的时候,政华拥有478张出租车车牌,几乎垄断了深圳市的出租车行业,也正是凭借着手中这笔资产,吴志剑才在后来的金融市场上呼风唤雨,编制着一个貌似神话的谎话。

    在这一年里,下海的人数之多,势头之猛,似乎已经超越了人们最初的估量,有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过去固定的生活模式,怀揣梦想投入到更广阔的天地中来。

    在这一年的元旦,湖南人梁稳根得到消息,听说市场上倒卖一只羊竟然可以赚30元,几乎相当于他这个大学毕业生一个星期的工资。于是,这位兵工厂里的副处长立刻和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冒冒失失地辞掉了公职,直奔湘西、常德甚至贵州这些山羊产地。等他们倾其所有,买回一大批羊后才知道,羊的市场行情看涨,完全是因为当地外贸部门取消了一个大合同,过了元旦之后,羊价果然急剧下跌。梁稳根和他的伙伴们赶紧把羊卖掉,亏了一大笔钱。

    初次创业的失败,并没能让梁稳根灰心丧气,他随后又倒卖白酒、玻璃纤维、化肥等物资,却又先后败走麦城。直到这一年夏天,他从多种渠道了解到,当时的焊接材料供不应求,而这正好是他大学所学专业。于是,梁稳根拉上贩山羊的老伙伴,东挪西凑了6万块钱,办起了一家焊接材料厂,并从大学请来老师作为顾问。

    经过两个多月的实验,材料厂的第一个产品问世,各项指标都达到国家质量要求,并且还填补了湖南省的一项技术空白。靠着这个产品,材料厂拿到了第一笔订单和银行贷款,那一天,梁稳根和他的创业伙伴们欣喜若狂,相拥大哭。日后,他选择进军重工机械制造领域,用了十年的时间,把这家只有四个人的小厂,发展成为今日拥有两家上市公司,年销售额60亿元的三一重工集团。在2010年的福布斯排行榜上,这个木讷的湖南人,已是坐拥370亿身家的第四富人了。

    同样在这一年下海创业的,还有今日“红星美凯龙”品牌的拥有者车建新。自幼四处打工的他,在17岁开始学习木工,靠着勤快和聪明,很快他便出师,可以自己出外揽活了。

    在西安,车建新参加了一个大工程,为了得到认可,他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累了便在地上铺块炕席睡上一觉。高强度的劳动,让这个正在长身体的少年倍感疲劳,最深刻的感受是“总是吃不饱”,偏偏工地上的饭食又粗糙不已。一次,他在街上买了一个肉夹馍,吃完后想要再吃一个,口袋里却空空如也。在给人打了一年工之后,车建新悟出了一个道理:“给别人打工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于是他返回家乡,把姨夫用来盖房的600元钱借来,创办了一家“青龙木器厂”。硬是靠为人做当时最流行的“组合家具”,一点一点地积攒起100多万的财富。在四年之后,他选择创办了苏南地区第一家大型家具专营商场。从此走上了自己的创业之路。

    22岁的求伯君,在两年前从国防科技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河北徐水一个仪器厂上班,在这一年里,他也选择了辞职下海,不过和其他人相比,这位年轻人的下海动机却显得略微有些浪漫。

    在这一年的年初,求伯君的单位来了一位深圳大学的实习生,和这位女同学谈上恋爱的他,在10月份去了一趟深圳。在那里的一个星期,尽管在爱情上铩羽而归,求伯君却发现了另外一番天地,本来就厌倦国营单位呆板生活的他,突然发现深圳的世界是那样的美好,什么事物都显得新鲜。他后来回忆说:“当时我第一次听到‘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让我爱上了那种快节奏。

    于是,在回到徐水之后,他决定离开这个封闭的小县城,许多年后,已经是金山公司董事长的他回忆说:“当时满心想的就是出去,单位不让辞职,我不管那么多了。为了尽快出去,户口、档案都不要,先出去再说。”就这样,他揣着几张自己编写的软件程序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徐水,不过,他并没有南下深圳,而是在中关村的鼎鼎大名号召下来到北京,从程序员开始做起,成为了中国IT界最早一批大佬级别的人物。

    很显然,经过将近十年的曲折发展,中国的商业氛围已经日趋热烈,从民间崛起的力量。与国家所进行的基础建设一起,共同开始展现他们的能力,这也为更多的人步入商海,创造了最有利的外部环境,而邓小平在84年南巡中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更是进一步推动了下海大潮的出现。

    在84年之后的下海大潮中,甚至还夹杂着许多政府官员的身影,不过,他们之中绝大多数的下海,还都处于半遮半掩的状态,我们姑且可称之为“半下海”。因为许多都更像是体制内的一种流动,比如一些政府部门机构改革后编制缩减,于是一些官员不得不被“平级调动”,到国有企业中去担任领导职务,在当时,有一个专门的名词来形容这种调动:“充实基层力量”,实际上,这只不过是原有编制待遇的一种平移罢了。

    真正敢于吃螃蟹、做到“弃官”下海的第一人,出现在这一年的浙江温州,在1月,叶康松辞去了温州永嘉县城关镇党委书记职务,随后承包了一片山林,搞起了一个瓯北水果试验场,多年之后,几经周折的叶康松,已经拥有亿万身家,到1997年,其麾下的康龙集团,已经成为了中国大陆地区最大的花旗参进口商。

    叶康松的行为,被当时的媒体大加宣传,他本人被称为“弃官下海第一人”,被宣传为“改革的急先锋”,很是风光了一段时间。比起这种“标杆人物”来,原深圳市副市长叶澄海的下海则多少显得有些无奈。

    39岁就担任广东省委常委,深圳副市长的叶澄海,是当时全国最年轻的副省级高官,此人为人直率,性格张扬,观念意识在当时的中共官员中均属超前,很显然,这样的个性并不符合中国为官之道。于是在1984年9月份,他忽然遭遇到了自己的“官场滑铁卢”,从副省级被连降三级变成了副处级干部,从广东调任湖南,担任郴州地区经委副主任的职务。

    一位密友对叶澄海的评价是:“一个希望能不断证明自己的人”,这位朋友至今仍记得,叶澄海家的客厅里悬挂着一副国画,画上画着两头驴子,两边是一副对联:“历经世间坎坷路,不向人前数不平”。从这种描述中不难看出,当个性强硬的叶澄海仕途不顺的时候,选择下海经商的道路来证明自己,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1984年的5月份,叶澄海自动离职,先后经营了一段时间丝绸服装厂、验钞机厂,中间还去美国、南美地区寻找过商机,又在香港经营果品销售。颇费一番周折却始终无大起色,关于那段日子,叶澄海后来回忆说:“压力实在太大,经常彻夜难眠,借来的钱怎么还?只好想着尽力去做,只要奋斗过了,就行了。”

    值得品味的是,就当时而言,正是“官倒”风气最盛之时,那些在官场中拥有人脉和资源的人,不无加以充分利用,凭借于此一夜暴富,而出人意料的人,拥有强大官方资源的叶澄海,却没有任何记录表明他在这方面打过主意,始终老老实实地经营,在几年之后,苍天终不负苦心,叶澄海在美国靠经营果园致富。在1998年,叶澄海携其麾下的香港信立泰药业公司杀回深圳,在深圳开办信立泰制药厂,后来成功上市,成为制药产业中的佼佼者。

    不过,在84年之后出现的官员下海热,其实多半来自于媒体的渲染,那些职位较低,没有很好升迁机会的官员,以及像梁稳根那种一时冲动者,在到一些下属企业中担任领导后,往往会被好事者冠以“下海”的名义。其实,这种形式的“下海”,未必来自于一种创业或牟利的激情,它更多地与行政机构改革有关,类似于叶澄海与叶康汉这样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而真正的官员下海创业大潮,则要等到1992年的时候才会出现。

    这一年里,一种叫做“名片”的小纸片,开始在社会上流行起来。除了制造工艺略显粗糙,它和今天的名片并没有任何区别。不过在刚刚出现的时候,却着实风靡了一阵。在那个还需要“单位介绍信”的时代,这块标注了身份的小纸片,在表明了持有者身份的同时,无形中还顺带说明了持有者“有身份”。

    有趣的是,在这种东西出现后,随之而来的则是它的泛滥,许多人几乎将自己得过的所有头衔和荣誉都印上去,无论这些东西是真是假。都能够说明人们心态上的一种变化。可以说,在经历了两年的高速发展之后,中国经济又一次地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如同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在下一年所发表的《改革与新思维》一书所说的那样,“拖延改革就会在最近时期造成国内局势的加剧,直截了当地说,这种局势包藏着发生严重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危机的威胁。”此时的中国,商品经济的发展已经势不可挡,绝不可能再停下来。而在商品经济涌动的热潮中,人们所表现出来的种种非理性行为,却又是政府所无法容忍的。

    在这样的形势面前,《人民日报》的三位记者,于一年之后联合发表了长篇政治观察文章《人民改革的历史方位》,根据他们的观察。中国的社会将会很快进入由温饱型向小康型转轨的时期,在那时,人均GDP将会进入到400到1000美元的区间,这个时期和区间,将会是一个社会的不稳定期。

    后来成为政府高级智囊团一员,时为复旦大学副教授的王沪宁,独到地将这一时期称为“发展中国家的政治不稳定”。在他看来,凡是出现这一时期的国家,往往会伴生出许多不稳定的社会现象,例如民众的改革期望上升,消费欲望膨胀,社会体制和经济体制却相对落后,国家对于经济的宏观治理能力,远远跟不上迅速衍变的产业形势。

    事实很快便会证明,这位32岁副教授的分析相当准确,在越来越快的改革进程中,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生活状况产生更多的期望,对物质有更高一层的要求。很明显,在这样一个转型的时代,人们的价值观也发生了改变。当财富成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追求时,社会财富分配不公就很容易导致人们对政治体制的不满,而这种情绪则极容易被引导成为大规模的思潮。事实上,此时的东欧诸国,也正经历着同样的经济改革,正是不同利益群体的摩擦和碰撞,最终导致了政治制度的全面改革。

    对于中国来说,这种政治性的变革几乎未曾发生,但由经济变革对中国社会造成的制度冲剂与阶级分化,却是每一日都在发生着的。在政府的政策扶持或直接帮助下,一批民营企业家早早崛起,成为了这个国家最早的一批财富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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